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何绍明率关东军率先赶到乌丹城。与此同时,北路的叶志超左宝贵因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也在当日抵达乌丹。西路的蒙古联军以及南路的聂士成、裕禄等军,也在两日间相继抵达乌丹。
一时间,小小的乌丹城被四路大军,总计六万多兵马包围起来。
话说这何绍明为什么不抢在各路联军抵达之前,抢先攻城呢?以他关东军的火力,一番炮火之下,即便是再坚固的城墙也承受不住。随后大军压上,便可平定乱局,夺得首功。何绍明没这么做,原因是,就在抵达乌丹当日,他收到了辽阳的一封电文。
电文很简单,就几个字:“刀砍地头蛇。”却是失踪了将近一年的师爷裴纬所字。
“刀砍地头蛇……前一句岂不是‘枪打出头鸟’?”何绍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自打他归国以来,携废《排华法案》之威,强势进入朝局,颇得帝党推崇,更是引为光绪的亲信。表面看起来风光无两,可别忘了,帝党不过是一群没兵没饷的清流而已。而后党则依靠着西太后的手腕,内有满洲亲贵把持要害部门,外有北洋海陆大军在扶持着,真正的实权派都在那边儿呢。
以慈禧的手段,能眼见着身为光绪亲信的何绍明这么快就窜起来么?尤其是何绍明手中还握着实力强悍的关东军。莫说慈禧了,就是后党的那些满洲亲贵们,怕早就开始盯着他何绍明了。但凡有一个不小心,罗织个罪名,何绍明眼下未成羽翼,便得乖乖地走人,离开关东军,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什么叫不小心?就说眼下,几路大军讨伐金丹道,前有蒙古王公的蒙军、察哈尔练军、裕禄的奉天练军,后有北洋的淮军,唯独就何绍明这半路杀出来的关东军功劳最大。破东土默特,下朝阳,取敖汉,连金丹道的老巢都给端了。眼下再率先取了乌丹,这功劳其他人看着能不眼红?
暗地里只需给后党捎个话,稍微夸大下关东军的战力,后党还能坐得住?能眼睁睁看着帝党坐大?到时候,肯定上蹿下跳让何绍明挪窝。
何绍明思索了半晌,他的目标可不是为什么劳什子帝党争面子,他一手建立的关东军,可是为了日后那场决定国运的战争做准备的,万万不可折在与后党的政治扯皮中。想罢,当即下令,全军围城,等待各路联军到达。
“大帅,卑职不明白,为何围而不攻?咱们关东军的实力,只消一通火炮过去,这乌丹一早就下了。”传令回来,凯泰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何绍明眼睛一立:“哪儿那么多废话?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闻言凯泰一挺身子,朗声道:“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说罢,乖乖立在何绍明身后,不再言语。
凯泰不问了,旁边儿的文廷式抖了抖衣袖,面有疑虑,拱手道:“何帅,下官也同有此问,为何大帅不下令攻城?想来凯泰贝子的话没错,以关东军的火力,万炮齐发,不出一日,这乌丹便可下。”觉着自己一个下官如此问话有些不妥,随即温和了面色,带着微笑补充道:“想来大帅必有其他思虑,下官一介文人,不知兵事,失礼了。”
何绍明敢对凯泰一个贝子吹胡子瞪眼,可不敢跟文廷式打马虎眼,背转了身子,思索半晌,这才道:“文大人,不是本帅不想,而是旬月来连番征战,一是士兵疲乏,不堪征战;二是这大雪连天的,辎重补给颇为不易。如今粮草还好说,多亏文大人奔走,各地王公贡献了些。而弹药……实不相瞒,如今全军弹药只有半数。本帅怕急功近利,万一攻不下乌丹,我军弹药告馨,到时候可就要跟那帮匪徒拼刺刀了。文大人您也知道,咱们关东军就仗着火器犀利才得以连番取胜,若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恐怕会吃败仗啊。”
文廷式一想也是,自打过了朝阳,这补给就跟不上了。粮草还可以在各地征发,可弹药却一直没上来。当下也点头唏嘘一番,只说要给朝廷发电文,催促多发民夫,尽快押送弹药过来。
安抚了文廷式,何绍明望着还算高大的乌丹城,看着那些歇斯底里,发了癔症一般上蹿下跳的金丹道教徒,眼神中全是轻蔑之色。“且放你们一马,待各路兵马一到,便是邪教的末日!”
此时,正在指挥安营扎寨的秦俊生,忙里抽闲,同样望着乌丹方向出神:“你在乌丹么?”
乌丹城内,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囚困在房内的杨紫英猛地抬起头,目光炯炯,望向窗外,似乎透过了薄薄的窗纸,透过了无数的房屋,透过了深厚的城墙。渐渐朦胧了双眼,露出一抹凄迷的微笑:“当官儿的,你终究是来了……”
幽深的宅院,厚重的城墙,阻不断那一缕情丝绵长……
乌丹城一所关帝庙内,头戴五色巾,身披黄袍的杨悦春此刻正闭着眼,跪伏在关公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身旁,二十几名女护法两侧排开,面色整肃。而在他身后的李国珍则神色有些焦急,身子不住地来回晃动着,几次欲上前询问,却害怕扰了杨悦春聆听满天神佛的旨意,只弄得铠甲哗啦啦直响。
良久,杨悦春睁开了眼睛,目光炯炯,站起身,朗声道:“吾已取得法旨,此刻出一旅偏师出城突袭,必能大获全胜!”
闻言,李国珍焦急的脸色渐渐喜悦起来,一拱手,道:“好!且待我点起兵马,出去杀将一场!”说罢,转身提起大步就走,只留下渐渐远去铠甲响动声。
随着声音远去,杨悦春那满脸的自信也渐渐敛去,哀苦、沮丧之色遍布,颓然地坐在蒲团上,垂着头,抱着双膝,自顾自地叹息着。他心里清楚的很,如今金丹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别说陆续赶来的各路兵马,就是城外的关东军,金丹道也不是对手。方才那番作为,不过是为了军心士气,又不好驳了屡次请战的李国珍的脸面,这才谎称得了法旨。哪儿来的法旨?他杨悦春不过是个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而已,哪有本事向满天神佛讨要旨意?如今倒好,兵临城下,城一破,自己少不了一个抄家灭族。早知如此,还莫不如安安分分地做个富家翁,置办个大宅院,娇妻美妾,儿女成群的,多自在?
儿女……想到这儿,杨悦春猛然一拍大腿。“对呀,自个儿那宝贝闺女不是跟那个什么关东军将领有私情么?干脆,让自个儿闺女上了城头,没准对方投鼠忌器,会放过自己一马!”想到这儿,杨悦春急忙唤过一名亲信,在其耳边嘱咐了几句。见其面带疑惑,杨悦春厉声道:“此乃法旨,你敢不从?”
那亲信唯唯诺诺地应了,转身便去安排杨悦春的吩咐。
且说李国珍得了旨意,志得意满地出了关帝庙,急急忙忙吩咐外头等候的亲信,回去点齐人马,准备出城一战。
此刻乌丹城内,总共有兵丁上万,这其中属于李国珍统辖的,便有六千多随他北征的精锐士卒。这部人马,除了身强体壮,更是与淮军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仗,虽说败了,但也有了与热兵器军队作战的经验。在李国珍看来,先前的败仗,不过是他过于轻敌而已。若是小心行事,说不准败的是谁呢。
是以,李国珍便将城外的关东军与淮军归于一谈,认为不过是仗着火器犀利而已,一旦近身,失了强项,必定会兵败如山倒。他哪儿知道,淮军军纪不谈,单说这火器,乱七八糟的步枪、抬枪,什么都有,枪械杂乱,弹药更是杂乱,统兵的将领也缺乏热兵器作战的认识。况且,当初淮军也没怎么瞧得起这帮叫花子一般的邪教军队。而外头的关东军可就不一样了。
这一点,他领着四千兵丁刚出城就知道了。没出城门五百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火炮,前头的马队没等冲起来呢,便被连绵的爆炸给炸乱了队形。迟疑之间,李国珍整饬队伍,弃了惊乱的战马,四千人全部化作步兵,再次冲向关东军营盘。
没出八百步,猛然听得‘塔塔塔’响声一片,只见冲在前方的教徒如同割麦子一般,成排地倒了下去。李国珍定睛一瞧,却见关东军营盘方向,几个隐藏的火力点正喷射着火舌,疯狂地吞噬着教徒的性命。前方的教徒过了茫然期,片刻后便再也承受不住,纷纷撇下武器,掉头往回跑。李国珍惊怒,正要拔刀阻止,猛然间感觉左脸一凉,一颗子弹呼啸而过。
李国珍急忙俯身一摸,入目的是满手的鲜血。这李国珍悍不畏死,全凭着他练就的那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莫说是刀枪,便是抬枪离得远了也伤不到他半分。可如今距离关东军将近一里多的距离,便被伤了脸面,这叫李国珍如何不吃惊?谁的命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当下咽下了继续冲锋的话,忍着伤痛,返身跟着败军退回了乌丹城。临入城前,李国珍回望一眼,却见这么会儿的工夫,外边儿便多了三百多尸体,亡魂大冒之余,心中哀叹,怕是这金丹道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李国珍见军心溃散,不敢怠慢,只当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顾自己的伤势,整饬队伍,布置城防,生怕关东军趁势追杀进来。端坐城头等了半晌,也没见对面有什么动静,反见营盘里炊烟袅袅,除了少数的士兵在执勤,其余人等都围坐着吃起饭来。这让李国珍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清关东军在搞什么。吩咐手下加紧警惕,不可松懈,这才寻了大夫敷了脸,匆匆去了关帝庙汇报战况。
关帝庙内,自有亲信一早将战况通告了杨悦春。杨悦春面如死灰,双眼茫然,只是对来人挥了挥手,嘱咐其,让李国珍代理一切军务,他要闭关苦修,已期上达天听,求得十万天兵天将下凡来助其击退来敌。说罢,便命人彻底封了关帝庙,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乌丹城外,一旅旅长张成良蔑视地望着在城头来回晃动的邪教人等。在他心里,若不是何绍明命令只围不攻,怕是趁着刚才的工夫,此刻他的第一旅已经登上了乌丹城头。邪教徒?刀枪不入?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张成良举起望远镜,瞧见城楼上正有个道士在上蹿下跳,做着法式,嘴角挂了冷笑,头也不回吩咐道:“找个神枪手……不,告诉炮营,把城门楼子上那个上蹿下跳的老道给轰下去,就一发炮弹,打准点儿。”
“是!”传令兵领命一声,急匆匆向炮营方向奔去。
几分钟后,一声炮响,炮弹划着白烟飞向城楼。‘轰’的一声,老道连带着城门楼子一起坐了土飞机,上了天。这一下,在关东军士兵眼里,早已见怪不怪,几声叫好之后便没了声响;那头城头上的金丹道教徒可受不了了,直呼关东军会妖法,嚷嚷着要弃城而逃,大小头目连番压制,砍了几个带头闹事儿的,又许以重利,这才将众匪安抚下来。
何绍明正在陪着文廷式用餐,猛然听得一声炮响,心中疑惑,便遣了凯泰出去询问。待得知是张成良让炮营开火,炸了一个老道后,莞尔一笑,肃容道:“告诉张成良,省着点儿炮弹,吓唬吓唬那帮邪教就成了。回头等各路兵马一到,估摸着还得靠咱们的大炮打开城门呢。”
何绍明这番话,是对着文廷式说的,意思是关东军的炮弹的确不多了。他刚说完,那边儿的文廷式不乐意了,开口道:“这个……何帅,依下官看,那匪徒顽横,如不开炮压制,难免会找机会偷偷溜走,不如时而放上几炮……”
何绍明一听乐了,这文廷式的里头意思是说,既然关东军打不下乌丹,也不能帮着其他人马尤其是淮军攻打乌丹。那些炮弹,与其留着给其他人做嫁衣,还不如都扔到城里,吓唬吓唬杨悦春。
“呃,文大人此言在理,凯泰,告诉炮营一声儿,但凡发现城头有异动,不用请示,直接发炮!”
“是!”凯泰领命去了。
这下可苦了城头上的邪教徒们,头目想站起身观察下城外的情形,刚露头,不片刻几发炮弹便扑面而至;午时,给城墙上送吃食的伙夫,也遭到了若干炮击。到得后来,所有人都不敢直起身走路,便是自诩胆子大的,也是弓着身子,慢慢地挪动,生怕被外头的关东军炮兵看见了。
渐渐,炮兵营失了目标,但凡是有旗帜、兵器晃动,也要发上一炮。这么一来,偌大的乌丹城,城头上光秃秃的,人影全无,死一般的寂静,竟有些诡异的气氛。
两个时辰后,斥候来报,打东北方向来了一票人马,步队马队黑压压一片,军官穿着武官的补服,士兵穿着练军褂子,两面大旗迎风飘舞,上书‘直隶提督叶’‘广东高州镇总兵左’,却是叶志超与左宝贵领着几营淮军到了。
“叶志超来了?”军帐内,闻听斥候来报,何绍明皱了皱眉头,神色复杂。甲午之战,虽说是从大东沟海战算起,一**四年八月一日,清日互相宣战,算的开始。但实际上,早在几月前的朝鲜东学道起事,就露出了端倪。七月下旬,日军进逼朝鲜,成立了以大院君为首的傀儡政权,又派出了四千人的混成旅团,进逼叶志超、聂士成所固守的牙山防线。
二人一商量,牙山无险可守便退到了成欢。七月末,成欢一战,聂士成不敌,退往公州。而此时,听闻噩耗的叶志超却早早的放弃了公州,退往平壤。
叶志超率败兵退到平壤后,平壤共有马步军两万余人。叶志超竟然谎报军功,称牙山大捷,蒙蔽满清政府,得到嘉奖,并被委任为平壤诸军总统。但这位叶大总统,庸劣无能,毫无斗志。即不思南下进攻,也不想择险屯兵。日军一到,他这个总统再次率先而逃。致使朝鲜局面大坏。
俗话说的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叶志超,可真应了这句话了。
这时,瞧见何绍明神色有异的文廷式小意道:“何帅,您与叶帅都是从一品的提督,可您说到底也是后晋晚辈,我看,不如去迎一迎?”
何绍明诡异一笑,站起身,戴好了军帽,道:“迎,说什么也得迎一迎!”“如此懦弱无能之人,甲午惨败至少有他很大的功劳,说狠点儿那就是汉奸!这么一个遗臭万年的人物,怎能不见?况且,还有个在平壤力战至死的回族将领左宝贵呢。”
何绍明收了心思,领着一众亲卫,便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