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军占领北疆已经十天了。
清真寺的地下密室里,一盏油灯火苗无力地颤动着。昏暗的石壁上,投影着巨大的人影。
向小强的伤情时好时坏。最初的生命危险似乎已经过去了。但是,在地下密室里,几乎谈不上什么护理条件。卫生条件也是很差。
好在他的枪伤是贯通伤,从前胸进,后背出,很幸运地没伤到内脏,而且子弹没留在里面。否则的话,需要进行复杂的手术。那在这种条件下,向小强就完了。
伤口化脓的时候,脓水也可以流出来,不会积存在胸腔里面。这一点对伤情很有好处。但向小强仍是一阵一阵地发烧。
现在没有抗生素,而且奎宁、阿司匹林什么的,只有苏军军医有,控制得很严,阿訇也搞不到。只能去迪化城里的中药铺买牛黄丸来退烧。
牛黄丸退烧效果不错,但是主料是牛黄,价格昂贵。十四格格已经把身上的几块金币、还有一个宝石胸针拿了出来,请阿訇去当掉,维持用药的昂贵费用。
老阿訇接受完了今天上午的“改造”,下午被允许自由活动。他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一次性的买回了一大包各种药物。因为他听人说,现在苏军马上就要对城里的一切私有资本进行改造了,很快,一切吃穿用度,哪怕最基本的东西,都不能自由买卖了。城里的几座清真寺的主持,因为“死不悔改”,拒不接受改造,明天都要集中枪毙了。
现在,外面已经天下大乱了。苏军正在统一没收土地、粮食、农具、牲畜,没收古兰经,禁止人们每天五次的祷告。天山南北,已经到处都是反抗力量了。苏军天天都要大队人马出去扫荡,才能维持迪化附近的基本安全。但是在偏僻的地方,听说每天都有一两个村子被苏军哥萨克骑兵烧掉,人被杀光。
老阿訇说,真主已经降下了旨意,所有人都要拿起武器。对侵略者的“圣战”开始了。
……
向小强躺在床上,紧咬着牙关,浑身在打着哆嗦,喉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十四格格跪着伏在他的身边,双手交叉紧握,放在嘴边,望着床前的阿訇,含着眼泪,口中也是跟着阿訇念念有词,一起祈祷着。现在,不光是向小强的病情,甚至连逃回去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十四格格几乎已经断绝了其他的一切希望,眼下的这个陌生信仰,似乎成了她所有的希望所在,成了她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柱。
阿訇站在床边,双手抱臂,低头微闭双目,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用类似低吟歌唱般的阿拉伯语,轻轻地诵读着: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
“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他们所作的罪恶,将来要对他们显现;
“他们所嘲笑的刑罚,将来要降临在他们身上。
“或者将对他们说:今日,我忽视你们,如你们以前忽视今日的相会一样。你们的归宿是火狱,你们绝没有援助者。
“那是由于你们把真主的迹象当作笑柄,尘世的生活欺骗了你们的缘故。
“今日,他们不被放出火狱,也不得邀恩。
“一切赞颂,只归真主——诸天的主,大地的主,全世界的主!
“天地间的伟大,只属于他;他是万能的,是至睿的……”
……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以穷苍和启明星盟誓。
“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是那灿烂的明星。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
“人应当想一想,他自己是用什麽造成的……
……
向小强虽然发着烧,但是头脑却异乎寻常地活跃。每次发烧,只要不是烧得太高烧糊涂了,他都感到头脑非常清楚,运转的比平时还快。他睁开滚烫的双眼,望着伏在床边祈祷的十四格格,又望着站在灯旁诵经的阿訇,觉得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只要有最亲最爱的人在床边为你垂泪,为你叹息,哪怕身体再难受,心中也是满足的。
阿訇用阿拉伯诵读的经文,向小强听不懂。但他只是觉得这种声音非常悦耳,抑扬顿挫,似乎每字每句都能直抵内心,感染力丝毫不亚于他在教堂听过的弥撒圣歌。
每次阿訇这样诵读经文,向小强紧绷的神经都能渐渐放松,焦虑也好了许多。
这里虽然是北疆,虽然贫穷、落后、封闭,但是令向小强惊叹的是,这里每一座清真寺的每一位阿訇,都能用阿拉伯原文诵读《古兰经》全文,尽管他们也都是当地人,有的甚至平生从没走出过方圆几十里。她不得不感叹这一信仰的强大力量。一部《古兰经》,一个简简单单的词:安拉,多少年来能让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为之献身,为之四处征战。现在,当他们心中神圣的古兰经受到玷污的时候,他们甚至敢于用血肉之躯去对抗苏军的机枪、大炮、飞机、坦克,并且前赴后继,义无反顾。
全世界没有第二种信仰,能让信徒如此团结,无论国籍、种族、肤色、贫富,都能够坚决地站在一起。全世界也没有第二种信仰,能让信徒信仰的那么深、那么虔诚,为了捍卫信仰、推广信仰,不惜豁出一切。基督教不行,布尔什维克不行,纳粹、法西斯都不行。
这是一种伟大的信仰,同时也是一种可怕的信仰。它能够勇敢的反抗强大几十倍的压迫,同时,向小强知道,一旦它极端起来,也足以血染全世界。
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即便不能掌握在手里,也应该好好运用一下。
向小强当时把最后防守的据点选在大清真寺,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这种考虑。这很有象征意义:苏军在拼命进攻清真寺,明军在拼命保卫清真寺。而当地穆斯林都看在眼里了。
就算当时看不出什么来,分不清谁好谁坏,但是现在当地人都该明白了。明军在这里的时候是怎样做的?苏军在这里又是怎样做的?再一联想那个颇具象征意义的“清真寺保卫战”,当地的人心完全倒向明军这一边了。而且向小强知道,在统一战争的时候,尽管民心完全在明军这一边,但基本上都还是明军和清军在作战,北清的百姓都是顺民,只会做看客。而现在不同了。这里的百姓、尤其是穆斯林,他们可不是顺民。一旦赢得了这里的民心,那就意味着有人真和你并肩作战。
……
向小强和十四格格每天听着阿訇讲上面的情况,听着苏军士兵是如何大量被暗杀、被炸死、被毒死的……现在,苏军已经颁布了命令,每一个苏军士兵被杀,就要枪毙十个当地老百姓。但即便如此,苏军士兵的生命安全还是得不到保证。向小强知道,在这种特殊的战场上,要不了多久,这支纪律严明、充满着正义感和荣誉感的苏联红军,就会变成一支无恶不作的军队。现在苏军已经开始用加倍处死人质、无差别屠杀全村的方式来对付反抗了。
话说后世的驻伊驻阿美军整天被炸,还那么小心翼翼的生怕误伤平民,这都几年了还没搞定呢。苏军现在这么搞,跟日本鬼子一样,向小强已经敢用人头打赌:这块土地永远不会属于苏联了。
“师父,真的多谢你了……”向小强躺在床上,虚弱地说道,“我们的军队只是暂时退却,还会打回来的……你告诉大家,放心,他们长不了……到时候我私人出钱,在北疆捐建一座清真寺,您挑地方,请你做主持……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这句话,向小强几乎天天都要说一说。他生怕那一天老阿訇扛不住压力,把他给卖了。每天老阿訇都不搭腔。但是今天,他似乎终于不爽了,皱眉说道:
“你们汉人说话太虚伪,总像是做交易。你不是一个信道者。一个不信道者捐建清真寺,又怎能是出于真心呢?真主不缺那些石块垒起来的东西。天地万物,皆归真主,而他只愿意拯救世人。真主不喜欢这样的交易。要么你就真心信道。那比用钱财建一座清真寺,功德大得多……”
向小强和十四格格对视一眼,心说:得,还有这么不领情的。要在我们那儿,你到庙里去捐修金身大佛,那方丈都得把你当大爷供起来。
信道,这代价有点大,向小强没接茬。但他知道这种话以后不能乱说了。
……
第二天,老阿訇带回来一个消息,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上面的炊事班撤走了,不在这儿做饭了。但是,白天全天都有苏联士兵看着明军战俘在干活,整理废墟。至于为什么整理废墟,听说是要把这里改成一个博物馆,专门展览一些文字、照片、物品,揭露苏军没来解放之前,当地的旧贵族、地主、资本家们,是如何利用宗教迷信欺压人民的。估计还要赶着很多百姓来参观。
向小强很担心,这样一来,势必会对废墟进行全面的清理。那么地面也要修整。那么,很可能就会发现密室的入口。
但是从另一方面讲,改成博物馆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都有驻兵。到了晚上可能会空无一人,方便逃跑。
“十四,”向小强发着烧,打着摆子,但仍咕哝道,“过几天……你晚上出去……先给我偷个电台回来……”
十四格格帮他擦着额头,叹道:
“唉,温度又上来了……又开始说胡话了。你以为那么好偷。偷来又那么好用。”
“妈的……”向小强牙齿哆嗦的咯咯的,颤声道,“那我们……怎么回去……怎么知道战线到了哪里……怎么知道往哪边跑……”
这时候,十四格格突然“嘘”了一声,小声道:
“安静……”
向小强也不说话了,支着耳朵听。可能是老阿訇有什么事,又下来了。
声音不对。好像就在头顶上,出现了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二三”的喊号子声。
“他们在……清理废墟……”向小强哆哆嗦嗦地说道,“已经……清理到……我们头顶了……我们完了……被发现了……”
十四格格小声说道:
“嘘!别说话!”
向小强慢慢地抓住十四格格的一只手,虚弱地说道:
“十四……我们就要被分开了……我们就要去西伯利亚……劳改了……我在男营……你在女营……”
“嘘!”
“我爱你……”
“我知道了。”
“永远都爱你……”
“嗯嗯。”
“我是那么的……”
“闭嘴!”
十四格格一把按住向小强的嘴巴,同时把耳朵贴在石壁上,摒住呼吸仔细听着。
石壁里隐约传来说话声,先是一个俄语在说话,然后又是一个生硬的汉语在说话,估计是苏军的翻译。然后,又是一阵汉语声,而且好像都是南方口音。
“是明军战俘!”
十四格格小声说道。
向小强点点头,无力地闭上眼睛,又在打哆嗦了。
过了一会儿,上边的战俘明显已经“叮叮当当”干起活来了。同时,汉语的交谈声也不停地通过石头传下来。
一个声音说道:
“兄弟,你怎么被他们打成这个样子?”
另一个声音说道:
“切,他们说我侮辱斯大林,十几个小兵差点没把我打死。用枪指着我来打我,算什么本事。有种的把枪拿走,我让他们一起上……”
又有一个声音说道:
“唉,你就吹吧。不过小声点,让老毛子听到还得打你。”
那个声音说道:
“我怎么吹了。只要不用枪,我真的一个打他们十几个。当初我在大东沟港口,跟另外一个兄弟两人,把一整船的小日本都打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