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必定是与众不同的一天。杨迪站在恺撒王朝三十六层大厦底下,抬头仰望最顶层的旋宫,对于今晚的演出蓦然生出许多悲壮的感觉。
恺撒王朝是这个城市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也是奢侈的代名词。它伫立在海城市中心逐鹿广场的东侧,无论什么时候,不管你站在城市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它卓尔不凡的身影。如果在夜色中,它更像一位珠光宝气却并不媚俗的贵妇,让人浮想联翩的同时,又心生敬畏。
三十六层的旋宫,其实是一个圆型的音乐厅,它只占据了顶层三分之一的面积,里面除了绚丽的舞台,只设有三十六个观众座位。据传恺撒王朝的股东中,有一位是中国声名斐然的音乐家,恺撒王朝三十六楼的旋宫音乐厅也是他提议兴建的。所谓旋宫,是因为圆型音乐厅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转轴,开动后,它可以缓慢地旋转。这种技术当然早已不再稀奇,但旋宫音乐厅不仅在海城,甚至在整个中国都有相当高的知名度。除了因为那位音乐家股东的名声,还因为在这里举办个人音乐会已经成为一种事业的标志。
如果你对音乐怀有浓厚的兴趣,又恰好知道一些中国音乐界的内幕消息,那么,你便会数出一连串耳熟能详的名字,还有一些访华的国外音乐家与世界知名乐队,他们都曾在旋宫音乐厅里演出过。甚至,他们对待在这里的演出,比对待在公开场合的演出更为慎重,因为能够坐在旋宫音乐厅里的观众,必定不是寻常之辈,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在音乐界,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旋宫音乐厅还有一个更显大气的名字--紫金之巅。
在紫金之巅举办个人音乐会,诸多成名的音乐家当成一种事业成功的标志,更多在音乐殿堂里徘徊的新人也把它当成一种捷径,期望能够在这里一鸣惊人,得到前辈的赏识与提拔,从而开辟自己灿烂的艺术人生。
但要在紫金之巅里开个人专场音乐会,显然不是光靠才气与热情就能办到的。先不论首先你得具有怎样的资质,单是昂贵的场地租用费,普通人就是穷尽一生的积蓄,也难及项背。而真正有艺术天赋的新人,又大多不会生在富豪之家。所以,在紫金之巅开个人音乐会,对于大多数音乐新人来说,只能是一个梦想。
梦想正因为它的不可实现,才变得愈发诱人。
杨迪无疑是幸运的,今夜,他将在紫金之巅,开启他人生新的篇章。
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华灯在天幕下徐徐盛开。杨迪专场音乐会开始前,有一个简单的自助酒会,身着崭新燕尾服的杨迪满面红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周旋于众多衣衫鲜亮的来宾之间,踌躇满志又略带些羞涩。
像很多来宾不认识杨迪一样,杨迪也不认识在场的大多数人,但想到能够出现在紫金之巅,这已经足以说明来者都非等闲之辈,所以,杨迪对每一位来宾都表露出了谦虚与敬意。他与每一位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寒暄,恭谨地递上自己的名片。大家知道了面前这位面容清瘦的小伙子就是今晚的主角,也都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在人群最外面,端坐着一对花甲之年的老人,他们是杨迪的父母。他们今天专程从二百里外的乡下老家赶来,见证儿子人生中这一重要的时刻。今天他们还有一个意外的惊喜,就是见到了儿子的女朋友。许多年前,儿子孤身一人来到海城,带着他的梦想和激情,年迈的父母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儿子的鸿鹄之志,但却还是默许了儿子的选择。他们的身体这几年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健朗了,这时候,他们惟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儿子成家立业。
如果临死前能抱上孙子,那么,他们就算死也瞑目了。
现在,他们看到了儿子的女朋友,那是个模样颇为俊俏的姑娘,而且穿着打扮非常新潮,一看就是个大城市里的姑娘。她在杨迪年迈的父母面前略有些拘谨,但甜甜的笑脸却给老两口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儿子这些年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老两口穿着儿子下午专门给他们买来的新衣,端坐在旋宫音乐厅里,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心情却异常舒畅。看着儿子穿梭在人群里谈笑自如,他们心中油然生出无限的满足感。
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是泪水湿润了他们的双眼。
--那是他们的儿子啊!那是他们这一生最大的骄傲。
当自鸣钟清脆的声响在音乐厅里流淌,来宾们悄然落座。灯光昏暗下来,小提琴悠扬的旋律清风样拂面而来,每个人的身子忽然在那一刻都变得轻盈,好像正有一些力量缓缓地将他们托起来,他们也要随着那旋律的风自由地舞蹈了。
这是法国作曲家克洛德·阿希尔·德彪西在1899年创作的《夜曲》中的第三首《海妖》。《夜曲》需要由小提琴与管弦乐团合奏,特别是在这首《海妖》中,为了突出银色的月光和海妖的歌唱,德彪西还特意加上了女声独唱部分。今晚紫金之巅杨迪的小提琴独奏,虽然少了管弦与女声部分,但那种纯粹清澈的旋律还是充满了天籁的气息,人们仿佛看到古希腊传说中那长着翅膀的海妖,在银色月光下浮出海面,用美妙的歌声蛊惑水手。高潮部分虽然还没有来临,但很多来宾都熟知这一乐曲,知道它在最后要表现的是受到蛊惑的水手,使航船撞上礁石船毁人亡的凄凉之美。
这虽然是首名曲,但显然不适合作为个人音乐会的起始篇。
很多人这时心里都涌上来些疑问,他们盯着绚丽的舞台上,那光影之中的小提琴手,似乎都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而杨迪在演奏过程中,却始终陶醉在自己的乐曲声里。他完全进入了一个由音符构建的虚空世界中,在那里,他是完全自由的,他任意驰骋,无拘无束。他比风更轻盈,比雾更缥缈,他把自己变成了虚空。转眼之间,他的躯体幻化成无数的音符,它们像夏夜里的萤火虫,盘旋片刻后,终于向着远方飞去,并最终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
旋宫音乐厅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台。
站在紫金之巅的门口,你会发现外面的天台略显狭长,它在你的视线里一直延伸向远方。特别是在夜色里,在彩色的霓虹光影映衬下,它好像是架设在城市上空的一道飞桥,无数的灯火与星光把它环绕。这时候你或者会有一种错觉--顺着它走下去,你便能走向神圣的天堂。
事实上再大的天台也会有尽头,今夜,便有人在天台的尽头凭风而立。
那是个削瘦长发的年轻人,从他的背影看,他有着窄窄的肩膀和匀称的身材,一身纯黑的西装略显肥大,风吹过来时,衣服猎猎颤动,好像里面的身子已经抵御不了风的力量,随时都要飞将起来。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天台之上,恺撒王朝的保全系统非常严密,如果没有今夜音乐会的请柬,他根本不能出现在这里。如果是来参加音乐会,他为什么又离紫金之巅远远的,只站在另一侧的天台边上?
小提琴修扬的旋律被风吹了过来,削瘦的年轻人肩膀忽然动了动,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极轻微的脚步声。
"星空确实美丽,但为它错过这样的音乐会,却未免有些可惜。"身后的声音说。削瘦的年轻人怔了一下,他从这声音里听不出来者的年龄。这声音低沉浑厚,还带着浓浓的磁性,他猜测那一定是位有过许些经历的中年人,因为,他从声音里还听出了许多沧桑感。
"这世上没有纯粹的艺术。今晚的小提琴声再美妙,但已经沾上了功利的色彩,所以,我宁愿选择星空。""杨迪是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年轻人有些功利心谁都可以理解。""伟大的天才是人类这棵果树上所结下的最好、也是最危险的果子,它们总是悬挂在极易折断的最柔软的树枝上。"削瘦的年轻人沉声道,"何况杨迪根本算不上天才,甚至,也许他这一生都再难超越这个夜晚。"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下,他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前面那句话引用的是荣格的句子。他心里已经非常赞同他的话了,而且,对这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他还多了几分好奇。
"杨迪天生双臂略短,这样的手臂实在不适合拉小提琴。而且,他在演奏的准确性、理智性和完美性上还有很大的缺憾。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完全在用感性和热情来演奏。他可以让人感觉到琴声美妙动听,但却听不到琴声之外的东西,也就是说,他现在还体会不到艺术博大精深的一面。他就像个匠人,可以制作出精美的产品,但却无法成为传世的精品。这样的琴声,不听也罢。""你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位德国小提琴大师,他在演奏方面也存在瑕疵,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他成为国际著名的小提琴家。""你说的是耶胡迪·梅纽因。"削瘦的年轻人终于转过身来,他的面孔比他的身材更加削瘦,两边颧骨凸起,双颊深陷,两个眼窝凹进去,眼睛有点像外国人。一个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虽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模样,但后面的人第一眼看过去,还是有了些奇怪的感觉,不是因为这年轻人的瘦,也不是因为他额头上的皮肤白皙得有些森然,而是因为这年轻人身上有股阴森森的气息。
后面的男人觉出身上泛起了些凉意。紫金之巅的天台上,这样一位削瘦苍白戴着黑口罩的男人,还有他身上那种变得有了形状的阴冷气息,任谁见了都会悚然动容的。但这时候偏偏有了一个例外。
枯瘦如鬼魅的年轻人看到面前的面孔没有丝毫的改变,甚至,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他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看到。
能够出现在紫金之巅里的人必不是寻常之辈,枯瘦的年轻人想。他的目光抬了抬,但随即又垂落下来。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材也不见得怎么魁梧,但却给人很强壮的感觉。他随随便便穿了件深咖啡色的休闲西服,里面深色衬衫的领口翻过来,显得随意且洒脱。这人的面貌也称不上英俊,但眉眼五官却让人觉得亲切。他的发短,只留着浅浅的一圈紧贴着头皮,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此刻,他好像浑然不觉面前的年轻人生就一张貌若鬼魅的面孔,脸上非但没有惊恐诧异的神情,相反,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
正是他的笑意让他整个人具有了种非常独特的亲和力。
枯瘦的年轻人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能感觉到这瞬间心里生出的妒意了。他昂起头,让清冷的月辉落入眼中,这样,他的神情看上去便多了几许桀骜不驯的味道。
"耶胡迪·梅纽因无疑是世界级的小提琴家,但他的一生,几乎都笼罩在另两位比他更伟大的小提琴家阴影之下,一位是克莱斯勒,另一位是海菲兹,他们都是少年梅纽因崇拜的偶像。克莱斯勒凭借他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灵性,那种在演奏中血液永不停息的激情,还有略带玩世不恭的抒情气息,创造了既属于先天气质又是后天努力的极具个性的小提琴演奏风格。而海菲兹是另一种样式的大师,他依靠的是心理上极其理智的控制、感情上近乎于冷漠的表述,音乐节奏和力度上严格精确的分配,小提琴各种技巧上绚丽完美的表现,成为了小提琴领域里的超人。"枯瘦的年轻人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短发男人显然早已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仍然听得非常认真。这时候,他接过来道:"梅纽因虽然在少年时便显露了他在小提琴演奏方面的天赋,被誉为天才少年,但是,他却还是无法与那两位伟大的小提琴家相比。他有热情,但却没有克莱斯勒的激情,更缺少克莱斯勒的诙谐与情趣。他的技术娴熟,但跟海菲兹相比又稍逊一筹。他也是天生双臂略短,因而在演奏的准确性与完美性上始终存在遗憾。更重要的是他少年成名,过早地消耗了他的天才,并且,缺乏系统有序的严格训练,这些都成为他在演奏方面不可逾越的障碍。"短发男人盯着枯瘦的年轻人,顿一下,然后再道:"但所有这一切,都并不影响梅纽因成为世界级的小提琴大师。"枯瘦的年轻人忽然淡淡一笑:"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必定不会不知道梅纽因1936年首次环球旅行演出后,突然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18个月,那段时间,他跟随家人隐居在加利福尼亚的别墅里。那期间,他不仅系统地研究了跟演奏有关的著作,还钻研心理学、解剖学、生理学甚至是营养学,正是那段时间,他对小提琴演奏的领会从感性走向了理性,由直觉上升到认知,从蒙昧的无意识达到了自觉的有意识。所以,当他以全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世界音乐舞台上时,他不仅演奏技术焕然一新,更重要的是他在思想精神方面的升华。二战时,他一共为美国盟军举行了多达500多场演出,并将每年公演的十多万元全部捐献给慈善事业,帮助犹太人和在德国集中营里的受害者。"短发男人频频点头,显然这一段典故也是他知晓的。
枯瘦的年轻人继续道:"梅纽因通过小提琴美妙的旋律,让人看到了一个有着高贵人格、精神和境界的艺术家,因而,他不仅是世界伟大的小提琴大师,还是具有崇高思想和渊博知识的学者,善良和伟大的人道主义战士。"短发男人抚掌叹道:"所以梅纽因赢得盛名并不单靠他的演奏本身。今晚在紫金之巅听到的琴声,与这一番高论相比,便显得浅薄了。"枯瘦男人不在意地摇头:"这些事不用我说你一定也明白。""但我却有一件事想不出答案,既然你觉得杨迪的琴声还不如星空来得有吸引力,那么今晚你又何必要到这天台上来。要知道,寻常人就算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紫金之巅的一张门票。"枯瘦的年轻人怔了怔,似乎这才明白短发男人前面与自己一番讨论的目的。他摇了摇头,一头长发便在微风里轻轻颤动。他的唇张了张,要说的话语又被咽了回去。这时,他不再看面前的短发男人,而是转身重新面向着天台外面的璀璨星空和万家灯火。
"如果我告诉你我到这天台之上,是想燃放一支烟花,你会不会相信?""烟花?"适才见到枯瘦的年轻人可怖的面孔,短发男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诧,而现在,却因为这一句话露出了奇怪的神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追问道:"你到紫金之巅来,只是为了燃放一支烟花?"枯瘦的年轻人没有回答,而是真的从脚下的阴影里取出一支烟花来。
烟花显得笨拙而丑陋,它像一个旅行杯般大小,表面裹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花纸。它被枯瘦的年轻人立在了天台的边上,一点火花过后,静谧的星空立刻变得灿烂起来。
那些绽放在空中的花朵,像夜空中荡起的彩色涟漪,迅速灿烂,又迅速沉寂。它们极尽绚丽的姿态和最鲜艳的颜色,来绽放一生的美丽。旋即,便凋零在无边的夜空,只留一些硝烟的味道还在鼻间游荡。
烟花绽放的瞬间,短发男人注意到枯瘦的年轻人神情冷峻,目光死死盯着空中的美丽,好像有一些忧伤正从他如鬼魅样的面孔上铺陈开来。
因为忧伤,那可怖的面孔忽然也柔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