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夏魔感一车窗外飘着小雨,街上行人很少。有一些披着透明雨披的行人,看上来就像一些不确定的灰色人影,在商店和餐饮店门前慢速移动。
今天起得很早,可以说从来也没这么早过。因为已经跟马医生约好,今天上午带病人过去看病。我把巫美丽的病情在电话里跟马一川简单叙述了一番,话还没完,精神病医生马上说:
"行了,我知道了,明天送她过来做检查,可能要住院治疗。"
我一大早先赶到吴大江家,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对巫美丽说三人一起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巫美丽一听说好玩的地方,便要去换衣服,我和吴大江冷眼看着她,都觉得心里很难受。
医院到了。
雨中的医院看起来简直就像一片墓地。
墓地里跳动着巫美丽的桃红外套,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依旧打扮着,睫毛上刷着宝蓝色的睫毛膏。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她还回过头来对我说,玫瑰,这里真像医院。
我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什么人合伙骗人,可是,不骗她来这里,又能怎么样,她确实有病。在医院里的马一川略显严肃,样子跟在医院以外的地方有些不同,但具体说起来,到底什么地方不一样,倒也说不上来。
马医生说:"病人进来检查,你们两个在外面等吧。"
我和吴大江站在走廊一扇玻璃窗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天。他说:
"你怎么会认识一个精神病医生?"
"他一直给我打电话。"我说。
"他在追求你?"
"没、没有吧。"我说,"我告诉他我有恋人了。
"那又怎么了?就算是结了婚,该有人追求你,也还是有。"
他这句话像小石子一样,在我心里"嘎哒"硌了一下。我眼前出现了裸体女人以及她惊恐的眼睛。砸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满地亮晶晶的碎片。巫美丽最担心的事,是我和跟她男朋友会不会上床,虽然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吴大江的那句话,还是让我觉出一丝潜在的危险。
二 在巫美丽住院之后,我和吴大江有了一些来往。他总是很婉转地向我表达某种意思,有一天在外面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不动筷子盯着我看,然后,他说:"知道吗,玫瑰,你很特别。"
"有什么特别的?"
"气质特别。"
"我漂亮还是巫美丽漂亮?"
"你们是不同的女人。"
我笑了一下,低头用筷子翻盘子里的鱼。据说这家店的"脆皮乳鸽"很有名,我倒觉得鱼做得比较好吃。我装作对鱼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想直视对面的男人。我一直在暗中提示自己,跟吴大江之间要保持距离。任逸很快就要回来了,我不想再有什么插曲。
我们从酒店的玻璃转门往外走,隔着玻璃门,我清楚地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长发戴墨镜的女人,她穿着和我一模一样黑色细腰半长外套,灰色呢短裙,黑色长统靴。
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我往回走往回走玻璃门转了两圈,又回来了。
后面的人追过来拉住我的胳膊问:"你干什么?"
"啊,时间还早呢,不如我们找个什么地方坐坐。"
"那去酒吧坐吧。刚才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熟人了?"
玻璃门外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她就像个嬗变的魔女,出现在我出现的每一个地方。
我们开车去了一家叫"月之夏"的酒吧,酒吧里有人在唱歌,"还记得我们,在某一个夏天,才买了张火车票,就花光了我们存了很久的钱——"歌手弹着吉他,他中间说了一句"还记得吗?两个夏天",我才知道那可能是这首歌的歌名,我一直在想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女人,她到底是谁。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们各自回家。
我眼前不断出现裸体女人和她惊恐的眼睛。满地碎片,像天上飘下来的玻璃雨。
你还好吧?
到家了吗?
玫瑰,我喜欢你。
我赶快挂断手机。我们俩都在路上,方向完全不同,各有各的归处,千万不要表达什么,我承受不了。
三 出租车到我家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吴大江和他的车。
他站在那里冲我招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抄近道,提前赶到我家门口的,他的速度实在是比闪电还快。
说不定在几个月以前,他也是用这种速度追巫美丽的吧。
我付车钱。故意拖延着时间。
他伸手拉开车门,由于光线关系,他伸出来的那只胳膊显得出奇的长,像一只阴险的时钟的指针,直指我的鼻尖。
"玫瑰,你干嘛发抖?"
"没有啊——"。
"你在害怕,我又不是坏人,我只是喜欢你……对不起,实在控制不了自己,所以……"。
出租车已无声地离开,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那条巨大黑影。
"你不要怕,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我只是喜欢你,真的。"
"你走。"我说。
"好的,好的,我把话说完就走。"
"那你说吧。"
"我……"。
"很晚了,你回去吧。"
这时候,天空又落起小雨点来。雨丝在灯影里变得斜斜的,根根闪着金属的蓝光,清晰可见。
吴大江说:"咱们上楼谈,行吗?"
我没说什么,转身朝楼门里走去,站在电梯门口等电梯。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吴大江一个箭冲过来,闪身进了电梯。我和他在狭窄的电梯间里不得不挨得很近,我甚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呼吸的声音被放大。整个电梯间都在缩小和放大,就这么一张一合,好像一个巨人的肺。我被暖暧的、黏稠的空气包围着,感到头晕。热辣辣气息就在这时从头顶压了下来,等他的嘴唇已接近我的脸,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吴大江偷袭式的强吻有些激怒了我。
我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这时候,电梯门忽然开了,有个面颊凹陷极瘦极瘦的老男人,出现在电梯门口。
他头顶着一汪青光,目光阴郁,样子看上去好可怕。
瘦男人上来,电梯门自动合拢。电梯继续上升。
"你生气了?"吴大江贴在我耳边小声问。
他一路跟着我下了电梯,一边走一边说:"你生气了吧?我保证不再碰你,我保证。"进入房间之后,他坐在门厅的一把餐椅上,两手放在膝上,像个影子似的凝然不动。
我们度过了无法言说的一夜,僵持,难受,情欲与理智交织在一起,像是被人用冷水和热水来回揉搓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我没有让他进卧室的门,我让他睡在客厅沙发上。他就很听话地拿了被褥睡到沙发上去,他这一听话我倒有些心软,但巫美丽还在医院里,我不能跟她的男朋友有那种关系。
凌晨5时醒来,恍惚间感觉巫美丽好像就在身边。睁开眼一看,她果然绕在我床边——巫美丽的裸体画册被人把装订线拆开了,一张重叠着一张,散落在床的四周。
每一页都是一个美丽裸妇。
我几乎被那些散落的书页给埋了。记得昨夜临睡前把卧室的门关得好好的,他是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
想想真有些后怕。
四 一天午后,我正坐在电脑桌旁用功,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很刺目地照射进来。我正想调整一下室内光线,电话铃很突兀地响起来。
"喂。"我一手调整百叶窗的拉杆,一手拿着电话机的听筒,问。
"喂。"像是回声似的,一个女人也轻轻"喂"了一声。
"你是谁?"
回声也答:"你是谁?"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恶作剧的电话,故意假装什么人(我曾经遇到过假装红棉的声音给我打电话的人),或者让我猜猜看,他是谁。正忙的时候,我很讨厌这一套,认为只有在下午最无聊的人,才会来这一手。
但这个电话却不是那种。
她是一个我名字很怪的女人,她说她打来电话,是想跟我聊聊。她在电话里给我念了一长串地址。我问她是什么地方,她说是一个高级俱乐部,叫我晚上9点准时来就是。
我忽然紧张起来。
你是不是那个一直跟踪我的人?
什么跟踪呀?
长发,戴墨镜你在说什么呀?我是短发。
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
挂上电话,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这个女人终于自投罗网了!她终于露面了!
终于可以接开谜底了!
从下午到晚上,我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我做了多种设想,设想这个从北海一直跟踪我到北京的女人的真实面目,她到底是谁?到底何种面目?何种目的?这些谜底到晚上统统可以揭开了。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我去了那地方,电话里的女人说是"高级俱乐部",我当时产生了一些联想,不会里面全是女人吧?我也不知该怎样打扮去那种地方才合适。想了一下,就穿了一身素衣戴了一对大大的银耳环出门。
"安熙里子。"我念了一下纸上记的名字,自语道,"这算什么名字嘛,怪死了。"
在楼下招出租车去俱乐部。
我问司机知道不知道我要找的那地方,司机什么也没说,露齿一笑,车就开动起来。孤身一人在夜晚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底涌起不可言喻的寂寥感,如果任逸此刻在我身边就好了。司机大概是个赵传迷,在车里不停地放一首赵传的老歌《我是一只小小鸟》,这首歌在夜晚听来很伤感,"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那种伤感的气氛在车内迷漫,我觉得我被一只无形的手抱住了,他使我不断下沉,下沉到离现实很远的地方。
五 也许,那个神秘的私人俱乐部在地图上没有标注,司机也是那个叫安熙里子的女人事先安排好的。我不知道,一切都不能确定。司机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前开,路上似乎连一个绿灯都没有遇到。
很快地,我们仿佛进入了超时空区域,怪异的楼群快速向后倒去,连车内的音乐都变了,变得飘忽不定,一会儿是大提琴流畅舒展的声音,一会儿又跳出一连串闪着火花的金属音,后来又听到仿佛有一群涌动着的人朝前走的声音。
我闭上眼,任音乐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不止。
汽车在突然之间开始加速,我睁开眼,察觉到这一变化。"哎,怎么开这么快?
"
司机不语,我这才想起从我上了他的车,他就从未开口说过话。
哎,你听见了没有?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停车!我要你停车!
他没有听我的。也许根本听不见。我坐在汽车后排座上,与开车人之间隔着厚厚的有机玻璃,我不停地拍打、喊叫,司机装作一无所知,继续驾车高速狂奔。许多可怕的想法从脑海深处泉涌出来,我记起一幕电影中的情景,一个女人被司机拉到荒僻无人处,女人被司机在汽车后座上强暴了。
在我紧张得神经快要绷断的时候,车停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寂静雅致的大门,我一脚跨进去,想起还没付车钱,等我回转身车再找那哑巴司机,哑巴和他的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您好。"门童在拉开玻璃门的同时,微笑得体地问好。在我还未开口之前,他又开口道:"请问小姐您找哪一位?"
我说出那个女人稀奇古怪的名字,门童立刻唤来一个穿旗袍的女孩子,说让她带我去找。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较为地道的俱乐部,游泳池的一角在拐角处露了出来,有个身材姣好的女子,正在池边慢跑,看来是做下水前的准备活动。穿旗袍的女孩子走在前面,腰肢妙曼,晃动的频率恰到好处,既不过于做作,也不致僵硬呆板,蓝旗袍上闪动着漂亮的皱折。
服务生将我带进一间光线较暗的酒吧,用手朝前面一指,就侧身隐退了。酒吧里幽暗的光线,使坐在吧台附近的人,看上去全都像凝然不动的剪影,其中一个剪影从高脚凳上下来,逆光朝我这边走过来。
"是玫瑰吧,我是安熙里子。"
她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像红棉了。她在逆光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光凭声音判断,她简直就如同红棉复活。红棉是音乐台有名的DJ,她的声音很多人都很熟悉,但我和她是最要好的朋友,熟悉程度超过亲姐妹,如果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像红棉,那她就是百分之百地像,而不是"酷似"之类的。
"你的声音很像一个人。"我说。
"是的,我知道,像音乐台的红棉是吧?"她说,"也有别人这样说来着,特别是打电话的时候,别人对我的声音都很敏感。"
听口气,她似乎并不知道红棉已经离开人世,说不定她还以为,哪天一拧开收音机,红棉的声音就会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荡。
"玫瑰,请到这边来坐吧。"
"好。"
我听到红棉的声音在空中与我对话,顿觉凄凉。
六"我是一个有魔感的女人。"安熙里子说。
"魔感?"
"对,我经常会产生与常人不一样的感觉。比如说我在城东住,却莫名其妙预感到城西某住建筑工地的一起事故。这种感觉非常奇妙,眼前有时能出现挺清晰的图像:一根钢筋就要掉下来了,而在下面干活的一个工人没戴安全帽。
这种图景只是一闪而过,并不能很长时间地存留在人的脑子里。到底存留多长时间,这是没法控制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发生的。来了就来了,也有很长时间一点魔感都没有,就跟平常人一样。"
说到这儿,她喝了一口杯中的茶,并对我说:"你也喝呀,不然就凉了。"
"好。"
我发现我在这个名叫安熙里子的女人前面,变得像女中学生一样乖巧,她就像一个善于拿捏学生情绪的高明的老师,总能把课堂气氛控制得恰到好处。
"那天,工人没戴安全帽的图景,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我预感就到要出一件大事了(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一根钢筋就要掉下来,而那个没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好从楼底下通过。因为距离遥远,我无法把这个危险信息传达给任何人。
当天晚上我看电视,果然看到城西某建筑工地有一民工出事,钢筋从16层的高楼上坠落下来,正好插进民工的脑袋。在电视画面上可以看到,钢钎、血迹、医生、手术室,等等。我坐在沙上发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早在6小时前,我就提前看到了这一切。"
我屏住呼吸,听她讲述。我不知道她后面要对我讲的核心内容是什么,这个名叫安熙里子的女人,不会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叫到她前面,对她说一堆魔感、预感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就在这时,安熙里子的话题一下子转到石松身上,让我毫无心里准备。
"其实,对石松的死,我也是有预感的。对不起,我还没跟你介绍我跟石松的关系,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女朋友,我们没有那种关系,也不是什么不可以,只是不想。我知道他曾经很爱你,所以很想找你找来谈谈,见你一面,看看石松喜欢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见到你,老实说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你没有让我失望,你很漂亮。"
"就这些?"
我显然有点生气,心想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就可以把我呼来唤去,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她问。
"石松死于何种武器。"
"这个嘛?"短发女人显然在犹豫是否该告诉我真相,"这个嘛,因为你只是他的情人,而不是他真的妻子,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透露一点小秘密,那7个盒子是他原准备为你包装礼物用的,谁知还没来得及把东西装进去,他就……"。
女人又说:"他是为正义而死去的,他一直相当优秀。"
"我只想知道他死于何种武器,请你一定告诉我。"
"是枪……对不起,我已经违反纪律了。"
女人就此封上嘴,再也不肯多吐露一个字,我们的谈话也就此结束了。
七 吴大江在我的手机里出现,声音异常暧昧。他说:"怎么样,那一夜睡得舒服吧?"
"那一夜?"
"怎么,你全都忘了,那一夜我在你家,你枕着我的胳膊睡觉,还说舒服来着。
你还说想脱衣服,想……好了好了,不跟开玩笑了。"他这才在电话里正经起来。
"你在哪儿呢?"
"在路上。"
"出去会朋友?"
"不,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我马上过来。"
我忙说:"噢,你别来。"
"怎么啦?"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无限委屈,"过来看看你都不行了?怕我跟你睡觉?我跟你说过吧,我从来不勉强女人跟我睡,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才有意思,行了,一会儿见。"
汽车在街道上平稳行驶,已是夜里11点钟了,闹市区还是有不少行人,他们被店铺的灯映得脸儿红扑扑的,像是刚刚散戏的戏迷,人还未从戏剧的氛围中挣脱出来。街边美而迷幻的灯,还有夜店的招牌,都从黑暗中伸出来,好像戏剧里的布景一般,骄傲地悬在半空中,与现实断了联系。
那个有魔感的女人安熙里子,她使用的"我们"、"纪律"之类的字眼儿,让人猜不透她的身份。
枪与呼啸的子弹,在眼前时时出现。石松慢速跑动,然后中弹。鲜血在他的胸口像一朵越开越大的花,他一直没有倒下。车子突然刹车,中止了我的想像,这时候,手机又响,吴大江问为什么还没到。
到家的时候,吴大江已在楼门口等我,正在焦急地打电话。果然,我兜里的手机再次响起。我们相视一笑,手机我没接。这两天电梯坏了,所有人都得从楼梯上去。我和吴大江一前一后地上楼,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他:
"哎,看电视了没有?有没有一则新闻,关于钢钎从高楼坠落,插入民工脑袋的报道?"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人随时随地都处于危险之中,灾难随时可能发生。"我木然地上楼,没完没了的楼梯弄得我有些发晕,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候,有一只手伸过来拉我上楼,手的温度热乎乎的,让人不忍拒绝。
"我今天见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是嘛。"楼梯上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搂住我(用很大的力气),他把我顶到墙上,不顾一切地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