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医生恍惚一地面像冰面一样闪着寒光,我穿着白衣、白靴、裸着双腿的倒影,在冰面上款款移动。我在国家图书馆迷宫一样的走廊里,已经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可我并没有遇见在电话里自称是精神病医生的那个男人。
我在一个地方停下来,这里有座椅和隔着玻璃的一片透亮的天空,有一株椰子树模样的植物。在这个布局典雅的空间里,我猛然想起这好象是一个标志性的东西,"座椅,天空,椰子树",马一川在电话里的描述,永远都像在猜谜语,他像朦胧诗一样含糊的描述,使我几乎怀疑他的诚意。
我穿着白色羊绒大衣,坐在一张纯白座椅上,头顶一片亮汪汪的天空,看上去有点像一幅着色清新的画。我想,要是有一个镜头推过来,说不定我会被人装进画框里。就在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的同时,现实世界里银光一闪,有人把我收入相机底片。
我和精神病医生马一川就是以这种奇特方式认识的。
他先给我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才开口说话。
"是玫瑰,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通过声音。"
"通过声音?"
"是的,电话里的声音。"他说,"如果我跟这个人通过一两次电话,那我一定把这个人的外形,想像得八九不离十。"
他的外貌我倒是没想到,他干瘦,苍白,虽没穿医生的白大褂,但有一种很强烈的"白大褂感",从他的外套和毛衣里散发出来。
他说:"我们找个地方谈。"
"去一层吧。"
"好。"
我们就去了一层的快餐店。下午快餐店里人很少,估计中午就餐的读者此刻都回到书桌前去了吧。我们每人要了一杯咖啡,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个精神病医生将跟我谈些什么。我不停地旋转中指的一枚小银戒指,像是要找出答案。
马一川说:"我看过有关你的一些报道,请原谅我看了那些过时报道,也许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连你本人都不愿重提那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可我还是有兴趣帮你解开这个谜,帮你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我不相信这件事像他说的那么容易,经历了这么多,我差不多已经放弃努力了,不想再查下去。再说,就是查出来又怎么样呢?事情仍在层出不穷地发生着,我们每天都在经历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生活虽然平淡,但让我们不可理解的离奇事物还是有的,比如,一个陌生人打来的奇怪电话,电子邮箱里飞出的令人厌恶的信,还有电视里的离奇事情,它们每天都在我们眼前晃。
"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马一川说:"这件事肯定与报复有关。"
"我并没得罪过什么人,"我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肯定没有。"
"生于瑞士的心理学家卡尔·荣格,1909年到1913 年曾与弗洛伊德共同从事梦的研究,但因弗洛伊德过分强调梦象征意象中潜在的性内容,他们逐渐疏远了。荣格在梦和心理活动方面的观点也逐渐形成对立。"
"荣格越来越纵容他本性中非理性的一面,并通过详细记录,一种自我发现的过程,最终提出了影响巨大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即,人的大脑是一个硕大的盛满象征意象的固有容器,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来自何种文化,这些意象会出现在他们的梦境和埋藏得最深的想象里。集体无意识里储存的是"原型",连接着世界神话、宗教和象征系统,并有强烈的共鸣的意象和主题,同时还经常出现在最具有普遍意义的梦境里。"
我很害怕马一川提到荣格,总是一连串的学术解释,他使用的是书面用语,冗长而又正规。一下午的谈话,荣格这个名字就像水面上不断跳出的鱼,出现的频率极高。
我不断看表,希望离开。
在下午5点零9分的时候,我终于获准离开。头比以前大了一倍,沉甸甸地耷拉着,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见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了。
二 巫美丽的突然转变令人担忧。
她说她怀疑她男朋友杀了前任女友,把女友的头砌在墙里,使警方无法找到那女孩的头。
巫美丽这男友名叫吴大江,我们一起吃过饭,那时他俩认识才三天,巫美丽急于把她新找的有钱而又体面的男朋友显摆给人看。"你来嘛,我现在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了。"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吓着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和她一直都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想象不出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语调跟我说话。
那是一顿高级而无味的晚餐,在一家酒店的包间里,聚着七八个莫名其妙的人,谈话的主题也是一会儿一变,有的人谈军事,有的人谈网络。有人说自己股票做得不错,吹牛说自己转手之间赚了两百多万,但他吃饭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三天没吃饭。
吴大江理着一个颇为方正的板寸头,不知是脑子特别好使,还是过于方正的头型的缘故,他有一个外号叫"电脑"。他随时随地举着一颗不断燃烧的香烟,点了一大桌子菜,却并不怎么见他吃,偶然喝一口酒。谈兴颇浓。巫美丽用无限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那眼光就像在看一个神。
"他特聪明。"
"特能干。"
"特有钱。"
"特棒。"
我们在洗手间补妆的时候,巫美丽对我说了这四"特"。我在镜子里看见两个女人美丽的脸,忽然间,镜子里又出现了第三个女人的脸,那是红棉。
我惊异地转过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听说你的一个女朋友去世了,"巫美丽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似的,她说,"真可惜,她那么年轻,又漂亮……所以啊,咱们活着的趁年轻就得折腾,想办法抓住幸福机会。"
我知道她是想把话题转到她新男友身上。果然,她问:
"哎,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不错。"我真心实意地说。
这中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跟巫美丽毫无联系,一来是因为忙,二来是人陷幸福之中,不便打扰。和那个精神病医生倒是常常联系,主要是他打电话给我,对了,中间还寄过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不是从网络上"倏"地一下飞过来的,而是马医生正儿八经写地址、贴邮票、通过邮局寄过来的。照片再现了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座椅、玻璃、天空、椰子树,我穿着白衣白靴出现在照片里,就跟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照片被放大了几倍,构图独特,色调清新,完全可以去参加某某杯摄影大赛。
没想到这个研究荣格的医生,他的令一面竟然是个艺术家。
他说,收到了吧?
他说,好好想想,录像带的事说快有谜底了。
他说,你身边很快会有个朋友生病,你会千方百计找到我。
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直至几个月后,巫美丽的精神状况令人担忧,我才想起这个人来。
三 那通电话,是巫美丽在半夜打来的。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她男朋友"把原来女友的头砌在墙里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接到这种电话,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但朋友毕竟是朋友嘛,我也只好听下去。巫美丽说:"郊区发现无头女尸,我怀疑这事是吴大江干的。他先把他女朋友杀了,然后把她的头砌在墙里。"
"他怎么把她的头砌进去的?"
"嘘——这正是秘密所在……"她在电话里的声音逐渐变小,好像房间里真的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你那里是什么声音?"她忽然尖起嗓子问。
"电脑噪音。"
"噪音?"
"是啊,电脑旧了,里面的风扇坏了,就出现这种声音。"
"天哪,隔着八里地都能听见。"
"那我去把它关上,你等一下。"
"不,不用去关它……别离开我……别放电话。"
电话讲了大约90分钟,巫美丽毫无根据地怀疑,报上说的"无头女尸案"一定与她男朋友吴大江有关。放下电话,时间已接近午夜2点,这个时间原本应该又困又累的,可现在却睡意全无。此时此刻,我很想念任逸。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心爱的人,我不能再失去任逸。
如果他现在在我身边就好了,他肯定会说:"关掉电脑。"然后他会非常缠绵地过来搂住我说,"一起睡觉。"亲热了一小时之后,两人折腾得一塌糊涂,疲倦而又满足地相互搂抱着,一起睡去。现在想来,那种生活实在美好。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打车去巫美丽家。
吴大江跟她认识三天后就开始同居,吴大江为了她还专门装修了一次房子,就是这次大兴土木,引起了巫美丽的怀疑(或者说巫美丽开始犯病),她认为吴大江是利用装修房子的机会,把他所痛恨的前任女友杀掉,把女友的头装进一只盒子里,然后让工人将这只神秘的盒子砌进墙里。
"若干年以后,等这片簇新的别墅区变得破烂不堪,到了需要拆除的时候,民工就会在这幢房子的墙壁里发现一件奇怪的东西——"。
我坐在一间装潢得像酒店一样考究的房间里,听巫美丽谈论阴森可怖的话题。
她站起来,去给我泡了一杯茶,接着说:"那是一颗人头,封存多年的`无头女尸案'终于得以破解。"
窗外下起了小雨,今年春天雨水好象特别多,报上说"北京是一座干旱的城市"
,可今年春天,我们看到的满眼都是雨水。
"下雨了",巫美丽说,"你今天晚上留下来不要走,我们再好好聊聊。"
"哦。"
我含糊地答应着,其实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该不该跟精神病医生马一川取得联系,咨询一下眼前这女人的精神状况。
"听,这房子下雨天总是有回声,那是被砌在墙里的冤魂在哭。"巫美丽的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精神恍惚的她依旧美丽。
我只听到滴滴嗒嗒雨水的声音,除此之外,别无它声。
四"蜡烛就在你右手边,千万别开灯。"
有人通过电话机压低嗓门跟我说话。我不知我是如何拿起床边那部白色电话来的,在此之前,我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我躺在巫美丽家一片素白的客房中央,眼睛紧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
"无头女尸案"几个可怖的字眼儿,像是被人用打字机敲进我脑子里,"无头-女-尸-案",思路总是围绕着这个意念打转。睡在隔壁的巫美丽大概已经进入梦乡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整晚的叙述都不像一个正常人,她的想像力简直就像一个功力了得的职业小说家,她谈到盒子、盒子里的人头及工匠如何拿着砌刀,砌刀"咔咔"响着,摩擦着水泥。
细心的工匠用砌刀将小石子挑出去。
他调好了一砣又细又黏的水泥,那个方正的、人头大小的盒子就在他脚边,主人说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希望在装修的时候,他能在墙体内事先预留一个位置,以备放置其中。
"放置其中?"主人的话说得文绉绉的,工匠不懂,就问。
"对,就是在墙上留个洞,把这个盒子放进去,懂了吧?"
工匠摇头。"还是不懂。"
主人用脚踢踢脚边人头大小的盒子,说:"把这个东西放进去。"
"留不留门。"
"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笨?留门干什么!"
"那怎么拿出来?"
"你当这是衣柜呢,一会儿放进去,一会儿拿出来。叫你干的这个活儿,就是让你用水泥把盒子砌进墙里,永远不要被人发现,永远不要拿出来。"
工匠终于听懂了,砌刀"嚓嚓"地开始干起活来。
我躺在白床白墙的房间里,想象着一个光头工匠在冬天里干活时的情景。他的手艺很好,跟随建筑队南征北战,砌过不少墙,可他从来没砌过这种"死墙",为什么要把一个大盒子砌进墙里?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蜡烛就在你右手边,千万别开灯。"
我并没有听到电话铃声,可我知道它就要响了,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就会变得像猫一样敏感。
"你是谁?"
"我是吴大江,"他说,"你现在到楼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谈。"
"她不是说你不在家……"。
"我半夜回来的。听到你们在谈话,就没上楼。"
"可是……"。
"下楼吧,真的有重要的事求你。"
说着,他便抢先挂断电话,没有给我留一点余地,我只好按他说的办。摸黑在床头柜上找到那支白蜡,用手边的打火机点了。
眼前出现如梦境般的一小点烛光。
五 一道黑影从楼下客厅门旁延伸过来,如同一根被放大了的黑色的手指,直指楼梯。
有个女人,手执蜡烛,一级一级慢慢走下来。
黑影转过身,略微抬起一点头,看着女人。
女人突然间一愣,烛火在晃动中熄灭了。
"玫瑰,你别慌,慢慢走下来。"
在黑暗中,我听到的竟是石松的声音!
几秒钟之后,我的手落到了一个男人的掌心里,"石松"牵引着我继续往下走,到了楼梯的尽头,向右转,穿过一个狭窄的回廊,来到一个房间里。
男人说,咱们就这么黑着说话吧,省得被人发现了。
玫瑰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像石松。
男人说,前一段,有人传说我死了。
玫瑰说,你到底死了没有?
男人说,咱们还是把蜡烛点起来说话吧,已经有一个女人神经错乱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
在烛火亮起那一刹那,"石松"的脸消失了,站在我面前的是理平头的吴大江,他手里拿一根白蜡,白蜡很细,与他粗壮的手指极不相称。
我们面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根白蜡。我暗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真是奇怪,刚才我竟把他当成石松。吴大江点燃一根烟,还是以那种习惯姿势举着。他说:
"巫美丽,她病成那样子,你也看见了,她最信你,能不能给她找个可靠点儿的医生,我看她已经到了非看医生不可的程度了。"
"我倒是认识一个这方面的医生,就是不知道美丽她愿不愿意去?"
"这是由不得她了,她是个病人。"
"她的病你能确定?"
"她百分之百有病,竟然怀疑我杀了人。"
"你没杀?"
"我为什么要杀人?你看我像杀人的人吗?我生意做得好好的,我干嘛要杀人?"
看着他的脸,我无话可说。
"我听说你男朋友现在在国外?"
"是公司派他去短期进修的,本来说是半年,结果又延长了几个月……不过,也快回来了。等他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吴大江说:"好,这样很好。"
这时候,门开了,有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出现我们面前,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我和吴大江。
"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我们没干什么,"吴大江说,"我们在说话。"
"你们骗我!"
说着,她开始砸东西,烟灰缸、瓷花瓶、玻璃果盘、台灯……抓到什么扔什么,一时间,房间里已是满地碎片。吴大江也不拦着她,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她砸。
"必须把她送医院了,越快越好。"
六 精神病医生马一川在研究荣格那个著名梦境的时候,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
女人说她的一个朋友病得很重,昨夜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她家里人说必须马上把她送医院。
马一川说:"那件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女人知道他是指什么,却故意避而不答,只跟他谈关于巫美丽看病的事,她越说越快,越说越详细,忽然感到她是在谈论自己而非别人。"再这样下去我也要发疯了,我脑子里乱极了。"
放下电话,我到电脑上去收邮件。我和身在国外的任逸差不多每星期通一次信,原以为可以一两天发一封E-mail,实际上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今天却特别想写信给他。
电脑上提示,有新邮件进来。
我用鼠标将它点开。
"玫瑰玫瑰玫瑰:(他总是这样开头一想到再过两个月就要回国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据说这座城市最有名的一种香水叫做`迷迭香',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有时间我得出去找一找,带一瓶回来送你。
玫瑰,也许你还不知道,刚从北海回来那儿,我也曾暗中调查过你,我一直觉得你很神秘,特别是那件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作为一个爱你的男人,听说后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但是,一个人在国外静静地呆几个月之后,一切都想通了。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马上飞回来,直接飞到你温馨雅致的大床上,我们拥着暖暖的羽绒被,坐在床上看窗外雪后的景色。
这一切都何等简单,又是何等地难!
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想念你的 任逸"
回信写得比较简单。
"任逸:你好!
我知道你一直在调查录像带的事,一直没有结果。这件事也许永远是个谜,我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了,生活原本就是谁也看不透的一个迷。对了,马乔前几天找我谈过一次,我们谈得很好,你放心,没有吵架,详细情况等你回来再说。
我等着你的`迷迭香'。"
玫瑰"
把邮件发送出去之后,整个人感到一片空虚,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掏出去,整个人空得就像一具空壳。我对动荡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希望稳定下来。也许等任逸回国之后,就跟他结婚也说不定。
生活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什么都不能确定。
连自己需不需要结婚都不能确定。
"太相爱,原来一般都不能相处。"耳边飘来张学友的歌,这一句似乎恰好在说我。任逸无疑是很爱我的,但是,经验告诉我,太相爱的人住在一起往往会有问题。
爱情使人变形、疯狂、失去常态,巫美丽就是一个最好例证,她吃所有人的醋,包括我在内。那天夜里,她砸东西,就是怀疑我跟她男朋友之间有什么,才那样做的。她怀疑所有人,甚至怀疑吴大江跟我上过床。
错就错在那晚的烛光,还有那晚迷蒙的气氛。巫美丽那天晚上真是气坏了,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没有穿衣服,她的裸体还是那样美丽,脸却变了形,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