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东不顾唐婉的反对,还是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医生检查完了说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膝盖和胳膊上蹭破了点皮。用碘酒消了毒,谭东本来想让医生给唐婉包扎一下的,但唐婉坚决反对,说胳膊和腿上如果缠上两段纱布,她还怎么上街。
谭东苦笑,在现在这些女孩的心里,美丽比健康更重要。
知道唐婉无恙,终究是件开心的事,但想到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城市,谭东的心情还是很快黯淡下来。唐婉不知道谭东的心事,笑嘻嘻地问去哪儿吃饭。
谭东搀扶着唐婉走在街上,低头看一下她腿上的伤:“你的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去哪儿呢,我们还是就近找个地方吧。”
在哪儿吃饭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儿。唐婉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去海云街上吃串串香吧。”
谭东怔了怔:“你不是不喜欢去吃那些街边的小吃吗?”
唐婉笑了笑:“喜欢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也许我现在已经开始喜欢了呢?”
谭东明白唐婉的心意,她是在试图走进他的生活。但是,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单凭喜好,或者你想去做就能做好的。
看着面前脸上荡漾着笑意的女孩,谭东心痛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怎么能舍得离开这样的女孩独自去往异乡,他又怎样才能将告别的话说出口?
那就还是先去吃串串香吧。
串串香有点像重庆的麻辣烫,都是将各种蔬菜与肉串成串任人挑选。与麻辣烫不同的是,串串香是店主将你选好的串子集中搁在一口锅里煮熟,然后装在小盆里,浇上高汤,再依食客的口味配上作料。
唐婉以前从不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吃东西,但自从跟着谭东吃了一次串串香后,便喜欢上了这种小吃。
现在,谭东跟唐婉就坐在海云街那家小店里,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小盆,盆里面是烫好的串串香。唐婉吃了很多,肚子又有了发胀的感觉。她拍拍自己的肚子,感慨道:“好饱。为什么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特别能吃东西?”
谭东已经盯着唐婉好一会儿了,待她目光迎上他的,他又慌忙把目光移开了。他说:“以后不跟我在一块儿,你也要多吃点。我希望你能长得再胖点。”
唐婉笑道:“怎么,嫌我瘦了?”她转念间,想起中午在电梯里见到那瘦子,便随口道,“你肯定没见过真正的瘦人什么样,你只要用根钉子就能把他挂在墙上。”
唐婉住了嘴,因为她这时心里又有了那种不适感。或许是因为我吃多了吧,她想。可那种不适跟晚上下班时在电梯里的感觉一样,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了些恐惧。但是,跟谭东在一块儿,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没有人可以伤害自己,谭东会像传说中的王子一样,把任何胆敢走到她身边的魔鬼赶开。
这样想,唐婉又开心起来。她这时才注意到谭东的神色有些异常,而且,他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唐婉说:“你今天干嘛背这么大一个包?”
为什么要背这么大一个包?谭东恍惚了一下,一些愁苦在他的脸上稍现即逝。心里的痛感很快蔓延开来,还有些忧伤也适时地爬上他的额头,他想掩饰,可那些痛感与忧伤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在他眼里生了根,他再也没有办法将它们藏起了。
唐婉立刻就感觉到了,她的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她抓住谭东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谭东默然,无言以对。
唐婉摇动谭东的手:“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底已现出些绝望的目光,因为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来没见谭东这么消沉过。她顿了顿,忽然变得平静下来,只是眼中涌上些晶莹。
“你迟早会告诉我的,是不是,那么你就现在把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如果你不想让我担心,就告诉我。告诉我,好吗。”她说。
能告诉她些什么呢?谭东依然保持沉默。他不能告诉唐婉他已经退掉了租来的房子,也不能告诉她他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无论怎么样,唐婉都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他兜里装着明晨的车票,他将在明晨离开这个城市。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谭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历史成为过去,只要时间不能倒转,纵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改变其中的一丝痕迹。有些时候,我们要很小心地把历史隐藏,因为有些历史如果在现实中出现,它便会成为一头猛兽,吞蚀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谭东现在就觉得自己与猛兽同行,除了远远离开,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但是,他不能把猛兽展现在唐婉面前。他爱唐婉,失去唐婉如果成为一种必然,他宁愿自己在她心里保持现在的感觉。许多年后,当唐婉已经从伤痛中摆脱开来,想起曾经发生在她生命里的一段恋情,她一定会生出些淡淡的忧伤,那时,她也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叫谭东的名字。
这样,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谭东沉默着,他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其实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他需要面对的敌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而自己这个敌人是杀不死的。
人总喜欢用逃避来面对一些现实,而谁知道逃避其实是种多深的无奈?
谭东最后对唐婉说:“我要走了,永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不再回来。”
唐婉如遭重创,她呆呆地盯着谭东,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旋即,她眼中落下泪来,目光已变得冷漠。
“你要离开我了吗?你答应要好好保护我的,一辈子保护我。现在,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要丢下我不管了,你觉得保护我是件很辛苦的事了吗?”
“不是这样!”谭东重重地道,“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话,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还能保护你?”
“我不管!”唐婉连连摇头,叫得很大声,她的失态让她在这家串串香小店里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我不管,我要你这辈子都守着我!”
谭东看着面前的女孩,满眼都是无奈:“也许,离开你就是保护你。”
唐婉不说话了,就那么怔怔地瞪着谭东。她美丽的面孔这时有些扭曲,本来柔和的线条变得僵硬。她的头发刚才摇头晃乱了,有几缕沾上了些泪,横穿过脸颊。她的神情绝望夹杂着漠然,还有仇视,仿佛谭东丢下她,便是犯了天大的罪一般。而最终,漠然与仇恨都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有绝望。
谭东惊异地看着唐婉神情的变化,觉得这一刻的唐婉变得陌生起来。也许并不是陌生,在他初见到她时,她便经常在眼中流露出这种绝望来,偶尔还间杂着漠然与仇视。
还有恐惧。
——是不是在这个女孩身上,还隐藏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这一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谭东悲哀地想,这个夜晚终究会过去,自己终究会在明晨踏上离去的列车,与唐婉的恋情也必将成为历史。现在他只希望,许多年后,如果他有机会再次与面前的女孩在街上擦肩而过,她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今夜的天空有些异样,暗黑的云层背后,好像有些亮光时隐时现。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气息,那些温热与平日不同,它们好像有了形状,在空气中不断挤压着你,让你觉得郁闷和烦躁。
谭东送唐婉回家的路上,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只半尺多长的大老鼠叽叽叫着从马路上横穿过来。唐婉惊叫一声,躲到了谭东的怀里。谭东也在瞬间,伸出双臂紧紧拥住了女孩。
谭东的怀抱像感觉中一样温暖且坚固。
唐婉哭了,在谭东的怀中。那些细细的哭泣声让她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谭东轻抚她的后脊,发现女孩一直在轻微地颤栗。于是,谭东也有了些想落泪的欲望。
哭泣离谭东似乎很遥远了,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哭泣好像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那个黄昏,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院里一个大大的坑,悄然落泪。在那土坑的位置,原本应该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
在唐婉家小区的门口,唐婉转过身来面向谭东。这一刻,谭东忽然发现唐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表情。唐婉说:“不要走,在这里等着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事情解决后,就回来找你。”
谭东刹那间慌张起来,他连连摆手,但嘴里只说出两个字来:“不要!”
唐婉不再停留,转身就向小区里跑去了。谭东欲追,可唐婉跑得飞快,已经离他十几米远了。谭东在小区大门外徘徊,心内忽地也笼上了层巨大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究竟什么原因让他必须离开心爱的女孩,离开这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