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央大火熊熊,旁边湿淋淋的军服不停的朝下滴水,一层层白雾笼罩其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鱼的臭味。林风在营房里换上了一套干爽的衣服,登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时雨已经停下了,但前线依旧一片黑暗,不论是防守的汉军还是进攻的蒙古军,谁也没有想到去燃起火把,在这样的近距离激战中,点燃火把无疑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可以想象,一旦身边有了这么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显著目标,那必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弓箭射成刺猬。
自林风到达前线之后,战斗没有停止过哪怕一分一秒,在他正前方一千多米之外,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受伤士兵的呻吟哀叫、建筑物的崩塌声、巨木的撞击声不断传来,令人惊心动魄无法平静。
林风明白,汪士荣等人都清楚,战斗绝对不是瑞克将军所说的那么轻松写意,葛尔丹的数万精锐之师横扫整个大漠,此时拼死一击,岂是那么容易挨过?而将军们之所以说在林风面前轻描淡写,也只是为了稳住军心而已。就战场形势来看,汉军在此处防线上战斗,只有近卫步兵第一军和步兵第五军两个军,连同民兵部队一起,总兵力也不过四万人左右,如此局面,真让林风忧心忡忡、无法安眠。
“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面微微颤抖,林风悚然抬头,下意识的望了望屋顶,“是打雷还是大炮?!!”
李二苟立即掀帘出门,“轰隆……”又是几声巨响,透着侧开的房门,林风清楚的看到,漆黑的夜空之中,一长溜火影如同流行坠地,呼啸着落到蒙古军的阵营之中。
“是大炮!!……”汪士荣旋风般的冲了进来,欣喜的道,“启禀主公,是咱们的大炮打响了!!”
“我看到了,”林风站起身来,走出营房,一旁的李二苟急忙伸手一招,盔甲铿锵,大队亲卫立即如临大敌,紧紧地把他裹在中心。林风眯着眼睛仔细眺望,前方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转过头来,只见营房一侧的军道上人喊马嘶,火把寥寥,数十辆大车咯吱咯吱的滚动,骡马哼哼,驭夫皮鞭飞舞,拼命的吆喝着牲口,林风转过头去,指着运输辎重的民夫道,“二狗,你去问问,火药送上来没有?!”
片刻之后,李二苟去而复返,躬身道,“回禀主公,据民夫头奏报,幕天颜大人已经清理出一些干燥的火药,现在正组织人马抢运!!”
“很好!”林风点头道,“不过太慢了,马上派人去催!!——尤其是炮兵,要优先保证炮兵部队!!”
“主公所言极是,”黑暗之中,汪士荣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在林风身前躬了躬身子,“启禀主公,刚才微臣去后面看了看,自昨日黄昏开始,咱们前线的将士就一直未曾安歇就食,您看是不是……”
“哦,说得对!!……”林风一拍脑袋,对刚要应命而去的传令兵道,“跟民夫头讲,马上烧开水、熬肉汤,还有,叫幕天颜送一些烧酒过来!!”
待传令兵策马离去,林风转过身来,对汪士荣笑道,“纪云还没休息哪?!”他摸了摸他的衣裳,发觉仍是半湿半干,不禁皱眉道,“怎么还没换衣服?!”
“主公说笑了,此时安能枕席?!”汪士荣感激的拱了拱手,“主公关切,微臣感激不尽,卑职刚才去前线看了看。”
“瑞克现在在哪里?!”林风仰头望了望天色,此刻天空之中乌云尽去,颇为清朗,数颗星星在天际闪烁不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禀主公,还有半个多时辰就天亮了,”汪士荣微微算了算,随即答道,“所以鞑子攻得越发紧凑,瑞克将军正率队在前方督战!”
林风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很想问问前方战事如何,部队的伤亡大不大,但却知道汪士荣肯定不知道答案,问了也是白问,一时间众人默然,只是墨墨的眺望着前方那一跳黑暗模糊却又激烈厮杀的战线。
“轰——轰——”的一连串巨响,一阵热流灼过,仰头望去,又是一群炮弹拖曳着红缨掠过长空,在半空中尖利的呼啸而过,“砰”的一声在不远处爆出满天火光,接着这点点光明,众人可以清晰的看见,就在汉军寨墙栅栏的前方,密密麻麻的敌军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堵塞了整个田野,此刻正大声喊叫着朝汉军的阵线猛冲。
此一波射击之后,炮声渐渐连贯起来,至后来竟连成一片分不出节奏,轰轰然响成一片,开花弹迸出的火花在敌军拥挤的人流中此起彼伏,没有停歇一刻,前方苦苦支撑的守军登时士气大振,不约而同的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敌军沮丧万分,持续响了半夜的巨木撞击声悄然停止,厮杀声如落潮一般渐渐远去,汪士荣侧耳倾听,半晌之后方才欣然道,“恭喜主公,红衣大炮威猛无敌,敌军已经暂时被击退了!”
林风心中苦笑,从战斗开始直到到现在,他都一直有点胡里胡涂,不知道战斗的发展过程,不知道前线的指挥情况,甚至连战斗的场面都没看清,然而现在却告一段落了,真是有点莫明其妙。见身旁诸人纷纷神色欣然,他正要告诫几句,忽然前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个黑影在不远处甩鞍下马,朝这边径自走来。
“是羽林将军!!……”汪士荣笑道,他走下台阶大声道,“卑职见过羽林将军……哦,还又寇北将军?!……”
“是瑞克和良栋么?!叫他们上来!!”林风大声说道。
“卑职瑞克(赵良栋),见过汉王!”
两人行礼未毕,林风就急切的问道,“战况如何?!”
赵良栋和瑞克对视一眼,均是脸色沉重,瑞克微微躬身,“情况很不好!!”
林风忽然想纵声大笑,他斜着眼睛看着两人,苦笑道,“你开始不是跟我说,‘情况很好’么?!”
“陛下来的时候,情况是很好,”瑞克不慌不忙的道,“敌军发动突袭,军官和士兵们没有慌乱,沉着的进行了英勇抵抗,于是我们稳住了战线,所以情况很好!!”
“哦?!……”林风失笑道,“那现在为什么又不好了呢?!”
“我们的武器损毁严重,火药潮湿无法射击,防御工事被敌人破坏,而更致命的是,在之前的战斗中,我们……我们伤亡惨重!……”说道这里,瑞克脸上浮起一丝悲伤,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喃喃的道,“……都是一些很棒的小伙子……”
看着两人的沉重的神情,林风再也没有心思调侃,“伤亡多少?!”
默然良久,赵良栋苦笑到,“我的第五军阵亡三千七百多,受伤三千多,老毛子的近卫兵战死四千二百,受伤三千多,另外民兵也战死一万余人,受伤八千六百余……”
“怎么说……”林风心中一沉,费尽的咽了一口唾沫,“……现在……现在是伤亡过半?!……”
“是的,我的陛下,”瑞克无可奈何的道,“鞑靼人象疯了一样,他们竟然用尸首来填平工事,而且天气不好,士兵们用冷兵器战斗,我们别无选择……”他摘下帽子,低头道,“……请原谅,陛下,我对此无能无力!”
林风亦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拍拍瑞克的肩膀,鼓励道,“不用自责,先生,就我看来,没有人能比您做得更好!!”
“您错了,陛下,”瑞克苦笑道,“您知道么?在今晚的战斗中,我们什么也没做,虽然您看到我站在指挥位置上,但那只是一种错觉,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所以我们根本没办法指挥战斗,没有办法发布任何有价值的命令,在整个晚上,我只是重复的做了一件事情:当我的部下血迹斑斑的跑到我面前说,他需要支援,然后我就对他咆哮、对他破口大骂,一边侮辱着他的人格和尊严,一边威胁他不许后退一步,直到再次有人报告说他们快要全部阵亡了,于是我再另外派一支部队冲上去……”他脸色苍白,眼窝凹陷,神色之中满是内疚,颤抖着声调对林风道,“……如果说我们起了作用的话,那或许是我们的存在令士兵们有些安全感!”
林风默然,他看了看瑞克,又看了看赵良栋,当目光相遇时,两位将军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颅,当下只好苦笑着安慰道,“没什么,正如你刚才说得那样,我们别无选择——士兵们是这样,你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见气氛有些过于沉闷,汪士荣岔开话题,对赵良栋道,“良栋兄,刚才民夫已经把火药弹子运上来了,你们收到没有?!”
赵良栋点了点头,“收到了,不过时下我军伤亡过大,而民兵们也不会打枪,而且……”说道了这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林风的眼色,期期艾艾的道,“……而且现在我军伤亡过大,士气不高,若是敌军再次亡命一搏,我恐怕……”
“守不住了?!”林风看了看赵良栋,冷静的道。
瑞克和赵良栋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现在你们还有多少人?!”
“加上轻伤的,第五军和近卫第一军军合计起来,大约还剩下一万四千多人,其中四千人是骑兵,此外,民兵还有两万多人!”赵良栋稍一沉吟,随即答道。
民兵的战斗力是不可靠的,林风摇了摇头,“葛尔丹有多少人?!”
“不知道!……”
“那……今晚的战斗中,他们的伤亡如何?!”
“绝对比我们要大!”赵良栋斩钉截铁的道,“刚才鞑子退去,我到前沿上去看了下,老毛子这边的我不知道,但就我那边的情形来估计,鞑子军的伤亡当在两万人左右!!”
“哦?!!……”林风呆了一呆,皱眉道,“葛尔丹在忻州的部队大概在五万人左右,其中一万多怯薛军正在和马英他们交战,剩下的这四万多人又阵亡了两万……那……”他愕然道,“他在想什么?!”
赵良栋和瑞克登时一怔,他们确实还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思考过,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不论任何人,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失去了一半战友,也是不会再有什么心思想别的了。
“报!!……”马蹄骤响,一名骑兵如旋风一般冲到营前,远远地滚鞍落马,将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呈过头顶,大声报道,“卑职见过赵军门——见过羽林将军,倪以诚大人命卑职给大人送一样东西!”
数名近卫军立即抢了上去,把那名传令兵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呈给林风,林风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随手递给赵良栋,疑惑的道,“什么意思?!”
伸手招过火把,赵良栋借着火光仔细查看,口中应道,“似乎是……这是干草,是喂马的草料!!!”他转过身去,对传令兵道,“倪以诚怎么说?!”
“回赵军门的话,鞑子撤退之后,倪大人带着弟兄们悄悄跟了上去,发现鞑子军一边生起大火取暖、烘烤衣服,一边烧水做饭!!……”传令兵稍一抬头,指着那一小捆干草道,“烧的就是这个东西!!”
赵良栋呆了一呆,忽然反应过来,失声道,“鞑子要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