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加剧了他的干渴,找水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倔强地浮了出来。他得找到水源,立即找到水源,否则,他会渴死的——他总时不时地想到死,有时竟觉着自己已经死了,自己的形体已经不存在了,已被黑暗融化了,活着的只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想:幸亏两年前没让公司的混球儿打针,否则,他的灵魂早就丧失了!
他又一次后悔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报掉自己的私仇呢!他真该趁着灾难发生时的混乱,找到田大闹,不声不响地把他干掉!他不是在分界街旁的巷子里等了一个晚上么?他不是把短刀揣进怀里了么?他不是对着胡家的列祖列宗发过誓了么?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计划?难道仅仅是胡家贡爷的指令,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一时冲动么!不,这里面好像还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
可他要杀掉他!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决不能死在窑下!他要走上去、爬上去、扑上去,他要亲手将那把短刀刺进田大闹的胸膛,看着那小子的脏血像泉一样地涌出来……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你三骡子不是他妈的娘儿们,你是硬铮铮的一条汉子,你要干的事情还很多、很多,你得走,得咬紧牙关向前走!渴?渴不死你!你体内还流着滚烫的血,你能坚持下来,你还不是一条干鱼!
他遵从自己脑海发出的严峻命令,缓慢而有力地站了起来。他判定了一下风向,开始顺着风向前走,向前摸,他想,顺着风,他便能走到大井主巷道,能走近大井口。
渴。他嘴唇干裂得发痛。他又用舌头舔了舔,在那干裂的嘴唇上舔到一丝咸腥的血。这给他很大的启发,他开始在前进的道路上寻找湿润的煤帮,湿润的矸石。他想,他可以舔那煤帮和矸石上的水珠。
向前走了约摸几十步,他脚下绊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用手一摸,竟是一个人。那人没死,在他摸到跟前之前,或是睡着了,或是昏过去了。他的脚绊到那人身上时,那人先是呻吟了一下,继而,有气无力地问道:
“谁?你……你是谁?”
“我是胡福祥!”他惊喜地答。
“三……三骡子!”那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小名。
“你是谁?”
“我……我是崔……崔复春呵!”
原来是同柜的客籍窑工老崔!
“老崔哥!”
他伏下(禁止)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崔复春的手,摸了半天,终于将崔复春的手摸到了,他紧紧握着它,久久没有松开。
“老崔哥,你,你怎么样?”
那苍老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我……我怕是不行了,腿……腿断了一条,身……身上也伤了……”
三骡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三骡子,你……你走吧!甭……甭管我了,我……我走不出去了!爬都爬不动了!”
三骡子没作声。他觉着他不能甩下一个受伤的工友不管,甩下不管,于仁义,于道德,于一个窑工领袖责任感都是说不过去的。可带上这么一个伤残人,他自己的生命就要遇到更大的危险,他可能将精力全消耗在这个人身上,而自己却无法爬上窑了。
“三骡子,你走……走吧!我……我不怨你,不……不怨你!”
三骡子渐渐放松了握住崔复春的那两只手,像做贼似的,轻声地、怯弱地道:
“那……那……我先走了!上窑之后,我……我马上就让人来救你!”
说这话时,三骡子和崔复春心里都知道,这是一种可怜的欺骗。
心一狠,三骡子猛地站起来,跨过崔复春的身子,闭着眼睛向前摸去。一口气摸了有十几步远。这时,三骡子听到身后传来了崔复春的呜呜哭泣声,这哭泣声像一把把刀子,一下子刺着三骡子的心肺。
三骡子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惊诧地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起码道德!他三骡子居然能够干出见死不救的事来了!他下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凭着一副侠义肝胆来救人的吗?大伙儿拥戴他、敬重他,不就是因为他为人仗义,在大伙儿危难时敢于拔刀相助么?
混蛋!混蛋!
他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向崔复春扑来,扑到崔复春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走!老崔哥,咱们一起走!”
“三骡子!三兄弟,我……我姓崔的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洪恩……大……大德啊!”
“别说了!走吧!”
他将崔复春扶了起来,然后,自己俯下(禁止)子,让崔复春在他背上趴好,将崔复春背了起来……
他背负起一个受了伤的老窑工,就像背起了人的尊严,当然,这尊严是极为沉重的,甚至会把背负者压垮,可他即便是死在窑下,也不能丧失这种宝贵的尊严。因为——
他是胡福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