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一]。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二]。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三]。”
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四]。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五]。今我一贱老,裋褐更无营[六]。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七]。
叹息当路子[八],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九]。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一〇]。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一一]。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一二]。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一三]!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一四]。
这大概是广德二年(七六四)回成都后所作。“太子张舍人”,实即张太子舍人。“太子舍人”是东宫宫,属太子,杜甫怕引起误会,故把它拆开,将“太子”二字放在姓“张”的前面。这也是他细心处。《新唐书》卷四十九(上):“太子舍人四人,正六品上,掌令书表启。”通过这首诗,我们更可以看出杜甫的为人,即使在困难中,对于一物的去取,他也是丝毫不肯苟且的。“吾道属艰难”,这便是他的实践。织成褥段,是用丝织成的床褥。古人称丝织品曰段,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
[一]二句句法本《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这首诗并不是写给张舍人的,所以称“客”而不称“君”。不直说从长安来,而说从西北来,是不想把话说得太露骨。织成,可作名词用,《后汉书》卷四十《舆服志》:“衣裳玉佩备章彩,乘舆,刺史、公,侯,九卿以下皆织成、陈留襄邑献之云。”又《宋书》卷十八《礼志》:“诸织成衣帽、锦帐、纯金银器、云母从广一寸以上物者,皆为禁物。”
[二]四句描写褥上的织纹。胡夏客云:“刘禹锡诗(《历阳书事七十韵》)华茵织斗鲸。知唐时锦样多织鲸也。”不足名,不足数。
[三]四句转述张舍人赠送褥段的话。充,供也。承,奉也。醉后高眠,鬼怪见而惊走,形神交泰,岂非宝物?
[四]自领客以下至末是杜甫说明不能接受的道理。客意诚可感,但我愧非公卿,留而不用,既怕惹祸,用嘛,又和我这田舍人家不相称。混,混乱,混淆。
[五]万古程,不变的法度。
[六]裋,音竖,僮竖所著布衣。褐,贱者所服。更无营,是说裋褐之外,更无所营求。
[七]珠宫,犹龙宫。这个褥段一定是宫廷中御用的禁物,故曰珠宫物。封建时代,僭用禁物,是有罪的,所以说“寝处祸所婴”。《说文》:“婴,绕也。”以上说明于自己身分不合,是不能接受的第一个理由。
[八]当路子,当权的人。阮籍诗:“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
[九]掌握,犹言手中。《论语》:“乘肥马,衣轻裘。”自字含蓄。是说只要有权,便自然而然的一切都有了。
[一〇]李鼎之死,史无明文。按《唐书》卷十《肃宗纪》:“上元元年十二月以羽林军大将军李鼎为凤翔尹,兴、凤、陇等州节度使……二年二月,党项寇宝鸡,入散关,陷凤州,杀刺史萧,凤翔李鼎邀击之……六月,以凤翔尹李鼎为鄯州刺史,陇右节度、营田等使。”则李鼎盖有军功,其死,必缘恃功骄贵。歧阳,即凤翔。
[一一]《唐书》卷一百十四《来瑱传》载:瑱慷慨有大志,上元三年(即宝应元年——七六二年)充山南东道节度,裴茙表瑱崛强难制,代宗潜今裴茙图之,瑱擒茙于申口,入朝谢罪。宝应二年(即广德元年——七六三年)正月贬播州县尉。翌日,赐死于鄠县。籍没其家。赐自尽,即赐死。[一二]悔吝,犹悔恨。
[一三]他们尚且如此,我一个田舍翁,怎敢领此盛情?以上用眼前事实,说明奢侈适足以杀身,是不能接受的第二个理由。
[一四]末四句总结。“卷还”与前“开缄”相应,“茹藜羹”与前“终宴荣”相应。茹,食也。
藜羹,犹菜汤。对这位太子舍人的厚赐,杜甫是反而白白地赔上了一顿酒饭(杜甫常常赊酒待客,藜羹不过是谦言菜不好而已)。——关于此诗的写作目的,钱谦益笺注有所阐明:“史称严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穷极奢靡,赏赐无度(按见《唐书:严武传》),公在武幕下,此诗特借以讽谕,朋友责善之道也,不然,辞一织成之遗,而侈谈杀身自尽之祸,不疾而呻,岂诗人之意乎?”吴祥农则认为:“借此以戒大臣豪侈纵欲者,不第武也。”其说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