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一]。清除初乱时,反复乃须臾。大将赴朝廷,群小起异图[二]。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三]。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四]。布衣数十人,亦拥专城居[五]。其势不两大,始闻蕃汉殊[六]。西卒却倒戈,贼臣互相诛[七]。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八]。
义士皆痛愤,纪纲乱相逾[九]。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一〇]。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一一]?眼前列杻械[一二],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
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一三]。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一四]。国家法令在,此又足惊吁[一五]!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一六]。弧矢暗江海,难为游五湖[一七]。不忍竟舍此,复来雍棒芜[一八]。入门四松在,步履万竹疏[一九]。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二〇]。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二一]。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二二]。
飘飘风尘际,何地置老夫[二三]!于时见疣赘[二四],骨髓幸未枯。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馀[二五]。
严武既再镇蜀,杜甫也便在“殊方又喜敌人来”的心情下,于三月间自阆州率领妻子再回到成都草堂。此诗即初回时所作。杨伦评此诗云:“以草堂去来为主,而叙西川一时寇乱情形,并带入天下,铺陈终始,畅极淋漓,岂非诗史?”
[一]仇注:“以成都治乱,为草堂去来,四句领起全意。”适无虞,刚刚安定。
[二]七六二年七月,严武被召还朝,徐知道据成都反。大将,指严武;群小,指知道等。
[三]歃,音霎,即歃血(以口含血)。盟歃,即歃血为盟以表示诚信。为了要用马血,故斩白马。
[四]邛,邛州,在成都西,西取邛南,所以张声势;剑阁在成都北,北断剑阁,所以绝援师。
[五]汉乐府《陌上桑》:“四十专城居。”专城居,指太守,此指从知道造反伪为刺史的人。
[六]不两大,是说蕃汉争长,谁也不服谁。《汉书》:“两大不相事。”徐知道统领汉兵,又胁诱羌夷共反,至是发生分裂。
[七]西卒,指蕃兵。徐知道为其部下李忠厚所杀,故曰“贼臣互相诛”。
[八]知道为部下所杀,是祸起时腋,自食其果。《汉书:郊祀志》:“枭,鸟名,食母。破镜(通作獍),兽名,食父。”此以比贼徒。——自请陈初乱时至此为一段,叙徐知道倡乱而自败。
[九]仇注:“义士,当时倡议讨乱者。”
[一〇]仇注:“三公,与李忠厚同辈者。”《左传:僖公五年》:“晋士退赋云:一国三公,吾谁適从?”因借用成语,故著一“实”字,以明其果然如此。《秋兴诗》“听猿实下三声泪”,与此同例。按二句是说知道虽死,但成都仍极混乱,老百姓成了俎上鱼肉。
[一一]唱和一词,本用于诗歌,所谓“一唱一和”。此则用之于作威福,极新鲜。仇注:“借名诛逆,殃及平民,故曰孰辨无辜。”辜,罪也。
[一二]杻械,刑具。《尔雅》:“杻谓之桎,械谓之梏。”
[一三]因冤死者多,故风宵雨夕,辄闻鬼哭。
[一四]赵次公云:“已杀其主而夺之,故谓之鬼妾鬼马,如匈奴以亡者之妻为鬼妻也。”色悲充尔娱,是说含悲供贼徒娱乐。
[一五]仇注:“前乱未宁,后患加甚,故曰又足惊吁。”——自义士至此为一段,叙赋徒的乘乱而残民。以上两段皆申明昔我去草堂二句。
[一六]自七六二至七六四年,杜甫往来梓阆,欲往吴越而不果,故曰三年望东吴。[一七]二句正申明望字。弧矢,犹弓箭;东吴滨海带江,也是处处兵戈,故曰暗江海。此五湖,指江苏的太湖,亦在东吴。
[一八]舍,读上声,谓舍去。杜甫经营成都草堂是费了一番心血精力的,所以不忍舍去。薙,音替,除草也。
[一九]杜甫爱松爱竹,所以一入门,首先就注意到。疏,疏朗。
[二〇]大官,即严武。须,需要。
[二一]是说欢迎的人多。以上八句句法本《木兰诗》。——自贱于至此为一段,写初归草堂的喜悦,申明今我归草堂二句。
[二二]腐儒,杜甫自谓。
[二三]风尘际,犹干戈际。何地置老夫,是说没有地方用得着我这老头子。
[二四]《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疣,音尤,赘,音坠。疣赘,是皮肤上长出的肉瘤,所以通常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时当用兵,腐儒无用,故杜甫自觉有如疣赘,成了个多余的人。
[二五]《庄子:养生主》:“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这是杜甫以禽鸟自比。这二句是说自己既无用,那么能在世上吃口饭,已足令人惭愧了,还敢嫌吃的不好吗?薇,草名。高二三尺,嫩时可食。不敢馀,是说食之尽,不敢剩下。这种精神和前此所说“吾道属艰难”正是一贯的。——这最后八句为一段。是全诗的总结。杜甫不是自了汉,他并没有把草堂当作他的世外桃源,所以当他想到天下国家时,一时的喜悦便立即变成无限的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