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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兴八首

  黄鹤、单复俱编在大历元年,诗云“丛菊两开”,盖自永泰元年秋至云安,大历元年秋在夔州,是两见菊开也。“钱笺”潘岳有《秋兴赋》,遂以名篇。吴论:秋兴者,遇秋而遣兴也,敌八首写秋字意少,兴字意多。

  玉露调伤枫树林①,巫山巫峡气萧森②。江间波浪兼天涌③,塞上风云接地阴④。丛菊两开他日泪⑤,孤舟一系故园心⑥。寒衣处处催刀尺⑦,白帝城高急暮砧⑧。(首章,对秋而伤羁旅也。上四因秋托兴,下四触景伤情。“钱笺”首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工维桢曰: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际,舟系江中,四句错综相应。“顾注”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钱笺”丛菊两开,即公《客舍》诗“南菊再逢人病卧”。孤舟一系,即公《九日》诗“系舟身万里”。“朱注”公至夔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再见菊开,仍陨他日之泪,而孤舟乍系,辄动故园之心。他日,言往时。故园,指樊川。《杜臆》:丛菊孤舟,目所见。刀尺暮砧,耳所闻。“顾注”催刀尺,制新衣。急暮砧,捣旧衣。曰催曰急,见御寒者有备,客子无衣。可胜凄绝。“钱笺”以节则抄秋,以地则高城,以时则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别,末句标举兴会,略有五重,所谓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范梈曰: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如此诗“丛菊”“孤舟”一联,语亦何尝不健。)

  ①李密《感秋》诗:“金风荡佳节,玉露凋晚林。”沈约诗:“暮节易调伤。”阮籍诗:“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②梁元帝诗:“巫山巫峡长。”《水经注》:江水历峡,东径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张协诗:“荒楚郁萧森。”

  ③虞炎诗:“三山波浪高。”《庄子》:“道兼于天。”

  ④“陈泽州注”塞上,即指夔州,《夔府书怀》诗“绝塞乌蛮北”,《白帝城楼》诗“城高绝塞楼”可证。蔡琰《胡笳》:“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

  庾信诗:“秋气风云高。”汉武帝《论淮南王书》:“际天接地。”

  ⑤张协诗:“轻露栖丛菊。”

  ⑥陶潜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虞炎诗:“方掩故园扉。”

  ⑦《子夜歌》:“寒衣尚未了。”王台卿诗:“处处动春心。”《古诗为焦仲卿妻》:“左手持刀尺。”

  ⑧庾信诗,“秋砧调急节。”

  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

  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能召乱。平居思之,已非一日,今漂泊于此,止有头白低垂而已。此中情事,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人当自得于言外也。

  黄生曰: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

  八首之中,难为轩轻,长安一幸,乃文章之过渡。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①,每依北斗望京华②。听猿实下三声泪③,奉使虚随八月搓④。画省香炉违伏枕⑤,山楼粉堞隐悲笳⑥。请看石上藤萝月⑦,已映洲前芦荻花⑧。(二章,言夔州暮景。依斗在初夜之时,看月在夜深之候,此上下层次也。亦在四句分截。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搓,曷胜凄楚,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起视月色于洲前耳。“陈泽州注”杜诗“白帝夔州各异城”,白帝在东,夔府在西。“钱笺”依斗望京,此句为八章之骨。

  重章叠文,不出于此,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夕不然。《杜臆》:京华,即故园所在,望而不见,奚能不悲?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故曰实下。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曰虚随。香烛直省,卧病远违,堞对山楼,悲笳隐动,皆写日落后情景。萝间之月,忽映洲花,不觉良宵又度矣。

  听猿、悲笳,俱言暮景。八月、芦荻,点还秋景。

  ①《旧唐书》:贞观十四年,夔州为都督府。督归、夔、忠、万、涪、渝、南七州。王褒诗:“秋色照孤城。”梁元帝诗:“西山落日斜。”

  ②按:赵蔡两注俱云,秦城上直北斗,长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或引长安城北为北斗形者,非是。“陈泽州注”唐人多用北斗,如平临北斗之类,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北斗边”之类,郭璞诗:“京华游侠窟。”

  ③伏挺诗:“听猿方忖岫,闻濑始知川。”《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萧铨诗:“别有三声泪,沾裳竟不穷。”“徐增注”本是听猿三声实下泪,拘于声律,故为实下三声泪。

  ④李陵书:“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博物志》:“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下文所云,与《博物志》同。今按:严武为节度使,公曾入幕参谋,故有奉使虚随句。八月槎,用严君平在蜀事。奉使,参用张骞出使事。

  ⑤沈佺期诗:“累年同画省。”《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紫青界之,画古列士,重行书赞。尚书郎更直于建礼门内,台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帏帐茵褥通中枕。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执香烛烧薰,从入台中,护衣服。《诗》:“辗转伏枕。”

  ⑥张璁曰:山楼,即所寓西阁也。孔德绍诗:“云叶掩山楼。”“邵注”城上女墙,饰以垩土,故曰粉堞。梁简文帝诗:“平江含粉堞。”魏文帝《与吴质书》:“悲笳微吟”。“顾注”胡人卷芦叶而吹之,谓之笳箫,似觱篥而无孔。

  ⑦鲍博士联句:“彷佛藤萝月,缤纷篁雾阴。”

  ⑧乐府《乌夜啼》:“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徐渭以藤萝、芦荻分夏秋,未合。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张性《演义》拈夔府京华作主,以听猿山楼应夔府,以奉使画省应京华,逐层分顶。说似整齐,然未知杜律章法,而琐琐配合,全非作者本意。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①,日日江楼坐翠微②。信宿渔人还泛泛③,清秋燕子故飞飞④。匡衡抗疏功名薄⑤,刘向传经心事违⑥。同学少年多不贱⑦,五陵衣马自轻肥⑧。(三章,言夔州朝景。上四咏景,下四感怀。秋高气清,故朝晖冷静。山绕楼前,故坐对翠微。渔人、燕子,即所见以况己之淹留。《杜臆》:舟泛燕飞,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视之,偏觉增愁,曰还、曰故,厌之也。“邵注”公尝论救房琯忤旨,几被戮辱,此功名不若衡也。公尝待制集贤院试,后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向也。“远注”匡衡抗疏,刘向传经,上四字一读。功名薄,心事违,属公自慨。“顾注”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肥,见无关于轻重也。“钱笺”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末句五陵,起下长安。)

  ①《拾遗记》:“千家万户之书。”谢脁诗:“还望青山郭。”陆机诗:“扶桑升朝晖”。

  ②庾信诗:“石岸似江楼。”《尔雅疏》:山气青缥色曰翠微,凡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旧本作日日,乃起下还泛泛、故飞飞,但嫌重字太多。吕东莱作百处江楼,与千家山郭相对,但句法似板。若作每日江楼,仍是对起,而兼能起下矣。

  ③《诗》:“于汝信宿。”注:“再宿曰信。”徐访诗:“渔人迷旧浦。”

  《诗》:“泛泛扬舟。”

  ④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古诗:“秋去春还双燕子。”

  《文昌杂录》:燕子至秋社乃去,仲春复来。谢灵运诗:“飞飞燕弄声。”

  以故对还,是依旧之词,非故意之谓。或引《子规》诗“故作傍人低”,未合。

  ⑤《匡衡传》:元帝初即位,有日食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数上疏,陈便宜,上悦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解嘲》:“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陆机《长歌行》:“但恨功名簿。”

  ⑥《前汉·刘向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河平中,子歆受诏,与父领校秘书。哀帝时,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刘歆《责太常书》:“考学官传经。”周弘正诗:“既伤年绪促,复嗟心事违。”“黄生注”衡,向皆历事两朝,故借以自比。

  ⑦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列女传》:孟宗少游学,与同学共处。

  鲍照诗:“忆昔少年时。”

  ⑧《西都赋》:“北眺五陵。”注云:“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也。”

  “顾注”汉徒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所聚。范云诗:“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

  朱鹤龄曰:前三章,俱主夔州。后五章,乃及长安事。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妄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①,百年世事不胜悲②。王侯第宅皆新主③,文武衣冠异昔时④。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⑤。鱼龙寂寞秋江冷⑥,故国平居有所思⑦。(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是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窜,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衣冠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园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①《左传》:太叔文子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

  ②金俊明曰:自高祖开国,至大历之初,为百年。《左传》: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李陵《答苏武书》,“世事谬矣。”《世说》:“王戎悲不自胜。”

  ③古诗:“王侯多第宅。”“钱笺”天宝中,京师堂寝已极宏丽,而第宅未甚逾制,然卫国公李靖庙已为嬖人杨氏矣。及安史作逆之后,大臣宿将竞崇栋宇,人谓之木妖。

  ④《后汉书》传赞:上方欲用文武。《郭泰传》:衣冠诸儒。唐中宗授杨再思制:衣冠旧齿。衣冠,指缙绅望族。“钱笺”玄宗宠信蕃将,而肃宗信任中官,俾居朝右,是文武衣冠皆异于昔时矣。

  ⑤“陈泽州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又吐蕃寇醴泉奉天,党项羌寇同州,浑、奴刺寇整厔。是时西北多事,故金鼓震而羽书驰。或谓吐蕃入长安时,征天下兵莫至,故曰羽书迟,非也。陈又云:公诗“愁看北直是长安”,指夔州之北,此云“直北关山金鼓震”,指长安之北。《封禅书》:因其直北。立五帝坛。乐府有《度关山曲》。《晋书·刘琨传》:金鼓振於河曲。崔亭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

  《后汉书》:冯异拜征西大将军。《韩非子》:“车马不疲弊于远方。”《楚汉春秋》:黥布反,羽书至。《前汉·息夫躬传》: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狎至。

  ⑥《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故以秋为夜也。《楚辞》:“野寂寞其无人。”吴筠诗:“风起秋江上。”

  ⑦桑弘羊《请田轮台奏》:“皆故国地。”阮籍诗:“念我平居时。”

  又:“登高有所思。”

  钱谦益曰:肃宗收京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憗置君国之忧,故有长安世事之感。“每依北斗望京华,”情几乎此。白帝城高,目瞻故国,兼天波浪,身近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京而已。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其五蓬莱高阙对南山①,承露金茎霄汉间②。西望瑶池降王母③,东来紫气满函关④。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⑤。一卧沧江惊岁晚⑥,几回青琐点朝班⑦。(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上四,记殿前之景。下四,溯入朝之事。官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钱笺”仪卫森严之地,公以布衣召见,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末句朝班,方及拾遗移官之事。

  赵大纲曰:雉扇数开,望之如云也。龙颜日映,就之如日也。“陈泽州注”此诗前六句是明皇时事。一卧沧江,是代宗时事,青琐朝班,是肃宗时事。

  前言天宝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联,他人为此,中间当有几许繁絮矣。卧沧江,病夔州。惊岁晚,感秋深。几回青琐,言立朝止几度也。此章用对结,未两章亦然。

  ①《唐会要》:大明宫,龙朔三年号曰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如在槛内。《雍录》:自丹凤门北,则有含元殿,又北则有宣政殿,又北则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沓,皆在山上,至紫宸又北而为蓬莱,则山势尽矣。丰存礼云:宫阙,旧本作仙阙为是,与下文宫扇不犯重。《杜臆》从之。今按:宫,当作高,盖字近而讹耳。陆机《洛记》:“高阙十二间。”班婕好赋:“登薄躯于宫阙兮。”

  ②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攫双立之金茎。”注:“金茎,铜柱也。”“陈泽州注”汉武承露铜柱,在建章宫西,建章宫,在长安城外西北隅。唐东内在京城东北,不闻有承露盘事。此盖言唐开、宝宫阙之盛。

  又以明皇好道,故以蓬莱承露、瑶池紫气,连类言之,不必实有金茎。《剧谈录》:“含元殿,国初建造,仰观玉座,如在霄汉。”

  ③“陈注”唐公主如金仙、玉真之类,多为道士,筑观京师,西望瑶池,盖言道观之盛。《唐会要》:太清宫,荐享圣祖玄元皇帝,奏混成紫极之乐。

  东来紫气,盖言太清之尊,与上宫阙一类。或以瑶池王母,喻贵妃之册为太真,紫气函关,讥玄元之降於永昌,如此说,是追数先皇之失,非回忆前朝之盛矣。张衡《四愁诗》:“侧身西望涕沾裳。”《列子》:周穆王肆意远游,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触于瑶池之上。《汉武内传》:七月七日,上齐居承华殿,忽青鸟从西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

  ④《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乘青牛车来过。“钱笺”天宝元年,田同秀见老君降于永昌街,云有灵宝符在函谷关尹喜宅傍。上发使求得之。

  瑶池,本对函关,以声律不谐,故句中参用变通之法。

  ⑤阴铿诗:“云移莲势出。”《仪卫志》:唐制有雉尾障扇。崔豹《古今注》: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时,有雉雊之样,服章多用翟羽,缉雉羽以为扇,以障翳风尘。朱注云:《唐会要》: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各羽扇,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唯宸仪不欲令人见,故必俟扇开日绕,始得望见圣颜。云移,状障扇之两开。龙鳞,谓衮衣之龙章。“陈注”史称明皇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子虚赋》:“照烂龙鳞。”《世说》:诸葛亮曰:“今日复睹圣颜。”

  ⑥一卧沧江,本谢安高卧东山。任昉诗:“沧江路穷此。”鲍照诗:“沉吟芳岁晚。”

  ⑦范云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江边。”青琐,官中门名,注别见。

  楼钥曰:点,与玷同,古诗多用之。束皙《补亡》诗:“鲜侔晨葩,莫之点辱。”左思《二唐兄弟赞》:“二唐洁己,乃点乃污。”陆厥《答内兄希叔》诗:“既叨金马署,复点铜龙门。”沈约《奏弹王源》:“点世家声,将被比屋。”子美正承诸贤用字例也。焦竑云:王建诗:“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入诏蛮。”盖唐人屡用之,亦可证杜诗之不音玷矣。沈约《奏弹孔稚珪文》:正臣稚珪,历奉朝班。

  卢德水疑上四用宫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诗语。今按:赋长安景亭,自当以宫殿为首,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见,感荷主知,故追忆入朝觐君之事,没齿不忘。若必全首俱说秋景,则笔下有秋,意中无兴矣。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虚字二实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叠足之病矣。

  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①,万里风烟接素秋②。花萼夹城通御气③,芙蓉小苑入边愁④。珠帘绣柱围黄鹄⑤,锦缆牙樯起白鸥⑥。回首可怜歌舞地⑦,秦中自古帝王州⑧。(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上四,叙致乱之由。

  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杜臆》:城通御气,前则敦伦勤政。苑入边愁,后则耽乐召忧。见一人之身,而理乱顿殊也。因想边愁未入之先,江上离宫,珠帘围鹄,江间画舫,锦缆惊鸥,曲江歌舞之场,回首失之,岂不可怜!然秦中自古建都之地,王气犹存,安知今日之乱,不转为他日之治乎?“钱笺”万里风烟,即所谓“塞上风云接地阴”也。“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此皆实景。旧云柱帷绣作黄鹄文者,非。“陈泽州注”曲江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等相近,地本秦汉遗迹,唐开元中,疏凿更为胜境,故有末二句。帝王州,又起下汉武帝。)

  ①《方舆胜览》:瞿塘峡,在夔州东一里,旧名西陵峡,乃三峡之门。

  陆机《辩亡论》:“谨守峡江口。”《剧谈录》:曲江池,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於中和上巳节。刘《小说》:园本古曲江,文帝恶其名曲,改名芙蓉,为其水盛而芙蓉富也②韦鼎诗:“万里风烟异。”刘琨诗:“繁英落素秋。”注:“秋西方白色,故曰素秋。”

  ③《旧唐书》:南内曰兴庆宫,宫西南隅有花萼相辉勤政务本之楼。开元二十六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苑。《长安志》: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而外人不之知也。张正见诗:“御气响钧天。”

  ④“钱笺”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一统志》:芙蓉苑,即秦宜春苑地。《汉书·萧望之传》:“署小苑东门候。”庾信诗:“停车小苑外。”

  陈苏子卿诗,“故乡梦中近,边愁酒上宽。”

  ⑤《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裴子野诗:“流云飘绣柱。”《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

  ⑥庾信诗:“锦缆回砂碛。”《哀江南赋》:“铁轴牙樯。”古诗:“象牙作帆樯。”《埤苍》:“樯尾,锐如牙也。”何逊诗:“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

  ⑦王粲《七哀》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庾信诗:“正自古来歌舞地。”

  ⑧《史记·刘敬传》:“轻骑一日一夜可至秦中。”谢脁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纪》:卫鞅说孝公曰:“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泽州陈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宫殿而后池苑也。下继昆明二章,先内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长安,后二句夔州。此章在中间,首句从瞿唐引端,下六则专言长安事,俱见章法变化。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①,武帝旌旗在眼中②。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③。波漂菰米沉云黑④,露冷莲房坠粉红⑤。关塞极天唯鸟道⑥,江湖满地一渔翁⑦。(七章,思长安昆明池,而叹景物之远离也。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承上眼中来。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转下关塞去。于四句分截,方见曲折生动。旧说将中四句作伤感其衰,《杜臆》作追溯其盛,此独分出一盛一衰,何也?曰:织女鲸鱼,亘古不移,而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已之漂流衰谢耳。穿昆明以习水战,其迹起于武帝,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陈泽州注”关塞,即塞上风云。江,即江间波浪。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①《汉书》:元狩三年,发谪吏,穿昆明池。臣瓒曰:《西南夷传》:越巂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通身毒国,为昆明所闭。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长安志》:昆明池,在长安县西二十里。虞茂诗:“昆明池水秋色明。”

  ②《史记·平准书》: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西京杂记》: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垂幡旄葆麾盖,照灼涯涘。《家语》:“旌旗缤纷。”徐陵诗:“密意眼中来。”

  ③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晋夏歌:“昼夜理机丝。”虚夜、动秋,静与动对。《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髻尾皆动。刘孝威诗:“雷奔石鲸动,水阔牵牛遥。”

  蔡邕《汉律赋》:“鳞甲育其万物。”

  ④陈琳檄:“随波漂流。”《本草图经》:菰,即茭白,其台中有黑者,谓之茭郁,后结实,雕菰米也。庾肩吾诗:“黑米生菰葑,青花出稻苗。”

  赵次公曰:沉云黑,言菰米之多,一望黯黯如云之黑也。鲍照诗:“沉云日夕昏。”蔡邕《月令章句》:阴者,密云也,沉者,云之重也。沉云意本此。

  王褒诗:“塞近边云黑。”

  ⑤陶潜诗:”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庾肩吾诗:“秋树翻红叶,寒池坠黑莲。”徐孝伯诗:“讵识铅粉红。”“邵注”莲初结子,花蒂褪落,故坠粉红。

  ⑥庾肩吾诗:“辇道同关塞。”《孔丛子》:“世人言高者,必以极天为称。”《南中八志》:“鸟道四百里,以其险绝,兽犹无蹊,特上有飞鸟之道耳。”

  ⑦《列子》:“身在江湖之中。”隋《望江南曲》:“游子不归生满地。”

  傅玄诗:“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谘。”

  杨慎曰: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回眺牵牛渚,激赏钟鲸川。”

  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西京杂记》: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箨绿节,尧雏雁子,唼喋其间。《三辅黄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戏,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读之,则兵戈乱离之状俱见矣。杜诗之妙,在能翻古语,千家注无有引此者,因悟杜诗之妙如此。

  钱谦益曰:今人论唐七律,推老杜昆明池水为冠,实不解此诗所以佳。

  昔人叙昆明之盛者,莫如孟坚、平子,一则曰“集乎豫章之馆,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若云汉之无涯。”一则曰:“豫章珍馆,揭焉中峙,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杨用修所夸盛世之文也。余谓:班张以汉人叙汉事,铺陈名胜,故有云汉日月之言,杜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夜月、秋风之句。何谓彼颂繁华,而此伤丧乱乎?菰米莲房,此补班张所未及,沉云坠粉,描画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池水本黑,故赋言黑水玄阯,菰米沉沉,象池水之玄黑,乃极言其繁殖也。用修言兵火残破,菰米漂沉不收,不已倍乎。又云:此紧承“秦中自古帝王州”而申言之,故时则曰汉时,帝则曰武帝。织女石鲸、莲房菰米、金堤灵沼之遗迹,与戈船楼橹并在眼中,因自伤其僻远,而不得见也。於上章末句,克指其来脈,则此中叙致褶叠环锁,了然分明矣。按:王嗣奭云:织女鲸鱼,铺张伟丽,壮千载之观;菰米莲房,物产丰饶,溥万民之利,此本追溯盛事也。说同《钱笺》。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曰:少陵七律诗,卒章有时而对,然语意皆收结之词,今人学之,于诗尾作一景联,一篇之意,无所归宿,非诗法也。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①,紫阁峰阴人渼陂②。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③。佳人拾翠春相问④,仙侣同舟晚更移⑤。彩笔昔曾干气象⑥,白头今望苦低垂⑦。(八章,思长安胜境,溯旧游而叹衰老也。香稻二句,记秋时之景,连属上文。佳人二句,忆寻春之兴,引起下意。仍在四句分截。《演义》:公自长安游渼陂,必道经昆吾御宿,及至,则见紫阁峰阴,入于渼陂,所谓“半陂以南纯浸山”者是也。《唐解》:赵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诗意本谓香稻则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凤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凤凰鹦鹉矣。

  “陈泽州注”香稻、碧悟,属昆吾御宿。拾翠、同舟,属渼陂。公《城西泛舟》诗“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萧悲远天,”所谓“佳人拾翠春相问”也。

  又《与岑参兄弟游渼陂行》“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也。春相问,彼此问遗也。晚更移,移掉忘归也。“张綖注”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言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即指《渼陂行》及《城西泛舟》等篇言。“朱注”此句当与《题郑监湖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笺引“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解作赋诗干主,非也。“张远注”此诗末联与上章末联,皆属对结体。昔曾对今望,意本明白,旧作吟望,乃字讹耳。陈注又云:此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而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于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

  ①《杜臆》:此章所思,不专在渼陂。考《名胜志》:御宿昆吾,傍南山而西,皆武帝所开上林苑,方三百里,其故基跨今盩厔、鄠、蓝田、咸宁、长安五县之境,而渼陂在鄠,昆吾御宿皆在上林苑中。曰逶迤,则延袤广矣。

  《羽猎赋序》: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长安志》:昆吾亭,在蓝田县境。御宿川,在万年县西南四十里。《四皓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逶迤,回远貌。

  ②《通志》:紫阁峰,在圭峰东,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张礼《游城南记》:圭峰紫阁,在终南山寺之西。《一统志》:紫阁峰,在鄠县东南三十里。

  ③“陈注”公《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有“饭抄云子白”句,说者谓云子,碎云母,以拟饭之白。《南都赋》:香稻鲜鱼。“钱笺”沈括《笔谈》及洪兴祖《楚辞补注》并作“红豆啄余鹦鹉粒”,当以《草堂》本为正。

  《云溪友议》:李龟年曾於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徐彦伯诗:“巢君碧梧树。”《山海经》:黄山有鸟,其状如鸮,人舌能言,名曰鹦鹉。郑玄《诗笺》:“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说苑》:黄帝即位,凤集东囿,栖帝梧树,终身不去。

  ④《楚辞》:“唯佳人之独怀。”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费昶诗:“芳郊拾翠人,回袖卷芳春。”“梦弼注”相问,乃诗人“杂佩以问之”之意。《前汉·娄敬传》:“数问遗。”颜注:“问遗,谓饷馈之也。遗,去声。”

  ⑤周王褒诗:“仙侣自招携。”《后汉书》:李膺与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

  ⑥《南史》:江淹尝宿冶亭,梦郭璞谓曰:“吾有彩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嗣后有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江淹《丽色赋》:“非气象之可譬。”

  ⑦汉古诗:“令我白头。”司马相如《美人赋》:“铺张低垂。”

  吴渭潜斋曰: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间奥,兴之入律者宗焉。

  张綖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决,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於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陈继儒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

  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向,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又曰:八首,声韵雉畅,词采高华,气象冠冕,是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秋兴八首》,命意练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论: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前人皆云李如《史记》,杜如《汉书》,予独谓不然,杜合子长、孟坚为一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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