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年少时的聂乐言爱上了同校同学程浩,虽然只是暗恋,却坚持了许多年,
一直到毕业之后遇见私生活一向精彩无比的江煜枫。
两个人交往长达两年之久,却因为性格不合以及她始终无法忘怀初恋而告终。
随着程浩的再一次出现,聂乐言平静的生活出现了新的变化,
而另一方面,江煜枫也仍旧时不时地与她在工作中有所接触,
高深莫测的态度令她越发摸不着头脑。究竟是选择新欢还是旧爱?
究竟程浩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能接受聂乐言?
[一]
聂乐言是被自己的手机声吵醒的,迷糊中想要去接电话,结果手在枕头旁边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那支新买的NOKIA,然后她这才反应迟钝地想起来,原来只不过是闹钟声。
可是手机呢?她明明习惯了睡前把手机摆在枕头边上的。
魔音穿耳仿佛无休无止,又找不到手机,她有点懊恼地皱起眉,“呼”地一声,索性将被子拉起来牢牢蒙在头上。
被子轻软,但似乎隔音效果真不错,那声音果然小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一轮闹铃终于过去了,卧室里又重归安静。
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两个人……
聂乐言的大脑中如同有惊雷隆隆略过,瞬间便将浓重的睡意炸得一干二净。她睁开眼睛的同时把罩住头脸的被子猛地一掀,动作大了点,带起一阵不急不缓的轻风。
其实不盖被子也不怎么冷,因为室内的暖气开得十分足。可她此刻还是不免浑身一抖,仿佛毛孔都齐刷刷张开来,来不及做更多反应,旁边已经响起一道平淡冷静的嗓音,和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想不到你睡觉还是这么不老实。”对方的声音居然很清醒,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早晨,而且是十分好听的男中音,带着磁性,只可惜语调还是一贯的毫无温度。
睡觉不老实?其实聂乐言很想反驳,因为自己现在正直挺挺躺在床上,跟具僵尸似的,哪有半分不老实?
和以前相比,她已经老实很多了!
不过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睁着眼睛继续扮僵尸,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昨天……昨天晚上……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呢?
最后,她终于想起来了,一瞬间竟有一拳捶死自己的冲动。
不过她还是先故作镇定地转过头,颈脖下有些怪怪的,但容不得她多加思考,一心只想完成当前最重要的任务。
保住面子才是关键!
所以,暗自深呼吸,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清醒而镇定,可是转过脸去才发现,那家伙居然连眼睛都没睁开。
靠!聂乐言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却又不禁有片刻的颓丧,好像她在他面前,从来就没占据过上风。
就连现在好不容易假装并维持住的平静而淡定的表情,竟然也没机会让他看见。
不过心里忿恨归忿恨,她侧着头仔细看着对方的脸,又不得不服气。这男人,怎么能长得这样好看?
其实因为窗帘拉得十分严密,整个房间显得阴阴暗暗的,可这道暧昧的光线恰恰将他的侧脸勾勒得完美无比,她甚至能够看见他眼皮上那两道清晰的褶痕。
江煜枫是内双,平日里看人的时候眼睛显得又深又亮,是标准的桃花眼,真真能勾魂摄魂的。想当初,她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栽在这双眼睛上。
不过,那也是当初了。现在,她聂乐言可不会再被他的美色所迷惑!尤其是在见识到他的恶劣本性之后。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捏了捏拳,谁知方才一直闭着眼睛的人再度悠悠地开口了:“难道你不觉得冷吗?”
呃?!她这才反应过来,因为被子被她一把掀掉了,此时两人都只穿着极少的布料躺在床上。而她的身上,竟然只套着一件宽大的T恤,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的,那看似不起眼的LOGO代表着他一贯的奢侈腐败。可是,她竟然已经想不起来这衣服是什么时候换上去的。再看看他,嘿嘿,她在心里小人得志般冷笑,随即语气轻松道:“冷吗?我可不觉得。”虽然她的两条腿全都露在外面,但也总比他强多了。这男人……她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于是目光下意识地顺着他的锁骨一路向下,从光裸平滑的胸口一直看到腰腹位置……不知怎么的,大脑里突然跳出某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她惊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脸颊在陡然间便发热升温,紧接着,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做了一件十分丢人的事——她很没骨气地咽了一口口水。
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房间里实在太过安静……
果然,江煜枫的眉毛微微跳动了一下。
聂乐言瞬间在心里把自己掐死了一千遍,然后就听见他好整以暇地说:“我也饿了。”
大脑短路一秒钟后,她开始一边思索他的用意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嗯,嘴角的弧度很正常,看来并没有嘲讽的意思。那么或许,他真以为她是饿得吞口水?
结果心下刚一松,只听他又发话:“冰箱里有吐司和鸡蛋,你可以去做两份早餐,其中一份不要放椒盐。”
她愣愣地“哦”了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凭什么要我做?”居然还以为是从前咩?
“你不饿?那干嘛咽口水咽得那么大声?”
她突然没话可说,脸又腾地一下热起来,连忙把目光移开,可是盯住天花板又显得有些傻,于是索性学他的样子重新紧紧闭起眼睛,硬声硬气:“你管我!”
江煜枫这次居然好脾气地没有发怒,要知道以往她这样顶撞他的时候,他总是毫不客气回击,半点风度都没有。
他不理她,她也不想理他。
虽然有暖气,但到底是隆冬,这样躺得久了,终究会感到一丝凉意。可她偏不去拉被子,凭什么,凭什么他习惯了把她当佣人般使唤奴役?今时不同往日,她和他早就一刀两断了……呃……除去昨天荒唐的一夜。
确实是荒唐啊!想她聂乐言虽然不算太聪明,但也从没干过如此糊涂的事。明明只是一群昔日朋友聚会,怎么最后会和江煜枫两个人单独聚到床上来呢?一定是酒精作祟!她安慰自己,一定是的!否则打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和这人有任何交集。
聂乐言闭着眼睛,兀自在心中千回百转,有些许悲愤,又有些许懊悔。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终于有了动静,一阵穸窣之后,只觉得身上一暖。
果然还是秦少珍说得对啊,男人是不能宠的!聂乐言暗自得意加感叹:你瞧,你不听他使唤,最终他就只得自己动手来。你若是对他太好了,也许最后却还落不着什么好结果——就像当初她和他一样。
于是她平躺着一言不发继续装死,心里不免得寸进尺地小小憧憬了一下,或许一会儿江煜枫饿得受不了了,还会主动去厨房弄个早餐?又或许他会连她的那份一起弄好?会这样幻想倒不是因为江煜枫的厨艺有多高超,只不过能让他下厨那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聂乐言想,如果分手之后还能享受到这待遇,那回头说给秦少珍听该多有面子啊!
可是憧憬果然只是憧憬,她等了半天,也没见那人再有进一步的举动。
大概亲自动手盖被子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吧,唉。
“你确定不起来做早餐?”江煜枫的声音再度传过来,似乎一派悠闲自在。可是,这有什么好确定的?聂乐言心里忿忿然,怎么这人就连吩咐别人做事的时候都像是一种恩赐?
于是她冷哼一声:“不做!”一字一顿,自认为很有气势。
“好吧。”江煜枫应得更加轻松。
她不禁一愣,因为他早上一向脾气不好,就是有俗称的“起床气”,看来今天果真大大的反常。
结果只听见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不做就算了。我看你应该也没什么时间了,现在是九点过十分。”
聂乐言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九点过十分……
上班时间是九点整。而现在已经是九点过十分了……
她倏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弹起来,转头只见江煜枫一手拿着手机,似乎正在翻看网络新闻。因为是全触摸屏,操作起来竟然一点声息都没有。
真是阴险啊!!!
她不禁咬牙切齿,也不知他拿着手机有多久了,跟她废话了半天,居然直到现在才提醒她上班迟到了。
他居然一直拖到现在才提醒她!
最后只好黑着脸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又在地上找衣服,简直不敢相信那一团乱糟糟的布料就是今天要穿着去上班的装束。
“江煜枫!”她一边弯腰穿裙子一边叫:“你把我衬衫扣子弄丢了两颗!”
床上的人正自活动着被压了一晚上的手臂,只是淡淡地扫她一眼,“真可惜,我家没别的衣物给你替换,我看你也只好将就了。”可是语气里哪里听得出半分歉意和惋惜?聂乐言忍不住腹诽,他是幸灾乐祸还差不多!
没办法,只好用胸针暂时别住敞开的衣襟,再拿大衣遮得严严实实的。聂乐言甚至可以预想到,等下到了公司一定会被那些女同事们背地里好好八卦一番的。
都怪他!她忍不住狠狠瞪过去,对方却对她这杀人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姿态优雅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照例进浴室洗澡去了,简直和她的狼狈慌乱形成鲜明对比。
临关门之前,还不忘好心提醒她:“九点半了。”
“你去死!”她咬牙切齿地诅咒,蹬着高跟鞋匆匆飞奔离开。
[二]
下了楼才知道原来天气很不好,九点来钟的光景,看上去倒像是刚刚才天亮。
天地之间一片雾蒙蒙的,连远处来的车灯都不太看得清,只见到一对又一对模糊的光,朦朦胧胧从眼前内过,就像是小时候放的花灯,飘荡在水汽弥漫的河道中,越来越远。
这样的天气,连计程车都少了,聂乐言在路边站了十分钟后,忍不住开始踮着脚哆嗦起来,一边心想,这下完了,到公司恐怕要被老板活生生扒下一层皮来。
这是聂乐言最近才换的新工作,现任老板虽然长相斯斯文文,但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严苛挑剔。想当初聂乐意就是被这外表的假象给欺骗了,直到某天眼睁睁看着一位同事收拾铺盖惨烈地离开,而一向看来很好相处的大老板却只是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两条手臂环在胸前,只有那副金丝边眼镜在灯下闪动着冷酷的光泽……
聂乐言当时只觉心下一凛,竟然将他的样子与江煜枫重合起来。
因为印象中有那么一次,江某人也是这个动作这副表情,微倚在墙边,从头到脚仿佛结了冰一般寒意渗人。那也是唯一一次,其余时候,她几乎看不出来他究竟是在高兴还是生气,就连当初分手,两个人闹到了那个田地,最后他却还能扮着绅士,平心静气地说:“我送你回家。”从表情到语调,听不出丝毫破绽,就像每一次他们约会完,他都要送她回家一样。
那个时候还是盛夏,聂乐言在太阳底下走了半个钟头,最后几乎快要融化掉,但她还是很有骨气,并不后悔自己拒绝了江煜枫的提议。
可是现在……她在超强冷空气里缩着脖子看时间,默默念叨: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这时候有辆车摆在她面前,她一定一定不会再错过……因为设计室里还有几堆图稿等着她去修改,中午还有两位客户等着她去接洽,而最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足足迟到五十分钟了!!!冷面大BOSS说不定正在计划招新人顶替她的位子了!!!
所以,当一辆车真在面前停下来的时候,聂乐言几乎要为自己的祈祷喝彩。
只可惜内心的欢呼只进行到一半,就不得不戛然而止。她盯着那辆十分拉风骚包的跑车,牙根突然有些发痒。
江煜枫神清气爽地探出头来,挑了挑眉,一副十分吃惊的样子:“还没走?”
废话!聂乐言强迫自己停下一切取暖动作,却忍不住嘴角抽动,答非所问:“您洗澡的动作可真快啊。”
“过奖。”江煜枫似乎心情很好地朝她微微一笑,她还没反应过来,车窗就已经徐徐升起,下一刻,车子就从她眼前毫无预兆地绝尘而去。
聂乐言不禁石化在当地。
——他居然、居然就这样开着车走了?!
结果到了公司之后,一个设计室的同事钟晓铃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不干脆吃了午饭再来?”
“都这种时候了,别讽刺我行么?”聂乐言轻手轻脚地坐下,又不安地去看玻璃墙外的那扇门:“老板找过我没有?”
“没有。”
“真的?”
“骗你干嘛。到目前为止,老板还没来公司露面。”
聂乐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命,顿时松了口气。
钟晓玲向她瞥去一眼,继续云淡风轻的语气:“昨晚是不是ONE NIGHT STAND去了?衣服都没换。”
几乎一口水全喷在显示器上,聂乐言四下看了看,虽然没有其他人在场,但到底有些心虚,护了护领口,才放下杯子故作镇定地说:“胡说,我只是起晚了,匆忙之间忘记换衣服罢了。”
当然不能把昨晚的事说出去,否则多么丢脸!而更丢脸的是,一大早还被人硬生生扔在路边多等了十几分钟的的士。
“哦,是么。”钟晓玲对她的谎言不予置评,只是再度看她一眼,然后便埋下头做事去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老板果然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中午下班,聂乐言才从一堆凌乱的图纸中抬起头来活动筋骨。那些线条和数字直看得她双眼发花,可是接着还要赶去餐厅与客人吃饭,收拾东西的时候,坐在对面的钟晓玲突然扔了团东西过来。
“什么?”她诧异,然后才发现是块丝巾。
钟晓玲说:“遮住你的脖子。”
“……”她愣了愣,不禁立刻冏在当地,心里把那可恶的某人诅咒了千万遍,而钟晓玲早已施施然挽着手袋下班了。
因为是老客户了,所以一餐饭吃得十分轻松,双方初步确定了新项目的设计构想后便愉快地散席,聂乐言走在路上收到秦少珍的短信:晚上去爬梯。
她往手机里输了几个字,但因为天冷,手指都变得不灵活,于是又干脆全部删掉,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她问:“什么活动?”
电话那头言简意赅:“陌生男女认识一下。”
那不就是相亲么?虽然刚和江煜枫分了手,但也不至于沦落到那地步,所以聂乐言说:“不去。”
秦少珍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只不过是同城的联谊,大家素质都不错的,吃吃饭喝喝酒,就当消磨时间了。”
聂乐言问:“要不要正装出席?”
“一般衣服就行,稍微正式点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秦少珍又笑道:“我们这个和你以前参加的那些可不同,你千万别晚礼服上阵啊。”
聂乐言愣了一下,才说:“知道了,当我傻的么。”
提起晚礼服,家里倒还真有一些,上个月公司圣诞晚会她便挑了一套穿去,白色的雪纺裙,配着兔毛披肩,平常熬夜加班灰头土脸惯了,如此打扮确实令公司同事不无惊艳。最后还是钟晓铃受托来问衣服的牌子和价格,只记得当时她端着一盘水果沙拉,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说:“没牌子,小店里淘的,一共也就百来块钱。”才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贬低江煜枫以及江煜枫附加给她的一切东西,已经成了她那个时候的唯一嗜好。
其实这些衣物的真正价格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分手的时候往家里搬东西,一向对时尚了若指掌的秦少珍还说:“我看你以后就算失业也没问题,把这些统统拿去变卖吧,能撑好一阵子呢。”
她颇为不屑:“你看了几遍《巴黎恋人》,怕是中毒了吧?”那部电视剧真是满足了女人的全部YY,灰姑娘女主角就连卖件穿过的旧衣服也能遇上位白马王子。
想到这里,又不禁有点郁闷,为什么偏偏她每回都遇人不淑呢?
江煜枫也好,程浩也罢。
似乎,无一良人。
[三]
PARTY在晚上八点准时开始。
其实更像是以前香港盛行的六人餐桌聚会,三男三女,各坐在长桌的一边,自我介绍之后便开始进餐,并且试图在这愉悦的气氛中加深对彼此的印象和了解。
可是聂乐言却有点吃不下。
盘子里的煎小羊排香气四溢,倘若换作平时她早已十指大动,偏偏今天下午茶喝得太多了,下班之后又先在公司附近的面馆里吃掉一碗牛肉拉面和两个煎蛋,此时撑得裙腰都快爆开来,哪里还有胃口享受当前美食?
也不知是谁当的组织者,居然定了个这么不尴不尬的时间来聚餐。
坐在一旁的秦少珍突然贴过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活该!谁让你事前吃那么多东西!”
聂乐言觉得这论调十分可笑,不由反驳:“这个点才开饭,你想活活饿死我?”转眼瞥见对座的男子似乎正看着她微笑,她只好礼貌地扯扯嘴角,然后和秦少珍继续窃窃私语:“其实这样也好,就让我当一回淑女吧。”
因为在公众场合要顾着形象,秦少珍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将自己不屑的表情成功地收回去。别人不清楚聂乐言,她还能不清楚么?除了那张漂亮脸蛋还能唬唬人之外,其余地方还真与这淑女二字完全沾不上边。至少,她就从没见过急了会骂脏话的淑女。
这边,聂乐言倒是一副十分悠哉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此时此刻塑造出来的形象非常满意。暂时吃不下主菜,只好去喝酒,那小半杯葡萄酒盛在晶莹剔透的杯子里,头顶的灯恰好是明亮的“满天星”,就这样细细碎碎洒下来,折射出一片朦胧的水泽。
其实她的酒量不错,想当年第一次喝酒就干掉三大瓶雪津,并且头脑始终清醒如一,最后还能踩着稳健的步子从酒店走回家去。那时是在高中,后来到了大学里,愈加勇猛,与同班男生喝起酒来势不可挡,宿舍几个女孩子佩服她佩服得要死,因为她们几乎全都滴酒不能沾。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和秦少珍结成了闺蜜,因为俩人喝起酒来同样爽快。
不过经过昨晚之后,聂乐言总算对这酒精玩意儿感到一阵恐惧。
都说酒能乱性,果然不错!要不是昨天一时放纵,怎么会又爬上江煜枫那张KINGSIZE的大床呢?
所以,要克制。从此以后,还是少喝为妙。
她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放下酒杯,抬起眼睛就正好与一个人的目光对上。
还是坐在对面座位的那个男人,此时正温和地看着她。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聂乐言已经记不得了。方才大家都有自我介绍,不过她听了就忘,只隐约记得他是个律师。
三个男人里面,只有他是文科出身的,所以印象才会深一些。
“看什么?”她刻意好脾气地问。其实处在一个陌生人的注视之下,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对方的声音竟然和眼神一样温文,而且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与一般的南方男人不大一样,他问:“聂小姐不饿吗?你似乎吃得很少。”
她微微一怔然后摇头,天晓得自己撑得都快要吐出来。倒是对那人的口音起了点兴趣,她想与他说话,想了想,却又只能颇为为难地张了张嘴,结果对方立刻善解人意地接道:“我姓严,叫我严诚就好了。”微微挑起眉,唇边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聂乐言不禁有点尴尬,仿佛自己之前的心不在焉都被对方看在了眼里,她轻咳了一声才问:“严先生不是本地人?”
严诚微微一笑:“听得出来?”
聂乐言说:“嗯,我大学时有个室友的口音和你差不多,她是天津的。”
严诚说:“我也是。”又很自然地赞她:“听力不错嘛。”
“过奖。”
怎么会听不出来呢?除开那位室友之外,其实程浩也是天津人。
她曾和他待在一起那么久,怎么会听不出来?
一想起程浩,聂乐言的心情就自然低落下去,仿佛被打了霜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
她曾经很小白地问秦少珍:“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当然,那个时候年少无知,才会问这样傻的问题。其实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或许就像秦少珍讲的那样,程浩就是她命里的劫,既然当初没逃掉,那么此后的日子里只能生生受着,为他苦、为他悲。虽然这个说法有些文艺得让人受不了,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秦少珍还说,倘若有个名份也好吧,只可惜她连个正式的名份都没有,一直到毕业分开她都不知道程浩到底喜不喜欢她。
每每提起这个,似乎这位闺蜜都会比聂乐言自己更郁闷,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真是白瞎了你的校花头衔,说出去都丢人……”
对,真丢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即使那么丢人,可她还是忘不了他。
聂乐言兀自走着神,盘子里的食物早就渐渐冷掉,但是餐桌上的气氛却在不知不觉中升温。都是年轻都市男女,一旦聊起来才发现话题多多,最后不知是讲到了什么,只听严诚说:“本来不该我来的,还是我一朋友临时让我顶替他。”
于是另一位男士开玩笑接道:“这就叫缘份。如果你不来,恐怕也没机会认识这几位美女了。”
严诚从善如流,哈哈大笑:“确实,看来回头还得多谢他了。”又举起杯子虚虚一敬,有人说:“敬酒总得想个名目吧。”
他果真想了想,笑道:“敬缘份。”
“对,敬缘份……”其余几人纷纷举杯,聂乐言被秦少珍捅了一肘,也连忙回神应和,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郁结,接下来的活动便也没了兴致,只是勉强应个景凑个数罢了。
饭后有人提议去打斯诺克,立刻得到拥护。俱乐部就在楼上,一行人只当是做运动,绕着楼梯走上去,宽敞的大厅里音乐弥漫,比不得外头那些台球吧的污烟瘴气,这里倒是真真正正的优雅休闲。
其实聂乐言甫一进门就看见江煜枫了。没办法,谁让他总是那样惹眼,似乎人群再纷乱,他也永远不会被湮没其中。
更何况,这里的客人并不多。
他们占了最中间的一张桌子,有男有女,兼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倒并不太像是来打球的。老远就听见笑声,那声音明朗清越,仿佛直接冲着聂乐言的耳膜而来:“……江总,轮到你上场了。听说你是斯诺克高手?今天总算可以见识一回……”一手执着球杆,那位不知名的大美女正笑容妩媚地看着江煜枫。
聂乐言不禁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这男人!走到哪里都不忘招蜂引蝶,真是祸水啊祸水。比如眼前这美女,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出众得无可挑剔,或许放在别处那就是等着旁人伺候的女王啊,结果现在见了江煜枫却如同小蜜蜂看见花蕊,贴上去的姿态别提多么明显主动了。
偏偏某人似乎还不领情,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眼神,看着那支球杆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漫不经心地抿了口冰水,然后才说:“那你一定是受骗了,我不会打台球。”忽然如有心灵感应一般侧过脸来,目光恰好停留在在聂乐言的脸上,他挑起唇角笑了笑:“真巧啊。”
[四]
巧不巧她不知道,但至少聂乐言觉得他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吃惊的样子,仿佛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等她自己慢慢走近了,然后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转头同她打声招呼。
对,就是这种感觉。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他只需要悠闲自在地等在那儿,而她则总是充当那个傻乎乎的角色,一步一步走近却还以为他没察觉,直到到了跟前才发现,或许那里正有个他挖好的陷阱就等她来跳,然后他好以此为乐;又或许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会等她,无非不过是因为他无聊了,需要一个人陪着消遣。
而那个人除了她,当然也可以换成其他的女性。
就好像分手之后的三个月里,他依旧过得风生水起却从来都没有联系过她,撇开昨晚不说,他真就仿佛一个水泡,“噗”地一声破灭了,此后在她的世界里便再也没有踪迹可寻。所以聂乐言知道,即使没有了她,他江煜枫也断然不会寂寞。
那样精彩丰富的生活,怎么会寂寞?他面对的选择太多,而她从来都不会是他的唯一选项。甚至她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即使中途退了场,对整台大戏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秦少珍看到江煜枫倒是很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立刻笑容满面地说:“好久不见了。怎么,你也有兴趣玩这个?真是看不出来。一会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两局?”
这副狗腿的样子着实让聂乐言很头疼,虽是当着江煜枫的面,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小声提醒:“咳,注意立场!”
可是秦少珍才不管她。
秦少珍对江煜枫一向印象颇佳,就连当初分手,她也破例没站在聂乐言一边,还时不时就说上两句:“人家对你也算不错了,你要什么不给你买?有什么不肯满足你的?他平时多忙一个人啊,结果有时候还会陪你在家玩游戏机,说出去就算不是天方夜谭但也足够夸张的……”诸如此类的话听多了,聂乐言有时候都迷惑,难道还真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洗脑,绝对是洗脑!聂乐言常常腹诽:也不知道江煜枫私下给了这女人多少好处,才让她这样偏帮着来说话。
果然,秦少珍对她的提醒置若罔闻,倒是江煜枫耳尖地微微扬起眉峰,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什么立场?”他的眉真好看,其实眼睛也极其漂亮,被灯光映照得仿佛这世上最黑最亮的宝石。
聂乐言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恍了神,仓促间避开目光不去看他,早晨的事犹如一场闹剧,多少令她有些尴尬,于是她扯了一下秦少珍的衣角,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说:“快走吧,他们还等着呢。”
江煜枫往那群人的方向扫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记得你以前不爱来这种地方。”
聂乐言面无表情:“是人都会变的。”
“才三个多月而已。”
她讪笑一下,而后却又不禁有点吃惊。
真是难得啊,他竟然也能将这种时间记得如此清楚,因为记日子这样的事一向都是由他秘书代劳的。年轻干练而又美丽的LINDA总是能够准确地背诵出与她有关的每一则数字信息,这其中当然还包括她的生日以及她与江煜枫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纪念日,然后鲜花和礼物直接送到面前来。时间久了,居然也变得无惊无喜,反正她知道江煜枫有位能干的女秘书,可以将这些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江煜枫自己,虽然记忆力惊人,但似乎并不屑于将脑细胞花费在这上头。
所以,多么难得,他恐怕连她的生日是几号都说不上来,却又偏偏将分手的日子记得那么清楚。
严诚他们已经在挑球杆,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倒仿佛每个人都是这项运动的爱好者。聂乐言不由得纳闷,怎么如今这些都市金领白领们都兴玩这个?就连江煜枫这样的人都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自己已经与时代脱节了?
平时虽然也曾在电视里看见过赛事直播,但她能叫上名字的斯诺克选手也只有国外的奥沙利文和国内的丁俊晖,主要还是名字的曝光率太高,才会被她记住。
其实她是真的不热爱体育,唯一会看的篮球,那还是因为程浩。他那时候是院系主力,打小前锋的位置,在球场上跑动起来,仿佛每一根乌黑的发丝都在阳光下跳跃闪耀。场上那么多人,她在场边却好像只能看见他——他小麦色的皮肤,他流畅的肌里线条,他的每一个眼神、跑的每一步,当然还有他投球时的姿势,那样美好顺畅,皮球通常都是“刷”地一声进了篮,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欢呼……
那时候去看程浩打球的女生特别多,而她就夹杂在她们中间,卖力地叫好鼓掌,偶尔也会与他的目光极短暂地交汇,然后再迅速错开。
他打球的时候尤其专注,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见她。
又或许,他从来都只是视而不见罢了。
江煜枫已经放下水杯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影落在地板上,因为天花板四处都装着射灯,他的影子恰好便与她的有浅浅的交叠,看上去倒像是两个人靠得极近,正在耳鬓厮磨。
可是其实并不近。
至少此刻的距离让他看不太清她眼底的情绪。似乎有刻意的疏离,又似乎是某种莫名的讶异,然后,还有极隐约的沉溺与缅怀。
他当然知道她的缅怀与他无关,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某些习惯适当改一改也不错。至少多出来活动,能有机会认识更多的人,也因此能有更多的选择。”他忽然转过去朝身后的美女看了看,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你说对吧?”
那美女被冷落已久,本来几欲发作,谁知此时只见江煜枫含笑看着自己,不由抿着唇重新喜笑颜开:“当然,这话挺有道理的呀。”
聂乐言却不禁皱眉,语气愈加不善:“什么叫更多选择?”
江煜枫仍是淡笑,一副笃定的口吻:“哦?难道你今晚不是来相亲的吗?”
她先是一愣,然后才微微发窘,立马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有种被人看笑话的感觉,对上江煜枫的目光,令她头皮都在隐隐发麻。
他居然以为,在与他分手之后,她便要靠相亲来解决恋爱问题了?!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赌气反问:“就算是,那又怎么样?正正经经相个亲交往个对象,恐怕也好过那些因为选择太多所以挑花了眼的人。”然后转头问秦少珍:“你说对吧?”
什么是闺蜜?什么是死党?秦少珍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可是看着聂乐言的一言一行,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讽刺和挑衅啊,大庭广众之下,居然要让她配合她以如此方式反击她的前男友,这是不是有点儿幼稚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个钻石王老五般的男人。
不过,聂乐言的眼睛已经能飞飞刀了,出于一贯的了解,秦少珍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不无勉强地点了点头,又不无勉强地说:“……嗯……有一定道理……”可还是忍不住去看江煜枫的反应,所幸他似乎根本不把聂乐言的揶揄放在心上,只是状似好奇地问:“那边三个男人,哪位才是你相亲要交往的对象?”
聂乐言的脸色更差,冷哼一声:“江先生,您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吧。”又朝那精致美女看了一眼,“您现在很闲么?好像大家都还在等您展示高超球技呢。”
江煜枫不置可否地扬扬眉:“聂小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尊敬我了?”那双眼睛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灯下竟然显得波光潋滟,当真是目泛桃花。聂乐言不禁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妖孽!颇为鄙视地拒绝再去看他。
其实心里又有些嫉妒,凭什么一个大男人能长得这样好看?!凭什么凭什么?!倘若性格温良点也就算了,偏偏他总是那样深不可测捉摸不定——这种人生到世上来简直就是祸害啊!
谁知一念未歇,那祸害却已一步欺了上来,将嘴轻附在她的耳畔。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甚至举手投足都堪称优雅,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恶毒无比:“好歹相识一场,所以替你把把关,我只是担心你交友不慎……”聂乐言正想嗤笑,结果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成功的刹白了脸色,“又或者……在不确定对方看上你之前就傻乎乎地交付了真心。”
[五]
什么叫自作自受,聂乐言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然而即便是这样,她还是禁不住愣在原地好几秒,如同被人狠狠地当头揍了一拳,整个人一下子就蒙了,除了脸色发白之外,更有种眼冒金星的错觉,仿佛周围的面孔都在虚晃,瞬间变得模糊而陌生。其实是因为心痛,因为江煜枫轻而易举就击中她的痛处,那个隐藏得很好的伤疤被猝然揭开,痛得她头脑发昏。
但也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因为她在下一刻便顺手捞起桌上的水杯,出其不意地泼了出去。
恐怕没人能想得到她的举动,包括她自己。这样没有气质,素来不是她的作风。
可是,再后悔也已经晚了,那半杯冰水就这样不偏不倚地全部落在江煜枫的脸上……紧接着,聂乐言便听见某个女人的惊呼声,或许那分贝太高,又或许是终于发泄了困窘的怒意,使得她的理智在瞬间找了回来。
她不免在心里重重地抖了一下,微微发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头发滴着水的男人,她想,一定是刚才自己太愤怒了,一定是的!因为她的手指还紧紧捏着玻璃杯兀自发着颤,江煜枫的那句话正好击中她的软肋。
对,谁叫他那样不留情面,那样恶毒?
想的越多,聂乐言脑袋里的嗡嗡作响声就越明显。事实上,在刹那间给出的所有理由通通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其实她很清楚这是个怎样的场所,也知道周围正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这场好戏——被一个女人当众泼了一脸的水,恐怕是他江煜枫这三十年来从未遭遇过的奇耻大辱吧!
他这样的一个人,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从小便受惯了众星捧月似的待遇,可是今天,居然被她如此对待。
除了之前那位美女的那一声惊呼之外,周围显得太过安静,旁观者们似乎都没敢出声,就连秦少珍也呆住了。
江煜枫穿了件样式最简单的衬衣,水滴就那样从发稍一直滑落到领口肩头,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她,幽深晦暗,阴晴不定。
摒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借口之后,聂乐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
做出这么丢人的事,当然没脸再留下来给人参观了。于是,她真的跑了,而且是,拔腿就跑。
隐约听见后头秦少珍的声音,但她已经顾不上,其实被人看笑话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江煜枫接下来会怎样对付她。
虽然还不至于动手打女人,但是江煜枫发起火来,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印象中也只见他发过一次脾气,可是对聂乐言来说,那一次就也就足够了。当时她真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这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怒意也能如此强大。
其实那次只是个误会。
她晚上误服了安眠药,结果昏迷不醒,凌晨被警觉的朋友送去医院洗胃,然后江煜枫便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结果,她一个刚刚洗完胃的病人,多么不容易啊,躺在床上正自难受,却还要面对他的那张千年寒冰似的脸。
只记得夜深人静的病房里,他站在床头,自上而下地俯视她,目光里都仿佛结着化不开的玄霜。她的脸色犹自发白,刚动了动嘴唇想要故作轻松地和他说说话,他却已经极其冷淡地开口说:“你如果想死,为什么不死得干净点?”
她整个人都呆了一下,明明当时病房里温暖如春,可她还是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上迅速升起,一直漫延到颈脖和手臂,令人汗毛倒立。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同她说过话,从来都没有。
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讨厌透了他那深不可测的笑容,可是在那一刻才发觉,原来他完全沉下脸凶起来的样子竟会是这样的吓人。
其实她有点委屈,因为事实上她根本不是想自杀,只不过是晚上困极了一时头脑不清醒才把安眠药和感冒药弄混了,虽然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是真的需要通过安眠药才能入睡。
所以,很显然是江煜枫误会了。
她躺在病床上,吃惊地看着他,微微下沉的嘴角,冷若冰霜的眼神……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只觉得他的脸色在那一刻阴沉得无以复加。
她说:“我没有……”但立刻被他冷冷地打断。
“如果这次没人送你来急救,我在想,要不要通知某个人回来参加你的葬礼?”
这个某人,她当然知道指的是谁。
她也不高兴了。她就是不高兴别人跟她提程浩,哪怕是隐晦的代指也不行!
于是她索性不再解释,只是赌气般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人都救过来了,他也不能拿她怎么着!
果然,他确实不能拿她怎么办。一时之间,她闭着眼睛只能听见床头加湿器工作的细微声音,而江煜枫则再无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微微将眼皮睁开一条细缝,这才赫然发现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可是却又僵硬冷漠。
最终,他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她才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仿佛手足无措的感觉,又仿佛有点心慌,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误被父亲惩罚,罚她不准出门玩,并且一整天都故意不理她。可她在家里最黏爸爸了,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觉得特别难受,好像真的被遗弃了,心里跟有小猫爪子在挠似的。
可是,如今江煜枫对她发火,她竟然也有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总是和她作对的欠缺风度的恶劣男,与风度翩翩形象高大的老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
不过好在江煜枫统共也就发作过那么一回,所以她后来也没什么机会再去体会那种怪异的感觉。
然而今天,她当众给了他这样的难堪,其后果真是不能想像。
所以聂乐言慌不择路,急于逃离作案现场,也正因为如此,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完全走错了方向,居然一路绕到了俱乐部最深处的洗手间门口。
她满头黑线地呆立了两秒,才闷头走进女厕所。
[六]
偌大的地方,有熟人,也有其他陌生的客人,可是谁都不方便贸贸然上前来搭话,哪怕是善意地问上一句:“没事吧?”,因为江煜枫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没有哪个傻瓜会在这个时候去冒踩进雷区的危险。
其实就连秦少珍都有点害怕,虽然她一向视面前这个男人为人中龙凤谦谦君子,可是上一分钟发生的事确实太突然,其影响有多么恶劣,恐怕连傻子都看得出来。于是她只好猜测,聂乐言是不是脑子秀逗了,连傻子都不如,才会做出如此缺乏风度的举动。
这简直就是台湾小言加八点档连续剧嘛。可是现实生活中,哪个男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容忍这样的羞辱?
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很快送来干毛巾,江煜枫接过来随意擦了两下,肩头犹印着大片水渍,他却仿佛根本不在意,只是朝聂乐言逃走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秦少珍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寒颤,很识时务地开口说:“那个……我看我还是去找找她吧。”一边暗自盘算,找到了就立刻拖到外面,两人私下解决,也好过在这里演戏给不相干的旁人看。
谁知江煜枫却说:“不用了。”声音微微有些沉,就如同他此刻的目光,然后他丢下毛巾,大步向走道顶头那个用暗红色灯光提示着的烟斗和高跟鞋的标牌走去。
秦少珍默默地想,希望他此番只是去盥洗室稍作修整而已。
江煜枫最终走到那扇棕红色的木门边停了下来,开始拿出手机拨电话。
听筒里嘟嘟的长音传过来的同时,果然有隐约的音乐声从门背后流畅出来。他收起手机,不禁冷笑一声,恰好见到打扫卫生的工人,他便拦住她,朝一侧的门指了指,温和地低声说:“请问你在里面有没有看见我的女朋友?”
那大妈四十来岁,方才因为正在两个盥洗室里洒扫,所以错过了一场好戏。
此刻并不知情的她只是将江煜枫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见他衣衫濡湿,连额前的发稍似乎都是湿的,不免心中诧异,但还是原原本本地回答他:“这里头只有一个年轻姑娘,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又见他长得眉目英俊身姿修长挺拔,难免在心里多生出一分好感,于是便又热心地问:“你女朋友是不是长长头发,瘦瘦高高的,然后长得很漂亮?”
江煜枫点点头。
她说:“那估计就是了吧。”又皱了皱眉:“那姑娘也挺奇怪的,进去之后就一直站在洗手台边上,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站着。呃……慌慌张张,又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江煜枫一边听着描述,一边接收到对方传递过来的眼神里的讯息,知道大概是被当作闹别扭的情侣了,他也不多解释,只是朝那大妈略微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谢。”
待到对方离开之后,他才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动静。
他将手放在黄铜把手上,沉声说:“你出不出来?”
门板被刻意做成古朴的样子,下方有一排很宽的通气栅,所以他确信声音完全能够传得进去。
可是,门后依旧没有回音。
他不禁微微沉了嘴角:“难道你打算在里面待一晚上?”停了停,才又接下去缓声威胁说:“我今晚恰好没事,倒是有足够耐心陪你玩。”
果然,话音刚落,门便“霍”地一声被人拉开来。
江煜枫扬了扬眉,似乎一点都不讶异,只是极度不屑:“怎么?终于肯出来了?”
聂乐言僵着脸站在门边,因为两个人的身高差了十来公分,此刻距离又近,所以需要微微抬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只见江煜枫微倚着墙壁,虽然之前被她泼了水,但却仿佛一点都不显得狼狈,那几绺乌黑的发丝伏在额前,与他眼底的那分墨色相互映衬,反倒有种疏淡懒散的气度。
可是,一个人的外表与内在不一定总是相符的。比如,据她所了解到的江煜枫的性格,他说要陪着她“玩”一晚上,那就绝对有可能说到做到。
简直就是变态人格!
所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索性出来当面来个了结,因为面对变态自己实在无力应付,而且这女用盥洗室里的薰香用得太足,让她闻了之后只觉得头晕脑胀。如果真要在里面待上一晚上,只怕会昏死过去吧。
于是,她抿了抿唇,稳定了一下情绪:“你想怎么样?”
江煜枫面无表情不理她,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显得越发深晦。
她说:“刚才我是有点情绪失控了,但也不能完全怪我……”稍微考虑了一下措辞,觉得还是不要继续火上加油才好,所以她用了自认为最温和的形容:“如果你今后可以稍微顾虑一下我的感受,不要那么直接地翻人旧账,我想大家再见了面大概也是可以和平相处的。”
聂乐言觉得自己真是够冷静够理智,如此一来便将这事给顺利化解了,以后与江煜枫路归路桥归桥,其实再碰面的机会也不怎么多,嘴上这样说只是为了把话讲得更圆满一点。
谁知对方却随即微微皱起眉心,仿佛真的十分困惑的样子:“被我翻旧账所以觉得不舒服了?可是我记得某人说过,以前只是不懂事太幼稚罢了,其实自己早就不在乎过去的那些事了。”江煜枫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继续说:“怎么,难道是我记忆力出问题了吗?”
没有!她不禁暗暗咬牙,他的记忆力不但没出问题,而且还好得不得了,简直将她曾经说过的话一字不拉地重复了下来。
聂乐言突然觉得无从反驳。那个时候,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骗别人还是骗自己,事实上,她怎么可能忘得了程浩?
那个贯穿了她整个大学生活和记忆的人,仿佛一条无形的绳索,不但牢牢缚住了她的心,同时也将她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通通串连起来,她走过的每一步,感情路上的每一个足迹,都与他息息相关,也都只与他相关。
这样的他,她又怎样才能够真正忘记?
聂乐言苦笑一下,仿佛突然失去了兴致和劲头,不再与江煜枫多言,转身要走。
她绕过他的身旁,灯下是他印下的阴影,极淡地从她的肩头手臂逐一略过,然后,手腕便被攫住了。
其实他的力气并不大,她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可是她恰好抬起眼睛看见他眼底的深晦,当真如夜里的大海一般,那样暗那样深,头顶那一圈一圈晕黄的灯光都似乎没办法映到里头去。
因为程浩的缘故,她有点蔫,所以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看着他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些什么,又仿佛犹豫。
可是,为什么会犹豫呢?她更加不明白了,这个词貌似从来没有在江煜枫的身上出现过,她不是没见过他工作时候的样子,作风向来干脆果断,这一点倒真令她深觉佩服。
所以,一定是看错了。
果然,他接下来便眉目舒朗地淡淡一笑,说:“你这样就想走了?”
她不得不警惕起来:“干嘛?”
“你这样出去,不觉得丢脸?”
呃……再次成为众人注视的焦点,那感觉确实好不到哪去。
“那你说怎么办?”
结果两个人在俱乐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从偏门下了楼,直接通到地下停车场,江煜枫一路往停车位走去,聂乐言这才不免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否则哪能这样熟门熟路?
恐怕,怕丢脸的人是他才对吧!所以才不让她再在大庭广众下露面,免得别人再次想起他所遭受的奇耻大辱。
而她嘛,原来只是跟着沾个光而已,真是郁闷。
[七]
在回家的路上给秦少珍发了条短信,不到半分钟,秦少珍便回复过来:没动手打起来吧?
聂乐言不禁讪讪地笑了笑,并没有注意到一旁递来的目光,只是手指飞快地摁着按键:你也太夸张了吧,先这样,晚些时候再说。
其实是因为不方便,否则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说明情况还更省事些。她收了手机,倾斜了视线去看坐在左侧的人,江煜枫开车的时候一向专注,此刻也同平常一样目不斜视,前方是滚滚车阵,所有的车灯汇聚着一片流动的海洋,照亮这本该漆黑的夜晚。而那张英俊的面孔就这样陷在灯与影的交错之间,显出几分冷峻的色彩。
她说:“在路口放我下去。”
江煜枫只是看了她一眼,车速却丝毫未减。
她只好又解释:“我要去超市买东西,路口下车就行了。”如果不是这双新买的高跟鞋实在不称脚,她也不至于这样没骨气地搭他的车回市区。其实方才在俱乐部里,脚趾就已经疼得要命,后来又被服务生领着绕了旁门小道,最后实在没有徒步走出地下三层停车场的勇气和能力。
所以,她现在一找到机会就急于下车,好与江煜枫脱离得干干净净。本来嘛,之前闹了那么大一个阵仗,如今再和和睦睦地一起回家,那该有多诡异。
可是对方却仿佛一眼便能望穿她的心思,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就连语气里都是毫不掩饰地讥嘲:“你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怎么,利用完了就巴不得立刻甩开?”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微微趔趄的脚步,他知道她一向不习惯穿新鞋,再好的皮子都会硌脚,这个女人在某些方面简直娇贵得如同童话里豌豆公主。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没来由地起了一丝怒意。
可聂乐言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什么叫一直都是这样?
有点疑惑,但她几乎都懒得和他理论,因为早就习惯了他的怪声怪气,她只是一言不发地预先动手解开了安全带。
结果江煜枫只瞟了她一眼,车子便开始突然加速,直接超过右侧两辆慢吞吞的公交之后,紧接着一个利落的变道,然后稳稳停在距离十字路口两百米外的临时停车区。
可是门锁却没开,聂乐言扳了两下才发现开不了车门,转头只见某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江煜枫没有笑容的样子其实一直都带着几分沉郁的冷峻,她被他看得心里不大自在,所以皱起眉头问:“还有什么事?”
江煜枫说:“这样就想走了?”
搞不清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只能越发疑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这才发觉他竟然连外套都没拿就从俱乐部里出来了,好在是在车里,暖气十分充足,否则就这一件衬衫岂不是会被冻死?
然后她故作恍然状:“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付干洗费吧?”只是清水而已,况且,看看他的头发和身上,早就被暖气烘干了。
谁知他略微扬了扬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很不明确。
“……你一向那么大方,不会真跟我计较这些吧?”于是她故意气他:“还是说你最近发生经济危机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劝你少给那些女朋友们买几样礼物倒是真的,可以省下不少钱。”
这样没心没肺的讽刺,江煜枫却不怒反笑,“多谢,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幽深的眼底似乎有微光闪了闪,又或许只是倒映了车窗外的霓虹,停了一下他才又说:“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上周我听一个朋友说,你们公司要裁员,不知道有没有你的份。”
他的口吻十分悠闲,即使是说着这样关系着别人生计的大事,也都仿佛只是在谈论着天气一类最普通的话题,聂乐言听了却不由一惊。
有这样的事?怎么他的消息倒比自己还灵通?
可是随即想想,又觉得十分正常。虽然都是名校毕业,但她与他比起来,那只能算是无名小卒吧。
这信息来得太突然,导致自己心里也没底起来,聂乐言却还是说:“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轮到我。”
“那最好。”他忽又笑了笑,“其实我也担心你突然失了业,会跑回来吃回头草。”
聂乐言稍微反应了一下,这才不由狠狠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同一个错误犯两遍的,那是傻瓜!”又突然想起昨晚的荒唐事,便抿着唇角,也跟着扬眉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昨天的事是我早有预谋吧?其实只是意外罢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停顿两秒,才轻描淡写地接下去道:“真是不好意思,昨晚睡了你。我在想,要不要付钱给你,以示我的心思单纯。”说罢,真从皮夹里数出几张百元大钞来,不管不顾地丢在仪表台上,然后强行拉开车锁“呼”地下车去了。
她才懒得理他的脸色和反应,拎着包二话不说就往路边走,只怕待得再久一点又要闹矛盾。今天一整晚,她大概都与江煜枫气场不合。
而事实上,江煜枫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的车是有名的起步加速快,车门刚关稳,就已经听得油门轰响,下一秒便飞快地将她抛在了十万八千里之后。
哦哦,看来,果然还是成功地惹怒他了。
此刻的聂乐言虽然一个人站在路边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不过却突然由衷地觉得,整个晚上,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成就感。
第二天上班,同事们照样工作得如火如荼,氛围正常,气压也正常,丝毫没有山雨欲来的兆头。
唯一不同的就是大老板还是没有出现。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稍微打了听一下才知道,原来老板是临时出差去了。
秘书小钰说:“大概要到下周才能回来。哎,我总算可以轻松一点点了。”语气无限满足,可见平时也是受压迫惯了的,虽然只得到片刻的解放,但也足够让人感到欣慰。
“可惜我就没你这么好命了。”钟晓玲接道:“昨天中凯的人还对新办公大楼的设计方案提出了一大堆意见,偏偏他们那个老总黄某某又是个十足的土老板,什么都不懂,还爱指手划脚,我猜他简直恨不得能用黄金打造出一间办公室来,好显得他们公司财力雄厚金壁辉煌。”她往嘴里塞了块至爱红烧肉,又说:“反正我是越来越发现和中凯的人沟通不良,这个CASE接下来完全就是为了考验我的专业素养。”
聂乐言在旁边不禁笑道:“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也不想想,好歹你钟设计师也是人家黄总钦点的呢,多风光。”
提起这事钟晓铃就更加郁闷,当初签订合同的时候,对方代表就直接点名要她负责这个案子,后来大家渐渐混得熟了,她问起缘由,对方给出的答案却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我们黄总说了,一定要个女设计师。”
而当时,全公司的女同胞们不是出差在外就是请假在家,恰巧只剩下她一个。
“别提了。”钟晓玲朝聂乐言瞪去一眼,觉得这人笑得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又指指同桌的其他几位同事,“据我所知,你们的DEADLINE也都快到了吧,加班加点的日子又要开始啦!”
“扫兴!”
“嗳,我说你就不能让我们好好吃顿饭么?”
“……换话题换话题!”
“……”
当真是一语激起众怒。
饭后,聂乐言与钟晓玲一道上楼。其实公司虽大,平时同事之间的关系也都融洽和睦,但终归还是她二人的感情更亲厚些。
聂乐言问:“中凯的设计稿要全部推翻重新做过?”
钟晓玲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至少百分之六十。”
“那你和KYLE通过气没有?”
“没有。原本我以为他今天会来公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老板一向以公司为家。也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他竟然突然出差去了,而且事前居然半点消息都没透露。”
其实对于这一点,聂乐言也正自觉得奇怪。以往老板出远门,倘若几天不能回来,必然会和下属各主管招呼一声。
这家公司的氛围不比某些单位和企业,向来轻松自由且平等和睦,上下内外沟通得极好,也正因此有着极高的办事效率。
所以说,这次着实有点反常。
聂乐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但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昨天江煜枫说过的那番话,似乎这两者之间总有一些微妙的关联。
当然,在事情真正露出眉目之前,她选择绝口不提,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结果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居然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她初时以为是对方打错了,因为喂了半天也没人回答,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十分嘈杂的噪音,有一点点熟悉,仿佛是重型机械运作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击打声和人们交谈的杂乱声,其实更像是在工地里。
她怕错过什么重要的公事电话,所以不得不最后耐着性子再度确认了一次:“你好?”
这回才终于听见对方的答复,那个男人似乎一边扬声一边走到安静一点的地方,问:“嗨,你好,还记不记得我?”
聂乐言曾是校声乐团的主力,辨识声音的能力很不错,所以立刻就想起昨晚那张斯文儒雅的脸。
“你好,”她有点讶异:“你是严诚?”
避开了嘈杂的环境,严诚的音色还是那样温暖平和,犹如冬日里的煦阳,他微微笑道:“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太唐突了,这是我向你的朋友秦小姐要来的号码。”随即又问:“改天约了再吃顿饭怎么样?”并没有问她昨晚为什么突然消失掉,只是一个十分自然的提议,仿佛再正常不过的朋友之间的邀约,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突兀或有其他企图。
最后聂乐言想了想,便也很自然地答应:“好。”有一句话江煜枫倒还是说对了,分手之后,其实她并不缺乏别的选择。
[八]
到了吃饭那天,才知道他当时果然是在工地现场。
“正好有个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在那里做事,我去看看他。”严诚说:“也正是因为到了那种地方,所以才想起来约你出来吃饭。”
聂乐言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学设计的吗?”
她想了想,不禁哑然失笑:“哦,可我是室内设计,不需要去建筑工地察看的。”
隔着一张桌子,严诚微微抬起双手笑道:“抱歉,在这方面我真是个门外汉,如果说错了什么你可不要在意。”
她立刻说:“怎么会呢?况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有谁是全能通才的呢,什么都精通那还了得?”她拿手指拈了拈茶壶的把手,动作有些稚气随意,可是语气却不无真诚:“其实,我更羡慕和敬佩你的职业。”
严诚的眼底亮亮的:“是么?”
“大律师,站在法庭上口若悬河机智善辩的,多么风光,而且气势十足,总能给人一种逼人的压迫感。我有个亲戚就是做这行的,从小我就特别崇拜他。”
严诚似乎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侧着头,抿着嘴角笑了一下。其实他属于眉目英气的类型,并不见得有多好看,可是十分有男人味,然后就在这一刻聂乐言突然惊觉,原来成熟男人偶尔害羞起来,竟然也能如此动人。
这一顿饭吃得轻松愉悦,她这才发现或许是职业的关系,其实他在很多领域都略有涉猎,天文地理时政趣闻,每一项都能信手拈来成为一个新话题聊上很久,而且他的口才又绝佳,时常逗得她哈哈大笑。
最后从餐厅出来,她说:“幸好不是在上次那样的场所,否则这样大声笑出来一定会遭人白眼。”
严诚侧过脸看了看她,故作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效果,所以才特意请你来吃农家菜喽。”
她说:“是是,难道料事如神也是做律师的必备条件之一?”走到路口停下来,转身向他道别:“就送到这儿吧。今晚很开心,下回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比如新房子装修之类的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
严诚笑笑说:“哦?有打折吗?”
她其实有小半张脸都埋在柔软温暖的围巾里,所以夜色中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显得尤为突出,在灯火的映照之下明媚动人,“贵宾价,八折。”她笑道。
“不错,有机会一定使用这特权。”严诚想了想,才又摊手说:“不过,我可不能同等价值地回报你。毕竟职业性质不同,我倒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有需要用到我的时候。”
他说这句话的神情似乎十分认真诚恳,她却不由得笑起来,“我明白。”
洗完澡之后,秦少珍在电话里懒懒洋地问:“有发展的可能没?”
“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太早了?”
“怎么会早?当初在学校里只见过一面就给你递情书的人不是就有很多?聂乐言,关于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即使过了几年,你的魅力依旧有增无减。”
“你认为严诚和当时的小男生可以相提并论么?”
“对,估计他成熟地明白不能操之过急,所以先和你做朋友,然后一步一步深入,最终让你习惯成自然地接受他。啧啧,城府真深啊。”
被这强大的推理搞得啼笑皆非,聂乐言说:“我怎么觉得你对他有敌意呢。当初提出要参加PARTY的人好像正是你吧,把我电话号码给他的人似乎也是你。”
“唉,可你知道的,我更偏向江煜枫啊。叫你去PARTY,只不过是怕你太闷,多认识几个朋友罢了。”
不提还好,提起姓江的她就不痛快,“那人那么恶毒,怎么你还偏偏这样待见他?那天晚上你在也场,他说的话你没听到么?我看他的心地简直坏透了!”
谁知秦少珍却完全不给面子,犀利地反驳:“虽然直白了一点,但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就不懂了,你这样心心念念地记挂着那个人,可人家在这几年间有一点半点想到你吗?嗳,你也别怪我说得太直接,你现在……”
一语未完,门铃响了,正好给了聂乐言一个挂断电话的好理由:“下回聊,拜拜。”
从猫眼里就看见聂芝斜倚在门框边上,聂乐言立刻将门拉开,那个打扮时尚的少女风一般冲进来,一边换鞋一边问:“有吃的吗?饿死了。”
“我今晚没在家里做饭。”聂乐言将双手拢在胸前,看着对方熟门熟路地去开冰箱,随口问:“怎么,又打算在我家过夜?”
她们是在聂乐言一次出差途中认识的,坐在飞机上无意中聊了两句,才发现两个人不但来自同一个城市,居然连姓都相同,而最最关键的是,简直一见如故。
聂乐言从小就希望能有个姐妹,偏偏家里几个叔伯姨舅生的全是男孩儿,她便成了家中唯一一颗明珠,虽然从小被宠到天上去,可还是不免觉得寂寞。于是,赶在飞机着陆之前,她便喜滋滋地认下了这个干妹妹。
“老爸老妈都不在,我一个人住在那又新又大的房子里怪怕的。”十九岁的美少女聂芝同学捧着酸奶盒凑上来,谄媚地笑:“姐,今晚我陪你睡。”
她推开她:“你去客房。”
“可我怕。”
“怕什么?”
“前两天我们宿舍讲一直在鬼故事,现在一想起来就怕。”
聂乐言好不容易忍住叹气的冲动,却还是不由得嗤笑一声:“你这叫自找苦吃!”
聂芝摆出一副态度坚决的模样,“所以咯,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面对这样的无赖,哪里会有办法?所以,最终两个人还是躺在了同一张大床上。
床是前段时间新换的,一米八的宽度,床垫软硬适中,据说还添加了薰衣草在里面,十分有助睡眠。可是,聂乐言今天晚餐的时候多喝了几杯茶,她这人只要喝了茶或咖啡一类的饮料就必然会影响睡眠,所以此刻闭着眼睛半天都没办法入睡。
聂芝似乎也毫无困意,不一会儿便用手肘捅捅她:“睡了没有?”
“嗯。”她简单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听见她声音清醒,聂芝索性翻过身,两个人面对着面,“下周末有没有空?我介绍我的男朋友给你认识。”
聂乐言说:“我记得两个月前我就在你的生日派对上见过他了。”
聂芝说:“不是那一个,那个已经分了。”
“……”聂乐言沉默了一下,其实也算是见惯不怪了,只能不咸不淡地夸赞:“你的效率可真高。你爸妈知道吗?”
“还没来得及说,我们上个月才认识,然后前几天才正式在一起呢。”
好吧,虽然相差了不到十岁,但聂乐言觉得自己和聂芝之间还是存在着一定宽度的代沟的。
“姐,我实话和你说吧,我觉得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同,和以前的都大不一样。”
聂乐言有点无力,因为一向都只把这个表妹当作是个爱玩又爱胡闹的小女生,于是便随口问:“有什么不同?”
“就是一见钟情咯。多傻多假的一个词啊,我原来打死都不信的,可是现在发现还真有这么回事诶。”
见聂乐言微微睁开眼睛却不出声,聂芝的眼神亮晶晶的,又接下去说:“就仿佛有预感一样,第一次见面就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和这个人发展出些什么。姐,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
“……没有。”聂乐言撒了个谎,声音莫名低沉下去。
其实她知道,这种感觉是真的很奇妙,只需要一个照面,又或者只是一个更简单的眼神,便在内心有了隐约的笃信,笃信总有那么一日,他会属于她,而她,也会属于他。
因为曾经她见到程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九]
其实她知道,这种感觉是真的很奇妙,只需要一个照面,又或者只是一个更简单的眼神,便在内心有了隐约的笃信,笃信总有那么一日,他会属于她,而她,也会属于他。
因为曾经她见到程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第一次的相遇,他站在高高的黄山之巅,脚底下便是万丈云海,流动的飘渺的白色雾气一直在他的身侧环绕不散。而他的眉眼是那样的清俊冷傲,明明还只是个瘦削的少年,却又仿佛拥有傲视一切的资本和气息,其实就连嘴角抿出的弧度也是那时一个最优异出众的男生应当有的样子,带着一点点少年式的漠然。
山顶很冷,他穿了件黑色的大衣,只露出一点点领口,似乎是深海般的藏蓝,都是那样低调而沉默的颜色,他却将它们穿得十分好看,他孤立在灰色斑驳的巨石之上,身材瘦削欣长,宽阔明净的额前是早已被雾气濡湿的乌黑的发丝。
明明是截然相反的色彩,却又仿佛能让人立刻联想到日本电影《情书》中的藤井树,那个绝美的白衣少年,带着永远神秘的气质。
而她,正与一众要好的女生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其实只是无意中的一瞥,结果那一刻便如最初最美的烙印,永远定格在了聂乐言一生的记忆里,并在此后的数年中,始终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那时是在大一下学期,聂乐言所在的班级与Z大土木工程系二班联合组织的旅行,趁着五一小长假大家一起游黄山。说是说兄弟院系,平时各式各样交流也不算少,但毕竟都才刚入学一年不到,两个院的人数又足够庞大,加在一起好几百号人呢。对于像聂乐言这样的女生来说,除了上课与去图书馆之外,更多的业余时间全都花在了逛街或睡觉上,自己院里的人尚且还认不全,就更加别提别的院了。
在后来下山的路上,走在前面的几个女生一路都在窃窃私语,聂乐言不由好奇地问:“她们在兴奋什么?”
走在她旁边的是同寝室的一个女孩子,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帅哥呗。”声音很大,引得前面的女生立刻回过头来,“答对了!”又朝她们后头使了个眼色,喜笑颜开又不失隐晦地说:“我们刚才正在讨论,这次的集体活动组织得实在太好了。”
“可我觉得好冷啊。”聂乐言小声抱怨了一下,不禁拢了拢衣领。
其实不但冷,还很困。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坐的是夜车,恰好就有那么一趟火车的时间卡得刚刚好,他们出了车站再坐上旅游大巴,然后于凌晨时分抵达黄山脚下,将行李丢在车上便直接登山看日出了。
此时走在下山的石道上,蜿蜒窄小,而且又陡峭,聂乐言只觉得一双眼睛干涩得不得了,却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因为地面有些湿,生怕脚下一不小心滑下去,摔得连小命都没了。
偏偏还听见后面某个同班的男生大声开着玩笑:“前面的兄弟姐妹们,万一我不小心滚了下去,你们可千万要用人墙堵住啊!”
众人不由大笑起来。
聂乐言和同伴小声说:“如果他滚下来,我一定第一个让到一边去。”
谁知同伴却立刻转过头,扬起声音:“嗳,李明星,你听到小聂说的了吗?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阻碍你一路翻滚下山的!”她的音量本来就大,这回更是让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聂乐言却也不怎么在意,因为平时班里男女生的关系向来很不错,开开玩笑也是经常的事,果然,只听见后面那男生哀怨地叫着她的昵称:“小聂,小聂,不带像你心肠这么狠毒的吧,好歹也是同学一场呢。唉,怪不得我娘说了,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是靠不住啊……”
聂乐言哧地笑了一声,也回过头:“李明星,你怎么不改名叫李无忌得了?”
“我倒是想。无忌可是我的偶像,多少女人爱慕他!”
可她偏偏最讨厌金庸笔下的张无忌,于是面露鄙夷,“那样优柔寡断,简直害人不浅,有什么好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才突然注意到李明星后面紧跟着的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淡金色的光芒驱散了之前的雾气,并斜斜地洒在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清晰得仿佛高倍相机拍摄出来的照片,就连他那浓密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聂乐言想起方才山顶上的那一瞥,心头不禁微微一跳,不再与李明星废话,只是转回头来盯着脚下的路,声音低低地问同伴:“之前我们班女生在火车上热烈讨论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
“程浩。”同伴看着她:“怎么?你终于也有兴趣了?”
“不是。”她泰然自若地陈述一个事实:“我只是发现他确实蛮帅的。”不过,即使是T大校草,这样被人一路花痴过来,会不会也太夸张了一点?
后来下了山,聂乐言才知道原来李明星与程浩很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关系相当不错。他们在大巴车上并排坐着聊天,位置恰好就在她的前一排,聊天内容不外乎是男生热衷的篮球汽车一类,还有先进的电子科技产品。聂乐言发现,原来程浩的普通话十分标准,应该是北方人,而且声音也很好听,仿佛有一种沉沉的磁性,像是某种名贵的弦类乐器,能够振颤出动人的频率。
她最后实在又累又困,掏出MP3,靠在椅背上休息,只是偶尔会被李明星伸手拍醒,向她要零食吃。最后她实在不耐烦了,便直接将整只塑料袋都拎给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男生也这么爱吃东西,真是奇怪。”
隐约听见李明星还在说些什么,她索性将音量调得更大些,然后闭上眼睛睡过去。
结果玩足一整天,零食早被消灭得精光,也有其他女生在大声抱怨:“这些男的真懒!偏偏还个个都好吃!”
“这就叫典型的好吃懒做嘛。”
李明星嬉皮笑脸地站在一旁说:“小聂,你不会像她们这么小气吧?你喜欢吃什么,说吧,我等下出去买了还你。”
“不用了。”她有气无力地领了宾馆的房卡乘电梯上楼,其实心里想的是:吃光了更好,省得明天还要拎着出门,怪沉的。
可是李明星却以为她真的生气了,晚上大家一块儿打牌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搬出大堆的薯片坚果还有巧克力,统统堆在床上,说:“喏,这些都是我补偿你的。”
在场的其他同学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故意起哄:“专门买给小聂的呀!那我们能不能沾沾光?”
李明星笑了笑,也不答话,转过身去倒水喝。
聂乐言不免有些尴尬,急忙撇清:“当然是买来大家一起吃的。平时也没见你们这么客气过,今天装什么装,真是太假了。”又把扑克牌拆了封,“快点吧,你们该坐哪儿坐哪儿,玩一会儿早点结束睡觉去。”
小小的双人间里,包括聂乐言在内一共六个人,倒有五个都是同班的,除了坐在她斜对面的那个男生。
她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心想,原来他与李明星同住一间房啊。可还是一副酷酷的表情,又或许只是不爱笑罢了,所以才会让人觉得有些冷漠,因为白天在车上他分明与李明星聊得那样热络,可见并非内向孤僻的人。
玩的是“捉黑A”,一种需要猜测谁是敌人谁是伙伴的牌类游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风靡起来。
结果几局玩下来,偏偏那么凑巧,竟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与程浩一边。最后有人也发现了这个巧合,奇怪道:“咦,你们俩倒是配合得挺默契的嘛,而且回回都是前两名。可见都不是好学生啊,平时一定经常打牌吧。”
聂乐言抓起那张记分的白纸扬了扬,朝那人轻轻瞪去一眼:“就你输得最多了,还不从自身多找点原因?”
这时程浩也慢悠悠地开口了:“就算真有默契,你难道还能不服气不成?”他是盯着自己手上的牌面在说话,所以一张脸略微低着,显得下颌有些尖,而嘴角恰好看似正向上微扬,形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优美而温暖,一扫白天山顶上那份冷傲的气息。
其实他甚至不是在对她说话,可是聂乐言还是忍不住心中升出几许悸动,仿佛周围有片刻的寂静,而她的耳边只是一直回荡着两个字——默契。
他似乎也认为他们有默契呢。
[十]
整整一个晚上,她与他几乎没有正面交谈过什么,但是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聂乐言走进浴室里对着宽大明亮的镜子,里面映出一个年轻的身影,她看着看着,终于还是微微笑起来。
想到两人合作时不经意的眼神交流,心中那一分似喜非喜的感觉很难形容出来,仿佛是小时候换牙时偶尔得到的一点小甜头,虽然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是却比起平时整桶的冰淇淋或者整块的奶糖,它都要更加让人觉得开心快乐。
其实,那更像是一种窃喜,心中的某块地方突然变成了松软的泥土,而一个小小的种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向上顶起,等待着破土而出,等待着在未知的某天能开花结果。
黄山游很快就结束了,除了那晚一起玩牌之外,聂乐言与程浩再也没有过多的交集,顶多是在去景点游玩的时候,偶尔跟着各自的同伴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又或者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聊天调侃时候,他和他的同学们不经意地从她身后经过。
仍像两个陌生人,连目光的交汇都不曾发生。
回到学校之后,新认识但很投缘的好朋友秦少珍在某天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说:“你好像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当时聂乐言正在看食堂打菜窗口前的一条条长龙般的队伍,听她这么一说,连忙将目光收回来,“什么不一样?”一边从青椒炒肉丝中挑了最后一块肉末放进嘴里。
“经常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秦少珍回头看了看,“还会盯住某个地方出神。这后头全是黑压压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聂乐言有点窘,不敢说刚才好像在其中一条队伍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只好理直气壮道:“无聊呗。吃饭又不是写作业,需要那么认真地埋头苦干吗?”
秦少珍哼哼两声,明显不想和她争辩,“你小心这样会消化不良。”
“正好正好,就当减肥了。”
“拜托!你这样还需要减?标准的长相,标准的体型,我昨天还和寝室里的人说,以后不想和你一起出来吃饭逛街了,风头完全被你遮盖掉,太不划算。”
“你少来!你们新闻学院的漂亮女生一抓一大把,如果真自卑,早该找个地洞钻进去了吧。”聂乐言四处看了看,朝十点钟的方向指了一下,“嗳,那个就是你们院最出名的王婧吧?”
秦少珍顺着望过去,停了一下:“对呀。……我靠,怎么又换男朋友了?”
“注意影响!”聂乐言忍不住叹气,“或者,请小声点儿。”话音未落,身旁已经走过去一个人影。
她愣了愣,仿佛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下意识地回头去追随过去,那个身形修长的男生正穿过窄窄的通道,端着餐盘走向食堂另一头角落的位置。他今天穿了件样式简直的墨绿色线衫,或许是因为天气已经渐渐转热了,所以袖子被挽到手肘上,露出一截肌理匀称的小臂。
秦少珍问:“你又在看什么?”
聂乐言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而且对方早已经走远,于是颇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打了个哈哈:“以为是熟人,眼花了。”
那是聂乐言有生以来第一次动心,所谓的情窦初开,就那样让一个男生的影子莫名地、一点一点地渗透到她的心底,如同夏季里潺潺的溪流,带着那么一丝清澈又清凉的感觉,她开始期待偌大校园里的每一次无意的邂逅,有时候在食堂,有时是在公共教室,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篮球场上,她和同伴们匆匆而过,然后看见他打球的身影。
多么奇怪,在认识他之前,她的世界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和色彩,却偏偏从来没有一点半点他的消息,可是自从黄山之行之后,他的影子就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涌出来,声势浩大得让人无法忽视。
还是经常会有男生向她表示好感,秦少珍不止一次地说:“你好歹也试着接受一下吧,场恋爱才不枉你跨进这个校门呀。”
聂乐言最后实在憋不住,才将那点隐藏了一段时日的小心思老实坦白出来,暗恋太闷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这样隐晦的感情,还是拿出来分享一下比较好。
结果秦少珍果然吃了一惊,半晌之后却又开始憧憬:“如果你和他真成了,那俊男美女,该羡慕死多少人呐!绝对是咱们T大最亮眼的一道风景……”
面对秦少珍的花痴状,聂乐言一向觉得很无语。
希望和机会经常在人们无准备的时候才会降临,所以总是显得那么突然,而后理所当然地令人生出惊喜之情。
当聂乐言站在礼堂门口被大雨阻挠的时候,是真的又惊又喜,因为有人从旁边递了一把伞给她。
她转过头,大礼堂门前的晕黄灯光恰好宠罩在程浩的脸上,其实他还是微微抿着嘴角,看上去有一点冷漠的样子,但是拿着雨伞的手却堪堪伸到她的面前,“拿着。”
她有点意外,因为距离黄山之行已经有五六个月了,而在这五六个月里,他和她,绝对绝对没有讲过一句话。
有时候在路上迎面走过,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她以为,他们真的还只能算是陌生人。
“拿去吧。”见她不接,程浩只当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便说:“没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么漂亮。”
他在夸她,在那一刻,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带着微小的暖意,而他眼底竟然十分明亮,仿佛汇聚着无数的星子,璀璨夺目。
原来他记得她。
聂乐言笑起来:“谢谢。你的钢琴弹得也很好。”多巧,年底的文艺汇演,他们班的配乐合唱与她的小提琴独奏之间恰好只隔了一个节目,当她拎着长长的白色裙摆鞠躬下台时,他正穿着黑色礼服走进后台休息区等候。
最近的时候,他与她擦肩而过,然而那时,谁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可是,原来他注意到了,就如同她注意了他一样。
后来多少次的午夜梦回,聂乐言依旧能够清晰地忆起那双眸子,深褐色的眼底蕴着微光,他就站在昏黄的廊灯下那样看着她,仿佛细细地看着她,扫过她的眉眼唇鼻,然后说一句: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他那个时候的语气是多么的温和柔软,如同他的目光一般,却往往让她心悸着从梦中清醒过来。
聂乐言想,如果那晚演出完毕之后,自己直接冒着雨冲回宿舍,那么此后一切就都会不同了吧。
可是没有如果,她此后的每一步,都在顺着这个既定的轨道,慢慢地滑下去。
仿佛命中注定。
大三的时候,她与程浩的关系已经发展得相当好,于是时常会有同班的男生颇为不满地说:“咱们院本来就狼多肉少了,如今偏偏还有势头强劲的外来掠食者,你们说说,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明显是要进一步恶化咱们院里的生态平衡嘛!”
每到这时李明星就会很快地应和,并意有所指:“嗯,那头来自北方的狼叼走了我们最肥的肉,想想就痛心啊……”
这话传到女生那里,聂乐言简直哭笑不得,程浩是天津人,而她,则是一块油汪汪的肥肉?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和程浩根本不是外人所以为的那样。
虽然常常一起自习吃饭,但也只是朋友罢了。或许会比别人略好些,可仍旧只能算是朋友,认识这样久,他连她的手都没有主动地碰过一下。唯一的一次,那还是个意外,那天一大伙同学去郊外烧烤,走过溪涧的时候,她在滑溜溜的石块上站不稳,结果他恰好走在前面,便回头伸出手来,将她轻轻巧巧地牵了过去。
那天她才知道,原来他的手指修长而柔软,应该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从来没有做过家务的一双手。
而那双手却与他的气质如此的相衬,带着一点点微微的凉意,却又仿佛那样的坚定可靠。
其实那天还有一个意外,那就是她在回程的途中扭伤了脚。后来还是程浩背对着她,伏下身来。
她微微吃惊,只觉得周围的人都看着,这样多难为情。
他却只是低声说:“上来。”
“……”
最终还是趴在了他的背上,聂乐言在心里不禁小小地鄙视了自己一下,因为脚脖子虽然很疼,但其实勉强也还是可以走路的。
暮春三月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某种不知名的花香,似乎还有雨后青草的味道,因为她侧过头,就可以看见路边泥土里萌发的绿芽。
那样小小的一点,鲜嫩鲜嫩的颜色,显得生机勃勃。
他们刻意选了一条偏僻的路,所以一路上并没遇见多少学生,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长长的水泥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很安静地伏着程浩的背后,听着他的呼吸声,他的肩膀虽然瘦,但是很宽,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一路上,鼻端仿佛一直拂过他的气息,清新而有朝气,而她只是盯着他脑后短短的碎发,兀自发着呆。
在那一刻,聂乐言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和她,就这样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十一]
可是他不爱她,因为甚至她都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她——那种比爱情浅得多的感情,她甚至都不能确定。
他会替她做许多事,但却从来都没有丝毫企图或预谋的样子,不论是当着众人的面抑或是私底下,他的神情都是那样的坦荡。
秦少珍曾狐疑地猜测:“会不会是程浩羞于表白?否则你们两个这么好,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火花呢?”
可是聂乐言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他羞于表白。她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但是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定是的。
其实有个秘密她一直没说,包括对秦少珍,她也一直守口如瓶。
是程浩生日那天,他们摆了十几箱啤酒在食堂里,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热闹非凡,看那势头几乎都要将屋顶给掀翻掉。后来,程浩自然被一群哥们儿灌得明显有了醉意,付账时连手指都不太利索。
聂乐言恰好也在场,全程都看着,觉只得他那天似乎特别开心,因为话比平时多了许多,而且明明知道旁人有心来灌他,却也都来者不拒,统统一仰脖子喝个底朝天。他酒量好,一直到生日宴尾声时才终于醉倒。
其实大家都醉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谁也顾不着谁,三三两两胡乱招呼着就勾肩搭背而去。她刻意慢了一步,似乎程浩的思识还算清醒,结完账之后随便捡了张桌子就趴在那儿,她走过去轻轻拍他:“回宿舍去睡吧。”
他却动也不动,只说:“等会儿。”虽然口齿含糊,但隔了一下竟然还记得跟她说:“你先回去……”
可是她没走,只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边思索着如何将这身高182公分的男生弄回宿舍去。
早已经过了晚自习的下课时间,吃宵夜的同学们来了然后又走了,最后偌大的食堂一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刚将一片狼藉收拾干净的保洁员阿姨。
从食堂那边的尽头开始,高悬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被一排排地熄灭,周围逐渐暗下去,聂乐言知道,阿姨很快就会过来赶人了。
她再一次尝试叫醒程浩,谁知手刚搭上他的肩,他就突然动了动,从手臂间将头抬了起来。
他喝了酒之后脸色并不见红润,相反地,脸上正呈现出某种仿佛透明般的苍白,与额前乌黑的碎发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她怔了怔,说:“食堂要关门了,回去吧,你这样容易着凉。”
他不说话,似乎酒力让目光都升了温,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处在他的注视之下,整个人都仿佛被灼灼的热度笼罩着。
她又再催促了一遍,谁知他仍是一言不发,半晌之后却突然伸出手来,触到了她的脸颊。
好像短得只有零点几秒,又好像有一生那样漫长。程浩的指尖碰到她的肌肤,她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有某种过电般的颤栗感从大脑一直延伸向下,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
“轰”地一下,仿佛被隔离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便全都不存在了,没有光色也没有声音,她只是定在那里,这个真空的世界中只有两个人,而她从对方的眼睛里,可以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那个倒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的世界又突然开始有了声音,不过,那只是自己的心跳声,那样急促紧然,扑咚扑咚,似有回音……她以为它就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了。
她微喘着气,有点紧张地收紧了手指,结果就在她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却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某个很深的地方微微一闪,然后,所有的一切便全都猝然幻灭了。
程浩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地别开脸去,那点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温度也随之很快消逝。
聂乐言不禁呆了一下,犹如被人从一个美梦中狠心地拉扯出来,一时间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转变得这样快,所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而他却已经扶着椅背站起来,错开了视线,说:“走吧。”
那是她唯一一次没有和他并排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高高的路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就那么远远地隔着,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可是却固执地不肯回头。因为从头到尾,聂乐言都只觉得茫然,那颗前一刻还因为惊喜羞涩而跳动不已的心脏此时却似乎被人突然掏空了,变成一个巨大的洞,如果真有什么能将它填满的话,恐怕,那填充物也只能是更加巨大的失落和伤心罢了。
每个周末的早晨,聂乐言都习惯了先睡个懒觉,然后起床泡上一壶英国红茶,再给自己做上一份精致可口的早餐,最后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开始一天的休闲活动,瑜伽,看书,上网,或者做美容。
秦少珍曾无比感叹地说:“你这女人真是越来越会享受了。”
其实,她的这个习惯,还全是被江煜枫养出来的。
当初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也会留在对方家里过夜,当然,通常都是选在周末的时候,因为无论是谁家都与聂乐言工作的地方离得很远,害她平时不得不早早起来做准备,而江煜枫则一向最不耐烦被人打扰到清早的睡眠。
因此只有周末,他们才会住在一起。有时在她的公寓,有时是在他的大房子里。后来聂乐言渐渐发现,某人的生活简直是以一种极为悠闲自在的状态进行着,并且绝对的高品质,着实令人嫉妒。
有一天两人直耗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又在浴室里折腾了半个多钟头,最后终于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餐桌前,她便随口说:“你每天打扮的时间比女人还要长,平时上班哪里来得及?”
本意只是想讥讽一下,因为自己没能抢到首先使用浴室的机会,彼时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心里颇有些忿忿,结果谁知江煜枫却好奇地反问:“怎么会来不及?晚一点去不就可以了?”那副语气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多晚?”
他给自己倒了杯现磨咖啡,状似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十一点吧,有时是下午。”
几乎气得她吐血!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十一点!十一点才去上班?!她严重怀疑他是在故意气她,因为这种懒散的老板形象与她那位兢兢业业的大BOSS KYLE简直截然相反,而偏偏江煜枫的生意又不像是快要倒闭的模样。
可是,BOSS不都该日理万机的吗?接近中午才晃去公司,难道不会耽误掉许多重要的会议和交易吗?
虽然心中不大愿意相信他的话,但聂乐言好歹还是得到了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既然工作日的时候无法控制,那么每周两天的休假里她就要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起晚一点、再起晚一点,争取把另外五天丧失的睡眠统统补回来。
而且以前她从来不吃早饭,但是自从见识到江煜枫的早餐有多么丰富隆重之后,聂乐言就决定,今后一定要善待自己的胃!否则在他的面前,她聂乐言——一个设计师——的生活品质未免也显得太寒酸了一点吧。
哪怕手艺不够江煜枫家里的保姆好,至少饱饱眼福也是可以的,再不济,享受一下心理过程也行。
在每一个轻松自得的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上午,穿着柔软宽大的睡袍坐在餐桌前,奢侈地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吃掉精心烹制的食物,手边是香气四溢的热饮,那种感觉,该是多么的惬意。
所以说,江煜枫还真是懂得享受生活,而她跟他交往,最大的收获也正在于此。
最后分手,其实她有点依依不舍,倒不是因为别的,完全是为了今后大概再也尝不到那样的好手艺,觉得十分惋惜。江煜枫请来的保姆,据说过去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高级私人管家,每天只工作几小时,可是工钱却高得吓人。
她这样的工薪阶层当然请不起这样高端的人才,所以,只好遗憾地告别。
此刻,聂乐言刚品尝完半杯朋友从国外捎回来的红茶,习惯性地打开电视开始听新闻。今天她起得并不算太晚,新闻频道的播报还没结束,然后她便听见门铃响了。
楼下的保安送上来一个小包裹,微微笑道:“聂小姐,这快递公司刚刚派送来的,从外面大致检查过,应当没什么问题,所以我就替您签收了。”最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此类有包装的不明物品似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管制。
聂乐言道了声谢,关上门开始拆封。
是同城快递,对方的地址留得并不详细,发件人一栏也只有个姓,连名字都没留下,手机号更是一串陌生的数字。聂乐言只是觉得好奇,什么人会在周末一早寄东西给她?
结果对方好像故意要和她开玩笑似的,包装纸裹了一层又一层,又仿佛是想给她惊喜。
最后终于拆开来,露出里面的物体,她不禁愣住,越发觉得莫明其妙。
盒子里躺着七张百元大钞,外加一件睡衣和一条丁字裤。
更确切的说,是性感睡衣和透明丁字裤。而且睡衣的质料极有垂感,抓在手里只要稍稍松开手指,那抹鲜亮暧昧的红色就会顺着指缝快速滑下去。
她皱着眉,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出它从一个人的身体上滑下去的样子了。
[十二]
最后实在想不出谁会做出这样的事。钱?睡衣?用同城快递的方式寄到她家来,而且事先一句招呼都不打?
她有点怀疑是不是保安看错名字送错了件,于是从垃圾桶里找到破碎不堪的包装纸,好歹写着聂乐言三个字的那块纸片完好无损。她又埋头去找那个电话号码,不过两秒钟后突然收了手,仿佛终于想到什么一般,抓起茶机上的手机拨了出去。
等了很久才被接通,电话那头的人“喂”了一声,聂乐言立刻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无聊,居然做出这种事!流氓!”
只是沉默了一下,江煜枫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公式化,似乎完全忽略了她的措辞:“我现在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然后竟然也不等她反应,便径自切断了连线。
再拨,却已经转到秘书的手里,照旧是一把知性温柔的声线,抛出千篇一率的说辞:“不好意思,现在在开会,请问您有什么要我转达的吗?”
聂乐言盯着那团刺目的红色,越想越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污辱,可是最终还是克制住情绪,尽量气息平稳地说:“请江煜枫先生会后给我回电话,谢谢。”然后又补充一句:“是急事。”
“好的,我会替您转达。再见。”
她挂掉电话犹自生气,这男人真是小气得可以,而且报复起来简直变本加厉。她那天晚上在车上不就数了七百块钱给他么,顺便小小地调侃讽刺了一下,结果他竟然想到以这种方式来报复她。
一大早就寄性感睡衣来,这算什么?!而且还是那样露骨恐怖的式样,蕾丝加透视,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给一般正常人穿的。而他明明知道她一向只穿最中规中矩的样式,以前他甚至还毫不客气地大声嘲笑过她的小熊威尼系列睡衣裤,说她根本幼稚得到家了。
她却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心里明白自己当然不能和他其他的那些女朋友们相比,那些妖艳性感的女人,不但个个风情万种,就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恨不得能掐出几滴水来。她不是没见过他和她们相处,周旋其中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尤其是他偶尔露出笑意的时候,眼角眉梢都似乎带着妖孽的风情。
她当时就认定他是游戏花丛的个中高手,只不过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和这个男人有所牵连。
根据以往的经验,笃定了江煜枫的会议不会这么快就结束,于是聂乐言将盒子随手一扔,兀自走回卧室里去,结果没过两分钟,手机便响起来。
她有点意外,因为是许久未见的一个大学同学,当年的交情还算不错,只是毕了业之后各顾各的,联络自然越来越少。
倒还是印象中那样爽朗的性格和声音,稍微问候了两句,只听见对方喜笑颜开地问:“礼物收到了吗?”
她一愣,那女同学又说:“还有当年问你借的钱。你看看我这记性!居然临到毕业也没想起来还给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自己想想都觉得难为情,好像故意赖账似的,哈哈……”
七百块……聂乐言努力想了很久,才依稀记起大概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那女生手头上急着要用钱,偏偏赶上其他同学都不在宿舍,好像就只有她,因为身体不大舒服所以逃了半个下午的课。后来匆匆忙忙在校内银行提款机里取了七百元钱,交到对方手里,再然后,大家都忙着期末考试和做简历找工作写毕业论文,居然就渐渐把这事给疏漏了。
确实,直到毕业为止,她也同样没记起来自己还放过这样一笔外债。
“这次主要是为了还钱啦,另外就是想起你的生日好像快到了吧,送件小礼物,希望你会喜欢。”女同学语出惊人,“哈哈,更重要的是希望你男朋友会喜欢才对,我可是特意挑了很久的哦,还让我老公做了参考。”这派作风,倒是很统一地延续了在大学时代的风格,话题热辣百无禁忌,即使隔了这么许久没见面,照样没有丝毫顾忌。
聂乐言干笑两声,诚心诚意地道了谢,又聊了几句才将电话挂掉。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刚才摆下的大乌龙,以及一张冒着怒火的脸。
虽然江煜枫并不经常生气,不过,她还是十分确定自己惹到他了。
她居然在他开会的时候骂他流氓……现在她已经开始希望他的会议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也许是诚心的祈祷起了作用,接下来的一整天手机竟然真的再也没响过。
聂乐言心中不由一松,其实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或许会议早就已经结束了,而他只是忽略了她的留言罢了。曾经相处那么久,她习惯了江煜枫对她的忽视,他似乎一向爱自己、爱生活、爱工作,远胜于爱她。
哦,不对不对!这个“爱”字又从何说起呢?正确地来说,他应该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她应该和他的任何一任女友一样,都只不过是一段时间的快乐和消遣罢了。
不过,今天的情况显然有点反常,就在聂乐言爬上床铺打算睡觉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
看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那个名字,聂乐言心中不免犯愁,其实是不怎么想接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那个绿色的小键。
她到底还是了解他的,只恐怕拒接或关机只会使自己日后的处境更糟糕。
“喂。”她故意装出困倦的样子。
江煜枫的声音传过来,“你找我有事?” 语调很平淡,并不见分毫臆想之中的怒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仿佛能够感觉到他的不耐烦。
她当然矢口否认,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没有。”
他似乎在电话那头冷笑了一下,“那么,你就是在拿我寻开心了?秘书告诉我,你说有急事找我。”
她无可奈何,终究觉得有点理亏,只好放低了声音说:“没有,只是误会而已。”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江煜枫想干什么。她却只是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觉得很尴尬,平日的两人纵然有千般不好,但做出上午那样莽撞的举动来,始终还是她的不对。从小家里大人们就教育她,要与人为善、要礼貌待人,可是只要一对着他,好像她的理智和智商就会立刻减掉一大半,仿佛有些情绪总是不受控制地便要冲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有时都分不清,那个与江煜枫在一起的聂乐言,究竟算是最反常还是最真实的。
她兀自走着神,结果只听他沉声说:“开门。”
“……嗯?”她不禁一愣,条件反射般坐起来。
江煜枫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开门。”
他就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正式的深灰色西装,发型也一丝不苟,就只有领带松散随意地挂在脖子上,仿佛真的刚从冗长的会议之中解脱出来,脸上带着难以遮掩的疲倦。
以前两个人关系最浓热炽烈的时候,有一次聂乐言曾经开玩笑地问:“听说做投资这一行的员工里面很多人年纪轻轻就过劳死的,是不是这样?”
他丢开遥控器点点头,难得一本正经,“何止是员工,死得最快的应该是老板才对。”
她立刻大笑起来,“哦,那不就是你这种?”
“对。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哪里开心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那么早就死掉的。知道为什么吗?”
他却完全不用思索:“你是想说,祸害遗千年对吧?”然后二话不说地俯下身狠狠吻她,仿佛某种惩罚,直到她喘着气求饶了才肯停下来,那样理所当然地看着她,“我不死是因为舍不得你。”
两人挨得极近,她却觉得他的那双眼睛深得根本望不见底,而且她也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他总是这样半真半假,高兴了就甜言蜜语哄她两句,不高兴了就将她视作空气。
就像最后分手,他又哪里有半分舍不得的样子?
这时聂乐言扶着门框,对于此人的突然出现不无吃惊,结果他却微微皱起眉:“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语气颇为不善,看起来心情似乎不止一点的糟糕,她不得不警惕地问:“你来干嘛?”
“来听你的解释。”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十足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那通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都说了只是误会。”
“可是你的声音实在太大,我相信当时我手下的员工全都听见了。”他顿了顿,拂开她拦住路的那只手,熟稔地走进屋里坐下,脸色深晦,语气倒是越发不急不缓,“他们都听见你骂我是流氓。”
聂乐言突然无言以对,当时情绪爆发,是真的没注意自己的音量有多大。不过想来应该是相当可观的吧,因为自己当时相当气愤。
见她一脸愧疚地不说话,他才仿佛心情好了一些,略微扬了扬眉,放松地半阖上眼睛靠进沙发里,惬意地好像坐在自己家中,吩咐着保姆,“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十三]
聂乐言一边煮面条一边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虽然替一位现在关系算不上太融洽的前男友做宵夜是件十分莫名其妙的事,虽然她也很不情愿做这种事,不过,谁让她理亏呢?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接二连三地让江煜枫在公众场合丢脸,也算是她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举动了吧。根据著名的物质守恒定律,现在让她相应地付出一点也勉强算是无可厚非。
况且,她不认为自己有本事在江煜枫不配合的情况下强行将他赶到门外去。在体力的较量上,曾经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她,她是永远赢不了他的。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早点煮好面条,然后早点打发他自动走人。
谁知道等她端着烫手的汤碗走出厨房的时候,才发现江煜枫竟然已经睡着了。她愣了一下,随即有点气恼地放下碗走过去,想要推醒他。可是,最终那只手还是悬在半空,然后又收了回去。
想必是真的太疲惫,所以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歪在沙发里沉睡过去,那条斜纹领带不知何时早被扯下丢在一旁,而它的主人闭着眼睛,气息陷入沉稳匀长的状态。
其实他很少将这一面展现在聂乐言的面前。
两个人从聂乐言念研究生最后一学期认识开始一直到现在,算起来也有两三年之久,可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将自己整理打扮得十分好,总是一副风度翩翩神彩熠熠的完美模样,在外表上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最初有一段时间,她以为他是那种整天只会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后来开始正式交往了,她也很少会去他的公司,更多的时候都是他开车出来接她。他好像从来不在她面前处理公事,就连接打此类电话通常都是避到无人的地方,所以对于江煜枫的工作,她几乎一无所知。
唯一知晓的,只是他有一家投资管理公司,至于规模有多大,那里面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事,她则一点概念都没有。
如今二人分了手,他反倒似乎变得毫无防备和顾忌,直接在她家累得睡着了。
煮好的面放了没多久便慢慢变冷糊掉,上面结着一层半凝固的淡黄色油花。聂乐言将它拿回厨房里去倒掉,想了想,又转回卧室去拿毛毯。
她承认自己还是有点恻隐之心的,此时睡在沙发里的这个男人,虽然平时是可恶了一点,但毕竟和她曾有情分。
聂乐言的母亲信佛,所以常常会说起缘分,从小到大听得多了,她自己也变得笃信起这个来。有时候她会想,这二十多年来,与自己有缘的人又有几个呢?算了算竟然一个也没有。江煜枫恐怕还是最强的,也顶多算个有缘无分。而程浩呢,她和他只怕是无缘又无分吧。
就连相遇都是个错误。
她轻手轻脚地将毯子盖在江煜枫的身上。靠得近了,才发现他眉心的纹路,是极淡极淡的川字,仿佛只有在他皱眉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可是她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他的手臂环在胸前,大概是觉得有些冷,可是还是睡得那么熟,就连毛毯被搭在身上也没惊醒过来,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聂乐言伸手想要关灯,结果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橘色的灯光下可以看见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覆在那里,甚至有一点点秀气的感觉。其实他的五官一直十分清俊,完美得似乎找不到一丝破绽,偶尔大笑起来的样子会有几分孩子气,可是每当他面无表情地紧抿住唇角的时候,却又显得倨傲孤冷,仿佛并不容易亲近。
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双面,犹如有着致命的魅力,能让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夜凉如水,时间分秒在流逝,聂乐言却只是将手抵在墙边开关上,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庞,恍惚间只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惊,在这没开暖气的客厅里,指尖也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原来他和他那么像。
在某些方面,两个男人,居然那么像。
江煜枫没睡多久便在猝然的心悸中醒过来,漆黑的客厅里没有一丝光,连窗帘都被拉得密密实实,帘布与木质地板交合处也是乌黑一片,显然外头连月亮都没有。
他一时躺着没动,因为心脏仍旧跳动得很厉害,一下一下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胸腔,隐隐生疼。
他忘了自己刚才做了个什么样的噩梦才会导致这样难受的感觉,又或许根本什么梦都没有做,因为他皱起眉努力回想了半天,却仍旧一无所获。
过了两三分钟,心口的悸痛最终缓了过来,他慢慢起身的同时也想起自己此时正身处何处。
真是意外,那个女人竟然没将他立刻推醒赶出去?!
甚至,她还好心地给他加盖了一床薄薄的毛毯?!然而就在今天上午,她却对着电话怒气冲冲地对着他大叫流氓。
那音量确实足够大,当时一众高层脸色诡异地面面相觑,显然个个都有满腹疑惑,但又只能强忍住不敢在脸上表露分毫。他最后不得不将电话转交给女秘书,面无表情地宣布取消原定的休息改为继续开会,然后冷眼看着众下属立刻收起之前看热闹的心态,一个个面露苦色。
看了手机才知道已经接近深夜,江煜枫连灯都没开便摸黑往卧室方向走。他曾许多次在这里过夜,所以对这间屋子很熟悉。
他同样也熟悉聂乐言,熟悉她的一些很小的习惯,比如睡觉的时候怕光怕声音,再比如从来不肯将房门关严实。
他原来取笑她:“你有幽闭空间恐惧症?”但又不像,因为她坐电梯的时候并不害怕。
她却说:“不通风,我睡不着。”
他说:“那开着窗不就好了?”
“开着窗我怕吵。”然后理直气壮地走过去,“呼”地将已经被他关上的卧室门一把拉开,再回到床上睡觉。
对此他倒无所谓,因为自己在这方面并无什么特殊或怪异的癖好。
他完全可以迁就她。
果然,门板只是虚掩着,一推即开。
他却只是站在门边,并没有再往前多走一步,借着窗外那一点点虚弱的夜色微光,只可以隐约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伏在床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仿佛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是最乖巧的,如同一只睡着了的幼小的猫,轻巧的缩成一团,气息安静而均匀。
这样的她不会和他起争执,也不会偶尔失去理智般地张牙舞爪,在以前的很多个夜晚,她就常常那样蜷在他的怀里,柔软白皙的手轻轻攀住他的手臂,又或者纠住他的衣角,一直到天亮。
其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的睡相十分差,会说梦话,会卷被子,甚至还会在梦里蹬人,总之睡得极不安稳。有好几次他不得不在夜深人静时醒过来,却又偏偏拿她无可奈何,最终只得换个房间独自去睡觉,因为恰好那阵子他的生意也忙得要命,只觉得每天的睡眠都严重缺失。
可是她压根不肯放过他,半夜会敲开客房的门,然后小声嘀咕:“我刚才没找到你。……”迷迷糊糊的腔调,其实一听就知道神志还不清醒,大约只是起来上个厕所,然后顺便发现他不在身旁。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因为倘若自己不动,她便抵在门边和他僵持,大有不依不饶之势,于是只得重新回到卧室里去,搂着她继续睡觉。
在每个寂静的夜里,她的呼吸就那样柔软轻缓地一点一点拂在他的颈边,像极了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带着一丝丝甜味,温暖而又缠绵。
也不知在门边站了多久,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锁上大门离开的时候,江煜枫却突然就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聂乐言与她的另外几位女同学站在一起,她个子高挑容貌美丽,所以在众人之间显得鹤立鸡群,让人不得不一眼就注意到她。他当时隔了很远,其实只是无意中的一瞥,就看见她侧着头与同学说笑,乌黑的波浪卷发伏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最长的地方已经到了腰际,所以显得十分妩媚,然而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发型不适合她。
多么可笑,他竟然会有如此无聊的念头。
可是第二次再见面,她居然真的换了个发型,那一大把长发已被剪到了肩头,似乎还被发型师拉直了,就那样清汤挂面地垂下来。
但他很喜欢,而且后来一直不赞成她再去将头发烫卷。
为此他们甚至起过不大不小的冲突,气得聂乐言有一段时间直呼他霸道,见面就叫他暴君。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曾经接触过的那些女人们,他从没有过如此的闲工夫,竟然连对方的发型都要插手干涉。虽然也私底下认为自己颇为无聊,不过他仍然坚持觉得她直发的模样与气质更加相衬。
看,连一个女人的气质都要归他考虑了,他果真还是太无聊了。
[十四]
第二天,聂乐言刚上班便收到一大捧花束,前台小妹妹交过来的时候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的笑容。
钟晓玲放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哟”了一声:“这束马蹄莲可真漂亮,还带着露水呢。是哪位有心人士送的?难得还了解你这特殊的爱好。”
“没名字。”聂乐言也觉得奇怪,翻遍了却找不到卡片,送花人连姓名都没留下,她有点困扰地揉揉太阳穴,“现在我可没心情玩这种猜谜游戏,短短几天内手头上的客户连着走了两个,你觉得KYLE会不会气得直接扣完我这个月的奖金?”
“没有这么夸张吧。”钟晓玲跟着叹了口气,“我和你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对方往死里挑错,怎么做都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人家要换合作方也是很正常的。”
聂乐言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那束突如其来的礼物,只能不置可否地回应:“大概吧。”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并不难猜,过去送她这种花最多的人,就是江煜枫——更确切的说,是江煜枫那个能干的秘书。
果然,没过五分钟,电话便打进来。
“我让LINDA准备的花收到没有?”江煜枫的声音听起来神清气爽外加神气活现,简直一扫昨夜的困倦和疲惫。
聂乐言狐疑地皱眉,“你要干嘛?”
“你这人,怀疑精神怎么那么强?你收到的是鲜花而不是炸弹,有必要这么警惕么?”
“你送个炸弹给我倒还好了……”眼见对面的八卦女王钟晓玲再次抬头看着自己,聂乐言连忙拿着手机往外面走去,边走边低着声音说:“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好好的送我花干嘛!”有个道理她还是时刻牢记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结果电话那头的某人停顿了两秒,然后便十分顺口并且理所当然地说:“就当是感谢你昨晚提供的周到服务,对此我觉得很满意。”
她愣了一下,一大早的,站在空无一人的茶水间里不禁气急败坏:“哪有什么服务!你的形容真猥琐!”
“会吗?可是早晨我跟LINDA交待这样写卡片的时候,她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他竟然还告诉秘书了?她气得眼前发黑,一时间也忘记其实花里根本没有附带卡片,只是恨恨地咬牙道:“昨晚就应该把你赶出去才对!恶心!”
他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仍旧心情愉悦地说:“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饭。”
她板着脸拒绝:“没有。”
“如果连我都能腾出时间来,你也一定可以。”
她还是那句话:“没空。”语气刻板得却仿佛是在故意赌气。
有那么片刻的安静,江煜枫似乎在电话里轻笑了一下,她想了想,忽然凉凉地说:“又是送花又是吃饭,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是打算重新追求我?”
结果他的反应比她还要快:“聂小姐你好像用错词了。没有什么重新,因为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主动追求过你。”这回她是千真万确地听见他的笑声,那么爽朗愉快,却令她狠不得一把掐住他的喉咙,“难道你忘了当初是谁先招惹谁的?”
聂乐言握着手机,沉着脸回到座位上。
钟晓玲将她的脸色好好观察了一番,忽然笑道:“前男友?”
聂乐言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钟晓玲突然两眼放光,尖叫一声:“啊!真的是前男友?真的是江煜枫打来的?花也是他送的?他要干嘛?是不是想复合?”最后干脆丢开铅笔和直尺,连图也不画了,炯炯有神地盯住聂乐言不放,“话说已经好久没看见他出现在我们公司楼下了。前两天看到他上杂志,财务部的那群女人还在讨论呢,说你白白放走这样一个顶极钻石王老五,人人都大呼可惜,说你没眼光。”
聂乐言的面色愈加不善,什么叫她没眼光?这群花痴女人啊,只是没亲眼见识到心中偶像的破灭罢了。和江煜枫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脑细胞每天都要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消耗掉无数个,长此以往,会不会寿命也缩短十几年?
“现在他又送花来,还是你最爱的马蹄莲。快说,他是不是又想追你,想合好?”
一语恰好戳到聂乐言的痛处,她连嘴角都开始下沉,黑着脸说:“不是。”然后眼观口,口观心,埋头开始做事。
钟晓玲颇为怀疑地看着她良久,最终渐渐面露惋惜地长叹一声:“唉……”
所以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聂乐言犹自疑惑外加忿忿不平:“……你说这些人是不是被下了药迷昏了头?她们统共才见过江煜枫几次,竟然就觉得他天好地好,仿佛能跟着他那就是上辈子修来的最大的福气了。真是可笑!”她停下喝了口茶,嗤笑一声:“真是太可笑了!”
而她唯一的听众从头到尾都在对着自己最爱的蟹粉狮子头和糖醋排骨大块朵颐,末了,一直等她终于发泄完毕了,才不咸不淡地一语中的:“怎么最近江煜枫的名字从你嘴里冒出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了?”秦少珍在灯下眯着眼睛,笑得着实有些暧昧,“难道这真是重修旧好的前兆?”
聂乐言一口水噎在喉咙里,几乎尽数呛出来。
她怎么就给忘了呢?其实秦少珍才是江某人最大最忠实的拥护者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聂乐言干脆放弃争辩,一心一意只顾吃菜。
蟹粉正宗地道,狮子头很好吃,虾球也做得晶莹剔透弹劲十足,另外还有她最爱的干贝羹,光凭味觉她就可以分辨得出这桌菜是出自哪位大厨之手。原因无它,只是由于之前来过太多次,多到她这个路痴闭着眼睛都能从大门口走到洗手间。
秦少珍心满意足地说:“这里的老板还真够给你面子的,这种时候还能腾出小包厢来。”
她应:“熟客呗。”
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不太充足,大概老板多半卖的还是另一个人的面子,那个曾经数次带着她光临此处的男人。
江煜枫和这间餐厅的老板熟得不得了,几乎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而那个有着十足生意头脑的香港人第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很客气地点头招呼了一下,然后便将她视作路人甲。
一直到很后来,大约过了半年之久,有一回她心血来潮独自在这里坐了一整个下午,结果却意外得到一份免费赠送的下午茶点,丰盛而精致,倘若对照餐牌自然就会知道价格不菲。
后来她向江煜枫提起,他也只是半开玩笑道:“人家可是出了名会算计的生意人,平时谁也别想从他那里讨到半点好处去,可见你的魅力还真大。”
她当然不会就那样轻易地被他糊弄过去,想了想,最后还是得出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结论:“他大概是想不到江先生您能和一个女朋友维持关系超过半年吧?他给我小恩小惠,应该只是觉得我是个奇迹。”
江煜枫当时睨她一眼,脸上竟然显出难得认真的表情,但也只是一晃而过,随即便又笑道:“想不到你有时候还挺敏锐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夸奖。
其实她大多数时候是真的够敏锐,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偶尔歇斯底里一下。
就像现在,她心里十分清楚,能在这家既小又精致又客似云来的餐厅里临时拿到位子,而且还是像这样风景上佳的包厢位,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结账的时候服务生离开了很久,回来之后甚至还主动替她打了折。
聂乐言终于有点忍不住了,问他:“你们老板在吗?现在方不方便让他来一趟?”
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衣黑马甲显得特别精神,对着她微微一笑,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从嘴里冒出来:“老板人在香港。”
她怔了怔,这才越发觉得奇怪。
结果服务生又说:“不过3号包厢的江先生说,如果聂小姐您有时间和兴趣的话,待会儿可以过去和他再吃点东西。”
聂乐言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旁边传来不可抑制的一声低笑,秦少珍几乎就要眉飞色舞:“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连你今晚准备在哪儿吃饭都能猜得那么准,简直神了!赶快找找,看看身上是不是被人装了追踪器?”
神什么神?聂乐言拎起手袋抬脚走人。
只不过是习惯罢了。
他无非不过是掌握了她的习惯和癖好,因为过去每一年的今天,另外还包括大大小小的纪念日,她几乎都是在这里庆祝的。
回家的路上,夜色早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倦意也是。
聂乐言靠住车窗,听着广播里传出一段陌生的旋律和歌词,那是某个慵懒清澈的女声在唱歌,却仿佛呓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低喃重复。
景物从眼前不急不缓地略过,陷在车水马龙之间,她忽然感到有点困,几乎就要睡着了,可是大脑的某处却又似乎极其活跃。
到现在,她真的有点搞不懂了,也不知道江煜枫到底想要干嘛。难道他确实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无聊,所以想找个人寻开心?而她恰好近在眼前,所以成了最佳人选?
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对旧情念念不忘的那一类男人。
这个世上或许真会有痴情男子,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江煜枫。
[十五]
他当初对待她的态度太过随性,所以聂乐言甚至吃不准两个人之间是否真的曾经有过那般真情切意。
她不爱热闹,他就常常将她一个人晾在家里,独自在外应酬;她想旅游散心的时候他总是没时间,于是便只是将卡丢给她,然后像逗小孩子一般地随口哄她:“找两个熟悉的朋友做伴,慢慢玩”,而在她外出的日子里,他也极少极少会主动打电话给她;还有某次,她的父母千里迢迢从老家过来看她,住了整整半个月,其间江煜枫的秘书将他们的衣食住行打点得无比妥贴,可是他自己却一直没有露面。
那次母亲很好奇地问起来:“你男朋友呢?什么时候也安排大家见个面吧。”
她找了无数个借口一推再推,只因为心里认定了,自己将来只会把结婚对象带给父母正式过目,而江煜枫,他和她显然是不会结婚的。
甚至在那之后不到三个月,两个人便那样分手了。所以说,看吧,她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幸好生日过后,江煜枫并没有什么后续的行动,也没有再送花去办公室。
而那束纯白的马蹄莲,因为聂乐言一向爱花,自然不舍得就这样扔掉,于是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个很简单的玻璃水罐,盛了大半罐的清水将它仔细养起来,偶尔有同事经过门口看见了,便总会停下脚步和她闲聊两句。
有人说:“哟,现在都流行在办公室里养花了吗?前两天看见财务室也有人往里搬盆景。这样子摆在单调的房间里,效果很不错嘛。”
也有人问:“为什么不弄束更常见的百合或者别的来养?味道还更香些,或者提神的植物也行啊。”
甚至还有人直接问她:“谁送的?”
每到这时候,聂乐言都只好无奈地搪塞说,一位朋友,一位普通朋友。
因为公司里女性很多,而女性多的地方就必然不会存在永远的秘密,她根本不指望前台小妹妹会将她收到花束一事守口如瓶,所以倒还不如坦白一些得好。
当然,也不是无条件的坦白。江煜枫的名字,她过去就极少会在他们面前提起,现在当然更加不会。
相对于公司里同事之间的轻松气氛来说,老板KYLE自从上次出差回来之后,似乎心情就一直不大好,往常都是笑脸迎人,可如今的情绪却仿佛反复无常,并且时不时便会召人进去进行私密谈话,十几分钟至一两个小时不等,每位出来的同事当下大多则都神情凝重。
聂乐言私下里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
“……嗯,不知道。”钟晓玲倒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趁着难得的空闲,低着头摆弄手机不停地发短信。
小小的一间办公室里不时会有叮叮咚咚的短信音响起来,聂乐言对此觉得有点奇怪,不禁揶揄道:“真难得,居然还有你不感兴趣的事!嗳,你说,会不会和我们的客户接二连三地被其他对手公司挖走有关?”
钟晓玲眼皮都未动一下,仍旧意兴阑珊:“……嗯,不清楚。”想了想才又说:“你怎么那么悲观?说不定是要年底加薪呢?”
聂乐言忍不住嗤笑:“应该是你太乐观才对,亲爱的。”
果然当天下午,她便被召唤至大老板的办公室。
两个人面对面,聂乐言十分诚恳地首先做了个检讨:“这阵子几家客户的事……”谁知很快就被打断,KYLE摆摆手,“今天叫你来不是谈这个。”他微微一笑,似乎是这几日天以来难得惬意轻松的表情,将一纸合约推到她面前。
“你看一下。”他说,“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由你负责。”
聂乐言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才知道不过就是最寻常的委托设计合同书。
“我?”她有点为难,因为手头上还有其他任务没有做完。
KYLE却说:“我看了一下,貌似你现在有一份设计稿已经到了扫尾阶段了,另外,前两天新接的可以转给小钟去做,你一心一意做这一份就好了。”他停了停,像是最终做了决定,“就这样办,你等下叫小钟进来,我会交待她。”看这态势,显然是非要她腾出时间来不可了。
聂乐言回去之后又将委托书仔细看了一遍。那套等待装修设计的房子不但坪数大,而且地段极好,从她目前所在的CBD黄金地段过去也只是两站地铁的路程。
近几年楼市的发展如火如荼,尽管政府一直宣称要加以控制,但是价格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往上飙升,而此处的房价更是已经达到天价,对于普通收入的老百姓来说,恐怕早已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由此可见,此屋主倒很是阔绰,而且看来要求颇高,因为合同后面的附加条款简直列得密密麻麻,多得有些过份了,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不过除此之外,单从这两三页纸的合同上面,还真看不出这位客人有什么其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从读书时的实习期算起一直到现在,她好歹也在这里做了三四年之久,当然将老板的禀性脾气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三十三岁的KYLE是从父辈手里接过的生意,结果在外人皆不看好的情况之下,硬是从低谷来了个华丽大逆转,公司的业务此后便被他越做越大,尤其是近两年,简直堪称风生水起,整个儿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驾势,人面也自然越来越广,三教九流,见了面总能招呼上两句。但是,这也算是聂乐言第一次见他这样假公济私。对方很显然是他认识的人,又或者还是朋友之类的关系,否则不可能轻易绕过先来后到的规矩,直接跃上公司的优先安排表。
一直等到三天后,才终于在市区黄金地段的高级往宅区里见到了这位神秘的客户。
聂乐言却不禁有点讶异,因为对方竟然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单从容貌和打扮上来看,恐怕还未成年。
难道就是她让一向大公无私的KYLE破了先例?
聂乐言皱着眉,看了看合同最后一页上的落款签名,不由得再次确认:“请问,你就是宁双双本人?”
“有什么问题吗?”年轻的女孩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倒是反过来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下巴一扬,眉眼倨傲:“你就是聂乐言?”
“对。”聂乐言好脾气地微微一笑,照例递出自己的名片。
可是对方显然对她这个人更加感兴趣,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住那张小小的纸片,却连扫都不扫一眼,仍是那样高傲的神态,就隔着两米之遥,继续盯住她看了半晌,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审视的意味,竟然毫不遮掩。
聂乐言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
直觉告诉她,这个宁双双似乎并不太好相处。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吧,有一群人护着,从小就被捧到天上去的,所以眉目之间隐约带着不可一世的味道。就好比现在,她站在她面前,被她毫不客气地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这哪里像是普通的设计师与客户的见面?
入行这么久,也不是没有遇见过那种素质低下的猥琐男客户,有的垂涎美色,有的则总想找点机会揩点油,但即使是那种人,也从来不曾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把目光长时间地放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可是,一个像宁双双这样的小女生,一个穿着宽松休闲的运动装、戴棒球帽的小女生,甚至还矮她半个头呢,却居然这样无礼。
最后聂乐言终于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能不能告诉我,什么东西这么好看?”或许是考虑到年龄关系,又或许是考虑到衣食父母的问题,总之她的语气还算比较缓和。
“没什么。”宁双双很美式地耸了耸肩,嚼着口香糖吹了个很大的泡泡,然后慢条斯礼地说:“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其实她的声音很好听,是属于少女独有的清脆悦耳,只可惜,就连腔调都仿佛含着居高临下。
聂乐言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问:“好奇什么?”
宁双双却将她的问题置若罔闻,乌黑灵动的眼珠子微微一转,“KYLE有没有说过我和他的关系?”
聂乐言想了想,不动声色地说:“没有。”
那张年轻生动的脸上很快露出一丝不满,扬起眉梢再次确认:“真的一点都没提?他甚至完全没有和你说过我是谁?”
“真的。”聂乐言向她保证,“完全没有。”
她以为她会失望,结果谁知道宁双双下一刻竟然又忽地笑起来,似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太轻,聂乐言并没有听清,然后便又听见她说:“那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嗯……怎么说呢?我是他的朋友,但是关系比较特殊的那种。你懂么?”
聂乐言也微笑,“嗯。”
宁双双眨眨眼睛,好似不肯相信,“你真能明白这关系到底有多特殊?”
“嗯。”突然觉得这个小女生表情丰富生动,也挺有意思的,聂乐言不忍心打击她,所以只好耐着性子敷衍。其实,就算眼前这位是KYLE的私生女,那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宁双双又盯着她看了看,突然将嘴角一抿,“哎,你这人也太没意思了。”这次倒真像是很不满意的样子,两只手臂环在胸前,又露出那种微微倨傲的神情睨她:“我都说成这样了,你竟然一点都不好奇?我就不信你有那么聪明,可以猜得到。所以,我看要么就是你平时性格古板沉闷,要么就是你完全不屑于相信我的话。”她停了停,才说:“其实我倒更希望是后一个原因。”
“为什么?”这回聂乐言终于有了一点兴趣,“我的性格是不是古板沉闷,和你有很大关系么?”
宁双双似乎怔了一下,但很快便说:“当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这屋子这么大,设计起来挺费时间的吧。在这期间我只希望我的设计师性格可以好一点,大家沟通起来也会比较顺利。”
她这样一提,聂乐言顺势就将话题引入常规范围,打开笔记本电脑,“现在可以请你大致谈一下自己的想法吗?比如设计的基调和风格。”
“还要再等一下。”
“等什么?”话音未落,门锁处传来一阵响动。
宁双双笑了笑,立刻举步迎上去,一边说:“他来了!”
[十六]
聂乐言离开电脑,看着宁双双口中的“他”,屋外阳光正好,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射进来,笼成一层虚幻温暖的光圈,直照得她有点恍惚。
她想,这人怎么仿佛无处不在?
这时,那个英俊的男人早已经悠闲地迈着步子走进来,一直走到她跟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从她脸上略过,然后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评价:“这款眼影不适合你,老气。”
聂乐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侧了一步避开太阳的光线,似乎这样会让自己头脑清醒一点,“你管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她不冷不热地回应,又不动声色地去看那双攀在他身上的手。
“是呀,你最近很闲吗?怎么连人家设计师的妆容也要管?”之前的傲慢少女宁双双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声音甜得像蜜糖,眯起眼睛微微晃着江煜枫的手臂,“我都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怎么这么晚才来?”
他却低下头皱眉看她一眼,“公司有点事。倒是你,怎么一个人乱跑?”
“什么叫乱跑?”宁双双小小地抗议了一下他的措辞,又觑了对面的聂乐言一眼,仍是那样撒娇般的语气,“人家只是好奇,忍不住想先来看看新家罢了。”
新家?
原来是这样。
聂乐言突然有些了悟,目光在挨得严丝合缝的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终于妥善地收了回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指指手表:“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请二位配合一下,我们抓紧时间。”
似乎根本没打算理会宁双双,江煜枫只是慢条斯礼地说:“难道你在来之前没有仔细阅读过附加条款?那上面第七条,在接这个案子期间,你的所有工作时间都应该只属于我。”
“只是应该罢了。”聂乐言越发的表无面情,“你并没有说必须。合同我看得很仔细,所以希望你下回再定这种苛刻条款的时候,能够将词用得更严谨一些。”停了停,才又说:“另外,我记得在合同下面签名的是这位宁小姐,就算我不得不服从于谁,那个人也不会是你吧,江先生。”
江煜枫微微眯起眼睛,薄唇微动,似乎刚想说话,结果宁双双插进来,一派温柔小女人的模样,低低笑道:“我和他不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他的啦。你说对吧,煜枫!”
聂乐言暗自做了一次深呼吸,几乎没有听见别的女人这样称呼他,她此刻竟然会觉得有一些些不习惯。
而江煜枫则终于再一次皱眉,宁双双像只无尾熊似地攀在他身边,他侧过头看她一眼,“谁允许你那样叫我了?”
结果话音未落,只听见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冷哼,他停了一下,似乎颇为意外地挑眉:“怎么,你又有什么异议?”
聂乐言忍不住冷笑一下,根本不想理他,因此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没见过像你这样霸道又蛮不讲理的人。”
江煜枫的兴趣却仿佛更浓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我怎么霸道了?”
她瞪他一眼,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名字取来不就是为了让人叫的?凭什么不准人家这样叫你?这不是霸道是什么?”
宁双双显然没想到聂乐言会帮着她说话,只是愣了一下,便两眼闪着光,连连点头:“就是嘛!煜枫,你最近对我的态度确实都不太好哦。”
江煜枫板起脸,呵斥她:“你不许说话!”
“你凭什么不许她说话!”聂乐言面色僵硬,又去看看一脸委屈的宁双双,本想说点什么,但突然想起来这其实好像完全不关她什么事,于是只得再次转回去嘲讽那个自大的某人:“做你的女朋友可真倒霉,难不成什么事都要以你马首视瞻,处处依从你才行?”
“你当真以为自己就这样了不起?”
“是不是所有女人在你眼里都是一文不值的?随着你的喜怒,你爱哄就哄一下,心情好的时候管这管那,可是如果不高兴了就又将她们丢在一边。你当你是谁?”
好不容易停下来,聂乐言微微喘着气,她承认自己有点过激了,似乎把一腔私怨都借机发泄了一下。
只是静默了那么短暂的一秒钟,结果江煜枫却不怒反笑,唇角扬起一个十分优美的弧度,轻描淡写却又毫不留情地说:“看来离开我之后你变得越来越笨了。”
她一怔,几乎怒目而视,只见他将宁双双的手拨开,然后颇为不耐烦地命令道:“你,去向她解释一下我们的关系。”似乎连再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
“为什么要解释啊?”宁双双侧着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微微仰着头看他,“不是都分手了么,就让她误会好了,有什么要紧的?”
他看都不看她,只是语调愈加轻缓:“给你一分钟时间,否则我就把你的行踪告诉你爸爸。”
宁双双皱起眉头,却又似乎不敢真的发作,只好小声哼道:“小人!”这才转头去看面色不定的聂乐言,心中隐隐觉得好笑,但是碍于江煜枫一向的威严,表面上还是无比平静而天真地说:“你误会了,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的表妹。”
聂乐言的眼神轻轻动了一下,抿着嘴角不说话。
她以为她没听懂,不禁再次抬头去看江煜枫的脸色,后者却已经拿出手机掂在掌中。
她是真的怕他将自己的行踪泄露出去,只好不甘愿地撇撇嘴角,叹了口气,更加仔细地解释道:“我姓宁,他妈妈也姓宁,是我的亲小姑。”然后转过头去问那个小气又爱告状的男人,“这样够清楚了吧?你不准再偷偷打电话给我爸!”
果然是兄妹!真不愧是一家人!这个宁双双,看上去年纪不大,可是心思倒是深得很,也同样那么会演戏。
刚才装得多么像啊!一口一个煜枫,叫得多亲密!
聂乐言觉得自己真是没面子极了——好像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经常干这种丢面子的事情。
她二话不说,收起轻便超薄的电脑,转头要走。
却被江煜枫上前一步轻易拦住,“正事还没谈呢。”
她冷冷地看他一眼,恼羞成怒:“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回头我会和KYLE说,让他换人。”说着又将合同拿在手里扬了扬,似乎无限鄙夷,“如果不是你耍手段,我根本就不会接这个案子。”
江煜枫却不以为意,反倒很无辜地笑了笑,“这和我无关,这个主意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是呀是呀,当初是我坚持的嘛。” 宁双双见情势不大对头,怕最后江煜枫迁怒自己,于是也在一旁很狗腿地帮腔,“其实我就是好奇,想来看看你,聂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得十分甜,聂乐言不禁怔了怔,结果宁双双很机灵地顺势拉住她的手,笑起来:“因为听说三哥交了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所以我千里迢迢特意从法国赶回来,就想见你一下。其实家里也还有许多人都和我一样好奇的,只不过就只有我能抽出时间来,又正好碰上三表哥新买的房子要装修,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替他签了合同。”她晃了晃聂乐言的手,一改之前骄傲的大小姐姿态,十分乖巧地问:“聂姐姐,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她这副样子,忽然让聂乐言想到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被一众表兄带得有些顽皮,因此经常很多人一起犯错惹恼家中长辈,她是唯一的女孩子,平日里受尽宠爱,所以每次都被哥哥们推出来替他们说情。
她很小就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姥爷最疼自己,于是便也常像这样晃动着老人家的手臂,语气中不无撒娇地说:“姥爷,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然后看着哥哥们沾着她的光,一个个欢天喜地得到特赦。
那时当真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因为大家都宠着她,她是那一整个大家族里头真正的公主。
大约宁双双也是如此,所以即便她偶尔流露出那样倨傲的神态,聂乐言也并不觉得反感。
回想起往事,心下不禁一软,她想了想说:“我没生你的气。”看了看江煜枫,才又语调僵硬地说:“还有,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我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好奇什么。”本来她还想说,况且你这三哥交往过的女人,恐怕也没有不好看的吧。但想到对方毕竟只是小女生一个,有些话到底还是忍住了。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宁双双,这丫头说起话来简直算是口无遮拦:“就算分手了也不影响什么的。我们大家对你好奇,完全是因为你已经破了历史纪录。”
她笑得一脸诡异,聂乐言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禁疑惑道:“什么历史纪录?”结果某人已经立刻插话进来,面无表情、语气不善地将宁双双的答案堵了回去:“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明天我就让人去给你订机票,你尽早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宁双双将头一摇,忿忿地控诉:“我不!你就知道欺负我!你从小到大除了会欺负我还会干嘛?我不回去,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能这样轻易就回去?”
“在这里你就要听我的。”江煜枫淡淡地道:“要不然,我会找人直接将你交给你爸妈。”
仿佛父母就是宁双双的唯一死穴,果然,下一刻她便沉下嘴角,愁眉苦脸看了看聂乐言,唯唯诺诺地说:“好吧,我承认这次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可不可以?”
结果江煜枫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从薄唇中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可以。”
[十七]
这一下连聂乐言都觉得他冷酷无情了。眼前的宁双双,大约就是个因为贪玩而私自从国外跑回来的小女生,其实除了偶尔胡闹任性一些之外,应该也没有其他太大的缺点,可是偏偏这个小气又自私的男人并不肯轻易罢休,硬生生地要将人家赶走,并且屡次以对方的父母作为要胁和恐吓的手段。
她忍不住在心里轻斥一声,真卑鄙啊!
可是江煜枫仿佛有读心术一般,目光犀利地从她的脸上扫过,问:“你又在腹诽什么?”
她有点诧异,干脆也懒得隐瞒,微微皱起眉头说:“何必一直为难一个小姑娘?你看上去倒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他似乎很不屑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可恼的?”说着,目光又不由得加深了几分,颇有兴味地直直望向她,“怎么,如今你倒是和这小丫头一条战线了。”
她扬扬眉,对此并不否认。
同为女性,自然更加容易产生亲切感。
更何况,她觉得相比较来说,江煜枫的这位小表妹可比他本人要讨人喜欢得多。
最后似乎是看了她的面子,又或许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情绪十分正常,他终于还是下了特赦令:“你可以再住一段时间。不过事先要说好,宁双双,你下次要是再敢胡闹,别怪我直接把你扔上飞机。”
扭过脸悄悄吐了吐舌头,被警告的少女附在聂乐言耳边小声说:“其实我哪里胡闹了?签合同的事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他根本就是嫌我刚才太多话嘛。”然后又不无忿恨地说:“聂姐姐,你和他分手是正确的。”
聂乐言自打进屋之后第一次真心笑出来:“我也这么觉得。”
找到同盟军的感觉真好。
比如,在探讨设计细节的间隙,宁双双常常会私底下透露一些自己对江煜枫的不满情绪,而这正好引起了聂乐言的共鸣。
“在家里谁都让着我,就只有他,从小就爱欺负我。”
嗯,聂乐言点点头,他后来也经常欺负她。
“我让他带着我玩,他偏偏不肯,还总是一脸嫌恶地说我麻烦。”
嗯,聂乐言不禁再次点头,似乎他也总是嫌她麻烦。
“我以前比较爱哭,大家都会过来哄我,只除了他。有一次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明明是他把我惹哭了,结果他竟然直接说我哭得丑死了!然后转头就走掉了。”
呃……聂乐言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的毒舌基因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显现出来。
“哦,对了对了,还有一回,他把爷爷挂在墙上的字画给弄脏了,当时正好家里小阿姨走进书房打扫卫生,他居然面不改色地转头跟我说,宁双双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快去找外公承认错误!”
聂乐言几乎听得目瞪口呆,不禁问:“然后呢?”
“那幅画是爷爷的宝贝,平时都不许人家碰一碰的。我哪有他厉害,他反应速度那么快,表现得又那么镇定,小阿姨当时估计也慌了,字画上好大一块墨迹呢,所以立马跑出去汇报去了,然后他才又跟我说,如果我这一次肯去向爷爷认错,以后他就愿意带我出去玩。”宁双双撇撇嘴角,犹自恨恨地说:“谁叫我当时傻呗,又是真的想让他带我出门一起玩,所以就那样被他骗了,当了替罪羊,后来屁股上白白挨了两下,疼得要命!”
明明宁双双的回忆那样痛苦不堪,可是聂乐言听完这段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摸摸宁双双的头发,安慰道:“有这样一个哥哥,你也真够命苦的。”
“她命怎么苦了?”冷不防插进一个声音,她抬起头,只见江煜枫拿着手机正从二楼的回旋楼梯上走下来。就因为他方才上去打电话,她们才有了短暂的私下交流的机会。
“没什么。”她拍拍衣服站起来,“我看你也挺忙的,不如今天就先这样吧。”
其实他的房子哪里需要什么人来设计?买过来就已经是精装修的了,她曾去四处看了看,三四百平米的挑高空间,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就连铺在阳台上的地砖都是国外进口的牌子,市面上的价格高得吓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然而饶是如此,他却还是坚持要推翻原有装修,进行重新设计和布局。何苦来呢?早知道干脆买一套毛坯房不是更省事?
不过,像江煜枫这样的客户倒也不算太少,钟晓铃对于这类行为的总结一向都是:钱太多,多得实在没处花了。
对此,聂乐言深表赞同。
反正离得近,出来之后聂乐言打算直接回公司去。
江煜枫今天倒是换了辆黑色轿车,大概晚上又有饭局,连司机都一并带了来,他说:“我送你。”
“不用。”路边随便拦辆的士,起步价就到了,还省得和他挤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也不勉强,携同宁双双一起上了车,然后便在黄昏之中扬长而去。
宁双双只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便开始觉得无聊,扭头看了看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阵陷在渐沉的冬季暮色里,连同路边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仿佛染上了一层沉郁古老的锈色。
挡板早已经被升起来,于是在这无敌宽敞奢华的后座空间里就只剩下她和江煜枫两个人,可是后者正微阖着双眼,似乎处在闭目养神中,她不敢去吵他,却又偏偏连一本用来打发时间的杂志都找不到,心里不禁后悔刚才为什么没将聂乐言一道拉上车来。
宁双双承认,当自己坐在回国的飞机上的时候,除了好奇之外,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是隐约的失落和嫉妒。
那十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想,到底三哥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作女朋友呢?
其实对于江煜枫的情史,江家和宁家的家长们几乎从不过问,但是不过问并不代表毫不知情。相反的,虽然姑父姑母不常在国内,然而似乎江煜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她想,他们一定是在这里安插了眼线吧,这种做法在整个家族里都很通行,因为她的父母也是这样的。
所以这一回,几乎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家中唯一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痴情专一的男人,竟然与一位年轻女性交往长达近两年之久!虽然最后还是以分手告终,但是参考江煜枫以往的历史,这已经堪称奇迹。
不过既然这段恋情成了过去时,大家便都很聪明地选择缄口不提,就只有她,反正也恰好闲得发慌,于是立刻给自己寻了这个借口溜回国来。
见到聂乐言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和三哥交往过的女人长得这么美。
可是,光有漂亮的脸孔又有什么用?她过去多多少少也还见过另一些女人,都是风姿绰约的翩翩佳人,有的也同样出身世家,有背景有学历,身材更是个个好得没话说,穿起晚礼服来简直令人血脉贲张。
这个词是五哥的形容,他说的时候好像真的一副要流鼻血的样子,十分搞笑。
所以初次见面,她忍不住将聂乐言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又在心里暗自揣测,这个女人,究竟和自己以前见过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可是看起来还真没有什么不同,她不免有点失望,不就是个室内设计师么,大概画比别人画得好些罢了。
一直等到江煜枫的出现,她才又有了惊喜。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惊讶。
她是真的惊讶,在此之前完全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敢那样同三哥说话,僵硬的,冰冷的,嘲讽的,甚至是剑拔弩张的。
尤其,这还是个女人。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因为三哥看起来仿佛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兴致高昂地与这个气势嚣张的女人一言一语你来我往,说话的时候,嘴角一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上帝才知道她当时该有多么吃惊!
原来,一旦遭遇上爱情,男人就会变得不像男人,女人也会变得不像女人,就连三哥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三哥了!
可是她却开始觉得有趣起来,看着他们斗嘴,远比在法国读书好玩儿多啦。
尤其是那个聂乐言,好像一见到三哥,就有生不完的气,永远不肯给他好脸色看,就连语气也多半是冷冰冰的。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个女人呀!相比而言,以前她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里见到的那些,简直就像纸片人一样假,也难怪哥哥们不喜欢。
所以,她决定了,要留下来!留下来就可以看到更多精彩的好戏!
“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蓦地,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残酷地打断了她的遐想。
宁双双这才回过神,咳了一声,装模做样地坐正身体,“没什么。”
似乎也懒得追问,江煜枫只是转过脸朝车窗外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突然说:“你们刚才都聊了些什么?”
“什么什么?”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你们不是在聊天?”他下楼来的时候,恰好看见聂乐言在大笑,表情是那样的轻松惬意,一双眼睛被屋顶的灯光映得如同宝石一般明亮璀璨,熠熠生辉。
“哦,对啊。”宁双双连忙说:“随便聊聊,也没讲什么。”她当然没有那么傻会去主动自首,刚才跟聂乐言说的,分明全是他的坏话。
江煜枫看她一眼,微微皱眉,似乎考虑了一下才说:“这段时间反正你也闲着,我还要处理公司的事,你就帮我去和她讨论房子的设计细节吧。”
“你确定吗?三哥。”宁双双笑得有些狡黠,“我还以为这套房子是你想出来的接近聂姐姐的手段呢。”
“什么叫手段?”他轻描淡写地睨她,“如果不愿意,你就只好回法国去了,反正留下来也没什么贡献。”
她立刻很积极地点头:“当然愿意,现在你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况且,聂姐姐人这么好,这么容易亲近。”
江煜枫微微哼了声,似乎不怎么赞同:“是么,我怎么不觉得。”
她不禁转过头小声嘀咕:“当然了,她的坏脾气全给你一个人了。”又试探性地询问:“那你以后都不会出现啦?”谁知头顶却在下一刻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捂着落头哀声皱眉道:“干嘛?”
“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以后不许随便提问。”
“……哦。”
到家下车的时候,宁双双盯着前方那道修长优雅的背影暗想,住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暂时先忍着了,等以后自然会有人替我报仇,哼哼。
[十八]
聂乐言回到公司将资料素材收拾了一下才正式下班走人,彼时已经是五点四十七分,难得这周不用加班,各个玻璃隔间里的同事早已经走得干干净净。
倒是钟晓铃还在,正倚在窗边打电话。
见她进来,钟晓铃将手机从耳边移开一点,说:“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就走。”她一手挽着包包另一只手提着电脑,一副神清气爽、整装待发的模样,“你呢?今晚不用开夜车吧。”
“不用,我等下也要走了。”钟晓铃略微扬扬手机,“打完这个电话。”
“那我不等你了。”
“好,拜拜。”
“明天见。”聂乐言抬抬手臂,当作是挥手道别。
下了楼,隔得老远就看见有辆车子逆行着缓缓驶近,一直到她跟前,深色的车窗才降下来,严诚探出头笑道:“这位小姐,请上车。”
聂乐言很是意外,不禁“咦”了声,“你来干嘛?”
严诚仍是笑:“说是顺路你肯定不信吧。快上来再说,逆行呢!一会儿交警来了要开罚单的。”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热烘烘的从通风口里喷出来,聂乐言坐下之后着实缓了口气,方才在外头只觉得连背脊都冻得僵硬了。
即使在这个城市待了这么久,可到底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气候,每到冬天就变得湿冷酷寒,让人只想永远缩在室内不出来。
她解开大围巾,把整张脸都露出来。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抑或是此刻热得,脸颊上只显得有些潮红。严诚将目光投过去,随意道:“你好像很怕冷?”
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是呀。其实现在还好些,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还常常因为天太冷而逃课呢。”
“这么夸张?”
“近几年全球气候变暖,所以连雪都不常下了。过去在学校里几乎年年都能看到雪景的,一脚踩下去,厚厚得都能没过鞋帮子,可见气温有多低了。”
“那我倒是习惯了冬天下雪的,小时候最盼两件事,一是过年,二就是堆雪人。”严诚一边和她闲聊,一边把车子开高架桥。
前后都是闪烁的车灯,他们夹杂在其中,仿佛乘着星子在银河中流动。
聂乐言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左右望了望:“这是要去哪儿?”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一会儿请你去看芭蕾舞剧。”他彬彬有礼地问:“晚上有时间么?”
时间倒是有,因为她今晚本来就打算什么都不做,留在家里随便看看小说或者欣赏旧片。只不过……她奇怪道:“真巧,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舞剧?”
严诚似乎被她问得愣了一下,想了想之后才说:“不是上回一起吃饭的时候你自己说的吗?”
“哦,是么?”她笑笑,“隔得太久,我都忘了。”
他也跟着笑,在对面车灯的掩映下,嘴角弧度变得十分柔和。
没想到居然是俄罗斯的皇家剧团来国内巡回公演,本市正是第二站,恰好又是首场,整个中心大剧院里座无虚席,随便望过去,密密匝匝全是人头。
演出的剧目是再经典不过的《胡桃夹子》,谢幕的时候,全场起立长时间地鼓掌。最后走出来,聂乐言还处在兴奋的愉悦中,可是不过一会儿却又仿佛忍不住吁叹了口气:“看来最近真是消息闭塞,竟然不知道有皇家剧团来演出。”又看了看涌动的人流,“同样也不知道,原来身边竟然有这么多舞台剧爱好者。”
“其中不能排除一部分附庸风雅的。”因为人太多,下台阶的时候严诚很绅士地扶了她一下。
她不由得笑起来:“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直接?”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许你口中的那些人刚刚正从你身边经过。”
“客观评价而已。”他将她引到人流较少的地方,才放开她的胳膊,“比如我自己,其实中途就差点睡着了。”
她却仿佛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微微挑高了眉梢:“那为什么还要特意请我来看剧?”
“一位客户送的票,恰好有两张,我们所里那些人全都跟我一样庸俗,每天都跟离婚经济一类的案子打交道,哪有这份情操去欣赏如此高雅的东西?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借花献佛一下吧,至于我自己嘛,趁机会来陶冶一下也不吃亏。”
她摇摇头,半真半假地说:“你自嘲一下就可以了,何必连带着你的同事们也不肯放过?真不厚道。”
为了看歌剧,所以之前特意拐回家里换了身衣服,半身的裙子外面虽然罩了件大衣,但到底还是抵御不住深夜的寒意,她不自禁地颤抖了两下,严诚替她拉开车门,提议道:“不如去喝点东西再回家?”
她似乎随口就问:“喝什么?”
“奶茶?咖啡?随便你选,我都无所谓。”
她却停下来,在路灯底下盯着他看:“难道我上次没和你说过,这两样东西我都不喜欢喝么?”
“有吗?”他努力想了想,也许是确实时间隔得太久,上次一起吃饭都已经是一个来月前的事了,所以没办法记得太清楚,可最后却还是好脾气地笑道:“似乎说过,但我没能记住。能不能请你再提示一遍?”
这一回聂乐言却没有笑,她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个面貌英伟性格温和的男子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没有说过。包括我喜欢看芭蕾舞剧这件事,我也没和你说过。”停了停,眼中似乎闪过异样的光芒,语气愈加肯定,“我记得很清楚,自己没说过。”
严诚的一只手还搭在车门上,这时不禁愣了愣。
她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仿佛疑惑地皱了皱眉:“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都是谁跟你说的呢?”
其实,她在心里存了一点点小小的希望,是秦少珍,是秦少珍……因为当初他便是问秦少珍要来她的电话号码,所以即使他从秦少珍那里得知她的喜好,也不足为奇。
可是,她这样仔细地盯着严诚的眼睛,却只能从中看到一闪而逝的讶异和犹豫。
虽然快得只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的心头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凉,有许多种猜测在瞬间涌入脑海,可是最终指向的答案却好像只有那么一个。
果然,只见严诚低下头笑了笑,似乎有点无奈地说:“一位朋友。”
聂乐言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屏住气息地追问:“谁?”
“你认识的,程浩。”
严诚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语调郑重:“我和他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现在和你也算是朋友了,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欺骗隐瞒你。”
他说:“希望你不要怪我才好。”
聂乐言却好像猝然受了惊,下意识地将他的手一把拂开,因为太用力,只听得一记清脆的响声。
她微仰着头看他,身边还是不断有行人经过,处在暗色的夜里,全是陌生的脸孔,或许其中有一些在刚才的剧院里与她擦肩而过,又或许他们曾经就与她毗邻而坐,可是在她的眼里仍旧显得陌生。
其实此时此刻,仿佛就连严诚的脸都变得那样不真实起来。
她觉得耳边轰隆隆地在轻响,那么轻微,那么遥远,可是一直在响,就如同那个人一样,无论隔了多久,在她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多么可笑,明明只是一个名字,明明只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然而却似乎十十足足地占据了她思维里的所有空间。
心里千回百转,仿佛一盘七彩颜料在恍惚间被人打翻,便余下手忙脚乱的一片狼藉和无措。
其实这个城市那么大,她在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程浩一面。
可是这个城市又这么小,时隔经年,她终于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了他的消息。
最后在离开之前,严诚说:“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你们曾经是校友。”他用了最安全的字眼来形容她和程浩的关系,斟酌了一下又说:“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聊起许多以前的事,其间也提到了你,包括你的一些喜好,就是程浩在那个时候告诉我的。”其实他不能说,程浩还告诉了他一些其他的事,在半醉半醒间,借着酒精的催化作用,将那些往事支离破碎地一一道来,那些大学里的回忆,有很多都是关于这个叫做聂乐言的女人的——又应该或者说是——女生。
可是,他统统不能说出口,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聂乐言用仿佛受骗失望的眼神狠狠地瞪他一下,然后断然转过身离去。
[十九]
红茶馆里幽静温暖,灰白的墙壁上挂满了旧时的黑白照片,一帧一帧大大小小地错落在四周围,或许是光线原因,仿佛相框上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芥,再加上那一点点氤氲的香气,只令人恍惚觉得时光在倒流。
可是,倘若时光真能倒流该有多好。
聂乐言想,那样的话,自己或许就能够重新选择,或许那次五一的黄山之游她就不会参加,那么此后的一切也就不会如此辛苦。
事到如今,她是真的觉得累了,那些过往的情愫已经将她缠绕得太久,她只身困在其中,进退两难。明明知道前面并没有希望,却还是无法挣脱出来。
也许秦少珍曾经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她说,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如此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她确实从来没有得到过程浩的心,恐怕一分一秒都没有。
聂乐言觉得自己二十年来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卑微过,面对着那个英俊的、看似有些倨傲的男生,自己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是默默地爱着他。
这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她从来不缺别人的爱慕,却独独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
而他和她最为亲密的一次举动,也就是那次生日聚会散席之后,在空无一人的食堂里,头顶的日光灯如同舞台谢幕般次第暗下去,他在交叠的光影中几乎吻到她。
几乎吻到。
或许是一时的把持不定,又或许只是酒精在作祟,总之那天过后的他们多少都觉得有些尴尬。
学校里的时光如流水般快速逝去,只因为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几件事情,上课,吃饭,完成作业,然后睡觉。单调而枯燥,却又逃避不了。
而他们的关系也同样逃不了避不开,于是就那样不近不远地僵持着,仿佛那天的一切只不过是场梦境,醒来之后谁都知道那不是真实的,所以谁都不愿再提起。
那段日子里,聂乐言才终于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如履薄冰。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脚踏得重了,便会将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维系尽数打破。
偶尔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感到有些绝望,绝望于自己前所未有的卑微,绝望于自己耐心无比的等待,完全只是因为心中还存在着小小的希冀,如同幽幽火苗般那样微小的一簇,但却迟迟不能熄灭。
她以为,总有一天可以等来柳暗花明的时候。
她并不知道自己早已经陷入情中,一步一步地深陷,根本无力自拔。
大四的时候,聂乐言因为家中出了一点事,曾经离校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回来之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而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变得十分低沉。可是恰逢最后一段忙碌的时光,论文、选择研究生导师、就业压力,一桩桩接踵而来,似乎不让人有喘息的机会。
聂乐言早就选择留在本校读研,与她恰恰相反,程浩的选择则是同市的另一所高校。
那几乎算是和Z大对立的学校了,两家经常被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外加相互比较,各自的老师学生之间也似乎都憋着一股劲,总是不肯输给对方。
其实实力也差不多,尤其是在土木工程与建筑设计方面,一直互相抗衡。只不过,两所高校之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一个在市东一个在市西,坐汽车来往几乎需要一个小时。
毕业前夕,是一拨又一拨数不完的聚餐和集会,在这群人的眼中,六月末的校园里仿佛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有的只是夏季的炎热、即将走出校门的豪情以及离别时的伤感。
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的,一群人去了邻市的海边露营,几乎与大一时去黄山的成员差不多,奇迹般的有始有终。
那晚大家都喝高了,啤酒罐零零落落地散乱在沙滩上,仰头便能看见璀璨的群星闪烁明灭,嵌在丝绒幕布般的夜空里,显得高远而又辽阔。
城市里早已经有多年不能见到这样的景象,这时候看起来原来是这么美。有人摇摇晃晃地回到帐篷里去睡觉,有人则干脆就地躺下来,聂乐言也抱膝坐着,海浪呼啦啦拂上来又退回去,那一层白色的泡沫连成一线远远地延伸开去,仿佛一直连到无边的尽头。
她独自坐了很长时间,一直都在发呆。
其实整个晚上她说过的话少之又少,旁人都在唱歌、游戏、互诉离别的心声,就只有她,好像突然对苦涩的啤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所以现在头有些晕,被风一吹只觉得更加沉,而且一阵阵泛着冷意。
后来连手臂膝盖都渐渐僵掉,她才下意识地动了动,谁知转过头,却正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程浩就在她的斜后方,其实离得并不远,可是她之前一直没有发觉。
而他好像也没有看见她,只是一个人躺在沙滩上,双手交叠在脑后,一条长腿曲起来,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整个姿态显得懒散而随意。
她想,他应该也是喝多了吧,所以才会这样。因为平时的程浩,更多流露于人前的则是自制和严谨。
最后她还是站了起来,洁白的细沙从身上簌簌滑落,仿佛这几年的光阴,那么快,那么突然,一转眼就已经全部消逝掉,想要伸手抓住却都来不及。
突然便在某一个时刻心生凄惶,好像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即将离自己远去,从此以后,不论是千山万水抑或是咫尺之遥,那些人和事终究还是离开了她。
聂乐言低着头一步步地走过去,幼沙没过了脚趾,明明并不沉,可是却又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没办法走得更快。
然而就在这片浩朗的星空下,在海浪有节奏的冲刷声中,她终于还是走到他的面前。
她垂下视线,堪堪对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面倒是一派清朗,甚至看不出曾经沾过酒精的模样。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她像是被他清醒的状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走了过来,稍稍静默了一会,她还是选择屈膝跪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盯住前方那片深蓝色的海,目光遥远,似乎没有焦距。
只不过是换了个位置,她又重新开始发呆,就坐在他的旁边。
不远处还有荧荧的一点火光,也许是哪位同学的电筒或手机,那样微弱,闪了闪便又忽然灭下去。
隐约还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从帐篷那边传过来,极其细微,夹杂在浪花声中,悄然而迅速地隐没在这个漆黑的夜里。
这一切都是属于海边夜晚的安宁静谧,让人不忍心去轻易打破它。
可是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还是轻缓地开口说:“你不困么?”
程浩早已经坐了起来,几乎与她并排,大概就差了几十公分远,周围并没有别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侧过头稍微看了看她,“不困,你呢?”
她却仍是一动不动,因为最近瘦了很多,下巴愈发显得尖,从侧面看上去轮廓单薄,竟然隐约有几分脆弱的味道。
乌黑的发丝被海风吹拂得有些凌乱,她也不管不顾,只是说:“很想睡,但是睡不着……”声音忽又渐渐低下去,其实就连脸庞都一并低下去,深埋进臂弯之间,所以听起来闷闷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语:“……再过两天就毕业了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喟叹什么,只觉得身体里空虚得发紧,而且声音那么小,然而他却还是听清了,接道:“是的,时间过得很快。”
仿佛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可是她的心头突然一动,像是被人轻触了一下,在那样柔软脆弱的组织上,有人用尖尖的指甲戳了戳,或许力气并不大,但立刻引来一片酸涩酥麻的疼痛。
她是真的觉得疼,胸口一阵一阵地紧缩,难受得喘不过气来,直觉地张开嘴巴呼吸,结果灌进咸湿的海风,仿佛呛人,呛得她几乎就要落泪。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几年,甚至十几年便匆匆而过。明明有成千上万个日夜呢,可为什么还是觉得短暂,还是觉得不够用。那些曾经最美好的东西,开始逐个离她远去,原来自己什么都留不住,唯一能够抓住的也只有虚幻而可怜的回忆。
微微缓了缓,其实眼眶里头还有温热的感觉,但是她的声音已经十分正常,又问:“还有没有啤酒?”
程浩似乎愣了一下,才说:“你还想喝?”
“嗯。”她理所当然地看他,“不行么?”眼睛在夜光下如同星子一般闪亮。
他没表示什么异议,只是再度深深地看她一眼,拍拍手站起身来。
原以为方才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早就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结果最后也不知道程浩从哪里真的又找出两罐啤酒来。
她仍坐在原地,抱着膝盖,仰头看他从远处走回来。
“就剩这些了,”程浩在她身边坐下,递出一罐,“给。”
她伸手去接,无意中与他的指尖相碰,只见他又微微皱眉,“你冷不冷?”
“有一点。”她蛮不在乎,就要去扣易拉罐,结果手上的啤酒突然又被一把夺走。
程浩的目光里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慢慢说:“你是不是已经醉了?”
她反问他:“你觉得像吗?”其实就连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真的醉了,因为头很昏,可是心里却又仿佛很清楚。
她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处何地,知道两天之后就要领毕业证,也知道毕业之后他和她即将分隔在这个城市的东西两地,更加知道,从小最疼爱自己的姥爷已于二十四天前溘然长逝,而她站在冰冷阴暗的灵堂里,身体里的水份好像突然都被吸干了,最终只能怔怔地发着呆,一边不停地想,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为什么却如同失落了一整片世界?
她想不明白,所以只能发呆。
看,她连一个月前的事都能记得如此清楚,又怎么会醉呢?
那两罐啤酒被孤零零地搁置在程浩的身边,她开始有点耍赖,仍是笑:“给我吧。”
他坚持说:“你醉了。”同时轻轻挡开她伸过去的手。
她又说:“我渴。”
他却反倒笑了笑,无比耐心:“酒不解渴。”借着夜色,那对琉璃般的眸子里仿佛可以反射出微弱的星光,她在那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样小,那样朦胧,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掉。
这就是她爱的人。
原来她早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最后她突然静下来,似乎终于妥协,不再吵着要酒喝,只是微微仰着脸看他,若有所思。
大约被她盯得不大自在,可是程浩并没有躲开,藏青色的T恤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那双眼眸里仍旧是一片清明沉静的夜色。
她就那样望着他,忽然说:“我觉得头晕。”
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愣了愣,便说:“那就回去睡觉吧。”帐篷就在不远处,他想要伸出手拉她,结果她却又说:“让我靠一下可不可以?”
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卑微的语气对人说话,近乎乞求,在这深沉的黑夜里,声息低弱得似乎被风一吹便会化掉。
她定定地看着他,“就一会儿,可不可以?”
……
他的肩膀上有他的体温,带着分明的暖意,又仿佛有清新的海水气息,两者交叠缠绕在一起,一阵又一阵向她袭卷而来。
她有点恍惚,突然就想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在他身上的时候,那天她崴了脚,明明还可以勉强走路的,可是他却执意要背她,于是两个人在学校的偏僻小道上,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认识的同学,慢慢地走着。
那时候他的身上也是这样温暖,肩膀宽宽的,似乎让人很有安全感,从后头可以看见他乌黑柔软的短发,而她只是天真地依偎着他,然后想,如果可以天长地久就好了……
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的,根本没有。
不知道就这样靠了多久,久到聂乐言都要以为自己快要睡着了,然后她感觉到程浩动了动,他大概是累了,这么久,或许连手臂都已经僵掉,可是她却不想动,一动都不想动。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极轻地拂上她的脸颊,却又转瞬移开,或许只是为了替她拂开一丝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或许是想要确定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身上的气力仿佛都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她闭着眼睛想,就这一回,就放纵自己这一回吧,以后也许就要各奔前程了,而她自始至终都无法将这份感情宣泄于口。
她喜欢了他三年多,却始终没办法说出口。
只因为他不爱她。
只因为她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声,在海潮无尽的涌动中极低地说了句:“对不起。”
所以她能够确定,他是真的不爱她。
她还是一动不动,他以为她睡着了,他终于还是向她说了对不起。
可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所谓爱情,无非不过是一个人的事。
他并没有对不起她,他只是不爱她。
直到这一刻,她想,终于可以死心了吧。
即使不知道原因,即使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爱上她,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死心了。
因为有的时候她对他的了解,已经超乎了任何人的想象,包括她自己。
倘若可以的话,一切早就已经该开始。
可是并没有。
所以,她终于可以死心。
[二十]
严诚也没想到自己会将事情搞砸,更加没想到的是,虽然平时聂乐言看上去总是一副很随意很温和的样子,结果谁知道在这件事上竟会如此敏感,仅凭那一点点细枝末节的线索,便能猜出他与程浩的关系,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开到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熟稔地找了个露天停车的位置,然后严诚下了车,走进旁边的一扇小门。
虽然灯光幽暗,可几乎是刚刚推门而入,便还是一眼就看见坐在吧台边上的那个身影。
那个穿着浅灰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正微微仰着头,目光放在悬挂在上方的电视屏幕上,清俊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神色中带了一点点轻微的倦意,却又似乎看得十分专注。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个女孩子正在欢快地交谈,眼神却若有若无地往他的方向瞟了好几次,似乎对这个陌生而又英俊的异性十分感兴趣。
严诚看到不由觉得好笑,几步走过去,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头招呼酒保:“老样子。”
“来了。”程浩这才收回视线,低头去看手表,“这么晚,加班?”
严诚不由得苦笑一声:“不是。”先喝了口酒仿佛润了润嗓子,才说:“我今天干了件特别蠢的事。”
“什么事?”
他摇头,“你一定不会想要知道的。”
“为什么?”程浩转过身拿了自己的杯子,索性就将手肘支在吧台上,扬眉道:“根据我的记忆,自从十年前你向当时咱们班的班花表白被拒之后,你就再没做过什么傻事了。”
“这是损我还是夸我呢?”严诚想了想,终于还是说:“我刚才和聂乐言在一起。”
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程浩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杯中的琥珀色液体。
“更准确地说,是我特意去找她,还带了两张歌剧票。”严诚仿佛无限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就露了馅。”
那个喝着酒的清俊男子终于侧过头来再度看向他,却忍不住皱眉道:“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就是被她知道了咱俩的关系,然后一气之下头也不回就走了,大概觉得我是个骗子吧。其实确实是我不对,我一开始就动机不纯,可是说实在的……”停顿半刻,严诚朝自己的好友看了一眼,才又说:“可我是真的好奇,只是想要更加近一点的接触她,然后看一看她与周晓璐到底有多相像。”
场中的射灯不知何时陡然亮起来,回旋着往四处角落里扫了个来回,或许是光线的原因,程浩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有些苍白,严诚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不该轻易提起那个名字,于是将手往他肩上一搭,不轻不重的力度,随后仰脖喝掉剩下的半杯伏特加,声音里仿佛带着几分唏嘘:“其实她这人挺有意思的。”
程浩自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却不接话,面无表情地挥开对方的手,只说:“结账。”顺手去掏钱包,结果被严诚拦住:“我再坐一会儿,等下一起付了。”
也没表示什么异议,程浩只是捞起放在一旁的大衣,转身离开。
谁知还没走到门口,突然就看见迎面过来的一个女人,在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女人停住脚步,微微“咦”了一声。
因为隔着近,这声音清晰分明地传进程浩的耳朵里,他转过头,只见对方仔细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说:“你还记得我吗?”
他的记性一向不错,当然记得她,是那个过去和聂乐言形影不离的女生。
于是微微点头:“秦少珍?”
“果然是你呀,程浩!”画了个烟熏妆的秦少珍显得很吃惊,也不知道是因为偶然遇见他,还是因为能被他一眼认出来。
她又说:“好像大四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你了。”
“我曾经在外面待了一阵子,半年前才回来。”避开醉得脚步踉跄的客人,仿佛下意识一般,他的视线在她的附近微微略过,可是连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看到,于是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问:“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其实他们并无深交,之间唯一的维系恐怕也只有一个聂乐言而已。听他这样出于礼貌性质的询问,秦少珍却还是笑道:“还不错。”停了停又说:“大家都不错。”
这样意有所指,他哪里会听不出来?可也只是回以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就好。”
她又问:“你一个人?就要走了吗?”
“刚才和一个朋友坐了一下,正准备走。”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结果一眼便看见吧台处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手执着酒杯,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她不由得再度表示惊奇地“咦”道:“那人是不是严诚?”复又看他,眼里很快闪过捉摸不定的神色,“你们认识?”
直到这一刻,秦少珍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也顾不得先回家卸妆换衣服,出了酒吧之后直接就朝聂乐言的住处奔去。
门铃响了很久都没人来应,她又拨聂乐言的手机,等了五六下之后被接通,她便问:“你在哪里?”
“喝茶。”那道声音听起来平板单调,毫无起伏。
秦少珍想了想,突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结果倒是聂乐言先问:“有什么事吗?”
她暗暗吸了口气,终于还是说:“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刚从酒吧出来,想到你家坐坐,谁知道你竟然不在。”
大概聂乐言信以为真了,便在电话里说:“那你再等等吧,我现在就回去了。”
她却立刻说:“算了算了。”其实自己的本来目的就不是来找她闲坐的,可是那些话到底还是很难这样直接说出口,于是经过斟酌再斟酌之后,她故作轻巧地道:“你猜我刚才遇见谁了?居然是严诚嗳!想不到他平时一本正经温文尔雅的模样,结果今天居然被我看见在酒吧里和陌生女人乱搭讪!”
电话那头没有声息。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只好继续不遗余力地往姓严的身上抹黑:“这种男人真靠不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所以,我觉得下次他要是再约你,你还是不要理他了。最好也不要见他,干干脆脆地拒绝他吧,断了他的希望!这种两面派的男人不行!”又问:“对了,他最近还有没有约你见面?”
似乎只有极细微的呼吸声顺着电波远远传过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聂乐言不冷不热地说:“今晚刚见过面。”
秦少珍不禁愣了一下,这才隐约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
果然只听见她接着说:“严诚的人品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认识程浩。”她的声音仿佛疲惫至极,远远地传过来,竟然显得有些飘渺不定,“……真巧,他和程浩认识,而且还是许多年的好朋友。”说完这句,聂乐言便不再吭声,短暂的静默之后,秦少珍叹口气,也不再设法隐瞒,索性一边往电梯里走一边坦白承认:“我也是今晚刚知道的,他们俩是朋友。而且,我还见到了他。”
不等聂乐言开口,她继续说:“乐言,这么多年,他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秦少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聂乐言不愿去仔细揣摩,也不敢去揣摩。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曾经那样狠狠地下定决心,结果却还是以失败告终。以为什么都有个尽头,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可是到头来才发现,有些情感如同生了根的树,一直长在她的身体里,不能拔,连碰一碰都觉得疼,那是一种连皮带肉撕扯的疼痛。
她何时变得如此执着?从小到大,被家里上上下下宠溺着,被周围众人喜爱着,于是好东西多得数不胜数,幼年时候的玩具甚至有大半间屋子那么多,她从来都是玩过了就扔在一旁,她从来不乏追求新鲜的兴头。
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个人。
她竟然对他有了执念。
初时那样热烈,最难过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被放在火上烹熬,反反复复,无休无止。一直到后来,终于逐渐冷却下来,但依然淡忘不了。
她忘不了他,尽管他不爱她,尽管她以为自己可以忘得了。
可是很显然,这个想法简直错得离谱。
所以现在她几乎连想都不敢想,只是不断地逼迫自己不去好奇多年之后的程浩究竟是何种模样,逼迫自己忘掉他曾经在秦少珍的面前活生生出现过的事实。
她躺在床上一遍一遍不停地告诉自己,虽然今天发生这样多的事,但是明天还是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并没什么改变。
她和他,分散湮没在这个城市的滚滚人流中,没有机会擦肩而过,就像永远不曾相遇。
[二十一]
从小自诩机敏灵活的宁双双第二天就发现有人情绪不对劲,于是便趁着开冰箱拿饮料的空当,语气轻松随意地问:“乐言姐,你想喝什么?这里的品种应有尽有,比supermarket一点都不差。”早上一见面,她对聂乐言的称呼就已经改了口,十分自然的一声乐言姐,比前几天更见亲密。
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零食也是在她的要求之下找人送来的,动用的当然是江煜枫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其中还包括这台全新进口多开门冰箱本身,都是让江煜枫的助理连夜指挥人从商场搬回来的。
要她充当维系他们关系的纽带,那当然得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才行。
况且,她也不是毫无建树的,至少已经成功地将聂乐言的办公地点暂时由公司转移到江煜枫的新房子里,因为她对着聂乐言可怜兮兮地说:“……我在国内没什么朋友,三哥那种人你也是知道的,他就算有空也不会来陪我,所以我平时一个人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闷,就只有乐言姐你了。”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将聂乐言拉来这里“陪”她消磨时间。
其实对此聂乐言倒是没有多大异议,反正在哪里都一样可以做事,而且江煜枫最近似乎非常忙,基本上不会出现,自然也就和她互不相扰,所以在这八小时里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唯一令她觉得有点郁闷的是,看着这套豪华住宅里一应俱全的设施,她常常头疼地对着自己的设计图纸想,究竟现在是不是正在做着无用功呢?因为在她看来,这房子完全可以立刻搬人进来居住,而且各处装修细节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显然前任设计师也是行业老手,甚至可以说是个高手。
所以她忍不住想,如果哪天让她发现江煜枫是吃饱了没事干耍着她玩,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直到一杯果汁被摆到眼前,聂乐言才回过神,抬头便看见宁双双精致漂亮的脸蛋,还有那双盯着她仔细打量的眼睛。
其实这双眼睛和江煜枫的非常像,同样漆黑明亮,深不见底,又仿佛有着动人心魄的吸引力。
于是她不禁笑着问:“在学校是不是有很多男生追你?”
宁双双歪着头想了想,“一般般吧。”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她在她身边坐下来,抿了一口果汁,然后说:“你今天心情不好呀?”
聂乐言仿佛被呛了一下,却又立刻神态自若地否认:“没有。”
“哦,是么。”轻描淡写的尾音,微微向上一扬,摆明了对她的话持深度怀疑态度,却又偏偏不会轻易点破。聂乐言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对兄妹,看来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过了不一会儿,宁双双便抛下对着电脑专注工作的聂乐言,一个人跑去楼上打电话。
她说:“我中午想吃扬州炒饭和糯米鸡。”
电话那头的人淡淡地回应:“这种无聊的小事,以后不用告诉我。”
她很是气愤,撇撇嘴角:“那什么才叫不无聊?有人心情低落,算不算无聊的小事?”
果然只听江煜枫低低地“嗯”了声,“她怎么心情低落了?”
她立刻愈加心理不平衡起来,故意说:“三哥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拜拜。”说完真的直接掐断电话,哼着法文歌轻快地走下楼梯,又问:“乐言姐,我们中午吃什么?”
聂乐言说:“随便。”
宁双双说:“什么叫随便?我又不是男性,这种女人们的标准答案不要对我说。你快想想,中午去哪儿吃饭比较好。”
聂乐言简直哭笑不得,这只不是一句口头禅罢了,怎么倒和性别牵扯到一起去了?不过和江煜枫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她很少有机会说出这两个字,只因为这些事情几乎都不需要她去思考和关心,他总是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然后从容不迫地逐一实践。
这似乎是他的个人习惯,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喜欢毫无准备和计划,不容许丝毫的忙乱和慌张。而她偏偏相反,一觉睡到闹钟铃声大作,然后再手忙脚乱地在衣橱里翻找当天要穿的衣服,那是常有的事。
所以他很看不惯,尽管她忙乱无比的时候他通常都还在床上悠闲慵懒地躺着,但似乎仍有足够的立场看不惯她。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动作吵醒了他,所以他总是皱眉问:“你就不能昨晚把这些东西准备好?”
一两次还行,次次都要被这样质问,简直就像是凭空多出一个长辈来管她,聂乐言也有点受不了,便同样皱眉回他:“我没那个习惯,不行么?”
结果他根本不理她,翻个身继续睡,以实际行动来对她的狼狈仓促致以无情的嘲笑。后来正是因为这样一点点的细微小事彼此不合,两人就索性不在工作日的时候睡在一处,免得互相干扰,还影响和气。
最后终于还是没去外面吃饭,因为就在她们准备出门之前,已经有人送了外卖来。
大大小小的餐盒叠在一起,加起来有十来个之多,看了盒子上印的精美字样,才知道是城中一间大名鼎鼎的餐厅,向来以做江淮菜系出名。
宁双双立刻拨电话过去,笑嘻嘻地说:“三哥,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香喷喷的糯米鸡引得她食欲大动,嘴巴自然比往常还要甜。
聂乐言却在暗笑,昨天也不知道是谁一条条一桩桩地数着她三哥的坏处,从小到大的恶行,听起来倒像是罄竹难书。
然后便听见宁双双又说:“……哦,你还在开会啊,那我不吵你了,拜拜。”难得乖巧地道了再见,收起手机时却朝聂乐言看了眼,摇头道:“怪不得都说资本家是魔鬼,三哥更是魔鬼中的魔鬼,这么迟了还不肯放员工吃午饭,真是过份。”
聂乐言说:“你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当然被他知道。”
宁双双很是无辜,“那我也是向他学的。你都不晓得,他在家里的表现有多好,好像根本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让长辈们都喜欢他,所以他是最得宠的孙子辈了,爷爷总说他是多么多么的谦和有礼,进退有度。结果一转头,等长辈们都不在场了,他就又立刻换了张脸,以戏弄别人为乐。”
“大概被戏弄的人就只有你吧。”
“嗯,谁让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呢,好欺负。”
这点倒是与聂乐言的情况不谋而合,她随即笑了笑,说:“先吃饭。改天再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她和你年纪差不多,而且性格挺像的。”
“女的?”
“对,也姓聂,是我认的干妹妹。”聂乐言突然想到,“不如我也认你做妹妹好不好?”
宁双双本想点头,再一想却说:“不好。”
聂乐言奇道:“为什么?”
“不好就是不好嘛。”宁双双含糊其辞,只是低下头去吃她的扬州炒饭。
据不保守估计,以后或许会要叫嫂子也说不定呢,还认什么姐姐呢。
多此一举。
直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江煜枫才得以从会议上脱身,下午倒是再没什么事,于是便开了车过来。
拿着钥匙打开门,才发现一楼并没有人,只有玄关处的两双鞋子显示她们还没有离开。
聂乐言与宁双双正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电影,就连躺椅和小桌子都是原先就备好的,只是一直摆在室外,似乎没人有空去理会它们。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明媚柔和,在地板上投下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其实是宁双双首先发现的,于是建议休息一会儿,两人便抱着笔记本电脑跑上来,幸好聂乐言平时也有储存影片的习惯,便挑了部轻松浪漫的爱情喜剧,与宁双双坐在一起观看。
是很老的一部好莱坞片子,梅格瑞恩与汤姆汉克斯合演的《网络情缘》,似乎还有好几个译名,但聂乐言最爱这一个,觉得缘分确实是件十分奇妙的事,连这样两个看似死对头的男女都能最终被牵到一起去。
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所以她早就将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针织衫来,是极浅的紫色,将肤色衬得十分白皙,那衣服样式倒很简单,只有领口缀着隐暗的花纹,却又颇为修身,配着利落的长裤,即使坐在椅子里,整个人仍旧显得匀亭优雅。而且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她难得地没戴围巾,于是露出一段颈脖来,皮肤仍是白,白得几乎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和淡青色的血管。
似乎是正看到某处好笑的地方,她两只手交叉搭在身前,嘴角向上轻快地扬起,与宁双双齐齐露出毫无顾忌的笑容,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下,每一分线条都是清晰的,却又柔和得不可思议。
江煜枫站在门边,恰好见到的就是这幅情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恍了神。他不禁低下头微微咳了声,似乎是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又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收敛心思。
果然,原本正看着影片的聂乐言很快便应声回过头来,其实笑容还停留在眼角唇边,来不及收回去,因此看上去竟像是难得心情极好地对他说了声:“哦,你来了。”
明明知道只是个错觉,江煜枫居然还是下意识地跟着情绪上扬起来,略一点头:“嗯。”又问:“你们在看什么?”
宁双双倒是后知后觉,听见二人对话才发现他的存在,立刻插进话来,眉飞色舞,样子颇为兴奋:“爱情剧。三哥,你要不要一起来看?正好快要到高潮了。”
仿佛这时才第一次将视线和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又有太阳的反光,然而仅仅瞟了两眼,江煜枫便说:“这么旧的片子,难道你以前没看过?”
“重温嘛。”宁双双立刻奇道:“咦,莫非三哥你也看过?”那表情,分明吃惊得要命,因为江煜枫看上去完全不是会看这类电影的男人。
可是他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仿佛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微微倚在门边,又站了一会儿,才说:“你们慢慢看,我走了。”
宁双双问:“又要回公司啊?”
“嗯,下午还有事。”他往外走了两步,就快要走到楼梯口了,结果只听见聂乐言在后面“哎”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他到底还是停下来,转过身微扬起眉梢看过去。
聂乐言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还搭在椅背上,仿佛是刚刚想起什么来,可是这会儿却又突然有些犹豫,逆着阳光,眼神都在不经意地闪动。
他觉得自己今天心情很不错,于是难得好耐性地等了一会儿,却见她仍是踌躇得要命,这才开口问:“怎么了?”
聂乐言轻轻皱起眉心,想了想终于还是问他:“我原来有一条手机链,你有没有见到过?”
电脑音响里传来影片悠扬舒展的配乐,宁双双正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看着,仿佛心无旁骛。江煜枫的表情倒是没变,只不过一时之间并不作声。
[二十二]
见他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聂乐言只好又说:“就是手机挂坠,末端是一只水晶小鹿的,我以前也用过一阵子。”
“那么后来呢?”江煜枫终于肯动一动嘴唇,其实他整个人都陷在室内大片的阴影里,但眉宇间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仍旧分外明显,“既然是你的东西,怎么现在反倒来向我要?”
“我好像把它弄丢了,昨天在家里找了,但没找着。所以想会不会是原来不小心落在你那儿了。”她停了一下,眉头仍旧微微蹙着,仿佛在心里做着某个决定,忽然又说:“……算了,大概是真的丢了吧。”
那样小的一件东西,而且自己真有好一段日子没有用过它,所以大概早就丢在某个角落里,再想找回来也困难得很。
她不想勉强,于是重新坐回椅子里去,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屏幕上,可是心思却越飞越远。
那条手机挂坠原本是属于程浩的东西,最终却落在她的手里。
更确切地说,是她偷来的。
那次在海边露营之后一起坐火车回学校,想来大家都玩得太累,又恰好赶上午休时间,于是火车开动没多久便都睡着了,就只有她奇异的清醒,并且还有心情走去车厢连接处去洗了把脸,结果回来的时候正好经过程浩的身边。
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那只小小的鹿型水晶垂下来,在半空中有节律地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五彩缤纷地反射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其实她曾经问过他,这挂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极少见到男生会往手机上装饰这些东西。可他当时说并没有意义,只是为了好玩。
最后她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口仍旧怦怦跳个不停,手心却一直紧紧攥着,任由里头那个小小的冰凉的硬物被最终捂成温热。
她只想留一个纪念。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放手,那便好歹让自己留下一个可以永久怀念的东西,不要那些虚幻的回忆和想象,只需要一件实物,看得见摸得着,一件曾经长久地属于过他的实物。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荒谬而又疯狂的做法,仿佛这辈子就只疯狂过这一回,直到几分钟之后,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她才又开始后悔。
强烈的后悔。
长这样大,她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她竟然未经对方同意,便擅自偷取了别人的财物。
可是已经来不及。想要再还回去,已经来不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突然没了方才的勇气。
有时候,做出某件事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仅仅的一次而已。过了那个时机,就连自己都会觉得那个举动能够成功竟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因此后来她还是保留了那只水晶小鹿,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不敢把它拿出来,就如同真的盗窃犯一样,家中藏着一笔巨额的赃物,于是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别人发现了举报出去。
她把它放在衣柜的最深处,用了一大叠衣物压着,放在自以为最隐秘的角落,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其实她很想知道程浩事后的反应,可是那天之后,他们见面接触的机会并不太多,因为很快便领了毕业证,正式从校门里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否是她在那晚的海边下了某种决心的原因,又或许是程浩也抱着同样想法,反正她与他的联系就这样很突兀地中断了,仿佛6月26日全校毕业生大会的那一天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过去与未来硬生生地切成两段。
等到同年九月再开学,走在熟悉的校园里,聂乐言的心中却没来由的一阵恍惚,总觉得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还是那所学校,却唯独少了那个人。
似乎是光线有问题,宁双双动手将电脑屏幕的角度转了转,这才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说:“晚上我有空。”
聂乐言不禁一怔,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因为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而他走路向来动静极轻,刚刚明明又说赶着回公司的,她以为他早已经下楼去了。
她连忙回过头,却只见江煜枫仍旧站在方才的位置上,或许是由于阴影的关系,就连眼神都显得缺乏暖意,语调也平淡至极,“你如果想要去找的话,我晚上九点半以后会在家。”说完便转身走下楼梯。
她还来不及答应一声,结果一旁的宁双双已经挑起眉毛,目光追随着那个离开的背影看了看,复又去观察聂乐言的脸色,见她似乎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老成地安慰她:“乐言姐你就别介意了,我三哥他就是这样的。”
聂乐言不由得问:“哪样?”其实她只是在想晚上到底要不要去试着找回那条手机链。
“反复无常喽。”宁双双说,“刚才不还情绪很好的样子嘛,这会儿突然又冷冰冰的,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从小就这样。”
可是,有吗?
聂乐言想了想,大约是自己方才并没注意,所以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他的情绪有什么变化。不过宁双双的这个总结,对于江煜枫来说倒是一贯都很适用的。
结果到了晚上,她终究还是去了。其实那个挂坠已经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又或许是早就将它摘下不用,所以她直到前一天才突然记起它的存在。
因为想到毕业旅行,因为想到程浩,所以才终于记起它。
江煜枫似乎也是刚刚才到家,明明衣帽间就在旁边,可是西装外套与领带就这样随意地丢置在沙发上。以前聂乐言见了总会痛心疾首,一边动手帮他拿去挂好,一边又忍不住感叹他的腐败与不珍惜,都是那么顶级的牌子,结果到了他的手上却显得丝毫不受宠爱,用过之后就扔到一边,似乎一点价值都没有。
秦少珍评价说:这表示他视金钱如粪土,看穿了,也不过就是些身外物,这人的觉悟实在高得很啊。
对于这种堂而皇之的粉丝论调,她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心里头只觉得,以小及大,举一反三,可见这种男人永远都不会将任何人或事真正地放在心上,最爱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呃……虽然这帽子扣得有点过大了,但她真就这样认为的。
江煜枫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便自顾自地站在一旁解袖扣。
他的房子太大,楼上楼下的,中间又有错层,又是那样小的东西,所以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找起,聂乐言只好问:“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轻淡地说:“没有。”
她又问:“那方不方便让我进一下卧室?”
“这么客气做什么?”衬衣的袖口微微松开,他忽地低笑一声,令人分不清其中隐藏的意味,只是抬了抬手,说:“请便。”
其实她是真的有所顾忌,谁知道他的卧室里有没有放些不愿意被外人看见的东西。虽然她一向不会将私人衣物乱丢乱放,但这也不能保证他以后的女朋友们也有同样良好的习惯和传统。
所幸走进去之后才发现,一切如常,简单明了的黑白两色配上同样简洁的组合家具,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其中占据了最大空间的,无非不过就是那张KINGSIZE的大床,罩着灰白条纹的床单。聂乐言的目光瞥到这架庞然大物,不禁想起上回在这上面发生的荒唐事,她有点尴尬,连忙转移了注意力,去思考那只手机挂坠可能失落的地方。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努力地回想过,依稀记得那次是她亲手将它从手机上解下来的。
当时她还没换新手机,用的仍是那支银色的三星,大概因为表面镀的是一层薄薄的铬,所以脱色的情况比较严重,用了不过小半年时间,外表便已经显得十分斑驳,影响美观。
而江煜枫好像比她这个使用者更加不能忍受,有意无意地提过好几回,要帮她换个手机。
她却不领情,反问:“又没坏,干嘛要换掉?再说了,等到要换的时候我自己会去买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吧。”
他略微皱皱眉,吐出两个刻薄的字:“真丑。”
“反正又不是你用。”她忍不住瞪他一眼。
确实是,从发型到手机,再到她平时的生活习惯,他有事没事就会过问一下,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大概真是闲得发慌了。而她那个时候仿佛抵触情绪十分强烈,几乎达到了人生的顶峰状态,于是总是不肯好好配合他,偏偏要和他唱对台戏。
谁知道,或许是他那天恰巧心情不算太好,又或许是他一向挑剔的审美观点对此真的忍无可忍,硬是一把夺过她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说:“这型号现在国内也有卖了,你要是真这么喜欢,干脆再买个同一款的好了。这么纠结干什么?”
“究竟谁比谁纠结了?”她觉得这人的强盗思维简直不可理喻,伸出手去就想将它抢回来,结果却被他轻轻巧巧地扬起手避开。
他的手臂本就比她长出一截来,占尽了先天的优势,不禁让她气恼,结果又听见他说:“手机上好好的挂个东西做什么?而且又重又硬,难怪会将漆蹭掉。”
大约是晃动的时候那水晶恰好砸在他的手指上,她见他微微皱着眉心,仿佛吃痛,可她却不由地怔了一下,干脆整个人扑过去,只可惜沙发太过宽大柔软,膝盖跪在上面反倒陷得更加深,根本不好使力。
他低低地一笑,单手扣住她的手腕,然后那只手机便在她的视线中划了道完美的弧线,越过床铺,直直落在地上。
她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的,也许只是想要将它随手丢到床上去,可是那一记沉闷的声响仍旧让她心头一震。她用力挣脱他,连拖鞋都顾不得穿,就那样赤着脚跑过去查看。
幸好因为是冬天,卧室里铺着厚软的地毯,长长的米白色绒毛几乎没过脚踝,所以手机完好无损。
当然,同样完好无损的,还有那只晶莹剔透的小鹿。
那样脆的水晶,幸好没被摔碎。
[二十三]
她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的,也许只是想要将它随手丢到床上去,可是那一记沉闷的声响仍旧让她心头一震。她用力挣脱他,连拖鞋都顾不得穿,就那样赤着脚跑过去查看。
幸好因为是冬天,卧室里铺着厚软的地毯,长长的米白色绒毛几乎没过脚踝,所以手机完好无损。
当然,同样完好无损的,还有那只晶莹剔透的小鹿。
那样脆的水晶,幸好没被摔碎。
室内开着充足的暖气,所以即使光着脚站在地上,也并不觉得冷。她只是仔细地捡起手机,将小小的挂坠攥在手心里,然后转过头恨恨地瞪他:“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
或许是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同他说话,江煜枫好像也突然动了气,漆黑的眼眸在灯下微微一沉,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目光从她的手上状似不经意地略过,他眯起眼睛,坐在沙发上的姿态倒是依旧慵懒随意,其实就连声音也是,轻描淡写的:“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却转开头,生怕自己会被他这副轻忽的态度给气死,也懒得再与他计较。
又过了两天,到底还是将挂坠解了下来。如此精致易碎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该挂起来招摇过市。
可她曾亲眼见到程浩用它用了四年之久,却一点残损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他该是多么地爱惜它。
如果自己做不到足以避免一切意外,那么还是将它收起来为好。因为,这是她用一个不光彩的手段留下的关于他的所有想念的见证。
结果偏巧那天是周六,她在这套房子里留宿,便将挂坠收进她平日专放衣物的抽屉里。到后来她与江煜枫分手,收拾私人物品搬走的时候,却将这件小东西给落下了。
如今身份不同,她自然再不方便亲自去找,所以只好转过头,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边的男人,说:“你能不能替我打开这个抽屉看一下?”
“你自己看吧。”灯光下,江煜枫的神色显出一丝冷淡,又仿佛疲倦,所以连讲话的声音都莫名低沉。
其实她并不愿意做这种事情,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要他亲自动手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只得走过去,拉开床头右侧的那只抽屉。
什么都没有。
她不禁愣了一下,因为那抽屉里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连一粒灰尘都没有。就好像她当初将私人物品移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一只手还搭在抽屉把手上,其实聂乐言有点失望,本以为是真的可以找回来的,可是如今看来,大概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可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会不会是钟点工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江煜枫却只是看着他,并不作声,眼底仿佛有微弱幽暗的光华在流动。
她觉得奇怪,结果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你就这么确定那东西在我这里?”
他的语气有些轻漫,其实她不太喜欢,却还是回答说:“应该是的,因为我在家里没找到。”
江煜枫笑了一下,可是那份笑意远没有到达眼底,又问:“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才让你如此大费周章?”
她微微一怔,才说:“没什么重要的。”
“既然这样,那丢了就丢了吧。”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他再次淡淡地瞟她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径直走去衣帽间,看样子已经准备拿衣服去洗澡。
仅仅愣了一下,她立刻两三步地跟上去,“你是不是见到过?”
他停都没停一下,并不理她。
她又追问:“是被你收起来了,对不对?”
不要问为什么,就连聂乐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猜测,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心里只觉得愈加肯定,或许一切都凭着直觉罢了。
她不依不饶,结果一直跟进衣帽间,江煜枫才蓦地停下来,她来不及收住步子,几乎一头撞上他的背。
“你不否认,那就是承认了?”隔着这么近,聂乐言只好仰起头来看他,灼灼的目光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搜寻,仿佛想要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而他倒是一贯的坦然,幽深的视线与她相对,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有薄薄的唇角微抿着,没有一丝弧度。
最后她几乎可以肯定,毕竟相处这么久,终归还是对他有些了解的,她伸出手说:“把它还给我。”
她的语调在不知不觉间冷硬下来,而江煜枫反倒扬了扬眉,似乎觉得异常好笑:“你要我还什么给你?”
见他表情这样轻松,她也突然犹豫起来,然而那只手却始终还是没有收回去,又再重复了一遍:“如果是你收起来了,你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现在把它还给我。”
他看着她的表情,仿佛终于忍不住哂笑道:“倒是很少见你这样执着。那么刚才我问起来,为什么又要说它不重要?”
这样了然的语气,似乎一早就拆穿她的谎言,聂乐言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皱起眉说:“我要怎么回答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拿了我的东西,现在我只希望你将它交还给我,就是这么简单。”
她已经开始激动,而他却还是淡淡地说:“没有。”
什么没有?!
他刚才的态度,分明就是已经承认了。
见他转过身去找衣服,她索性一步绕过去,拦在他与衣架之间,一副势不罢休的模样,“你到底给不给?”
一只手还撑在层层叠叠的实木架上,江煜枫低头看着这个气势汹汹的女人,仿佛他再不妥协,下一刻她便要找自己拼命。
目光在灯下微微闪动,他终于冷笑道:“凭什么?”手指顺势穿过那头浓密的黑发滑上她的耳边,他看见她轻微地瑟缩着抗拒了一下,薄唇微动:“如果你能立刻收起这副想要杀人的样子,如果你能取悦讨好一下,或许我会考虑将那个不值钱的玩意还给你。”
聂乐言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他的唇就已经猝然压下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周围弥漫包裹的便全是他的气息,那是纯男性的压迫与掠夺,又带着一线清凉的味道,幽幽地袭来,仿佛是混杂在烟丝里的薄荷。
其实还有极淡的酒香,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喝过酒,难怪之前眉眼间有浅浅的春色。
明明这个衣帽间里大得出奇,聂乐言却仍旧觉得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因为他的唇正毫无怜惜地压在她的唇上,辗转来回,近乎野蛮地将身边的空气尽数都夺走。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强势而霸道的江煜枫,唇齿碰撞,仿佛无休止地纠缠,她因为缺氧,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乱成一团,却还是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兀自挣扎。
很快便有淡淡的血腥气味在口腔里弥漫扩散开来,在那一刻,她不由得愣了愣,因为自己并不觉得痛,想来那血是来自于他的。然而也就是这一下恍神的工夫,他就已经顺利地窍开她的齿关,更加毫无顾忌地攻城略地。
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天生力量的弱势,她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了,反抗的双手也已经被他单手扣住,似乎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而他的另一只手,正重重的按在她的后脑上,令她动弹不得。
她就陷在那个男人与高大的实木衣架之间,仿佛被困住的猎物,无从逃脱,就连呼吸都变得奢侈。偏偏在这种时候,心里居然异常清醒,知道这个吻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似乎只是在发泄着自己莫名的情绪,又似乎只是为了惩罚她。
可是,他凭什么惩罚她?她不是早已与他一刀两断,互不相干了么?
然而江煜枫似乎并不满足,他只稍稍停了停,便一反刚才的粗暴,竟然开始极尽所能地挑逗她。而且两人已经这样熟悉,他从来都知道哪里才是她最敏感的地带,纯男性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掠过她的颈边和耳垂,引来一阵强似一阵的酥麻感。
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颤栗一下,似乎紧紧绷着的那根弦猝然断裂,于是整个人便在瞬间脱了力,不由得软软地倚向他,脑子里却还迷迷糊糊地想,怎么能这样不争气?他明明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可是为时已晚,她的身体早已更快一步地开始回应他,而他则像是立刻有所感应,慢慢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让她得以顺势将手臂攀在他的腰间。
她是真的照做了,或许一切只是出于本能,只想找个依附,否则只怕自己就要滑到地上去,结果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从热吻中抽离的速度太快,快得令她来不及反应,更快得仿佛方才根本没有触动到半点情欲。
他的唇刚一离开,她便如同重获新生一般,近乎贪婪地摄取着周围的空气,好半晌犹在微微喘息,眼眶里还有薄薄的水汽并未退去,她只是下意识地抬起眼睛望向他,似乎有些迷惑。
而他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一直等她稍稍缓过来,才轻描淡写地拂开那双揪着自己衣服的手,脸上的表情仿佛刻薄的嘲讽:“想不到,你还真舍得做牺牲。”
她却一时没有听懂。
他笑了一下,眼里除了鄙夷之外,似乎还有其他莫名的情绪快速滑过。
聂乐言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在这一刻浑身发凉,凉得连手脚都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她悄无声息地向后撑住紧实的衣架,咬着牙狠狠地说:“不知道我的牺牲令你还满意吗?如果满意的话,就立刻兑现你的承诺!”
他居然这样羞辱她!
他居然敢这样羞辱她!
她气得头脑发昏。可不是发昏了么?否则刚才又怎么会情不自禁地回吻他?
[二十四]
然而此刻,聂乐言只是狠狠地瞪着面前这个男人,一双黝亮沉静的眼睛里都仿佛跳动着火苗,索性坐实了他的讽刺,不依不饶地大声道:“把我的东西还我!”
江煜枫似乎也终于动了气,因为她看见他的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在灯下愈发显得乌沉深远,可是最终却还是怒极反笑:“看来果真是很重要的东西了?那么刚才问你的时候为什么要说谎呢?”
“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她是真的气极,然而与她的愤怒相比,这个可恶的男人只是稍稍顿了顿,便轻轻挑眉,再次伸出手,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发际越过,去拿自己的浴袍。
聂乐言索性将浴袍一把夺过来,又重重掷在地上。
她忽然发觉,自己就是讨厌他这副样子,永远那么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好像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能平静得近乎可怕,说得好听一点,似乎这就叫做泰山崩于前却色不变。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猜不透他下一步将要做些什么,如同古代武侠中的两者对决,以静制动的一方总是有更大的胜算。
他静她动,所以他永远高出她一筹,也所以在他的面前,她总觉得没来由的无力。
被无情抛掷在地上的那件浴衣倒是贵得很,看那款式和牌子,正是江煜枫偏好的风格,可是聂乐言盯着它,只觉得一阵恍惚,因为突然记起来,这似乎正是她很久之前买回来的,久到她都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替他买回这么一件东西来。
她朝地上看了两眼,其实很有冲上去再蹂躏两脚的冲动,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全是看在当初自己亲手从商场里将它拎回来的面子上。
当然,她还记得自己要做个淑女。
即使已经气极败坏,也不能在江煜枫的面前露出泼妇的样子,恐怕那样只会再度招来他的嘲笑和蔑视。
所以她就重新这么瞪着他,胸口微微起伏,或许是因为愤怒,又或许是还没从刚才那个令人窒息的吻中完全恢复过来。
最后她看见他弯下腰将衣服捡起来,似乎有那么极短暂的一顿,他的动作停了停,微俯着身子,只有背部那道流畅的线条落在她的眼睛里。
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懒得去看,心里正熊熊烧着一把火,恨不得将此人一把掐死才好。
江煜枫最终还是直起身,手里拎着那件轻软的灰白色条纹状浴袍,其实地上铺着纯羊毛的地毯,洁白如雪,一点都不脏,但他却神色冷淡得仿佛不愿意再多瞥它一眼。也同样不看她,只是径直从她身前大步离开,在经过门口的时候,随手将衣服扔进了废物篓里。
这是他第二次将这样的背影留给她。第一次是在医院里,就是她被送去洗胃然后被他误以为是自杀未遂那次。
聂乐言呆在原地着实愣了愣,因为这副情景是如此的熟悉,然后她才想,或许江煜枫终于被成功地惹恼了。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他先招惹她讥讽她的,而她只不过是稍稍还以颜色罢了。其实想来也并没做任何太过份的事,无非不过是往地上丢了件衣服,而他的反应竟然像是重度洁癖发作,就那样近乎败家地将它从此视若弃物。
衣帽间里也有暖气口,正咝咝地往外送着温暖柔和的风。聂乐言一个人站了一小会儿,才发觉手脚仍旧是冰凉的,从手心到指尖,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大概是方才太激动,血液全都供应到脑子里去了。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脑充血了,一直等到走出这套房子,站在室外寒冷的空气里,竟然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可是,终究还是没能找回那只水晶挂坠。因为江煜枫似乎先她一步离开了,当她从衣帽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看见空荡荡的客厅和那扇敞开的大门。
所以,她始终搞不清楚,到底那件小东西是不是被江煜枫收走了。又或许,他只不过是骗她的,毕竟他刚才的态度是那样的模棱两可。
这片高档住宅区一向都不好拦计程车,独自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才终于有辆空车远远驶过来,聂乐言钻进去,司机等了一会儿,见她并不说话,便问:“您要去哪儿?”
她短促地“哦”了声,这才报了个地名。
“那边最近在修路啊,走不通。”
聂乐言也想起来了,自己住的那个地方正在拓宽街道,已经敲敲打打两周多了。
于是又说了个附近的超市名字:“就停在那里吧。”
“可是那条路是单行道,小姐。”
她坐在后座,视线抬起来,正好与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相遇,大约就连司机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她不禁有点尴尬,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想来想去能停车的地方都离住处有一段距离,最后只好说:“您开过去,找个最近的地方帮我停下就行了。”
已经接近深夜,可是路上依旧车来车往,偶尔碰上红灯,他们便陷前后左右的包夹中,动弹不得。过了没多久,聂乐言的一张脸就开始发起烧来,或许是因为车内车外温差太大的缘故,又仿佛是缺氧,总之十分不舒服。于是她动手将车窗稍稍摇下一小半,冷空气呼地一下子就窜进来,吹在皮肤上凛冽刺痛,又顺势溜进嗓子里。
她似乎被猛地呛到了,开始狠狠咳嗽,即使再把窗子升上去也不顶用,依旧停不了,很快连眼泪都涌上来,眼前模糊一片。
司机问:“没事吧?”
她摇头,又低下头去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她没事,她很好,只是突然觉得心里被堵得满满的,涨得难受,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她怎么能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呢?她从程浩那里偷偷拿了来,虽然他并没承认过,但她知道他也一定重视它,否则不可能将它带在身边那么长的时间,又保护得那样好。而她,居然将它弄丢了。
不但将它弄丢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根本已经忘记了它。
可是,怎么可以忘记。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可以就那样将它遗忘掉。
[二十五]
下车之后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回到住处。
因为路面整修,到处被破坏得乱七八糟,连人行道上的方砖都被撬开重铺,聂乐言不得不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十分仔细。路上还遇见一群刚收工的工人,戴着安全帽,拿着工具,似乎正七嘴八舌地计划着去哪里吃宵夜,虽然隔着一条街道,但嗓门都大得出奇。当她走过的时候,她听得很分明,其中有人冲着她吹了几声口哨,然后便是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她想到夜深人静,虽然一路都有灯光照着,但脚下到底还是加快了步伐。
一直到住宅小区里才又慢下来。她就住在第二栋,转个弯,隔着低矮的花圃,楼道的门洞就已经遥遥可见。
方才走得急了,穿的又是新买不久的高跟鞋,放缓步子之后,聂乐言只觉得小腿都在隐隐抽痛。以前秦少珍就说她,这样走不得路,该不会天生就是坐车的命吧。
后来她与江煜枫在一起,倒真是常常名车接送,有时候他没时间,或者根本懒得亲自开车的时候,就会让司机负责接她上下班。
还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心血来潮想学钢琴,便在业余时间报了个学习班,每周三次风雨无阻,简直学得不亦乐乎。而那个时候恰好是盛夏,已经非常热了,到了晚上整个城市几乎闷得像个大融炉一般,可是江煜枫竟然还维持了一个多月的好兴致,每回都开着他那辆拉风惹眼的跑车去学校门口等她。虽然这项举动后来给她招来不少无谓的注视和话题,但她还是觉得蛮感动的。有一次坐上车就忍不住问:“你最近怎么都不需要出去应酬?”
她还记得他当时淡淡瞥她一眼,反问:“你很希望我天天去应酬?”
“当然不会。”她说,“其实这么热,你不用特意过来接我下课。”
她那样善解人意,他却反倒借机敲竹杠,“如果你觉得愧疚,可以买点礼物补偿一下。”
对了,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一次,她后来才会去商场里买了那件浴袍送给他。
其实是根本想不起来他缺什么。他那样一个人,吃的用的从来都只要最好的,眼界高得和古代的皇帝大概都没什么两样,而且稍稍有点不衬心的,闹起脾气来又像个不讲理的小孩子,让人觉得十分无语,很难伺候。
她觉得他什么都不缺,再贵的东西买回去也是浪费。所以那天一个人在商场里逛了很久,从一层的国际名品区到五层的男装男鞋区,最后实在挑不中,心里恨不得也立刻招个能干的秘书来,将这样棘手的问题统统丢给秘书该有多好。
然后又怀疑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明明他只是随口那样一说,她竟然就真的跑来商场里给他选礼物了。
可是,好好的凭什么要送礼物给他?又不是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她同他交往,他偶尔开车接送一下,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
有此觉悟的时候,她恰好闲逛到一家橱窗外,以前很少注意男装,没想到竟然还有浴衣专卖。她索性就进去挑了一件,刷卡打包,然后轻轻巧巧地拎着走人。她知道自己这样子很有些讨巧省事的意味,因为她见过江煜枫的其他几件浴泡和睡衣,几乎全是这个牌子的,所以心想,这样买回去应该不至于被他挑剔吧。
果然,一向要求颇高的江某人似乎对这件礼物还算满意,因为仅仅隔了一天,他便礼尚往来地送了她一付钻石耳坠,自然价格不菲。
秦少珍知道后连连感叹:“早知道你一口气多送他几件啊,这样交换,多值!”
可是,再多几件又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照样被他扔进垃圾篓,毫不留恋。
楼道前的路灯恰好坏了一盏,周围显得暗漆漆的,聂乐言直到走得很近了,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她眯着眼睛看过去,可是对方的整个身子都隐在暗处,所以看不太清。随着自己脚步的越来越近,聂乐言心里不禁有些发毛,因为想起社会新闻里的那些抢劫袭击案件,于是不由自主地将手袋紧紧贴护在胸前。
然后,她听见很轻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打火机发出的声音,划破沉寂冰冷的黑夜。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幽蓝忽闪的火苗轻轻跃起,温暖微弱的一点火光照在那张脸上,其实不过是转瞬即逝,但她还是看清了。
那张脸,似乎还与多年之前一模一样,五官的线条是那样的清晰明朗,在没有笑意的时候,嘴角边仿佛永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高傲。
那个曾经像藤井树一般清冷俊美的少年。
她看着他,终于还是走过去,而他很快也看见了她,眼里滑过稍纵即逝的讶异,随手就将刚刚点着的香烟熄掉了。
她说:“嗨。”手袋还紧紧贴在怀里,“你怎么来了?”
“正好经过,听说你住在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他朝她微微笑了笑,于是她也跟着微笑。
这样的碰面,这样稀松平常的对话和语气,几乎令人以为他们才刚刚分开不久。
可是,其实已经很久了,两个人分开得足够久,几年的时光却仿佛有大半生那样漫长。
他们就站在楼梯口讲话,一楼的声控灯早就亮了起来,但光线并不刺眼,只是一点点柔和的昏黄,照在她和他的脸上,犹如一层虚幻的丝绒披罩下来,朦朦胧胧的。聂乐言只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又突然模糊起来,因为好像看不清他的脸。
明明隔着这么近,却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她还是微笑:“你刚才站在这里,几乎把我吓到。”
“哦,以为我是坏人吗?”
“是啊,过年前后治安一向不好,我还担心是抢劫的。”她低头看了看抱在胸前的手袋,即使此刻也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放松,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许只是因为冷。
今天晚上穿得有点少,没有想到会在江煜枫那里耗掉那么长的时间。
他仿佛也看出她在瑟瑟发抖,微一沉吟便说:“你还是先上楼吧,我走了。”
地上还散落着三四个烟头和几处斑驳的烟灰,他分明已经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结果她来了,他却这么快就要离开。
她看得分明,于是站着不动,“其实你来之前可以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丢过一次手机,连同很多以前同学的电话号码一起没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她,似乎并不像是在说谎,可是聂乐言却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又或许失去的只是勇气和气力,她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这些年一直没有换掉手机号码,那短短的十一字数字从大学一年级一直用到现在,更多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执着。其实工作之后也认识了好几个在移动上班的客户,他们手上有许多很好记的号码,数字又吉利,她有机会换,却始终没有换。
那年在海边,她曾经对自己说,要记掉过去重新开始,于是真的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再轻易踏入程浩的生活圈,也因此真的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她从没对谁说起过,那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因为明明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她却再也不能见他,再也见不到他,就连听一听他的声音都不可以。
那样爱一个人,却又要想方设法阻止自己再去爱他。她就困在那方泥沼里,既然爬不上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不要令自己越陷越深。
可是到底还是固执地保留了原来的那个号码。
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也是直到今天才终于肯承认,那份天真的期待落空了。
她阻止了自己这么多年,却又偏偏等了这么多年。
多么可笑的矛盾。
最后程浩将手机递给她,说:“再输一次吧。”依稀记得多年前,也是她亲手将自己的号码输进他的手机里。
这一次她却没有接,只说:“还是以前那个。”
他似乎愣了一下,“我以为你早换过了。”
“没有。”她冷得再度瑟缩了一下,似乎终于受不了了想要离开,“我上楼了,有空再联系好么?”
“好。”
他点头,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走远。
她也在同一时刻转过身,匆匆踏上几阶楼梯,脚步很快,仿佛急于奔上楼去。结果几乎已经快要到二楼了,却又陡然顿住。感应灯次第亮起,聂乐言看着自己的影子定格在那小小的一方地上,似乎犹豫徘徊了许久,却最终还是原路返回。
她重新站回到楼梯口,还来得及看得见那道背影。
和当年一样,程浩走路的速度一向都不快,此时他只是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明明夜里已经这么冷,张开嘴巴就能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汽,可他仍旧不紧不慢,仿佛步履悠闲。他沿着花圃,头顶一溜的灯光洒下来,他就在这整排的路灯下离开。
她冷得发颤,上下牙关都在轻轻打架,却还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的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而上一次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就要忘记。
[二十六]
上一次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几乎就要忘记。
其实大学毕业之后,她是真的曾经想要让这个男生在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掉,尽管心里也会难受,但她还是尽量开心地过着新鲜的研究生生活。
她尽量不去想他,尽量忘记他。
恰好当时的导师是位在专业圈内十分有声望的老教授,虽然年纪不饶人,可是平时却极喜欢与年轻人打交道,于是常常带着一众弟子出席各式各样的活动。聂乐言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倒也不乏追求者,有的甚至才匆匆见过一面,便开始对她表示好感。
后来她还真的与一位苦追她的研三师兄谈了两个月的恋爱,以闪电的速度开始,却又以闪电的速度结束,最后两个人丝毫不伤筋动骨地说了拜拜,很友好地分手。
到底还是做不到。
她满以为在经历了程浩之后,还可以再找到一个适合的人,毕竟世界这么大,生活这么丰富,而她往后的日子还有这么长。
可是,直到试过之后才知道竟是那样难。对方明明细心体贴,将她宠得不得了,平时就连一壶开水都舍不得让她拎,然而她却并不觉得幸福。
只是感动,并没有幸福的感觉,她靠在那位师兄的肩上,不会怦然心动,更没有奢望过天长地久。
幸好师兄的性格也很洒脱,又或许是知道她无法真正爱上他,在分手的时候只是说:“以后有困难还可以来找我,就当作是哥哥也不错。”
于是她又恢复单身,然后这种状况又持续了小半年,才遇见江煜枫。
那是导师的一场寿宴,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所以当时的场面极其热闹,不仅是导师的亲朋好友,还有很多过去的学生都千里迢迢特意赶回来参加生日宴会。
江煜枫是座上宾,被安排坐在主桌。
其实直到今日聂乐言仍旧想不通,他既不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又不是设计界德高望重的同行,就那样一个天天和金钱打交道的、混身上下充满了铜臭味的不折不扣的奸商,居然也会有如此待遇。不过当时她可不知道江煜枫的身份,只是另一位在场的女同学一个劲地扯着她的袖子,那语气激动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快看,超级大帅哥啊!”
主要是因为那个女生一向以“超级”二字作为口头禅,所以当时聂乐言先悠悠哉哉地喝了口饮料,然后才顺着对方的指点很不以为然地望过去。
她后来暗想,或许正是自己那个时候太不以为然了,因此当终于看清江煜枫的时候,才难免不大不小地惊艳了一把。
她从未见过哪个男人会有那样一双乌沉深秀的眼睛,明明深得如同一泓潭水,却又仿佛带着无限风情。
他们隔得并不远,大约只有两张桌子的距离。当时他正站起来向导师敬酒,一只手虚虚压在身前的领带上,另一只手端着一只小小的酒杯。可是宴会厅里人声热闹嘈杂,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想来也就是一般祝贺的客套话,谁知竟然引得导师乐呵呵地大笑出来,然后一口气喝掉了自己杯中的白酒。导师一向不胜酒力,此举算是给足了面子。
同学问:“这人是谁?你认不认得他?”
聂乐言摇头。
那女生又说:“真奇怪,那份宾客名单还是咱们准备的呢,怎么倒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
“或许是后来加的吧,又或许是临时过来参加,根本就没在名单上。谁知道呢。”将自己面前的饮料换成啤酒,聂乐言起身招呼同桌的同学,“差不多也该轮到我们过去敬一下了,走吧。”
谁知生日宴会结束之后,她与同学们各自散开,结果却在两百来米开外的路口再次看见江煜枫。
那天同样冷得要命,恰逢数十年不遇的强冷空气南袭,气温骤降十多度,偏偏那么巧,聂乐言前一天才刚去理发店换了个发型,将之前及腰的长发干脆利落地剪了大半,如今发尾只堪堪扫到肩部,清汤挂面,只觉得冷风嗖嗖地拂过来。
她正在路口犹豫着该往哪个方向走,结果江煜枫开着的高级跑车在面前停下来,他问她:“要不要顺路载你一程?”
聂乐言觉得很是惊奇:“我们认识吗?”
“你不是许教授的学生?”他反问,一边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朝她露出些许轻微的笑意。
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
其实过去也曾有个家境不错的男生追求她,公然开着好车在校园里招摇过市,几乎每隔两三天便差人送束玫瑰到女生宿舍,令聂乐言不堪其扰。而最为要命的是,那人品行大概很有问题,追求不成之后,不但转眼就找了另一个女生当女朋友,甚至还四处传出有关她的不实流言,无端引来许多八卦和麻烦。因此,聂乐言心中对这类人十分不屑,而大概也就是从江煜枫停下车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认定了此人是个换女朋友快过换衣服的花花公子——穿得人模人样又开着极为拉风的跑车;明明没有太阳,却偏要带副墨镜装酷;而且……他似乎正在和她搭讪?
倘若不是整天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又哪会有这等闲情和工夫,竟然将车停在路边甘当活雷锋?
虽然在宴会上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但或许是出于一刹那的直觉,聂乐言还是决定少和这人接触为妙。
于是她婉拒:“不用麻烦了。”想了想又礼貌地说:“谢谢。”
由于一向是畏寒体质,如今站在这里只是说一会儿话的工夫,她便已经开始觉得冷得够呛,一张脸倒映在车窗玻璃上,似乎被冻得有些发白,可是气色却很好,那双眼睛愈加显得乌黑发亮。在那一瞬间,聂乐言觉得车里的那个男人仿佛极快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又或许只是错觉罢了,因为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在与她对视,坦坦荡荡,只有目光深得像海一般,轻笑一声道:“不用客气。你是许老的学生,我和他也认识了很多年,趁着有空带你一程又有什么关系。”这样自然而又充分的理由,好像她再拒绝,那倒是她矫情了。
聂乐言站在路边不作声。
其实她只是想起平常无聊时看过的那些言情小说,里面多金又英俊的男主角们是如何被灰姑娘给吸引住的。似乎这类男人都有个通性,那就是——你越不搭理他,越要和他对着干,他反而越稀罕你。
看这些书的时候,大家也会稍作交流,于是秦少珍便得出过一个十分精辟的总结——吊上金龟婿的两大要素:视金钱如粪土;视金龟婿如仇敌。
当时立刻引得大家一致赞同。
聂乐言想,宁纵毋枉!就权当自己自作多情一回吧!假设这男人对自己感兴趣,那么最好就趁这次一下子浇灭了他的兴头,因为曾经有过的类似经历,令她从此对这类男人心生警惕,恨不得越疏远越好,免得以后又惹事非。
结合了平时的阅读心得,她忽然走上前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笑道:“你说得很对,只是搭个顺风车而已。况且,还是这样高档的车子。”她四处环顾了一下,眉梢眼角尽是飞扬的神色:“这车很贵吧?要是被我同学们看见了,估计她们真会羡慕死。开车吧!”
身旁那男人果然有那么一下子的诧异,似乎眉心都微微蹙起来。她却突然觉得心情很好,心里暗想,谁说台湾小言是没营养的读物?!事实证明,它既能教人如何找到金龟婿,又能被当作怎样摆脱有钱男人的指导教材,这是多么实用、多么有利用价值的经典书籍呀!于是,她打算趁热打铁,虽然手臂上已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但还是眉飞色舞,不遗余力地扮演着拜金虚荣的物质女生角色,也就是言情小说中的通用女配角。
她想,最好让对方心生鄙夷,然后立刻将她赶下车去才好。
可是江煜枫却似乎仅仅怔了怔,眉目间很快便又恢复了一派的云淡风轻,侧头问她:“去哪?”
她原本是打算一个人四处逛逛,现在自然是不可能了,一时又想不到可以去的地方,思索了半天才说:“A大。”只因为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需要四五十分钟,而且还是在路况良好的前提下。
谁知江煜枫竟然十分好脾气地点点头:“好,你先系上安全带。”
她克制住吸气的冲动,忍不住问:“这样你也顺路?”
他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换档启动车子,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正好,我也要去A大看望一位朋友。”
正好?哪有这么正好的事?!
聂乐言低头系着安全带,心里纳闷,究竟是他故意的,还是她真的那么衰,随口说出来的地名,居然就与他同路。
可是车子已经开上宽阔的主干道,一路向着江北的方向奔驰而去,现在真算是骑虎难下,聂乐言不禁一阵沮丧,颇有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二十七]
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她自以为是地想出一个烂法子,妄图令他自动退开,结果他明明早就看穿了她,却一直不肯点破,等到了A大,将车停在校门口,他才微微笑道:“警惕心不要那么强,其实我对你并没有什么企图。”
她觉得囧,顿时语塞。
他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当着她的面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十分钟后下楼来。”竟然确实早与人有约。
聂乐言不由得更加尴尬,道了谢之后匆匆说:“我也找我同学去了,再见。”几乎是落荒而逃。
可是没过多久,却又在教学大楼门口再次遇见他。
就这样迎着面,根本没办法装作看不见,聂乐言只觉得头大如斗,但眼神还是飘过去,点了点头。
果然,江煜枫微一扬眉:“你不是找同学去了么?”
是,她此刻正形单影只地在偌大的校园里瞎晃,只因为在此之前压根没计划要来这里找什么人。
于是下意识地顺口胡诌:“正在楼里上课呢。你呢?不是约了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已经见过了。”
大约是个小MM吧,聂乐言情不自禁地想,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不是最流行到大学里找小MM谈恋爱么。
结果江煜枫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叫:“小聂!”
气派宏伟的教学楼前台阶上走下一个男生,三两步就到了聂乐言的面前,兴致冲冲地问:“你怎么来了?”
愣了愣,聂乐言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李明亮。还没等她开口,李明亮却又说:“搞突然袭击?还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我说你这人也太不厚道,前几次叫你一块儿出去玩,干嘛都不肯去?”
她被他连珠炮般的提问搞得有些晕头转向,顿了顿才说:“导师交待很多任务做,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和你们鬼混?”语气轻松,只有自己听得见心底的一丝怅然。不是不想去,只是怕去了之后见到不该见的人,只怕之前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
她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却还是收效甚微,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那个压在心上的枷锁?
李明亮倒是不疑有它,“其实我们导师也一样,简直就把我们当作免费劳动力来使。哎,好长时间没见,改天可以坐下来交流一下被压迫的心得体会。”然后仿佛想起什么来,往身后指了指:“程浩那小子还在里头上课,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猝然听到这个名字,聂乐言心头微微一跳,声音不着痕迹地低下去:“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就要走了。”
李明亮似乎有些失望,“晚上不能留下来,给我们个机会请你吃餐饭?”
她仍是摇头。
“那好吧。”他又朝不远处看了看,“你朋友?”
她顺着望过去,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江煜枫不知何时走远了十来米,正背对着他们打电话。
她含糊地“嗯”了声,只见李明亮颇为留意地打量了江煜枫两眼,又转过头戏谑地问:“男朋友?”
聂乐言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在那一刻,自己一定是大脑抽风了,又或许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神经,所以才会在短暂的怔忡之后,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否认。
多么卑鄙!
她居然默认了这样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
而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分明还在想着如何才能摆脱江煜枫,可是现在却将他当成了工具。
没错,她就是卑鄙到利用了他,还是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
果然,李明亮愣了愣,很快便哈哈笑道:“这可是个大新闻呐,回头要告诉程浩去。”
告诉他吧。她微微低下头在心里想,去告诉他吧,然后再把他的反应描述给我听……
倘若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是会一笑而过?会吃惊?还是会像自己所暗自希冀的那样,有那么一点点隐约的失望与落寞?明知道第三种可能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她还是偏执可笑地猜测着。
李明亮夹着两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又草草和她聊了两句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下回有空去你那儿蹭饭吃!”
她说:“好,电话联系。”转头就看见江煜枫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把玩的手机,仍是远远站着,看似百无聊赖,又仿佛只是不愿打扰到他们老同学的叙旧。
因为刚才的事,到底心虚,于是她主动走过去,朝他笑了笑。
其实这笑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然而江煜枫却不以为意,只是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这次她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偌大的校园,陌生而美丽,却有着令她最不敢触碰的东西。
可是到了校园口,她却又开始反悔,硬生生停下步子来。江煜枫也跟着微微一停,问:“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弯月般密密覆下来,兀自轻微颤动:“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她朝他微微躬了躬身,竟也等不及他回答,转头便走。脚步那样急,急着按照原路匆匆返回。
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这是这几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几千亩的校园,他们就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她一路想一路走,最后步伐快得几乎小跑起来。心中只是有个执念,无论如何,再见一次也好!就算不让他知道,也要远远地再看他一眼!
就一眼!
她像是着了魔,之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坚持和努力都在瞬间崩溃,一心只想着李明亮说过的话:程浩就在里面上课……
所以,当她终于跑进教学楼大门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站在中庭里,兀自仰起头,五层高的大楼分成南北东西四座,玻璃幕墙的走廊将它们相互联通。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教室里,究竟哪间才有程浩的身影?
可是方才提住的那股劲还没散去,她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开始逐层逐间地找过去。
一定是疯了。她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背影间来回穿梭,一边想着,自己一定是发了疯,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是却停不住。明知道这样疯狂得近乎可笑,却还是停不下来。
她在做着徒劳的无用功,这样大的一座联体楼,要找到何时才能找到那个人?
就像以前跑八百米,之所以能够最终跑到终点,全因为胸中憋着一口气,可是现在,她的那口气就快要泄了。当搜寻完一楼和二楼又匆匆跑上三楼的时候,聂乐言的理智便已经慢慢一点一点地重新回归了。
她究竟在做什么?
倚在墙边微微喘息,在她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只是不经意地抬起眼睛,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间靠近楼梯的大教室,后门半敞着,而他就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置,下午的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虚白的光,堪堪映在他乌黑的短发和清俊的侧脸上,那无数层若有若无的光圈,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与周围纷杂的环境相隔绝,仿佛这样大的空间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戴着耳机埋着头,水笔在书本上流利地舞动出飞扬的字迹。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再真实不过了。她和他,此刻就近在咫尺,只要轻轻出个声,他或许就能听得到她。
讲台上的老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通过扩音器向阶梯教室的所有角落传递着讯息。而她孤身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喉间仿佛堵着一块炭,炽热灼烧,呛得她不能开口,不能发声,甚至不能呼吸。
回忆排山倒海……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站在飘渺虚幻的云海之中,他背着她走过林荫小路,他在咸湿的海风中和她说“对不起”……
胸口猝然发紧,疼得没有办法,她最终还是攀着扶手一步步转身走下楼梯去。
这两三年来最为靠近的一次,也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然后黯然离开。
下了楼才发现有人正站在大门口,大理石的地面上投下修长瘦削的影子,沉静如水的目光划过她的脸庞。
她稳了稳声音才说:“怎么,我脸上有花么?”因为心情低落,就连语气里都带着微愠。
江煜枫似笑非笑:“没有花,说你面色如土还差不多。”
真有这样差的气色?不过她也无心顾及,胸口还是难受要命,于是抬起手捋了捋额角凌乱的碎发作为掩饰,眼睛也并不看他,径直擦身走过去,勉强问了句:“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却不答她,并行走了一段路,才仿佛随口说:“我知道一家地道的私房菜馆,晚上想不想一起试试?”
“……不要。”
江煜枫不以为意地笑笑,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低着头不作声。
他继续逗她:“看上去倒像是失恋了一样。”
“你才失恋了呢!”这才抬头狠狠瞪他一眼。
气派的校门近在眼前,那个人也正离她越来越远。
为什么明明有太阳,风还是这么冷,吹进眼睛里有种刺痛的感觉,让人想流泪。
她想克制,却又不得要领,最后不得不加快脚步,径自从他身边赶超过去,生怕自己失态的样子被他发现
可是他的腿长,脚步大,很快就又追上来,似乎踟躇了一下才问:“你怎么了?”
她垂着脸,不再开口,只是摇头。
下一刻,胳膊却被极轻地拉住。
他的手指只是碰到了她,很快便又放开,并没有丝毫轻薄无礼的意思,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停下飞快的步子。
她果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一眼,迎着阳光,眼角酸疼的厉害,因为一直强忍着,就连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在那个瞬间,他的脸在她的眼睛里变得有些模糊,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仿佛折射出五彩斑斓,又仿佛一切都在微微扭曲。
她看见他短暂地一愣,脸上轻淡的笑意不知何时早已收敛了起来,换上一种十分稀罕的正色,再度问了声:“怎么了?”
她却重新低下头去不肯说话。
他似乎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是我说错话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大概真把她当作刚刚失恋的女生,于是好言好语地哄着:“这样吧,罚我请你吃饭可以么?”
大约是从来没有谁会在他面前突然如此失常,以致于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而且一反方才漫不经心的语调,变得一本正经,小心翼翼。
她心里又不由觉得滑稽,吸了吸鼻子说:“不要,我只想吃披萨。”
“现在?”
“对,就现在!”
他开车载她到最近的必胜客,然后看着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孩子将一整只九寸庄的超级至尊一扫而空。
“你一向这么能吃?”下午茶的时间,客人并不太多,坐在宽敞明净的店堂里,江煜枫的脸上仿佛有某种忍俊不禁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好奇地问。
“不会。”吃完东西,心情终于缓和了一点,聂乐言一边擦手一边回忆:“其实我很少来这种地方的。上一回还是因为计算机等级考试没通过,再上一回,是因为丢了钱包,损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终于笑了笑:“看来每次都是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
她不否认,也懒得否认,只是说:“今天让你看笑话了,实在不好意思。”然后抬手招来服务员,就要自顾自地掏出钱包付账。
“说好我请你的。”他一把拦住她,递出钞票去。
“这可不大好,要不AA吧。”然后才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吃,面前只摆了一杯冰水。
仿佛在听一个笑话,而江煜枫也真的笑了出来:“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你就当满足一下我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不可以?”
后来两人开始交往,她也曾问过他:“难道我是第一个在你面前哭的女人?”
而他微微皱起眉想了想,便说:“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其实在她之前,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人流眼泪,可却偏偏没有哪一个是像她那样,明明看起来那样伤心,可又满脸写着隐忍和倔强,明明水雾已经弥漫了整双瞳眸,她却还是有办法让它们无法落下来。
眼里饱含着泪水,就连乌黑浓密的睫毛都仿佛沾染上了无边无尽的水汽,沉重而又莫名悲伤。她当时就那样望着他,站在午后的校园里,阳光充沛,景物萧索。然而那一切都似乎变成了苍白的背景,在那一刻就只有她,那样短促慌乱地望着他。
似乎仅仅只是一眼,却已经足够。
[二十八]
资深秘书LINDA为自己泡了杯咖啡提神,最近一个星期熬夜次数太多,平均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这让她的精力有些负荷不过来。结果捧着杯子刚喝了两口,内线电话就猝然响起来,她不得不放下热乎乎的杯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从容地走进大办公室,两三分钟之后,又在目光聚焦中走出来。
“LINDA姐?”有人小声地叫了句,朝那扇紧闭的深色大门看了看,眼神里带着试探般的疑问。
“哦,没事。”LINDA摆摆手坐下来,又吩咐同屋的其余秘书,“取消掉今天中午以后的所有安排和预约。”
“老板要出去?”
“不知道。”她觉得好笑,目光慢悠悠地环顾了一圈,在每张脸上一一扫过去,“老板出不出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该做的事情一样也不能少。”
几个装束职业的女孩子安静了两秒,终于有个代表自告奋勇,压低了声音说:“那可不一样。最近办公室里气压低得很,平时送个材料什么的进去,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是啊。”另一个人伸出纤纤食指朝门里头微微一比划,“最近那位的情绪反复得很厉害,真让人摸不着头脑。话说,咱们这次收购进行得不是挺顺利的么?怎么这两天还总是阴沉着脸,好像随时都会发火似的。”
“没错。”
“是哦,我也发现了。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几人停下手里的事,纷纷附和。
LINDA在一旁听了只觉得头疼,女人多的地方必然话题就多,而且纵使这些人都是受过严格培训和调教的,可但凡涉及到江煜枫,便一个个仿佛变了身一般,瞬间倒退成了学校里那些纯情小女生,只恨不得双手握成拳头,两眼冒星星。
其实她也很能理解她们的反应。跟在江煜枫身边这些年,并不是完全没有动过心思的,也曾经在最初的一两年里有过那样一点微小的绮念。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嫁人,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就成天跟在他的身边进进出出,如同私人管家一般,不单是公事,他甚至将许多个人琐事都一应推给她。
起初她很不习惯,只觉得似乎入错了行,而且这位年轻英俊的顶头上司绯闻不断,明明有大把的时间与某位电影明星一起吃饭兜风,却偏偏不肯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里签文件。她曾经向闺中蜜友腹诽:“估计也就是个二世祖吧,不干正事,吃喝玩乐倒是无一不精,换女朋友和换车一样勤快。”
直到后来接触得越久才越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原来他并不是真的无所事事、不务正业。
第一次被江煜枫带出去谈判,她才真正见识到他在商场上的作风,几乎看得瞠目结舌。那个曾经被她暗自鄙夷埋怨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全桌的唯一焦点所在,思维清晰缜密,就连口才都是一流,明明从头到尾一直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又分明斩钉截铁,不容置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自信淡定地坐在桌前,竟然隐隐有压迫之势。
最后对方公司分明吃了亏,晚上却还是设宴请他们吃饭,而他依旧还是那副态度,并不见热络,但也不过分疏离,只有喝酒的时候极为爽快,起初是白酒,到后来换成洋酒,统统都是大杯一口灌下去。
而她初出茅庐,根本不擅此道,只敬了两杯便脸颊飞红心跳加快,一突一突地撞击着胸腔,仿佛不堪重负。在那种场合,又是职场新人,她不想给他丢脸,于是只得尽量掩饰,却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最后再有旁人敬酒,全被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挡回去。
或许他们是真想灌醉他,于是有人半开玩笑道:“既然江总如此怜香惜玉,那就替林小姐把酒喝掉吧……”
她听了不禁窘迫,而他只是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将杯中的洋酒尽数饮掉。
一直以为他只是将自己当作打杂的小职员,可他竟然偏偏那样维护她,甚至隔天还批了半天假,让她在家休息。
后来闺蜜感叹道:“……所以说,你家老板的花边新闻那么多,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他让各式各样的女人趋之若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此后她只是安安份份地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却愈加看不懂他,只因为这个男人有太多副面孔,懒散的,凌厉的,漫不经心的,杀伐决断的——她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电梯处“叮”地一声脆响,LINDA回过神循声望过去,不由笑道:“双双,你怎么来?”
“找我三哥。” 宁双双挎着只超大容量的环保包,脚步轻快,只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径直而入。
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那个男人只是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你来干嘛?”
宁双双三步两步就凑过去,嘴巴很甜地问:“来叫你一起吃饭呀,怕你总是太忙,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是么,多谢你的好心。”江煜枫不冷不热地应了句,重新低头看文件。
似乎早就习惯了,宁双双也不以为意,在他的办公桌前十分无聊地来回走了两趟,直等到某大人再度打开金口:“我中午没空,你自己出去吃。”
“可我最近忙着替你的新家搞装修,你应酬又多,咱们兄妹俩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既然你正忙着替我做事,那么为什么现在又空来这里闲逛?”
“唉,”宁双双无精打采地说,“本来人家也不想来打扰你,早就约了乐言姐一起看电影顺便吃个饭,谁知道她突然病了,今天在家休息,出不来了。”
“那你可以自己去。”江煜枫头都不抬地建议。
见他似乎忽略了重点,宁双双只好又重申了一遍,“我说,乐言姐生病了。”
结果江煜枫连眼皮都没动一动,慢条斯礼地反问:“我看上去像医生吗?”
几乎气结,可又实在抵御不了那旺盛的好奇心,宁双双八卦地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们是不是吵架啦?好几天都没见你到新房子那边去了。”结果话音刚落,江煜枫将笔往桌上一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好奇心太强烈,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笑容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变相威胁!宁双双吓得缩回去,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也太反常了,简直与前段时间大相径庭,以前他可是连午休那样短的时间都会利用起来的。
而她昨天有意无意地在聂乐言面前提起三哥,结果那位同样也是一副冷淡的态度,直接将涉及某人的话题从对话中屏蔽掉。
诡异,实在是太诡异了。
不过短短几天,局面好像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暗潮汹涌的,令她这个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看起来妄图从江煜枫这里套出什么内幕来,这已经是不可能是事了。为免再收到更加凌厉的眼神,又或者被进一步打击报复,宁双双很识趣地点到为止,选择了闭嘴。
又在办公室里瞎晃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得到恩赐:“出去吃饭。”
“好啊!”她拍拍手,兴高采烈地将他拖出办公室。
谁知这顿饭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坐在餐厅里,宁双双不禁瞪着她乌黑漂亮的大眼睛,在江煜枫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悄悄打量,当然,眼角余光偶尔也会顺势瞟到对面的女人,不过兴趣不大,因为她现在是聂乐言的忠实拥护者。
她一向自诩与家中的哥哥们不一样,自己在某些方面可是十分专一的,认定了一个人之后就目不斜视勇往直前,就像她对聂乐言越来越有好感一样,于是其他的莺莺燕燕们在她的眼里便全都只是空气罢了。
不过,似乎三哥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正与这位空气小姐相处甚欢,随便两三句话便将对方逗得哧哧轻笑。
宁双双不由觉得有点郁闷:原以为他今天大发兄长之爱,结果却是叫她来当电灯泡的,多么无辜而又压抑的差事!
所以,趁着那年轻时尚的女人终于起身去化妆间补妆的空当,她借机发泄:“我回头要告诉姑姑,你又在招惹良家妇女了。”
“谁说我招惹她了?”江煜枫漫不经心地说:“是她主动约我的。”
“那你就更不厚道了。如果不想来就直说嘛,为什么还要拉我一起来受罪?”
“不是你要和我一起吃饭的?”结果话音刚落,江煜枫却突然微微眯起眼睛,视线从她的肩头穿过去,一直落到靠窗的某个角落,隔了半晌才轻飘飘地开口道:“你说聂乐言病了?”
宁双双一愣,点头:“对啊。”心里想,这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的声音却越发的冷下来:“那么那个女人是谁?”
“啊?”回过头去,宁双双也不禁怔了一下,坐在窗边的分明正是乐言姐,而且,此时此刻她的手正被人紧紧握住。
她奇怪道:“那个老头子是什么人?”
却只见对面的江煜枫已然倏地站起身,将餐巾丢在椅子上,微沉着嘴角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去。
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何止是声音冷,那张脸更冷,简直就像冰块一样。
[二十九]
聂乐言也在发愣,自己的手好好地放在桌上,怎么就被人突然握住了?
她明明是被钟晓玲硬从床上拉起来救场的,可事实是钟晓玲自己倒借故先溜了,留下她与这么一个客户面对面谈设计合同续约的事。偏偏半个多小时过去,还是毫无头绪,聊起话题来根本驴唇不对马嘴。
只是那样一恍神的工夫,她便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抽,却不料对方捏得更紧,她皱起眉:“洪先生?”
对方不以为意地笑一笑,仿佛自己的手正握着餐具一般自然:“合同的事,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不过用了两三秒的时间,她回过味来,脸色一变立刻勃然大怒,差点就要一巴掌挥过去,结果有人的速度比她更快,几乎来不及反应,那道阴影已经压迫到了身前,恰好迎着窗外晴好的阳光,面无表情的脸上线条沉冷。
她还没说话,胳膊便已经被江煜枫一把拉住,顺势拽了起来。他的力道极大,似乎根本没有控制,所以带得她一个踉跄,也自然而然地摆脱了那位客户。
听见客户在身后的质疑,仿佛颇为恼怒的样子,但聂乐言懒得搭理,也根本无暇搭理,因为自己很快就被一路拖到餐厅外的走廊里去。
“你干嘛!……”她最后好不容易挣脱他的钳制,气息未定地问。
“我倒要问问你在干嘛。”江煜枫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她,其实下颌仍紧绷着,眼里却仿佛换上一层轻薄的鄙夷,“你的眼光什么时候沦落到这地步了?竟然和这样的男人也能拉拉扯扯?”
他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却偏偏要故意羞辱她,于是她也没好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江煜枫冷笑一声:“我只怕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
似乎听到十分好笑的事,聂乐言毫不掩饰地翘起嘴角,“你也有名声?”更何况,恐怕他交往过的女人,也未必个个清白。
她转头就走,整条走廊里僻静得很,连个恰巧经过的服务生都没有,或许是贴了暗金色压花壁纸的缘故,又或许只是为了刻意营造出静谧优雅的氛围,大白天的竟也显得光线昏暗。她却越发觉得晕,头晕乎乎的,每走一步,整个身体也仿佛在飘。幽暗的走廊倒更像是一条长而窄的隧道,暖气就在这窄小封闭的空间里呼呼地吹着,让她透不过气来。
可是身体却一阵阵发冷,明明暖气充足,但还是冷,所以她现在没力气与他计较,只想快点拿回自己的大衣与手袋,回家吃药睡觉。
只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你就这么急着回去被人揩油?”
“是啊是啊。”她头也不回地敷衍他。并没有忘记那晚他的强吻和刻意羞辱,心里也不是不记恨。
谁知下一刻肩膀便被不轻不重地扣住。
他的手探上来,堪堪印在她的额前,带着温凉的触感,她怔了一下才扭头避开,“公共场合,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其实并没有发烧,只是有一点感冒。
“怎么刚才你和别人动手动脚的时候反倒不闪不避的?”江煜枫说着,到底还是将手从她身上移开。
“我现在没空和你吵。”她说,“最近公司连着丢了好几个老客户,现在看来这个也是保不住了,我还得想想回去怎么向老板交差。”又用眼角瞟他一眼,颇为狐疑的样子:“你不会一个人来这里吃饭吧?”
两人正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江煜枫说:“还有宁双双。”又像忽然想起来一般,问:“你不是设计师么,怎么拉生意这种事情也要做?我很好奇,你们公司对于被骚扰的女员工有什么额外补贴没有?”
看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聂乐言几乎懒得再开口。
回到餐厅里才发现那个客户老早就走得没影了,而自己的手袋和大衣还放在座位上,候在桌旁的服务生似乎正感到为难。
她把账结了,又和跑过来的宁双双打了个招呼才离开。
倒是没真急着回家,计程车在半路掉了个头,直奔公司而去。
结果发现无耻逃兵钟晓玲并不在办公室里,她只好先去找BOSS,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就说:“那个姓洪的真下流。”
聂乐言也算是当初跟着一起打天下的元老了,平时说话随便一点并不稀奇,所以KYLE只是靠在转椅里,皱眉问:“怎么了?”
把经过描述了一遍,又自动省略掉江煜枫这段插曲,聂乐言说:“反正这类人以后我都不想再接触了,就算你要扣我奖金我也无话可说,今天没当场扇他两巴掌还真是可惜。”
KYLE笑了笑,“干嘛要扣你奖金,错不在你,况且这客户本来也就不是你负责。”
说起这个,聂乐言才更加觉得奇怪:“钟晓玲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如果她也在场,恐怕还不会有这种事。”
KYLE收了笑容略一点头:“都过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你今天不是请假?回家去吧。”
可是走到公司楼下却恰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深色裙装和火红的呢子大衣,慢慢悠悠地一路晃过来。
“钟晓铃!”聂乐言气都不打一处来,胸口蹭蹭冒着火,忍着头疼立刻迎上去,“你去哪儿了?居然把那个烂摊子甩给我一个人,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做人有你这么不仗义的么!”
“怎么,没谈成?”钟晓玲将手上两只购物袋往身后微微一掩,但到底是那么大的目标,聂乐言见了几乎吐血:“你!你去逛街了?!你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去逛街?!”
“稍安毋躁嘛。我以为你搞得定的,所以才趁机出去买点东西,我妈下礼拜过生日,念叨了很久说想要一件羊绒大衣。你看,我逛商场的时候还看见一条围巾,觉得很适合你,所以买来送你。”
“……多谢。”看在对方献宝般的表情上,聂乐言的气焰终于稍稍低矮了一些,但还是觉得抑郁,“你那客户素质真差,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否则提一次骂一次。”停了停又说:“我看你最近十分散漫啊,加班次数也少了,还时常开小差。怎么,工作四五年,终于产生倦怠情绪了?”
其实她只是随口开个玩笑,结果钟晓铃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却突然问:“有没有考虑过换工作?”
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跳槽。”钟晓铃说:“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做,难道你不觉得厌烦?换个新环境,或许能有更大发展。”
“我?……暂时没想过。”猛然提起这种事,聂乐言倒真被她弄得有点懵,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太阳穴越发的疼,强忍着说:“我只是随便讲讲而已,该不会是你想换工作了吧?”
“没有没有,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或许是她的脸色真的很不好,钟晓铃叮嘱道:“你快回家吃颗药睡一觉,保准明天就痊愈了。”
感冒药的效果很明显,吞下一颗之后,聂乐言裹着被子一直睡到夜色深沉。
最后还是被电话声给吵醒的,欢快的乐曲一遍接一遍不屈不挠地循环唱着,她清醒之后接起来,只听见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喧闹声,然后还有李明亮的声音:“小聂,快来快来!就缺你一人了……”
她一头雾水,“来什么?”
“唱K啊。今天我生日,如果你没在加班的话,就立马打车给我过来,我们在皇城。”
她却躲在被窝里不想动,懒懒地挣扎:“现在么……”
“又想拒绝了是不?我说你这人也太差劲了吧。去年我过生日,你恰好在香港出差;前年呢,是和男朋友在外头吃饭;让我想想,你大前年缺席的理由又是什么……”
“好啦好啦!”这么记仇,她几乎被他打败,只得迅速坐起来,义正辞严地说:“以前那都是特殊原因。就凭咱俩的关系,我今天肯定到场!你先挂电话吧,半小时后见。”
[三十]
可是半小时之后,她并没想到自己也会在皇城KTV里见到程浩。
其实应该想得到的。
程浩与李明亮是大学时代的好哥们儿,那次黄山之行,他们连睡觉都在同一间房,平时更是投机得不得了。
她早该想到李明亮的生日,他不可能不在场。唯一的原因,大概真是自己睡昏了头了。
包厢昏暗,但十分热闹,十来个老同学凑在一起,有人正激烈地拼着酒,有人则在兴致勃勃地疯抢话筒。
也不知是谁先注意到她,拿起话筒喊了句:“某人终于姗姗来迟!”一时之间引得十数道目光齐刷刷朝门口望过来。
立刻有人起哄:“罚酒罚酒……”
“我们都喝过一轮了,你怎么才来?”
“……小聂,等你等得好辛苦啊。”
笑闹间,冰冷的罐装青岛啤酒已经被硬塞进手心里,聂乐言接了之后往寿星旁边一坐,“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她笑眯眯的样子落在李明亮的眼里,明明光线幽暗,可那整张脸却仿佛在发光,美得如同这世上最夺目闪耀的钻石。李明亮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喝多了,竟然不想就这样移开目光。
所以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光一句道歉就行了么?”
她听他舌头都有点大了,想来今天过得十分开心,于是也很豪爽地说:“那我先干为敬,你随意吧。”
感冒就感冒,全当舍命陪君子了,说完真的仰起头将一整罐啤酒都灌下去。
谁知李明亮却慢悠悠道:“我们之间,没什么随意。”随后也将空的易拉罐倒过来摇了摇,然后丢在茶几上。
聂乐言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不随意就不随意吧,这么严肃干嘛?”
喝完酒又开始唱歌。
她今天好像也特别有兴致,一下子就进入状态,从刘若英唱到萧亚轩然后再到梁静茹,都是KTV必点曲目,抱着话筒几乎不肯撒手。
只听见有人说:“完了完了,麦霸来了。”
“小聂她是女麦霸,李明亮是男麦霸,这在大学里不就是公认的么。”
“……要不你们俩干脆再合唱一首,然后就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其他同学吧。”
她倒是没什么异议,可是转头再去看,李明亮显然已经喝高了,正歪在沙发一角似睡非睡。可是电脑里的歌已经跳出来,结果又有人建议:“那就你们俩唱吧。”将话筒往旁边一递。
聂乐言的心不禁滞了滞,抬眼望过去,那人已经默然地接了话筒,包厢那么大,而他恰好坐在距离屏幕最近的地方,幽白的光照映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暗虚虚实实,只衬出一道冷峻沉默的轮廓。
其实她早就看见了他,早在甫一进门的时候就一眼看到他,整个人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姿态随意,却又仿佛是静止的,静得如同一尊英俊完美的塑像。他或许是在想着心事,旁人那样闹,可他好像只是置身其外,又似乎只留了个空壳在这间热闹的包厢里,魂魄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他现在居然接过话筒打算唱歌。
自她进门起,他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可他现在要唱歌。
与她一起。
其实受了感冒的影响,又连着唱了这么久,她的声音显得有一点点沙哑,却凑巧地与这首歌很相衬。
而他的声音也一向好听,低沉舒缓。
她握着话筒,看着那个黑白闪烁的画面,听程浩开口唱道: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给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莫名地,心里一阵酸涩。
或许唱反了,或许这话应该由她来说。
如果他最早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如果那年在礼堂外,他没有借伞给她,没有夸她一句:你小提琴拉得很不错。那么他和她会不会就此擦肩而过,永远成为这世上万千陌生人中的一对?
他给过她希望,或者是她自以为是的希望,然后留下一段难以抹平的记忆。
不止是名字,他给她的,又何止是一个简单的名字而已?
可是好像所有人都听得很陶醉,因为她与他的声音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事先排演过很多次一样,虽然各自分坐在包厢的一隅,虽然从头到尾连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然而她和他依旧配合默契。
直到最后一个旋律落下,甚至听到了噼呖啪啦的掌声和喝彩声。
李明亮不知何时也醒了,手臂正搭在程浩的肩上,却偏着脑袋望着她的方向。聂乐言呆了一会儿才晃过神来,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放下话筒就去抓水杯,谁知忙乱之中拿错了杯子,也不知道是谁,竟然将茶水与啤酒混在了一起,一口喝下去涩得要命,那味道怪得让她几乎当场吐出来。结果她真的站起来,跑进卫生间去了。
倒不是吐,只是将双手撑在亮晶晶的洗手台上,兀自望着镜中的自己。
失常,一次又一次的失常,无非不过是因为那一个人。
她是多么的没用,没用到甚至隔了这么久,却依旧记得当年图书馆里一道自习的情形。
长长的棕色的楠木桌子,她与他面对面坐着,阳光温暖地从窗口斜射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漂亮的影子。
其实她那段时间学习热情低靡,但仍喜欢和他一起去图书馆,多半时候都只是拿本杂志放在面前,而他的桌上则永远堆着又厚又重的工具书。
偶尔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他宽阔明净的前额,那时候他将头发剪得很短,整个人越发显得精神熠熠。
他皱着眉改图的样子,他凝神思考的样子,他放松下来小憩的样子……仿佛那段时光,永远伴随着明媚动人的阳光,光束中甚至可以看见细小纤幼的尘埃在轻轻飞舞。
而他们,她和他,就陷在那样动人的光影交错里,任时间分秒沉默地流逝掉。
曾经她天真地想,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该有多好。
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抬起目光就能看见那个人,永远都停留在自己的视线里,便永远都能觉得莫名安心和喜悦。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
最终能够留下的,也仅仅是回忆而已。
从洗后间出来,聂乐言并没有急着回到包厢里去。那个迂回曲折的长廊,建得如同迷宫一般,她转了两个弯竟然找到一个十分空旷的大厅,中央的组合沙发上并没有人,配着明净剔透的玻璃方几,空落落的显得格外冷清。
她坐过去,没有吃晚饭,又喝了许多酒,其实胃里早已有些难受,就那样静静地靠在沙发里,然后听到旁边某个包厢里传出来的声音。
或许是门没关严,里头的歌声从缝隙中飘出来,有别于惯常的热烈喧闹,竟是意外的轻忽婉转。
一个女人正模仿着王菲的声音在唱:……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也许喜欢想像你多于得到你……
清细空灵的嗓音,其实于王菲真有七八分像,就在KTV包厢里低吟浅唱,恍若安静的呓语。
直到歌声停歇,聂乐言却仍旧一动不动,背靠着柔软温暖的沙发,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曾经有一段时间十分喜欢这位华语天后,几乎她的歌她全都会唱,当然,也包括这一首。可是她一直不太喜欢这首歌,或许是调子原因,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不喜欢。所以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这首歌的歌词写得这样好……喜欢怀念,多于看见……如此微妙辗转的心思,该有多么复杂。
心中还在喟叹,却突然感觉到有人欺近,幸好她并没有醉,只在下一刻便倏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
她几乎吓了一跳,酒气已经浓重地喷了过来:“好巧……”
“你也来这里玩?”那个男人摇摇晃晃,不由分说便挨着她坐下来。
聂乐言却立刻站起身,表情嫌恶得如同在避瘟疫,她用力拂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厉声道:“洪先生请自重。”
“……重什么重?”对方显得已经半醉不醉,歪着头,连看人时的眼神都是浑浊不清的,可还神奇般地记得揩油吃豆腐,顺势就去拉她的手臂。
这种情形下简直多说无益,中午在餐厅里吃饭时候的情景又浮上脑海,聂乐言只觉得一阵厌恶,拍开他转头就走。
可是他不依不饶,立刻追上来,明明脚步踉跄,速度却还颇快,三两步就追到她身后,伸出手大力拽住她的衣服。
“走……和我喝一杯!”他口齿不清地说。
被一股蛮力强迫性地挤到墙边,聂乐言还来不及拒绝,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喝斥:“放开她!”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过来,聂乐言只觉得眼前一花,甚至都没看清楚,那个逼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已经一把拉开,力道很大,因为连她都受了池鱼之殃,被顺势向旁边带了一个趔趄。
等到站稳之后才看清,是程浩!居然是程浩!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唯一知道的是他正揪住那个姓洪的衣领,用膝盖和手肘将这个半醉的男人牢牢摁在墙上,撞击声那么大,甚至听见“嘭”的一声闷响。
他们离开她有一点距离,但借着明亮的灯光,还是可以看见程浩脸上沉冷严肃的模样。
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神情冰冷,可是眼睛里却仿佛熊熊燃着火焰,十分可怕。
聂乐言是真的有些害怕了,怕这两个男人打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方才那一点酒气早就散了,然后只听见程浩开口说:“给我把手放老实点!”
想必是被这么突然的变故一惊吓,那姓洪的也清醒了过来,整个人愣了愣,才懂得要还手。
他往旁边侧开,又用手去推搡程浩,脸上泛白地咬牙怒道:“怎么?你小子想打架?”
聂乐言不禁屏住呼吸,结果程浩已经一拳挥了出去。
[三十一]
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两个男人已经在瞬间扭打成一团,聂乐言一时之间六神无主,然后才反应过来要去找人来帮忙。
一路往回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程浩吃亏——无论如何也要赶在对方的帮手到来之前把李明亮那伙人叫过来。
可是等大队人马呼拥而至的时候,那两人已经被工作人员拉开,正隔着分立在两边,兀自气喘吁吁地盯着对方。
聂乐言只往前跑了两步便突然顿住了脚步,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没事吧?”
她望着灯下那个英俊修长的男人,他大概是把大衣丢在包厢里了,出来的时候只穿了薄薄一件恤衫,领口和衣摆都有明显拉扯过的痕迹,显得凌乱不堪,可是似乎其他部位都没事,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目光深深浅浅地对上她的视线,摇了摇头。
她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虽然说眼见为实,可是此刻能得到他的保证,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经过一番调停,连当晚值班的副总经理都出了面,才终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是聂乐言被纠缠在先,尔后程浩才会大打出手,而此时那姓洪的老板酒劲早已醒了八九分,或许是顾忌着脸面问题,摸了摸红肿起来的嘴角,心下虽有不甘,但终于只是沉着声撂下一句狠话:“小子,咱们走着瞧!”然后便带着同伴大步离去。
一场好好的聚会被弄成这样收场,出来之后,聂乐言万分愧疚地和李明亮说:“对不起啊,扫了你的兴。”
“还说这个干嘛。”李明亮反过来看了看她,问:“那人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有。”
“那就好。”他又重重地去拍程浩的肩膀,语调刻意的轻松:“我知道你是不会吃亏的,但打架这种好事也不叫上我,真不够意思!”
旁边另一个男同学却抢在程浩前头不无调侃地笑道:“危难时刻出来救美的英难,只要一个就够了,人多反倒没意思了吧。”
李明亮一眼瞪过去,“我手痒行不行啊?当初学校里管得那么严,打架的学生一率按开除处理,以至于当年有许多看不惯的人,只苦于没法下手教训一顿。”
本来聂乐言还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可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心下一松,笑了起来:“你当自己是黑社会的么?怎么这么暴力?以前我都没发现。”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李明亮的脸色却显得有些不大好,仿佛是为了反驳她,所以他说:“你懂什么,这是男人的天性。你以前见过程浩打架吗?今天不也大开眼界一场?”
她顿时没了语言。
他说得对,她今天是真的吃惊不小,记忆中那个一向温润沉默的少年,怎么也无法与刚才那个冲动强势的男人联系起来。
他将洪老板拉开抵到墙边的那一刻,她几乎被吓呆了,以为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忍不住想,又或许,她根本从来就不了解他。
在场的男士们自觉分了工,分头送其他几个女同学回家,聂乐言本想说,她的住处离此地并不太远,不需要别人特别送回去,结果李明亮已经先提议:“我今天是有点醉了,护花使者就让刚才英勇救美的英雄来担任吧。”
一句话就将她推给了程浩,谁知自从走出歌房之后就一直沉默着的程浩此时居然点头说:“好。”然后根本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径直拉开车门,朝她看了一眼,“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终于还是上了他的车。
车子很新,应该也是刚买不久,果然在她低头系安全带的时候,听见程浩说:“读研一的时候考的驾照,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派上用场。”
她抬起头“哦”了一声,其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那段岁月她并没有参与,而在那之后,她与他简直就像活在两个世界上的人。
由于离得近,很快就开到小区附近,那段路仍旧还在修护当中,无法通车,于是两个人下车步行。
她这时候才问:“你真的没受伤吧?”
他的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侧过头看她一眼:“没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那人你认识?”
“一个客户而已,中午的时候还一起吃饭谈过公事。”她不想将太多的事情说给他知道,于是替那洪老板找了个理由:“大概只是喝醉了吧,非要拉我也去喝一杯。”
“你平时经常要接触这些人?”
她一怔,因为借着路灯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有一丝沉郁,连侧脸上的线条都微微绷着,竟然与白天江煜枫某一刹那的表情十分相似。
“不会啊,”她轻松地笑笑,“今天是特例。平时打过交道的客户素质都挺高的,对人也非常客气尊重。”
他却仍板着脸,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最后一直送到公寓楼下,她停下来说:“我到了。”
他却突然开口问:“下次再这样怎么办?”
她一时不解:“嗯?”
他却只是动了动嘴角,忽然伸出手,将她脸颊边的一绺发丝拂到边上去。
夜里风大,她一向习惯披着头发,所以经常有细碎轻软的发丝纠结着飘过来,她早都习惯了,却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
而程浩也仿佛愣住了。手指停留在她的耳畔,好一会儿都没收回来。
其实他本来只是觉得包厢里声音喧闹,空气又不好,只是想出来透个气,结果却意外地看见她被人纠缠。
那一刻,几乎什么都不用多想,也来不及想,身体就已经指挥着自己先一步冲出去。
可是,多久没打架了?
只记得最后一次与人发生肢体冲突,那还是在高三上学期,竟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次他与另一个男生抱成一团,撞翻了几张桌椅,最后齐齐滚在教室后排的水泥地上,却仍旧不肯罢手。还是老师匆匆赶过来,喝斥着将两人分开,然后叫去办公室挨骂写检讨。他的额角破了,对方也是鼻青脸肿,吐出来的都是血水,牙齿掉了一颗,两个人站在墙边,情形简直惨不忍睹。
那次的事情影响十分严重,因为是在全省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里,发生这种事简直是给班级甚至学校带来莫大耻辱。最后还是他的父亲从外地特意回来亲自出面,才好歹将这事给压了下来,他和那个同学被记了过,并在全校的晨会上通报批评,让其他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引以为戒。
后来他就再也没和人打过架。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有一个人在医院里看见他额头上的纱布,漂亮的眼睛里泪水涟涟,倏倏地往下掉。她几乎是在以恳求的姿态和他说话:“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我很害怕……”
他看着她的眼泪,一个十六岁的女生的眼泪,心中几乎怔恸,最后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她:“好。”
只因为自己曾经这样允诺过,所以此后无论与人发生怎样的不愉快,他都再也没有动过手。因为他知道她当时不仅仅是害怕,其实她还担心,而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时刻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是今天,他终于还是违背了当日给她的诺言。
手指还停在半空中,他的眼里晦暗得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深海。
可是很快思绪就被打断,他听见面前的女人说:“你流血了?!”
他仿佛这才回过神,聂乐言却已经一把捉住他的手指,只见手腕上有深深浅浅的两三道划痕,很长,血液凝固成深褐色,因此看上去怵目惊心。
“没事。”他似乎也像才发现一般,皱眉回想了一下,说:“大概是被指甲划破的。”
“……一个大男人,居然留这么长的指甲。”聂乐言对那姓洪的很是鄙夷了一番,然后又说:“上楼去吧,帮你处理一下。”
其实这点小伤,不出几天自己便会愈合,大概最后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可是此刻她的手指正与他的手指轻轻接触纠缠,或许是在室外待得久了,所以肌肤微凉,但却格外细腻柔软。
她正看着他,一张精致的小脸微微仰着,夜色下明眸闪烁,仿佛吸走了天上的星光。
他不由心中一动。
其实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心动,忘了是在多久以前,或许是在他们无数次往返于图书馆和宿舍楼之间的路上,又或许是当她站在大礼堂的中央如痴如醉地演奏小提琴的时候……可是这一回,却似乎是他第一次没办法再控制自己压抑自己。
每一道呼吸都在清冷的夜里凝结成白色的水汽,他终于微微笑了笑,说:“好。”手腕翻转,手指轻轻一紧,就这样顺势握住了她。
他牵着她。
是旧式的公寓楼,最高不过七层,所以并没有电梯。一路走上去,楼层之间的感应灯烧坏了一两盏,于是有那么一段路,几乎是漆黑一片。
而她的手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一动不动,一动都不敢动。
谁都不说话,多么默契,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除了脚步声,便只余下轻稳的气息声,在明暗交替中混合缠绕。
[三十二]
最后进到屋里,她找来家中常备的急救药箱,好在还剩下小半瓶碘酒,涂上之前提醒他:“会有点痛啊。”
他低眉牵了牵嘴角。
“笑什么?”
“没事。”他很老实地,一声不吭,任由她将碘酒和云南白药往伤口上逐一招呼,最后又贴上创可贴。
大功告成,她好像有点得意,因为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以前和江煜枫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她受伤的机会比较多,而且江煜枫也总嫌她笨手笨脚。
她半蹲在地上收拾药箱,程浩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哦,好,我送你。”
她站起来给他开门,结果到了门边才又问他:“明天星期六,上午有个烧烤派对,你如果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参加?”
只是考虑了一下,他便说:“好。”脸上的神情第一次温柔得如同天上最柔软的云,那样毫无保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早点休息。”
她几乎怔住,那只被他拉过的手在身侧悄悄握起来,指尖贴着手心,处处皆是温暖,好半天才倚在门边笑道:“你也一样。”
周六的烧烤活动是聂芝和她男朋友举办的,也不知她男朋友从哪里借来这么一套带花园和露天泳池的小别墅,于是邀了一伙年轻人来开派对。
“姐,你觉得他怎么样?”喝着椰清水,聂芝凑过来问。
那个高大的男生正站在远处的烧烤架旁边忙碌,虽是大冬天,但休闲运动上衣的袖子仍旧卷得老高,袅袅白烟升起来,那张富有朝气的脸庞隐没在后头,聂乐言朝那边望了一眼,促狭地点头:“不错。能请来这么多朋友,证明平时人缘很好;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看就知道是运动型;再来嘛,人也够勤快仔细,你看,连我们喝的饮料都是他亲自斟满端过来的。对着这样的人,谁能不满意?”
聂芝听了双眼发亮:“真的?你真这么认为?那你觉得我爸妈会同意吗?”
“同意什么?交往,还是结婚?”
“哎哟,”感觉自己正被戏弄,聂芝不由得叹口气,“当然只是交往啦!如果我突然把他带回家去,不知道会不会吓到我爸妈。”
聂乐言皱着眉仿佛仔细考虑了一下,才点头说:“会的。”却又忽然笑起来:“如果你再把以前的无数段情史坦白出来,估计惊吓效果会更足。”
聂芝气得咝咝抽气,“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你却一直拿我寻开心?”结果话音刚落,目光便停留在聂乐言的身后,反将一军:“那个大帅哥,是谁?”
知道她指的是哪位,聂乐言连头都没回,只顾吃着盘子里的鸡翅膀,含糊地回应:“大学同学。”
“只是同学这么简单?”小丫头明摆着不好唬弄。
“去去去。”聂乐言放下盘子就要拿油乎乎的手推她,“跟宁双双玩儿去吧!你们俩上回吃KFC的时候不是一见如故么?快去吧,别问东问西的,八卦!”
好不容易哄走了聂芝,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结果有人适时地从旁边递了张纸巾过来。
“你从哪里认识这么多小朋友?”程浩笑着问。
聂乐言四处看了看,确实,花园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全是十八九岁的大学生,但她还是侧着脸反问:“怎么,你很老了吗?”
程浩却没回答她,目光只是停留在她的脸上,然后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往她的嘴角边轻轻拭过。
她呆了一下,而他给她看残留在指端的酱渍,笑得越发眉目舒朗:“很显然,你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这叫不做作吧。”她忍不住抢白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来。
“你说,他们在谈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不远处,同样是一身运动休闲打扮的宁双双站在烧烤架旁边问。
聂芝正在学习如何烤出又香又嫩的牛肉串,头也不抬:“谈情。”
“那是乐言姐的新男友?”
“你觉得呢?”
“我觉得像啊。”宁双双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呼”地一下拉开小背包的拉链,一边往外摸手机,一边喃喃自语:“就是像才不得了了……”
“嗯?你说什么?”聂芝有点纳闷,终于肯从“贤内助”的角色中暂时挣脱出来,却只见宁双双已经开始往外拨电话。
她不禁用手肘捅捅身旁的男生,“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东西不得了了?”结果头上很快就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你当我的好奇心和你一样重么?你们女孩子的话题,我可没兴趣听。”
“没听到就没听到嘛,还找借口。”她鄙视地撇下嘴角,连围裙都顾不得脱,就端着自己烤出来的成品屁颠屁颠地炫耀去了。
这是聂芝大小姐头一回自己亲自动手做出能吃的食物,自然十分有成就感,托着盘子绕场一周,最后再度来到聂乐言前面。
“最后一串了,”她将盘子递出去,却是给站在聂乐言身侧的男人的,“你要不要尝尝?”
程浩微微一笑,“好。”
聂乐言问:“那我的份呢?”
“没了呀。”聂芝说得心安理得,“帅哥嘛,在我这里一向享有优先权。”
聂乐言又问:“这算不算重色轻友?”
“那你们俩一直躲在角落里独自聊天,不理我们,这又算什么呢?”
“第一,我们光明正大地站着,并没有躲。第二,”聂乐言转头看了看,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有人说你们是一伙小朋友,大概他觉得和小朋友们难以沟通吧。”
身后是大簇大簇只在冬天盛开的花朵,另一边则是碧蓝的池水,她就站在花园的一角,笑得着实有点奸诈,可是笑容却十分真切美好,唇边的弧度柔软得不可思议,似乎连苍白的阳光都在这一刻有了勃勃生气,以至于程浩在低头瞥见之后,竟然也没有立刻辩驳。
聂芝却不服气,眯起眼睛故意问:“谁是小朋友?这位英俊的大哥,难道你搞年龄歧视?”
“当然不是。羡慕你们都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歧视?”
他的样子很有几分真诚,似乎生怕她真的误会生气,聂芝见了不由“哧”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忽然又问:“姐,你觉得这样的氛围怎么样?”
“阳光,草地,自助餐,还有一群要好的朋友。外国人的婚礼多半都这样,还是真浪漫。”
聂乐言被这小丫头突发的感慨逗笑了,不由打趣道:“怎么,你也想结婚了?”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聂芝只是继续憧憬:“如果来个乐队演奏,那就更好了。”
“什么乐队?零点还是花儿?”
她却看她一眼,“简单点,你来段小提琴独奏就行。”又转过去和程浩说:“乐言姐的小提琴那可是专业水准,你听过没有?”
结果没等程浩回答,聂乐言已经抢先说:“哪有什么专业水准!好多年没碰琴了,琴盒上积了一层灰。”
明晃晃的阳光下,程浩的脸色仿佛有一点发白,她却没有注意到,只是指了指他,继续道:“说起乐器,他才是钢琴高手呢。”印象中,他应该是钢琴八级吧,那个时候问起来,他很是无奈地说:从小就被逼着练,没办法。
可是她却觉得这样很好,他弹琴的样子很好,微垂着头,短短的刘海遮下来,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只有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灵巧地舞动,汲取了周围一切的光源,仿佛优雅的王子一般。
她见过许多玩乐器的男生,却觉得他们全都没有他好。
聂芝很好奇:“真的吗?”正想请程浩改天有机会表演一段,谁知他却抬腕看了看手表,突然抱歉道:“才想起来一会儿还有事,我要先走了。”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乐言,只是朝聂芝点了点头,然后举步往门厅方向走。
聂乐言愣一下,很快便追上去,“我以为你今天一天都很空闲。”
“约好和人家吃午饭,是我忘了。”他说。
“等等,你的外套。”她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递过去,他说:“谢谢。”两个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相互触碰了一下,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穿好衣服,然后推门离开。
聂乐言一个人回到花园里。
隔着遥远的距离,阳光穿破高远的云层俯视着大地,显得有一点虚白。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昨晚楼梯间里的手心相连,他和她十分有默契地谁也不再多提一句,只是今天再见面的时候,举止言行间无端端多了一分亲昵。
是的,只是那一点亲昵,或许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又或许根本不会被注意到。可她还是那么傻,天真地以为这意味着某样东西的即将开始和发生。
心里不是没有雀跃的,昨晚送走他之后,关上门,她甚至觉得手指上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其实早已经过了幼稚青涩的年龄,可是这样的小暧昧仍能让她心跳加速,仿佛意外得到糖果的小朋友,只是那一点甜头就足以快乐上老半天。
可是就在刚才,他却又那么突然地匆匆告辞,虽然理由充分,但她并不相信。
将外套递给他的那一刻,似乎有种错觉,似乎他又变成多年前那个若即若离的程浩,和她有着疏离的客套。
而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又或许,昨晚的一切,才是她的一场错觉?
[三十三]
好在那群大学生们很会活跃气氛,吃东西之余还不忘开展各式各样的娱乐项目,手上嘴里一刻都不闲着。聂乐言索性也坐下来参与进去,才发现他们的话题正讨论到当前国际国内的经济情势。
其实她就是一经济小白,理财观念虽然不错,但大道理一概讲不出。
一边喝着饮料,只听见其中一个人说:“总体环境不好,经济不景气,听几个学长学姐们说现在找工作很难啊。”
另一个人反驳:“倒也不能以偏概全,关键还是要看个人实力。我家邻居比我们高一届,前两天刚被XX公司签下了,据说高薪呢。”听那语气,倒是与有荣焉,颇为骄傲。
嗯?聂乐言举着杯子停在嘴边。如果不是恰好重名的话,那位同学口中大名鼎鼎的XX公司,应该就是江某人开的吧。
虽然两人过去并不经常谈及工作,虽然她是经济小白,但她好歹还是知道的,江煜枫有多么会赚钱,多么懂得赚钱。
这个社会一本万利的好事少之又少,但他好像偏偏就有那个本事,只用少量的投资,便能得到高额的回报。这其中的具体操作她并不清楚,而他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又真的太悠闲,所以她总觉得他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正因此更显得神通广大,仿佛真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凭着他高兴罢了。
而同一时间,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正在为生计奔波,衣食无着。每每想到这些,再对比他的吃喝玩乐风流快活,怎能不让人觉得心有不甘心下忿忿?
果然,一提起那家公司的大名,在场的好几个人都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重新锁定新的话题目标,讨论更加热烈。
宁双双突然凑过来小声说:“看他们现在说得这么激动,等下可怎么办呀?”
聂乐言有点心不在焉:“什么怎么办?”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宁双双的意思,连着别墅客厅与后花园的玻璃门就已经突然被人打开来。
聂芝离得最近,首先循声望过去,呆在原地怔了半天,嘴巴仍旧半张着忘了合拢。
其实认识聂乐言这么久,她早就知道她的前任男友是谁,只不过一直没能见到真人。
而今天,这个男人竟如此突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并且一点也不难认,因为平时总能从很多途径获得他的信息。
只是迎着充足的光线,他看上去似乎要比电视里和杂志照片上的更加年轻一些,还是那样英俊逼人,却难得的隐藏着本该毕露的锋芒。
那一身米白色的上衣和深灰色的休闲长裤只将他衬得玉树临风,眼角仿佛蓄含着一点点的笑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因为眼底的眸光太深,即使隔着老远,仍旧觉得沉晦如夜下的深海。
聂乐言也被吓了一跳,心下不由怨念,这个城市不是一向都挺大的么,怎么她跟这个男人就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逢于各式各样的场合呢?
等他信步走到面前来,她忍不住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好吧,能或不能,反正也不是她说了算,反正都是他的自由。
不过,她也不打算再接话了,因为只第一眼就发现此人今天的心情不算太好,板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欠了他一千八百万似的。
宁双双挽着他的胳膊,笑眯眯地向大家介绍:“各位,这是我表哥,不介意他也来参与我们的活动吧?”
在场第一眼就认出他的人不算少数,可是似乎大家都不能相信,前一刻还在讨论的话题的主角,这一刻怎么就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兴奋地说:“欢迎!当然欢迎!”
聂乐言却忍不住抬眼去看某人的脸色,果然依旧微微沉着,心下不禁想:这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既然情绪不好,何必跑来扫大家的兴呢?而且……她远远地打量着他,那一身装扮倒是很休闲,可是气场分明不对啊!他那样一个人,站在一群年轻生涩的大学生之间,无疑构成了一副诡异的不和谐的图画。
至少在她看来,十分不和谐。
他常去的地方其实是各大酒店、高尔夫球场、壁球馆、游泳馆,而非这样露天又自助平民的BBQ。
所以一会儿找到机会,她立刻把宁双双揪到一边问:“是不是你把江煜枫叫来的?”
“反正三哥今天也休息,我看他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乐言姐,你的那位朋友刚才不是走了么,等下回去正好让他当车夫。”
“又不是没车坐,这里交通方便得很。”
“不一样,这个可是免费的。”
“那我还是情愿坐出租车。”
“你要坐火箭都没人拦着你。”冷不丁身后冒出一道阴冷的声音。
聂乐言颈后一僵,然后才回过头:“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在背后讨论别人也不是什么好习惯。”江煜枫不紧不慢地说。
她懒得和他争,环着手臂若无其事地左右看风景。
结果他又问:“你带来的男性同伴呢?”
“走了。”她颇为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转念一想,除了宁双双通风报信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那小女孩,果然八卦得够可以的。
“男朋友?”双手插在口袋里,江煜枫似笑非笑地问。
真是有其妹必有其兄啊。
她反问:“打听那么多干嘛,关你什么事?”他这样子,倒还不如继续沉着脸好了,此刻眼睛里那一抹不知名的笑意令她头皮隐隐发麻。
“不要以为我有多么关心你。其实我只是在替那个男的叫屈,如果他真是你新交的男朋友的话。”
聂乐言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心里还装着旧情意,却要再开始一段新恋情,这样对对方不是很公平吧。”
这样意有所指,令她心中微微一跳,然后只听他又接着道:“忘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吻?你当时也很投入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间有隐约的得意嘲讽之色,她愣了一下才终于反应过来,只气得血液上涌:“你……不要脸!”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知道她是真的情不自禁投入在那个深吻中,可是偏偏当时还要那样羞辱她。
他刻意误解她,存心让她无地自容,结果今天又摇身一变,以一个占据上风者的身份,来诅咒她的新恋情。
而最无耻的是,他居然一口咬定,她对他还念着旧情。
真是自恋加变态!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她后退了两步,好让自己更加方便地直视他,可是他比她足足高了十多公分,即便这样,仍旧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来,“就算我是个再恋旧的人,也都不会对你念念不忘的。”
天际洁白的云层缓缓移开,正午的太阳完全露出来,有些明亮刺眼,她眯起眼睛,一字一句仿佛泄忿般:“你放心。绝,对,不,会!”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即使到了现在这种阶段,她竟然仍旧习惯同他吵嘴作对、恶言相向。可是,聂乐言自问自己一向都是温和平静的人,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一碰上他似乎一切就全都变了。
而江某人也好像很习惯,只是挑起眉梢,不轻不重地“哦”了声,顺势就问:“那念旧的你在心里一直念着的人是谁?”
好像绕口令一般,也亏得他说出来居然十分顺口,她怔了怔,却不想答他。
她可以念着很多人和事,可以念着自己付出许多年却一直没得到回复的感情,但就是不会念他。
因为他也并没有什么好的,脾气大,难伺候,恶趣味,而且,绯闻缠身。
对他捧出一颗真心,对他念念不忘,那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可是他现在突然抛出个问题之后,就这样看着她,目光由直接渐渐变得有些凌厉,仿佛能将她身上的衣服都统统扒下来,一直探询到她心里去。
或许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聂乐言下意识地移动脚步,再度向后退开,想要和他拉开一大段距离。
阳光还是那么刺眼,他乌黑的头发边缘都在反着光,有一瞬间她只觉得一阵眼花,然后便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俊秀的眉头都微微蹙起来。
他突然出声叫了句:“乐言!”
她看见他同一时刻伸出来的手,可是却来不及抓住,脚下已经陡然一空。
跌下泳池的那一刹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
江煜枫那张英俊的脸也从眼前快速闪过,可是太快了,所以她没办法捕捉到他脸上的惊慌失措。
怪只怪自己太疏忽,竟然忘记身后就是波光粼粼的池水。
她就这样仰面跌下去,“咚”地一声,跌入冷得彻骨的水中。
她从没学过游泳,很快就往下沉,水从四面八方瞬间涌过来,迅速钻进鼻子和嘴巴里,呛得脑袋剧烈疼痛。
耳边似乎有嗡嗡的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但她还是紧紧闭着眼睛本能地挣扎了两下,或许有那么一两次浮出了水面,但又很快沉下去,甚至都来不及开口求救。
水那么冷,好像连血液都被冻得迅速凝固住,只过了一小会儿她便觉得右腿有一阵模糊的痛楚,拽着她不断下坠,无法再有多余的动作。
池面越来越远,隔着眼皮,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那一片虚蒙蒙的浅蓝色的光,大约是水光,摇曳晃动。
那么美,可惜她就快要死了。
肺里的空气早已经不够用,有种灼烧撕裂般的疼痛感,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她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可是水面却在这时突然破开,一团黑影似乎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以极快的速度向她靠近。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微微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个影子,于是心下陡然一松,仅剩的一丝理智也随着从口鼻处冒出的长串气泡一起,消失在冰冷的泳池中……
[三十四]
宁双双捂着嘴巴,和聂芝一伙人焦急地聚在池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到江煜枫把失足落水的聂乐言给捞上来。
此时此刻,两人的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狼狈不堪。
江煜枫却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
一张漂亮的脸孔变得惨白,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得如同风中蝴蝶脆弱的羽翼,一头长发湿漉漉地从他的臂弯垂下去。好在浮出水面之后就立刻猛烈地呛咳了几下,好歹将水吐了出来,但是手脚已经冰冷得不像话,此刻正瑟缩成一团,从唇角开始泛着青紫。
而大家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给吓呆了,他抱着她大步往屋里走,快到门边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全都傻乎乎地跟在身后,他一脚将门踹开,回过头吼:“别磨磨蹭蹭的,快去准备热水!”
聂芝的男朋友第一个反应过来,房子是他借来的,环境也是他最熟悉,立刻领着江煜枫进了最近的一间客房。
随后大家才如梦初醒分头行动,拿衣物保暖、放洗澡水、倒热开水……忙成一团。
直到洗过热水澡,然后又在被子里捂了好半天,聂乐方总算缓了过来。
宁双双说:“吓死我了。你掉下去的时候,我们都只听见扑通一声,然后转头一看你就已经没影儿了。”
“呵,我自己也被吓到了。”谈起这个,聂乐言也是心有余悸。
其实这真是她头一回溺水,才知道原来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好受,五脏六腑都仿佛快要裂开来,更别提水从鼻腔钻进去时的痛苦了,如同要一直灌进大脑里去一样。
这时候门被推开,聂芝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凑到床边:“来,快把姜汤喝了。”
“不用了吧?”她皱皱眉:“这么夸张干什么?其实我都已经没事了,而且这感冒本来就有的,有一点鼻塞但不咳嗽,脑袋也不发热。”将碗往旁边的床头柜上一放,她说:“就不用喝了吧。”
“不行。”房门半敞着,江煜枫就倚在门边,宁双双她们看见了,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很识时务地异口同声说:“乐言姐,我们先出去了啊……”也不等床上的人反应,两人便已经溜之大吉。
其实刚才宁双双就已经把她意外落水之后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充分发挥口才天赋,说得绘声绘色。
据说,当时江煜枫立刻就跟着跳了下去,将她捞起来。只是因为她在池底那样惊慌,几乎是经历了最危险的一瞬间,所以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尤为漫长。
她沉在水里,仿佛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带来光明的救星。
而她的救星此时就站在面前,硬逼着她把一碗难喝至极的液体喝下去,一副不可通融的冰山模样。
但是她从小讨厌生姜,吃的菜里都不能容忍一点点姜末,可想而知这样一大碗灌下去,该有多么的痛苦。
最后皱着一张脸抬起头,她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问:“你干嘛不喝?”
“我不需要。”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万恶姜水对她的折磨。
“我也不需要。”她在做最后的反抗。
可是人家根本不理她,只是眯起眼睛,阴恻恻地问:“要不要我亲自喂你?”
聂乐言想了想后果,颇为怨念地摇摇头,然后捏着鼻子把那一大碗热乎乎的姜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简直难喝得要命,最后一口几乎让她将之前灌下去的都尽数吐出来。还是考虑到这里别人的家,别人的床和被子,这才好不容易忍住了。况且,某个极爱干净的男人就近在咫尺,倘若她真吐了,估计连他都会遭殃。
而他目前的脸色看来算不上太友善,还是少惹事为妙。
不过他救了她,好歹还是该说声谢谢。
可是江煜枫似乎一点也不领情,沉着一张冰块一样的脸,看着她的眼神怪怪的。
她奇怪地问:“干嘛?”
“你是傻的吗?既然不会游泳,为什么还要离泳池那么近?”
聂乐言愣了一下,才懂得反驳:“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掉下去。”其实还不都怪他么?如果不是他咄咄逼人,她哪会自我防卫地往后多退了那么两步?
就是那两步,才害得她平白遭殃受罪。
可是这个罪魁祸首居然一点都不懂得自我反省,反倒携着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来教训她。
聂乐言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拥住锦云般轻柔温暖的被子,理直气壮地回瞪他。
过了许久,江煜枫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没想到的事情估计太多了。”再度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临走之前又说:“如果要休息的话,就再睡一觉。”
其实声音依旧有些冷淡,不过转过头去,之前一直沉着的嘴角却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很好。
那个半多小时前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毫无生气的女人,好像又渐渐生龙活虎了起来。
只是这一点,便足以叫他安心。
走出门去,只见宁双双一个人站在廊上,漂亮的眉眼弯起来,贼兮兮地冲着他笑。
“三哥,你今天很冲动哦。”
他面无表情,径直走过去,教训道:“宁家的女孩子,要时刻注意仪态。”
“我的仪态好着呢。”宁双双很快跟上他的腿步,“倒是你……我们家的男人们,不是一向更注重形象吗?”可是今天。落汤鸡似的江煜枫,抱着一个同样落汤鸡似的女人,在公共场合差点失控,那副模样哪里像是平时那个连吃饭仪态都能极端优雅的翩翩佳公子?
这样千载难逢的场面,居然让她碰到了,简直比中了头彩还令人兴奋。而且,同样的事,恐怕以后也再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大步走在前面的男人终于微微停了一下,一张英俊迫人的脸上仿佛有些不耐烦。
可是宁双双偏偏不怕,仍是笑嘻嘻的冲他做个鬼脸:“电视剧里常有一句台词,叫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她眨眨眼睛,“不知道乐言姐有没有此种觉悟呢。”
江煜枫听了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只是微哂道:“多事。”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其实洗过澡之后,他的头发还没干,身上穿的则是自己车里常备的一套衣服,他走到露台上去抽烟,阳光几乎没有温度,沁冷的微风徐徐拂过,他用一只手护着,连着摁了几下打火机,才终于将烟点着。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对方的声音很甜美,“刚下飞机,真是累死了……”尾音微微有些拖长,仿佛带着不经意的娇嗔。
他倚在雕花镂空的栏杆上,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楼下就是花园,三三两两的烧烤架旁都站着人,方才被聂乐言那样一闹,大家都慌乱得不得了,结果很多东西都被烤糊了,此刻他们正在一起动手收拾残局。
而再过去一点,就是露天泳池,聂乐言失足掉下去的地方。
淡蓝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平静如初。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在说:“我一会儿有个杂志采访,不过六点之前就能结束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微一沉吟,却说:“不好意思,今晚大概没空和你吃饭。”
果然,她似乎有点失望,轻轻“哦”了声,但还是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那就下次吧,我们改天再约。”
淡白的烟雾在半空中袅袅散开,挂掉电话之后没多久,他就看见草地上的宁双双抬起头来,冲他招手,大概是示意他下去吃东西。
宁双双说得对,他刚才确实是失控、冲动,其实他最近做了太多反常的事,多到连自己都不愿意去一一细数。
或许从认识聂乐言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反常了。
其实在聂乐言的导师举办那场寿宴之前,他就曾经见过她一次。只不过那时是惊鸿一瞥,远远的看见,只觉得她高挑出众,说话和微笑的时候脸上都有种奇特的神采,炫目耀眼。她无意中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所以才在后来渐渐有了更多的接触。
或许一开始只是猎奇罢了,谁知道这个女人此后竟会成为他频频失常的主要原因。
是真的失常,因为他从没和哪个人固定交往过那么长的时间,也不会将哪个女人的喜恶习惯记得那样清楚。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快得令他连厌烦都来不及,快得让他根本没什么心思去找什么其他的人。
过去家中外祖父常常说他和几个表兄弟们:年轻人,心不定。可是和她一起,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安定,连身旁一众发小死党都连连称奇,打趣他何时开始修身养性起来。
其实就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就是她了呢?
这个女人虽然长得比一般人好看一点,可是有时候却实在是别扭至极,还偏偏喜欢和他唱反调,总是曲解他的好意,仿佛故意要惹他生气一样。
就连他买礼物送给她,似乎都还要依着她的情绪,情绪好的时候才肯收下,倘若不高兴了居然连瞄都懒得瞄一眼。
而以前,哪个女人收下礼物的时候不是欢天喜地的?
所以说,她实在别扭得可怕。
就像某一年的情人节,他特意嘱咐秘书去买节日礼物。其实之前的样册是他亲自看过的,LINDA拿给他的时候,只一眼他便看中了那只手镯,只觉得与她很相衬。
本以为她会喜欢,结果谁知道她竟然不肯接受。
以前也曾送过更昂贵的东西给她,只有那一次,她竟然以价格作为借口推搪他,令他情绪陡然沉下去。
而最要命的是,过了没多久,她竟然主动提出了分手。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好,没想到她还是要和他分手。
长这么大,她是第一个这样对待他的人,分开的时候好像连一丝一毫的留恋都没有。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再见面时,依旧对他恶形恶状唇枪舌箭。
可他偏偏还是喜欢她,忘不了她。
是的,他喜欢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甚至她的嬉笑怒骂在他眼里都是那样的赏心悦目。而这,该是多么荒唐?他怎么可以这么反常地对一个早该成为过去式的女人念念不忘?而且,还是一个根本不待见他的女人。
静下来的时候,他一边反思,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
比如,买了套房子,然后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如何捉弄她,最好让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受自己的奴役和差使;又比如,她的手机挂坠明明是被自己收起来了,可却硬是不肯还给她,任由她那样着急,他看在眼里,那一瞬间只觉得怒火中烧——她越是宝贝,他就越是不愿拿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突然就变成一个小气自私、毫无风度的男人。
当然,这样的形象也只限于在她面前。
在外人眼里,他依旧是那个进退有度、从容不迫的江煜枫,依旧有女人对他趋之若鹜。所以他想:凭什么让一个聂乐言来搅乱自己的生活?
于是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公司的生意上,甚至很快开始约会当红女明星。
可是感觉统统不对,令他愈加心不在焉。
感觉不对,只因为她们都不是她。
狠狠吸掉最后一口烟,江煜枫将烟蒂捻灭,然后转身进屋。
那扇客房的门紧闭着,他鬼使神差般地走过去,不轻不重地推开门板,里头却是一片悄无声息的宁静。
果然,她还是睡着了。
受了一场惊吓,又呛了许多的水,大约已经令她筋疲力尽。
她睡在那里的样子十分安静,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畔,脸上的淡妆被洗掉,皮肤仍旧粉嫩得像婴儿一般,浓密卷翘的睫毛覆下来,在眼下形成一片仿佛凝固住的淡淡的阴影。
他走到床边,只站了一会儿,便闻到一线香气。
很温暖,随着她的身体起伏,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似乎就融在她的呼吸里。
她躺在那里,连呼吸里都带着甜暖的香味,令他心旌动摇。
这样的感觉太奇特,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而他就已经被牢牢捆绑住,那无形的绳索越缚越紧,他却甘心束手就擒。
窗外的光线悄然变幻。
就这样站了许久,修长的身体终于微微俯下去。
那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静止的魔力,他的唇极轻地在她的额上印下一吻,而后又迅速地离开。
多么可笑,他竟然会像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少年,战战兢兢地偷亲自己心宜的女孩。而事实上,就算时光倒退十三年,他也不曾做过这种事。
其实更可笑的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心甘情愿地,爱上她。
[三十五]
晚上回到家,聂乐言自然将这场惊险的经历转述给了一众好友,秦少珍正在外地出差,听了之后笑声几乎都要从酒店的天花板上穿出去。
“你没良心。我差点挂掉,你还笑得出来?”聂乐言倒在床上,不是一点两点的郁闷。
秦少珍却越发幸灾乐祸:“反正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当初让你参加游泳班,你硬是不肯,现在吃到苦头,后悔了吧?!”
那倒是。大二的时候开设了体育选修课,当时秦少珍极力劝说她和自己一起去学游泳,而她还是固执地选择了网球。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那里有程浩。
而今天,她却差点因此而送掉一条小命。
聂乐言躺在黑暗里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拿手机发了条短信出去。
她问:你睡了没有?
可是大概对方是真的已经睡着了,所以等了很久,手机却迟迟没有再亮起来。心里不是不失望的,因为原本她连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都已经想好了,原本她想告诉他,在他走掉之后自己掉进水里差点淹死。
可是,好像他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想好的话都没能说出口,他就像下午离去之前那样,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那晚并行于黑暗的楼梯上的情形,那晚手心轻贴着手心的温度,仿佛不过只是一场梦。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所以才会有那样暧昧到瑰丽的颜色。
这场梦她做了许多年,断断续续,却一直不肯醒过来,然而最终的结果似乎也只是牵牵手而已。
好像她和他,只能到达这一步。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似乎根本不想再往前多走一点,反而总在最关键的时刻越退越远。
可是此时她的心里头除了隐约的失落之外,竟然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太大的伤感,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一年在学校里,他借着酒力差点吻到她却又突然退却时所带来的打击。
那时候她才是真的被伤到了,所以后来有许久都不愿和他讲话。
然而今天……今天似乎并没有。
她只是有一点难过罢了,因为经过这么多年,她似乎由始至终,都没有办法更了解他一些。
那晚她的手躺在他的手心里,短短的几层黑暗中,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在那样的时刻,对于她来说倒更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藏在心里的长久以往的愿望,将青春悸动转变为执着等待的漫长时光,好像都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解脱和救赎。
其实她知道,他们之间更像是一部未放完的电影,她因为看了个开头,于是一直固执地等着高潮和结局。可是胶片似乎卡住了,就一直卡在那里,她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来自己所希望看到的东西。虽然心有不甘,可她忽然隐隐觉得,终将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觉得疲倦。
又或许,其实她早就累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不肯放弃,就为着心里的一点执念,于是一直坚持到现在。
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了她希望,然后转眼又亲手将它们扑灭。
何其残忍。
手机在黑暗中持续着它的沉默无声,她却突然伸出手去点亮了屏幕。
莹白的光猝不及防照在脸上,分明有一点刺眼,可她就这样眯着眼睛盯住房间里这唯一的微弱的光源,仿佛强迫症,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它,直到它慢慢暗下去。
然后在那一刻,她却又神经质般地再次动了动手指,看着屏幕再一次亮起来。
信号满格,电池也是满格的,如此反复了许多次,它自始至终都那样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心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倏然清晰分明起来,微微带着凉意,如同薄浅而危险的冰面苦撑了许久,却在这一刻终于破裂,那些细碎的冰碴陆续渗进了身体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带着不可抑止的刺痛,却又令人清醒。
即使不愿意,但似乎终于不得不承认,她会放弃的,就算再不情愿,自己也不能这样天长地久地等下去。
这场梦,这场一个翩翩少年曾经带给她的梦境,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对程浩的怀念,抑或该说是对那唯一一次暗恋的怀念,它耗去了她太多的光阴和心力,若要复原,如今需要的大概也只是时间而已。
又过了两天,只听说江某人身体报恙。
宁双双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看着她:“……乐言姐,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聂乐言犹豫了一小下,将信将疑地问:“什么症状?
“着了凉,感冒,咳嗽,发高烧,而且还不肯去医院。”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她:“去不去嘛?”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实在受不了这种眼神,再说,好歹就算报答一下前天的救命之恩吧。
所以一个小时之后,聂乐言敲开了那扇曾经十分熟悉的大门。
显然有人刚洗过澡,身上随随便便地裹着件浴袍就来应门,头发凌乱,发梢上还在滴着水。
看见她有些意外,那个男人皱了皱眉,但还是侧了个身,放她进来。
可是聂乐言觉得自己拎着两大袋水果的样子简直傻极了,这人的脸色一点也不苍白,呼吸也不沉重,更有力气去洗澡,所以她怀疑自己被骗了。
“你来有什么事?”果然,江煜枫颇为疑惑地开口。
她看他一眼,仿佛为了再度确认,最后犹豫地问:“你没病?”
江煜枫微一挑眉,目光淡淡地朝她睨过去:“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该有什么病?”
“感冒。”她说:“宁双双说你感冒发烧,还不肯去医院。”
说归说,其实此时她已经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
于是转头要走,谁知却又被他一把拦住。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水果。”
“那为什么不放下再走?”
“谁说我要送给你的?”她心里的气正不打一处来,“我买来自己吃的。”
他的一条手臂仍挡在她身前,似笑非笑,璀然的眼底似有明媚的亮光倏忽闪过:“哦?你原本是打算自己给自己削个苹果,然后一边吃一边在我床边嘘寒问暖?”
“……”
顿时语塞。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让她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
“那这些都给你,你让开。”聂乐言将手中的两大袋新鲜水果一鼓脑儿往对方怀里塞,企图趁乱溜走。
结果刚挤到门边,只听见身后的人问:“你该怎么报答我?”
“嗯?”她一愣,他笑得云淡风轻,其实语气更加平静淡定,仿佛在随口聊着天气,“我前天救了你,你该怎样报答我?”
多么无害的笑容和口吻,可是聂乐言却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踩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中。
但还是很老实地回答说:“我没想过。”
某人英俊的脸上笑意又扩大了一点:“要不然,我替你决定吧。”
而他的决定就是,让她请假同他一起去外地出差。
“不行,我有工作。”她说。
“你目前的客户就是我。”
“我没忘,我的客户其实是宁双双,我只认委托合同上的名字。”
“难道非要我叫上她一起去,你才肯同意?”某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显然有点失去耐心了。
她很无奈:“你出差,为什么要我陪?”
他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旅途很闷很无聊吧。”
“你可以多带几个秘书,或者,叫上一两个红颜知己女性伴侣之类的也行。”
哪知他竟十分温柔地一笑:“她们都没有你合适。”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突然变得深情款款的眼神,令聂乐言情不自禁地暗暗颤抖了一下。
其实她一向都是知道的,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随便一个表情或者一句话,就都能让绝大多数的女性心甘情愿地沉醉下去。
不过她早就已经免疫了,正想再反驳两句,结果他却又接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寻你开心的时候,我才最开心。”他看着她,仿佛信心满满:“途中有你在的话,一定不会无聊。”
她只愣了一下,便从袋子里捡出几个苹果桔子梨,顺手狠狠丢过去:“……滚!”
就知道,他根本没安什么好心!
最后停下来,犹自忿慨不平。
江煜枫不知何时已经放下那两袋水果,一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开玩笑而已,何必这样撒泼呢?”
她用力甩开他,“不要动手动脚的!”好像故意的一般,还特意在肩头他碰过的位置重重掸了掸。
他却不以为意,插着双手在沙发里坐下来,看样子确实心情极好,仰头看她:“说真的,你回去准备准备,过两天就出发。你不是一直都最喜欢江南水乡的小城小镇么,这次我们就去那儿。”
聂乐言听得有点心动了:“乌镇?”
“可以顺路经过。”
“行程安排几天?”
“视情况而定。”他想了想,“如果愿意,还能多住些日子。”
“太久也不好吧。”她也想了想,“回头积压下来一大堆工作,还不累死人?”
“这么说,你是决定要去了?”
想到那些悠长深远的小巷,想到蒙蒙细雨中的青石板,还有架在水上的那一道道弯如新月的石桥,聂乐言心里那一点久违的悸动与憧憬又被勾了起来,把头一点:“去。”
[三十六]
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两个主人公说:你好吗?我很好,今天乌镇的天气很好。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纸上都是乌镇的阳光……
那样美的描述,几乎从那时候起,去乌镇便成了爱情的圣地和她的梦想,只不过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和理由耽搁了,工作之后愈加没了那份闲情和工夫。
周一回公司上班之后,她立刻就将年假请好了,然后收拾简单的行李,与江煜枫一同登机。
头等舱位置有限,一众随行人员都被安排坐在后面的经济舱里,就只有她,被拉着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飞机升到云层以上,乐言突然说:“这样算不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
旁边看报纸的男人尾音上扬着“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闲闲地问:“你怕什么?”
“怕你以后再以此胁迫我。”她实话实说。这回还算走运,“报恩”的方式恰好是她所能接受的。
可是下次呢?
而且,她可不认为他有这样好心,肯轻易放过折腾她的大好机会。
坐在靠近走道的位置,江煜枫的长手长脚舒展开来,身体放松,连表情也很放松,不一会儿就把报纸往身边一放,阖上眼睛低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她说:“你当我真的很愿意坐飞机飞来飞去吗?下了机还要转车,来来回回这么累,我倒更情愿请了假在家睡觉。”
“那你现在就可以下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仍闭着。
“……”
几千米的高空,如果不是看在漂亮的空姐MM时不时会出现一下的份上,聂乐言真想跳起来一把掐住此人的脖子,好让他永远说不出话来。
他果然就是带上她寻开心的。
现在才真正叫做骑虎难下,被他这么一挤兑,她索性也闭上眼睛睡觉,不再理他。
结果后来竟然真的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飞机正要开始下降,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毛毯。
而江煜枫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了,又或者只是在闭目养神。
正值午后,舷窗外有浅淡的金色日光照进来,她的身子偏一偏,光线就直接映在他的脸上,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唇际和下巴,每一道弧度都是那样令人吃惊的清晰漂亮。她再动一动,光线又被遮掉,于是他的脸便又暗下来,有一点像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沉着脸的样子。
聂乐言突然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小小的机舱内,他的表情似乎能在明亮柔和与阴郁沉闷间随意转换,像极了他的喜怒无常、变幻莫测。
“你在干嘛?”
正玩得兴起,结果江煜枫却突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盯过来,吓得她微微一怔。
“没什么。”有点扫兴,聂乐言讪讪地靠回去,还是不肯和他多说话一句话。
小气的女人,江煜枫心里暗想。
可是,她小气的样子怎么都能这么可爱?
下了飞机之后先入住酒店,到了晚上自然有当地的人安排替他们接风洗尘。聂乐言本来就不爱这种应酬,于是江煜枫也不多作勉强,让她一个人解决晚饭问题,自己则带着随行的同事一道坐车出发。
其实接待方的负责人对于江煜枫此次的亲自出行也感到不小的意外,虽说是个大项目,但也听说他向来很少出差,多半事宜都是通过得力助手以及电话或者视频会议解决的。因此,自从收到通知之后,他们便开始着手准备,以当地最高规格来宴请这位年轻的稀客。
席间有人频频敬酒,几轮过后,江煜枫拿出手机发短信。
“吃了没有?”
等了五六分钟,没人回应。
“在逛街?”他以为她正在外面闲逛,所以才听不到短信的声音。
她果然没有听到,因为十多分钟过后,他的手机依然静悄悄的。
这时,负责接待的人问:“江总,有没有打算趁这次机会去周边地方玩玩?虽然季节不是太适合,不过有些风景还是值得一看的。”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个小小的黑色通话工具,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点头“嗯”了一声,才又说:“是有这个计划,不过不用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来安排。”
对方连忙说:“不麻烦啊,一点都不麻烦。导游和车子,随时都能准备好。”
他笑了笑,没再推辞,只是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打个电话。”
外头倒比包厢里面还要安静,从三楼的中庭栏杆旁往下看,富丽堂皇的大厅宽敞开阔,大理石地砖上倒映着璀璨如繁星的细密灯火,除了正中央那几簇汩汩涌出水花的喷泉之外,几乎没有半点别的声音。
他开始拨电话。
聂乐言的手机号码,一长串,他直接按过去。
重复拨了三四次,毫无例外的悠长的等待音之后,他的耐性终于被耗尽了。
不回短信,不接电话。
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夜晚,她究竟干什么去了?!
所以宴席一结束,他回到酒店,先去前台确认了一下,然后很快便上楼敲开她的门。
看着门后头睡眼惺松的女人,他头一次觉得没了语言。
反倒是聂乐言揉着头发,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你没听到手机响?”
“哦,我调了静音。”
“房间里的内线电话呢?”
“貌似响了两声,怎么了?”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都懒得伸手去接。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事。
“没怎么。”江煜枫的语气有点生硬,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情绪怎么又突然不好了起来。
结果他又问:“你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态度仍旧不太好:“不饿。”其实是睡觉大过天,长途旅行之后,床铺的诱惑比食物的诱惑大多了。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先晚安了。”
她想关门,却被江煜枫用手抵住门板,一脚就跨了进来,然后把她往浴室里推,“不行,去洗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
“嗯?你不是刚吃完回来?”大概是睡迷糊了,明明闻到他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
“你先洗澡再说。”
不给她再提问的机会,淋浴房被拉开,花洒里的水喷涌而出,然后浴室门被“呯”的一下反手带上。
聂乐言顶着一头还有点蓬松凌乱的长发,一个人站在镜子面前脱衣服,心里还在想,做什么这么急,连水都帮她放好了?!干嘛不干脆把她直接推到花洒下面,那样估计她会清醒得更快一点。
简单冲了个澡出来,正看见江煜枫开着窗户抽烟,连灯都没有点亮,还是方才那样暗漆漆的状态,只有一点暗红的火光,在他的唇边若隐若现地忽闪着。
这个修长的男人伫立在黑暗里,英俊的轮廓仿佛只是一幅静默的剪影,而在他的背后身下,则是广袤的夜空和万丈灯海,璀璨如同星火……其实这副情景倒是十分性感,竟有一点像老式香港电影里导演刻意安排的镜头,有晦涩而致命的吸引力。
借着那一点虚弱的昏暗,似乎还能看见他颈边细碎的发稍,幽幽地泛着深浅不一的光。
她趿着拖鞋走过去,“啪”地一下打开了墙角光线最足的那一盏落地灯,她看见他仿佛有点不适应,微微偏过头去,眯了眯眼睛。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也懒得再用吹风机,只是随便梳理了一下,然后就说:“走吧。“又似乎有点嫌恶,伸手将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往前一递:“要么就到外面抽去,不要污染我这里的空气。”语气生硬,好像他不照做,她就真的会动手将他赶出去一样。
“你以前好像都不介意的。”说归说,江煜枫到底还是直起身,将剩下的小半截香烟掐熄掉。
有谁会这样对他颐指气使?可是他对这个女人的容忍程度,有时候几乎已经达到了连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地步。
不过很显然,他越是纵容她,她就越嚣张。
走出门去的时候,她甚至还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劳您大驾了,我自己下楼找点东西吃。”
他从在外面应酬的时候就开始关心她,直到打不通电话而感到莫名的焦躁,于是第一时间赶回来,再到现在,站在她的房间等她洗澡换衣服。
他做这一切,无非不过只是因为那天的意外让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就恍若顿悟一般,直觉想要对她更好。就连这次出差,都有大半的原因是为了她。
因为他记得,以前有一阵子她似乎正在看某部连续剧,于是无意中说了好几遍,最想去旅游的地方是周庄和乌镇。她倒是很少对他撒娇,或者央求他做什么事,而他本身就对这种事情不太感兴趣,所以听过也就算了。
可是偏偏还记得。
这次一有机会,他竟然很快地记起这桩小事。
活了近三十年,其实他还并不怎样习惯去全心全意地宠溺一个女人,因为向来都是旁人迁就他的多。
可是如今却好像中了邪,鬼迷心窍了一般,突然收敛了全部心思,只想对她好。
只对她一个人好。
这样的念头,仿佛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三十七]
因此,他竟然难得好脾气地没有甩门调头而去,而是与聂乐言一道进了电梯。
可是这女人依然嚣张得很,连正眼都不肯给他一个。
光滑的镜面双开门上映着两人清晰的倒影,看到她第N次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眼神,江煜枫终于挑了挑眉:“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发现她装傻的时候实在很有一套,也懒得再兜圈子,直接就问:“什么人得罪你了?”
“没有啊。”她还是不看他,垂下眼睛仿佛很专注地研究着地毯上的花纹。
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就快要用光了,张了张嘴,刚想说话,结果电梯“叮”地一声停下来,门打开,一下子涌进一群人。
大概都是酒店里的客人,或许也是结伴出去吃宵夜的,封闭的空间瞬间狭窄了不少。
聂乐言下意识地往里面退了一些,然后便感觉有一条手臂虚虚地护在她的腰上。
在这样的环境里,其实知道只是出于保护,但她还是压低声音说:“拿开。”
旁边那人闻言皱了皱眉,漂亮狭长的眼角微微一眯,看样子是不愉快的前兆。
“不识好人心。”下一刻他果然开始还击。
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
其实江煜枫也发现了,她的情绪好像很有点问题,应该是从下了飞机之后才开始的,因为登机出发之前,他们还在候机厅里说过话。那个时候还是好好的,结果一转脸却又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女人的心思太难捉摸,况且他向来都不需要去讨好什么人,花在这上头的精力少之又少,此时只仿佛觉得无奈,又隐约有些烦躁。
结果出了酒店,聂乐言却又突发奇想,向门童问了路,然后便去寻找附近的酒吧。
江煜枫沉着脸,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愈加多事,什么都要管:“你晚饭没吃,现在又跑去喝酒,当心胃疼。”
她似乎也有点惊奇,看他一眼,说:“酒吧里也有东西吃,怕什么。”
反正就像是存心要和他作对。
可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环境,无论如何,他好像都没办法丢下她然后自己一个人扬长而去。
沿着湖畔,一整条街上尽是林林总总的酒吧和咖啡厅,随便推开其中一扇门,满室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然后聂乐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竟是个特殊的日子。
服务生第一时间送上玫瑰花,又往她的手里递了个圆圆的号码牌,微笑地说:“一会儿会有游戏。”
到处都被布置得精致而又浪漫,正中央的高台上甚至也被粉红色的气球和花束包围着。
聂乐言看了看灯光下那一串最为惹眼的英文字母,这才想起来:“今天是14号?”
“嗯。”
江煜枫叫了水果小吃和两支喜力,给她一支,与她轻轻碰了碰,似笑非笑道:“节日快乐。”
好像上一个情人节,也是与他一起过的。
那天他的秘书在餐厅订了张桌子,吃过饭之后还收到他的礼物——一只镶钻手环,世界顶级珠宝大师的杰作,那些疏落精巧的钻,仿佛比那满天细碎的灯光下还要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可是她只看了一眼,便又推回去。
他当时挑挑眉,似乎意外:“怎么?不喜欢?”
她摇头。
“那是为什么不要?LINDA说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刚一推出就广受好评。”他看着她,似乎不太相信,竟然还会有女人面对这样美好的艺术品却不动心的。
可她却仿佛突然意兴阑珊,笑了笑只是反问:“LINDA说的?这不是你自己去买的吗?”
他难得的愣了一下,说得理所当然:“你不是不知道,这种事一向都是她代办的。”
是的,她知道。
其实根本就不该多此一问,可是似乎在刚才的某一个刹那,她只是没办法管住自己的冲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去在意这种小事。
她明明一向都是不在乎的,不论他送来什么礼物,衣服、鞋子也好,首饰珠宝也罢,甚至有一回他提出要买辆车给她,尽管最后她并没有同意,但是那些零零碎碎的礼物送过来,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是不是他亲自挑选的。
因为多半不是。
他才没有这份好兴致,她是知道的。
可是唯独那一次,她像是脑子抽风了,才会突然关心起这种问题来。
后来到底没要那手镯,她坚持说:“太贵,我不要。”倔脾气发作起来,最后似乎江煜枫也被她搞得莫明其妙,眉宇间颇有点扫兴的意味,一顿好好的烛光晚餐就那样不欢而散。
同样是那一天,稍晚一些的时候,她在床上推开了他。
“你干嘛?”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恼怒异常。
她却爬起来,摸索到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一边说:“我要回家。”
床上的人半天都没有声音,她一个人打开房门走出去。
好像就是那次之后,他们的关系突然恶化了不少,接下来又再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终于以分手告终。
如今,时隔整整一年,两个人却又竟然这样凑巧地重新坐在了一起。
那些回忆断断续续地在涌上来,台上的主持人也开始做起了互动节目。
今天这种日子,出来玩的多半是年轻情侣,而愿意举手上台做游戏的又全部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少男少女,因此玩得特别疯,仿佛毫无顾忌。
这样的年龄,本来也就应该无所顾虑,可是她,如今回想起来,却将那段最该放纵的时光都交给了同一个人,从此过得小心翼翼,并且不得不收拾起所有的甜蜜与苦涩,因为没有人可以一起分享或承担,因为那是一场无望的暗恋。
此时场中央的高台上,炽亮的灯光映照着每一张年轻飞扬的脸孔,其中仿佛盛载着最盛大的喜悦和激情,旁若无人地、只与身旁十指紧扣的那个人共享。
或许是看得出神了,结果只听见江煜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看来你很羡慕他们?”
离得那么近,她几乎吓了一跳,不由嗔怪似的睨他一眼,喝了口啤酒才说:“没有。”只是突然有点遗憾,遗憾自己竟然从没尝过那段岁月中真正无瑕的感情。
她都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不知道与恋人牵手走在校园里,心里会有多美。
喧闹的环境中,一轮又一轮的游戏开始并结束,参与的人拿到各式各样的小礼品,心满意足地跑回台下去。
江煜枫说:“看你一脸神往的样子,想不想也上去玩玩?”
其实她没兴趣,况且与那样一群小女生在一起凑热闹,难免有装嫩的嫌疑吧。不过倒是惊讶于此人今晚频频反常的态度,于是不禁斜斜地望着他,半真半假地反问:“这些都是需要两个人配合的,难道你也愿意陪我去玩?”
她以为他必定不肯,堂堂江煜枫,怎么可能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事?谁知他竟然放下啤酒瓶,便要伸手来拉她,一边笑着说:“等下我们就举手。”
她真被他的样子唬住了,连忙缩手说:“不要!”坐在台下这么久,不是不知道这些游戏有多出格,众目睽睽之下,恐怕就算是真正的情侣,也未必每个人都玩得起。
她就属于玩不起的那一类。
就算时光再倒流几年,她还是玩不起。
可是此刻她只怕江煜枫会真的举手上台去,幸好主持人说了句:“游戏环节就到此结束了!……”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江煜枫却越发觉得好笑:“你怕什么?”
“我当然怕了!”她瞪他一眼,在骤起的DJ音乐中提高声音吼了句:“你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是啊,她真是低估了他,又或许是分开得太久所以一时忘了,他向来都不按常理出牌,只要兴致来了,大概很有可能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她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与不屑,可是他却低低地笑起来,仿佛遇上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他又与她碰了碰酒瓶,漆黑的眼底恍若望不见尽头的深甬,却又因为那一点隐约的笑意而染上灼然的亮光。
他挑了挑唇角:“你可真了解我。”
他的嗓音里仿佛弥漫着酒精带来的魅惑与磁性,她听得眼神微微一闪,然后若无其事地仰起脖子喝了很大一口酒。
震耳欲聋的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好不容易停歇下来的时候,那个很能折腾的男主持再度喜洋洋地上场。
在万众期待下,他神秘兮兮地宣布开始抽奖。
聂乐言下意识地对着光线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号码牌,234号,倒是挺好记得。
不过她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偏财运,就连一条毛巾一支牙刷都没中到过,于是这会儿也就只是跟着大伙一块儿凑个热闹,拍拍手叫叫好。
抽完二、三等奖之后,旁边桌子的女孩子兴奋异常对她的男朋友说:“我超级想要那对戒指啊!”
头奖是铂金对戒,据说价值好几千元。
主持人刚才把它亮出来的时候,几乎全场哗然。聂乐言也跟着大大地“哇”了一声,结果偏偏还是有人不肯配合,貌似跟在她后头发出了一个很简单但又颇为不屑的单音。
她当时挑衅地问:“怎么?你肯定是瞧不上的吧?”
江煜枫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如果实在喜欢,出门就去买一只好了,用得着这样么。”他是真的不太明白,因为以前送给她的那些首饰,后来在她身上出镜的频率简直少之又少,可见她根本就不是爱此类玩意的人。可是现在又跟着别人兴奋个什么劲?
她却看看他,一副无法沟通的样子:“这叫气氛,懂吗?中大奖和自己买,这二者能一样么?”
不过也懒得和他再说,聂乐言低下头去剥开心果,结果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鼓点,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比自己中了头奖还要激动——“234号!”
“一等奖,234号!……是哪一位?请上台来……”
于是,这辈子从没中过一毛钱的聂乐言,在众女人嫉妒得要命的目光注视之下,就这样走上台去。
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吃惊,但是很显然,更令她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主持人在交付奖品之前说:“我们的头奖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拿走的哦。既然是对戒,就请这位女士的另一半也上来吧!”
她拿着话筒,其实很想说“我是一个人来的”,可是台下的某人已然站了起来,勾着唇角,不紧不慢地朝着全场光源最盛的地方走过来。
[三十八]
聂乐言站在台上听得很分明,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近处很快便传来好几声惊叹,几乎与她看见铂金戒指时的那一声“哇”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却有点怨恨,刚才他不是还很不屑么,怎么这会儿偏又这样主动?她都还没叫他呢,他就不请自来——况且,谁说他是她的“另一半”了?!
可是此刻两个人站在一起,恰恰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外型登对,同样都是那么的耀眼夺目,就连主持人都不禁愣了一下,然后才说:“二位很般配啊!”
聂乐言勉强笑了笑,心想,鬼才要和他配!
江煜枫也笑,表情却很闲适,礼貌淡然地向对方说了声:“谢谢。”又转过头将目光对准聂乐言,语调很是温柔,通过话筒悠悠传向全场:“刚才在台下她还说呢,很希望能得到这份奖品。”
上天能作证,这话根本就不是她说的!
接收到他的目光,聂乐言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便又听见他说:“我想买戒指送给她她都不要,似乎只觉得你手里的这枚才是最好的。”他的样子仿佛有点无奈,可是笑容里又分明带着淡淡的宠溺,在射灯下显得似流水般温柔。
附近再度传来毫不遮掩的此起彼伏的惊叹声,甚至还有兴奋的叫好声,在场的大小女性估计早就又羡又妒了。
就只有聂乐言,作为众所瞩目的女主角,心里几乎就要抓狂。
两人站得近,她便趁机悄悄伸出手去狠狠捏了他一下,警告他别再子虚乌有地胡编下去,可是却被他迅速地反手握住。
他面不改色,只是不轻不重地握住她,她却没办法轻易再挣脱,只得不着痕迹地抬头瞪他。
主持人眼尖,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会心一笑:“你们感情那么好,今天又是情人节,不能领了奖品就走啊。”大约是难得看到如此出色的一对男女,不想就此放过他们,也顺便为大家谋点福利:“我看就这样吧,你们就来个好莱坞式的深吻,三分钟,在场的各位你们说同不同意?”
一瞬间全场轰然叫好,其中还夹杂着无数兴奋莫名的尖叫声和口哨声。
聂乐言满头冷汗,对着话筒说:“这么长时间,会窒息的。”却再度引来轰堂大笑。
主持人也跟着大笑,十分慷慨:“既然美女有意见,那就缩短一点,一分钟!至少一分钟!
她还来不及再反对,结果江煜枫一本正经地拍板决定:“就五秒吧,太长没意思,而且也别好莱坞式的了,中国式的不是更好?”
“什么?”她吃惊地迅速转头看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身体却也被他稍一用力往前带入怀中。
他的手臂拥住她的肩,温凉柔软的唇瞬间就覆下来,一张英俊的脸庞近在咫尺,以至于她仰着头却只能看见那双黑如墨玉的深眸。
那里头有两簇小小的火苗,藏在深处闪闪跳动,又仿佛是天边最眩亮的星子,让人移不开目光。
反正她的脑子懵了一下,他已经贴上她的唇畔,而这份触感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令她本能地不会抗拒,只觉得周遭的世界似乎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一切才又恢复正常,嘈杂声再一次如高涨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纤细柔软的女人被高大修长的男人拥住,两个人的侧影在明晃晃的射灯下显得无比和谐,仿佛每一道贴近的曲线都是天作之合。
下面有人惊艳有人羡慕,他的唇离开她的同一时间,她却咬着牙低低地说:“……你混蛋!”
可是他只是泰然自若地笑,然后理所当然地从主持人那里接过今晚的头等大奖,拉着她一同走下台去。
这是聂乐言这辈子头一回当众做出这种事,脸上的热度从嘴角一直延续到耳根,即使到了台下,却仍觉得有无数道目光紧跟着自己。
她想,此地再不宜留久!
当即步随心动,匆忙得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亏她穿着细高跟的靴子,却还能走得那么快,等回到酒店到了房间门口,江煜枫才将红色的丝绒盒递给她。
可是打开一看,她立刻就问:“怎么只有一枚?”大大的绒盒里,此刻只躺着一枚孤零零的女戒。
结果他扬眉反问:“你要男式的干嘛?我收起来了。”
“你刚才不是还觉得很不屑?”聂乐言觉得此人简直是反复无常,忍不住拿他说过的话去堵他:“如果你自己想要,出门买一只好了。”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笑得十分洋洋得意,“原来中奖的感觉很不错。”
不提倒还好,一提起来她又觉得羞愤难当。
当众表演热吻,她以前只在电视里面看见过,那会儿或许是花样年华少女心性,所以总觉得浪漫和憧憬,可如今真正轮到自己身上了,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
她忍不住拿起手袋往他身上抡,却被他轻巧地躲开。
他仍是笑:“公众场合,你好歹也装装淑女吧。”
还提什么淑女?她的脸都被他丢光了!
“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想要这对戒指?其实你是应该感谢我的,为了完成你的心愿,我可做了很大的牺牲。”
他说得大言不惭,她便假心假意地扯着唇角笑,一只手顺势抚到他的背脊上,故意说:“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的本意只是想要讥讽他,谁知道他的眼神微微一沉,突然伸手将她再度圈住。
江南寒冷的冬天,无边的夜色将整座城市牢牢地包裹起来。
客房走廊上却是一片静谧的温暖。
他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不同于方才酒吧里的那一幕,倘若说刚才只是个玩笑的话,此刻却仿佛带着一点点试探的意味。
他要吻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想要吻她。
她被他圈在怀里,可是他怕她会在下一刻就愤而逃走,所以格外小心。
而事实上,聂乐言也确实反抗了一下。
她在他的手臂间挣了挣,然后后颈便被他的手掌很自然地轻轻扣住。
隔着薄薄的丝巾,他的手指有一点凉,那份凉意很快地传到颈脖上,令她下意识地瑟缩肩膀,打了个寒噤。
他好像很满意看到她露出这种呲牙咧嘴痛苦的表情,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清淡明亮的笑意,趁着她一愣神的工夫,他就已经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说不清楚究竟是温柔还是霸道,抑或只是试探……淡淡的熟悉的烟草气味一丝丝地侵袭而来,她在短短的怔忡之后,却如同着了魔咒,本能地闭上眼睛,并没有再推拒,反倒摸索着反手将门卡插进暗槽中。
——“咔”地一下脆响,门板终于应声而开。
他半推半抱着拥着她进去,两人凌乱的脚步印在厚实绵软的地毯上,显得悄无声息。
连灯都没有开,所以她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她的,和他的,在黑暗里混乱地交缠在一起,又仿佛有着惊人合拍的频率。
手袋,围巾,外套……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从门口一直延续到床边,他却还在吻她,用高超的技巧挑逗着她所有敏感的地带。她攀着他的肩,一径地承受和回应,最后只能迷迷糊糊地想起,上一次喝醉了酒之后大概也是这样,在一阵拥吻和诱惑中,便意识不清地上了他的床。
可是这一次不同。
她并没有喝醉。酒吧里那两支喜力,远远不能令她醉得神志不清。此时此刻,在柔软的床榻与他温暖的怀抱之间,她的意识无比清醒。
聂乐言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她并没有忘记他们的关系——一对早已经分手的过期恋人。可是被他压在身下,她的身体便如同中了盅,伸手抱住他赤 裸的腰线,从节节败退到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贴近迎合,身上的肌肤在他灵巧的手指下迅速升温变得滚烫,一寸一寸如燎原的火势在蔓延。
清爽而阳刚的纯男性气息像潮水般、随着律动席卷而来,仿佛也一并卷走了她的理智,让她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暂时抛在了脑后,余下的只有最原始本能的反应。
她不能推开他。
她也不想推开他。
灼热的唇吻在她锁骨上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想念他。
原来她还想念他,分不清是身体还是灵魂,总之,她竟然想念这个男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凌乱的被单下,两个人的喘息声由粗重沉钝渐渐变得缓和。她在黑暗里只觉得疲累至极,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连手指都不愿意多动一下,于是最终就这样被他强行拥在怀里睡着了。
[三十九]
天亮醒过来,发现还是同一个姿势,又或者中途翻过身,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她自始至终都被圈在那两条修长的手臂之间。
她觉得一条腿发麻,可是只动了动,身旁的人便被吵醒了。
她转过头说:“早。”
江煜枫眯了眯眼睛,只觉得这回的反应与上一次截然不同了。
还记得那天她发现自己躺在他床上的时候,大约恨不得能立刻变成一只鸵鸟,永远把脸埋进沙子里才好。
可是现在,她却气定神闲地将他横着的一条胳膊移开,然后拥着被子坐起来去捞衣服。
“这么早起来干什么?”看了一眼昨晚忘记摘下的手表,才刚刚七点半,整个城市也还处于半苏醒状态。
结果才发现,她竟然是在替他拿衣服。
“快穿起来。”聂乐言把衬衫丢过去。
他只低头看了看,仿佛不满地略微皱了皱眉:“你急什么?”
“当然要着急。趁着你的那些员工还没起来,你快回自己房间去。”
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嘴角已经微微沉下来。
她催促地看他一眼,结果只听见他轻描淡写地反问:“怎么?你觉得这样很见不得人?”
因为太了解他,所以这样的语气令聂乐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可她还是镇定地说:“我是为你着想。万一被你的下属撞见,影响的是你的形象。”
他嗤笑一声,半真半假说了句:“多谢。”一边慢条斯礼地起来穿衣服,一边又问:“看来昨晚只算是一夜情?”
正弯着腰找衣服的纤细身影微微僵硬了一下,聂乐言皱着眉心低头盯着暗灰色的地毯,好不容易终于用手指挑起那条起了褶皱的羊毛裙,一时并不回头,只是应道:“否则你以为是什么?”
坐在二楼自助餐厅吃早饭的时候,LINDA在心里第N次对眼前的气氛下了评语:诡异!
其实不止诡异,而且压抑!
与这一对出色的男女坐在同一张桌上,本该是件赏心悦目的事,可是现在却令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她很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拒绝江煜枫的邀约,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餐。
最后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问:“江总,要不要再替你倒杯咖啡?”
周围沉默的空气终于破开一点点,因为江煜枫说了他自从下楼以来坐下之后的第一句话:“不用。”
虽然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但LINDA却如同获了特赦令,立刻站起来说:“那乐言你呢?我要去拿果汁,需不需要顺便帮你拿一杯?”
“哦,不用了,谢谢。”坐在那里同样一直沉默着的女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起身,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东西。”
“嗯。”不管三七二十一,LINDA首先抓住机会,逃离这个看似平静实似沉郁的现场。
她与聂乐言不算太熟,即使聂乐言当过她的顶头上司长达两年之久的正牌女朋友,但由于前者很少去公司,所以她与她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只知道老板在与她分手之后也陆续传出过新的绯闻,但好像都不持久,好像都只是走个过场,一眨眼就又消失了。
私底下也有女同事在讨论,说江煜枫换女朋友的速度太快,但越是这样,她们偏偏越是稀罕他,仿佛这年头花花公子还是最走俏的生物,只因为他能引发女性们最天真的降伏梦想。
谁都想当他的终结者,可是至今没人成功。
所以这次带着聂乐言一道出行,LINDA才在心里觉得奇怪。她以为他们又合好了,可是想想又认为不可能,因为这似乎并不太像江煜枫一贯的作风,而且方才这二人分明各怀心事,连基本的交流都没有。
吃过早餐,一行人才坐着合作方派来的车子去办正经公事。
五六个人随行人员,其中倒有三位是女性。坐在商务车里,那几个女同事就在后排翻看杂志报纸,打发无聊的时间。
其实江煜枫私底下一向随性,并不怎么愿摆老板的架子,于是只听见后面时不时地传来讨论的声音。
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更何况那些小道消息八卦花边。
其中一个人翻到报纸的娱乐版,扫了一眼便小声说:“白妍妍又被狗仔队偷拍了。”
另一人问:“什么事?”
“喏,你看,硕大的粗体标题写着呢——深夜约会神秘男子,二人神态亲昵步出餐厅。”然后把报纸摊得更开一些,好让感兴趣的人都能看得到。
果然是当红女星白妍妍本人,穿着件米色毛线大衣和同色系的长靴,头上戴了顶白色的针织帽子,长长的头发披到肩膀上,即使是这样暗夜里的偷拍,也依旧显得时尚而妩媚,镜头感十足,仿佛天生的明星架子。而且,或许因为是在夜里的关系,她竟然连招牌墨镜都没戴,因此在那几张照片里的可辨识度十分高。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正在微笑,全程都是笑意盈盈,仿佛只因为走在旁边的那个年轻男人。
之前大家还兴致勃勃地在讨论,此时却突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宽敞的商务车的车厢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是那些记者真的没认出来,抑或是另有隐情,反正通篇报道里语焉不详,并没有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身份以及任何有用的信息,而且选出来的照片里,男人的脸孔全都拍得不甚清晰。
不过其实并不难认,至少对于车里的人来说,十分好认。
她们熟悉他,更胜过熟悉白妍妍。
讨论的声音蓦地停下来,江煜枫很快察觉到异样,回头瞥了一眼,结果拿着报纸的那人还处在意外的状态里,以为大老板也想看看自己的偷拍照,于是下意识地便把报纸递了出去。
然后她看见江煜枫的眉头皱了皱,条件反射性地解释了一句:“这是昨天从聂小姐的房间里借来看的。”
怪不得,恐怕就是看过了这个报道,她对他的态度才会那样反复无常。
其实那个女同事一时间只是急于撇清,仿佛这样可以把责任推得干净一些,至少证明自己并不是这则八卦的源头传播者,免得被狗仔队偷拍到的老板恼羞成怒,怪罪到她的头上。
可是,她的担心显然有点多余,江煜枫听了之后只是静默了一下,然后便面无表情地将报纸递还给她。
她侥幸地松了口气,结果却又听见他的声音从前排传过来,不紧不慢:“过期的报纸,没什么好看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其实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命令,甚至比平日里在公司交待公事的时候还要温和些,不过那个女同事只愣了一下,呆呆地“哦”了声,然后便连忙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张叠起来,一鼓脑儿全都塞到座位下面去。
LINDA的眼神从旁边飘过来,半是提醒半是无奈,她才仿佛突然警醒过来:自己方才一紧张,好像说错话了……
聂乐言一个人待在酒店的房间上网。
原本是打算趁着这一整天的无所是事,随便去街上走走的,结果没想到准备出门的时候却意外地下起雨来。起初还只是毛毛细雨,后来竟然越下越大,一直延续到吃过午饭,仍旧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
下午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下来,雨点滴滴嗒嗒地敲打在玻璃上,到处灰蒙蒙的一片。其实她住的房间位置极好,从窗户边望出去,就可以看见那一整片被雾气笼罩着的湖面,当真如同书上所形容的那样,烟波浩渺。
聂乐言看了一会儿风景,又跑去电脑前面搜索下载小游戏,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其实大致猜得出来会是谁,可是打开门之后,她还是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事情办完了,当然要回来。”那人的情绪似乎比早晨的时候稍微好了一些,于是重新对她作威作福起来:“帮我倒杯水。”
她顺手拿了杯子倒水给他,靠得近了才闻到淡淡的酒味。
“明天一早出发去乌镇。”江煜枫在沙发里坐下来说。
“可正下着雨呢。”她有点担心,或许路上会不好走。
可是他却好像懒得再说话,就那样靠在单人沙发里,眼皮微微阖着,姿态慵懒,一动不动。
聂乐言不禁想,现在的男人们,尤其是号称生意人的这些男人们,未免也太离谱了吧。大白天的,居然也能喝酒喝成这样。
那杯水还被江煜枫握在手里,她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将它拿开,结果他忽然又开口说:“怎么这么冷?”
她这才想起窗户没关。方才看风景,所以开了一条小缝,而他此刻正坐在窗边,难怪会觉得冷。
她走过去关窗,见他仍是一副要睡着的样子,不由说:“快回自己房间里去睡。”
他不理她,眼皮子都不动一下。
她等了一会儿,没办法,只好把水杯从他手里抽走,却在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指,感觉似乎有点凉。
其实他的体质一向都是这样,虽然喝醉的次数少之又少,但奇怪的是,似乎只要喝多了酒体温就会下降。所以过去她总不爱他出去应酬,因为应酬回来之后,他就要用冰凉的手去抱她。夏天倒也算了,偏偏冬天的时候也这样,仿佛将她当成了暖炉。
即使抗议也没有用,多半时候他依旧我行我素,更有甚者,还会用另一种暴力的方式堵住她埋怨的嘴巴,直到她乖乖束手就擒、心甘情愿被他抱牢为止。
[四十]
关了窗,屋子里又开着空调,其实很温暖,只穿一件衣服都不会觉得冷,但她还是推了推他。他被她吵得终于有点不耐烦了,眯着眼睛看她:“又怎么了?”
“去床上睡。这样也不怕着凉……”
结果话音刚落,他便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越过她径自躺到床上去。
“……我是叫你回自己的床上去睡。”聂乐言不禁呆在那里,心想,这男人怎么这么自觉。
可是还是没办法,他已经睡在那里了,长手长脚的,连被子都不懂得盖一盖,又或许是懒得自己动手。
她叹了口气,最后认命地走过去,一边忍不住小声嘀咕:“我真成了你的保姆了。”
是呀,又送水又盖被子的,不是保姆是什么?
她以为他已经快要睡着了,谁知他竟然听见了,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一挑。
“笑什么笑!”
“没什么。”他闭着眼睛,声音低沉,似乎懒洋洋的,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聂乐言没听清,下意识地就俯下身去,“你说什么?”却被他出其不意地勾住脖子,吻在唇上。
她怔了一下,他已经睁开眼睛,瞳孔里仿佛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经病啊。”她拍开他的手,“少在这里借酒装疯!”
他一点也不生气,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是喝了点酒,可是没有醉。”
“是,你没醉,反正这种事对你来说早就驾轻就熟了吧。”
她很鄙夷地瞪着他,他却视若无睹地反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凭什么?凭他以前一段接一段的风流史,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来一则的花边新闻,凭昨天从酒店客房服务那里拿来的娱乐报纸……
原来就在前不久,他还和那个叫做白妍妍的当红女星一道共进晚餐。
会那样特意地约在深夜单独见面,没有助理跟着,没有保姆车,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呼朋唤友,就只是两个人而已,从高级餐厅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更何况白妍妍还是前一天才刚刚拍完戏飞回来,竟然第一时间就出来和他约会,也难怪会被嗅觉灵敏的狗仔队拍到,然后拿出来大做文章。
无风不起浪,况且如今这些狗仔们厉害得很,那些偷拍到最后十有八九都会被证实确有内幕,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们的专业水准。
所以看到报纸的时候,聂乐言首先就想:这真是太傻了。如果不是逢场作戏,如果白妍妍真的爱上了江煜枫,那她也未免太傻了。
不但傻,而且可悲。
这个男人,在女人堆里一向如鱼得水,从来都是极其潇洒地来去自如,连到底有没有对谁付出过真心都不知道。
爱上这样一个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其实她倒是挺喜欢白妍妍的,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去年五月份还从国外的影展上拿了个新人奖回来,一时之间风头无俩,是目前最耀眼的新星。因此她忍不住替这位年轻的女影星祈祷,希望她不要这么倒霉。
爱一个人本来就够辛苦的了,更何况是爱上江煜枫?
不过她也有想不通的地方: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叫她一起来旅游?
他说旅途中太闷,可是可供他解闷的人选实在多得是,就算不是那个白妍妍,相信也会有另外的女人。
其实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去乌镇。那个当年梦想中的古老水乡,心心念念了好多年,可是这一刻却好像突然失去了吸引力。她觉得无趣极了,只想立刻回家去。
江煜枫此刻还悠悠哉哉地躺在她的大床上。
不理会他的问题,聂乐言转身去接电话。手机在桌上响了好一阵子了,所以她来不及细看,接起来便说:“喂。”
程浩有些歉然地说:“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
她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哦,没什么事。”距离发生意外的那天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她差点就忘记自己还发过一条短信给他。
“你去出差了?”她问。
“不是。刚从山里回来,那里几乎没有信号,所以出发的时候干脆连手机都没带。”
“去山里干什么?”
“和几个朋友约着一起去的……”
她听着电话,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江煜枫正靠在床头抽烟。于是她绕过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外面还下着雨,雨滴打在雕花的栏杆上,声音清脆得如同珠玉落地。
而程浩的声音就夹杂在这纷乱却悦耳的雨声中,有一点点模糊,最后她说:“我明天出发去乌镇。”
他问:“怎么想到要去那儿?”
“玩啊,我没和你说起过么,以前一直就想去那里看看的。”
他似乎沉默了一下,才说:“你没和我说过。”
聂乐言也静了静,望着远处,秀丽的山水模糊成一片,尽皆笼在青灰色的渺渺烟雾中,她仿佛突然有些喂叹,眼睛里也似乎蒙着雾:“确实,大学毕业都这么久了,其实好多东西我都已经忘记了。”停了停,语调才重新变得欢快起来:“乌镇应该很美的,有空你也可以去一趟。”她促狭地笑:“应该比深山老林里好多了,至少手机收得到信号。”
“是呀。”程浩在电话那头也跟着淡淡地笑,“有机会我会去的。”
最后挂了电话,江煜枫的声音才突然从身后传过来:“都被雨淋到了,难道你没感觉?”
她低头一看,其实只是脚边的地面上略微有些湿意,大概是因为水汽随着风飘了进来。
“你不是要睡觉的么,又跑到人家后面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你中学那会儿怎么念语文的。”他吸了口烟,皱眉说:“我可是光明正大走过来的。好心好意提醒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都懒得和他计较生气,只是伸手作势推他:“是是是,我把你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行了吧?你下午没事吗?生意谈完了?我想睡个午觉,如果你没什么事就请回吧,别打扰我。”
“一起。”他一本正经地提议,把香烟掐灭了,跟着走到床边。
她这回可是真的推他了:“一身烟酒味,臭死了。”
“我去洗澡。”
“……”
她实在对这人没话说了,索性不管他,自顾自地躺下来,还牢牢占据了整张床的中心位置。
结果还没等她睡着,他已经洗完澡出来了,一上床就挤她:“过去一点。”
她不情愿地挪了挪,他的手臂立刻霸道地搭在她的腰上。
好像这才想起来一般,于是忍不住回过身瞪他:“干嘛要一起睡?”
明明就有两间房,而且他的那间还是个套房,恐怕连床都要比她的更大一些。干嘛两个人还要凑在一起?
“你到底要不要睡午觉了?”江煜枫似乎有点不耐烦,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后颈上。
虽然痒,但她忍不住提醒他,“我们已经分手了。”
“可我们昨晚又在一起了。”
她顿时有点语塞,“……我以为早上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江煜枫只觉得一阵郁闷,偏偏还发作不得,因为早晨明明是他自己一时气极了才问出口的,没想到她竟然顺水推舟地就承认了。
一夜情。
她居然敢认为那只不过是一夜情罢了。
当时他只恨不得能一把掐死这个女人才好。
窗外的雨声嘀嗒作响。
环在那纤细柔软的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一点,江煜枫沉着声音说:“早上说了什么,我忘了。”然后便不再理会她,兀自呼吸匀停地睡去。
自此,他们之间好像又寻找到了一种新的相处模式,似乎就是介于正式情侣与普通朋友之间的某种关系。
坐在开往乌镇的车上,聂乐言有点痛心疾首地想,自己居然也堕落到这一步了!昨天吃过晚饭之后,两人就一直厮混在一起,待在房间里半步都没出去过,一直到今天早晨,她才被江煜枫从被子里拉起来。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动,浑身酸疼得要命,可是他的精神却十分好,仿佛昨天折腾了一晚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甚至在叫她起床之前他还去冲了个澡,于是在她半梦半醒间,就看见这个可恶的男人顶着一头乌黑濡湿的头发,俯下身在她耳边威胁说:“再不起来,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手就往被子里面探进来,吓得她倏地一下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从床上弹起来,苦着一张脸开始穿衣洗漱。
下楼之后却发现一张熟面孔都没有。
江煜枫说:“就我们两个人去。”
她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应道:“哦。”
真是堕落!
出来一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又和他纠缠在了一起,而且估计在接下去的几天里,这种状态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他显然不会放过她,而她却又偏偏没办法坚决地拒绝他。
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聂乐言愁眉不展地想,怪只怪身体太诚实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就只有尽力提醒自己的心,提醒它,不要让它也跟着身体一起堕落下去。
因为爱上江煜枫,大约是这世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由于出发得晚,到乌镇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时分。
原来昨天这里也下了一场雨,可是此时早已停了,被风一吹,青石板的地面上只残留下少许斑驳的湿意,深一块浅一块,氤氲在这古老的土地上,仿佛手法随意的泼墨丹青。
现在并不是旅游旺季,大概走在路上的多半都是当地人,因为穿着朴素,就连表情都十分纯朴。甚至有一位迎面走来的陌生大妈拎着满满一篮子的瓜果蔬菜,冲着一脸新奇雀跃的聂乐言微微笑了笑,然后才擦身而过。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是眼神温暖和善。
“你看,这里真比大城市好多了。空气清鲜,居民友善,就连生活节奏也是慢悠悠的,简直就像天堂一样。”走上一座不知名的小桥,聂乐言双手扶在石栏上,因为气温低,鼻尖都被冻得有些发红,可是目光清亮,饶有兴趣地望着底下深绿色的河水,语调莫名兴奋:“才来了不到一个小时,我现在已经不想回去了。”
江煜枫也在她旁边站定,“不想回去,那工作怎么办?”
“辞职。”
“哦,辞职之后呢?”他问得一本正经,她不由地瞟他一眼,“你觉得我真会把自己饿死?”
“确实,你好像身无长物。”
聂乐言觉得很不服气,“那是因为你没有善于发现的眼光。”
“我会拉小提琴。”她说,“以后就来这里租套房子,教镇上的小朋友拉琴。”
这下江煜枫似乎终于有点惊讶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都说了,你没有发现的眼光。”她拍拍手,转身走下石桥的台阶。
从深巷到古宅,从小桥到作坊,似乎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因为每一处古老的墙面,每一块青灰色的瓦片,都仿佛盛载着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一种令人惊艳的幽深的美丽。
最后天色都已经黑下来,大多数的人家里亮起了灯,星星点点倒映在流淌着的水面上,温暖辉煌,如同灯火琉璃的两重世界。就连那些深而窄的巷子里也有灯,每个门檐下都挂着一盏,即使没有人,但也全都亮着,柔白的光从那样精致古意的灯罩中透出来,一字排开去,一直延伸到幽远宁寂的尽头。
江煜枫带着她找了家饭店吃饭,然后回到预订好的民宿休息。
这一整天,他都格外好兴致,陪着她参观各式各样的景点,甚至还去看了皮影戏。当时没有多少观众,他就和她坐在前排的位置上,那些白幕后面的人偶让聂乐言看得目不转睛。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她却看得那样入神。
而他似乎只要看着她的样子,就觉得内心平静。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静切,在幽暗的戏院里,安宁得如同归隐在世外桃源之中,有一种恍惚的美好,那么不真实,却又那么地令人留恋牵念,舍不得惊动,更舍不得放开。
后续部分
结果从戏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还意犹未尽:“……真可惜,今天演的是武松打虎。”
“那你不还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你不懂!”她瞥他一眼,从暗处走出来,眸中犹如盛着潋滟的波光,“你一定没看过《大明宫词》。”
他果然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一部电视剧,嗳,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
不就是电视剧吗,能有多高深?
歧视对这电视的内容一点也不好奇,只不过是她的态度让江煜枫颇受打击,于是到了宾馆之后,他似乎还不肯罢休,又问:“那部电视剧是讲什么的?”
聂乐言正准备去洗澡,拿着毛巾愣了愣:“那部电视剧?”
“《大明宫词》。”所幸他的记忆力还不错。
聂乐言笑了笑,故意说:“在我电脑里面存着呢,你可以自己去看。”说完“啪”的一下关上了浴室的推拉门。
江煜枫当然不会去看她的电脑,他从小就几乎没看过什么连续剧,小的时候是坐不住,到后来长大了,对此也就更加没有兴趣。
所以一直等到她洗完澡出来,他就半躺在床上,说:“把剧情说来听听。”
她却不无讶异地看着他,那副表情仿佛活见鬼。
“怎么?”有人明显不悦地挑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你想听哪段?”反正时间还早得很,就看在他陪了自己一整天的分上,说个故事给他听吧。
不过聂乐言有预感,恐怕这个故事很快就会被他嗤之以鼻。
“从头说起。”他让出一半的位置给她,“我想知道,究竟什么电视剧是我不能理解的。”
原来他记恨的是这个。
一瞬间,她只觉得好笑,这个男人有时候深沉得可怕,可有的时候却又像个孩子,为了一点点小事斤斤计较。
其实她也只是随口说说的,因为从皮影戏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又冷又饿,心里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哪里还有力气、心思和他讨论剧情?
所以随口搪塞他,想不到他竟然一直耿耿于怀。
“《大明宫词》讲的是太平公主的故事,李少红拍的,就是那个最近正筹拍新版《红楼梦》的女导演。”
她在床边坐下来,从太平的朝堂降生,说到她看父皇与表姐贺兰演的皮影戏,其间的暧昧或许那时年少的太平并不懂得,然后又讲到元宵节的长安街头遇见那个改变她此后一生命运的英俊男人。
揭开面具的那一刹那,精灵般的周迅脸上犹有泪痕,楚楚可怜。
薛绍说:小姐,你认错人了吧。
他微微的笑,眉目如远山般俊朗,一双眼睛里仿佛含着化不开的幽幽春水。
那是聂乐言最喜欢的一个镜头,曾经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奇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能牵动甚至改变一辈子。
太平与这个英俊男人的纠缠,仿佛从昆仑奴面具被揭开的那一刻就注定开始了。
可是江煜枫却打断她说:“这是骗小女孩的电视吧。”
“难道你不相信一见钟情?”
他没回答她,只是问:“这里面的皮影戏演的也是武松打虎?”
这么没有情趣,她被他气得简直失去语言:“当然不是,是采桑女。”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萋萋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等一下!”他忍无可忍地再次打断她。
“怎么了?”
“这么拗口的台词,你是怎么记下来的?”
“背的。”她说,“当年特意背的。是不是很文艺腔?”
“很矫情。”他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
她终于有点恼羞成怒:“是你自己要听的!”
“可我没想到是这么矫情的电视剧。”他上下打量她,“你当年的品味很有问题啊。”
“嗯。”她静下来,作势认真地想了想,突然赞同地点头,“如果没有问题,又怎么会看上你呢?”
短短的几日,就如同脱离尘世跑去了世外桃源,虽然偶尔还是会针锋相对,但更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
只是在最好临离开乌镇的时候,江煜枫却突然患上了感冒。
“你现在的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差?”一边倒开水,聂乐言还不忘鄙夷一下。
因为记得以前正式交往的那两年里,他生病的次数少之又少,就连喷嚏都不打一个,顶多是偶尔清晨起来嗓子有些低哑,那也多半是前一天喝了酒的缘故。所以那个时候,每当她一感冒鼻塞,就分外嫉妒他的好身体。
江煜枫懒懒地坐在沙发里,很安心地享受着她的照顾,从她手里接过水杯和药片,这才抬起眼皮睨她:“难道你忘了,昨天是谁把衣服脱下了给你挡雨?”
“我看是江少爷你年纪大了吧,所以才经不起这一点风吹雨打。哎,我说,平时可要多多注意锻炼身体啊。”
话虽这样说,但聂乐言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在这种季节里淋一场雨,该是多么的不好受。
昨晚游船游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突降大雨,一直到他们上了岸,却还是没有停雨的趋势。雨中古镇的景色固然是别有一番风味,但是回到住处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上都已经变得湿嗒嗒的。
尤其是江煜枫,因为脱了大衣用来挡在她的头上,所以身上湿的更加彻底。
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微微暗哑,她看他一眼,又倒了勺止咳糖浆出来:“给,喝了它。”
他却略一皱眉,很快便露出有点嫌恶的表情:“这就是你感谢我的方式?”
她当然知道,他一向最讨厌这种甜稠黏腻的东西,平时连糖都不曾多吃,更何况是这种东西。
可她还是忍不住挑起唇角笑道:“是的,多谢你昨天的大公无私,反正买都买了,不吃多可惜。”
“不要。”他推开她的手。
“不准拒绝。”
“我又没咳嗽,为什么要喝这玩意?”
“你很快就会咳的。”不知道为什么,难得看他这样别扭的样子,竟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他却眼角斜斜地看她,不冷不热地说:“你这是在咒我吗?”
“我这是在关心你。”她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停了停,仿佛在哄着正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和声和气地,“快喝吧。”
他沉着嘴角,愈加坚定:“我说了,不喝。”
最后僵持不下,她仿佛有点泄气:“……怎么伺候个人也这么难?”
“因为你不真心。”一眼就看穿她阴暗内心的江煜枫冷冷地哼道。
被他一语拆穿,聂乐言竟然也不脸红,只是将手里的东西一放,说:“那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们各顾各的,省得你老摆出一副我在药里下毒的样子。”
说完就要起身离开,结果没走出两步便又被他从后头拽住。他的手掌里带着滚烫的温度,堪堪贴住她。
“你怎么这么小气?”他皱一皱眉,随即又微微笑起来,“打算上哪儿去?”
“再去开个房间。”
“这张床足够大。”
聂乐言微微一窘:‘谁说一定要和你睡一张床了?”现在这种关系不正常,很不正常。
“可是我一个人,万一半夜要是病得更重怎么办?”
“……”
原来达到某种境界之后,就连小小的感冒都能被当做要胁的手段……
其实她倒真的有些不放心,因为他的手心热得吓人,于是又去民宿老板那里借了体温计,拿回来给他测体温。
“你以前是护士专业的吗?”他笑着问。
她都懒得理他。
测完之后迎着光去看那根小小的水银柱,却被他一把夺过去:“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干脆将体温计的盒子也一并塞给他:“那你自己还给老板去。”
他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笑:“你突然这样关心我,真让人感动。”
她愣了一下,不由讪笑:“……可我根本就没听出感动的意思来。”看着那双深黑明亮的眼睛,忽又狐疑道:“你到底是不是在装病?怎么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有精神?”
其实他过了没多久便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体力不支,还是吃了药的缘故,只在床上躺了不过十来分钟,他就渐渐睡着了。就连中饭都不愿起来吃,她叫他,他却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然后翻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
最后没办法,聂乐言只好独自在外面吃了碗面条,回来之后又忍不住拿起药盒研究了一下,其实就是普通的白加黑,可是广告里宣传的药效在江煜枫的身上似乎完全起到了反效果——他吃的明明是白片,却还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
多奇怪!
于是她又走到床边观察他。
作业的一场雨在清晨时分就已经停了,此刻云层里竟然露出久违的阳光,那一点淡白的金色透过古朴镂花的窗棂照进来,恰巧停在床边,空气里细小的尘芥便在这些光柱中打着旋。
他似乎睡得更沉了,枕在雪白的枕头上,眉宇平静舒展。
因为最近剪短了头发,那张脸的轮廓在充足的光线下愈加显得清晰分明。此刻那双狭长深黑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又直又挺的鼻子下面是薄薄的嘴唇,唇角弧度优美,其实就连下巴的线条也极为漂亮,即使睡着了依旧英俊异常,也难怪平日里秦少珍总花痴他的长相,更难怪他总是招桃花。
其实不想管他,可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聂乐言在床边坐下来,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覆在他的额头上。
谁知这一下,竟然将他吵醒了。
他突然皱了皱眉,随即微微睁开眼睛。
方才睡得并不大好,大概和药效没有关系,他只是觉得累。
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尤其觉得累。之前是亲自领着专家组考察投资项目,然后又经过一番冗长的心理战才签下这份令他满意的合同,紧接着却又连气都没喘一口便陪着聂乐言来乌镇。
虽说是旅游,但事实上他对这里压根没什么兴趣,他不像她,像个长不大的小女生一样,心里总是装着那么多文艺的憧憬和期待,甚至可以对着一面古老陈旧的墙壁惊叹半晌。
这些江南的城镇,对他来说每一个都长着相似的面孔,丝毫没有惊奇之处。
可是那些在他眼中十分普通的东西,倒了她那儿却仿佛有着令人欣喜的魔力,让她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而在这里唯一能让他流连的,其实只有她。
她立在小桥流水边叹息的样子,她坐在戏院里聚精会神地看着皮影戏的样子,甚至她忘乎所以地尽情穿梭在每一条不知名的深巷中的那些脚步,所有的一切井然统统都让他觉得格外美好。
他知道她玩得不亦乐乎,甚至都不想离开了,因为这里简直就是像天堂一样。
其实他也不想走,因为这几日对于他来说,竟然也像活在天堂里。
聂乐言有些窘迫,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一醒过来就用这副表情盯着她看,目光深晦变幻,仿佛正在思索些什么。
置身于古朴整洁的室内,她的身体有一半正沐浴在清冷但透亮的阳光中,照得乌黑的刘海都闪闪发亮,脸上肌肤却依旧白皙柔软,如同某种成熟了的新鲜水果,由于房间里暖气的温度,脸颊边还隐约洇着极淡的一点粉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驻留,两个人相距不过咫尺,难得的安宁静切。
过了一会,她才下意识地解释说:“我只是想看看你发烧没有。”一边收回手去。
江煜枫“嗯”了声,之前皱紧的眉心这才慢慢舒展开,很快便坐起来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笑:“真是此地无银。其实我怀疑,你刚才是不是想趁我睡着了,要借机占我便宜。”
她一愣,不由咬牙切齿:“……去死!”
“你怎么老是咒我?”他的眼里还带着笑,但那样子又仿佛有点无辜,结果不等她答话,却忽然伸出手来拉住她。
“过来。”
“……干吗?”
“过来让我抱一下。”
看他眯着眼睛漫步着地低笑,她却不禁大窘:“……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看着他的眼神如同再看怪物。
“不要这样煞风景好不好?”见她不肯动,江煜枫只得自己主动倾身,不由分说将她拥进怀里。
……
她的呼吸陷在她的发间,仿佛闻到熟悉的香味,那样清淡而悠远的花草香,连同着她柔软温暖的气息,令人不忍轻易放手。
她略略挣扎了一下,因为觉得这样的情况实在诡异,过去他都很少这样抱她,这样长的时间,一动不动,其实他的力量并不大,可她竟然会觉得呼吸困难。
不但呼吸困难,似乎连脑子里也嗡嗡直响。
“别动。”他的声音适时地低低穿过来,有点暧昧不明的沙哑,堪堪从耳边拂过,如同上好的琴弦发出蜂鸣华丽的共振,“就一下,一下就好了……”
她心头微动,却不由得停了下来,只是闷声质疑:“江煜枫,你到底想干吗?”
“这么明显,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就是太明显太突然,所以才会叫她一头雾水。
漂亮安逸的小镇,雨过天晴的午后,她被他霸道而又如此安静地拥在怀里,连同满室的静谧安宁,仿佛只剩下呼吸声低微地此起彼伏。
过了一会,努力忽略掉心脏砰砰乱跳的感觉,她又提议:“再给你量量体温吧。”
应该是第一次,江煜枫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终于尝到了一丝清晰分明的挫败感,几乎就要忍不住恼羞成怒。
“你可不可以暂时不要说话?”
“哦,可是这个暂时是多久?”
“直到我允许为止。”
“那可不行,”她想了想,才又接着道:“恐怕你现在脑筋不清楚,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允许我再开口说话。”
“……”
“聂乐言!”
“……嗯?”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一声竟应得极为柔软,就连自己也大吃一惊,仿佛无意识地就顺口应了他,声息从喉间轻轻缓缓地逸出来,微微上挑着眉音,倒更像是带着娇嗔。
江煜枫停了心中亦是一软,也不由放缓了语气,停了一会,声音才从她的发间传出来:“聂乐言,考虑一下,重新和我在一起吧。”
他在说什么?
她的脑子突然蒙了一下,不禁被他吓得愣住,反应过来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立刻从他那怀抱里挣脱出来。
江煜枫仿佛不满,微微皱起眉,目光很是哀怨:“怎么?我的话令你很吃惊吗?你这种反应算什么?”
她不由自主的又退后了一点,嘴里却说:“江大少爷,玩笑不带您这样开的。你是不是太无聊了?还是真的病糊涂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如果你真的觉得身边缺个女伴,那些花花草草们,随便钦点一个吧,何必拿我寻开心?再说了……”
“聂乐言,”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声音跟着沉下来:“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身边有花花草草?或许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其他的人选呢?又或许……”停顿了一下,深眸中仿佛有微光极轻地一闪,里头有她一时之间看不懂的情绪,他却只是看着她,极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又或许,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呢?”
有那样短暂的几秒钟,谁都不再说话。
她仿佛是呆住了,而他,则极有耐心地等到着她的回应。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江煜枫发现,其实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尴尬,因为活了近三十年,他还从来不曾对谁说过这样的话。
近似于赤裸裸的表白,他一向不屑于说出口,也一直没有遇到令他觉得应该说出口的人。
可是如今,那个人出现了,活生生就在他的面前,一个漂亮的,固执的,但又似乎不待见他的女人。
他甚至预想到了她的拒绝,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想和她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人选,他只要她。
只要她一个人就足够了。
见她还处在游离状态中,他终于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的时候,又恢复了一派漫不经心的语调:“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想我需要静一静。”聂乐言蹙起眉心,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好,要不要把房间让给你?”
“不用。”她有些急促地站起身,毕竟没有忘记他是病人。
窗外的阳光虚虚地从眼前晃过,在乌木的床头柜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片,她的思维似乎这才跟着逐渐复工……
他说,他只想和她在一起。
明明平时是那样不正经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总是似真似假,可是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竟然相信了。
她竟会神思恍惚,几乎信以为真,心口随之砰然跳动。
于是她现在又忍不住仔细审视他,发现他竟然十分镇定自若,就那样曲着一条长腿斜靠在床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那样平静地直视着她,仿佛在等着答案,又仿佛刚才说那句话的人跟不不是他。
刚才——难道不算是表白吗?
虽然没有说“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但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表白啊!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还能如此地若无其事呢?
心里揣着一点点的敬佩和一点点的疑惑,聂乐言最终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缓步走出了房间。
可是直到第二天搭上回程的航班,江煜枫等待着的那个答案始终没有到来。
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似乎就一直陷在一种莫名的状态里,清丽的眉间甚至偶尔露出一副愁云密布的样子。
就只有这一点,让江煜枫心里极度不爽快。
和他在一起,有这样令人纠结吗?
可又偏偏发作不得。她这个人一向都是这样,倘若被逼得急了,估计一气之下会连一点点后路都不肯给自己留下,哪怕事后再万分后悔也无所谓。
看,他就是这样了解她,深刻了解她的执拗与倔强。
飞机攀升到云层以上,远处仿佛就是天的尽头,橘色的霞光由南到北练成一线,深深浅浅的晕染开来,从舷窗望出去,竟有一种宁静但惊人的美丽。
其实她现在的样子也很美,一张脸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却仿佛有细碎的光点在她发间跳动,她望着窗外静静出神,下颌的线条柔和的不可思议,令人几乎忍不住伸手上前触碰一下。
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他不逼她,但也不代表会就这样放任她无限期地装傻下去。
聂乐言正盯着机翼下面那一片浩渺的云海发呆,结果突然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她转过头去,目光澄净得如同细碎的水银。才这么几天,就好像已经很习惯了他的动手动脚。又或者,她其实一直习惯着,就算是在分手之后,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仍旧保留着对他的记忆。
如今,这些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逐渐复苏,如同即将熄灭的火苗却突然再一次燃烧跳跃起来,并迅速席卷蔓延。
“我给你三天时间。”他说。
“什么?”她微讶,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于是立刻拒绝:“不行。”
身旁的男人挑了挑眉:“怎么?”
其实很想直接回答他:“我们是不可能的”,但她最终还是鬼使神差般的说:“……三天太短了。”
说完就立刻懊恼地要死。
还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呢?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对于女人来说简直如同恶魔或幽灵,充满极端的诱惑力,却又让你根本看不清他的心在什么地方,又或者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心。
其实她越想就越怀疑,昨天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抑或是存心逗着她玩儿?因为他过去就常这样,时不时逗一逗她,倒像是养着一只小宠物。
可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果然,只见他摸着下巴略一沉吟:“三天不够吗?那你觉得需要多久?”
她索性得寸进尺,信口开河:“三年吧,怎么样?”
他眯起眼睛,温热的指腹状似无意地从她的手背上轻轻划过,带来一阵难耐的麻痒,语气愈加轻飘:“也就是说,这三年之内你都不会和别人恋爱结婚了?”
真够狠的!
她在心里咒骂了一声。现在二十六岁,三年之后岂不是接近三十?到时候沦落成大龄女,恐怕就真的没人要了。
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他低低一笑,她却气得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又说:“你到底玩够了没有?”
“为什么你总有这样看我?”
“因为你历史复杂。”
其实他的声调仍旧有些懒洋洋的,但是眼睛里笑意已然收敛了起来,眼底一片漆黑深邃,目光却格外灼然清亮:“这就是你不信任我的原因?”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模样弄得有点窘迫,转过头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而他一时间竟也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空姐过来替头等舱内的几位乘客送毛毯,又顺手调暗了顶上的灯光,她这才用眼角余光偷偷瞟过去,发现他正阖着眼睛假寐。
这时空姐恰好走到旁边,她便朝空姐比了个手势,又指指江煜枫,美丽的空姐会意,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很快就拿着毯子过来。
“帮他盖上,谢谢。”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然后轻轻动了动手指,见他也没什么反应,于是便一鼓作气地将手从他的掌中抽离出来,自己侧过身,重新望着机翼上的那一闪一闪的小红灯发呆。
原以为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谁想到几天之后,江煜枫却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起来。
起因是销假后的工作积压,某天加班晚了,又被老板临时叫去开了个设计小组的会议,结果赶在回家之前,聂乐言的手机电池就已经消耗殆尽。
偏偏在最后一刻,接到江煜枫的一通电话。
她当然正在下楼的电梯里,旁边还有好几位一起下班的同事,他在电话里问:“你在干吗?”
“刚下班。”
“我在你家附近。”
“哦,”
“你是不是没吃饭?怎么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没点精神。”
她确实没精神,不但没精神,就连心情都差得一塌糊涂,刚想随口敷衍两句,结果手机自动关机了。
也好,收起黑屏的手机,目光呆滞地盯住液晶板上下不断跳跃变动的数字。
身旁的同事还在小声讨论着刚才会议上通报的决定,压低了的声音在这狭小的铁皮箱子里来回振荡反射,嗡嗡地传进耳朵里,没来由地叫人一阵心烦。
上了公寓楼,才赫然发现门口立着一道黑影。
聂乐言几乎被吓了一跳,幸好感应灯在那一刻及时亮起来,楼道里瞬间一片通明。
她拍着胸口嘘气,实在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来了?”
江煜枫只是面无表情的瞅她:“别摆出这副样子,仿佛见到了鬼。”
三更半夜的,简直比鬼还吓人。
她开门进屋,他也自觉地跟进来。
“咦,你这房间没什么变化嘛。还是不是女人啊,沙发上堆那么多衣服,难道平时都没有时间收拾?”
她把钥匙往茶几上一丢,皱眉道:“这么晚了,闯进别人家里是不礼貌的行为。”
“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又问:“刚才为什么挂我电话?”
“手机恰好没电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我对你能有什么不满?”她冷冷地睨他,“你们资本家永远都占上风,我们永远都受压迫,不能有不满,更加不能反抗。”
明明她那样生气了,可他却还是好整以暇地坐进沙发里,薄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分:“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像什么动物?”
“抱歉,我小时候很少逛动物园。”
“像刺猬,而且还是*开了的刺猬。”
他笑了笑,仿佛很自然地向她伸手:“过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江煜枫会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他还穿着一身正式西装,连发型和领带都一丝不苟。
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中,聂乐言的声音只是有点闷:“KYLE今天开会说马上要裁员。”
“这件事,似乎我很早以前就提醒过你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裁员吧。但是你知道理由是什么吗?”她的脸色不好,嘴角亦沉着,“据说是我们部门有人私下撬走了好几个客户,害公司蒙受损失。”
“哦?”听那语气,似乎江煜枫一点也不吃惊。
“你早就知道?”他跟KYLE私交甚好,难怪那时候会那样提醒她。
“听他提过一次。”
“原来他那么早就发现有人有异心……”她几乎不该相信,因为都是每天相处打交道的同事,一伙人聚在一起同舟共济,最困难的时候一起熬,熬到如今公司风生水起了,又一块儿跟着守江山。
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她和他们天天在一起,加班的时候互相鼓劲打气,聚餐K歌的时候又争买单争麦克风,感觉就像一家人。
这样的一家人,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所以刚才在会上,她不愿相信KYLE说的话,宁愿是他搞错了。
一个部门十来个人,最后不管是谁被赶出去,都让她觉得不好受。
偏偏KYLE那么笃定。
平时作风温和的老板,突然之间摇身一变成了最严酷的人,字字犀利,含沙射影,一副不追查到底誓不罢休的态度,几乎令坐在大会议室里的一众人等噤若寒蝉。
他或许早就知道那人是谁,只是想逼得那个人主动自首罢了。原来最近公司接二连三流失掉的客户,竟是因为无间道。
她情绪低落,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疑惑又仿佛伤感,整个人都缩在沙发里,愈发显得纤瘦。
江煜枫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伸出手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你跟KYLE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公司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这样也太残忍了吧?”她皱眉望着他,“就算确有其事,他也可以直接将那人解雇了,总好过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毕竟都是一起奋斗过的同事……”
话没说完,江煜枫已经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她有点愤怒,他说:“别瞪我,女人就是女人,只念着那些旧情。你知不知道,你那位同事的做法有多严重?KYLE这样已经算是手下留情,难道还指望给对方一笔遣散费大家好聚好散吗?”
她被他教训的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察觉到他脸上的鄙夷,不由反问:“念旧情怎么了?又什么不好?”忽的甩开他的手,假笑道:“难道人人都要像你一样才好?”
漂亮狭长的眼睛眯起来:“我怎样了?”
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了。
“聂乐言,你始终都在在意我的过去,所以始终不肯给我好脸色看,是不是?”
“是。”不但在意,而且鄙视,“不过应该也有人能接受你和你那些精彩的历史,所以,”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做出送客的姿势,“请你找她们去。”
江煜枫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都沉下来了,两个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峙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他要一怒之下甩门而去的时候,他却忽然淡淡一笑:“我现在不想去。”
她的手还扶在门上,只见他的目光闪了闪,眼底仿佛蕴着深深的墨色,表情却极为无赖:“你要我走我就走,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她简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再看她,找到遥控器将电视打开,几十个频道轮番按了一遍之后,又皱眉:“现在的电视怎么都这么无聊?”
她仍旧没好气:“没人叫你看。”然后才突然想起来,问,“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吗的?”
丢开遥控器,他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睡觉。”说完便打了个哈欠,将外套脱了就直接歪在她的沙发上。
然后又闭着眼睛吩咐:“有没有毛毯?给我拿一条来。”
可是,谁允许他这样了?上次深夜不请自来也是这样,好像她家的沙发就是为他准备的临时床铺。想睡就睡。
于是她说:“没有毛毯。”
结果他也不再说话,将脱下来的西装外套往身上随意一搭,就这么凑合着。
其实她一向怕冷,所以家里别的东西不多,唯独床垫和被子种类齐全,看他那样长手长脚地缩在沙发上,倒像是委屈了他一样。
所以她忍不住问:“干么不回家睡去?”
“……因为这里更近。”他的声音仿佛真的困倦,带着淡淡的慵懒低哑,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要吵,让我睡一下就好,十点半我就走。”
永远都是这样。
虽然平时可恶得很,可是每当他累极了的时候,无论表情还是语气总会变得那么无辜,倒像个孩子,轻而易举便能牵动旁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聂乐言在沙发边呆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找了本书,默不作声地走回卧室去。
捧着本阿加莎侦探小说,阅读的时光不知不觉过得飞快,第二个故事刚刚看到一半的时候,只听见大门口轻微的一响。
聂乐言看了看时间,十点二十八分。
睡到半夜,突然有熟悉的气息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细密的吻,逐一落在颈后。
她几乎被立刻吓醒,刚要转身惊呼,却听见低低的男声覆在耳边说:“嘘……是我……”
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却又跳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拿了茶几上的钥匙。”
即使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似乎也能看见他得意的笑容,她又惊又恼,同时却又无可奈何:“……小偷。”
“错,”他纠正她,倾身亲吻她白皙小巧的耳垂,“……是强盗,劫色的那种……”
从那晚以后,他便常常前来报到。
有时候是饭局散了就来,有时候则更晚一点,甚至还有几天是凌晨才悄无声息地躺上床,对此聂乐言怨言颇重。
“你这样,害我晚上都睡不好!”
“那我以后尽量早一点。”某人大方的说。
她无语,难道他就不会说,以后太晚的话就不过来吗?
其实这段时间很反常,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关系密切,至少在过去交往的时候他们还曾因为生活作息不配合,很少天天睡在一起。
而现在,就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公寓里已经越来越多地充斥着属于他的私人衣物。
周末早上照例睡到很晚才起来,聂乐言熬了一锅紫米粥,又下楼去买热腾腾的肉包和花卷,幸好小吃店的老板早就习惯了时下年轻人的作息,所以每到这时候都会特意延长做生意的时间。
回来之后就看见站在镜子前面发呆的男人。
江煜枫一向都有起床气,所以她也不叫他,只是去厨房准备碗筷。结果等端着粥和小菜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镜子里的人穿得很休闲,仿佛随随便便套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却还能显得英俊挺拔,玉树临风。
她问:“干吗呢?”
“这件衣服是不是你买的?”他在穿衣镜里与她对视。
可是她几乎忘了,看了看样式和牌子,一下子竟也记不起来,只得老实承认:“不记得。”
“好吧。”他似乎有点扫兴,转身走到餐桌边坐下吃饭。
由于早饭吃的晚,之后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便觉得时间过的飞快,等聂乐言抵着拖把抬起头来看时钟的时候,才发现竟然已经是下午一点整了。
江煜枫正坐在沙发上翻杂志,拖把拖到跟前的时候,只是很自觉的将脚抬起来一下。
她累得气喘吁吁,心中不由愤愤不平:他吃她的喝她的,如今居然还把她当保姆?!
于是伸手抽开杂志,说:“衣服洗好了,你去晾一下。”
他怔了怔,却没什么异议地站起身,施施然走去阳台上。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是真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家中又长年请着那样优质的一位钟点工,万事不用他操心,可是现如今看来,他似乎也是会做家务的,只不过平时懒得动手罢了。
不过就因为见得少,这种机会实在难得,后来聂乐言去水池边冲洗拖把的时候,竟然一时兴起,索性关掉水龙头,就那样站在玻璃门后面看着他晾衣服。
“你在看什么?”不期然的,江煜枫突然转过身。
她被吓到,不由嗔怪道:“你后脑勺上也长了眼睛吗?”
他笑笑,唇角抿起来:“其实是你的目光太炽热,令我如芒在背。”
“谢谢。”她轻咳一声,又说,“嗳,你这样子真居家。”
“这是夸还是贬?”
“千真万确的夸奖。”因为刚做完家务,未着脂粉的脸上竟也漫着浅淡的粉红色泽,她笑说,“如果这种事情多做几次,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其实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只不过你没发现罢了。”江煜枫倒是毫不谦虚。
“是吗?”她闲闲的转过身,“那我拭目以待。”
家里收拾完毕之后,他又立刻拉着她出门。
“你倒是精力充沛,因为做一上午家务的人并不是你。”
“明明我也贡献了一份力量。”他说,“我都已经有十来年没做过这种事情了,难道你就不能重视一点点?”
她一边穿鞋一边撇撇嘴:“十来年?谁信啊。”
两人去逛超市,由于工作关系,聂乐言一向都是利用休息天的时间采买好接下里一整周的必需品。
一路逛到日用品区,她想起家里卷纸快用完了,便拿了一提放进车里。
结果只见江煜枫又弯腰去拿沐浴露,她说:“家里还有大半瓶呢。”
“你那个明明是给婴儿用的吧?而且一股奶香,怎么适合我?”
拿完沐浴露,又去挑洗发水。
她故意问:“啫喱水要不要也另外买一瓶?”
将那些瓶瓶罐罐统统丢进购物车里,他伸手掐掐她的脸,微笑道:“想得真周到,我也正有此打算。”
“或许是心有灵犀。”她边说边打掉他的手。
结果就在下一秒,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聂?”
聂乐言一怔,回过头只见是公寓楼下的一位邻居,平时进进出出倒是经常碰到,有一次甚至她还跑去人家家里借过修理用的小工具。
“哟,这么巧,你也来买东西?”对方一双眼睛朝江煜枫打量了半晌 ,笑呵呵地说,“男朋友很英俊啊,以前似乎没见过。”
“啊,”她迟疑了一下,现在的人都这么直接的吗?然后只得含糊其辞,“是的是的。”
那邻居又看看她的推车:“你也趁着周末大采购?你看我也是,最近简直忙昏头了,平时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上班族,都一样。”
她在一旁赔着笑,眼角却瞟到江煜枫,他只是闲闲地负着手,既不打算插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最后又闲聊了两句,这才在岔口处分开,临走的时候人家还不忘真心称赞:“你们两个看上去真的很般配啊。”
“多谢。”聂乐言扯着笑,好歹将对方送走了,结果一转脸,只觉得身旁那人正垂着视线看她。
她斜他一眼:“怎么,很得意是不是?”
“得意什么?”
“人家夸你英俊啊。”
江煜枫推着购物车,轻描淡写道:“这种事实,根本不需要得意。”
她闭上嘴沉默,选择无视。
谁知道等结完帐走出来,竟然又在大门口碰到那位邻居。
“东西买得太多了,现在才发现没办法拿。”望着满满一推车、堆得像小山般的大包小包,对方也有点尴尬。
聂乐言想了想,提议道:“干脆坐我们的车一起回去吧。”又转过头,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江煜枫。
“你们在这里等一下。”他说,“我去把车开过来。”
有位这样英俊的男士当司机,而且还出手帮忙搬拎那些沉重的东西,邻居大姐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到家的时候难免连声道谢。
聂乐言微笑:“不用谢,大家住得这么近。”
江煜枫也微笑:“不用谢,乐言是我女朋友,帮她的邻居也是应该的。”
直到进了家门,将那些日用品和食物各归各位的时候,聂乐言始终一言不发。
“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她不作声。
“卷纸要放在哪儿?”
轻轻瞥了一眼,她朝储藏间一指。
江煜枫好脾气地拎着进去,然后空手出来,又看到新整理出来的一堆东西,便问:“洗衣粉放哪?”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买这么一大包,拎着怪沉的,估计用到明年也用不完。
结果,那只纤细的手指再一次朝同一个方向指了指。
识破她似乎是有意在耍他,江煜枫索性站着不动,直等到她将所有物品都分好类,才一一拿去放好。
其实看在他难得如此自觉而勤劳的份上,她最后终于憋不住笑出来。
“一个人蹲在地上傻笑什么?”不知何时,他正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她。
她又可以板起脸:“谁允许你造谣了?”
他似乎很无辜,眨眨眼睛:“我造什么谣了?”
“你干吗要和楼下的人说我是你女朋友?”
“你这人真奇怪。”他摇摇头,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在超市里的时候,她说我是你男朋友,你不也没否认?既然我是你男朋友,那么你当然就是我女朋友了。有什么不对吗?”
纯粹无赖的理论,她几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反驳:“那个时候我只是为了给你留点面子罢了。”
“哦,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多谢你?”江煜枫“哼”了声,脸上倒是完全看不出喜怒。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客气。”
周六周日整整两天,似乎江煜枫都十分空闲,既没有饭局,也不被公事打扰,就连手机都很少响起来。
星期天晚上准备晚餐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丢下游戏机,十分好兴致地提议说:“你让开,我来做。”
其实对此聂乐言倒是十分怀疑,不由问:“你有多久没进过厨房了?”
“怎么?你怀疑我的厨艺?还是害怕我下毒害你?”
“前者。”她毫不客气地承认。
他却很大方地不和她计较,只是命令说:“你出去等着。”
“好吧。”
他会如此积极主动,简直就是千年难得一遇。
其实算起来认识这么久,她似乎只吃过一次他煮的面条,那次还是家里阿姨请假,外卖电话打不通,而她又恰好烫伤了手,无处个巧合凑在一起,于是不得不劳他的大驾。
而今天嘛,或许是他心情特别不错的缘故吧。
反正也正好了的轻松,聂乐言便真的乖乖退了出来,临走时却又想起来:“围裙挂在墙上,看到没有?”
他回过头,美貌都不动一下,一本正经地仿佛在陈述一个明摆着的事实:“用那种东西有损我的气质。”
她几乎当场笑不可遏。
“……可是等下油星子溅起来,岂不可惜了你这身英国名牌?”
蓝灰色的条纹线衫,竟难得被他穿的这样好看,仿佛大幅广告画里的模特,很有质感,只不过此刻站在厨房里,着实有些不搭调。
她忍着笑又返回去:“虽然我着围裙花哨了些,但好歹胜在够可爱。”见他似乎皱皱眉,却便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对,她赶紧踮起脚尖亲自替他围上。
那么好的衣服,真不是这样糟蹋的。
在腰后轻巧的系了个蝴蝶结,聂乐言退后两步将眼前这个英俊修长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彼岸走出厨房便诚恳地说:“挺好看的,真的。”其实心里却在不停地狂笑——原来江煜枫与泰迪熊配在一起是这种效果啊……确实令平时的气质荡然无存。
不过,倒真令人满意!
最后端出来几道菜和一个汤,其实都是家常菜,配料也很简单,但是拿起筷子一尝,竟然十分好吃。
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而她仿佛很得意,挑眉说:“别用这样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她不禁叹道,“你竟然还精通厨艺……”
对面的男人微笑,神色颇有点暧昧:“我精通的东西还有很多,你应该也知道的,就比如昨晚那一项。
”
“……”满头黑线,当场无言。
过了一下,她自动转移话题:“你这牛肉是怎么炒的?为什么我每次都捏许多生粉,却还是不够这样嫩滑?”
“还有这道肉末茄子,和上次我在酒店里吃到得差不多。”
“……冬瓜汤也好喝,明明没放多少干贝,倒还挺鲜的。”
她便问便抬起头,结果才发现对面的江煜枫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筷子,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薄薄的唇角微微跳着,灯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墨黑如点漆,深深蕴着光。
“怎么样,聂乐言,是不是突然发现其实和我一起生活也还不错?”
刚刚出差回来,秦少珍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情况,因为短短一次下午茶的时间,坐在对面的聂乐言就频频走神,明显心神不定。
最后秦少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喂,想什么呢?回魂啦!”伸出手在半空中晃了晃,知道重新招回聂乐言的注意力。
“我好不容易出完差,又从办公室偷溜出来找你喝茶,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忽略我吗?”
“对不起。那么请问秦小姐,您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是否忙中有序?还是手忙脚乱?出差一趟有何奇事趣事可以拿来与我分享?”
“咦,聂乐言,我发现你最近口齿越发伶俐。”
“大概是近墨者黑吧。”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然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果然,下一刻秦少珍立即眯起眼睛,狐疑地问:“你指的是谁?”
聂乐言愣了一下,索性没好气地答:“江煜枫。”然后又主动将最近发生地事情简略描述了一番。
“你说怎么办?”她问。
着时候秦少珍显然更好奇另一件事:“他做菜的本事是不是和做生意的本事有的一拼?”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花痴的程度比那些追星的LOLI小女生还要厉害。”
“多谢夸奖。”
“不客气。”聂乐言低着头喝奶茶,不由得又想起那天江煜枫半真半假的问话。
该怎么说呢?
事实上,确实还不错。
而且,她似乎一向都是个很容易适应环境的人,所以当他在她的身边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她便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适应了。
从分手到现在,时隔那么久,她竟然再一次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中有他的存在。
明明知道这种状态很危险,可是同时却又让人那样的难以抗拒。
而同样让聂乐言觉得无法抗拒的,则是偶尔抓住上班的空隙发骚扰短信。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新近严惩的趣味有那么一点小变态,不过,没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因为之需要轻轻动一点手指,然后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想象江煜枫被她打扰到得样子,着几乎让她的心里即刻升起一种类似恶作剧般的快感。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实在是因为无聊,那天坐在会议室里开例会,部门的头儿是出了名的话痨,完全没有一般设计师简介高效的作风,因此聂乐言坐在座位上悄悄玩手机。
只是心血来潮,便从最近的通话记录里调出一个名字,随手编了一行字,问:你在干吗。
其实江煜枫很少发短信,有事向来直接用一通电话解决,甚至从警对这种一言一语你来我往的拖沓的交流方式表示过隐晦的鄙夷。她当时根本没想得到回复,运动手指不过是为打发时间罢了。
谁知道过了一会儿,手机突然发出蜂鸣般的振动。
屏幕上出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开会。
她却像意外找到了同盟者,将手伸到桌下,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心情问他:是不是很无聊?
又过了一会儿,他回复说:不觉得。
……
部门上次还在滔滔不绝,已经由近期公司设计部的加班情况讲到今年业界涌现出的新生力量,而聂乐言一直微低着头,对此充耳不闻,只专心着力于自己的最新业余事业——与江某人发短信聊天,顺便打乱他的工作步调。
从那以后每当他有空了,随便想到什么事就都会编写一条文字消息发送给他。
起初又好几次江煜枫直接回电话过来,却都被她一一掐掉,见了面还不忘疑惑地问他:“嗳,难道你交往过的那些女人们都不喜欢发短信的吗?真是没有情趣呀……”
江煜枫似乎很不愿意和她探讨此类问题,于是便用一个恶狠狠地吻或者更激烈的运动结束话题并惩罚她。
后来居然也渐渐习惯了,抑或只是为了迁就他,发过去的短信多半都会回复,虽然还是一贯的惜字如金,通常都是个位数。
可见他有多么勉强多么不情愿,而她却越发觉的有趣起来,简直就是无聊时候打发时间的最佳途径。就连秦少珍都说:“拜托你的趣味能不能高雅一点?”
她捧着手机头也不抬,只是笑眯眯地回应:“不能。”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某天,被她经常骚扰着的某人终于问:“这样让你觉得很好玩?”
聂乐言刚洗完澡,湿头发凌乱的披在肩上,拿着毛巾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才说:“你没看电视吗,专家说常动手指有助于延缓大脑衰老。”
“哦?所以你就专门挑我在开会或者与客人应酬的时候来活跃自己的脑细胞?”
“……”
见平时的小伎俩被识破,她索性盘腿坐在沙发上,十分无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每次都那么巧呢?”
“可我记得白天的时候已经告诉过你,晚上有个饭局。”坐在身边的男人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挑起眉,语调轻飘飘地问,“你在我喝酒的时候问我什么颜色的睡衣好看,究竟存的什么心?”
“呃……”眼见面前的黑影有渐渐迫近的趋势,聂乐言直觉伸手挡在前面,一边矢口否认,“当时我正和秦少珍逛商场,看到了所以随口问问,没有什么居心。”仍是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眨着眼睛插她点头保证,“真的!”
她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诱人。
脸上的肌肤在乌黑湿发的映衬下只显得莹白如玉,仿佛吹弹可破,浴袍的领口微微敞开来,露出修长优美的颈脖和胸前的一片若隐若现的春光。其实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想要捉弄她一下,可是此时江煜枫的目光却不由得机身了几份,停了片刻便真的压上前去,单手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她抵在身前的手腕。
他将她用来擦头发的干毛巾丢开,手指灵巧地挑开衣襟钻了进去。
“凉!”她咝咝吸着气,但是躲闪不开,大半个身体都被压在沙发上,他的呼吸轻缓的从耳边掠过,一阵发痒,惹得她几乎笑出声来。
“……到底承不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江煜枫的声音微微有些暗哑,而她似乎并没听出来,止住笑声之后才半真半假的说:“是故意的,就为了提醒你一下我的存在,免得你多喝了几杯之后就只记得身边漂亮的女伴。”
他挣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笑:“我应酬的时候从来不带女伴。”
“不可能吧。”她却是满脸的不信任,仿佛惊讶,“难道江大公子你突然转性了?”
原本只是开玩笑,结果江煜枫看了看她,最后只抛下一句:“信不信随你。”然后便从她的身上起来,转身拿了衣服走进浴室去洗澡。
看他的样子似乎有点不高兴,聂乐言兀自拢好衣领也跟着坐起来,张了张嘴想叫他,可是于是的门已经“刷”的一下拉了起来。
她愣了愣,也隐隐觉得扫兴,于是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去找昨天晚上刚看了个开头的电视剧。
第二天江煜枫送她上班,两人难得的一路无话,江煜枫似乎一直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而她则仿佛困军,毫无形象可言地倒在座椅里。昨天电视机看得太晚,直接导致她错过了作家的入睡时间,结果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最后也不知道几点钟才睡着。
而最可气的是,睡在旁边的江煜枫一直师范安稳,呼吸均匀得让人心生妒忌。
其实最近天气已经渐渐转暖,好像一眨眼的功夫,满世界就已经春光明媚,聂乐言公司楼下的那块绿化带里不知何时重新生长出不知名的花草,娇嫩新研,生机勃勃,一扫整个冬季的阴郁萧条。
所以,就连一向习惯睡懒觉的江煜枫也比以往起得早了一些,甚至偶尔还会大发善心开车送送她。
到了公司直接去开晨会,好不容易熬到晨会结束了,聂乐言给自己灌下一大杯咖啡,这才觉得精神稍稍有了苏醒的迹象,然后却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常用的那串钥匙竟然不在手袋里。
如今连办公桌的抽屉都打不开,于是只得打电话过去问:“我的钥匙是不是忘在你车里了?”
江煜枫正在签秘书送进来的文件,看了看手表说:“我现在没空,你自己过来拿吧。”一副不冷不热的语气,这是他们今天的第一次正式对话。
虽然不大明白他究竟在闹什么情绪,就连之前早餐做好了摆在桌上他都没吃,但是拿回钥匙是首要任务,聂乐言也顾不得许多,请了个假就打车去他的公司。
两个地方格的有些远,又恰好是上午行车高峰期,一路上尽遇到红灯,最后乘电梯上去一问,年轻貌美的秘书小姐说:“江总开会去了,这是他吩咐我交给您的。”
聂乐言从对方手里接过钥匙串,那女秘书不但人长得美,而且十指纤纤,肤若凝脂,细腻得连最小的毛孔都看不见,她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番江煜枫挑人的眼光可真是好,就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尽善尽美。
她朝秘书笑了笑,说:“多谢。”就要转身下楼,结果长而空旷的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声响。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一列人鱼贯而出。
聂乐言站在电梯前,光滑的金属双门虚虚打开,她却犹豫着是不是该这样走进去算了。
最终却还是松开手指,看见再度闭合的门上倒影出自己的影子,她努力让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更加自然一些,然后才转过头去等着一行人慢慢走近。
江煜枫传深色西装走在中间,从衣着发型到举止姿态无一不妥,收敛起四次下玩世不恭的态度,原来他在公司里竟是这副模样,气质卓然,仿佛是真正的众星拱月,却又让人看了心里不得不服气。
见到她,他似乎微微有些讶异,停下来说:“要下楼吗?正好,一起。”
不等她反应,一旁早有人摁了电梯的下行键。
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他对她倒并不见怎样亲密,除了礼貌而疏远的微笑之外,甚至还十分绅士地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她先进电梯。日此态度,估计在场的众人谁也看不出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电梯下降的速度十分快,中间并无停顿,其余的员工都乘了另外一部电梯,所以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就只有三个人。
亮红的数字在液晶板上匀速跳动,四面都是通透的玻璃墙,可是身处其中,聂乐言却觉得有些憋气。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谁身上古龙水的味道,与她的香水交织混合,一阵一阵的暗香袭过来,令她越发觉得晕眩。
最后暗自深呼吸了一下,聂乐言这才转过身,朝斜后方角落位置的那个人点头招呼:“严律师,好久不见。”
似乎因为她的突然出声,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楞了一下,最后还是江煜枫先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你们认识?”
严诚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这才说:“是的。”又看向聂乐言,语气中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诚恳:“聂小姐,你好。”
其实会在这里遇上聂乐言,严诚自己也觉得颇为意外,走出电梯的时候原本有几句话想要同她讲,可是碍于江煜枫还在旁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到了嘴边的话有硬生生给咽下去,结果只是这样一犹豫的工夫,三个人便都已经走到大门口。
司机讲车开过来,江煜枫问:“严律师有没有自己开车来?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可以顺路送你回所里去。”
“不用了。”他忙敛了心思,难免应得有些仓促,“我的车就停在附近。刚才会上体积的几件事情,回去以后我会向主任转达。”
江煜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辛苦你了。”
黑色沉稳的轿车缓缓驶离,一同载走的还有聂乐言。
严诚独自一人往对面的露天停车场走去,其实就在刚才他才突然记起来了,原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江煜枫一次。
那时候她代替程浩去参加了一场六人晚宴,吃晚饭之后一群人又相约去俱乐部玩斯诺克。就是在那一次,他认识了聂乐言,也正是那一天在俱乐部里,这个看似斯文又有气质的美女将一个年轻男人泼了一身的水,几乎令全场噤声。
其实当时他离得远,整个过程看得并不太清楚,加上中间过道光线幽暗,只能隐约看见那个男人的侧面,不过当时倒是很佩服对方,因为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依旧不见丝毫狼狈。
后来他们一前一后第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再后来,就一直都没再出现过。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那个男人就是江煜枫。
难怪会觉得有些眼熟,在上个月他们事务所开始正式为江煜枫的公司代理日常法律事务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眼熟。
知道今天,见到聂乐言坐上他的车,两个人几乎什么都不用说,但是动作默契,令他这个外人在一旁立刻就瞧出了端倪。
可是最后严诚还是掏出手机,给聂乐言发了条短信,因为害怕不合时宜,所以格外字斟句酌,如同对待严谨的书面材料:“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冲孔去看看程浩,他最近的状态不太好,我想或许……你能起到一点积极的作用。
聂乐言拿着手机,将那短短的几行字看了又看,知道听见旁边传来声音:“干吗皱着眉?”这才抬起头来,正对上江煜枫清浅的目光。
“没什么。”她将手机放回包里。
他也不追问,只是看她一眼,大概也觉得挺无聊的,便抽出一本杂志来随手乱翻。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才又想起来,问:“你等下要去那儿?”
他头也不抬地说:“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
“你早上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现自己眉心有皱纹?”他斜睨她一眼,突然一本正经地问,然后又重新垂下视线去看杂志。
聂乐言被他说得一愣,真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结果却见他微微勾起唇角,哧地笑了声:“你怎么这么好骗?”
她不由气极,回给他一个白眼,讪讪的放下手。
不过到底因为她这一打岔,直到最后下了车,她都忘记问他这个时候去医院要做什么。
午休时间不长,可聂乐言还是按照严诚给的地址去了一趟新城区。
那是程浩目前住的地方,规划干净整齐,但显然不如老城区里的热闹繁华,甚至在这样的正午,小区里的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按了许久门铃却都没人来盈门,她站在那里几乎气馁沮丧,为了赶时间,午饭只草草扒了几口,如今正隐隐距地饿。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会选的楼梯上终于传来脚步声。
程浩拎着大袋东西,似乎有点吃惊,就停在一楼与二楼的转角处,好半天才淡淡的问:“你怎么来了?”
她这才惊觉,竟然已有一个来月没有见过他了。原来去了一趟乌镇回来,又时不时与江煜枫腻在一起,时间就像流水一般快速而悄无声息地逝去。
如今看见他,似乎比过去清瘦了许多,浓密的头发有些长,额前的发梢几乎快要扫到眉端,脸孔沉默苍白,倒活脱脱有当年黄山顶上那个迎风而立的清俊少年的几分影子。
她只觉得心里微微发堵。
“听说你休假,我来看看……呃,顺路过来的。”面对这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其实后来严诚又在电话里将详细情况说了一遍,来的路上她已经预想过他现在的状态,但是见了面才陡然觉得无力,好像一切语言在此刻都排不上用场,在这样的他的面前,他反倒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目光仓促心虚。
“哦,”程浩点了点头,仍旧站着没动,“你来办事?”
“嗯。”
她不习惯说谎,所以没多久便败下阵来,眼神从他的脸上游移开来,很自然便落在她手中的那只袋子上。
好像突然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间的呼吸,她只定定地不再做声,而他还是那样平静无波的语气,却更令她觉得难受而又陌生,他说:“抱歉,我现在没时间请你进屋里做一下,拿了车钥匙我还要出去。”
已经隐约能够猜到他要去哪儿,她想了想,目光还停留在那一袋香烛纸钱上,只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她想,就当是做个伴也好,总胜过他独自一个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没办法放任自己就这样走掉。
冬末初春的山道没有人烟和车辆,显得格外冷清路边枯枝蔓生,就连本该长青的松柏立在此处也似乎变得灰暗沉郁。
公墓设在山顶,程浩的脚步穿过那一排排整齐林立的墓碑,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所以她也跟着沉默,又或许是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想安慰她,可是仿佛这才发现自己大脑中的词汇是多么的贫乏无力,因为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家中极为年长的长辈身体都十分健康。
他最终在一块簇新的墓碑前停了下来,蹲下身去摆放香烛和果盘。
灰白色的大理石碑上嵌着逝者的肖像,其实照片里的人已经并不年轻,面孔上岁月的痕迹隐约可见,但是五官轮廓却依旧秀致娟美,尤其以上眼睛,几乎与程浩的一模一样。
山坡背面斜斜的延伸下去,不是有微风徐徐扫过,晃动了山岗下浓密的树影。
偌大的目的,安静的至于广阔的天空下,丝丝流云恍如最淡的水墨画,从头底若有若无地飘渺而过。
她问:“我给阿姨上柱香,可以吗?”
其实素未谋面,只是因为长眠于地下的那位是他的母亲。
她沉默着,郑重其事地跪下来,光亮如镜的台阶上几乎没有纤毫灰尘,程浩弯腰取出花瓶中的百合,又换了一束新花放进去。
那束百合洁白无暇,甚至完全没有凋零萎落的迹象,鲜嫩的仿佛是刚从花店里拿出来一样。她看着他熟练而沉默的动作,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难道她最近每天都会过来上一次香?!
天气预报里说今天是阴转小雨,果然就在他们回程的途中突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车窗上很快变蒙上层层雾气,那些细小的水珠如同疏密错落的帘子,虚虚地笼在前方。
可是程浩开着车,却仿佛丝毫味觉,他没有开雨刷,眼睛直视着前方,其实那里已经糊成一片,就连前面那辆汽车的轮廓都在虚白的水雾中变得模糊。
她莫名有点担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许根本什么都没想,因为他的侧脸看上去那么平静,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很坚定,似乎是真的专注在开车。
前方十字路口高高挑起的交通灯已经变了颜色,右侧道路上的四列车阵都换换停止下来,他也停下来,刹车踩得很稳,转头问她:“你上班的地方在哪儿?”
其实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一来一回费了许多时间。
她下意识地报了个地名,然后想了想才又说:“下雨天开车不安全,你就在地铁站放我下去吧。”
他没做声,只是坚持将她一直送到公司楼下。
最后下车的时候,她问:“你最近都在家吗?如果我去做客的话,会不会不方便?”
“只恐怕没有好东西招待你。”他竟然笑了一下,可是眼里仍旧是如水的冰凉与漠然,脸色比那灰白的大理石碑也好不到哪儿去,而琥珀色的眸底那样深,深的仿佛什么都倒映不进去,其实她多么想看到一点他此刻的心思,可是却发现全都徒劳枉然。
原来他也会掩藏,甚至掩藏得比一般人都要好。
聂乐言扶着车门看他,只忽然觉得陌生,这样的程浩,让她觉得像个陌生人。天色阴晦细雨绵绵,严诚的话如同闷雷般从脑中隆隆滚过,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又仿佛是低落,像是那种想要做些什么,可是却始终找不到着力点的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将她逼得几近烦闷焦灼。
就像严诚说得那样,如今程浩的身上如同覆着一层厚厚的膜,并不坚硬抵触,可也让人无法贴近那个真实的他。
他把自己封闭在那层膜里,让旁人看不请他的情绪。
下午忙完工作之后,剩下的时间聂乐言几乎都在网上搜索,搜索那些有关抑郁症的资料。
如果不是严诚,她根本不会知道原来程浩曾经患过抑郁症,似乎还很严重,因为曾一度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至于为什么会患上这样的心理疾病,她上午也在电话里面问过严诚,可是对方只是语焉不详地一带而过,所以当时有那么一会儿,她紧紧握着手机,甚至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大学四年,她与程浩相处了那么久,那个记忆中的清俊少年,那个会弹钢琴、曾经与她走的无比接近而后有渐渐疏远的男生,怎么会患上抑郁症呢?
网上的资料十分齐全,她滑动鼠标逐条逐条地看下去,初时还十分仔细,到后来却都大多匆匆的一眼略过,似乎心中正有种发凉和惊动的感觉在悄无声息地扩散蔓延,最后愣了许久,才终于关闭掉所有的窗口。
其实她不忍去回想,却又还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大脑的转动并不受自己的控制。
——今天程浩的声音,程浩的表情,还有他的眼神,以及开车时候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一边试图将它们与网上查到的症状练习起来,一边又在下意识地撇清二者之间的关系,徒劳的想要证明那个已知的事实不是真的。
她不愿相信,因为母亲的突然离世,再一次将那沉寂已久的抑郁症状由程浩的体内引发了出来。
她甚至也不敢去猜测,此后是否就会如同洪水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办公室里没有比二年,钟晓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就见不到人。此时深棕色的门板虚掩着,从门缝中偶尔可以瞥见拿着图稿资料正从走廊上经过的人影。
正在心思混乱间,突然铃声大作,江煜枫的电话不期而至。
“晚上和我出去吃饭。”
“去哪儿?”她盯着电脑桌面,犹未回过神来。
江煜枫笑了笑:“去了自然知道。”
到了下班时间他来接她,车子似乎停在写字楼正门口好一会了,司机见她终于出来,忙下来开车门。
坐进去之后,她立刻警惕地问:“不会是去应酬吧。”因为他平时很少用司机,向来喜欢自己开车。
“不是。”江煜枫侧头看她,“那种无聊的地方,我怎么会让你去?”
这话说的倒是十分中听。
聂乐言笑了笑,故意说:“会无聊吗?可是我每次看你都去得挺开心的呀。”车子缓缓启动,她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靠进去,柔软的真皮椅背,散发着特有的皮革香气,她微微闭上眼睛:“美酒与美女相伴,应当乐不思蜀才对。”
这番论调不由得让江煜枫立刻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这女人大概真被自己纵容得越发嚣张起来,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禁伸手按了按眉心,仿佛疲倦,也跟着微合上眼睛,慢声说:“要不以后又应酬你都和我一起去,亲身体验一下你口中那天堂般的生活。”
“不要。”他说,“天堂留给你,我过平凡日子就好了。”
“可我希望和你有福同享。”
她睁开眼睛看看他,感动道:“多谢。”
倒也多亏了江煜枫,才暂时驱散了压在心头一整个下午的阴云。吃饭的时候他说:“我明天要出差。”
她放下筷子:“不是才回来不久吗?怎么又要出去?”感觉也就歇了一个来月的工夫,以前都没见他出差得这么频繁。
江煜枫说:“那边的项目正式启动,需要我去主持启动仪式,顺便带着嘉宾过去。”
“还有嘉宾?是什么人?”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他看她一眼,才说:“电影明星。”
几乎立刻想到一个人,聂乐言不太确定的又问:“白妍妍?”
“嗯。”
她便不再说话。
这才发现原来心里还是介意的。自从上次在报纸上看到那几张偷拍照后,她远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忘掉,毕竟每天的娱乐新闻那么多,纷繁复杂花样众多。
可是事实上并没有,原来一直都记得。
其实很想问问他,可随即又发现似乎没有那个立场。
她和他现在究竟算是什么关系?恐怕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于是她只是神色自若地重新拾起筷子,开始品尝这家店里的招牌糯米鸡。
第二天江煜枫走得很早,甚至都没和她打声招呼就乘飞机直飞杭州。
聂乐言照例手势妥当了去上班,结果刚到门口边发觉不对劲。同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着钟晓玲跟在保安的身后从走廊那头过来,手上还捧着两个纸箱子。
聂乐言的脑子里蒙了一下,然后才迅速迎上去。
钟晓玲看到她,竟然微微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从她旁边错身而过。
走到狭窄,交错的时候她甚至都能闻到钟晓玲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甜美幽静的蜜桃气息,是执行力平常最爱用的一款香水,似乎还是去年夏天她们一起逛街在商场专柜买的。
她记得,那天合力完成了一项很重要的设计方案,于是两人决定买东西犒赏自己。她买了一双鞋,而钟晓玲则挑了香水,然后又一起去吃大餐看电影,一直玩到深夜才回家。
她人缘好,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工作之后,都有很多朋友。可是除了秦少珍,几乎就算是钟晓玲同她的交情最好,因为每天见面,相处的时间甚至都远远超过了父母家人。
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合上,原本安静的室内却像突然炸开了锅,细小的讨论声立刻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原来就是她啊……”
“估计这回老板得气疯了吧,都是跟了这么多年的老员工了。”
“老员工又怎么样?挖起墙角来比谁都狠。”
“不过她的本事也算打了,平时不声不响的,居然也陆续撬走好几家客户。”
说到后来,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谁知道是用什么手段呢……”
聂乐言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听着各式各样的感叹、评价,还有不怀好意的揣测与窃笑,那些声音仿佛一瞬间全都如同潮水般向她涌过来。
她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循着低笑声望过去,远处角落的位置,两三个女同事正掩着嘴小声地叽叽喳喳。更多人的则是叹气摇头,可是这时候似乎谁也没有心思坐下来作事。
有人注意到她,叫了句:“乐言。”
她点点头,想象平常早晨上班打招呼那样微笑着回应,可是努力了一下才发现,竟连嘴角都抬不起来,于是只得拎着手袋匆匆走开。
少了一个人的东西,办公室一下子空了许多,聂乐言觉得很不习惯。其实更多的还是震惊,坐下之后仍在试着消化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这是她入行以来第一次经历的离职场面,结果恰恰是她平时最亲密的同事,以这种原因、这种方式离开。
可是她不敢相信,钟晓玲就是那个让一贯温和的KYLE在会上变脸的人。
钟晓玲出卖了公司,连接带走几位客户?
可是,为什么?
她们明明都是元老级的员工,当初跟着KYLE一点一点熬过来,在最艰难的时期甚至试过十几个小时连续加班工作。那时候没人喊累,因为全心全意。
可是才不过短短几年的工夫,一切就全都变了。
曾经最亲密的伙伴和战友,如今变得令她觉得陌生,觉得不可思议,有人背叛,有人讥讽,更有人幸灾乐祸,似乎这一切都想一个梦,只有在梦里才会发生这样荒谬的事。
怪不得,最近钟晓玲常常玩失踪,连班都不肯好好上,又把棘手的客户扔给她,还问她是否愿意跳槽……
着一系列的活动似乎已经在暗地里进行了很久,可是知道今天她才恍然大悟。
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聂乐言才从包里掏出手机。
其实更像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拨了江煜枫的电话。
他说她念旧情太傻,或许是真的有点傻,或许只有她最天真,傻乎乎的以为现在还和从前一样。
度数的时候曾经听人说,工作以后没有真正的朋友。她过去不信,知道今天早晨来公司的路上为止,她仍不信。
可是现在,喜爱你在她突然有点迷惑了……因为钟晓玲,因为门板外头的众生相。
电话很快通了,一声,两声——悠久的长音从听筒里不紧不慢地传过来。
江煜枫没接。
既然开着机,那就表示已经下了飞机,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接电话。他的铃声一直以来都是那种最简单的手机自带隐约,还加了振动,应当不容易错失来电才对。
最后是机械的电脑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
她摁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心头愈加觉得沉——原来有话想说却又抒发不出去,是这样难受的感觉。
上午召开临时会议,又KYLE亲自主持。
对于钟晓玲的事情,他竟然只字未提,看来果然是早有预料和准备,却也不知道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将她逼出来自行离开。
或许有些手段,旁人并不清楚。
会上只是对目前的岗位做了一点调整,调了另一位男同事暂时接受钟晓玲原来的事务。
KYLE说:“办公室暂时不用换,以后有什么问题你与乐言多交流。”
那同时应了声:“知道了。”
聂乐言也点点头,却懒得抬眼去看他,她记得,刚才发表评论最大声的人就是他。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江煜枫都没有回电话过来。其实她最近倒是又接了一个案子,之前与宁双双的合同已经基本完成了,而那个鬼灵精的小丫头也终于被她的家人重新召回法国去。临上飞机钱抱着她依依不舍,要求她有空就去法国看她。
那天江煜枫也在,负着手站在一旁,淡淡地说:“时间到了。”
“三个,你越来越没人情味了。”宁双双幽怨地看看他,“小心以后娶不到老婆。”
“这不用你操心。”
“我是在替乐言姐操心。”
聂乐言站在一旁,只觉得苦笑不得,最近这对兄妹的谈话似乎常常都要扯上她。
找了个去和客户商讨设计细节的借口,她收拾好东西提前从公司溜了出来。
下午时分正式最热闹的时候,初春的城市沉浸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之中,阳光落在树影间,仿佛撒碎了的闪耀金片。
在路边拦了辆计程车,一路驶到新城的某个住宅小区里。
程浩果然在家,她心情低落,却还是努力扬起几分笑意,说:“我来做客了。”
他看到她,似乎楞了一下,然后才侧身让开,脚步似是不稳。
外面阳光正好,可是屋子里却十分昏暗,所有的窗帘全都紧紧闭合着,只有几处微微留着缝隙,漏进一丝光线。
空气里漂浮着明显的酒气,客厅的茶几上倒着凌乱的啤酒罐,正对着沙发的那台电视开着,却没有声音,里面放着拖沓冗长的广告,主持人的嘴巴滑稽的一开一合。
聂乐言心下微凛,问:“你喝酒了?”
隔得这么近,才终于看清楚程浩的面孔,即使在这样的暗处仍旧显得苍白削瘦,眼睛和两家都微微凹陷下去。他并没想到她回来,所以穿着最普通的运动衫和运动裤,颈后黑发的发尾扫下来,被帽子遮住。
这样不修边幅,与过去判若两人。
其实不用他回答,就已经能够看出答案。因为他似乎连站稳都有些费力,开了门之后就一直倚在墙边,比起眼睛不说话,隐隐听得出呼吸沉重。
她怔了怔,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他:“去沙发上吧。”
谁知手指刚刚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像触电般猛地一震,她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正对上他睁开来的眼睛。
只有电视里发出忽明忽暗的一点光,他似乎醉眼迷离,眸底闪闪烁烁,一声不吭,只是这样看着她,仿佛在研究什么,又仿佛只是呆滞。
她知道他醉了,因为她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神志迟钝。
见他似乎没有抗拒的意思,她才轻轻扶住他。
坐进沙发的那一刻,他却突然拉住她的手。
“我去给你倒杯水。”她好脾气地说,一边试图抽出手来。
可是他竟然握得很紧,一丝也不肯放松。
没想到喝醉了的人力气也这么大,她又挣了挣,他低声说:“不要走……”
他坐着,她站着,他就这样微微仰着头看她,那目光在湖南啊的房间里显得同样晦暗不明,她觉得他是在看她,又恍如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低哑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不要走……”其实更像是低喃和自语,她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你醉了,我去倒杯水给你。”
他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紧握的手指终于有一点点松动。
她看见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而后又倏忽幻灭,以为他累了,便趁机将手抽了出来,偏偏动作还不敢太大。
转身走去厨房的时候,她仔细找着墙边的电灯开关,结果却又听见身后的人说:“……对不起。”
她楞了一下,试图跟他开玩笑:“这个时候你应该说谢谢。”
程浩闭着眼睛,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显得那样消瘦,竟似不真实一般,如同一个影子就要隐没在黑暗中。
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低声的、语无伦次:“晓璐……对不起……我很想你……”
原来是这样。
心中突然微微震动。
原来他是真的一直想着一个人,因为心心念念,所以才会在这样的状态下还能交出对方的名字。
恍如顿悟,聂乐言呆立了片刻,才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
饮水机,烧水壶,玻璃杯,白砂糖 ,蜂蜜,一样一样全都在搁在台子上。
她将壶里装满水,又插上电源,橘色的指示灯亮起来,很快便听见“呼呼”的低微的沸腾声。
冲洗干净的被子剔透发亮,倒了小半杯开水进去,又拿到饮水机下去兑温。
她想,晓璐,是个什么样的人?
蜂蜜挤出来,那晶莹的一抹黄色缓慢旋转下沉,渐渐化开在水中。
她拿着唐诗一边搅拌一边默念,晓璐……晓璐……脑海中似乎终于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匆匆划过,恍若惊鸿。
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小鹿。
原来竟是这样。
他常年带着的手机链,那只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的水晶制成的小鹿,那一日在火车车厢里摇晃闪耀,七彩斑
斓得几乎夺人心魄。
原来……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的投入是得不到回报的。
此刻窗外的阳光如同一捧金沙,静静流淌在实质只见,可是轻轻一握它便又从指缝中悄悄漏走,消逝得无影无踪毫无声息,仿佛这么的多年的时光,和这么多年的感情。
蜂蜜水兑出来,结果才发现程浩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微沉,可是样子越发沉默,只有眉心还是微微皱着。
她刚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门铃就响了。
严诚买了许多事物过来,一一丢进冰箱,然后拉开窗帘,收走茶几上的空罐子,并到处搜罗未开封的酒。
"最早发现他有抑郁症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聂乐言站在身后问。
严诚想了想,说:“那时候还是高中,他还没学会抽烟喝酒。”
聂乐言不由一惊:“高中?”
“……对。”
“到底是什么原因?”她皱起眉盯着严诚,“那时候才十几岁,又怎么会患上抑郁症?”这在她想来,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停下正在翻橱柜的手,严诚回过头,看了看她,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似乎由于不定,目光藏在镜片后头微微有点闪烁,知道最后才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般地说:“当时有个同学死了,给我们的打击都十分大,而他和那个同学的关系最要好。”
“……是这样?”聂乐言想了想,忽又问。“你知不知道晓璐是谁?”
谁知严诚居然愣了愣,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怪异,反问她:“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她犹未察觉,只是回头看了看沙发上半睡半醒的那个人:“是他刚才说的。所以我想……”她想,如果可以的话,现在能将程浩从这种状态中解救出来的,应该不是她,而是那个叫做晓璐的人。
严诚却不说话。
墙上挂着始终,屋子里静的都能听见秒针跳动的声音。
一下一下,轻缓规律,清晰地仿佛敲打在心上。
事实上,聂乐言的心头也确实轻轻震了一下,因为他听见严诚终于肯开口,声音微沉,如同从山谷寂静地深渊中传来的回音:“周晓璐,就是那个去世的高中同学。”
清风摇动树影,鲜翠幼嫩的枝叶摩擦着沙沙作响,斑驳交错的光影落在窗台上,那一刻仿佛时光流转,倒回到遥远的从前。
“我,程浩,还有晓璐,我们三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同一个班,又都住在单位的大院里,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那时候程浩的父母因为工作关系被长年派驻在外地,他便跟着姑姑生活。他从小就顽皮,人却十分聪明,逃课打架的同时居然还能次次考满分,所以令老师很头疼,而他姑姑平时也忙,几乎管不到他,偶尔想起来才会督促他练琴。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他很少回家吃饭,常常下了课便领着我们一帮男同学出去玩,直到天黑了回来就去我家蹭饭吃。”
“又时候也会去晓璐家,因为他们是同桌。说来也很奇怪,从小学到初中这么多年,却几乎有大半的时间他们都是同桌。他和她很随便,随便得就像哥们儿一样,而他的母亲有和小路母亲是同学,渊源深,所以周家一直都很照顾他,也喜欢他,将他当做自家儿子那样对待。……后来渐渐长大了,可我们三个的关系还是那么好,尤其是他们两个人,感情好到让旁人都嫉妒的地步,于是也常有同学开些不着边的玩笑,就像现在说谁和谁传绯闻那样。他们暗地里会说程浩喜欢周晓璐,也有说周晓璐暗恋程浩的,因为他们两个人是那么优秀,成绩好,又有才艺,一个会弹钢琴一个画地一手好画,另外晓璐的小提琴也拉得很棒,学校的文艺节目俩人常常同台演出。大概就在那个年龄段的人的严重,都会觉得他们很般配。”
“面对这样的谣言,他们居然很默契地一直选择不去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反驳。说来我当时也傻,竟完全没看出来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以为就真的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从来没怀疑过什么。一直到高三上学期……”
会议的声音道这里戛然而止,五段的静默将聂乐言的神绪牵了回来,她似是有些恍惚,气息弱弱的:“高三上学期怎么了?”
其实心中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已经大致能够猜到接下来的事。果然,严诚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开学没多久晓璐就生病住院了。具体是什么毛病,当时谁也不晓得,老师只说她会休课一段时间。我们去医院看她,也问不出什么端倪,只是我和称号都知道挺严重的,因为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学的时候都会看见晓璐的爸妈轮流往医院跑,面容憔悴。后来时间越拖越长,她始终不回来,班里渐渐有了流言。某天几个男生谈起晓璐,其中一个就半开玩笑地说了两句不好的话,说听讲晓璐得的是白血病。结果被程浩听到,当场就上前和人打了起来。”
“……那时我第一次见他为了一个女生打架,甚至惊动了校领导,情节十分严重,差一点就被处分了。后来我单独去医院看晓璐,竟然发现他也在,病房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坐在床边,而晓璐苍白的脸上都是泪水,摸着他受伤的额角,眼神里仿佛仅是心疼,毫不遮掩的心疼。”
严诚顿了顿,叹口气,沉浸在往事中欷歔不已:“那天我就隔着门上的玻璃看着他们,后来到底还是没有走进去。”
后来证实周晓璐果然得了白血病,应该是家族遗传,因为她的外婆就得这个病去世的。
那样年轻的花一般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凋零,葬礼的时候男男女女许多同学都泣不成声。
他也在哭,当时完全不觉得一个男子汉流眼泪有什么丢人的。从小到大的感情,十来年的朝夕相处,如今那个人突然就从生活中消失了,再也见不着了,化作尘土青烟,就这么消失了。
可是只有一个人例外。
从头到尾,程浩都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脚,他的面前就是白色的花海,怒放的白蔷薇和他的脸色差不了多少。
可他只是沉默,一言不发地沉默,眼睛盯着某个方向仿佛出了神,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时钟的秒针仍在滴滴答答地跳动,长久的安静之后,聂乐言才轻声开口,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又似乎是在叹息:“所以后来,程浩就得了抑郁症,对吗?”
“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严诚才陡然惊觉,原来程浩对晓璐的感情竟有那么深,深到用封闭自己的方式来麻痹痛觉。
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事,为没能及时察觉到好友的情绪症状而自责,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也想不到,那种少年的爱恋,原来同样也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你知道吗,其实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晓璐很像,倒不是五官像,而是某种感觉。虽然她从小也很漂亮,一直都是班花校花,就连最后生病了,在我看来仍然没有哪个女生可以比过她。你们最像的地方是笑容,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同样的温暖,如黑夜中的一汪春水幽幽漾着波光,眼里仿佛倒映出璀璨的星芒。
聂乐言愣了愣,才勉强一笑:“是吗。”想想又问,“你说,她会拉小提琴?”
怪不得……多年前的那场文艺汇演之后,那个清俊的男生站在礼堂前,见到她似乎微微有些差异,然后抿着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直视着她说:“没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么漂亮。”
一贯有些倨傲的面孔却在那一刻带着暖意,眼神明亮闪耀。
他主动借伞给她,说:“拿去吧。”
或许那时候,他只是因为看着她而想起了一位故人。只是因为她们很像,所以才和他有了日后亲近的交情。
往日的场景如电影重放般一幕幕浮现出来。
他背着他走过常常的林荫路。
他在生日宴的酒后几乎亲吻到她。
她在茫茫海边的沙滩上低声说对不起。
多年后再相见,他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黑暗的楼梯,却又在几天后听见小提琴三个字而脸色猝变,几乎是仓皇离去。
终于,时至今日,他的矛盾与徘徊,他的若即若离,他带给她的所有憧憬与失望,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终于有了解释。
记得有一回秦少珍与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分手,沮丧失落之余感慨道:“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话果然不错。倘若爱错了人,真苦。”
真苦。
这样的滋味她也尝到过,自己的心意在程浩的面前,曾经就如同小小的狮子投入广阔深沉的汪洋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那唯一一次尽在咫尺却最终错失交臂的亲吻,那唯一一次在楼梯上手心贴住手心的暧昧,大约都只是他的一时冲动。
面对着她,或许他也冲动过,可是终究抵不过那个长留在他心中的女生。
那个让他在失意、压抑,甚至醉酒的情况下,情不自禁呢喃出名字的女生。
青梅竹马,年华早逝,她如何能够敌得过她?
岁月的力量太强大,如同一只翻云覆雨的手,可以随意抹平一切记忆,却也可以重重的加深所有的色彩。
周晓璐就是程浩心中那一笔最深刻的印记,可笑她还执意守了这么多年,倔强偏执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直等到今天才终于知道原因。
她不再做声,远以为会有巨大的伤感和震恸随着真相的揭开迅速接踵而来,可其实并没有。
此时此刻,只是觉得恍然。
她心疼他这些念来怀念一个人的痛苦,甚至还因为周晓璐的失去而感到惋惜,却偏偏不为自己难过。
原来是真的渐渐放开了——那段他给与她的最好时光的爱恋,终究在不知不觉中汇入了时间的长河,一去不复返了。
临走的时候程浩还没醒,她悄声问严诚:“需要找个心理医生吗?如果他不愿意接受治疗怎么办?”
“放心,医生已经联系好了,是市里最有资历最权威的。倒是就算是硬驾着,我也会把他弄过去。”
他又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聂乐言的样子似乎不解。
严诚怔了一下,笑道:“看来你的记性不太好。”
“其实没什么要紧的,该忘记的事情就忘了吧。”她也微微一笑,又低头去看熟睡在沙发上的人,声音平静,“我走了,又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络我。”
严诚送她到楼梯口,突然又随口提起一件事来:“你现在是不是江煜枫的女朋友?”
她奇怪,下意识反问:“呃,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他说,“很明显。”
那样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默契,或许只是短短几秒钟,却也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他笑了笑:“其实通知你程浩的事情,我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太妥当。”
为什么?
她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说:“这没什么,我们是朋友,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聂乐言回到家,仿佛刚刚打过一场硬仗般疲惫,花洒里的热水喷出来淋在身上,令她几乎不想移动脚步离开。
一直以为自己付出得足够多,如今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一样,至少程浩对周晓璐的爱和思念,不会比过去她对他的少。
她只是在环环相扣的爱情生物链里,站错了环节。
在浴室里就音乐听见手机在响,可是她不想动,在里头赖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江煜枫的名字,她回拨过去,问:“上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怎么,想我了?”
他似乎在低笑,声音遥远而微哑,仿佛有气无力,她质疑道:“你在干吗?”
“躺在床上给你打电话。”
这不是废话吗?
一边擦头发,一边又聊了两句,却越发觉得不大对劲。
又问:“启动仪式顺利吗?”
“电视里正在报道,看起来还不错。”
她立刻揪住语病:“什么叫看起来还不错?你不是亲自参加吗?”随手抓起遥控器找到那边的卫星台,果然在热闹的场面里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煜枫在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下,才说:“有点突发状况。”
“怎么了?”
他又笑,声音仍旧低低的:“晕机,所以去不了。”
“骗人吧你。”不是没有一起出过远门,他在飞机上的精神一向好得不得了。
“江煜枫,你快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看样子你在担心我?”
她是有点担心,因为感觉怪怪的,他今天的一切举动都挺反常。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再不说我可要生气了。”她威胁他。
这一回,终于真真切切地听见他的笑声,似乎十分愉悦,聂乐言气得就要挂断电话,结果他才终于肯说:“下飞机的时候是真的晕了一下,然后就回酒店休息了。”
她听了不由一愣:“这么严重?怎么会晕的?现在医生怎么说?”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江煜枫很平静的断定:“看来你真的在担心我。”
她不说话,或许是懒得搭理他,只是一径埋着头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通。
江煜枫随口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我现在感觉很无聊,电视节目太差劲了,原来现在的广告业都这么发达了。”他又提议,“你既然关心我,不如过来陪我吧。”
“好。”谁知聂乐言竟然一口应下来,两只手指夹起身份证,说,“我现在就去订机票。”
“要不要我让秘书帮你订?”
“不用了,不是有114订票热线吗?打个电话直接送票上门。”
“那好,我等你。”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江煜枫自然是不信的,以为所谓的订机票只不过是句玩笑话,因为他自己就是在和她随口开玩笑。所以,当聂乐言好端端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着实愣住了。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聂乐言觉得十分有成就感,某人呆掉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大笑。
他一把拉住她:“你居然跟我玩这套!”眼里却是淡淡的笑意,将她拉进怀里重重的吻了一下才肯放开。
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气味,像雨后的原始僧林,带着清新而神秘的诱惑,她深呼吸了一下,才说:“一时冲动。”
却是是一时冲动,订了机票之后才仿佛恍然醒悟过来,怎么自己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好像已经忘了第二天还要上班,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就觉得应该立刻飞过去陪他。
或许是白天程浩的往事带给她无形的撼动,当身边的那个人突然之间消失了,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该有多么可悲?
所以在那一刻她只是顺着心意,在心底强烈的欲望驱使下,就算江煜枫不要求,她原本也打算过来看看他。
“嗯,你这份冲动倒是挺少见的。”唇边和眼角都还带着笑意,江煜枫托着下巴仔细的研究她,似乎还没有方才那一刹那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可我现在已经后悔了。”聂乐言说,“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子,我明天又该怎么去上班?”
“打电话请假。”
“不行,我的年假在上会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休完了。”
“那就让他扣工资好了。”
“不是你的钱你当然不心疼。还有,干吗一直看着我笑?真诡异!”她故意皱眉说。其实一点也不诡异,反倒很勾魂,那双眼睛狭长明亮,泛着深深浅浅的光,果真像秦少珍说的那样:实在是很桃花。
深夜赶一趟飞机,可不是为了受诱惑来的,她好歹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又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禁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似乎除了脸色差一点之外,其余都还好,就连此刻穿着睡衣都照样显得风度翩翩。
江煜枫慢慢敛了笑容,之前上扬的嘴角也沉下去,不说话,乌黑的眸底瞬间变得幽暗深邃。
她楞了一下,居然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不禁微微急了:“快说啊!”
他只是牵起她的手,说:“过去坐。”
她难得乖巧地跟他一通坐到床边,下一刻就被他抱住,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低低的,似乎沉重:“我昨天不是去了医院吗。”
“嗯。”
“因为最近常常会觉得不舒服。”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哪里不舒服?”
“心脏。”
“那医生怎么说?”难道是心脏出了毛病?这下她连一动都不敢动了,任由他抱着,静静的等着答案。
“医生说……”
她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唇。
“是疲劳过度。”
“……嗯?”聂乐言怔了怔。
“医生说是因为疲劳过度,身体一时符合不了,休息一阵就好了。”头顶上的声音快速响起来,却明显不似方才那般有气无力的低哑。
“……江煜枫!”她反应过来,几乎恼羞成怒,愤而推开他,怒气冲冲地指控,“你居然敢骗我!”
“你刚才干嘛装成很严重的样子?”她是真的被吓了一跳,而且他的脸色确实不好,以为他年纪轻轻心脏就出了问题,那以后该怎么办?
“我没装。”他却仍是那副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只是感动你这么晚了真的过来陪我,所以想抱一抱你。”
她狠狠地剜他一眼,简直气得不想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喜欢见你关心我的样子。”
她还是不说话,心底却像有根细弦在轻轻震动。
“你这样突然出现,我真的很高兴。”
他几乎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用这样的语气和表情。所以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话音刚落就转过头去。聂乐言不禁呆了片刻,而后胸口立刻涌起一片暖意,仿佛还渗着丝丝的甜味,悄然溢满心田。
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觉得奇妙,似乎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上还会有如此美好的感觉。
灯光如水,落在二人身上,一室的静谧在流淌。
她忽然主动凑上前去,说:“我有点困。”
“那就睡觉。”江煜枫随手关了灯。
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脸,由浅到深地吻她。
细密的气息落下来,她还不忘抓住机会提要求:“嗯……刚才那种话……以后能不能多说几次?”
“不行。”
“为什么?”
“多了就不稀罕了。”他停下来,用鼻尖抵住她的鼻尖,循循诱导,“再说了,你现在能不能专心点?”
“……可是我困。”而且不甘心小小的要求就这么被驳回,所以需要抗争。
“等会儿就不会困了。”他顺势推到她,并借着吻她,温软的嘴唇一路向下,掠过每一寸肌肤。
果然,她很快就觉得瞌睡虫跑得无影无踪,在理智也跟着飞走之前,又模糊呢喃地质疑:“医生不是让你多休息吗……”
“医生叫我多运动,才能增强体质。”
好吧,她彻底放弃了,即使在这种时刻,她仍说不过他。
回去的路上,聂乐言好像才终于想起来,便问:“咦,白妍妍呢?”
“不知道。”
“真可惜,本来还想找她签名的。”
坐在候机室里,江煜枫扫了她一眼,不坏好意地笑:“难道你不吃醋?”
不提还好,一提她就想到那些照片:“对哦,你跟她是怎么回事?”
“普通交情。”
“普通交情会三更半夜单独去吃宵夜?”
“你不相信也没办法。”他挑挑眉,“既然你早就看到那些照片,为什么一直不问?”
她冷哼一声:“我在等你主动坦白呢。”
她以为他不会讲,谁知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杂志,却突然语气平淡的说:“那天就是约她谈代言的事,因为恰好有私交,所以顺便出来聚聚。”
愣了愣,她才点头:“哦。”
他又看看她:“哦是什么意思?”
“勉强相信。”
“多谢。”他放下杂志,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以后我说的话你都应该相信。”
航站楼的一整面都是明亮宽阔的落地窗,迎着窗外暖洋洋的日光,她微微眯起眼睛问:“为什么?”
他睨她一眼,似乎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他的步子大,她被牵着紧跟了两步,在地勤人员的微笑注视下,两人一起踏进长长的廊桥。
“可是你的历史不太清白,让人怎么相信?”过了一会儿,聂乐言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不依不饶。
下一刻,一双手就伸了过来,轻轻扶住她的头,充满耐心地教育她:“眼睛长在前面,就是让人向前看的。”
空姐恰好经过,见到这一男一女两位乘客亲密的动作不禁会心一笑,快步走开。
聂乐言有点窘,略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难道还要我发誓?”
她顿时眼睛一亮:“好啊,你发誓吧。”
江煜枫却嗤一声:“这种幼稚的事,我可做不来。”
“那你还提议什么。”真是扫兴,她扭过头瘪起嘴巴。
谁知他竟然笑起来:“其实你这副样子倒还挺可爱的。”
“花言巧语!”
“难道你不爱听?如果真不爱听,为什么还要笑?”他想了想,仿佛大发善心地说,“其实这一点倒是可以满足你,以后常常说来给你听吧。”
她充满怀疑地看他:“可以说多久?”
“你想多久就多久。”停了一会儿,似乎做了个慎重的决定,他才又说,“几十年也可以考虑。”
只楞了一下,聂乐言终于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
“怎么?”仿佛受到了严重的羞辱,旁边的男人着实有点恼怒地侧目看她。
“没事。”她却又渐渐敛了笑意,目光专注而认真地对着他说,“其实昨天打电话给你,主要是想跟你聊聊钟晓玲的事。”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一旦遇上什么苦恼的事情,竟然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可是江煜枫看起来并不怎样吃惊,只是平静地“哦”了声,说:“她主动辞职了吗?”
“……你怎么知道?”她想了想,突然恍然,“你早就知道是她了?”
“上周和KYLE打球的时候他提起过。钟晓玲的未婚夫刚与人合伙成立了一家工作室,她这样利用自己多年累积下来的人脉,只是为了帮她。”说完又转头看看她,“看来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很大?”
被人轻易看穿了情绪,聂乐言不免沮丧:“确实。为什么你不早跟我说?”
“我提醒过你的,忘了吗?”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而后才想起来,那晚他曾说她太念旧情,不是个好习惯。为此,两人甚至还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原来你指的就是这个。”她低下头小声地喃喃一句,抿了口果汁,又十分突然地问:“你了解精神抑郁吗?”
似乎没想到她的话题转得那么快,江煜枫微微眯起眼睛,反问她:“谁精神抑郁了?”
“一个朋友。”她顿了一下,看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心底有某种冲动,使得她半真半假地笑着说,“我以前暗恋过的人。”
果然,江煜枫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讶,可是很快就转为疏淡的笑意:“暗恋了人家多久?”
“四五年?还是五六年?我自己都算不清了。”
“嗯,这确实像是你的作风。”
他评价完了之后就兀自拿起报纸来看,她愣了愣,反倒忍不住追问:“难道你就不好奇?”
他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你自己都说是暗恋了,可见没什么结果。”
本来挺残忍伤感的一件事,可是被这样一说居然变得有点好笑,她也不禁抬起唇角,却又觉得有少许不甘心:“至少你也该打听一下对方的信息才对吧。”这是常理,不是吗?
面对如此的不依不饶,江煜枫终于肯重新抬起头来,样子倒更像是在夸奖并安慰一个小孩子:“你能这样诚恳和坦白,让我觉得很高兴。不过,我是真的觉得没必要。”见她皱眉,他又笑了笑,唇边露出一个微笑完美的弧度,这才终于认真了点,又说,“刚才我还教你要向前看,如果现在反倒对着你的过去穷追不舍,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人心口不一?”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不在意?”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这样的态度,聂乐言竟然觉得有些释然。
江煜枫轻轻摇头,难得的一本正经:“我更在意的是以后。况且,”他看着她,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我相信,你之所以会暗恋别人,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俩还不认识。”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自恋的人?”过了两天相约见面逛街的时候,聂乐言忍不住问好友。
秦少珍笑着说:“可你现在正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
“这算不算上了贼船?”
“如果你不稀罕,我倒很愿意和你换换。”秦少珍说,“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至少表明他信任你。”她看着她,似乎是第一次这样语重心长,“乐言,你是不是因为程浩的缘故,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自己太过保护了呢?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却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放开地去爱一个人。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虽然江煜枫以前有许多花边新闻,但至少你们两个在一起之后,我几乎就没听到过类似的传闻了。而且我觉得,他应该是真的在乎你,否则以前你们哪能交往那么长的时间?”
在好友的注视下,聂乐言怔松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低声道:“他也说要我相信他。”
“是呀,那你为什么不听从这个建议呢?这样对你们俩都没有坏处,而且,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你的信任了,不是吗?”
说起这个,聂乐言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昨晚江煜枫突然交给她一样东西。当时她正在玩电脑,结果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后面,几乎吓她一跳。
那只遗失很久的水晶挂坠,正好端端地躺在他伸过来的掌心里。
他说:“还你。”
果然当初的直觉是对的,一直找不到,只是因为被他收了起来。
可她此时已经没有那天那样的激动了,收起挂坠,再去看他一脸平静自然地样子,什么也没再多说,转过身继续上网看新闻。
这只水晶小鹿,他也该拿去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了。
当年的一念冲动,谁知道竟然偷走了对于程浩来说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纪念物。
如今她再留着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倒不如还给他。她想,或许对他目前情况的缓解会有一定得帮助呢。
从餐厅出来,分开之前秦少珍最后说:“全心全意地相信并爱一个人,其实一点都不可怕。更何况,这一次是有回应的爱,你就好好尝试一次吧。就算以后结果并不算太好,但至少自己不会感到遗憾。”
“知道了。”聂乐言笑道:“什么结果不算太好?不许诅咒我。”
又直接打了车去附近的心理康复治疗中心,等了十来分钟,终于见到程浩独自从大楼里走出来。
他有点吃惊:“你是来找我的?”
“嗯。”她看着他,今天穿一身浅蓝条纹的衬衫和牛仔裤,无论事精神还是气色都要比那天见面的时候好了许多,看来严诚的努力算是有了效果。
于是稍微放下心来,她提议:“如果你现在有空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他看了看时间,说:“恐怕不行,一会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其实从表面上看来,眼前的男人又恢复成了过去她所熟悉的那个人,可经历了之前的那一次,聂乐言仍旧不免怀疑,嘴唇动了动,结果还没问出来,他却已经先开口说:“放心,是回公司,不是去喝酒。”他微微垂下视线看她,清风扫动着额发,露出依旧清俊的前额与眉眼,恍如那年初见时的光景,他微微笑了笑,“那天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后来也听严诚说了,他说……你很担心。”
他的目光如同一泓深泉,她也跟着笑:“是呀,那天你的样子确实不怎么好看。不过,现在似乎一切都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是。”
“那我就放心了。”她犹豫了一下,从手袋中摸出那个手机挂坠,递到他面前,“对不起。”
程浩的样子十分惊讶,视线猛地落在挂坠上,似乎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是被你拿去了?”良久,她才低声问。
“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突然顿住,才又抬起眼睛直视着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也有做小偷的潜质。如今物归原主,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道歉。”
他不说话,只是慢慢从她的手里接过挂坠,晶莹剔透的光泽在他修长的指尖微微一闪,深秀浓密的睫毛覆下来,在眼睛底形成一片极淡的阴影。
不知从何时起,四处已经春意盎然,下午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愈加强烈,两人面对面站立着,周身都被沐浴的暖洋洋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字字分明:“其实应该谢谢你,我原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只觉得更加愧疚,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他拦住:“应该说对不起的人,大概是我。”
她不由微微一愣:“……不需要。”忽又扬起眉梢笑道,“这三个字你对我说过好几遍,听都听腻了。”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似乎在研究什么,又似乎终于有所了悟:“那么,现在呢?”
“所以现在不需要你这样说。以后也不需要,恐怕永远都不需要。”她认真地回视他,原来他比当年又长高了一些,身形比当年更加挺拔,穿着平底鞋的她要仰起头,才能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眼睛,有些费力,一如这么久以来守着那份感情的过程,很费力。
可是如今,他就近在眼前,然而一切却都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她不需要他的道歉。
这段感情,没有谁对谁错,她过去心甘情愿地等他,就像他心甘情愿地选择永远记住另一个女孩子一样。
而以后,各自去寻找幸福,永远都不用再向对方说那三个字。
最后她说:“再见。”又仰望了面前的大楼一眼。
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点头:“我会配合医生的。”
“那就好。”她笑了笑,转身坐进计程车,一路向着远方驶去。
后视镜里那个那个淡蓝色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几乎看不见的一个点,就那样湮没在缤纷盎然的春景中。
手机突然响起来,聂乐言收回目光,对着屏幕上闪动的名字不禁微微笑了笑,接起来便听见江煜枫问:“晚上要不要去看电影?”
“什么片?”
“不知道,客户送来一沓电影票,听LINDA说有好几十张,我就让她留了两张下来,其余的发给公司员工了。”
“哦,那么晚上我们要和你的员工们坐在一起看电影?”
“如果不愿意就算了。其实我也不太想去,倒不如我们俩回家去单独做点别的事吧。”他突然建议。
司机就在旁边,聂乐言不禁扭头看了一眼,嗔道:“想得美。”
“那你到底要不要去?”
“去。但是在那之前,你还有一样东西应该还给我。”
“什么?”
她看了看司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见面再讲。”
晚上一道进场的时候,江煜枫问:“你说我还欠你什么?”
“戒指。”她说,“那天在酒吧里赢来的。”
“我不是连盒子都一起交给你了吗?”他拉着她找到座位坐下,居然就在正中间的位置,视野虽好,但是前后左右全都是他手下的员工。
“不对,你明明还私自贪污了一只男戒。”聂乐言却一无所有,声音颇大。
眼见已经有人偷偷张望过来,江煜枫不禁尴尬地咳了声,压低音量反驳:“你一个女人,要了也没用。”
“卖掉赚钱也行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财了?”
“你倒是不贪,那干吗要拿我的戒指和挂坠?”尤其是那只水晶挂坠,当时死都不肯承认是他藏起来的,还借机骗了她一个吻,想想就觉得可恶。
这女人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江煜枫愣了一下,忽然质疑:“咦,干吗好端端的提起戒指的事?莫非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没有。”四周的光线暗下来,她觉得脸上有点热,上天作证自己真的只是突然之间想到的,根本没有其他企图。
可惜显然身边这个男人不相信,继续不怀好意地揣测:“你现在想结婚吗?”
“都说了没有!”她有点恼羞成怒,结果前排两三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一致回过头来,似乎终于掩饰不住好奇般的看了看。
借着大荧幕上的光,她这才认出来都是些熟面孔,其中一个男人似乎还是江煜枫的助理……
再去看看江煜枫,似乎他也很无奈,凑近她的耳边说:“低调一点。”
她果然乖乖噤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音说:“一点都不好看,我快睡着了。”
“那怎么办?”
“回去吧。”
想到下午他在电话里的“建议”,她下意识地拒绝:“不。”结果却听见他低低的笑了声,她瞪他,“干吗?”
“你的脑子里是不是正在想着不纯洁的事?”
他怎么知道?她不禁大窘,伸手推开他,一本正经地盯着宽大的荧幕:“好好看电影!”
其实这片子真的不太好看,又或许其实不错,但是因为中途他老来捣乱,一会儿玩她的手指,一会儿又低声和她说话,害得她几乎没心思完整地欣赏下来。
走出影城的时候,时不时有人停下来打招呼,江煜枫一边面带微笑回应,一边不忘拽牢她的手。
最后坐进车里,她说:“这下子他们一定会觉得吃惊,怎么我们又在一起了。”
“离婚的还能再复婚呢,我们在一起又什么好奇怪的?”他点火启动,可是只开出十来米却又停下来,问,“现在去哪儿?”
“回家啊。”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懒懒地靠在椅背里,“这么晚了,难道你还有别的安排?”
“没有。”他朝她笑了笑,却愈加令她摸不着头脑:“你刚才不是还说电影无聊吗?怎么这会儿情绪又这么好?”
“你这人真奇怪,难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要我时常板着脸才好?”
他转过头去,漂亮的薄唇仍微微向上扬着,眼睛里倒映着这座城市的夜色中最璀璨的灯火,载着她汇入车流之中,一路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