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米戎:暗战

(2009-03-30 17:38:19) 下一个

  楔子
  觥筹交错香气翩然的酒会,聚集了城中商界数得上的高层人物。何楚噙着一抹冷冷的笑意,整个人隐没在落地窗帘边,眼神锐利地在场中张望着。
  这,就是所谓上流商圈。西装革履妩媚妖娆的红男绿女,以不大的声音喁喁而谈,各个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精英们”特有的良好修养。
  她的冷笑变得更淡,一仰头,将手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这个角落中光线黯淡,她穿着长裤衬衫突兀地站在那里,倒也没人察觉。
  酒过三巡,她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为什么,他还没有出现?
  黑衣的侍者端着托盘从她身边路过,何楚伸手,截下一杯酒,那年轻英俊的男生几乎傻了眼,“这位女士,这杯酒是……”
  何楚摆手,唇畔漾起笑容,小小的梨涡在她脸颊上轻轻跃动。她凑得近了些,在侍者的耳畔低语,“到处都是酒,你这杯给我不就好了,再去拿其他的吧。而且这酒本来就是给客人喝的,我也是客人喔。乖,小弟弟。”
  耳朵被烘得滚烫,瞪了她半天,那男生才反应过来,好气又好笑地解释,“我不是……”
  而在这一刻,她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一直在寻找的人!眼神倏地变得锐利,仰头,她将口中的酒一饮而尽。
  男生目瞪口呆地忘了反驳,怔怔感慨,“这一杯可是伏特加……”
  何楚拉了拉身上的衬衫,而脸颊上不过是淡淡的旖旎春色,她转头嫣然一笑,大眼水汪汪的,“没关系。酒壮色胆,这会让我的工作进行得更加顺利。”
  来来往往的都是社会中的精英们,而站在高处的那个男子,却隐约有着领袖的气质,被许多人以被众星拱月的架势围在中间。而他自己,也频频以绅士得体的笑容应对来自各方的寒暄。
  但那笑容中的淡漠,似乎,无人察觉。
  何楚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三两下拨开靠得不远不近的女人堆。众目睽睽下,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
  “许总,您好。”
  男子闻声转了过来,他有着极好看的剑眉,一双桃花眼,遮掩不住锐利非常的眼神。
  他一手还搭在女伴的腰间,一手端着酒杯,看到出声的何楚,黑眸中闪过一点墨色,片刻便消失不见。他微微挑眉,“你好?”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低低流转着,仿佛悦耳的大提琴。
  老天果真偏心,有些人,生来就有很多;有些人,努力的再多,仿佛也得不到什么。何楚在心中冷笑,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愠色。她从路过的侍者托盘上拎了一杯酒下来,不若旁人的逢迎,略拉开了点距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许总,我想找个地方,敬您一杯。”
  她的眼中,写满挑衅。
  男子有些讶然,灼灼地盯着她,仿佛在评估她的分量。过了片刻,他微微一笑,对身边的女伴轻声道歉,非常绅士地冲何楚伸出了手。
  “我的荣幸。”他不动声色地欠欠身。
  事情进展的好像出乎意料的顺利。何楚不由得犹豫,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神,她立即将手放进他的手里。
  他的手,很温暖。
  她的手,很冰凉。
  他的手缓缓合上,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她不禁很轻的,颤抖了一下。
  来到人烟稀少的黑暗角落,他松开了她的手,退到窗边。整个人的气势立刻和刚才变得不一样,——不若刚才那样一本正经的领袖面孔,现在的他看上去舒展又惬意。但他这放松的姿态,反而越发绷紧了她细细的神经。
  “许总……您认识我?”她犹豫半天,说出自己的疑惑。
  如果不认识,他……应该不会这么就直接和她走吧?
  他的笑声在黑暗中轻轻地传出来,震荡着她的思想和灵魂。
  好一会,他才回答,“当然认识。先进科技的何楚,市场上斩露头角的新生代人物。我如何不认得?”
  她愣住,同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如果他只知道这个身份,那么,他应该没有想到她的目的。
  不过,先进科技不过刚刚成立两个月,在业界,如何能称的上、崭露头角?!他说的似乎理所当然,但这样的云淡风轻,几乎让她流下冷汗。
  作为站在顶端的他,看得如此清楚明白,是否意味着……她的计划,会变得很艰难?
  她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赢了他的计划。
  控制着情绪,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这样的情绪。只是轻笑着,尽力的张扬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来找你,是想和你打个赌。”
  “喔。”他的口气不咸不淡,眼波流转,没有太大的兴趣。仿佛她的挑衅,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事情而已。
  但,这已足够她继续说下去。
  走得更近了些,她仰起头,紧紧凝视着他半沉在黑暗中棱角分明的面孔。
  “如果我赢了,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分明看得到他眼中的戏谑。这样的赌约在他眼里,想必很幼稚吧?他真的会相信么?
  咬咬牙,箭在弦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脚本。
  “当然,这件事不会损害到你的任何利益。我们就来赌一把,接下来Game的大单子,是你的大地能拿到,还是我的先进可以赢。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的条件。愿赌服输。反之亦然。”
  他安静地看着她,戏谑的神色一点点淡掉。时间寂寞空白得她几乎要忍不住再说点什么掩饰自己的仓惶,他却忽然的,缓缓开口。
  “你说,Game的单子?”
  “对。”她几乎毫不犹豫的点头。
  她是大放厥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么?但可能,也真的有一些本领吧。他看到她眼中灼灼的火光,仿佛看到了自己某个角度熟悉的影子。闪念之间,提起了一点的兴趣。
  在工作之余,轻松一点又何妨?更何况,这件事于他来说,根本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他耸耸肩,“嗯。好吧。”
  她愣了下,旋即才喜出望外地看着他。整张秀气的面孔因这浓烈的喜悦,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他看着她,唇畔漾起微微的笑。低头,在她的耳畔擦过一个吻。
  “我很期待。请好好加油。”
  游戏,原本就是有两个实力相当的对垒者,才会好看,对不对?他已经寂寞了那么久。那么,就姑且因为她的胆量,而对她稍微有点期待吧。
  噙着微笑,他心情愉悦的离开。黑暗中,她几乎要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颤抖,并不是因为那个吻,而是长久以来的心愿目标即将达成,让她无法遏止的颤栗和激动。
  习惯性地握住胸口吊着的小小坠子。
  我不会输的。许湛。
  她轻轻说道。仿佛对着空气,又仿佛,对着自己。

  美人谋 Ⅰ
  德国著名的Game游戏公司,在同行业中,即便望眼世界也是个中翘楚。
  这一次,Game选择进军中国市场,作为战略级联盟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攻占电子类的用户端产品——在诸如手机、PDA、MP3、MP4、PSP等移动设备上,采用独家合作的模式,推出Game的最新游戏和经典游戏。
  虽然Game历史上曾推出了众多广受好评的游戏,但对于盗版猖獗的中国市场来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并没有任何收益。因此Game想通过这种和国内著名企业合作的方式,一举将用户端的市场拿下。
  这一次,决心踏入中国市场的Game公司,面向诸多电子界同仁发出邀请函。正式的招标会,将在三天后正式进行。由全球执行副总裁Von先生,亲自挂帅前来,务必挑选出未来五年内在中国市场内、Game公司在大陆区唯一的、合作伙伴。
  作为电子界内垄断性的龙头老大、大地集团公司来说,拿下Game的这个单子,几乎是势在必得的事情。
  许湛坐在宽大的办公室内,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评估此次招标的主体方案。作为大地的掌舵人,他深深知道,即便大地今天已经是这样如日中天的地位,拿下这个单子,也事关重大。
  不由得想起前一天晚上出现在他面前的年轻面孔,她要定下的所谓赌约,就是这个大地极为重视的单子。就是因为她说出了Game,他才会破天荒地提起兴致来。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孔,隐约让他觉得有点熟悉,似乎曾经在哪儿见过一般。
  如果没有记错,她叫……何楚。
  对,就是这个名字。被何楚请出去的那一刹那,他眼尖地在她的胸口看见了忘记摘下来的工牌。先进科技作为业内的新公司,因前一段时间挖角挖的很凶,倒也曾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竟然穿着那身职业装就直奔宴会,连胸卡都没有摘下来,——他摇摇头,轻笑,——看来这个女人并不是他想像中那样奔放的类型。
  那么,一个工作狂,为什么会忽然对他感兴趣了呢?不是他怀疑自己的魅力,实在是这个接触有点突兀。许湛摸摸下巴,忽然觉得,这个看上去很冒失的赌约,很可能隐隐藏了些什么。
  何楚……你隐瞒了什么呢?他微微眯起眼。
  特助林子雨站在办公桌前,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这已经是产品部做出来的第五版方案了,负责人这一次甚至没了胆子亲自进来挨批,但为什么……这个顶岗的人是他?
  老板忽然泛出的笑意,简直让他心惊肉跳。看许湛很快地翻倒了文档的结尾,努力平复下心情,林子雨轻轻开口,“许总,这次的方案……?”
  其实在众人眼里,许湛算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老板,经常带着微笑,也很少打断别人的陈述,有耐心,没架子,似乎很好说话。但和他经常打交道的直系下属都知道,每当许湛泛出微笑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接下来的大家,至少会被操劳得半死。
  林子雨的右眼皮跳了跳。
  许湛手中拿着笔,迅速的翻页,勾出几行,然后将文档放到桌前,“告诉他们,虽然有进步,但上次我说到的问题还是解释的不够清楚。将这几个地方再补充一下,应该就差不多了。”
  林子雨连连点头,将指示铭记在心。
  在他出去的那一刹那,许湛忽然出声,“对了。”
  林子雨扶着门把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
  许湛双眼看着窗外,沉默片刻,才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帮我查一下先进科技的来路,然后交一份调研报告过来。”
  先进科技?林子雨一瞬间有些茫然,什么时候起,这样的小公司也值得老大去费神关注了?难道说,他们有什么隐藏的实力、是他所没有看到的么?
  但他还是立刻点头,“我周末前交上来。”
  许湛以笔轻轻敲了敲桌子,过了一会,开口,“太晚了。明天之前吧。”
  莫名的,他觉得何楚会和这次的竞标有非常大的关系。所以他一定要在正式竞标开始之前,将一切的疑惑弄清楚。
  林子雨沉吟片刻,这必然是很困难的事情,之前对先进几乎一无所知,明天就要交一个事无巨细的文档。
  不过,许湛肯定不会接受拒绝。
  于是他再次点点头。心里为自己即将迎来的彻夜加班而无声地哀嚎。加班,自从他进入大地起,好几年来,这已经基本是平常状态。
  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先进科技,为什么会引起许湛的注意呢?
  真是奇怪。
  他想了想,不明所以,于是快步将文档交到了产品部,然后开始从各方面对先进科技进行全面深入的调查与分析。
  有人叩了叩林子雨的办公桌。
  他抬头,美艳的公关部部长Sarah娇俏地微微嘟着红唇,眯起潋滟的大眼。冲他努努嘴,轻声问,“许总在么?”
  林子雨点点头。
  她索性弯下腰来,与他靠近了平视,“他现在心情怎么样?”
  林子雨想了想,“刚才产品部的设计还不错。”
  即便他们是和许湛一同打下市场的老员工,在面对深沉的老板时,也各个诚惶诚恐。Sarah伸手,习惯性地点点自己的唇,泛出一抹笑意,“嗯,这样就好,我有要紧的事。”
  林子雨点头,目送Sarah袅袅的背影走进总裁办公室,低头,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工作。
  “许总,据可靠消息,Von先生今天下午就会抵达本城。”Sarah关上门,对许湛正色道。
  许湛挑眉,不掩讶然,“这么早就到了?!”
  “没错,”Sarah皱皱眉,“行程变化很大,但似乎只是带着一个翻译而已,我在想今天很重要。”
  许湛点点头,沉吟片刻,“现在去机场,来得及么?”
  Sarah抬腕看看表,“恐怕赶不及。”
  他想了想,“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那我们直接去宾馆,你准备一下,我去开车。”
  Sarah笑着颔首,“我们楼下见,我马上过来。”
  香格里拉饭店,许湛和Sarah赶到的时候,Von还没有到。
  大堂里不时有人出入,一眼扫过,他立刻看到了那个藏蓝色的背影。
  她此刻正站在前台交谈着什么。背后看过去,修身的职业装,盈盈一握的腰肢,簪起的长发。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但奇异地,他就是知道,是她。
  甚至连她小小的面孔,大大的黑亮眸子,挑衅的微笑……每一点,都记得清清楚楚。
  许湛向来是遵从直觉的最佳代言人。他低声对Sarah交代一句,缓缓地走过去。
  “又见面了,何小姐。”他在她耳畔轻笑。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的耳垂上,让不曾提防的她,猛地一惊。
  抬头,讶异飞快得闪过她的双眼,但似乎只是令人眼花的瞬间,她已稳稳地笑了出来,“许总您好。”
  不是那天张狂的气势,她淡然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仿佛之前那样大言不惭的撂下战书的狂妄姿态,只是许湛一个人的错觉。
  “喔,你好。”既然她要玩陌生人的游戏,那他何妨继续陪到底。不过,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吧?
  都是为了Von。
  “您果然也来了,”她轻笑,扬扬手里的手机,“其他人,估计不远的将来也会到吧。”
  原来,Sarah自以为秘密的内部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沉吟了片刻,他走回Sarah身边。
  “通知子雨,将Von今天到来的消息私下放出去。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既然不能达到独家接触的目的,何妨让场面更混乱一些。越出现所谓公平的竞争,就会对大地越有利。
  Sarah眼中闪过错愕,但还是立刻拿起手机去执行许湛的指令。再看一眼何楚的背影,他已经没有了再留下的价值。
  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呢?之前大地收到的所谓消息,是你故意放出来的么?如果是的话,你的用意又是什么?
  他轻轻微笑,何楚,对你,我似乎越来越有兴趣了。
  Von终于到了酒店,大堂中蜂拥而至和他招呼的人中,只有三个人不若其他人的殷勤。
  何楚环视四周,恰巧美艳的Sarah也微微眯眼朝她打量过来,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空中交割片刻,然后若无其事的同时调转。沙发上坐着一个男子,如果不是他手中拎着公文包,何楚几乎要以为他是和此次单子完全无关的陌生人。
  对上她的视线,温润如玉的男子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冲她笑着颔首。
  明明是这样纷纷扰扰的场合,他竟然以超然的模样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张望的意思。
  这人……是谁?
  脸生得厉害,尤其是电子市场上。何楚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竞争者的资料,确定从未见过他。但她却直觉的认为,他必然会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
  看来,自己需要留意的,又多了一个人。她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
  Von客套地寒暄几句,杀出重围搭乘电梯上楼,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对这个结果,何楚满意地微笑。她必须要用特别的手段让许湛注意到她,即便放弃这样看似难得的机会,也要争取到他。
  今天的确是她放出了Von的消息,并且仅仅针对大地。Von刚刚抵达本城,按照她之前对他的资料调查,请这个人出来攀上私交恐怕并不是太简单的事情。先进科技是新新公司,她也不算是界内鼎鼎有名的人物,要套近乎恐怕极为困难。螳螂捕蝉,那么她就要成为那个在后的黄雀!
  何妨借着大地的手,抓到那一瞬间的机会。
  何楚的唇角,勾出微微的笑。
  自那日后,Von果然毫无声息地隐匿了自己的行踪。何楚在楼下守了一天,确定自己和其他人都无法获得提前见他的机会后,决定采用早就想好的策略。
  守株待兔。
  于是每天入夜,全神贯注的她都会出现在这里,——坐在凯撒三楼的包间内,眼睛紧紧盯着入口的八台监控器。
  如果其他人要在城中为Von安排一场寻欢作乐的戏码,那么,不会有比凯撒更合适的场地。
  凯撒,是本城中,最首屈一指的娱乐会所。
  沈南风轻轻敲敲门,见她点头,走进来靠近她坐下,将手中的鸡尾酒递给她。
  “酒精度数很低,水果味十足,适合你。”他低低笑了一句。
  “真的?”她扬起眉,眼波流转,低头啜了一口,赞许地冲他点头,“嗯,味道不错。不过,凯撒什么时候开始不卖烈酒卖饮料了?”
  沈南风低笑着摇头,“也就是你来了,才能让身为老板的我露一小手。受宠若惊吧!这酒是我特意给你调的。”
  身为城内著名夜店凯撒的老板,沈南风出人意料的年轻。短短的平头,干净的面孔,和蔼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半分危险性。但这一切,不过是表象。凯撒挤在黑白两道中间做生意,如果手段不够狠辣,绝不会在沈南风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成就。
  何楚波澜不惊地接过话茬,“谢谢,同学这么多年,您的伺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
  沈南风失笑地摇摇头,她的表情根本就没有半点诚意,不过这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她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器看了两天,连吃饭喝水都不舍得移开视线,卖力程度比他雇佣的专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少见她拼成这个样子,于是他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你究竟在等什么人?”
  何楚笑了笑,“大单子。”
  过了一会,她忽然开口,“南风,你还记得一个叫许湛的人吗?”
  “许湛?”沈南风愣了一下,旋即说出答案,“大地集团的老总?”
  作为凯撒的老板,他自然熟知城中不算太大的高级社交圈。
  “不。不是大地集团的许湛,”何楚转过头来,冲沈南风露齿一笑,志在必得的笑,简直让他莫名的毛骨悚然 “而是当年十一中的风云人物,许湛。”
  “十一中?我们学校?”沈南风皱起眉头,略为茫然地重复她的问题。
  何楚噗嗤一笑,耸耸肩,视线继续回到监控器上,“算啦,我忘记你当年是个混混,基本没怎么上过课,自然是不知道这号风云人物的。”
  沈南风瞪了她半天,憋出一句,“如果你用了带头大哥或者古惑仔这些时髦的词汇,显然我会更高兴一点。”
  何楚失笑地喝了口饮料,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器里来来往往的人,“许湛,十一中的风云人物。年级第一。”
  “你不也是?”沈南风挑挑眉,平淡地插嘴。
  “国际奥赛特等奖。”
  “你不也是?”他切了一声。何楚这家伙是跑过来显摆的吗?
  “精通乐器。学生会主席。科技协会会长。”
  “喂,你确定不是来我这里炫耀的吗?好学生!”他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何楚猛地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让沈南风下意识地轻轻后仰,“他比我们高两届,在我们刚刚进校时,就已经风光的不得了。别说什么‘你不也是’,我根本不是,因为他才是十一中里,第一个做到的人。后面的,压根没有意义。”
  沈南风吃惊地瞪大眼,“不要告诉我他是你的偶像?很少见你能把别人的优点记得这么清楚。”
  何楚虽然一直很强,但她一般来说只是将目标锁定在自己,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狂妄与漠然,简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沈南风还清楚记得,在不算太久远的高中时代,她次次考试都拿第一,不分科目不分大小,并且对种种殊荣崇拜完全的漫不经心。补习不参加,自习不参加,老师因她优异的成绩也没有半点抱怨,她完全是游走在自由中的特权阶级。——毕业典礼后的散伙饭,总拿第二名的眼镜兄向她敬酒,她竟然发出了“你是谁啊”的无辜问句,向来好脾气的眼镜,在强烈刺激下险些暴走。
  许湛即便再怎样出色,以沈南风对她的了解,他们间也并非有遥不可及的距离。如果她连鸡毛蒜皮都能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在其中。
  果然,何楚嗤笑一声,继续盯着监控器,淡淡道。“偶像是什么概念?我不太明白。不过,我承认,许湛会是个很好的竞争对手。和他玩一个充满挑战的游戏,想必,会很有趣吧?”
  “游戏?”沈南风挑挑眉,“说到男人和女人玩的游戏,似乎我知道的,只有那个叫□情的东西?”
  她轻笑,“不用激将,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不会告诉你事情的缘由。”
  “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微微暗了下去,“这一次,我一定要赢了他。放下了我所有的赌注,这一次,我不允许自己再输。”

  美人谋 Ⅱ
  她的脸色铁青,手紧紧握住垂在胸口的吊坠。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习惯用这样的动作鼓励自己。沈南风微微一怔,心中不由得轻叹,和何楚认识了将近二十年,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女人、这个智商算出来是满分的女人、这个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从来没有拿过第二的女人、这个平常总是漫不经心的女人,如果一旦她流露出这样认真的态度,那么必然需要面对她最强力的攻击与难缠的斗志——
  许湛。这个人,一定不简单。
  沈南风破天荒地对他有了兴趣。除了大地集团的老总,除了高中时代的学长,能让何楚在意到这个程度且他沈南风一无所知的……男人,究竟会在背后隐藏了怎样的身份?
  但是,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沈南风诧异地回过头,简直要不敢相信地盯着何楚坚定的侧脸,——刚才她可说了“再”这个字?!
  这一次。我不会再输了。
  沈南风后知后觉地睁大眼。难道说,何楚也曾经输过?在他印象中似乎是无敌一般的女人?
  刻骨铭心的、倾尽全力的、输给过——许湛?!
  这是怎样一桩大新闻啊!他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
  刚想开口,她迸出清脆的笑声。转过头来,她双眼里漾着波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眉飞色舞。
  “南风。我找到了他们。”
  绕了一大圈关系,才好容易找到了与Von的联系。德国人比他们想像中还要古板很多,但无论如何,此刻他们终于能坐在凯撒的VIP包厢内,得到一个拉进关系的重要机会。
  这样的场合中,许湛是不会出席的。觥筹交错间拿下对方的心防、套得最重要的信息资料,身为公关部部长的Sarah,这是她职责内的重要任务。
  这些天下来,大地是唯一一家正式请到Von的公司,多亏了许湛的影响力。但古板的德国人正襟危坐,Sarah用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泛泛而谈,话题始终游离在正题之外。
  她意外地觉得疲惫。
  想到许湛昨晚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喉咙口,沉下去再提上来。
  很少见到他流露出那样对别人的欣赏,极力的赞扬让她和林子雨都目瞪口呆。但在神色流转间,她却分明看到了他的兴趣。
  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每当他对女人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时,她就明白,他又要换女伴了。
  而这一次,对象竟然意外的不是花瓶、不是美女,只是那天见到的、先进科技的、何楚吗?
  第一眼看上去就聪慧非常的女人,绝对不会是一个陪男人玩玩的角色。什么时候许湛的品味变了?他明明在之前非常避免在职场内有任何感情碰撞的。而那个何楚究竟做了什么,能引起他这样的注意?
  身为女人,她有种很异样的直觉。许湛这一次,恐怕是认真的开始。
  她……已经没有机会了么?果然,默默的守候,实际上不会有任何结果。
  心里泛出微微的酸涩。
  她喜欢了他很久,甚至都忘了具体有多久。仔细回想起来,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正在找工作的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听到了他面向毕业生做的演讲——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刚刚工作一年、身为一家跨国公司里破格升职的经理,但流露出的气质,已让所有人不敢小觑。小小的讲台上,在轻轻的微笑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演讲一结束,有无数的女生为他的风度气质所拜倒——其中,也包括眼高于顶的她。
  Sarah很清楚自己的外表是相当吸引人的,而她也一直是非常擅长于使用自己的“资本”。踏入职场不久,她就已成为公关界成绩骄人的新贵。但当她接到许湛的挖角电话,——那时候的他已经离开了工作了两年的公司,放弃了优厚待遇、单枪匹马地刚刚成立了大地科技公司。——在那一刻,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立即答应了他伸过来的橄榄枝。
  即便,当日的她也已经有了不低的职位和光明的前景。
  就那么几个同样是被许湛拉来的年轻人,大张旗鼓地开始了创业。已经无法想象和计算过付出了多少心血,无论如何,今天,大地由单纯的科技公司、正式成功转型为集团公司,而公司的规模,也由过去的十来个人扩展到了今天的三千多人。作为今天电子业的龙头老大,他们站在顶端,成功,是毋庸置疑的。
  而作为公关部部长,这样和客户在夜场里周旋,类似的应酬根本不可避免。而她也是极擅长在迎来送往的八面玲珑中,迅速地和对方熟悉起来,保持即不被吃豆腐、又能顺利地拿下单子的不败战绩。
  但今天,她是第一次,对这样的工作忽然有了巨大的倦怠感。与年轻英俊却古板的Von无关。
  只是忽然心底觉得,很辛苦,很委曲。
  忍不住起身,向Von道了个歉,她躲进洗手间吞云吐雾,逼回几乎要忍不住的泪水。
  摸出手机,她看着那个放在第一位的名字,犹豫了半天,还是选择拨通了林子雨的号码。——如果没有猜错,他们此刻应该还在一起工作。
  电话响了几声就通了,林子雨关切的询问在她耳畔响起。“Sarah,怎么样了?”
  她低笑,用额头抵触门板,镜中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却无法掩饰从心底泛出的疲惫。“一切顺利。我就是想给你们打个电话,说一声一切ok。”
  那头传来许湛的询问声,林子雨捂住听筒,模糊了她的听力。她努力地侧耳听着,许湛似乎在问项目进展的事情。
  许湛的声音安静了下去,林子雨在电话上继续和她寒暄。“还有其他事么?”
  有事么?她苦笑,连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也只能是做个安静的守望者而已。
  “没了。”她低低回答,不待他反应过来就已挂线。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单调声音,林子雨合上电话,若有所思地轻轻皱眉。
  “怎么?”许湛挑眉问他。难得看到向来稳重老成的林子雨有失神的瞬间。
  “没事。”他摇摇头,坐下来继续工作。
  许湛的眼底划过一抹犀利,他大约明白是什么问题,——虽然,一切都被掩盖得很好。不过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干涉任何人的感情问题,向来是他的原则。于是耸耸肩,他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许总。”林子雨忽然在身后扬声唤他。
  “什么事?”他转身。
  “我们能不能……一起去一次凯撒,今天的单子毕竟很重要,”林子雨鼓足勇气,声音却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而Sarah的状态好像不是很好……我担心……”
  许湛神色没有半分起伏,想了片刻,他轻轻点头回答。
  “好。”
  Sarah再次回到包间的时候,里面的气氛已风生水起地被改变。而坐在Von旁边笑得阳光灿烂的,竟然是她最、最、最不想见的,何楚。
  和上次在酒店大堂看到的职业化不同,此刻的何楚没有挽起头发,漆黑笔直的长发散在身后,身穿贴身古典的旗袍,一副古典美人的打扮。就连一直摆出公事公办架势的Von,都流露出了浅浅的兴致。
  Sarah愣住,脸色无法控制地沉了下去。
  何楚站起来迎上她,笑得没心没肺,单纯的笑容里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阴险,“富经理你好,我刚才和朋友在隔壁玩,不小心走错了包厢,没想到碰巧遇到你们。”
  Sarah笑得体贴,她怎么会是不小心?这个巧遇未免太过惊喜。
  “欢迎何经理加入呢,今天在这里玩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请何经理不要太拘束,放开玩就好。”
  地主之谊吗?以体现自己的优势?
  何楚暗笑,“既然是在一起玩,就别经理、经理的叫了,多生疏。不如你就叫我何楚吧,我叫你Sarah可以吗?”
  “当然可以。”二人手挽手地进门,一副好姐妹的模样,非常自然地分别坐在Von的两侧。
  不待Sarah开口,何楚伸手斟了满满一杯酒,笑靥如花地迎向坐在正中面孔严肃的男人,“Von先生,冒昧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自罚几杯,还请您多多担待。”
  她的德语地道且熟练,让Sarah微微一愣。在此之前,他们都是以英文交流的。——听到母语,Von十分欣喜地接过她手中的酒杯,觥筹交错,从欧洲的音乐聊到旅游,再到美食,不过是转眼功夫,二人已摆出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捻熟感。
  Sarah一愣,在公关圈子里混了这么久,自然明白何楚那带着奥地利的德语口音意味着什么——Von,正是奥地利人。
  可惜她的德语不过马马虎虎,偶尔以英文插嘴几句,总是会被何楚不自觉地带到其他的话题里面去。
  半个小时过后,何楚和Von间已熟悉的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Sarah笑着坐在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紧紧握住拳。
  这一场仗,她几乎是全盘输了。
  许湛在这之前,曾经毫不保留地流露出赞扬,“Sarah,你要多注意何楚。她是个非常有手腕的人。”
  她却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已经狡猾到如斯地步。谈吐之间,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何楚笑着对Von眨眨眼,“Von先生,我们隔壁有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唱歌跳舞都很有中国特色,非常棒。我请你去欣赏欣赏,你有兴趣么?”
  Von大笑着点头应允。转过头来,对Sarah十分抱歉地开口,“Do you mind?”(介意吗?)
  “Of course not。”(当然不。)她几乎要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
  何楚冲她眨眼轻笑,然后冲Von伸出手,“So wenden Sie sich bitte。”(请跟我来)
  二人相携而去,Sarah饮恨当场,拿起酒瓶猛灌几口,平息自己几乎要遏制不住的怒火。
  当林子雨和许湛赶到凯撒的时候,Sarah已经喝的七七八八,地上乱七八糟地丢着酒瓶。
  林子雨脸上不掩讶异,他皱眉连忙扶住摇摇晃晃的她,不悦地抿起唇,“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呢?Von先生去哪里了?”
  Sarah苦笑,脸色潮红,他们两人的影子在她眼中模糊地晃动着,“Von被何楚勾搭走了。枉我一世英名,竟然栽在了一个小丫头的手里。我……我……真是不甘心……”她踉跄了几步,挣扎着走到站在门口的许湛跟前,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那样直接、毫不掩饰自己心事地注视着他。
  他的目光犀利,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酒意在这样的注视下,忽然逃得无影无踪。“对不起……”她咬住唇。
  “没关系。”许湛破天荒地露出笑容,伸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她的手肘,“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Sarah,这已经够了。”
  忽然,她所有的坚强全数决堤,无法控制的,泪流满面。
  林子雨默默地从一侧递上手绢。
  许湛将Sarah的胳膊交到林子雨手中,“子雨,送她回去。”
  “你呢?”林子雨挑眉。
  “我还有事,”许湛缓缓咧开嘴,白牙森森,“她在我们的地盘上做了那么多,我却略表达一下心意。”
  林子雨无语地愣在原地。许湛危险的表情,让他心中一阵寒冷。何楚这样的所作所为,无疑是给了大地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么,她就必须要面对承担许湛怒气的,结果。
  看着许湛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门后,他生生打了个寒颤。不过他的出神并未持续太久——
  呕——Sarah狼狈不堪毫无预兆地吐了他一身。
  灯光昏暗,林子雨半抱着神志不清的她,简直要哭笑不得。
  出门,拦住一个刚从隔壁包厢出来的女服务生,许湛略冲她笑了笑,将那女孩迷得头晕眼花,将里面服务的情况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得清清楚楚。
  “嗯……对,是有一个外国男人,蛮帅的……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孩,挺有味道的那种……凯撒最有名的十二金钗去了三个……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跳舞……说什么?听不懂,应该不是英语吧。”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靠在黑暗的墙角,以一种闲散的姿态,等她出来。
  第一次见面,她张狂得近乎自大;第二次见面,她好像陌生人一样冷静客套的寒暄;第三次见面,她要化身酒家女了么?
  即便她是酒家女,也不是一般简单的角色,——他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吐出烟雾。起码,在凯撒里能够调动这类最顶级VIP包厢的,还叫了十二钗作陪;即便他对凯撒知道的不多,但也清楚,在这城中有这样能力的,不过是寥寥数人。
  不仅如此,她的伶牙俐齿和不动声色,竟然能让身经百战的Sarah哭得一塌糊涂,——虽然之前他欣赏她的能力,但根本没有想到,她能够做到这个程度。
  这两点叠加,已足够他对她上心。
  当赌注定下的那一刻,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无聊的游戏。完全没有当真过的他,只是对何楚这个人有一点点的期待而已。
  但从现在看来,或者,是他低估了她。
  不一会,何楚从包厢中走出来,靠着虚掩的门,她轻轻嘘了口气。
  闷骚的男人一旦被打破那个古板的表象,玩起来的疯狂是非常恐怖的,她几乎都要顶不住维持高亢的情绪。——多亏了沈南风派给了她凯撒里最顶尖的姑娘,才能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还能让Von那样的尽兴。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可以下台一鞠躬结束表演,后面自然有凯撒的人会招待。今天的这一场Party,相信能让贵客十分满意。
  而她,也顺利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墙角处突兀闪烁的红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下一刻,她看到了许湛微笑的脸。
  烟雾缭绕,他一派轻松地倚在墙上,冲她促狭地眨眨眼。
  看到他,她垂眼掩掉自己的欣喜。今天的戏码,套出Von的内部消息不过是幌子,她要引他上岸才是真。而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简直让她欣喜若狂。
  心里这么想,她的脸上却是淡淡的。袅袅娜娜地踱了几步,站在他跟前,不远不近的距离,温文地打招呼,“许总您好。”
  他的打扮不若平常那样正式,碎发垂了一些下来,领口的扣子也不是颗颗扣紧,没了平日的严肃和冰冷,仿佛忽然间小了几岁。
  他低头,轻佻地吐了口烟在她的脸上,眼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芒,整个人散发着令女人难以抵挡的坏男人气息。
  烟雾中,他的双眸如寒星一般闪过,时时提醒她,这个男人,十分危险。
  但那又如何呢?人类总是沉迷于未解的难题之中。而对于男人来说,最有兴趣的,一定是他看不懂的女人。
  伸手,她拿下他唇上的香烟,接过后含笑,缓缓吸了一口,拧灭烟蒂,丢掉,微微凑近了他,“经常吸烟对身体不好,许总。”
  她的神态暧昧,眼神清亮,再加上这样的挑衅姿态,整个人散发着难以言传的吸引。他低头轻笑,猛地伸手,以强势的姿态将她禁锢在怀中。

  美人谋 Ⅲ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脊背紧紧地贴上了墙壁,他的气息霸道地充斥在她的鼻端,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在他的怀抱里,她才发觉自己的弱小。原来……他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平视过去,自己刚好看到他弧度完美的下巴,细碎的胡渣。
  他微微抬起她的脸,深深地看着她,一瞬不瞬。他呼出的热气缓缓打在她的脸上,唇靠得太近,她僵硬地维持了片刻,忍不住仓惶地低头,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明显悸动。
  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他轻笑出声,这个女人,竟然意外的有这样羞涩的一面——或者,他终于碰上了个宝贝,也未可知?一面强悍的要命,一面羞涩的要死,极端矛盾的个性组合,还真是让人迷恋。
  于是凑近她的耳畔,□地轻叹道, “你到底有多少面呢,真让我迷惑呵,女人。”
  他的声音低沉性感,还有一点点喑哑。她的耳朵被他弄得又痒又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灯光昏暗,他却看得清楚。光线在她细腻的脸上投下漂亮的阴翳,秀气的唇因为讶异而微微张着,长睫轻颤。仿佛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胸口燃烧起来,他想将她深深地揽进怀里。
  这个女人,不算是绝色,但却顶符合他的胃口。
  唇在她耳畔逗留片刻,他细碎地吻着,缓缓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留下蜿蜒的印记。她整个人都傻了,站在原地,濡湿一点点的蔓延过来,眼看到了她的唇,心几乎要跳出了喉咙口。下意识的,她及时伸手挡住他。
  “怎么?”他握住她的手,有些诧异地停住动作。他以为她是愿意的。她之前的种种□,难道不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么?
  他的眼底闪过暗色,又或者说,她想要的,比一段感情还要更多?
  她用力地长长呼吸,好半天,才努力地笑了出来。 “许总是阅遍千帆的个中高手,难道连一时半刻也捱不住么?今天才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呢。”
  黑暗中,许湛的味道从头到脚包围了她,只是一瞬,他已放松了对她的禁锢。她是在上演欲擒故纵的戏码么?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即便灯光昏暗,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样的情绪,应该不是在假装演戏。有着软弱的内心,却有强大的执行力支撑,她还真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她的存在,仿佛谜团一般。让人忍不住有抽丝剥茧看下去的欲望。
  此刻,她的羞涩莫名的取悦了他。即便是她的出言不逊,都没有让他恼怒。他如她所愿地松手,低沉地笑。
  “女人,我在想,不是每一次你都有全身而退的运气。”
  假若他的兴趣再浓烈一点,个性再野蛮一点,就不会连一个小小的吻都被女人拒绝。
  她看着他,迅速平复了复杂的紧张情绪。看清楚他的疏离和冷静,她十分不甘心,手轻轻划过他微微露出的锁骨,声音低哑,语气暧昧,“欲擒故纵,难道不是让这场游戏更加刺激?难道你忘记了我们间的赌注么?明明胜负还未见分晓。”
  许湛的呼吸轻轻一窒,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微微挑着眼角看他,心头微微一荡。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对他而言,真的有很强的吸引力。
  眨眨眼,他迅速甩掉冲动。在游戏中,他从来都不会丧失游戏的主导权。即便有所迷恋,他也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如此荒唐的打赌,我是第一次,”他低头,故意用额头抵住她的,发丝和气息纠缠在一起,呼吸暖暖地喷在她的脸上。唇近得,她一抬头就能碰上。
  “不过,对你,我还是有所期待。”
  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目的,在这一刻,他已坚定要得到她的决心。没有一点的犹豫。
  既然她现在喜欢暧昧,那么现在,他就只给她暧昧。
  她有些僵硬地站着,眼中却没有惊慌,冷静地回答,“当然。输了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绝不反悔。”
  “小姑娘,不得不说,你很有胆量。”虽然她力图镇定,但他看得出她不过是虚张声势。轻笑着松开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他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不过,所谓游戏,原本就是要两个人能对垒,这才会有看头。”
  她只有用力靠着墙,才能保证自己此刻不会因他的调情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尽量保持着平静,“我很荣幸。”
  “Das gleiche an, die Sie。”(我也一样)许湛的德语纯熟,执起她的右手,在手背上轻轻烙下一吻。
  “再见,小姑娘。”他优雅地转身离开。
  确定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何楚终于再也撑不住软的像面条一样的双腿,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战役,不过……她一定要赢!
  第二天,重要的招标会,正式开始。
  整个招标会分为三个部分,共计两天。第一天主要进行各家竞标者的宣讲会,主要的目的是分析当前市场状况,并对自己的优势进行阐述;在这个过程中,竞争者们间也是可以自由发问的。一天的会议结束之后,会由主办方Game公司通知五名进入决赛圈。第二天的早晨,由五家入围公司提出具体的实施计划,包括具体产品的设计理念以及重要的报价;中午会餐后,淘汰掉三家较差的公司后,负责人Von会将剩下两家的策划书传回本部总公司,由Game的决策层分析后决定,究竟采取哪一家的设计。
  每一轮都是淘汰赛。换言之,如果有一个不慎,大家不会有第二次挽回的机会。
  偌大的会议室里,坐着汗流浃背兼西装革履的众人。一片寂静,甚至连空调安静的“嘶嘶”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按照先进的说法,这个方案的胜算,似乎是很难看到的?”冰冷的男中音轻轻响起,许湛用了疑问的句子,却分明是肯定的语调。
  贴身的职业套装,勾勒出何楚出众的身材。她轻扬下巴,唇边勾起一丝笑容,虽然和蔼,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她的巨大压迫感。同许湛一样冷冰冰的气息从她身上无言地蔓延出来,没有任何人敢直接对视她清凉的眸子。——漂亮的深黑色双眸,仿佛有着奇异的拉力,将和她对视的整个人都用力地旋进她的世界。
  何楚轻盈地转身,注意力从正在讲解的PPT上收了回来,环视一圈,视线停留在会场里“唯一”、“频频”挑衅她的男人、大地集团老总、被誉为商业传奇的青年俊杰,许湛。
  他以双手撑起下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心理学上分析,这个动作表明了当事人整处在一种极度的质疑当中,其中暗含了某种敌视的态度。又或者,根本不用从心理学的角度去推论,因为他的眼神,冷得如冰一般没有温度。
  从她的报告开始,他就一直别有用心地挑剔到尾,她不甘示弱地将所有的攻势顶回去。战场上硝烟弥漫,他们两人针锋相对,导致观众们在不知不觉中坐得越来越远,恨不得在会议室中央空出场地来让他们俩肉搏一番分出个你死我活。
  原本,因为有了和Von的私交,何楚以为自己在这一场中只需要有所保留的发挥,就可以一定进入下一轮。在这次商会中,暴露内容越多越早,对自己的未来会越不利。
  但显然,有备而来的许湛,早已经准备好了诸多刁钻问题。各个都是关键点,不由她避而不答。并且同时,过多的言辞反驳,会让她在报告的过程中,大量缩水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内容。如果她从头到尾进行的都是问答会,显然,即便是Von有心偏袒,也无法放水让她进入下一轮。
  看到他再一次、意料中的挑衅,她在心中忍不住冷哼几声。她会将这样的刁难,积极乐观地看作是他的兴趣。
  挑眉,迎上他锐利的注视,她瘦削的背挺得笔直,毫不退缩地微笑着回答,“如果先进科技都不具备许总所说的成功条件,那我不认为在座的哪位能理直气壮地提出更优的方案。毕竟,虽然看起来,先进只是一家刚刚起步的公司,似乎和众位同仁相比,资源长项并不明显。但正因为我们的专注,所以相比业务线广泛的大地集团,明显会有更大的优势;也正因为我们是这个市场上的新人,所以公司同仁会以最大的努力和百分之两百的诚意,争取这个单子。”
  “如果何小姐不清楚,我不妨提醒一下,你口中所谓业务线广泛的大地,正是依靠电子起家的。”许湛双手交叠,轻轻露齿一笑,白牙森森。
  明明是酷暑,但因他这个冷冰冰的笑容,屋内的温度好像忽然间降了几度。
  “如果许总不清楚,那我也不妨提醒一下,在今年春天的3月份,您作访‘财富’杂志的时候,曾经明确表示过,大地集团既然作为集团公司,在去年正式登陆纳斯达克后,将立足于电子业,将所有的触角伸到更多的领域去。”何楚也还他露齿一笑,耳畔的钻石坠子来回晃动,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屋内骤冷。大家齐齐打了个寒颤。
  “如果触角伸出去,就代表不专注的话,那么我会很诚恳地认为,何小姐的理解力存在一定的问题。”许湛松开手,双手插进口袋,整个人倚进宽大的办公椅,微抬下巴,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黑暗的压迫感向何楚方向袭过来。
  她顿了顿,突兀地笑出了声,身子甚至轻轻摇晃,“如果先进这种只做电子业的起步公司,拥有庞大的注册资金,拥有众多业界精英,全心全力地争取眼下、此刻、在这里Game公司的这次单子的公司,都不叫做专注的话,那么我也会很诚恳地认为,许总的理解力即便不存在问题,为人也真的存在巨大的偏见。”
  无声的冷风从会议室里的这头吹到那头。所有人都几乎被冻成了雕塑。
  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眼,翠绿的树叶低垂着,酷暑的空气凝滞得仿佛停止。紧紧拉着窗帘的会议室一片黑暗,角落里的百合香气瞬间变得冰凉,空调的温度,似乎调得太低了些。坐在圆桌最外面的中年男子,伸手轻轻搓了搓胳膊。
  一片静默。连大家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许湛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平淡无波的声调听起来没有半分不悦,即便,刚才面对那样直接的挑衅和批评——
  “先进科技,真是有胆有谋。”
  如果他不在最后加上冷冷的一笑,可能诡异的气氛会稍稍好转。毕竟,这句话也可以看作是某种程度的赞许。
  “承让。”何楚的笑靥如花,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中变得耀眼明媚,“不过大地集团的许总,也着实让何楚刮目相看。我已经完全见识到了您的口才,剩下的时间不多,请允许我一个人、将最后重要的总结说完。谢谢。”
  许湛破天荒地勾起唇角。这个女人……他以微笑表达自己对她的称赏。
  她伸手,轻轻在笔记本电脑上翻到最后一页,PPT的最后,是方案的整体总结。事无巨细的一张表格,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所有Game公司可能会关注的内容。何楚微笑着看向办公桌的最外面那头,那里坐着决定此次竞标公司进入最后一轮的关键人物,Game公司副总裁,Neumann Von。Von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报告,如果能忽略掉坐在不远处某道频频射过来的淬毒目光,她的心情真的十分愉悦。
  “Von先生,各位同仁,这里是先进科技对于此次项目的计划和执行层面的所有细节。”她微笑着开口总结,声调平稳。
  副总Von先生旁的同声翻译官,和何楚同步同时开始轻轻翻译,小小的声音总算打破了这流转了许久的诡异安静。
  “从我们精心准备的这份计划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我们不断投入的研发力量,每一版本的推出时间,包括我们对于市场、品牌的宣传,还有最终每一次的预期市场占有份额。而这样精密的一份报告,之所以先进会有信心精确到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盈利点,是因为我们背后强大的技术支撑和产品包装、品牌市场团队。之前对于项目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做出了种种预测和评估,在考虑到风险的同时,也做出了周密的应对措施。所以,刚才许总对于我们提出问题表示质疑,这一点我并不能很好地认可。”
  许湛的目光深沉,敛去笑意。
  她轻轻冲他点头微笑,非常礼貌的样子,他却分明看出了其中的挑衅意味。
  对面的温润男子不经意似的细细观察着他们的举动,许湛看他一眼,他记得他的名字。新出现的竞争对手,领先电子的代表,江城。
  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很温吞,但莫名的给他以难缠的直觉。可能相比起犀利的何楚,看不清底牌的他更加值得关注。
  何楚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不过许总的质疑,我能理解。因为种种技术保密原因,所以在今天这个场合我并不合适清晰地阐述先进的种种应对策略。如果Von先生允许,我会很高兴在后天即将举行的正式合作招标会上,将我们的策略与大家一同分享讨论。今天我的报告就到这里,期待后天与大家的会面。”
  Von几乎忍不住要扯扯脖子上的领带。正装几乎让他在刚才诡异的气氛中窒息,虽然略通汉语的他并不能很清楚地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内容。而这个主讲的女子,何楚,散发出的气势与昨天他所见到的,也有很大分别。
  但毋庸置疑,她的实力很强,这一点他认识得很清楚。翻开文件夹,拿起笔,他在她的名字旁边,轻轻打勾。
  何楚飘然落座,她自然没有忽略Von手中的动作,垂下眼睫,掩去眼中微微的笑意。
  再抬头,她对上坐在对面的许湛的眸子。
  他冲她,缓缓挑眉。
  她不置可否地扭转视线。打开桌上的文件夹,将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家做报告的人身上,一手握笔快速记录有用的资料。
  百合花的香气好像一下子浓郁了起来。屋内又恢复了夏天的温暖和清凉。
  会议室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总算过去了。
  许湛回头对身后的特助说了句什么,然后不经意地将椅子轻轻后移,将整个人埋进深色的黑暗中。直至面目模糊。
  他紧紧盯着何楚柔美的侧脸,她此刻的安静专注几乎让人难以相信,她刚才竟然是那样伶牙俐齿地当众顶撞他!明明看起来单薄而和善,却偏偏有一个倔强到死的脾气和性格!也正因为她矛盾得要命的性格和外表,综合起来,才分外吸引旁人的眼光。
  尤其是,男人的眼光。
  很久很久,许湛的唇,轻轻弯了弯。

  交锋 Ⅰ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在Von宣布将在今天晚上八点通知入围公司时,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然后几乎在同时,立刻收拾收拾桌上的东西,落荒离开。
  德国人的习惯,不会在职场上有任何东拉西扯套近乎的行为,大家知道此刻拉拢Von无望,且人多眼杂,所以完全不报希望能在这时候搞定关系。许湛与何楚刚才两尊煞神对垒的场面看在眼里,实在让所有人都冷到极点。眼看着他们二人盯着手中的笔记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为了不和他们碰面,会议一结束,办公室在一分钟内已走得连半个闲杂人等都不剩。
  何楚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从椅子上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天精神紧张下来,感觉疲惫无比。她轻轻仰了仰脖子,几乎酸疼难忍。一边拿文件夹轻轻敲着背,她一边埋头思考着,走向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打开。她低着头走进去,按下B1层,靠在墙边,整个人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门要在合上的一刹那,突兀地伸入一只强有力的手。何楚错愕地抬头,对上的,是许湛黝黑的双眸。
  他身后美艳的公关部部长和俊挺的特别助理,两人默契沉默地一左一右退到电梯最深处。许湛却特意站在了她身边,眸子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哟。”他捻熟地招呼,仿佛刚才在会场的针锋相对不过是大梦一场。
  何楚错愕,惊讶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直起身子,迅速地颔首。“许总。”
  在这里看到他,一点都不意外。不过碰巧的太过频繁,即便她有心接触,也有略微的疲惫与厌倦。
  “何经理。”他语气调侃,面带微笑,和蔼的好像忽然和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那个狠辣犀利的许湛压根不是同一个人。“你竟然是一个人?”
  他别有深意地瞥了瞥她,从上到下。眼神在她胸口的曲线处略略逗留。
  “那是,”何楚笑得灿烂如花,“哪里比得许总,左拥右抱,喔不,左右护法,喔也不对,真是该死,我真是太不会说话了。”
  她笑得张扬的脸上,哪里有半点不会说话的意思?
  “你这都叫做不会说话?”许湛轻笑,“那大地的众人看来都是哑巴了。”
  “过奖过奖。”何楚笑得前仰后合,伸手夸张地抹掉笑出来的眼角水光,“我的不会说话,自然是跟许总您相比。不过大地的众人是哑巴这种说法,显然是您过于自谦。从今天会场上您对我的百般诘难来看,无论是反应力还是观察力,您明显都是百里挑一。如果有您这样能耐的上司,如果您的下属各个都沉默寡言,我想大地一定不会有今天的规模。”
  一句话中有好几重含义,许湛听得明白,好脾气地轻轻眯了眯眼,“何经理真是伶牙俐齿,先进科技里,居然靠公关也能做上去经理的位子?啧,”他状似惋惜地摇头,“电子类的公司,没有雄厚的技术背景,是很难担纲重任的。作为前辈的我好心提醒何经理一句。”
  “叮——”的一声,电梯已到了底层车库。
  何楚率先迈出一步,转头对许湛轻笑,“既然作为前辈,您擦亮眼睛看着就好。传奇,向来都是从老古板们的不可思议开始的。”
  她刚想离开,手腕已被人死死的攥住!
  诧异地回头,看到同样目瞪口呆的林子雨和Sarah。不过她的愣神只是片刻,许湛轻轻对她说,“你跟我过来一下,有件事要问你。”
  一路将她拖入停车场的无人处,许湛才松手。
  意外看到这样的许湛,她以为在人前,他们要一直扮作陌生人的样子,玩皮笑肉不笑的游戏。
  “什么事?”刚才他的力道控制的很好,并没有握痛她。靠在车上,她轻问。
  沉吟片刻,许湛选择了直接的开口,“江城这个人,你认识么?”
  何楚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果然也注意到了那个人。但为什么,此刻他会问她是不是认识?他们看起来难道像认识的样子么?
  如果连元老级的许湛都不熟悉,那么身为新人的她为何会清楚?难道说,他们间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使得许湛误会他们间有所联系么?
  她单方面从未与江城有过接触。而这,是否也可能是其他人为她布下的局?
  不过闪念之间,何楚脑中已跳过多种揣测。
  看到她的长眉微蹙的思考,许湛已明白她和他之间并无关系。于是他淡然一笑,“没事了。你多保重。”
  如果何楚不知情,是否可以认为,江城的一切阴谋陷阱……都与她无关?他一边深思。
  他说的意味深长,让何楚直直地站在原地,。
  江城……究竟是有什么身份呢?她第一次觉得茫然。模糊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会比她想像中的更加复杂。
  坐上车子,许湛从冰箱中拿出一瓶矿泉水来,轻轻啜了一口。Sarah和特助林子雨迅速拿出刚才两人分别整理好的各家公司的报告总结,轻声向许湛汇报,同时还有细微的争议讨论夹杂其中。
  许湛多数的时候都不会表态,有时候轻轻颔首,表示他认同他们的观点;有时候微微皱眉,表明他在思考。偶尔会以沉稳的声音缓缓道出自己的态度,一语中的地点明他们没有关注到的盲点。Sarah和林子雨以最快的速度记下来,以便汇成他们最后的报告,回头整理发送给许湛。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加倍的努力,才终于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Sarah看着他英俊的侧面,忽然有点恍神。
  报纸杂志上每每喜欢将许湛的面孔放大数倍,作为封面打上“全国最优钻石王老五”的封号,但若只看他的外表却不了解这个男人的真正实力,这样轻易的迷恋又算是什么!越在许湛身边和他呆得久,就越不会将他出色的外表看在眼里。虽然有数不清的女子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身材样貌倾心。
  然而,当她第一次看到何楚和许湛的时候,基本已经知道,自己的幻想会被她所终结。——Sarah垂下眼睑,继续手中的工作,心中漾过微微的酸楚。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来佐证。
  手机铃声突兀地在车厢内响起,许湛的眉毛轻挑,接起电话。而坐在他旁边的两人知趣地迅速捧起手中的文件夹,进入低声的互相讨论阶段。
  不听老板的私人电话。原本就是职场上的潜规则。
  “终于打电话过来了。”许湛握着手机轻轻微笑,口气捻熟,“之前给你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接?”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许湛轻笑出声,左颊上深深的酒窝,随着他的笑而微微跳动。
  “嗯。资料我已经传真过去了。你看了么?”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伸手扶住额角。忽然的沉默了下去。
  Sarah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却听不到许湛电话对象的半点声音。
  难以忍耐的沉默了很久,许湛才以淡淡道,“果然是这样。果然是他站在后面。”
  他淡笑几声,视线望向窗外。空调安静的吹风,车内染上一片清冷。Sarah和林子雨相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继续整理资料。
  “如何回报么?”强大的气势席卷了每个人,他们不由自主地战战兢兢。许湛沉吟片刻,方才低笑出声,“放心吧,以牙还牙,向来都是我的风格。”
  他静默几秒,“记得,你在这场游戏中,最后会以压轴的身份出现。”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让许湛以轻柔的声音笑道,“嗯。等你的消息了。”
  “啪”地合上手机,他望着窗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继续将注意力放到Sarah和林子雨的身上来。
  两人是一样紧张的神色。
  许湛想了想,简单地下了指令,“将明天要交上去的方案,晚上拿过来给我。电子版的。”
  林子雨点头。
  “另外,Sarah,明天中午在会餐的时候,我希望你想办法拖住江城。子雨和我,在何楚面前导演一场好戏。”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依旧点头执行。
  “对了,明天晚上一定会有先进科技的庆功宴,Sarah想办法帮我弄两张请柬。”
  Sarah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许总,您是说我们一定会输吗?”
  “当然不,”许湛轻笑着摇摇手指,“但是我们在之前,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明天的报告主要由你来讲,晚上准备一下。”
  她咬了咬唇,将手中的笔握了很紧。许湛……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林子雨也分明有一样的疑惑。但是他们都未曾开口发问。因为他们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
  车飞快平稳地向市中心行驶去。
  第二天,艳阳高照,极好的天气。
  这将是非常重要的一役。
  对于大地集团等乙方来说,Game公司良好的口碑在众多消费者中有极大的号召力,尤其在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越来越以游戏为主打的今天,如果能拿下Game公司将近三千个经典游戏,无疑是在未来的市场中占到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早起的何楚看起来精神抖擞,盘起的发髻没有一丝凌乱。相比大地集团黑着眼圈脸色发白的Sarah,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早。”在电梯口遇到大地一行三人,何楚主动微笑着打招呼。
  “早。”许湛颔首,唇角微微扯出弧度。
  啧啧。真是和前一晚判若两人,他再一次的变脸。如果没有之前的暧昧流转,她会完全看不懂他的情绪。何楚眨眨眼。不过人前人后的游戏,她一样不会输给他。
  挟着一阵香风,他们擦肩而过。
  走进会议室,Von已经坐在了会议室里,正低头整理着手上的资料。连同大地和先进在内,一共有五家公司进入这最终的决胜局。除了这两家引人注目之外,还有一家公司也不可小觑——领风电子。
  在之前,大地集团在电子业市场中几乎占据了六到七成的市场份额,剩下不多的惨烈竞争中,领风电子算是其中的翘楚。这一次派出的代表,是在之前的市场中从没见过的面孔。
  许湛略眯起眼,果然,他要出场了。在这一局中。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低头整理资料的年轻男子,江城。
  上一次预选的表现中,江城虽然出现了,但负责演讲的并不是他,实力如何自然无从说起。在提问阶段,也一直保持沉默,但许湛却一直在暗暗注意着他。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自信,让他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对手。
  或者他们会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可以迷惑到他许湛么?
  他淡笑。
  仿佛感知到他锐利的注视一般,江城抬头。在许湛毫不掩饰的目光下,江城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沉若湖水的双眸荡漾起淡淡的波纹,许久,云淡风轻地轻轻一笑,然后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许湛的身子靠进椅背,缓缓勾了勾唇角。大地已经一帆风顺了太久,看来,搅局的对手很快就要现出原形了呢。
  真可惜。那个人,既不是何楚,也不是江城。站在他们身后的,他应该知道是谁吧?那么她呢?
  看坐在斜对面的她低着头,唇角笑意盈盈。他明白,她一定对自己的方案十分满意和自信。
  可惜的是,在商场上,根本就不存在公平的竞争。所以,以实力就能赢的道理,其实是骗人的谎言而已。
  何楚,目前还嫩得很。即便底子不错,成长起来也依旧需要不少的时间。
  ——他轻笑。调转了视线。
  竞标赛在静默中开始,Von站在台前,笑着和大家打招呼。窗外的天空压着层层乌云,暴雨即将来临。一如室内无比压抑的气氛。
  首先进行的抽签。为表公平起见,五家公司的代表会一一上台抽出今天竞标的次序。第一个上台的是面色苍白的Sarah,许湛冲她轻轻颔首,她鼓足勇气打开手中的纸条,上面的“1”简直让她喜形于色。
  运气真好。何楚在她身后挑挑眉。在这个时候,垫底的一般会是最惨的那一个,但第一个却有了可以独占许多领域的优势。
  她在伸手的那一刹那,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运气好像向来都不是很好。
  仿佛在印证她一闪而过的预感般,一张摊开的纸条躺在手心,上面孤伶伶的“5”张大了嘴嘲笑她的霉运。
  好吧。最后就最后。感觉到许湛投来注意的视线,她挑衅地扯扯嘴角,挺直腰杆走下台。
  江城抽到了3号,不前不后,有优势,也会有一些危险的地方。
  不过,应该没有人比何楚更惨了。尤其在前一场预赛中,她已经在许湛的逼迫之下,不得不透露出太多的竞标信息。那么在这一场,她要讲什么?重复上一次的内容,一定是会失败的。她深思着,轻轻握住拳。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江城不由得稍微放慢了速度。
  “有事?”她挑眉。
  “没有,”他只是笑笑,然后轻声说了一句,“加油。”
  何楚脸上不掩讶异,但还是耸耸肩回了个笑容。“你也是。”
  惊讶的表情出现在所有人的脸上。——原本看起来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难道……会有什么吗?
  室内原本就不高的气压,好像又忽然变低了不少。沉得透不过气来的氛围,几乎让所有人窒息。
  许湛双手插进口袋,垂眸,掩掉浅笑。
  看来江城还是手软。看来何楚果然无辜。看来,他的一切猜测都是正确的。
  Sarah拉了拉衣服保持平整,深呼吸片刻,低声问还在出神的他,“许总,我上去了?”
  他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目光中写满了信任和志在必得。忽然间她仿佛增加了许多勇气,于是漾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我上去了。”
  “嗯。”他颔首。
  这样……足矣。Sarah云淡风轻地瞥过何楚,站在台前,镇定自若地打开了报告。
  在投影翻倒此次报告提纲的那一页时,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何楚苍白的脸。环视四周,几乎所有人都面如土色。大地这一次所有的报告,几乎都已经完全挑出了先进和其他几家公司在第一轮预赛中方案的所有漏洞,并且针对这些问题一一作答。在这个基础上,得出了自己的最后方案,并充分论证了其中的优势。——而这些,都是其他家不曾有过的创意。
  但,果然,江城是那唯一一个、完全不动声色的人物。
  Sarah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许湛果真还是许湛,昨天晚上,他已明确提醒过她和林子雨,在这次竞标中,只有两个人最有竞争力,他们堪称大地的劲敌。
  ——一个是锋利的何楚,一个是沉默的江城。

  交锋 Ⅱ
  Sarah的报告在流畅的节奏和逻辑中顺利完成,向来严苛的Von甚至都扯动唇角笑了笑以表赞许。但报告伊始曾经脸色苍白的何楚,在这个时候反而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她噙着微笑,看向许湛,缓缓挑了挑眉。
  这个女人的表现,果然瞬息万变,但每一面,都是他感兴趣的。许湛摸了摸下巴,回她一个笑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兴味盎然。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也该使出自己最后的招数了吧?
  毕竟他的猜测,还需要何楚最后一点的证据。
  第二家公司的表现简直可以用一败涂地来形容,在大地强劲气场的影响下,原本就紧张的代表更加大失水准。打开报告时,他的双手甚至在遏制不住地颤抖。虽然极力维持着镇定,但代表游移的眼神和缺乏逻辑的阐述,几乎完全失去了信服力。Von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波动,但代表却越来越没有自信,捱到最后时刻,草草说了几句总结,落荒下台。
  江城在一贯的云淡风轻中上台,当他以不疾不徐的语调开始阐述自己的思路时,全场原本压抑浮躁的气氛立即被改变,不自觉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
  这,就是江城个人特有的魅力吧。
  江城在台上侃侃而谈,不若Sarah的脸色苍白,许湛坐在一旁,十指交叠,波澜不惊。只是可惜,这样的人才,却站在了大地的对立面。
  他淡淡一笑,幕后人早已布下重重陷阱,只等着他踏进去。在这种情况下,阿俊,你总该出现了吧?
  坐在他斜对面的女子听得专注,侧仰着脸庞看着台上的报告,手中的笔以飞快的速度记下要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脸部轮廓的曲线十分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面孔上投下阴翳,秀气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唇习惯性地轻轻抿着。
  其实她并不是十分漂亮精致的女子,几乎不施脂粉,长发挽起,看上去自然又清新。
  许湛看着她,心中有微微的闪神。
  这是个矛盾到极点的女子,她的外表秀丽,内在倔强,不开口的时候,看上去仿佛是从画中走出的内敛温柔的水乡姑娘。一开口,伶牙俐齿却绝对比得上站在法庭里的辩护律师。——偷梁换柱转移话题以小放大的诡辩逻辑运用得纯熟。
  不得不说,这样的她,很吸引他的目光。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和情况,她仿佛永远都能挺直了腰杆面带微笑装作无辜地将所有事情轻松搞定。
  她是个强悍的女人。能看得出,从骨子里仿佛有什么强大的支撑,她才能这样的……
  聪明。坚定。执着。直觉敏锐。
  以她的资质,应该很快就能成长起来吧。变得非常优秀,起码不会输给江城。许湛摸摸下巴,对于这样的人才,假如她要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不如……在开始就毁了她。
  毕竟,他是个商人。而商人,是不会以脆弱飘渺的感情来左右自己的思维的。
  敏锐地察觉许湛冰冷锐利的眼神,何楚装作不经意地微微抬眼。心中不由得,轻轻一颤。
  许湛不会是个很简单的对手,她一直都清楚这一点,并且毫不怀疑。从开始的接触到今天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吸引到了他。但从这个冷冰冰的眼神来看,她……可能一直在自作多情。
  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她究竟要怎么做才好?许湛喜好的对象她统统做过细致的研究,除了外表美丽之外,似乎没有一点共通。那么,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够吸引到他的视线?
  心中纷乱如麻。她以为自己刻意的装出许多张面孔,就会让他注意。——毕竟,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不是么?——但此刻,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这局棋,是不是从开头就是一个错误?
  她努力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江城身上。眼下最重要的,是争取到这个单子。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老板负责,这也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假如她跌倒在这里,不要说许湛,连她都会瞧不起自己。
  第四个上场的代表十分中规中矩,在号召力极强的大地集团和沉稳可靠的领先电子之后,这位在业界内打混多年的前辈早已有了基本的判断和想法。——即便这次的招标流程十分公正且公开,但毕竟有了大地和领先珠玉在前,其他公司和他们两家相比,资源上绝对不会有任何明显的优势。
  想到这里,他基本能够确定这一次的竞标已经失败。虽然这一次的合作对于每家公司来说都很重要,但并不代表,拿不到这个单子就会在这个市场上生存不下去。放松了心情,在报告的时候显得流畅且无负担,但不可避免的,没有任何亮点。
  何楚垂下眼,笔记本平摊在她眼前,盯着上面总结的笔记,她细长的眉轻轻皱了起来。第四个报告人已经可以从竞争对手的名单上划掉了,但问题在于,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一轮里彻底干掉许湛和江城。
  并且,Von在宣布规则的时候早已说过,只有两家公司能够进入下午的决胜赛中。
  半路杀出的江城也好,一早就莫测高深的许湛也好,都不是太容易被打败的对手。再加上她背运地抽到了最后一个出场,虽然她更愿意自我安慰,但不可否认,这个顺序几乎给了她致命的打击!
  轮到她上场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向她投来注意的视线。许湛摆出看好戏的架势,江城的眼神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悯,大家都在好奇吧,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所有的创意都被炒的烂熟,那么她会以怎样的姿态来吸引住Von的视线呢?
  “啪”地合上手中的本子,何楚缓缓站了起来,唇角噙着微笑。
  要让所有人失望了呢……真可惜,她原本想把杀手锏留在再后面一点的。
  站在台上,何楚以平缓且具有极大说服力的语调,开始自己的演说。
  “Von先生,各位同仁,很高兴能以收官的方式在此进行最后一轮的方案阐述。作为一家新兴的电子公司,在之前的一轮预选赛中我已经谈起过,先进电子在技术和经验上,都有绝对不输给前辈们的资源优势。今天,在之前各位同仁的方案中,也都有各自针对方案本身的详细阐述。因此,我认为,已经不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具体举出例子,我们可以直接跳过方案本身,来谈一些更加能够证明先进电子实力的,实际案例。”
  会议室里有明显的抽气声,在论证方案的时候,如果跳过方案本身,那么,还剩下什么?
  她果然,选择了这条另辟蹊径的路。
  江城摸摸下巴,垂眼思索。许湛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Von却表现得极为感兴趣的,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何楚打开了她带来的另外一份报告。
  “众所周知,在电子界整个产业链中,设计、生产、市场、品牌、销售、售后,各个环节必不可少。在这次竞标中,大家都希望争取到Game公司的经典游戏,目的是想通过Game庞大的用户群和优质的口碑,在电子用户端产品的设计环节中创新竞争对手一步。作为甲方的Game公司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有吸引力的?我们先进电子,一直在积极地思考这个问题。”
  何楚抬头,微笑着看向Von的眸底。
  “对于Game来说,中国市场极为庞大,之前因为盗版的猖獗,导致Game公司在国内的收益基本为零。但我相信,对于这一次的合作来说,Game最看中的,并不是之前的资金收益。”她停了停,将报告翻倒了下一页上,“从最新市场调研的报告中可以看出,在未来的一年中,中国用户在电子的市场份额和消费上都会比同期增长百分之一百五十到一百八十不等,我们在进行了一系列的市场调研后,基本确认和锁定了目前Game公司广大的消费群的用户典型特征,大家请看下面这张表格——”
  密密麻麻的报表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统计数字和分析资料,来自于市场最一手、最珍贵的信息,调查对象数目之庞大让所有人都咋舌。Von睁大了眼,全神贯注地看着上面所有的数字。
  “有这样庞大的市场,在重要的来年,Game公司的战略显得尤为重要。”何楚手中的笔轻轻摇晃,神情严肃发人深省,“在电子产业中,设计、生产两个环节固然极为重要,但市场品牌销售的环节,绝对也是不容忽视的重点部分。作为新入中国市场的世界级Game公司,有着不容小视的优秀品牌团队和Marketing资深专业人士,但我相信,这个时候如果能够得到国内广告市场业界的泰斗的支撑,Game未来的市场道路,必然会走得更加顺畅。”
  环视一周,何楚看到了众多惊异的脸,惟独,许湛和江城,两个人都出奇的平静。
  她的心蓦地一沉。但剧本已经写到这里,不由她不继续说下去。
  “各位一定听过启天设计的名字吧。在国内的广告业内,启天是绝对的领军者。作为电子业的市场环节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品牌市场推广中80%以上的份额都被启天所占据。”
  看到众人眼中惊恐的神色和那两个他的镇定,何楚心中怀疑的涟漪越扩越大。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自信满满,无论如何,这一局的入场券握在Von手中。她不用理会他们的表现,只要Von认可,就已经够了。
  “在半个月前,启天正式完成了对先进科技的并购。当然,这件Case在业内目前还处于保密状态。启天入股超过75%,也就是说,先进科技已经正式成为启天设计的子公司。因此,对于未来的市场,我们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和把握。”
  一群人面色惨白,简直有如晴天霹雳。
  何楚直直地看向Von,微笑着地做出承诺性的总结,“相信启天与先进结合,会迸发出市场上前所未有的优势。我们热切期待,世界级的Game公司也能够正式加入这项战略性的联盟中来。”
  室内一片静默。沉重的空气,凝滞在所有人的上方。
  忽然,响起突兀的掌声,众人怒视着声音的来源,许湛一派轻松的站了起来,微微勾着唇角。他的眼中,浓的看不清情绪。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大地的老总都直接站起来了,怎么样这个面子也要卖。大家纷纷起身,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这个风云诡秘的早晨,总算写下了最后的句点。
  在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何楚看到许湛无形地张开嘴,说了一句。
  “谢谢。”
  谢谢?谢……什么?她心中隐约的不安越发跳跃的厉害,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真相,正在渐渐浮出水面。轻轻一碰触,就会破碎成一片一片……
  中午会餐,地点在Game公司楼下的食堂。这一次Game进军中国市场,与之前曾经有过的种种谣传不同,坚定的决心体现在方方面面,魄力非常。——他们不仅迅速以大手笔购下了市中心的一整栋大楼作为办公地点,连员工食堂都聘请了国家一级厨师来亲自掌勺,务必要以最优厚自由的条件,来吸引本土市场上最优秀的人才。
  一行人随着Von,走进位于二层的餐厅。一路上Von不时向大家介绍整幢大楼中公司各个方面的人员分布,另外,也颇有点强调Game公司决心进军国内市场的意思。
  何楚故意落在了最后,趁大家不注意,闪进了洗手间。
  她的手指冰凉,精神高度集中后还有些头痛。打开粉盒,轻拍脸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这是她作战的外壳,用这样的妆扮,会让她莫名地觉得安全一些。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她伸手,拧拧脸颊,努力让脸颊上泛出一抹红晕。
  静静看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那张脸,好一会,她才咬咬唇,慢吞吞地拿着手袋文件夹走出去。
  许湛也好,江城也好,恐怕都会比她想像中难缠数倍。虽然凭着超越常人的努力,起码自认为还算聪明的她,经过四年的打拼,才终于能在启天广告公司中占到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而这,在多数人看来,已经是相对不错的成绩。但当面对着经验多了她三年的商场老手的时候,白手起家的许湛也好,半路杀出的江城也好,直到今天早晨的正面交锋,她才惊觉,在这场所谓公平的竞标游戏中,她太过幼稚。
  幼稚到,以为用一个完美的标书,就能拿下单子。
  幼稚到,以为在许湛面前刻意装扮出种种面孔,就能吸引到他。
  幼稚到,以为自己能拿下这个单子,就能让许湛对她……意乱神迷。
  当一切都接近尾声时,她才看到了这些。支撑自己走到这里、走了那么远的自信,在他锐利的视线前,仿佛很快的,就被打碎成了一片一片。
  而这一次……还会赢吗?
  她伸出手掌,再合上。什么都握不住。
  这……应该就是结局吧。她的步子有些虚浮,心中空落落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明亮耀眼的阳光热辣辣得照着广场,吹着冷气的走廊却莫名得让她有些发冷。窗内窗外,恍若两个世界。
  楼梯的转角处,露出一个衣角,她眼尖地认出垂下的那只手上的……尾戒。
  可以说她是卑鄙的。听到细碎的交谈,她迅速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过去。
  “你猜的是对的……所以……”男子的声音很低。
  静默了片刻,这个声音是沉稳有力的。“按照原计划,就照最坏的猜测做准备吧。”
  “这次失误的责任在我,是我在调研的时候大意了。”站在他对面的人非常自责。
  “不会。”他低低笑了一声,“别忘了,他们本来就有着非常明显的优势。再者,商场上,充满尔虞我诈,你偶尔一次的消息错误判断失误,不是大事。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并不是输不起。”
  安静了一会,那个声音继续轻轻说,“我有点不太明白的是,创新电子的这些肮脏勾当,启天一手导演,那先进科技又算是什么?幌子么?为了吸引和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达到最后的目的?”
  “恐怕是的。”许湛冰冷无情的回答。
  听到这里,何楚的心不由得快要跳出喉咙口。扶着墙的手轻轻一抖,脚下一绊,不小心发出清脆的声音。
  原来……如此。
  立刻,说话人发觉了她的存在,急忙转身。
  她看到了许湛漆黑的眸子。
  “你怎么……”他的问话没有说下去,反而转头对身后的人轻轻说了句,“你先过去吧。”
  林子雨冲他点点头,沉默地离开。

  交锋 Ⅲ
  上前拉住何楚的手腕,直接带着她走进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光线有些暗,他眨眨眼,才能看清她的神情。
  何楚只觉得自己嘴巴忽然干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直直地睁着眼,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听到了多少?”许湛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墨色的眼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张了张嘴,她努力发出声音,“好像是全部。”
  “嗯?”他看着她,摸摸下巴,表情有些似笑非笑,“如果你全部听到的话,我会认真严肃地考虑灭口问题。”
  她依旧是怔怔的表情,眼神黯然,不知思绪已经飞到了哪里。
  看了她半天,她依旧没有半分反应,许湛倚靠在窗上,平稳的音调听不出半点起伏。
  “子雨调查到,启天和创新似乎有战略上的结盟。”
  单薄的她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轻轻颤抖。她真的……有这么难过?
  是因为背叛吗?所有的一切,都是瞒着她进行的,这一点……让她受到致命的打击。
  许湛的眸子暗了暗。面对一个将全部心血都花在方案上的新人,他无疑是残忍的。但是,他还是会继续将戏演下去。
  “我选择相信,你对此事,并不知情。”
  何楚整个人颤抖得更加厉害,牙关咬了死紧,双眼却出奇的清亮。
  许湛微微俯下身子,好心地在她耳畔轻道,“其实,商场就是这样,你付出多少是无人在意的,假如没有结果,一切都会是,零。”
  他其实应该结束了,潇洒离开就好。一枚名为猜忌的种子必然会在何楚心中深深的种下。但看到她面色惨白还紧咬牙根撑着的样子,他,莫名的,心软。
  “这一点,在任何一家公司里都是如此倡导的。大家将□裸的竞争,堂而皇之地放在企业文化里,冠以漂亮的名词——结果导向。”
  “和中学生作文里写的并不一样。其实,在职场上,过程一点都不重要。说过程重要的,不过是失败者找来安慰自己的籍口。你要记住,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成功了,才有资格站在顶端,向大家宣扬种种能够成功的途径。”
  “真好笑,是不是?”他发出低沉愉悦的笑声。“衣冠楚楚自相矛盾的伪君子。”
  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安静了很久,她直起身,仰头看他。她的眸子清亮平静,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的情绪波动。
  “我还是会选择,相信启天。”
  她的声音很坚决,却含着一丝的不确定。缓缓的、一字一顿的节奏,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
  “无论如何,走到今天,我离不开启天的帮助。所以我会相信。”
  许湛安静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可以选择相信。这是你的选择,自己记得就好。”
  踩着高跟鞋,她勉强撑着轻盈,转身离开。
  走出阴暗的刹那,她微微转过半张脸,黑暗中的他似乎隐隐约约地在笑,“不过,无论怎么样,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在那个最残忍的场合,说出这些话。谢谢你还特意用这演戏的方式,来提醒我。”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说这些的,不是么?但他却选择了这样最不会伤害她的办法。如果真的是什么机密问题,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走廊和自己的助理交谈?以他的谨慎,必然是极为低调的,根本不存在被她“恰巧”碰到的可能性。
  她的语调平稳。他的手下留情……让她觉得自己的失败还不是那样的彻底。高跟鞋在地砖上踩出不慌不忙的脚步,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
  许湛忍不住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燃,轻轻吐出,轻薄的烟雾不一会就笼罩住了他。
  他忍不住泛出一抹轻笑。
  还是……被她看穿了!如果要她起疑心,方法的确有很多。而他,选择了其中最不会伤害到她的一种,策略。还费神地导演了一场看起来很傻的戏。
  动心了么?他扶住额头,发出低沉悦耳的笑声。未必到动心的程度,但是感兴趣是一定的。如果她不是启天的人,或者他会更冲动一点的下手;但正因为她的启天的人,才让他特别的留意。
  何楚之于他,还真是矛盾的存在。
  但她看不到的是,这个所谓的Game招标会,以公平为幌子,无论大地也好,启天也罢,从头到尾都是各打各的算盘。
  这一场掀起暴风雨的战役,不过才刚刚开始。
  那么,你该什么时候出场呢?他对着空气,轻笑着念出那个站在幕后导演了一切的名字。
  苏意。
  午餐在食不知味中迅速进行完毕。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何楚没有心情再去和Von套近乎。倒是温吞吞的江城破天荒地坐在了Von的身边,以流畅的德语与他十分惺惺相惜的交流着。
  他果然会德语。仿佛这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
  宣布结果的时候,出乎何楚的预料,在这一轮中,身为靶子的她并没有被淘汰掉。Von向总部汇报后,正式宣布进入最后一轮决胜局的,由两个名额追加到了三个。
  大地、创新、还有先进,在这一轮,她侥幸地与他们一同杀入了决战局。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侥幸,是根源于她所展现出的实力,还是站在她身后的启天?
  何楚的心已经渐渐冷了下去。即便江城不时露出温暖的笑容和她寒暄几句,在她眼里看来,也透露着无比的虚伪。
  这是一场戏。在场的三位参与者中,她是唯一一个,既没有猜出结局、也没有事先得知的,笨蛋。
  龙套,就有龙套的自觉。她即便难免心中有几分赌气,但倔强还是让她继续做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来。微笑、寒暄、追捧,她一样一样地做过去,不落痕迹。
  许湛的眼中闪过惊艳的欣赏。
  在这最后的时刻,只有三家公司的负责人和Von在场。四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她的对面,是蓝色眼珠的Von。
  到了这一步,就要看三方的报价和最终标书、到底哪个才能够吸引Game的目光了。然后公司决策层,会根据方案的盈利预算和支出成本,来选择其中认为最优的一家,作为最终的合作方。
  “三位,请稍等片刻,”在这一环节Von没有用翻译,直接以英文和他们交流,“刚才我已经将你们几位的竞标书传送到了总部,相关人员此刻正在评估。在竞标的最后环节,我会将视频连通总部的决策层,由Game的总裁来宣布最后的结果。”
  环视三人,虽然神色都是一派轻松,但气氛却是奇异的沉重。见他们谁都不肯开口,Von微笑着活跃气氛,“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三位今天优异的表现,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于中国未来三年的电子市场,我个人十分看好。”
  以这个为开场白,大家云淡风轻的开始对话。多数的话题,集中在对电子业未来一年中的市场走动上,没有半点火药味,看起来相处融洽一拍即合的他们,捻熟的仿佛默契的搭档,谈笑风生中,是浓烈的对彼此的欣赏。
  许湛看着身边微笑的女子,收敛起了所有负面的情绪,能在此刻以诚恳平淡的姿态出现。这个倔强的新人,进入角色的速度让他有小小的惊讶!
  或者,他可以对她有更多的期待。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室内忽然寂静了下来。
  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Von接起电话,寒暄几句,将大屏幕的镜头接通了视频会议。
  Game公司总裁Gammy的脸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寒暄了几句,正式切入主题。
  “我很高兴,能在中国的市场中,见到这么多优秀的青年。”Gammy笑靥如花,满脸的皱纹挤作一团,十分好说话的模样,“但是非常可惜,Game公司在未来只能采取独家合作的模式,所以今天必然会有所得失。无论如何,在未来的合作竞争中,我个人是非常期待看到诸位的表现的。”
  他停了停。室内一片沉默。这样客套的夸奖,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大地集团的方案极为完美,创新电子让我们看到了最优厚的竞价,先进科技则拥有优秀的市场平台,在这样各有所长的竞争中,Game的选择显得十分艰难。但我们不会变化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在Game最擅长的领域内,找到Partner。”
  停顿使呼吸变得艰难。何楚感觉到此刻自己的心情,仿佛是一个明知道被判了死刑、却还在答案没有被揭晓的一刹那有不该有的期待的,傻瓜。
  “对于Game公司来说,与其选择资源互补的公司,不如挑选能够和Game直接能够对话的Partner。在平等的对话中,我们相信,大家会更加能够顺畅的沟通和配合。换言之,建立在共识之上,就更容易达成共识。”
  何楚不由得摒住了呼吸。Game公司最擅长的……是……
  “在这之前,”Gammy大笑出声,“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一位贵宾。”
  镜头一闪,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出现在画面中。
  那一个刹那,何楚的心脏剧烈的开始跳动。她忍不住,以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这,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苏意。
  站在这次竞标背后,启天创意广告公司的创始人,她的顶头上司,苏意。
  果然,一切如许湛所说。她垂死挣扎的希望一下子变得支离破碎。
  如果在这场竞标中输了,她甚至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和她一起拼了那么久的手下们。如果是全盘托出,有多少人会因为苏意的隐瞒而愤然离开?
  似乎有什么很冰凉的东西,猛地刺进了她的心脏。让她在瞬间麻痹了呼吸。
  乍看到苏意的面孔,许湛的脸上缓缓绽出笑容,他冲画面上的苏意点了点头。
  一切的脚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何楚的手轻轻颤抖着,脑中闪过最后的猜测……苏意突兀的出现在这个场合,是会支持江城的创新?还是……她的先进?
  希望,他不会用最后一根稻草,将自己的情绪压垮。她曾经那样的信任着他。
  苏意,城中出色的青年才俊,要论在女性中受欢迎的程度,同样身为黄金单身汉的他,绝对不会输给许湛。有着海外的教育背景,加上苏家强大的经济基础,苏意创办的启天创意广告公司不过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就已经成为行业内的龙头老大。
  苏意和许湛的成功轨迹,细数起来,实际上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一样在学校中就已经是国际著名企业的实习生,一样在毕业之后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已经破格爬到了经理级的位置,一样在收入不菲前途光明的职业生涯蒸蒸日上的时刻、毅然选择了最艰辛的创业……如今,再去比对他们当日的天时地利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任何时间,创业总是会存在机会。即便是再激烈的市场竞争,也终究会有人脱颖而出。
  因为,成功,向来都是有很多理由;失败,亦会有很多借口。
  但,成功的人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们在失败的同时,不会给自己一个开脱的理由。
  画面那头传来Gammy的笑声,他肩并肩地和苏意站在一起,神态亲昵,“几位应该都认识,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就是启天创意广告公司的总裁,苏意先生。”
  何楚忍不住悄悄打量坐在对面的许湛,他的神色平静的没有半分波澜,想必面对这个场景,他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这样遥远的距离,就是他们之间所存在的么?
  看来,她还要努力很久。
  “苏意先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和我是旧识,我个人对于他的设计才能十分欣赏。这一次真的很意外,他会涉足电子界的市场中,并且还成立了这样具备实力的公司。对于Game公司来说,最引以为豪的是我们的品牌战略,苏意先生在这方面也是非常有经验的。因此,在这一次的决策中,最终,我们选择了苏意先生的公司。”
  视频那头,长相俊美的男子颔首欠了欠身,淡漠笑容中的尖锐却无法被阻隔地传了过来,与许湛相视一眼,散落一地。
  苏意和许湛,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一个人深沉琢磨不透,另一个人冷漠成刀。
  无法比较在大众的眼里哪个人会更受欢迎,而他们各自似乎也有所察觉,下意识地在商场中避开对方的锋芒。而今天,终于有了这样一个场合,让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较量。
  沉默了片刻,许湛动了动唇角。仿佛刚才Gammy宣布的苏意获胜,于他来说,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何楚轻轻握紧了拳头。
  Gammy笑了笑,半吞半吐的说话方式似乎能增加自己无形中的威信似的,他说出了那个名字——“那就是,先进科技有限公司。”
  她半垂着头,赢了?
  抬头,忍不住睁大眼,写着□裸的震惊,先进竟然赢了?!
  江城和许湛笑着道恭喜。她微微松了口气。即便有那样的隐瞒在前,似乎在这个瞬间,对于苏意最终的选择,还是让她有莫名的心安。
  但立刻的,她就明白过来。许湛猜测印证出的内容恐怕涉及苏意的商业机密,但对许湛的了然,苏意却并不知情。进一步讲,他可能还打算利用与江城的一明一暗,再唱一出其他的双簧出来?
  紧紧盯着屏幕上的冷漠男子,他的唇角虽然一直在浅笑,却无法控制的,让她心头发冷。
  不过,结果既然已经出来,她也算对得起辛苦了那么久的同事们。即便自己怎样心寒,他们也能以功臣的姿态进驻启天。对于每个拼搏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样的认可更加重要的了。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宣布。”苏意在那边轻轻开口,一口流利的德语,他对Gammy轻轻微笑,“对Game公司来说,也可能因为这个,对我们更加有信心。”
  Gammy大笑,仿佛要鼓励他一般,友好地伸过右手,和苏意紧紧握住。
  “启天公司不仅在之前投资成立了先进科技,”苏意的唇畔,依旧是弧度不变的轻柔笑容,“更在一周前,与业内著名的创新电子达成了战略层的合作方案。这一次与Game公司的合作,先进与创新将共同携手,致力于为国内市场打造一系列优质产品。”
  “从今天起,先进科技和创新电子将正式合并为一家公司,改名为创新科技有限公司。”
  竟然会如此!她几乎掩饰不掉讶异。
  转眼之间,苏意原本计划的隐瞒却彻底通盘挑明,为什么?
  但待她看到许湛的轻笑后,这样的疑惑瞬间就已了然。

  底牌 Ⅰ
  想必聪明绝顶的苏意已经看出了许湛的早有所备,即将要正面与他对决,于是更加不屑于捂着一手早已被对方看破的牌局。再退一步讲,对于启天来说,与其用新招牌“先进”来打开市场,不若以“创新”来增加用户认知度。
  心中虽然不忿,但何楚还是叹服。苏意或者许湛,他们都是很好的学习对象。
  卖力地跑了一次龙套,她赢了竞标,却丢了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在这个过程中,先进扮演的角色,正如同在公司名后缀的“科技”,没有任何一点实际的价值。
  虽然心中破的好像有了一个大洞,但她还是选择了轻轻微笑。
  江城微笑着接过话茬,“正如苏意先生所说的那样,Von先生,非常荣幸,我之前对您所说的惊喜,就指的是这个合作的计划。想想看,Game公司不仅会拥有巨大的市场渠道,更会有创新在电子界的诸多成功经验。我相信,我们必然会有着广阔的前景和光明的市场。”
  冠冕堂皇的措辞,无懈可击的外交辞令,嗯,她要好好学习。
  谁和谁结盟?又和谁是敌人?虚虚实实,原来所谓信任,不过是加诸在笨蛋头上的光圈而已。
  职场如战场,她在这一局棋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过河的卒。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再回头看看手上的牺牲,便会觉得这样的结局,倒也算是理所当然。虽然被无情的出卖了,但奇异的,她并不觉得心痛异常。
  看到手边那个不动声色的男子,她恍惚地想,是因为他吗?因为他的提前预警,让她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连带的,似乎这样的失望也可以承受。
  许湛突兀地起身,在各种各样的眼神中,神色平淡。
  “恭喜两位,”他笑笑,有意无意地看了何楚一眼,末了将视线来回穿梭在苏意和江城的身上。“启天涉足电子行业,对于大地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
  “喔?”江城兴趣满满。
  “因为大地也刚刚和广告界的老品牌,致鑫广告公司达成了战略合作。果真是无巧不成书,”许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黑色的狭长双眼眯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舒展潇洒,“我十分、十分期待,在不远的将来,能够和苏总在市场上再次碰面。”
  苏意挂在唇角的弧度,不经意地,凝滞了片刻。
  “我们也很期待和Game公司在不远的将来有其他方面的合作,接下来,请允许我先行告辞。”许湛躬了躬身子,转身离开。
  开门的那一刹那,他转过身来,对着画面上的苏意别有深意地轻轻一笑,“对了,我差点忘了。”他换上了中文,“苏总可能还不知道,致鑫最近刚刚被苏氏集团收购,接棒总裁之职的,碰巧是您的兄长,苏俊先生。”
  “回国之后,别忘了和另一位苏总,好好叙叙旧。”他眨眨眼,笑着离开。
  门缓缓地合上,遮住了何楚的张望。苏意的兄长……是谁?从来没有听苏意提起过,但他似乎很介意的样子。
  屏幕上的苏意,神色凝重,不知想着什么。
  江城轻轻咳嗽了几声,转移众人面面相觑的注意力,“几位,我们来探讨一下今天的方案中出现的问题吧。大地的方案极为完美,我相信可以对我们的工作起到很大的借鉴意义。”
  “好的。”Game的助理在电脑上再次调出方案与标书,刚才在视频通话的同时,他将投影切掉关掉了文档。再一次打开所有的文件,大地集团文档启动得极慢,见到Gammy投来关切的眼神,助理连忙将文档关了再打开,程序显示错误:文档已被删除!
  “怎么回事?”Gammy皱起了眉头。
  “我……我马上查查看。”助理额头冒汗,连忙在电脑上再点击几下,这下,干脆彻底黑了屏。
  Gammy板起的面孔流露出不悦,助理慌慌张张,连忙跑出去叫人。
  “难道说……”江城喃喃自语。
  苏意耳尖地听到,挑挑眉,以中文回答,“恐怕是真的。”
  何楚一时不知道他们打得是什么哑谜。但当看到助理找了工程师过来、再次开机后大地的文档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
  ——许湛一早就已经在文档中,埋下了木马程序。结果Game在第一次退出文档之后,该文档已经被立即自动删除。
  她忽然想起来,他远在高中的时候,编程就已经拿过全国级的大奖。那是她唯一一个没有拿到的、和他一样的奖项。
  工程师忙碌了一会,抛出结论,文件是在硬盘上直接进行的物理删除,已经完全被破坏了文件的读取格式,因此在技术上没有办法恢复。
  如果要退场,就连一毛钱都不会留给对手。这是某杂志在采访许湛的时候,有和他曾经打交道过的匿名人士的评价。——不知道为什么,何楚在这个场合中,忽然想了起来。
  并且,更不妙的是,她忽然有了想大笑一场的冲动。
  Gammy在彼端大怒,德国佬果真容忍限度不佳,大约以为她和江城都不懂德文,于是一连串骂娘的话已经透过麦克风流畅地扬了过来,弄得Von灰头土脸,一瞬间尴尬非常。
  即便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何楚和江城别有深意的视线,他还是没胆子在此刻关上视频。
  那端的苏意板着脸正襟危坐充耳不闻,一副严肃的样子。
  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她莫名地觉得,许湛替她报了一箭之仇。自从她踏进了这个昏天黑地的陷阱,这是第一次,让她从心里觉得很痛快。
  然后几乎立刻的,何楚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幼稚不要幼稚……
  但或者,她的眼中还是泄露了一点小小的笑意,于是江城立刻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向她轻轻“嘘”了一声。
  第二天,苏意从德国飞回。
  先进自这天起,正式并入启天的版图中。不同于创业时的艰辛,租来的房间内艰苦的条件,此刻,先进中原本的所有人员,都能够喜气洋洋地进入启天大楼中开始办公。他们的所有设备,已全部在前一天搬入了启天,在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升级。
  宽敞明亮的顶楼,总裁办公室内,何楚“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工作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搭档——江城。
  经过昨天的一役,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她,此刻实在没办法笑得真心实意。随便扯了扯唇角,她仪态标准地坐在沙发上。
  “你们都已经见过了。”苏意开口,“何楚,这一次在之前瞒住你进行了和创新的资产重构,是因为想要你全力以赴地去争取这个单子。”
  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何楚掩掉眸底的冷笑,微微点头,“希望我的表现,还说得过去。”
  “你表现的不错,”苏意赞许地点点头,“江城也对你赞赏有加,直说你是电子界新生代中,不可小觑的实力选手。我们对你都很有信心。”
  “盛赞了,不敢当。”何楚点点头,神情不置可否。
  苏意和江城相视一眼,自然明白何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江城冲他耸耸肩,苏意回他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他不是不明白何楚的感受。只是,如果她身处这样的位置,就必然需要去体谅他这样做的用心才行。
  于是,一语带过了她的不悦,“既然已经拿下了Game的单子,那么接下来,有多如牛毛的事情在等着我们去做。我相信大地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兵贵神速,这一次的开头虽然看起来非常好,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也一定要以万分谨慎的态度去做才行。”
  “嗯。”何楚点头,在笔记本上恭从地记下要点。
  苏意的眸子紧了紧,江城从善如流地接下话茬,“苏意,你就放心吧,接下来我和何楚会好好沟通,争取早日进入状态。”
  他看了江城一会,才慢吞吞地回答,“好,我给你们两周的时间。”
  何楚抿紧唇,不做声。江城连忙笑着打圆场,“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尽力。”
  会议的话题告一段落,不若之前每次的总结,何楚没有发表自己的任何观点,收拾好笔记本,迅速离开。
  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江城拍拍苏意的肩膀,“她很不爽,你是不是想想办法?”
  苏意抿唇,冰冷非常,“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江城挑眉,“你就是这一点不好。明明都能想到,为什么不做呢?”
  “公事公办,”苏意不在意地耸肩,“作为高职位的经理,这样的决策她原本就应该理解。好了,还有一些事,我需要和你商量一下。”
  见他没有耐心继续下去这个话题,江城手中的笔顿了顿,选择了缄默。
  固执如苏意,绝不是轻易就能说服的类型。
  下班时,何楚不若平日里拼命加班,来来往往众多陌生的面孔,她没有精力去和任何人寒暄招呼。离开启天长达多半年之久,她成功的带着众人归来。但这样的结局,让她没有半点喜悦。
  手机上还留着来自许湛的短信。“这一次,算你赢。”
  算你赢。多么可笑。她哪里赢了?原以为是他们之间的战争,在结束的刹那,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只是个配角。
  赢的人是苏意。从头到尾。与她,无关。
  于是她回答,“不。这一次我没有赢,但下一次我一定不会输。”
  几乎立刻的,手机响起,许湛的短信,仿佛能透过这里看到他淡淡的微笑。
  “我拭目以待,下次的较量。”
  言语间一副志得满满的架势。而她,下一次真的有胜算么?背后是把她当作棋子的苏意,面前是有了提防的许湛。
  她深深嘘了口气。今天,还是不再去想这件事了,她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直直走进电梯间,在这个正常下班的时间段,敬业如启天的各位,此刻还铺在工桌前一心一意的工作,偌大的电梯间竟然是空荡荡的。
  她叹了口气,按下B1的指示灯,疲惫地闭上了眼。在电梯门要合上的一刹那,一只手伸了进来。
  似曾相识的情节,何楚睁大眼,对上江城千年不变的笑脸。
  若说之前在苏意的办公室内,她还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彬彬有礼,那么此刻对上江城完全看不清想法的面孔,她已经没了半点应酬的兴趣。
  “有事?”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江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按下了关门键,“我请你吃晚饭。”
  “不好意思,我今天碰巧有约。”她想都不想的拒绝。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刚刚回国不久,对城中很不了解,看到何经理家也是本城的,想必吃饭的地方一定是精挑细选的吧!”江城笑得十分诚恳,“我不会打扰到你的约会,只是一个人想去吃点好的。”
  何楚在心中暗翻白眼,脸上的僵硬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听说江总是江浙人,不擅吃辣,不巧我今天去的是川菜馆子。”
  “没关系没关系,”江城连连摆手,仿佛是早等着她那句话一样,“何经理有所不知,家母就是四川人,早在异国就不断叨念国内的川菜馆子好吃,这次我回来还特意叮嘱我要尝几道菜,什么钟水饺,什么糖水面,什么蕨根粉……”
  何楚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十分想一掌拍过去打断他的唠叨,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一时半会根本甩不开了。变黑的脸犹豫半晌,她才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话,“好吧。我今天就招待江总,朋友的约推掉好了。”
  “呀,那多不好。”江城故作不好意思状。
  “没关系,”何楚咬着牙笑,“略尽地主之谊,这是应该的。”
  何楚装模做样地打了一通电话,话里含刺冷嘲一番,无奈身边的江城简直可比不动明王,任你再怎么不爽,他都能保持风度地微笑着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这一点,真是让她敬佩的五体投地。苏意如此倚重此人,恐怕欣赏的,也有他个性沉稳这一点。
  可惜,欣赏归欣赏,有了前车之鉴,何楚怎么都不相信,江城此人值得陌生人去信赖。——即便他看上去十分能依靠,但无论怎样,吃过一次亏,他就绝不是她何楚白名单上的人选。
  她不开口,他也没有扯开话题。桌上的菜在两人的沉默下,速度极快地去了七七八八。
  “我觉得,你之前对我有一些误会。”江城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放下筷子。
  何楚的一口菜哽在喉咙里,险些咽不下去。她干咳了几声,略带不自在地回答,“呃,我没有什么误会。”
  没想到他又来开门见山这一招。她略有意外,旋即在心中暗道。他温文尔雅的模样,经常让人忘记他实际上的性格是很锐利的。自己可千万不要在今后再忘了这一点。
  “嗯,也可能是我的误会。”江城依旧笑得诚恳,“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苏意这样的举动,是比较能够理解的。”
  她忽然没了胃口,身子向后仰,静静地看着他。
  “我认识苏意那么多年,比较了解他这个人。他是比较典型的工作狂,从这么多年连个花边新闻都没有就能看出来。”他笑笑,“所以在和其他人沟通的时候,尤其是他信任的人面前,经常会以自己的做事风格去俐落的处理一切困难。在纷乱复杂中寻找到最快的解决途径,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但也是问题。”
  “例如像你,”他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其实对于苏意来说,你早已经是左右手一样的自己人,所以他在交流的过程中,才会像对我们几个老搭档一样的对你。但他不明白,这一点对于你来说,可能并不是理解的。”
  她淡笑着打断,“我承认自己不是很理解。原来江总很明白,受教受教。”
  江城还是一贯的好脾气,“那是自然,我和苏意从中学起就是同学,大学还同寝室过两年,自然会比一般人更了解他一些。只是他这人虽然聪明,但对越是自己身边人从来都越是少了几分耐心的,虽然他看得到一切。如果你了解他了,就自然明白他的个性。”
  何楚的笑容更淡,小小的酒窝留在唇角,眼里是似笑非笑的神色,“喔,向上管理的策略,我完全理解。”
  江城被她噎住片刻,过了一会,才不无懊恼地抓抓自己的头发,“在你面前,我发现自己的口才很不好。我一直不太擅长和女人沟通。”
  “怎么会,”何楚挥挥手,示意侍者过来结帐,双眼十分有诚意地看着江城,“经过上次的Game一役,想必江总在业界的名号如今也极其响亮。您竟然自谦说口才不好,难道要人我羞愧的无地自容么?”

  底牌 Ⅱ
  自钱夹掏出信用卡递给侍者,何楚拦住江城掏钱包的动作,轻轻挑眉。
  “不过无论如何,很谢谢江总对我说的这番话。相信我们以后的配合会更加顺畅。这一顿,就让身为地主的我来买单吧。”
  迅速签了单,何楚含笑,“要不,今天就先到这里?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江城不好拒绝,站起来绅士地为她披上外套,二人彬彬有礼地出门,下楼,开车,道别。
  但他明白的知道,这一次,他被她彻底的拒绝了。看起来面若春风的何楚,恐怕越发将他打进了黑名单。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哪句话让她有这样突兀不容拒绝的拒绝举动。
  眼看她就要离开,忍不住上前一步,敲开她的车窗。
  “怎么?”她摇下窗子。黯淡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想了想,那天在招标的时候,其实我发现许湛总是在留意你。”江城笑了笑,“以我这个男人的角度来看,他对你很上心。听说许湛花名在外,我多话,你小心点。”
  黑暗中,何楚的声音欢快,“谢谢江总你的提醒。我会留意的。”
  “嗯。没事了。再见。”江城退离车门。
  “嗯。再见。”
  何楚的车子呼啸而去。
  没有人看见,她在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泪水,一点点落下来。
  她打开天窗,风很大,一下子吹干了脸上的水。
  不就是背叛么?不就是艰难么?不就是怀疑么?
  又有什么大、不、了。
  星期六的下午,天气晴朗。何楚抱着一大束铃兰,快步走入白色的高大建筑。即便是周末,她依旧是一身贴合的职业套装打扮,头发盘好固定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简单大方。
  超过三十层的建筑,最上方以硕大的烫金体写着:家栋疗养中心。
  一进门,穿着粉色护理服的前台小姐就微笑着和她招呼,“何小姐你来啦,今天来的比往常要早呢。”
  何楚微微点头招呼,走过几步,又想起什么的退了回来,“对了,我想问您一下。”
  “嗯。请讲。”前台小姐的笑容十分甜美。
  “林医生今天有预约吗?方便的话,半小时后,我想和他谈谈。”
  迅速拨了一通电话低声确认,不一会,她抬起头,柔柔的笑着,“林医生说可以,您半小时后直接去他的办公室就好。”
  何楚道谢,捧着白色的铃兰熟门熟路地进了电梯间,上楼,找到熟悉的门牌号码。
  在门口,她深深吸了口气,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白色的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孩儿安静地躺着,她的手背还插着吊针,仪表上的波纹平稳起伏,屋内响着单调的“滴滴”声,——那代表了她平稳的心跳。
  何楚轻轻嘘了口气,笑着,将铃兰插进她床头的花瓶里。
  “姐姐,我来看你啦,”她的语调十分轻快,坐下,拉住她的手,掌心传来微微的温热。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是你喜欢的大晴天。天空很蓝很晴朗,没有一点云的那种。我记得你说自己最喜欢这样的颜色。我还带来了你最喜欢的铃兰。”
  “我的生活还是很忙,不过一切都很顺利,不光有个好上司,同事们也很好,如果姐姐再睡下去,可能就赶不上喽,所以你要赶紧醒过来才行。”
  床上的她动也不动,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何楚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神色温柔。
  “没有姐姐的话,我一个人生活很无聊。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和我一起去逛街一起去工作一起去找男朋友,哎,没有你的话,我没办法一个人做这些事情啊。你也知道,我对这些都不是很感兴趣的,怎么办?”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眼里早已噙了满满的泪光,唇角却一直努力地弯着,不让泪水落下来,“快点好起来吧,姐姐。我一直在等你。”
  呢喃了很久,对着她,也是对自己。这样从心底感受到的平静,仿佛能让她无形中增加很多力量。
  何楚抬腕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约定的点。
  “姐姐,我今天要先走了,下周再来看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希望我下次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一个健康的你。”
  门随着她的出去而缓缓的合上,床上的苍白女子依旧一动不动。
  “林医生您好,我今天来找您,是想了解一下慕笙的病情进展。”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林医生,看着脸上没有半点波澜的何楚,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如此的姐妹情深,在他这个看惯了生死的人眼里,竟然十分唏嘘感慨。
  只可惜……
  “没有什么太好的消息。我早也跟你聊过,植物人是极难清醒的,尤其,慕笙脑中的血块,在这么多年的过程中,早就已经被化开了。如果血块没有化开还好,我们起码能抱着化开就可以苏醒的希望。但如今既然她的生理机能早已经恢复正常,意识回不来的话,很有可能是精神力的问题。”
  “你是说,她,”何楚思考了一下,平静地发问,“她没有太强的求生意志,对吗?”
  看着她年轻的面孔染上浓重的阴翳,林医生忍不住在心中轻叹。
  “人的大脑十分神奇,并不是简单的生理恢复就可以完全复元的,精神力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重要。慕笙如今整个人都在逐渐缓慢的衰弱中,越往后,醒过来的几率就越小。我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何楚垂下眼,过了一会才发出声音,“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林医生。”
  “希望我能帮得上忙。”医生毕竟不是神,只是凡人。即便再怎样残忍,人类终究要面对死亡,无可避免。
  在手碰到门把的一刹那,何楚微微侧过半张面孔——
  “林医生,您说,如果有慕笙特别想见的人来到她面前……她会不会……”
  林医生愣了一下,这并没有任何的临床证明,他完全凭着经验,尽可能客观地回答,“理论上来说是这样。虽然慕笙此刻看起来没有意识,但医学界也有一些理论,相信病人在这个时候也能够某种程度的感知外界。关键的是,看什么人和她沟通交流。如果是她十分挂念的人,这种感知效果应该是最好的。”
  她垂着眼睫,出神地想着什么。
  但这也只是推测,没有任何证明的基础。——他还想强调着补上一句,但看着她这个神情,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何楚回过神来,转头冲他微微一笑,“谢谢你林医生。平时还拜托你多照顾慕笙了。”
  “客气了。”他冲她点点头,“有我在,你平时就放心吧。这个事情,也是急不得的。”
  “嗯。我知道的。谢谢。再见。”
  “再见。”
  门缓缓地合上,风微微拂起白色的纱帘,吹落一地的寂寞。
  踏出了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何楚拿出袋中的手机,打开收件箱,里面孤伶伶地躺着来自他的短信——
  “今晚在凯悦我订了餐,七点,你觉得如何?”
  自从上次的会面之后,再都没有收到过来自许湛的只言片语。今天这样突兀的举动,是表示了他对她的兴趣么?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到她的号码。但他的,倒是一早存进了她的手机。
  他们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她努力的表现自己,但他始终不过恰当的表达欣赏。乍然收到他主动的邀请,她却意外的犹豫。
  经过上次一役,她深知,许湛这人惹不得。
  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躲得远远的,不会让自己踏进混乱的漩涡。但想到床上毫无血色的慕笙,隐约的怒火从她的心底一点点的烧起来。她摸出手机,迅速地回答。
  “好的。不见不散。”
  凯悦是城内著名的会所式酒店,虽然没有任何的星级,但在所谓商圈以及上流社会的交际人群中,凯悦是个极其响当当的名字。这个名字,意味着超高级的消费,和不同一般的社会地位。
  何楚讽刺地笑笑,由侍者带着进入大堂。在大堂玄关报上订餐人的大名,自然有漂亮婀娜的旗袍女招待引领着走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奢侈幽闭的包厢。
  她的衣橱里,挂的满满的都是职业装,想来想去,职业装也好过以休闲服出场,更何况她的休闲服还都是在大众品牌店里买过来的,去这样的“应召”场合,显然不合适。
  被侍者带着,一路上她依旧引来注视的目光无数。只不过大家很小心的遮掩了其中的好奇与冷淡。某种程度上来说,所谓上流社会文明人的素质,即体现在此。
  何楚不可抑制地泛出冷笑。
  推开门,他已经到了。整个人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许湛。
  乍见到她,他的桃花眼一亮,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中闪过璀璨的光芒,薄唇漾出轻轻的笑意,“你迟到了。”
  那个笑容绽放的瞬间,何楚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美色当前,焉能不惑?
  有人说,女人是善变的,但许湛在她的眼中,比所有见过的人都更难理解。她从未有过和这样的人,正面交锋的经历。——他们已经见过数次,有的时候很亲密,有的时候却陌生到只是微微颔首。而这之间或近或远的尺寸拿捏,完全由他一个人来控制。她从未掌握过主动权。
  何楚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对她来说,这样游走于边缘的危险游戏,让她每每有失控的感觉。
  他们间的关系微妙,有时候纤细的仿佛一根钢丝。透明的不易察觉,但似乎要比她想像中更加坚韧一些。
  侍者拉上门出去,他沉默着,似乎在等待她的道歉?或者解释?
  于是她抬腕看了看表,笑着开口,“如果从我到门口的那一刻算起,我并没有迟到。只是没有想到这里面这么大,进来的时候多费了一点时间。”
  许湛身子未动,双眼含笑,将她从头到脚地扫视一遍。
  一寸一寸打量的视线滑过来,仿佛是潮水,将她一点点地打湿,让她缓缓地沦陷。
  “怎么?”何楚被他看的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直视着他有些挑剔的视线,款款走到沙发的另一头,缓缓落座。
  许湛大笑,黑亮的眼珠紧紧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你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有意思吗?”何楚莞尔。调转视线,大朵大朵的掐金牡丹无声地盛开在整个房间内,富丽堂皇,却让空旷的场地在视觉上变得狭窄,浓郁的花香,莫名得让她的喉咙发紧。淡笑了片刻,她才低头轻喃,“许总的评价,还真是别出心裁。”
  他笑,忽然无声无息地靠近。她只感觉眼前一花,下一刻,人已斜躺在沙发上。——他的左臂环住她,整个人被他揽进怀里。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眼,他的呼吸软软地打在她的唇上。
  一下一下。
  这个姿势,明摆着有无法言传的暧昧。
  视线的对峙不过片刻,何楚的脸已涨了通红。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你对我的称呼,让我很有意见。”看到她的羞涩,让他的笑意更深。
  “那,”她轻轻顿了顿,“要叫什么呢?”
  双手下意识地抵着俯下来的他的胸膛。
  他穿着淡灰色的衬衫,第二颗扣子没有扣上,露出漂亮的锁骨,光滑的皮肤埋藏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她的手下跳动着。不紧不慢的速度,恰恰说明了他此刻是怎样的置身事外。
  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她的视线下意识地集中在他的领口。
  但手心,却无法控制地渗出微微的汗。
  将她的表现看在眼里,许湛不由得笑出了声。胸膛微微震动,低沉悦耳的笑声迅速将她所有的情绪软软地包裹在其中。
  心里仿佛荡漾着一潭温柔的湖水般,慢慢的,一点点的溢出来,流进他的四肢百骸。这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让他有莫名的心悸。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眼角眉梢,并不是多么出色的一张脸,却能奇异地拨动他心底的最柔软处。她耳朵的形状非常漂亮,洁白软软的耳垂,没有任何的洞眼和装饰,反而显得极性感。他忍不住张口,轻轻含住,□。
  “你喜欢叫什么……都行……就是别……那么生分……”
  他的呢喃非常轻,在她的耳畔,喘息着烙下痕迹。
  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在这个瞬间,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的吻如此轻柔,让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融化在他的怀抱中。下意识地,她将自己的双眼睁得更大。
  居高临下地这样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他的心头掠过更快的频率。他认为自己受到了蛊惑,因为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忍不住俯得更深,柔软的唇在她耳畔勾勒出□的曲线,沙哑着声音,不容推辞地下令,“闭上眼睛,小姑娘。”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如果……她闭上了眼……恐怕在他们之间,一切都会不同。
  只可惜……
  “嘘——”许湛低哑的声音充满磁性,他凝视着她,缓缓吻向,她的唇。
  她要的,并不只是他的兴趣……
  从这个微微侧着的角度看过去,许湛的侧脸如同雕塑一般棱角分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没有苏意俊美,但谈吐之间的睥睨,是所有人都没有的。
  她眨了眨眼,心底仿佛有什么淡淡的涩意一点点涌上来。果然,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即便他们曾经那样接近。
  在他的唇就要靠上来的那一刹那,她伸出手,挡住。
  不无懊恼,他挑眉,轻哼一声,“第三次。”
  她的笑容很淡,“其实不止三次,不过许总贵人多忘事而已。”
  许湛一愣,迅速在脑中回想了一下,确定是三次。
  在他思索的瞬间,何楚已经迅速从他的腿上坐了起来。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长发和衣服。他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情,忽然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觉。
  还记得在酒会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们……曾经见过吗?”虽然是疑惑,但他已经有了几分把握。看何楚的样子,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吧。
  奇怪。这样的女人,按理来说,应该在他的记忆中有深刻的印象才对。
  听到他这样的话,她的笑容淡得几乎消失,“嗯。没有的事。”
  许湛挑眉,看来这样的姿态会让她明显不悦。于是起身,顺势绅士地拉开椅子,“来,坐这里。”
  他没有因她的举动而恼怒。不太强烈的情绪,归根到底是因为对她,他不过只是感兴趣。

  底牌 Ⅲ
  按下桌上的通话器,告诉服务生可以上菜,不过几分钟光景,就有一行窈窕女子端着盘子袅袅娜娜地走进来,眉目如画笑容娉婷,几乎没有化妆的清水面孔,各个都拥有超凡的美貌,走在大街上拥有绝对的回头率。作为城中娱乐场所最顶级的凯悦,果真,名不虚传。
  何楚不由得在心中冷笑,眼前明明燕瘦环肥,为什么游历花丛片叶不沾身的他会青睐于嫩草一根?
  答案,显而易见。两个人之间的□暧昧,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名为征服的游戏;对她来说,是只能赢不能输的角力。
  她该高兴的,为自己强大的魅力,在这么多女人中能脱颖而出终于入了少爷他的法眼,仅仅这一点,就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眼看就要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即便这一次打赌,她以难看的背叛收场,但下一次,她一定会有更多的胜算。
  而她,也一定会争取到再一次打赌的机会。
  ——她反复安慰着自己。但,对着一桌子珍馐佳肴,她举着筷子,却忽然没了胃口。
  “怎么了?”许湛深情款款地做出体贴状,看她出神,他主动伸手夹了一筷子看不出原型的肉松到她的盘子里,“这道菜叫雪山松针,用的是野生的鹌鹑和雪山边上的马蹄莲共同烹制而成,算是凯悦的招牌菜了。尤其受女士们的欢迎,你尝尝。”
  她笑笑,低头,顺从地吃了一口。
  “好吃么?”他在背后抚着她的长发。
  原来,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段让女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跳进感情的陷阱么……她抬起头,他有各种各样的面孔,商场上是强大到不会受伤的,宴会上是谈笑自若流露出王者风范的,而眼前花花公子的这个样子……才是接近最真实的那个……他吧。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黑下去,凉意一点点的沁上来。玻璃上倒影着金童玉女模样的两人,何楚却分明看到,他们间隔了很远。
  那距离,遥远的,有一个光年。
  她恍惚地想。
  江城是个从骨子里散发着矛盾气质的人,他自己也从来都不否认这一点。比如他会西装笔挺的出席各类酒会,交结各方人士;但他也会很乐于安静的一个人独处,享受孤独且快乐的自我时间。比如他和美女们经常会有一些很亲密的关系,处于一种知己朋友的亲近,他亦十分有兴趣欣赏她们;但另一方面,这么多年来,真正成为他女朋友的,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也正因为他这样的矛盾,才会让不熟悉他的人,经常性的迷惑于他的某些伪装面孔中,进一步自以为是地得出结论,江城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面临的,将是一个个的,危险陷阱。
  周日的画展,意外的遇到脸熟的面孔。
  ——如果,她不是那么恶狠狠地盯着他,其实处于周末休息状态的江城,原本是想当作没有看到她的样子直接走掉的。不过就因为她的独特眼神,十米开外,他忽然萌生了古怪的兴趣。
  一般说来,虽然江城看上去十分好脾气,但面对挑衅,不战而退,从来都不是他的风格。
  显然,狭路相逢的Sarah,完全不知道这一点。
  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眸子,她有点错愕。
  想起昨天晚上许湛突兀的电话,让她去仔细调查何楚的身份背景,即便已经想明白了她和许湛之间已可能性,但心中的疙瘩依旧难以在短时间内消除得干干净净。
  不喜欢何楚,连带着不喜欢启天的所有人。而总是笑得一副见牙不见眼的江城,莫名的登上了她最讨厌人士榜单的第一名。连周末都会狭路相逢,几乎是立刻的,浑然不顾自己的一身合宜装扮,Sarah的俏脸扭曲得畸形。——那一点都不掩饰的厌恶神色,仿佛是见到了蟑螂。
  Sarah向来以直觉做事,所以根本不会仔细分辨、江城惹她讨厌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并且,她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她冷哼,听到声音的江城却笑得更加阳光灿烂。他自认为自己向来还算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如果有人特别的流露出讨厌他的情绪来……不排除,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特意使用的一种手段。
  于是,他“如她所愿”地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走了过去,在距她只有半米的近距离停住,露出十分诚恳的标准微笑,“富强经理,您好。”
  听到她向来避讳的大名,Sarah的一张脸由红到黑再到白,变色速度之快简直媲美川剧大师,半晌,才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请叫我Sarah。”
  江城忍不住笑弯了腰,“我记得你是公关部出身的。”
  Sarah恼羞成怒地冷哼,“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江城优雅地欠欠身,“略表达一下我的敬佩之情。”
  对上让人捉摸不透的江城,恐怕只有Sarah改名叫富黑,才会有赢的希望。不过身为当事人,因为接触不多,所以她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搞不定这个总是笑眯眯的男人。
  听出他语气中的微嘲,她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公关又不是卖身,没道理我对着讨厌的蟑螂还要卖笑。见风使舵,一般来说才是公关的基本原则。”
  江城耸耸肩,“我欣赏你的坦率。”
  ——那你怎么还杵在这里?Sarah皱起细长的眉,“看来我还不够坦率。”
  江城哈哈一笑,笑容爽朗,“我认为你对我很不了解呢,富……呃,”她瞪起眼睛,他迅速改口,“Sarah。在被人误解的时候,一般我都会向大家耐心地展现我真实的一面,以消除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他的称呼在以退为进中变得亲昵。而Sarah几乎毫无知觉。
  “误会这个词一般是用在熟人身上的。我认为我们之间还远远称不上,”Sarah毫无兴致地拉拉唇角,“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没有任何变熟悉的可能性。”
  他十分诚恳地看着她,"Sarah,难道我的身上,就有这么多让你厌恶的地方?"
  Sarah抬头看着他,忽然笑得灿烂,无端端地让他的心头掠过一阵轻微的……风。
  双眼灼灼地将他的从头到脚地扫过,她特意顿了片刻,然后板起面孔一字一顿地回答,“我确定,你身上没有一点是我喜欢的……不,完全谈不上喜欢,我根本就是讨厌你。”
  听到她毫不客气的措辞,没有她想像中的不悦,江城反而忽然迸出大笑。她吃惊地盯着他,在诡异的气氛中,她仿佛是一个呆瓜站在原地。
  她忽然对这次的唇枪舌剑没了任何兴致。
  当你面对着一个自己完全看不透的对手时,游戏……会变得很无聊。
  见她准备离开,江城及时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在想,” 他看她瞪圆了的大眼睛和嘴巴,忽然觉得这张艳丽的面孔此刻看起来十分清纯可爱,“Sarah,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有时间,一起去喝杯咖啡?”
  她吃惊地盯着他,不自觉地将嘴巴张的更大,这人……不正常吗?还是他弱智到、以为自己在表达了毫不客气的厌恶之后,还能提供给他一个羞辱她的机会?
  “我很诚恳的,请相信我的诚意,”他的眼底闪烁着微微的光芒。
  “为什么?”她忍不住喃喃地问出疑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人!
  他笑得开怀,将她的手腕轻柔但不容挣脱地,握在手中,“因为你对我的厌恶,让我深深觉得,被人讨厌,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改变你的印象,否则寝食难安。”
  “你……你……”Sarah意外地张口结舌,一时间找不到继续下去的说辞。
  “请别拒绝我的诚意,我会十分、十分、十分的在意,”他的脸上有微微的受伤神情,“从来没有人讨厌过我,你是第一个。”
  “你骗人。”她翻白眼,底气意外地虚,只因为……因为他眼底划过的一抹,脆弱。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他轻柔地反驳,却令人无法质疑。安静地凝视着她。
  强烈的罪恶感从她心底涌上来。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他的眼底闪过不易察觉地狡黠,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握住她的手,十分诚恳地再次发出邀请。
  “我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吗,Sarah?你知道的,只是一杯咖啡而已。”
  她犹豫着,半晌,缓缓点头。
  周一一早的例会,江城敏锐地察觉,何楚有点心不在焉。
  不是平常的那种出神和思考,她眉宇间的阴霾在不知不觉中笼罩住了整个人。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他们彼此间已经能够达成“好同事”之间的共识。如今到了与Game合作的节骨眼,江城不由得十分惊讶兼好奇,是什么事情,能让向来以事业为重的女强人何楚如此分神?
  难道是……
  男人?
  虽然之前从Sarah口中并没有套出什么特别的结论来,——早在之前的竞标会上,他一度以为许湛对何楚是充满兴趣的,他对她的关注远远多于旁人。但Sarah的口风意外的紧,而且在面对他的时候,仿佛特别的小心谨慎。
  那么,何楚今天的出神,可是因为许湛?
  重要的负责人若和竞争对手的首脑级人物有着说不清的暧昧,这绝对是大忌。以他的了解,何楚不会是犯这样错误的人。但心中掠过的隐约不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求证自己的猜想。
  一路跟着她出了会议室,他不紧不慢地观察着前方不过几米距离的窈窕女子——向来敏锐的她,对此竟然毫无察觉。
  宽敞的办公区的尽头,是连着的两间小办公间,分别属于他和何楚。在他的房间隔壁,是苏意的办公室和会客厅。她在前头走了进去,没有关门,站在办公桌前,出神地看着桌上的什么东西。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她转过来,一脸诧异。
  “有事?”转身的刹那,她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办公桌。
  江城眼尖地看到桌上摊开的一叠厚厚的报纸,脑中迅速搜索片刻,还是想不到究竟是什么影响到了她的情绪。不知道是什么头条,能让她一个早晨有这样明显的失态。不过,步步紧逼向来都不是他的风格,更何况面对的是原本就对他略带敌意现在也不过是普通同事的何楚。
  微笑,他站在门口,没有一点进来的意思,“我是来给你提个醒,别忘了上周约好的,今天苏意会十一点过来开会,有关新产品的设计定稿。”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略为僵硬地回答,“谢谢。”
  江城关上门离开,他步伐轻快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倚着关上的门,自言自语地轻笑,“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会让你如此紧张呢……何楚?”
  她会背叛吗?像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的隐瞒?
  人果真是双重标准。江城自嘲地扯扯唇角,眼底划过浓重的颜色。不过,他向来讨厌被隐瞒。
  那么,他将采用另外一种布局。不要让我发现你会背叛……何楚。
  苏意从德国飞回来的早晨,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来了公司。
  作为初次踏入电子行业的启天来说,苏意十分的谨慎小心,即便在拿下了Game那样令大家羡慕的单子、吞并了领先电子之后,他也一直保持凡事亲力亲为的领导风格,遇到重大的决策,就连身为产品总监的何楚、项目总监的江城,都需要亲自向他请示后,经过反反复复的商讨,深思熟虑之后才会慎重地做出决定。
  就态度这一点,让何楚对苏意有了更多一层的欣赏。
  频频的从德国来回,亲自去确定各次重要的合作点。即便面对着向来挑剔的德国人,苏意的勤勉态度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双方的配合打下了十分良好的信任基础。
  “这一次回来后,应该不用那么着急再过去了吧?”江城在沙发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宽敞明亮的客厅摆设样样精致,表面上看起来虽然苏意是个对生活不挑剔的人,但其实他骨子里是绝对奢侈的。例如客厅内摆着的Eliersen沙发,一隅内基本只是充当装饰品的Steinway钢琴,橱柜里摆着的Lafite红酒,等等。其他的品牌恕他眼拙认不出,但这样,已经足够他做出乍舌的表情。
  也只有出身于富豪世家,才能在把巨额的票子砸在这种地方而不心疼。——想到此,江城忍不住坏笑。
  抬腿,他粗鲁地将脚放在茶几上,距离不远处就是苏意心爱的Wedgwood,——这只小小的咖啡杯价格超过五位数。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意的表情。
  可惜,正在埋头整理着手上的资料的人,对此表现完全无视。想了片刻,他才回答道,“这一次之后会好一些。德国佬们总算相信我们中国人是可信的。”
  他不时停下来思考着将材料分类。
  江城的笑容极淡,“你不是早已和Gammy是熟识?”
  “熟识?”苏意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他,神色认真,没有半点笑意,“只能说比许湛好一点,我们之前就认识。但在生活中其实我们没有半点交集。而且德国人向来极重视家庭不重视朋友,要和他们成为熟识并不容易。这一次,我们胜的极险,最后Gammy提到我们之间所谓的关系,也不过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而已。真正让我们赢的,是何楚的方案和你漂亮的合并了领先。幸好我提前去和Gammy透了底,否则在决策层说不上话,即便在他们做出决定后抛出条件,也不会让固执的老头子们有任何改变。”
  江城失笑地举手投降,“我服了你,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也能这么捎带着骂我一通。”
  “我不是看不出你是玩笑话,”苏意耸耸肩,不在意地低头继续整理,“但也因为这么多年来,以我对你的了解,会经常开玩笑说真话。所以才对你解释。另外我也不是在责怪你,鲸吞蚕食,向来是你的个人风格。只不过下次对症下药一点会更好。”
  江城大笑,“好吧,我总觉得鲸吞蚕食肯定好过闷骚。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说什么时候改改这个风格。做事都板起脸来,会变老变丑喔。”
  苏意手上一顿,抬头,认真地回答,“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个。”
  “本来我还想举例说明一下我的受欢迎程度略高于你的,亏我已经准备好了数据, 结果你竟然给了我这么一个挫败的答案。”江城仰头哀叹。
  苏意自行李箱中取出精美的盒子来,坐在江城对面递给他。
  “给,你最喜欢的storckriesen巧克力。这下可以说了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拐弯抹角地说了那么多,进入主题吧?”

  迷迭香 Ⅰ
  江城三两下剥开包装塞了一块到嘴巴里,先是略有苦涩的黑巧克力外衣,然后是甜美的巧克力涂层,最后是柔软如丝绸一般的太妃。
  一如爱情,忽而甜蜜,忽而苦涩,让人忍不住沉迷其中。
  他把巧克力递给苏意,“你应该尝尝,这个味道真不错。”
  苏意摇头,“我向来不吃甜食。你知道的。”
  江城翻个白眼,“心理学表明,甜食对于受到打击的人有莫名的抚慰作用,我只是让你防患于未然。”
  他随便挑了挑眉。
  Storckriesen在口中留下了回味无穷的甘甜。江城沉默了片刻,徐徐开口,“我们认识多久了?”
  “从中学起到现在,一共十六年。”苏意缓缓回答。
  “十六年,超过我活的年纪的一半了。”江城闭了闭眼,“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说,倾城回来了。上周末我在城里看到了她。”
  苏意沉默着,双眼微垂,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来。
  “难过就表现出来吧,兄弟,”他倾着身子,凝视着他,“以你们之间的关系来看,不久之后就会碰面。我希望你能早做准备,收拾好情绪。”
  “收拾好?”苏意扯出薄薄的笑来,“过了这么久,你觉得我还没有收拾好么?我早已经不介意她了。”
  江城无语地点头,不便揭穿他的谎言。向来冷然的他这样失常的状态……如果这都叫做不在意,那就没有叫做在意的表现存在了……
  “然后我在你的助理那里看到了这个请柬,七夕商会。”江城从口袋里掏出红色的卡片来,“号称是要聚集名流的盛大宴会,主办方是尊府,著名的苏家老爷子。”
  苏意不由得将眉头皱了死紧。
  “果真是别有深意的时间点,于是我不得不揣测,此次宴会的主角之一就是倾城小姐。出于这种种考虑,想必你不可能拒绝。所以,在那之前,”江城忍不住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你尽快找一个可以带到宴会上的女伴吧。”
  “女、伴?”他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
  “我推荐个现成的人给你吧,”江城的笑意中,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冰凉,“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事后也不会大嘴巴或者纠缠。”
  “喔?”苏意破天荒地流露出兴趣。
  江城弹个响指,唇角轻扬,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个名字——
  “何、楚。”
  “何经理,周末有空吗?你可以当我的女伴吗?”
  “啊?”乍听到苏意直接的邀请,何楚以为自己听错了。向来公私分明的苏意……这是怎么了?
  苏意尴尬地咳嗽一声,江城为他解围,“这周末有个比较重要的商会,好像有很多商界名流都会参加,是个很好的机会。”
  “那为什么要以女伴的身份?”何楚轻笑,俨然不信。
  “因为我们想三个人过去,但只有两张请柬。”江城扬扬手上的红帖子,他自然不会告诉何楚,他事先悄悄撕了一张。而且是原本属于她的那一张。
  “可能先进之前在市场上不是很出名,并且苏意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所以业界好多人都不知道何经理的大名。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郑重地将我们介绍给其他人。”江城的说辞滴水不漏。
  “喔,”这种说法,让她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如果别人不认可,那就做出让他们认可的成绩。于是她痛快地点头,“好吧,具体什么时间?”
  “周六晚上,七点半开始。地点在月亮湖。”苏意回答。
  月亮湖是城郊的著名度假村,七点半这个不前不后的时间,如果要赶过去,意味着没的吃晚饭。何楚在心中掩掉抱怨,点点头,“好的,我直接去会场,我们七点二十在会场门口见,ok?”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片刻,苏意咳嗽一声,江城开口。
  “何经理,你之前参加过宴会么?”
  何楚沉吟片刻,“有一些商业上的应酬,也叫做酒会什么的。宴会也参加过,什么同学宴、结婚宴、生日宴、满月宴……”
  “呃,这个……有点不太一样。”苏意轻轻打断她的如数家珍。
  “我本来想说还有丧宴的。前面的都是喜宴。”何楚耸耸肩。
  苏意的表情在一瞬间被定格。
  江城哭笑不得地开口,“这个有点不太一样,是苏家老爷子亲自操办的。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他向来自称苏家是城中名流的中心。”
  “喔噢!上流社会!”何楚发出感叹,语带讽刺。
  苏意忍不住再次轻轻咳嗽。
  “呃,我不是在说你,苏总,”何楚微笑着道歉,眼里闪过狡黠。
  苏意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向来不是很在意这种讥嘲。原本对这些装腔作势,他自己也是很不屑的态度。
  “小姐,因为要出入上流社会,并且您所担当的是苏家二少爷苏意的唯一女伴,所以在那之前,您需要全套的美容化妆,最后以完美的装扮与苏总携手出现在宴会当场。”江城说得不带喘气。
  何楚半晌才找回声音,感慨一句,“这么麻烦!”
  “麻烦的不光是这里,”江城和苏意交换了个眼神,尽量以柔和的语气叙述可能出现的状况,“在宴会期间必然会有无数的女人向你发动攻击,各种各样的都有,直接的、讽刺的、含酸的、试探的……”
  “这个倒还好,”何楚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向来都没有太好的女人缘。这种也算是见怪不怪。”
  “这就好。”江城赞赏地点头。
  苏意还是那样公事公办的严肃面孔,“那么周六下午两点,我去接你?”
  “不用接我那么麻烦,我们就在公司楼下见吧。”何楚也是公事化的回答,“城中地形复杂,苏总不常回国,我们就方便着来好了。”
  看着他们两人好似机器人的对白场面,江城简直想仰天长啸。
  苏意虽然被称作城内屈指可数的黄金单身汉,但不得不说,在应对女人方面,他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一点,和他的大哥,也就是许湛的合作对象苏俊,形成了鲜明对比。苏俊是城中著名的花花公子,据说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如果要排成单线队伍,绝对会超过一公里。两人一个叫做严谨,一个叫做亲和,老狐狸一般的苏老爷子,即便如今已七十高龄,也没有透露出半分对他们的真实态度来。
  苏家不菲的巨富家底,要说对苏意、苏俊没有诱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向来王不见王的两个人,终于,就要见面了。
  江城眸底闪烁,没有忽略苏意咬紧的下颌。
  何楚回到办公室,桌上摊开的报纸一早被她卷起来丢进了垃圾桶,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收信箱里依旧空空如也。于是她忍不住冷笑自嘲。
  在意么?为什么这样的焦躁不安?难道说,在男女的游戏中,她已然落了下风?
  面对着情场上的花花公子,动心,是最、最、最愚蠢的行为,她轻轻对自己说。别忘了你自己的任务,何楚。
  复仇天使趁着黑夜张开翅膀,在那之前,可千万别被纳西瑟斯迷惑了双眼才好。那个英俊残忍的男人,只爱自己。
  于是干脆关掉手机,黑色的屏幕看不到一点亮光。终于,她能够平静下来了。自那日后已过了十多天,他再次的杳无音信。而她,总是下意识地重复再重复看短信的动作。
  ——如果之前是短信联络,这一次应该……也是?
  还是说,上一次她别扭的拒绝,让他对她失去了兴趣?
  她摇摇头,如果情绪被这样牵动着,意味着她将处于危险的境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文档上,新产品的设计即将要问世,在这个紧要关头,她可不能乱了阵脚。
  周末的七夕商会。虽然不知道苏意为什么会邀请她,但有一个周末可以忙碌,对于她来说……是件好事……吧。
  大概。
  夜店凯撒的大堂一隅,这里略高于整个大堂内的地形,加上绿色的植物做屏障,这里的视角绝佳,既能看到大堂内所有角度的举动,又不会被轻易察觉。黑衣的保安有意无意地站在前方,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沈南风略为担忧地看着何楚。一杯杯的烈酒摆在茶几上,她几乎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气灌下去,并且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再她摇铃叫侍者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干嘛拦着我?”她的双眼清亮,没有一点醉意。“我很清醒。”
  “知道你很清醒,”他忍不住将她的双手握住,这样她就没有办法再去拿酒,“但我记得,上次喝成这样,你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吃饭。”
  “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身子往沙发上随意地一仰,“正好减肥。现在不都流行这个。”
  “何楚!”他恼火地低声叫她。
  减肥的女人可能会有很多,但绝不会有她,她竟然用这样嘴脸来敷衍他的好心!
  “怎么样啊?”她抽出手,遮住眼,懒懒地应了一声,“大不了我付钱就是了。开店做生意,除了你的凯撒我也多得是去处。”
  “是是是,”他几乎咬牙切齿,从鼻子里冷哼几声,“大小姐你多的是去处,你喜欢作贱自己也不关我的事。只是不知道何慕笙还躺在那里,如果你喝死在这儿,不知道能不能放下她?”
  何楚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
  凯撒的舞场喧闹,在这个角落里却忽然变得一片安静。
  很久,何楚的声音才幽幽地漂浮在空气中。“你说的对,我放不下。就是因为有她在,我才会这么拼。”
  沈南风一声长叹,揽她入怀。揉揉她散着的长发,不语。
  向来强悍的何楚,鲜少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而他明明知道她的软肋……竟然还这样冲动地伤她……看着她执意不肯从面孔上放下来的双手,他闭了闭眼,低语道。
  “对不起。”
  何楚忽然泛出轻笑,放下手,双眼依然清亮,“喂,南风,你不会以为我刚才在哭吧?”
  沈南风的神色忽然有点不自然,视线扭到一旁,脸颊上有狼狈的潮红,他冷哼,“当然不是。”
  “难得听到你的道歉,Lucky。”
  何楚轻笑,眼神迷离,“和你朋友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跑来凯撒。最近我一直头痛欲裂,发觉自己的压力真是太大了。为了慕笙,去接近许湛;为了医疗费,不搞本行去投身电子业。可能,我真的有点太勉强自己了,如果连你这个地方都没有,估计我连撑都撑不下去。”
  “我该高呼谢主隆恩么?”他故作轻松地调侃。
  “卿家免礼。”她大笑。
  “别的我是不知道,”沈南风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但是何楚你,从我们认识那天起,就没有碰到什么事情能难倒你。”
  “谢谢你的鼓励。”她耸耸肩,“在我的自尊饱受摧残的今天,真的要谢谢你。”
  “我们之间,还谢什么。”他淡笑。“如果有任何事,记得来找我。”
  “嗯。”她握紧他的手。
  周六下午一点五十,何楚在公司门口出现。她习惯性地早到几分钟,站在一楼的大堂内,不时地向落地玻璃窗外张望。
  一点五十八,银灰色的保时捷敞篷跑车呼啸而过,俐落地停在大厅外。见到何楚,驾驶座上的人连连挥手,何楚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认出这人竟然是苏意。
  ——淡灰色的一身休闲服,大大的墨镜遮掉了半张面孔,这身堪比明星的装扮与平日里他严肃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以致何楚直到坐上了副驾驶开出几百米后,还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在后视镜中再三看那熟悉的脸部线条,“你是……苏总?”
  话一出口,她立即发现自己的低智商表现,于是将头转到另一边,双眼微垂,“我唐突了,不好意思。”
  “这样的打扮果然很怪异?”苏意嫌恶地将自己上下审视一番,扯出自嘲的薄薄笑意,“果然还是不适合。我也这么觉得。”
  “不不不,”何楚努力斟酌着词汇,“平常苏总是比较商务的感觉,所以我看习惯了。这样的……活泼风格,还是第一次见。”
  他唇角轻扬,“好吧,我会把你这句话当作赞美。你在启天多久了?”
  何楚不明所以,据实回答,“差不多四年。刚开始在设计部门负责用户调研,后来抽调到秘书处,一年半前调进了总裁办公室,大约在半年前,苏总派我去了先进。”
  “很长的时间了呢,”苏意的心情很好的样子,破天荒地噙着微微的笑意,“今天是周末,平常的日子不用那么拘谨,你叫我苏意就好。”
  何楚犹豫了片刻,爽快地叫他,“嗯好的,苏意。”
  还是有点小小的别扭。不过听老板的话,走自己的路,向来都是她的做事风格。这样无伤大雅的改个称呼,从了就好。
  车子一路上吸引了惊艳目光无数,何楚虽然不认识具体型号,但以她对苏意的了解,这样招摇的跑车必然所费不赀。在众人的焦点注视下,苏意没有半点不自在,显然是早已习惯。于是何楚也没有半点束手束脚,说话走路依旧刻板得一如身处谈判桌,始终和苏意始终保持着大约半臂的距离。
  著名的奢侈品店,早有门童拉开大门在时装店门口迎接。苏意却特别停下脚步,半转过头,看着何楚。
  “怎么?”何楚挑眉。墨镜上映出她的模样,发髻整齐地挽起,一身职业套装严肃而不失妩媚。
  苏意想了想,才说。“印象中,我好像没看过你穿便装。”
  “嗯,公司的风格是比较严肃的,”何楚不在意地笑笑,“而且这本来职业化的一部分。尤其我经常要出去见客户,穿得太随意不好。”
  苏意点头不语。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何楚很少逛街,多数都是直接去著名的职业套装品牌内,比如宝姿,比如三宅一生,一口气买完一年份的衣服运回去拉倒。办公室内冬暖夏凉四季恒温,不需要有特别的搭配,职业裙加丝袜就可以很好地过完一年。省心省事。出去见客户时,有品牌支撑的职业装也是最安全保险的打扮,省下的时间大可做些其他的准备工作。
  虽然正值大好年华,但将所有时间都扎在工作上的她,业余时间还要烦恼家里的事情,所以几乎没有半点给自己的时间。
  不过,何楚向来都不在意,因此也不会存在任何的抱怨情绪。

  迷迭香 Ⅱ
  进门后,苏意对前来招待的服务生低低说了句什么,他们两人被带入了不轻易对外开放的贵宾席。站在宽敞的大厅内,橘红色与白色相间的跳跃色彩,活泼中透出浓厚的时尚气息。何楚眯起眼打量一番陈设,无论是墙上的挂画或者茶几上的花瓶,虽然不知道具体价值几何,但整体布置只觉得奢华到了极致,虽然朴实,反而有着高品质的气息。——这,也恰恰说明了这家店的……档次。
  她斟酌半天,才找到了这个词。
  有脚步声传来,何楚抬头,穿着时尚的中年女子自楼梯上缓缓拾级而下,苏意摘下墨镜寒暄,“好久不见,芙姨。”
  那中年女子先是一惊,然后大喜,像一阵旋风般冲下来给他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整个人的气质由高贵变得亲和,她紧紧抱住苏意,向来冷情的他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看来二人的渊源颇深。
  “你这家伙!多久没到我这里来了!说吧!”芙姨微红了眼圈,给了他的肩头一拳,“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自从你母亲……”
  “芙姨,”苏意轻轻打断她的话,给她介绍何楚,“今天有我父亲举行的晚宴,这位何楚何小姐是我的女伴,麻烦芙姨了。”
  何楚冲她微微鞠躬。轻轻含糊地叫了一声。为什么她会有在见长辈的别扭感觉?
  芙姨迅速整理了情绪,亲密地拉起何楚的手,笑眯眯地端详了半天,冲苏意眨眨眼,“这个不错,比之前的眼光好多了。意意你很有进步。”
  乍听到这个昵称,何楚还能努力绷着不大笑,苏意却早已垮下脸,挂不住一本正经的表情,“我都多大了,芙姨别这么叫我,难听。”
  “多大了都是我们家的意意,好不好?”芙姨冲他做了个鬼脸,“好了,接下来是专属我们的ladies time,你不许偷看喔。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先出去喝杯咖啡。再过两小时会有人来接待你。”
  说完拉着何楚抬腿就走。她的手极为柔软,一看就知道保养的很好。何楚十分尴尬,但顶头上司的“芙姨”看上去就很不好轻易拒绝,而她向来也不擅长应对这样风格的女人,于是在被拖上台阶之前,她向苏意投去求助的眼神——
  楼下的他仰起头,双手插在口袋中,微笑着看着她们。整个人和平常的风格……好像,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太一样。
  她愣了一下,喉咙里的拒绝被咽了下去。
  他的眼神,写满了期待。她还记得当时被派到先进科技去独闯江湖时,苏意也是给了她这样信任期待的眼神。
  他看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何楚,我可以支持一切我能提供的。”
  于是,被他信任着,她满怀热血地扎进了电子界,从大张旗鼓地招聘挖人、成立团队,再到最后的项目接洽、运转,接下单子、产品发布。一路走来,她只用了几乎不分昼夜的半年的时间,就站在了许湛的面前。
  在外人眼中,这是何等的风光。但何楚自己明白,她所拥有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少。
  为了达到目的,她没有时间让自己慢慢成长、直到引起他的注意。她用了最快也最直接的办法,找上了他。下了一个赌注。很直白的赌注。
  ——他是轻视她的吧,那样的生涩与不知天高地厚。而她刚开始仓促想好的自以为是的陷阱,走到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一塌糊涂。
  而她,在这个时候,甚至被一直信任的苏意,狠狠摆了一道。
  摇了摇头,她甩掉乱糟糟的想法。商场原本就是这样,她早已无数次地告诉过自己。
  不容得她再胡思乱想,从二楼的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几乎是立即的,何楚进入了头晕脑胀的时期。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可能有余力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从二楼关上门的一刹那起,四五个女人同时忽然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将何楚全身扒光然后涂满厚厚的黏腻恶心的油层,她被平放倒在床上,脸上被糊了一层一层的面膜,不能动不能笑,脚底手底有人在轻轻揉着些什么,怪痒的。仅仅这些也就算了,高分贝的芙姨一直在她耳边聒噪地吵吵,所有话题是围绕着阐述苏意是怎样怎样一个绝世好男人而展开。因为面膜而不能说话的何楚,真的十分、十分想告诉她,——其实,他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做完了从头到脚的全身护理,——真是彻底的从头到脚,这一次何楚终于对了女人的保养有了全面深刻的认识,——她还蒸了桑拿、再次被涂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保养品,在累到不行的时刻,裹着睡袍的何楚终于能坐下来。
  现在到了化妆阶段。
  化妆师是一位略带女气的美男,他的头发像鸡窝衣着风格诡异,姿态却十分大牌。对于只知道拍粉饼连眼线都不会画的何楚,即便心中有诸多怀疑,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双眼一闭,全当自己是那砧板上的猪肉,这叫做具有娱乐大众的献身精神。
  仰到脖子发酸,终于装点完了自己的脸。被拉着去换上宝蓝色的连衣裙,全套闪耀的珍珠项链耳环。无数个人在身前身后忙着把她的头发做出貌似是鸡窝状的造型,——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模样,镜子全部被来来回回的人堵了个严实。有人给她换上高跟鞋。——此刻,室外早已星光璀璨。
  当睡着的她被人笑眯眯地叫醒时,墙上的时钟已指向晚上七点整。大惊失色之下,何楚连忙起身。她刚站起来,就被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拉住,递过一个珍珠镶钻的Fendi包包,一行人站成一排,心满意足地冲她齐齐傻笑,让她毛骨悚然。
  芙姨拉住她的一只手,抹抹根本就不存在的眼角的泪,缓缓地对她说,“孩子,你去吧。意意我就托付给你了。”
  他们将镜子遮了个严严实实,何楚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十分诧异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形象。只感觉自己似乎是浓妆艳抹,仅仅是眼线加假睫毛,已经让她觉得眼皮上的负担沉重,厚厚的唇彩盖在唇上,木讷得几乎丧失了触觉。
  面对着芙姨交付的大任,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鞠躬道谢,落荒而逃。
  脚上的细带鞋子超过十公分,长裙摇曳拖地,贪生怕死的何楚牢牢抓着扶手,一步一步,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听到高跟鞋的响声,站在楼下的苏意转过身,抬头。
  他早已经换好了正装。不同于平日的正式西服,今天他身上的改良西服更加具有时尚风格。缎面裁剪,小小的半立领,贴合的腰线裁剪,银色的扣子;里面搭配纯黑色的衬衫,银白色领带,黑色刺绣盛开着大朵大朵盛开的花,精致立体,与衣襟下摆的银色刺绣交相呼应。他站在那里,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珠,越发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乍见到何楚,他眼中飘过惊艳。一身Versace的宝蓝色曳地晚礼服,腰线极高,丰盈的身材凹凸有致。长发卷曲,半挽在脑后,零零散散地落下碎发,形成妩媚的造型。细碎的珍珠从她的头发上一直落到胸口,雅致性感,衬得她胸口的雪白越发耀眼。她的脸庞,嫣嫩如桃花,不知用了什么眼影,原本就有神的双眼变得更加水汪汪,顾盼之间,他恍惚明白了一个词,明眸善睐。
  蓦地,苏意觉得自己喉咙口有点干。他轻轻咳了咳,向楼梯上的她伸出手。
  她轻笑,做淑女姿态盈盈将手放进他的手心。第一次这样的盛装,难免有些紧张,又怕摔跤,又怕哪里做的不够好,还怕身上没有一点带子拉链的衣服忽然出什么意外。
  他的手温热,她的手有点凉。第一次这样握住彼此,掌心相对的一刹那,两人都是轻轻一颤。
  不自觉地有点尴尬,于是她笑着开口,“今天晚上还要仰仗你的照应了,苏意先生。我是第一次这样登场,难免紧张。”
  于是他也轻轻笑了出来,乌黑的眸子中有水光跳跃,绅士地点头,他彬彬有礼地回答,“我的荣幸,何楚小姐。”
  二楼虚掩的门后,露出芙姨含笑的眼。她默默地看着他们二人相携离开。
  门外早有豪华的车子前来迎接。
  夜色降临,而暮色中的好戏,不过才刚刚开始。
  月亮湖度假村位于城郊,在何楚今晚第一次到这里之前,对它的认知仅仅限于、是城中一处比较知名旅游地点而已。
  因为要跟苏意过来,所以她特意做了下准备功课,一查之下不得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诩“上流社会”的苏家老爷子会选了这个地点,作为这次重要的宴会场所。——月亮湖本身的大手笔装修与巨大的占地面积令人震惊,这里不仅拥有诸如游泳池温泉Spa酒吧保龄球等度假村必备设施,另外还有高尔夫球场、马场、钓鱼池塘、打猎小森林等绝对奢侈的配置。这里曾经接待过无数位贵宾,诸如前来访问的某国王子、某国要员、某著名富豪,长长的名单列在主页上,令人咋舌。这里的服务基本不接受普通的预订方式,更多的采用会员或者推荐的手段。在这么大面积的营业下,竟然可以不依靠预订而生存,由此绝对可以推断月亮湖其中的奢侈程度。
  最让何楚惊讶的,这里,是属于苏氏集团的产业名下。于是她瞬间就了解了,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开这个宴会。
  苏家是精明的生意人。即便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也一样。借着这个大好机会,既强调了自己的身份,又是一个隐形的广告,何乐而不为?
  何楚轻轻冷笑。车子平稳地驶过,窗上飞速地映过灯光点点。
  一路上和苏意都尴尬的沉默着。他们早松开了彼此的手,非常不习惯以这样牵手的方式出场。何楚心中不由得越发疑惑起来,为什么会由她来充当苏意的女伴。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蹊跷。几乎可以得出结论——她再一次地被江城给骗了。
  原因……目前还不详。
  她目光有些冷,微侧着头,出神地望着窗外,珍珠在她的发际脖颈上泛出幽幽的光泽。苏意无意间转头看到了这一幕,他不由得摒住呼吸,过了好一会,才轻轻转过了脸。
  香气起伏,盛开在狭小的空间。
  不一会便到了目的地,车子一停,立即有侍者前来开门。苏意先下车,一手扶在车门顶部,一手冲她伸过来。
  稍微愣了一下,她将手交给他。不同于那会的掌心贴合,她下意识地将手虚扶在他的手上,刻意地轻轻接触。
  苏意眸底滑过墨色。
  过长的裙摆,过细的高跟鞋,让刚下车的何楚一个踉跄就向前栽了过去。苏意连忙伸手,在怀里半抱住了她。
  何楚的脸刹那变得通红,如果是其他人……难免会被理解为主动的投怀送抱。只因为,她的对象是苏意。
  镁光灯一闪,尴尬的一幕被摄入镜头,黄头发面容猥琐的摄影师笑嘻嘻地冲她比了个“V”,转身就闪进了拥挤的人群。她愣在原地,苏意的手还扶在她的腰间,一瞬间,简直羞愤欲死。
  她的长发在他的胸口漾出漂亮的波纹,淡淡的栀子香萦绕在他的鼻端,刹那间有很早的记忆飘然在眼前闪过。印象中,仿佛也有个总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女孩,噙着满满的笑意,唇角上翘,亲昵地唤他——
  “苏二哥。”
  苏意大吃一惊,他猛地握紧何楚的手和腰;用力之大,让未曾提防的何楚整个人都彻底倒进了他的怀里。
  下一个瞬间,白裙飘飘的绝色女子挽着高大英俊的男子翩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月光下,登对的仿佛一对璧人。
  苏意的瞳孔骤得缩紧,沉默了片刻,冷淡的寒暄,“好久不见,倾城。”
  然后他转向那男子,铁灰色的西装显得高贵简单,又一次遇到了他这个对手,世界之小,果然让他又惊、又喜。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不带一点温度地招呼,“好久不见,许总。”
  许湛笑着冲他点头,别有深意地轻扫过何楚的脸,眼神深邃地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过了好一会,他才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森森。
  “好巧。苏总,何经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过几天功夫,二位今天的打扮,真让许某有点小小的惊讶呢。”
  许湛轻笑着寒暄,何楚只觉得一阵冷风自心底吹过。
  即便他们之间曾经有大量的□与试探,但毕竟隐藏在。她以为,在这样的状态下,说到底,她和“许某人”也算不上有任何的关系。
  但他这样别有深意的眼神,让她心里不由得有微微的怀疑。莫非在这样的过程中,他……动心了?
  旋即嗤之以鼻,为这个绝不可能发生的推断。如果他真的有任何一点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在与她约会的第二天,就立即携着娱乐圈新崛起的美艳Model出现在娱乐版的头条,而且他们摆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暧昧的姿态,而是明明白白的一个吻。
  占据了各大媒体头条数天,让她想刻意地忽略都不行。他是要让她看到么?那么恭喜,他如愿以偿。
  她原本的计划,也不过是为了接近他,进而寻找机会达到她的目的。在这过程中,可能会无可避免地混杂着一些恶意的报复,但是……这其中应该并不包括她成为他私有物品的之一……
  绝对。
  想到这里,何楚原本微微有些莫名的做贼心虚情绪,随着夏日轻风的拂过,几乎是立即就变得烟消云散了。
  她挺直了身子,巧笑颦兮地礼貌招呼,“许总您好。今天真是好巧。”
  态度恭谨礼仪完美的简直无懈可击。
  虽然不知道苏意为何如此失态,在她腰间的手此刻僵硬得仿佛树枝一般。但,为老板解围向来都是下属的义务,聪明如她立即反应了过来,伸手挽住他的臂弯,笑着提醒,“苏意,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苏意依旧冷着脸,但在何楚的圆场下,冷硬的神色有了微微的缓和,二人交换眼神,恢复了默契。
  他微微欠了欠身,带着何楚进场。
  灼灼的两道目光自身后投过来,何楚不由得在心中苦笑,在出门前绝对应该先看看黄历,无缘无故地招惹太岁。明明是盛夏,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背发凉。
  不知道苏意是不是有同样尴尬的感受。但那个姿色不同凡响的女子,在他心中必然占了重要的一席之地,明眼人一看便知。

  迷迭香 Ⅲ
  何楚忽然觉得好笑,认识苏意将近的四年的时间,虽然和他的交集有限,仅仅限于工作范围内,但据公司内无数消息灵通的八卦人士称,苏意的私生活干净检点,没有半点绯闻,模范得简直在城中首屈一指。在江城忽然出现在启天时,因苏意的另眼相看,二人共同进退,一时间谣言无数,话题直指苏意的取向问题。
  这样的一位向来严肃和成功的上司,竟然会有手足无措的一面,让她有小小的惊讶意外。何楚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之前为什么江城会出主意让她充当苏意的女伴。——既可以当作某人前女友的挡箭牌,又不用担心她事后在公司多嘴多舌。——她还真是居家旅行替人分忧解难的良好道具。
  好吧,作为龙套就应该有龙套的自觉。何楚噙着一抹自嘲的微笑,与苏意相携走入金碧辉煌的大厅。
  一路上自然艳羡目光无数,在各种各样微笑着的外表下,掩饰不住的是浓浓的欲望色彩。这个所谓的上流社会,不过是所有人的外表更具备伪装的迷惑性罢了。除掉身上高贵的外壳,骨子里只会更加的物质和肮脏。
  于是,何楚的笑容一直是淡淡的,也正因为她这样不卑不亢的神色,让一群垂涎苏意背景的女子饮恨当场。
  鲜少踏入这样场合的何楚,此刻还不明白。过分的不合群,只会被群起而攻之。尤其,当她挑衅的,是一个极度自信的群体。
  侍者迎着他们走进大厅,大朵牡丹盛开的羊毛地毯,金碧辉煌的装潢,低垂的宫廷吊灯,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大家零零散散地或坐或站,低语交谈,不时有女士发出轻轻的优雅笑声。室内洋溢着轻柔的提琴声,莫扎特的小夜曲非常适合这样的室内风格,混杂着馥馥的香气,打造出看上去就很有品味的氛围。每一位来宾,都经过了相当精心的装扮,男士们多数以正装出场,女士们则完全代表了眼下奢侈品的最新流行指向。
  但几乎是第一眼,何楚就注意到了那个人。
  香衣鬓影的各色美人,如同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一个高高的男子。明明是觥筹交错的杂乱场合,但他仿佛有天生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地立即注意到他的存在。
  苏意的瞳孔缓缓转动,轻轻抿紧了唇。
  那男子此刻微微侧着脸,一手握着酒杯,专注地和身边的女伴笑着聊些什么。不同于其他人的一本正经,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黑色卡其裤,敞开的领口,银色吊坠的光芒一闪而过,隐没在胸口。眉修长入鬓,眼角微微上挑,双眼下陷鼻梁挺直,面孔有着一般东方人没有的好轮廓。小麦色的皮肤细腻光滑, 身材一流,导致在他身边的女人,几乎各个毫不遮掩地一个劲地往他的胸口瞄去。
  这个人是……何楚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仿佛感受到他们的注视一般,那男子缓缓转了过来,注意到苏意与何楚交叠的手,似笑非笑地微微一挑眉。
  下一秒,许湛的声音越过何楚,难得的声调微扬,“Hey,阿俊。”
  被他叫做阿俊的人立刻绽开笑容,露出一口白牙,迷人非常。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笑着与许湛来了一个亲密的拥抱。
  “你怎么会过来,我之前请你不是说有事不来的吗?阿湛。”他笑着给了许湛一拳。
  这个瞬间,何楚忽然想起了他的身份!
  竟然会忘记他!她几乎要为自己的记忆力而扼腕。
  ——早在大学时代,与许湛同期的他就有绝对著名的花花公子头衔。和他有过暧昧的女朋友能从学校的南门一路排到北门去,即便如此,愿意和他有点关系的女人,还是有绝对能引起交通堵塞庞大数量。而他也乐得成为大众情人,左拥右抱,难得众多后宫佳丽还能和平相处。在大学里,他和众多女朋友是绝对的奇特风景,即便是何楚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同学,也曾经听过他的许多著名事迹。
  再后来,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横刀出马,据说是以怀孕的彪悍架势来学校中大闹一场,完全符合又白又狗血的言情小说剧情。最终,他们好像并没有像小说中一样修成正果,几乎是同一时刻,他销声匿迹在校园内。后来有传闻说,他去了国外。但校园中没有一个人有他的确切下落,唯一的同窗好友许湛又守口如瓶,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
  想到他的名字,何楚不由得莞尔。
  一直听说他出身富贵,但她从未做过任何方面的联想。
  原来如此。
  苏俊,他就是苏意那个传闻中的兄长。
  一身的浪荡气息,苏俊还是一如既往的毫不遮掩自己花花公子的气质。这样的男人让女人充满征服欲,每个扑上去的女人都会以为自己是他的终结者,结果反而被他所终结了。人向来都喜欢征服的姿态,是本性,抑或是劣根?
  他和许湛的相交甚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是证明两人的相似?
  何楚的笑容变得讽刺。
  她没有忽略苏意越来越僵硬的神情。还记得当日在Game宣布结果的同时,许湛爆出和苏俊拍档做事的消息,就让苏意的神色瞬间就有紧绷。一个看上去是纨绔子弟的兄长……会让他有这样的威胁感么?
  她略有不解。
  许湛闪身,被称作“倾城”的白裙女子飘然而至,对苏俊莞尔一笑。
  “好久不见,俊。”
  苏俊的神色未变,笑得开怀,“真的好久不见。不过倾城你还是这么漂亮。”
  “你也是风采依旧,”她抿唇轻笑,小小的梨涡在陶瓷一般的脸颊上跳跃。看的连何楚这个旁观者都有微微的失神。
  果真。倾城女神一出,谁与争锋。何楚立刻觉得,仿佛大厅内的光线都聚集到了她身上一般,她简单的微微一笑,璨若生辉。
  这样的姿色,果真难得。再搭配上出身良好的高贵气质,更让人移不开眼。
  苏俊的眼珠一转,转过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苏意,笑容有暧昧不明的成分在其中。端详了半天他才缓缓吐气,“我们又见面了,虽然同在城中,在报纸电视上见到你的机会还要更多一些。二少。”
  他的称呼让何楚蓦地头皮发麻。
  “没办法,最近公司业务刚刚转型,听说苏总也刚刚与许总达成合作伙伴,我们启天不努力可不行。”苏意回应得客套非常。
  苏俊耸耸肩,“你总是如此谦虚。”
  苏意依旧是冷冷的一颔首,“多谢你赞赏。”
  二人的寒暄突兀地停住,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默着。过了好一会,苏俊才笑着冲何楚眨眨眼,“难得看到二少身边有这样的美女出现,不知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苏意不说话,何楚落落大方地冲苏俊伸出手,“你好苏总,我是启天负责商品设计的何楚。”
  苏俊调笑的神色突兀变化,他的脸在瞬间灰败如土,喃喃地低念了几声她的名字。
  “何楚……你是何楚……你就是何楚……”
  何楚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所有人都流露出错愕的情绪。何楚也好,苏意也好,许湛也好,倾城也好。苏俊向来是怜香惜玉的典范,像这样当众让女士下不了台的行为,在苏俊的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
  过了大约足足有五秒钟,苏意伸手,握住了何楚悬在空中的手。
  “我们走吧,还要向父亲打个招呼。”
  苏俊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地想着什么。许湛和他并肩而立,在他耳畔轻轻问道,“没事吧?”
  苏俊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许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去窗边透透气,可能会好一些。我带着你的倾城美女去拜见一下伯父大人。”
  苏俊低下头,不若往常一般迅速反驳他的调侃。他的思维空茫茫地变成一片空白,没有半点笑意,神色寂寥地离开。
  倾城看着他略带踉跄的背影,神色复杂。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得看到俊哥他这么失态。那个何楚……究竟是什么人?”
  许湛轻笑,遮掩过锐利的探究目光。“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吧。我猜。”
  她微微嘟起了唇,娇俏可人,“可如果她不是什么人,为什么俊哥也好,二哥也好,都对她不一般呢?”
  许湛笑得眯起了眼,眼底的墨色闪过,“原来是倾城公主嫉妒了。不过你的两位哥哥总会长大,难免会注意到其他女人。你要相信自己的魅力。”
  “那么在许大总裁的眼中,倾城算是有魅力的女人么?比那个何楚如何?”倾城自眼角瞧他,风情万种。
  蓦地,许湛眼前闪过那张秀气的面孔,最熟悉的是她倔强的神情。倾城颇为期待地看着他,于是他斟酌了片刻回答,“你们之间,不具备任何可比性。”
  倾城果真没有听出任何歧义,笑容灿烂得仿佛盛开的花朵。
  盛宴不过才刚刚开始,香气在大厅中盛开的更加凛冽。苏意带着何楚与自己父亲冷淡的寒暄过后,携手去了酒品区。这时江城出现在他们眼前,三人坐在吧台附近聊天。不知道江城说了些什么,他们三人笑得十分开心。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苏意的手,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何楚的腰间。
  ——许湛非常不爽地发觉,自从在门口遇上了何楚,他一直在不自觉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几乎是,每时每刻。
  而与他类似的还有一个人,——苏俊一改花花公子的猎艳风采,始终坐在角落里,目光紧紧盯着何楚的一举一动。
  旁人或者看不出什么,许湛却从他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他的混杂着怀念、内疚、苦闷……等等的情绪,当何楚对着苏意展颜一笑时,苏俊仿佛终于撑不住,无声无息地落荒而逃。
  许湛有小小的吃惊。今晚原计划是与苏俊联合去见苏家老爷子,并进一步为苏俊名下的致鑫争取更多的风险投资。苏俊虽然花名在外,但将自己的感情把握得极有分寸,向来都是很理智的人。
  怎样也没料到,他竟然会为了何楚,把他彻底地抛到一边。在许湛的记忆中,他们二人,应该并无交集才对。
  何楚……你还有多少惊喜,要给我?
  他的目光深邃,紧紧握住手中的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许总,找你好久,”倾城款款走过来,仪态优雅的足以成为上流社会千金名媛的典范。她穿着白色的雪纺公主裙,大朵大朵的银线山茶在裙摆处若隐若现。这款裙子由Chanel设计大师亲自操刀,效果自然不同凡响。
  许湛斜倚着吧台,忽然没了半点寒暄的兴致。他淡淡地问,“怎么,有事?”
  倾城四处张望,语气寥落,“我找不到俊哥了,你看到他了吗?”
  许湛忽然觉得好笑,虽然是他带着大小姐过来的,但不代表他能成为那个童话中的教母,不仅挥舞魔法棒变出南瓜车来,还要负责给她寻觅王子的踪影……好不好?
  于是他的语气更淡,“没有看到,要不你打电话试试。”
  “我打了,他关机。”倾城咬唇,盈盈水光在眼中旋转,“原本说好今天的开场舞是和他一起的,结果他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她的语气寂寞,没有半点嗔恼。许湛在心中暗笑,果真苏大少的魅力依旧不是凡人能挡,手上各个女人无论家庭背景如何,受过教育如何,一旦遇上的苏大少,意味着就是死心塌地兼三从四德,痴心以对只求他一个笑脸。
  目光不由得又看向何楚,那么,她……会是苏俊的那个唯一的例外么?
  “许总,”倾城唤他,语气吞吐。
  “怎么?”他低头饮酒,深邃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不远处的蓝色身影。
  “请问……你能担当我开场舞的舞伴么?”倾城仰起头,目光期待,“这是我回国后的第一支舞。”
  许湛这才了然。所谓上流社会,极看重这些虚套子,比如倾城小姐多年不在国内富贵圈中露脸,这第一面显得尤为重要。按理来说,她的舞伴绝对应该是苏家的两位青梅竹马的少爷才对,无论身份、背景都够相衬。但苏俊跑的不见踪影,苏意摆明了带着女伴过来谈笑风生,于是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苏家老爷子亲自邀请。——根本不是他和苏俊猜测的、可能会增大对他们的投资而特意给的机会。
  ——原来,狡猾如他,竟然也逃脱不了龙套的角色啊!
  许湛忍不住抚着下巴轻笑,难得被人这么摆了一道,他的心情意外的,十分愉悦。
  低头看看倾城那完美无限的脸蛋和身材,他不由得暗忖。顾倾城,身后有着不输给苏家的背景。苏家巨富,顾家从政,想必苏老爷子是非常有期待与顾家达成某种非常亲密的关系的,——否则,也不会在今晚让许湛来做下台阶的候补人选。回想几年前在大学时代,一度曾经谣传过苏俊曾和顾倾城订婚。虽然,关于这个绯闻,苏俊向来都是沉默以对。但不否认的态度,证明了某种程度的确有其事。
  但眼下的情况,为什么如此诡异?
  苏俊苏意两人都明明知道,只要得到顾倾城,基本就等于得到了苏家的大权。但在这个舞会上,一人落跑,一人压根就撇了干干净净,这状况,实在是值得玩味。
  尤其,他们两个,各个都精明得像鬼。
  像许湛这样白手起家的商人,虽然在城中商界也算是叱诧风云的人物了,但因为从没有显示他可能有任何强大背景的迹象,所以要他正式成为老古板们择婿名单上金光闪闪的后备者,还需要进一步的努力才行。
  好吧,为了利益。还为了……某种试探。
  他的眼神流转,注意着那个宝蓝色的身影。起身,绅士地环住顾倾城盈盈一握的细腰。
  二人滑入舞池。灯光倏地变暗。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他们二人身上。
  何楚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舞池中央的那两道身影,将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拉住,盈盈笑意,湮没在唇角。
  Tennessee Waltz的悠扬乐曲在空气中轻轻绽放。慢华尔兹,被人称作社交舞中的“舞中之后”,不仅拥有悠久的的历史,在过程中非常强调舞蹈中线条的优美与高贵气质,多少年下来,几乎已成为上流社会的代名词。
  “你真是难为我。”许湛低头,在倾城耳畔低语。“如果我不会这个,岂不是让顾小姐当众丢脸?”

  迷迭香 Ⅳ
  “俊哥将你说的天上地下无所不能,不过是跳一曲国标的区区小事,如何能难得倒你?”倾城莞尔。
  “我最怕的,就是美女谈笑用兵。”许湛挑挑眉,“你是阿俊的人,所谓朋友妻不可戏,我们还是划清距离比较好。”
  倾城喜上眉梢,“许总这么说,倾城惶恐。”
  许湛淡笑,并不拆穿她的虚荣。在商场打滚许多年,他自然清楚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
  光华仿佛集中在他们二人身上,流畅的柔和光芒,轻轻颤动。舞池中其他人不自觉地轻轻退了出去,奇异的,几乎无人察觉。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们优美的舞姿所吸引。旋转、轻盈的跳跃、滑翔的起伏……两人的配合仿佛经过无数次的演练那样顺畅,高难度的动作,暗示着他们之间无可比拟的默契。
  何楚不自觉地将手中的杯子握得更紧。
  明明已经看过他与Model的绯闻照片,以为自己已经充分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过,原来,现场观摩的震撼冲击会有这样的明显。
  不断提醒着自己注意表现,何楚将指甲狠狠地扣紧手心。她,高估了自己的抵抗力;低估了他对女人的杀伤力。
  一曲终了,掌声热烈地响起,低低的赞叹声立刻包围了舞池的中央。
  何楚仰头,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转头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身边人的身上。
  倾城瓷白的细腻脸庞上,洋溢着片片红晕。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喘息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许湛。
  他依旧是熟悉的轻笑着,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的出风头的人与他关系并不大似的。
  与顾倾城拉开一臂距离,他牵着她的手,鞠躬点头。
  “真是绅士。”江城笑得微微眯眼,“难道许湛经过了恶补不成?我记得他不是出身名门啊!”
  “你是在以己度人么?”苏意垂下眼,不去看成为焦点的二人。他难得开口调侃。江城立刻明白,他的原因是什么。
  于是他翻翻白眼,“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把有意义的生命浪费在这种虚无的幻想中,实在太无聊了。对吧,何楚?”
  话题突兀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何楚稍微错愕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我觉得还好,偶尔来见识一下也不错,挺开眼的。”
  江城大笑,“看吧苏意,我就知道,何楚一定是不拆你台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苏意笑笑。
  江城拍拍他,“凶神恶煞,你这样真的很没有女人缘,对吧何楚?”
  不知道江城为什么频频将话题引向她,不愿意好友一直沉溺在锋芒毕露的女人身上么?她顺水推舟地接过话茬,“哪里哪里,苏总……苏意相当有魅力,江总……江城也不要过分自怨自艾,启天三十三层楼中的所有女人,几乎都拜倒在你们二位的西装裤下。如果你们都纠缠于魅力指数,那么把其他人的处境至于何地?”
  苏意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整张面孔都因这个笑容而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江城瞪大眼,一只手在空中乱挥,另一只手捂住唇,惊呼,“噢!天啊!我要不行了!苏意竟然笑了!”
  他的耍活宝让何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江城眯起了眼,露出牙齿白白。
  “没什么,”何楚笑着摇头,如果他们这样的互动被传到公司里……想必,会彻底洗不清关系?而他们间的感情,也会由疑似耽美正式走向同性恋曲的康庄大道么?
  一时间,三人笑得各有深意。因苏意的关系,他们三人吸引了众多注意的目光。
  每当何楚大笑的时候,她的唇边就会出现浅浅的酒窝。——许湛仰头灌下一杯酒,她……发觉了吗?
  而他,发现了。
  那个酒窝足以证明,她此刻非常开心。
  于是他变得更加郁闷,忍不住以猛灌蟋蟀的姿态,80年份的红酒,味道不错。
  难道说……他不应该试探么?过分的自信满满兼谨慎小心,让他对主动的她十分提防、进而低估了她本身的行情,而他不得不面对的结果就是……将她推进别人的怀里?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他从侍者手中接过白兰地。
  前几天她还巧笑颦兮的和他过招,今天就能正大光明地作为别人的女伴出现在这种场合!——他承认自己在之前的试探略显小儿科,他用对付别的女人的方法来应对何楚,所以后果只能自己来承担。刻意布下的简单陷阱,反而成了束缚他的绳索。
  起码,她看起来并不在意。
  在这里,她流露出要与苏意共同进退的姿态,那么是说,她承认了他们间的……关系?!
  该死的,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许湛简直心烦意乱。似乎只有酒精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喝了一杯,他无法控制的轻轻冷笑,伸手耙了耙头发。
  对于某些人的锐利目光,当事人何楚表现得毫无知觉。她伸手剥了一颗荔枝,将晶莹剔透的果子放进口中,姿态优雅。粉色的唇瓣与葱白的手指形成暧昧的画面,她停住,毫无知觉这个姿势所透露出的性感与诱惑。
  苏意的视线在她的唇上逗留片刻。
  一阵无名火从腹部窜了上来,几乎烧得许湛理智全无。身为男人,他自然知道苏意那个眼神,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
  经过这样一个晚上,恐怕在苏意的眼中,何楚已经不再是他单纯的下属。他专注看着她的目光,掩饰不住的,是浓烈的兴趣与欣赏。
  他努力淡然,手却不自觉地越收越紧。——她凑近,笑着低语。粉色的唇几乎要蹭到苏意的脸颊。——连他都没有吻到她的唇,难道要被苏意这家伙捷足先登了不成?
  他以酒精熄灭混杂着的纠结欲念。
  经过Sarah的调查,他惊觉何楚与他的渊源颇深。同一个高中,再到同一所大学,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一系列金光闪闪的各种比赛奖牌。看到她的经历,记忆仿佛忽然间打开了豁口,几乎是立刻的,他想起了她。
  他们是曾经见过。并且不止一次两次。
  她的学生时代,一路风光。即便身为高两级的学长,他也不止一次听别人提起过何楚这个名字。她刚进大学的时候,他曾经特别注意过她。——如果没有后来变故,或者,他们早已经成了情侣。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突然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向别人打听到的结果,是得知她选择了出国的消息。
  一年又一年。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他毕业,忙于自己的事业。来来往往许多人,于是记忆中的那张面孔,也渐渐被遗忘。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用了很久,只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之前的她十分冷漠,似乎身边总陪着一个阳光的女孩,但即便那样,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可以将她感染。而眼前的她,大笑着、妩媚着、犀利着……除了一样的镇定,仿佛,没有半点相同。
  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得知一切后,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去一探究竟的欲望。但今天这样的狭路相逢,他恍然察觉,自己已不能幸免沦陷。
  顾倾城走了过来,“许总,再陪我跳一曲?”
  找来找去,全场就只有许湛最对她的胃口。看他也没有请人跳舞的意思,于是顾倾城索性自己来直接邀请。
  许湛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浓密的睫毛弯成小小的扇子,细碎的光芒散落在眸子中。他淡淡一笑,几乎让顾倾城在刹那失神。
  过了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咳了咳,“许……许总?”
  他轻笑,靠近她,居高临下的在她耳畔留下暧昧的气息,“我建议,你也可以去会会你的苏二哥了。放心,阿俊不会介意的。”
  一刹那,顾倾城的脸上羞涩全无,她震惊地抬起头,语气强作镇定,“你……你说什么?”
  果然是这样……许湛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轻笑,前因后果看了许多,这样的狗血桥段倒也不是很难猜。面对着骄傲的顾倾城,他自然明白,应该用什么方法,才会让她最……能发挥自己的能力。
  何楚没有看到,顾倾城在这个大厅中的影响力到底有几何。苏意看的清楚明白,并且他应该已经想好了,如果发生状况应该怎么做。
  那么,只要支开他就好。剩下江城,毕竟只是来客,完全不足为患。
  “没什么,难道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么?”许湛一脸无辜,锐利的目光遮掩在浓密的睫毛后,“啊,难道是我搞错了。看苏意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你应该……跟他不太熟吧?”
  这样的天之骄女,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比她要更出风头。
  “刚才经你一说,我终于想起来了,关于那个何楚,”他轻笑,声音压的更低,“是苏意最近一手提拔起来的商业新贵呢。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现在所担任的,在启天内是仅次于苏意的重要职务。这么年轻,就有那么高的职位,何楚长袖善舞,能干非常。下次我让阿俊专门给你介绍。”
  顾倾城悄悄地咬紧唇。
  他每句话,说的都是事实呢!无非是有一些歧义罢了。不过他是不会解释的。
  将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许湛趁热打铁,“对了,何楚小姐和我们都是校友,阿俊也知道她啊,你看刚才的表情。喔,我忽然想起来,在以前还听说过,何楚多才多艺,是典型的才女加美女,在学校中就倾倒爱慕者无数呢。呀,你看苏意笑了,多难得,啧啧。”
  他摇头赞叹,“这样的女子,魅力十分了得。就连苏意……”
  他故意掩口不提。
  顾倾城几乎要咬碎银牙饮恨当场。但若直接破功,她就不再是那个受过无数淑女教育的顾倾城了。
  忍了好几忍,她才笑着开口,“这么说来,我十分有必要去结识一下何小姐呢。”
  许湛似笑非笑,“不用了吧,所谓王不见王,如果阿俊在,一定不会同意你过去。”
  顾倾城的唇角勾出优雅的弧度,却没有半分笑意到达眼底。“哪里的话,倾城不过是想结识一下何小姐,很久没有在社交圈中抛头露面,连新斩露头角的人都不认得,要被母亲知道,又会笑话我了。”
  听闻顾夫人乃是城中上流社会默认的核心人物,许湛笑得越发灿烂,“何小姐今天好像才是第一次露面,哪里就入得了顾夫人的法眼。不过如果过了今晚,应该就会一炮打响了吧?”
  过了今晚……如果,顾倾城让她过得了,的话。
  “许总您请便,倾城去打个招呼。”她曲了曲膝。
  明明是中国人,却非要行西方礼仪。许湛心中闪过不屑,脸上笑得如沐春风,“你也自便。”
  好戏开锣,正主粉墨登场。
  这等好事,如何能少了观众?
  噙着笑意,许湛转身,好心情地拿下一杯特调鸡尾酒。
  倾城走近吧台一隅站住,他们三人低低的笑着交谈,完全没有外人插足的雨滴。
  她咬了咬唇,轻轻唤他。“苏二哥。”
  三人的谈笑风生被打断。原本打算无视的苏意,眉宇间划过淡淡的阴翳。他转过身,淡淡地应了一声。
  “怎么?这么不欢迎我么?”她见他不动声色,连带刚才的好心情都消失不见,略为哀怨地咬住了唇。
  “没有。”苏意依旧是淡淡地回答。但手上却没有半点动作,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何楚没法装淡定。——不同于江城的立场,她今天不过是苏意身边的替身,若不小心上演了鸠占鹊巢的戏码,那有多不好。于是她直起身子,笑着招呼,“倾城小姐,这里还有空位,你坐过来吧。”
  江城向她投来怨怼的视线。何楚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而这个瞬间,顾倾城已然飘然落座。
  于是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何楚冲他无辜地耸肩,江城回她一个无力回天的白眼。
  顾倾城坐下,原本热烈的场景迅速冷了下去。苏意习惯性沉默,江城了然地闭紧嘴巴,看着何楚的神色别有深意,顾倾城……她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但没有半点不自在。
  这种状况下,最尴尬的就数何楚。她斟酌了片刻,选择了最保险俗套的话题作为开头,不是都说赞美女性应该从她的衣着开始么?
  “倾城小姐的这条裙子真漂亮。”
  江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只为她没事找事的无聊话题。
  顾倾城细细一笑,淑女含蓄,声音轻柔,“哪里,何楚小姐身上的这条Versace,今年我在Milan Fashion Show上都没有看到,不仅漂亮,还很稀有,而且意外的合身呢。”
  她说的每一句何楚都能理解明白,却让她有着阶层差距的明显感觉。因为完全不了解奢侈品牌,所以何楚根本没法接下去她的话茬,于是只好啊啊噢噢的搪塞几句。
  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再沉默了片刻,马祖卡的欢快节奏在大厅中响起。顾倾城主动开口,“苏二哥,我们去跳支舞,好吗?”
  苏意略意外地对上顾倾城期待的眼神,从未拒绝过她的他,实在难以将那个“不”字说出口。
  何楚扫过一眼,已基本了然,眼前这对男女的爱恨纠缠,恐怕不是她这个旁人能够有插足余地的。于是她识趣的起身,冲一旁扮作无辜的江城曲了曲膝。
  “英俊的江城王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邀您共舞一曲么?”
  见她恼怒的磨牙和薄薄的讥讽,江城从善如流的起身牵住她的手,“It’s my Honor,我的公主殿下。”
  肉麻的让她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何楚自牙关挤出笑来,冷哼几声与他滑入舞池。
  苏意不由得舒了口气,他双手交叠,过了一会,才冷冷的开口,“这下,你说说来意吧。我一直以为,我们已经毫无瓜葛了。”
  随着江城滑入舞池,两人均兴趣缺缺,只是虚搭着彼此的肩膀腰间,手无奈地交叠在一起。
  还好灯光昏暗,于是几乎什么都不会的他们倒也能顺利的混迹在其中。从舞池的角落看过去,苏意和顾倾城之间对话极少,没有几句,顾小姐已悄然低头,眼圈泛着微微的红。
  “很好奇?”江城带她一个旋转,眼角瞥到那引人注目的两人。
  何楚摇摇头,“还好。这种戏码,大约能猜得出。”
  “喔?说说看。”他挑眉。

  迷迭香 Ⅴ
  “你是觉得,因为我身为无辜的受害者而毫不自觉,进而会有一些内疚的情绪么?”何楚的眼神锐利。
  “如果你不是那么敏锐我会更高兴,”话虽如此,江城还是好脾气地保持着微笑,“不过看在何经理出了很大力气的份上,我愿意成为一个答疑解惑的好老师。”
  何楚眼底飘过讽刺,“青梅竹马长大的富家公子小姐,自然情深意重。可惜小姐长大的过程中,被坏坏的花花公子所吸引,一失足走入歧途。再回头的时候,冷酷的少爷自尊已经受到伤害,于是不愿意轻易谅解。”
  江城忍住爆笑,“那你猜猜他们的结局如何?”
  自他肩头望过去,能看到苏意虽然沉默,但脸上闪过的复杂情绪却看得一清二楚。“从小说上来说,一般都是快乐的团圆。通常在现实中,感情都敌不过时间的洗刷。但顾小姐的长相果真倾国倾城,即便出现什么奇迹的结果,也不是很意外。”
  江城轻笑出声,“何楚,你真的很有意思。”
  她讽刺的笑笑,不答。她是拿着薪水的职业经理人,不是粉墨登场的杂耍戏子。如果苏意和江城都不明白,她不排除,在不久的将来给自己另谋出路的可能性。
  江城正色,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你猜的八九不离十,不过有两件事,需要补充一下。”
  她眨眨眼。表明自己有兴趣听下去。
  “第一,当初顾小姐的动心对象,不是别人,正好是苏意的兄长苏俊。”
  哇,那岂不是表明她上演了某一出红颜祸水的戏码?——何楚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裸。
  “你不要用这么直接的眼神盯着我好不好,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他故意皱皱眉,“第二,苏意受伤的,绝对不止是他的自尊。”
  她的笑容渐渐隐没。
  江城摇摇头,轻叹,“你以为苏意的取向有问题么?这么多年来,他不找女伴的主要原因,就是一朝被蛇咬的结果。”
  何楚的步子缓缓停住,她抬起明亮的双眼,“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今天突兀的告诉我这些?与我有任何的相关么?”
  “不明白么?”江城也停下脚步,诚恳地看着她,“我明白,自从Game上次的事情以来,一直让你心中不舒服。这样一个私人的机会,对苏意来说是个莫大的帮助,对你来说,我也希望你能尽可能的了解他,进而在工作中更有默契。”
  “我该称赞你鞠躬尽瘁么?”她轻嘲。
  “不敢当,”江城依旧是微笑的样子,拉起她的手,“等我死而后已的那天再说。”
  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半天,何楚轻轻一笑。
  江城这个人……实在让人很难讨厌呢。
  “这意味着……我们,和解了?”江城伸手虚扶住她的腰,向休息区走去。
  “还好吧。”何楚拨了拨头发,“不过我可以努力去理解。”
  停住,她诚恳地看着他,“谢谢你,江城。”在职场上,难得遇到这样真心真意要帮你成长的人。如果不是江城是隐藏很深的小人,那么他就是难得的真君子。
  但在这一刻,何楚选择了相信。
  “不客气。”他轻笑。
  下一刻,他看到了某张扭曲的面孔,忍不住轻叫出声——“Sarah!你怎么在这里!”
  意外的在这里看到Sarah的面孔,一深想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里算是商圈内的场子,身为大地公关部长,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需要结交众多贵人的。
  不过,她此刻黑下的脸倒颇值得玩味了。何楚噙着笑,难得看到江城微微错愕的深情,不难推测,必然是和Sarah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情况发生了。
  Sarah一扭头,送了个白眼送给他们俩,冷笑,“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
  她一身红衣,在这黯淡的场子中极为耀眼。如果说顾倾城是倾城名伶白玫瑰,那么Sarah就是烈焰如风的红牡丹。
  她站在那里,惊艳,却不妖娆。
  何楚推推江城,他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扶着她的腰,——然后冲着还在翻白眼的Sarah轻轻一笑,翩然退场。
  这诺大的场子中,大家似乎都有伴呢。何楚不由得轻轻嘘了口气。到现在为止,混迹其中的她也终于能够下台一鞠躬了吧?
  不动声色的,她悄悄自窗边隐去。守株待兔许久的许湛,仰头灌掉手边的最后一杯酒,——他甚至不会再看看酒杯中酒水的颜色了,猛喝了一个晚上,几乎来者不拒。
  而他,终于看到了落单的何楚,微笑着,他心满意足的站起来。虽然Sarah的出现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无形之中帮了的大忙,他一定会特别、特别的记着。
  但仿佛上天要故意和他作对似的,在许湛抬脚杀过去、眼看就要追上了何楚时,忽然冒出来的几个女人迅速围住了她。
  他不由得顿住脚步。
  何楚错愕的盯着眼前香气翩然的一、二、三、四、五位小姐,她们的气质和精致的打扮,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面孔生得紧,但每个人都几乎明显地泛出不善气息。何楚不由得眨眨眼,有几秒钟的不知所以。
  她……得罪了什么人?
  “几位,有事?”
  为首的粉衣女子笑着开口,“这么早就要走么?何小姐。现在不过是宴会过半的精彩时刻。”
  “喔,我还有事。”完全不理解她们的立场,但莫名的被打扰让她极为不快,何楚沉下脸,已没有了交际的意思。
  蓝色裙子的女孩是一身欧洲中世纪打扮,她以小小的扇子遮住半张面孔,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但这样是非常不礼貌的喔。在我们这个圈子里,何小姐第一次来,并且和苏公子还是亲密的关系,以后我们还少不了会打交道。”
  何楚微微冷笑,也不答话。
  几个吃饱喝足的富家千金,一辈子靠自己的双手可能都赚不了半毛钱,竟然也想充当正义的使者?看来顾倾城的影响力比她想像中还要大一些,她不动声色,就有菜鸟来替她出头。可惜她们不知道的是,一则,苏意和她不过是公事上的关系,二则,从小到大,她何楚从来就不吃要挟这一套!
  耸耸肩,她说了一句,“借过。”
  说完抬腿就走。
  绿裙子的女孩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嚷嚷了一句,“你这么走了就说明你没有资格踏进这个圈子!”
  何楚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谁稀罕谁踏进去好了,她没有半点兴趣。
  然后,一个声音不愠不火地从她身后缓缓传过来,“听说何小姐多才多艺,既然这次宴会是苏家所办,您两手空空而来,再两手空空离开,这样不好吧?”
  何楚愣了一下,转过身来,黑裙子的女孩静静地看着她。她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散发出敌意的女孩。
  她轻笑,“这有什么不好的?”
  黑衣女孩还是很安静的模样,散发出与众千金不一样的气质来。但她说的每一句,都是何楚会在意的要点——
  “当然不好。苏老爷可一直看着,您是苏二少的贵客,就这样走了,让二少的脸面搁在哪儿。”
  这让何楚倒有些讶然。原来,苏意带来的女伴还要经过家中元老的评定。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富家公子也有这么多鲜为人知的心酸呢,啧啧。
  她不自觉的往大厅深处眺望,头发花白西装笔挺的老人,恰巧投了锐利的视线过来。那种上下打量似乎要掂出她几斤几两似曾相识的眼神,让她十分、十分不爽。
  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何妨再给苏意一个顺水人情?
  “我要做些什么?”
  见她松口,几人都有微微的讶然,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带头的粉衣女子再次开了口,“你看到那边的乐队了么?”
  苏家这样档次的宴会,坐在角落中伴奏的乐队自然水平不凡。比如此刻在独奏的小提琴手,有着让人觉得十分脸熟的面孔,何楚想了想,记起他的名字,鲁阳。他在不久前的国际大赛上刚刚获奖,眼下是炙手可热的乐坛新秀。年轻的要命,有才华的要命。
  在这样的场合下,是要她出丑么?
  “如果你不敢,也就算了。”似乎算准了她不会上场一般,粉衣的女孩笑嘻嘻地捂住嘴,“不过苏二少下次恐怕就很难带你再进来了吧。也难怪,这个圈子原本就很难融的进来。”
  何楚微微一笑,她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下一次进来。因为她压根就不需要。
  还是那个黑衣服的女孩淡淡开口,一举戳到何楚的软肋,“恐怕苏二少自己下次也很难再带外人进来了吧。”
  何楚沉吟不语,安静地看着她。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提醒一下你,至少给二少一个台阶下。既要早走,又不显山露水,有想法的人自然会很多。”
  何楚想了想,不由得向角落中的苏意看过去。他还是冷着面孔,微微低垂的眼,情绪仿佛是极为平淡无波的。但她敏锐的注意到,他的十指交叠紧紧相握,从这个侧面看过去,向来似乎都是无敌的他,竟然有一种莫名的脆弱。
  她真的很想早点离开。哪怕去看看慕笙也好。这个场面让她觉得很是拘束。
  其实她可以很潇洒的,不管苏意所谓的面子,反正他们也不是很熟,更何况她也已经顶了半天的女伴,还惹了个莫名其妙的许湛。
  站在原地,叹了口气,苏意的影子看起来寂寥单薄。
  犹豫了半天,何楚略带沮丧的往乐队方向走去。
  围着她的五个女子先都是一愣,然后嘻嘻哈哈地摆出看戏的姿态。只有黑裙的女孩一言不发,深思的目光中掩掉锐利。
  乐队的所在地搭了小小的台子,巧妙的利用了所在的转角,形成回音的建筑方式,除了偶尔的低音浅唱,所有的乐器演奏都是没有麦克风的。
  在这个觥筹交错的晚上,虽然乐队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一直也鲜少有人会停下脚来专门微笑着听音乐的。因此,当何楚走到台阶下仰头,昏黄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立刻就引起了小提琴手鲁阳的注意。
  ——他刚刚奏完一曲,指挥不在的场合,身为首席的他就相当于乐团的领军人物。
  “您有事?”他问的客套疏远,在专心投入音乐的环境下,他讨厌被人打扰。
  音乐家多数都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混杂着傲气与清高,大有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
  何楚笑得诚恳,“鲁先生,我是您的仰慕者,刚才的帕格尼尼非常精彩,一点都不逊色于您在巡回演出上的表演呢。”
  谁都喜欢听好话,于是鲁阳的脸色略微好转,“谢谢。有什么事情吗?”
  “我也一直是个狂热的音乐爱好者,因为小时候手掌不够大,没有办法去学小提琴,”她伸出手,青葱的手指十分修长,在光线的照射下,让鲁阳有微微的失神,“自从您在三年前拿到全国冠军时,我就已经注意到您了,与您合作一曲,几乎是我最大的愿望呢。”
  她的笑容有种打动人的力量,鲁阳忍不住开口,“你学的是什么乐器?我看你的手指其实是十分适合音乐的。”
  等到了他的这句话,何楚轻轻偏了偏头,露齿一笑,“不能学小提琴,我就去学了钢琴。因为这两样乐器的合作最多嘛。”
  沉溺在她甜蜜的笑容中,鲁阳也变得热心起来,“今天机会难得,要不我们合奏一曲?”
  何楚双眼一亮,“可以吗?真的可以吗?这样不会有问题吗?”
  鲁阳频频点头,“当然可以,我们选一支什么曲子?你说说看?”末了还忍不住低头在她耳畔轻轻鼓励,“反正这里真的懂音乐的也不多,你大可以放松一点。”
  何楚粲然,伸手给他,缓缓走上舞台。
  她没有看到,许湛愣在原地,脸色越发变得难看。
  她更没有看到,从她走到乐队下方的那一刹那,苏意已注意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放到桌下,缓缓的,握成拳。
  自然,她也不会看到,江城用力抓住气咻咻的Sarah的手, 笑着走出门外。
  宝蓝色的窈窕身影登上舞台。场中在那一刻,忽然静了下来。
  眼神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神色,不屑与惊讶巨多,期待与开心甚少。
  鲁阳安排着她坐在钢琴前,拿起心爱的提琴,淡淡的灯光下,与她一个眼神交汇,流畅的音乐在他们的手下流淌,跳跃而出。
  萨拉萨特,吉普赛之歌。
  悲伤的慢板,忧郁的行板,再到破茧而出的超级快板,——这是一支跨度极大的曲子。身为小提琴演奏曲目中的世界级名曲,不仅有大段大段悠扬的华彩乐章,更有非常多高难度的连续跳弓。而这一切,对于鲁阳来说,自然得心应手。难得的是,虽然何楚不过是钢琴伴奏,但无论是怎样的情感处理,他们都默契的仿佛排练过多次一般。每一次提琴的轻轻跳起,都有钢琴迅速地接上,顺畅的连接,恰到好处的强弱,得心应手的搭档,让鲁阳全身心的投入到音乐的海洋中,露出灿烂的笑容。
  一曲即了,掌声四起。
  苏意的脸上有小小的讶异,而许湛,面孔却越发的变黑。
  鲁阳收起琴,走到何楚面前,冲她伸手,笑道,“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高手。”
  何楚笑着握住他修长宽大的手,“多谢鲁先生夸奖,我不甚荣幸。”
  大提琴的协奏曲由弱至强恰到好处的响起。何楚退到一隅,与鲁阳含笑谈论几句,互留了联系方式后,告辞离开。
  先前拦住她的五人组神色各异精彩纷呈,何楚只看了看那个黑色裙子的女孩,轻轻挑了挑眉,“这次,可以了吧?”
  她愣了一下,旋即粲然,“果真不负众望。”
  何楚耸耸肩,潇洒离开。在她踏出门的那一刹那,从斜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紧紧的扼住她的手腕。用力之猛,仿佛在说明手的主人,此刻的心情是多么、多么的不爽。
  将她彻底的拉入黑暗,原本有些惊慌的她,在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淡淡香气后,立刻停止了挣扎。
  果然,是他。
  虽然见面不多,但奇异的,她就是知道他的味道。
  一个旋转,将她死死的压入墙角,他强悍的气势不由分说的席卷包围住她,从头到脚。
  他们站在月桂树后,偶尔经过的人只能看到许湛灰色的背影,还有何楚微微露出的蓝色裙裾。
  ——这样一看就极暧昧的调情时刻,所有人自然绕道而行。

  迷迭香 Ⅵ
  许湛锐利的眸子划破黑暗的暧昧,似乎有隐约的怒气闪现其中。何楚想起他在报纸上与艳丽Model的亲昵行为,加上之前舞会上他与倾城名伶的甜蜜互动,不由得怒从心起,冷笑着客套招呼。
  “哟,许总。”
  许湛定定地看着她,抿唇,不悦。
  “许总,”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巧笑颦兮,伸手轻轻掸掉落在他肩头的月桂,踮起脚凑近他的耳畔,眼波流转,“许总,我们以这样的姿势谈话,是不是会被人误会?”
  许湛看着她如花朵一般漾着轻笑的脸,怒气早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她凑得很近,吐气如兰,上挑的眼梢混杂着微微的□,他的喉咙发紧,心头不由得闪过微微的悸动。
  这样无味的对白,他连接都懒得接。从这一刻起,他决定要改变,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
  不再试探,不再伪装。对她,他要全力以赴。
  下意识的,他握住了她来不及收回的手。
  她的手有些微的冰凉。似乎她的身体并不好,明明是这样的盛夏时节,每次握住她的手,都会觉得温度低于常人。虽然之前曾经牵过几次手,但他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她的手竟然这样的漂亮。淡淡的光线洒下来,她的手晶莹剔透,十指修长,漂亮的形状与色泽,仿佛是用玉雕成的一般。他依旧震惊于刚才她华丽的表演中,果真是不可小觑的超强实力,何楚,总是给他很多惊喜。他下意识的紧紧握住她的手,缓缓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打开,然后,十指紧扣。
  果真是最一流的花花公子,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亲密。仅仅是一个牵手的动作,就让她的全身忍不住颤栗。她努力稳了稳心神,脑海中闪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慕笙,于是所有的头昏脑胀立刻消失不见。
  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愫,被她刻意地忽略掉。
  手被他扣着无法动弹,于是她身子轻轻往后再倚了倚,拉开距离。
  许湛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想逃开么?”
  他凑得更近了些,何楚这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灼热的气息几乎烫伤了她,她咬着唇,努力稳住心神。“没有,只是我觉得我们之间还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许湛忽然轻笑出声,仿佛她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他靠得太近,震动的胸膛让她忍不住颤抖。气息一点点地打在她露出的脖子上,让她觉得气血上涌。
  她脸红了。
  许湛眼中闪过笑意,一手依旧紧紧扣着她的手,另一手猛地收紧她的腰肢。
  盈盈一握。难以言传的柔软。
  追逐了这么久,他终于抓到了她。
  何楚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的唇,已经霸道的吻了上来。
  不同于之前几次的□,这一次的他,不再试探。
  他狠狠地吻住她,在他强大安全的怀抱中,淡淡的酒气和无法逃避的迷离让她迅速沉沦。一瞬间,连光线都退了很远,眼前的一切无法控制的模糊起来。她紧紧依靠着他,忘了反抗,轻轻闭上眼,却忍不住微微的颤抖,与低吟。
  她的生涩更加刺激了他。他噙住她柔嫩的唇瓣,勾勒出丰润的轮廓,辗转反侧,忍不住将她吻了更深。她口中的甜蜜让他沉醉,他的吻,不自觉的由霸道变得温柔缠绵。
  她柔弱的倚在他怀里,他仿佛就拥有了全世界。
  在这一刻,许湛终于确定。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渴望与追求的。
  彼此都几乎要忘记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许湛才离开了她的唇,何楚眨了眨眼,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很□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极其主动。
  她几乎想找个地洞立刻钻下去。
  不由得立刻用力推开他,他却不为所动的发出低笑。恼羞成怒的她只能用力的倚着墙,恨不得此刻墙上裂出一道缝来,让她好下台一鞠躬隐身退场。
  看着她这样的反应,许湛的心头无法遏止的荡漾着某种从未有过的情愫。
  “何楚,”他缓缓叫她的名字,磁性的声音中充满诱惑力。
  她睁大眼看着他。
  月光下,他粲然一笑,“我们再打一次赌,如何?”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这一次,我们的赌注大一点。你,敢么?”
  虽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但是他确定,他要的,是她。
  他的目光锐利明亮。何楚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狠狠一顿,她不自觉的,摒住呼吸。
  “如果你不说话,我可以当你是默许的态度么?”许湛轻笑。
  何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在月光的照映下,他的眸子奇异地透着淡淡的紫色轮廓。原本就俊美无俦的面孔,混着不同寻常的吸引力,——与平日里熟悉的戏谑不同,他此刻的眸子中跳跃的难得真诚,让她莫名的……不敢直视。
  “怎么?你果真、是不敢么?因为上一次的背叛,让你受打击不小,所以连下赌注的勇气都没有了么?”他双手环着她的腰,桃花眼中有亮晶晶的片片碎光。
  她的喉咙发紧,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他唇畔的温暖,仿佛还停留在她的唇上。她控制不住情绪的微微低下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够平视到他的唇。——薄薄的完美形状。仿佛是一片淡淡的桃花瓣。
  长成这样英俊的男人……真的算是祸水……对吧?
  她恍惚地想。
  看她双眼迷离着出神,整个人似乎都笼上了淡淡的烟雾似的,如梦似幻。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再次低头,噙住她淡粉色的唇。
  与刚才那个霸道的吻不一样,这个吻,充满爱怜。他的唇温暖柔软,那种极致轻柔的触感,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她的最心底。她被他轻轻但坚定地拥进怀里,神志一时间飞了很远很远,遥远的,脑中仿佛响起了模糊轻柔的音乐。
  他温柔的吻着她,攫取着她口中的甜蜜。月桂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月光清亮的夜晚,围绕着两人,撒下浪漫的气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松开了她,她的脸颊酡红,眼中的浓浓醉意,让他恍惚间,心中漾过异样的情感。
  他一时分辨不清,那样有点疼到心里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你……”何楚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早已哑的厉害。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笑容微扬。
  她低下头,躺在胸口的坠子在月光下反射出出淡淡的光芒,她一怔,脑中不自觉地闪过慕笙苍白的面孔。
  “我同意。”
  “嗯?”他还沉浸在她的一颦一笑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我的意思是,”她悄悄扣紧了拳,神色渐渐恢复了常态,“你所提到的,关于再赌一次的事情,我同意。”
  她的感情像一个封闭的壳,他用尽力气,好容易让她张开柔软一点,但是立刻的,她就缩回了难得伸出的手。
  她,突如其来的悲伤。他看得清楚明白。
  许湛微微挑眉,但并不急于逼迫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怀疑——究竟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呢?直接问她,俨然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过,迂回的手段,温和的方法,向来都是他的擅长。所以他一定会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于是轻轻松开了她,他轻笑,“赌约和上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会认真的和你玩一局。”
  何楚的心微微跳漏了一拍,因为他不同寻常的认真。她稳了稳有点发颤的声音,“新产品的发布,我猜测我们的发布时间,不会相去太远吧?”
  许湛了然,“你是对将来的市场份额很有信心么?”
  她竟然……是想以此为赌注么?
  还真是会挑自己的优势项目呢。
  既然Game已经和启天达成战略合作,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有落后的他们,自然不会在进程上有所怠慢。而他对自己手上的事情,也向来都是极有把握的。
  何楚嫣然,“相信你也一样的对自己有信心,不是么?”
  许湛轻笑,重复了一遍赌注,“好,我们就来赌这个。这次的赢家,可以无条件地要求输家做一件事。无论是什么内容,输的人,都不可以拒绝。”
  他眼中跳跃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看着他别有深意的神情,她的心跳得更加剧烈。
  能赢吗?如果赢了,她就会有机会……有机会让慕笙醒过来。
  银色的坠子微微闪烁着光芒。这是慕笙晕倒前握在手心中的礼物,上面写着送给她的字样。这许多年以来,就是它一直鼓励着她前进。
  它陪着她,无论多么艰难,都不离不弃。一如过去的慕笙。
  于是她抬头,噙着淡淡的疏离笑意,“好的,一言为定。”
  许湛也不纠缠,捉住她的手,轻轻落下一吻,“我很诚恳的,拭目以待。希望下次再见,我们之间已有水落石出。”
  他转身离开,有淡淡的雾气从地面上升起,迅速地包裹住他整个人。
  何楚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忽然察觉脸上冰凉。她伸手摸了摸,发觉竟然是满手的泪光。
  为什么……哭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伤与难过?
  她徐徐吐了口气,不去深想自己对许湛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多亏江城打了脱身的电话过来,好容易才和倾城告别的苏意,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宴会的尾声时刻。不知为什么,遥遥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何楚。她一个人站在角落的月桂树下,藏在阴影中的面孔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宽大的裙摆在清风里微微摇曳。
  这个瞬间,他第一次发觉,她竟然是这样的脆弱而寂寞。而她在他的印象里,是理智冷静的,是向来坚强能抗住巨大压力的。
  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原本打算过去招呼她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住,苏意站在台阶上,忍不住自口袋里抽出烟来,侧着头点燃。
  他早已经远离了因冲动而抽烟的年纪,但因提前就知道顾倾城今天晚上一定会出现,难免心浮气躁,于是下意识地买了盒烟装在了口袋里。出乎意料,与倾城的会面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难捱,许多年过去,原本激烈的感情也已经变得如此之淡,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起当年自己是否如记忆中一样投入。——或者说,那样的迷恋,不过只是一种错觉。
  月色之下,他站在这里,远远的还能听到轻柔的音乐声。何楚窈窕的影子在树后若隐若现,忽然间,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轻轻吐了口烟出来,这个静谧的场景,让他莫名的安心。
  很快抽完了一支烟,苏意将烟盒从口袋中拿出来捏扁扔进垃圾桶,走了几步站定,叫她的名字。
  “何楚。”
  他的声音清冷。出神的何楚转过头来,发丝飞舞。
  她的泪水早已经风干,但乍见到苏意,她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一时间挤不出平常公事公办的笑容来,她挺直腰打招呼,“苏总。”
  苏意愣了片刻,缓缓走近她,“我要回去了,可以走了么?送你。”
  “嗯好的,谢谢。”她垂下眼,跟在他身后小小半步的距离。
  蓦地,苏意心中涌过小小的不悦。他一开口,刚才那颇有意境的画面似乎立即就被打破了。何楚这样看似恭顺的神色,他在这个时刻,才终于看清了其中的距离。他们在一起共事四年,今晚之前,他竟然不知道何楚是这样的多才多艺、令他惊讶……
  这个女人,还有多少个面孔……是他所不了解的?
  她微微低着脸,长睫轻轻颤动,五官小巧而秀气。
  他的心中莫名的一颤,但几乎是立刻的,理智的克制住了自己牵起她的手的冲动。
  看着他们相携离开的背影,顾倾城藏在阴影中,半晌,咬住了鲜艳欲滴的唇。
  果然……苏意他……
  她怔怔地想。
  苏家不同于一般的豪门,他们的财富积累远远的可以追溯到上两个世纪。早在清朝年间,苏家的祖先就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朝中二品,随着清朝的没落,在官场上渐渐衰败的苏家人果断的成为留洋的第一批人。远渡重洋之后,具有商业头脑的苏家当家人,一边占据着国内宽广的人脉,以来自神秘东方的丝绸、茶叶与瓷器,迅速打开了欧洲市场,积累下大笔的资金的同时,手腕玲珑的结识了各方面权贵。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亦跻身于欧洲上流社会,成为其中难得一见的东方面孔。
  时间进入近代,在国内纷乱复杂的环境中,苏家选择了在政治上保持沉默。即便在其中曾经有过支援捐款的行为,也都是非公开匿名的。当时的苏家老爷——也就是苏家历史上最有名的当家人苏受礼,一方面接受着家中传统儒学思维的洗礼,一边在西方开放的环境中成长,虽然骨子中依旧清高,但亦能将中庸之道完全的融会贯通。在商界,他左右逢源,眼光精准,投资的各行业的生意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整个苏家在他的带领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
  接下来,连续两代人均资质平庸,但这时已完全不妨碍苏家的地位。祖辈留下的巨额资产,足够支撑苏家的后人挥霍好几辈子。到了苏意的父亲苏丰当家这一代,在家族事业意外的上攻多于守。苏丰极其热衷于投资,一心要超过前辈苏受礼,虽然商业眼光有限,但因苏家的地位早已超然,因此这几年下来,苏家的资产也处于不断增长的状态中。
  随着国内的市场越来越开放,于是苏丰将目光聚焦在了国内。对于这位来自欧洲有着贵族封号的华裔,国内各方面的权贵们也是一心结交。非常迅速的,苏家拥有了城中上流社会首屈一指的号召力。
  人们习惯性地把苏家称为,世家。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无论苏意或者苏俊取得多大的成功,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他们的背景,从而认为成功于他们而言,是理所当然。这一切的成绩,与他们本身究竟是苏意还是苏俊,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关键,在于他们都姓苏。

  世家 Ⅰ
  站在苏家主屋别墅的门口,从精致的雕花门里望过去,碧绿的草坪柔软干净,尽头接着许多参天梧桐,茂密的叶子中,隐隐绰绰露出房屋的一角。石子路上的喷泉少女微微笑着,迎接八方来客。
  无缘故的,苏意有些烦躁。或者说,早在接到苏丰的电话时,他就已经被这种难得的情绪所笼罩。
  苏丰依旧是千年不变的那副和蔼的模样,在视频电话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回来看看吧,礼拜天中午,我在家里等你。”
  他向来讨厌这个地方,向来讨厌苏丰以慈父的面孔对他说教,以他的经验而言,每当苏丰流露出这样好商量的神情时,基本都会有让他不悦的事情发生。
  比如上一次,苏丰指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女人对他说,苏意,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欧素素,你的三娘。睁大眼睛的少年躲在那女人的身后,两人有着相似的脆弱面孔,不约而同惊惶地盯着他,仿佛他是吃人的妖怪一般。
  想到这里,越发烦躁的情绪涌上来,苏意不耐烦地微微皱了皱眉。
  仆人们一溜小跑的出门迎接他,排成两列,大门缓缓敞开,一行人蔚为壮观地集体鞠躬,“欢迎二少爷回家!”
  苏意的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苏丰果真还是他所熟悉的苏丰。白手起家的苏意,向来极热衷于这些令人厌恶的繁文缛节。
  一路上无数仆人向他点头哈腰,苏意冷着脸,不作回应。
  苏丰早早的在书房等他。
  轻燃的雪茄与烟斗,龙飞凤舞的草书,平摊开的笔墨纸砚,精装版史书与圣经摆在同一个位置,果然,书房的陈设无论是在哪个国都中,都几乎是一尘不变的中西合璧。
  苏意坐在椅子上,上等紫砂壶中升腾着袅袅雾气,这是顶级的碧螺春,想必是今年刚刚上市的新茶。
  不过,他还是习惯喝咖啡。
  沉默了片刻,见苏意还是一动不动,苏丰徐徐开口,“秉生,你今年有二十九了吧?”
  苏意垂下眼不回答。苏家人多数都有表字,不过经常不用罢了。而每当苏丰这么叫他的时候,意味着提醒他,身为苏家人,有许多不可推卸的责任与义务。
  苏丰磕了磕烟斗,碧绿的翡翠闪过细腻的光泽,“古人说,三十而立,眼看你们兄弟三个一天天的年纪也大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有结婚的意思。”
  苏意低垂的眼中闪过墨色。果然,到了这个时候。
  过了一会,苏丰再次开口,声调平稳,不疾不徐,“上次的宴会,你应该已经见过倾城了吧?她去美国几年,学成归来。顾家名门,世代显贵,与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这几年倾城出落得越发出挑了,上次我与顾夫人聊了聊,她的意思也是十分中意你。如果你没意见,找个时间,我们就把婚事给定下来吧。”
  苏意忍不住在心中冷笑。这就是苏家人的所谓婚姻,完全以利益为驱使。
  苏丰拿烟斗碰了碰桌子,红木发出笃笃的轻声,冰冷干脆。“午饭顾夫人和倾城也会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具体的时间。”
  苏意呼了口气,苏丰的强势霸道一如既往,他根本就不该有任何期待的。他的身子靠入椅背,“我不同意。”
  “喔?”苏丰极为意外,威严的凤眼微微上挑,眉头深深的锁了起来,“我不认为你有拒绝的理由。”
  巨大的压力袭来,苏意习惯性地微微低头,但他还是缓缓的坚持回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接受的理由。”
  苏丰突兀地笑出声来,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秉生,难道你是因为那天那个女伴吗?那个姓何的、你的助理?”
  苏意的拳头轻轻握紧,他抬起头,直视苏丰的眼底,“不是因为她。另外,她并不是我的助理。”
  苏丰不在意地笑着挥挥手,“不说这个,不是她就好。你和倾城从小一起长达,一会吃午饭的时候,你们年轻人自己沟通吧。”
  苏意垂下眼,“我出去了。”
  很久不回这个所谓的家,近几年来,随着苏家重心的迁移,苏丰在国内住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国外。不过无论在哪个国家,他们的装潢布置都是非常相似的。
  这是叫做、宾至如归么?
  苏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慢饮着手中的咖啡。
  沙发对面,盘旋的雕花楼梯凝固出优美的曲线。顾家与苏家早已经是旧识。他还清楚记得,小时候在瑞士的家里,也是在这样肖似的楼梯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顾倾城。
  长得无比精致的小女孩,抱着几乎和自己等高的一模一样的布娃娃,她站高了一个台阶,还要微微仰头才能和他平视。奶声奶气的用小手揪住他的衣襟,“苏意哥哥,倾城要和你一起玩。”
  倾城那时刚刚踏出国门,难得在瑞士遇到讲中文的同龄人,乍一见面,立刻就缠住苏意不放手。苏意虽然个性沉默,但对这个小他三岁的可爱妹妹,一直照顾有加。
  两人从童年时代就几乎天天在一起,苏意上小学的时候,倾城因为找不到他,哭的昏天黑地,顾家家长无奈之下,只好把她送进小学附属的幼儿园。每天到苏意放学的时候,倾城总会眼巴巴的站在门里面等,一看到苏意的身影,立即笑得眉眼弯弯。
  “苏意哥哥,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苏意哥哥,我不会算数,你教我……”
  “苏意哥哥……”
  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情况被改变了呢?倾城不再围着他打转,他以为他们还是两小无猜,却不知女孩家的心思早已经转到了别处。
  苏意起身,从宽大的落地窗向外看去,茂密的梧桐长得很高,还记得以前门口种的并不是这样的树,因为母亲喜欢梧桐,所以苏丰才全部改种了梧桐。
  “梧桐相待老,鸳鸯合双死。中国古代喜欢以梧桐来表达爱情。我以这样的树,希望我们一家能和睦到老。”
  苏意不禁冷笑。紧紧握住杯子的手指指节泛白。
  不过是几年时光,苏丰就带着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回了家,介绍给他和母亲,“秉生,这是我在新加坡收养的孤儿,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哥哥,苏俊。”
  小麦色皮肤的男孩露出灿烂的笑容,主动与苏意握手。母亲微笑得很甜蜜,苏丰如此的宽厚仁慈,身为妻子的她,自然与有荣焉。
  那时的苏意还并不知道,苏俊,将在不久的未来,夺走他所在意的,所有人。
  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苏俊融入到了苏家整个家庭中。
  与苏意同学校同年级,但却完全不同于他的个性生冷。苏俊的性格活泼调皮,为整幢苏宅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欢声笑语。即便偶尔的闯祸捣乱,所有人也能以宽容的姿态立刻原谅。
  因为苏俊是个被收养的孩子,所以苏意的母亲生怕他受了委曲,加倍小心的温柔对待。从未下过厨房的她,甚至在苏俊过生日的时候,亲自做了一碗长寿面。
  苏俊风头占尽,如同发光体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时候对于苏意来说,即便是次次拿第一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也许是他的出色对于大家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也许身为苏家的孩子得到这样的胜利也算是理所应当。相比起苏俊的丁点成绩都会引来大家的欢呼庆祝,苏意第一次感觉到寂寞,——那种无论做了多少努力都会被不经意忽略的感觉,让他十分寂寞。即便苏意再怎样沉稳,也终究难免小孩子心性;在厚此薄彼的怨怼中,个性变得越来越沉默。
  初中毕业的校际篮球比赛中,苏家老少倾巢出动去体育场为他加油欢呼,身为篮球队队长的苏俊,果然在比赛上大出风头。最终的颁奖会,不仅带领着校队获得了冠军,他本人也赢得了MVP的头衔。见倾城眼馋,他十分体贴的将奖牌送给了她,末了还给了一个大大方方的拥抱加面颊吻,弄得她面红耳赤。
  就是从那个时候吧,苏意看得出,顾倾城喜欢上了苏俊。从此,他的少年玩伴不再是他所拥有的。他们与她,变成了他与她。
  也是从那天起,她改口叫他“俊哥哥”,亲昵热烈;同时,他由“苏意哥哥”升级为“苏二哥”。
  苏俊在那晚的庆祝派对上,正式在苏家的社交圈里亮相,得到了来宾们的一致赞叹。他成为苏家的一份子,似乎受到了所有人的热烈欢迎。至于原本是嫡子的苏意到底介不介意,似乎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苏意自回忆中惊醒。他轻轻摇了摇头,抛掉毫无意义的情绪与记忆。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无谓用这样的消极再笼罩住自己。重要的是,他不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认真的他,不会输给散漫的他。天分这种东西,与个性无关。
  他转身,一身白色洋装的顾倾城,咬着唇站在门口。水汪汪的大眼,脸上写着某种浓浓的情绪,欲语还休。而这一切,都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曾经,他会细心的猜测,倾城想要什么、不喜欢什么,然后尽心尽力的满足一切她想要的。
  分开了几年后,蓦然回首,他惊觉,自己已经没有兴趣再去了解她的想法了。
  于是他只是站在原地微微颔首,身子未动,“你过来了。”
  倾城垂了垂眼,好半天才笑出来,“嗯。难得苏伯伯请吃中饭,怎么可能不捧场?”
  二人沉默着走到餐桌前,苏意坐在首位右手边的位子,倾城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坐在了他的斜对面。
  当苏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们相顾无言的场景。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没有想到苏意竟然是这样的无礼,还好,这一幕没有被顾夫人看到。
  当两人转过头来的时候,苏丰早已换上了慈眉善目的和蔼笑脸,“倾城,你母亲呢?还没有过来?”
  倾城敛眉轻笑,“一会儿就过来,刚准备出门的时候,父亲打电话过来,所以母亲让我过来先打个招呼。”
  苏丰状似无意地坐在了倾城的对面,立即有识眼色的仆人上来撤了主位上的椅子。苏意垂下眼,忍不住心中冷笑。
  一老一少正寒暄着,顾夫人踩着标准的优雅步伐走进客厅。两个晚辈连忙起身迎接,苏丰笑呵呵地伸出手,“芝兰,等了你好久。”
  也就是这样的熟识,苏丰才能毫不避讳地直呼顾夫人的闺名。
  顾夫人掩嘴轻笑,“对不住,正好路朦打电话过来,我就把和您讲的事情跟他说了一说。他十分高兴呢。”
  她口中的路朦,正是顾倾城的父亲。
  流于表面的招呼来往,低低的交谈声,一时间让苏意有些出神。还记得母亲在世时,也是像顾夫人这样的文雅温和。几乎让他不敢相信,他不过离家念书住校而已,某个周末再次回来,那样微笑着的人,竟然已变成凉薄棺木上的一纸照片!
  那样的慌乱,从未有过的情绪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睁大眼,狠狠的咬住唇,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跪在灵前,不吃不喝直到晕了过去。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有那样的痛彻心扉。
  根据苏丰的说法,母亲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但母亲的心脏病根本就没有严重到这个程度,也是苏意极其清楚的。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听说,——他紧紧握住了桌下的拳头,——听说,是苏俊的母亲找上了门,被撞破的苏丰终于说出了实情。其实,苏俊是他的私生子。
  而在那之前,这件事,恐怕就只有单纯的母亲不知道吧。明明是肖似的面孔,却因完全的信任,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枕边人。苏意早早地猜测到了这个结果,却在煎熬中选择了沉默,在忍不下去的时候选择了逃离。
  当从丈夫口中乍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母亲当即晕倒,昏迷不醒。即便抢救的及时,也再没有睁开过双眼。恩爱了多年的夫妻,到头来连孩子竟然都不是第一个生出来的,有比这件事更加荒谬的么?
  苏意咬紧了牙关。
  如温室花朵的母亲,在瞬间经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自然立刻凋零。
  苏俊,成功夺走了一切他所在意的人。在他到来之前,他有一个和睦的家庭,还有一个一直好容易走近他的青梅竹马。而这一切,似乎仅仅在一夜间,就立即化为了泡影。天神在上空呲牙咧嘴,仿佛在嘲笑他看不清自己所谓的美丽世界,其实脆弱的如同肥皂泡一般。
  于是,自那日起,他不再叫苏丰父亲。自然,苏俊,也不会是他苏意的兄弟。
  永远不会。
  轻轻的笑声拉回了苏意的思维,他握住拳的手心早已一片汗湿。主屋的陈设与当年的老家何其相似!所以他向来讨厌回到这里,讨厌看到那些面孔……那些一个个的唤醒他痛苦回忆的笑脸。
  苏丰转过头来,虽然依旧是在笑,但眼神中分明是不能拒绝的意思。
  “秉生,你的意见呢?”
  苏意一凛,顾倾城涨红的脸微微低下,于是他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正在说他和她的婚事。
  心头闪过微微的喟叹,假若没有母亲的去世亘在他们其中……或者,即便是有倾城对苏俊那样的仰慕在先,他也是有耐心继续等下去的?
  但一切都是假设而已。现实,往往是最残酷的那个结局,却让人不得不接受。
  她走开,于是他也不再有当年的心情。
  他恨他们,连带着她,一同恨下去。
  他闭了闭眼,神色坚毅,“我和倾城虽然也算是青梅竹马,但从小我就清楚的知道,她喜欢的,是苏俊。从头到尾都是他。”
  苏丰脸色大变,“你不要乱说话!”
  这种事情,让重面子的顾夫人情何以堪!
  苏意不在意地轻笑,“你们可以问问倾城,这是不是真的。”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深刻的,仿佛一直要看到她的最心底去。
  “我在去念大学的前夕,倾城曾经拜托我递情书给他。这件事,你们也可以去向苏俊求证。”他淡淡地说。
  在他丧母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任性的顾小姐罔顾他的伤痛,执意要求他去当那个可笑的媒人。只因为,同年级的苏俊即将要回国念大学。
  “苏意哥哥,只有你能帮我了。好不好?”她仰起头,微微撅着嘴。

  世家 Ⅱ
  他盯着她的脸,第一次发觉曾经的娇宠溺爱竟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甚至在有求与他的时候,他居然又变成了“苏意哥哥”。于是他对自己说,苏意,做了这件事,就等于抹掉了你们之间所有的情分。他淡淡地把信交给了苏俊,未留下只言片语,踏上了美国的留学之路,自此,避开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消息。
  怎么?
  倾城的脸色变得苍白之极,甚至连双手都在瑟瑟发抖。
  怎么?苏意在心中轻嗤。难道是在情场上失败之后,顾小姐又要回头来光顾曾经的失败者了么?
  满桌的珍馐佳肴,他忽然间觉得恶心。匆匆起身,带着冰冷的气息。
  “我先走了。你们慢用。”
  “秉生,你——”苏丰大怒,气急攻心地几乎说不下去。
  苏意微微转过脸来,冷冷道,“如果,苏丰先生你还要维持住我对你的那仅剩下一点点的尊敬,就不要做出让我更加不齿的事情来。谢谢。”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几秒钟后,客厅内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苏丰狠狠地将茶几推倒在地,喘息着连连怒道,“逆子、逆子!”
  顾夫人波澜不惊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沛宜,你的意思是?”
  沛宜是苏丰的表字,他咳嗽了几声,坐下来,眼底闪过阴霾,“我知道秉生为什么这么拂逆,不过是因为自以为是,真把自己当成成功人士了。可笑。”
  “顺境中长大,难免如此。”顾夫人淡笑。
  “芝兰,你放心,不出三个月,我定让他狠狠撞了南墙、痛心疾首的回头不可。”苏丰握紧了手杖。
  顾夫人掩嘴,“我放心得很。路朦那边,我也会去跟他说一声的。”
  再寒暄几句,她带着脸色苍白的顾倾城告辞。苏丰气咻咻地在沙发上歇了半晌,回过神,叫了管家过来。
  “去,打电话通知三少爷,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尽快回来一趟。”
  苏意离开苏宅后,只觉得心头发堵。他索性将车泊到路边,以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
  习惯性的偏头痛已经有了发作的征兆,他紧紧皱住眉,以减缓自己越来越严重的病情。
  脑中回想刚才的场面,心知肚明,自己其实是有些冲动了。即便今日的他自认为已足够沉稳,但面对着那样功利的面孔,那样没有人情的亲人,终究还是免不了年少气盛。
  头痛的好像越来越厉害了。
  拿出手机,看了看江城的名字,犹豫片刻,他还是选择将电话丢到了一边。虽然他家庭中过去的一切纠葛,也就只有江城熟知,但今天这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下午,他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更何况,他清清楚楚看到,江城与大地的Sarah间,必然有某种互相吸引的磁场存在。成人之美,遑论对象是他最好的兄弟?今天这样难得的悠闲时光,对于他们两个大忙人来说都是不易,他可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不适,破坏了江城重要的私人世界。
  苏意用力地将头向后仰着,以此来让自己的脖子舒展缓解头痛。记忆却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完全不受他的思想控制。种种痛苦难过,一幕幕的飘过眼前。
  用尽全身力气,苏意紧紧握住拳头,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
  疼痛席卷而来,他的意识一点点的溃散,在脑中空白的刹那,忽然听到有人在车外轻敲他的车窗。
  笃笃笃。
  苏意努力睁开眼,看到何楚模糊的面孔。
  他摇下车窗,已没了力气寒暄。
  何楚第一眼看到的,是苏意不同寻常的苍白面孔。薄唇紧紧抿着,几乎失去了血色。
  “苏总,你怎么了?”她大吃一惊。
  他的手无力地摆摆,带着微微的喘息,“没事,我的老毛病。头痛而已,没什么……”
  大不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额头,将他的拒绝噎在了口中。
  她的手指修长而冰凉,压在他的额上,柔软温和得几乎让他瞬间忘了所有思想。已经……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动作?
  何楚皱起眉,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以对比温度,苏意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没有任何异常的温度。看来一定不是感冒了。可惜她对病理的认知,基本只限于基本的发烧打喷嚏。
  他……这是怎么了?从来没听过健康的他有什么隐疾呢,在公司的日子,也很少看到身为工作狂的他请假休息。
  她放下手,离开的瞬间,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握住她的手的冲动。
  何楚没有看出半点苏意的心绪起伏。周六照常是她探望慕笙的日子,却没想到,离开医院的时候看到苏意的车子泊在这里。原本想默默离开,眼角的余光瞥到驾驶位上的他的异常,于是忍不住伸手敲窗。
  苏意的固执在她的意料之中,看他的样子,就只绝不是很会照顾自己的类型。这一点,与许湛差距甚远。
  摇摇头,她甩掉那张该死的面孔。“你是头痛么?这附近就是医院,我送你过去?”家栋距离这里不过是几步路。
  苏意看着她,视线已经有些模糊。明明头痛得更加厉害,却异样地觉得心头有微微的温暖掠过。但他还是选择拒绝,“没事,谢谢。我不去医院。”
  他讨厌那样的白色。医院的环境,只会让他的病痛越发严重。他的神经性偏头痛,更多的,不如说是心理原因造成的。
  “那你想去哪里?我送你。”何楚皱皱眉。明明已经疼得满头大汗,却还要莫名其妙的坚持。如果他连她的送行都要拒绝,那头痛也是活该,就让他痛死在路边好了。
  苏意的指节握得泛白,他忍不住闭上眼,安静的轻轻微笑,“我哪里都不去。谢谢,我坐一会应该就没事了。”
  明明是死鸭子还嘴硬什么!何楚气极,很想拂袖离开。不去医院,也不回家,他究竟要去哪里?难道是去公司办公么?就靠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对于这样不配合的病人,她向来缺乏耐心。明明有人那么努力,只为了活下去。而拥有健康的人,却能够如此的不珍惜!
  她的告别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安静难得的笑容,浮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他看上去不若平常的冷漠无情,现在的样子,寂寞且脆弱。
  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情绪……
  即便那天面对着和他有着乱七八糟关系的顾倾城小姐,他都没有这样失态过。
  略一犹豫,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打开车门,用力地将他往副驾驶上一推,“我服了你,带你回我家,距离这里不远。我问问医生要怎么办。”
  “那……”多不好。他直觉的要推掉。
  她不悦地打断他写在脸上的拒绝,“你只有三个选择,这是最后一个!现在选吧。”
  苏意愣了愣,印象中,从没有见过何楚这样的一面,她总是微笑着的、得体的、理智的、冷静的……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暴躁的。但莫名的暖意却从心中缓缓地漾了出来,他忍不住轻笑着妥协。
  “好吧,我选第三个。”
  何楚轻哼一声,将车子迅速发动,平稳地开了出去。
  她看了看苏意,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面孔依旧苍白非常,黑色的眉毛睫毛仿佛雕像一般,安静地浮在俊美的脸上。
  不由得想起,其实报纸杂志上经常会拿他和许湛互相比较。同样的年轻,同样的英俊,同样的成功,但他们却又有着非常多的不同。许湛是白手起家的典型代表,牲畜无害的面孔、和善配合的态度、无边暧昧的私生活,简直就是记者们最喜欢探究的活生生的素材典型。而苏意相对简单很多,既没有花边新闻,也鲜少接受采访,偶然出席的公众场合,连笑容都很少被拍到。——如果不是因为他姓苏,估计媒体们只会觉得他冷冰冰的像个机器人,而不是封个“贵公子”的绰号。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苏意平常的样子,还真是与智能机器人有相当多的神似之处。
  不一会,车子就停在了她的公寓楼下。何楚伸手推了推他,“苏总,到了,还能站起来么?”
  苏意微微点头,何楚利索的下车,到另一边的车门口接他。
  下车的时候,苏意脚下一绊,身子就直直的向前栽了过去。站在他正前方的何楚,眼疾手快的伸手用力扶住他。但因为身高的缘故,她整个人都被深深地抱了个满怀。
  说不上名字的清冽香气扑了过来,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钟,才满脸通红想起用力抵住他沉重的身子。明明看着他的身材很瘦削,竟然有这么重……呀……
  “你……你怎么样……”她几乎被压的吐血身亡。
  苏意伸手环住她的肩,声音越发虚弱,“麻烦你……扶我上去……”
  何楚咬牙顶住,将他整个人架在她的肩上,一步步地向电梯挪过去。
  他依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看着她小巧泛红的侧脸,心中仿佛变得很暖。
  终于,意识一点点的,模糊了过去。
  苏意是在香味中醒过来的。
  炝吵辣椒的味道,还有弥漫在空中咕嘟咕嘟的稻米的香气。他缓缓睁开了眼,反应了一会,才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一间装饰简单的卧室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单人床,蓝色的窗帘,整齐的书桌,垒的满满的书柜。
  感觉已经好了许多,之前的头痛症状基本消失。他想抬手,忽然发觉自己的手上压了厚厚的热毛巾。
  这是……何楚做的吧?
  微微有些愣神,他没有忽略掉,地上放着一个脸盆加一个热水壶,估计她就是这样子才能一直保持着毛巾的温度。
  他慢慢靠着床沿坐起来,心里微微悸动了一下。
  他还在出神,何楚已推门走了进来。苏意眼前一亮,终于第一次见到她非正装的模样。——简单的T恤长裤,系着蓝格子的围裙,头发也只是随意的别在脑后,垂下的几根发丝,添了几分略显柔弱的气质。
  “好些了么?”她伸手再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气色已经好很多了。我那会打电话给江城,才知道你这是老毛病偏头痛。医生说,需要拿热毛巾敷手掌,还要多吃辣椒糙米,所以我随便炒了个菜,你一会喝点粥,可能会觉得更舒服一些。”
  “你告诉了江城?”他微微皱眉。
  何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点都不认为你有隐瞒的必要。而且你们不是好朋友么?这种程度的麻烦,根本就是没什么要紧的吧?”
  苏意的眼睛低垂,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自然明白。”
  何楚气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这人是谁?虽然现在的模样是羸弱了点、苍白了点,但他的骨子里,还是那个清高到不可一世、顺利到从未挫折的苏意。而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上下级关系。凭着略有一点的私交,她就以为自己有资格能去质疑他老人家的一贯做人准则?
  心中冷哼一声,她头也不回的起身就走。
  门猛地一开,江城一个踉跄差点跌进来,俨然是在门外偷听到一半、没料到她的忽然开门而出丑的样子。何楚的脸不受控制地黑了下去,“你在干嘛,江总?”
  江城的笑容第一次略显尴尬,“我路过……”
  看到她瞪眼,他连忙接上,“主要还来顺便告诉你一声,粥已经熬好了。”
  何楚轻哼一声离开,江城很诚恳地看着躺在床上还病恹恹的苏意,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苏意挑眉。
  江城把门关上,坐下来,露出标准的笑眯眯的表情,“我可不可以说,你那种不打电话的举动,让我很伤心。”
  苏意轻笑。
  “我知道你的心思,好容易到了周末,不愿意用这点小事麻烦我,对不对?”江城微微眯起了眼,“但何楚刚才有句话说的对,这种程度的麻烦,对于你我这样的关系来说,根本就没什么。如果你一味的这样客气,只会让别人有隔阂感。”
  “那个人,包括你么?”苏意似笑非笑地看他。以他们超过十年的交情,最起码,他是明白他的,不是么?
  江城笑着摇头,“自然没有。这种客套和淡漠,几乎是你与别人交往的一贯准则,我早已经看的清清楚楚。你总是尽可能的不麻烦别人,不是因为还起人情债来太过麻烦,只是你已经习惯了不去依靠。不会相信,也就无从背叛,对么?”
  苏意的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双手交叠,“我不喜欢你说的这么明白。”
  江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得出,你对某人的动心。相比许多年前的眼光,你进步了不少。这一次我决定夸奖你一下。”
  苏意猛地睁大眼,十分错愕的样子。
  江城举起手做投降状,“你为什么流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难道一点心动都没有么?还是伪装到自我暗示的极致?你的一举一动,可骗不过我的眼睛。”他轻笑着戳穿他,如愿以偿地看苏意略为不自在地调转了视线。
  这样的表情……是说明,他,绝对有一些在意吧?
  “但是你这样的举动呢,如果是个女人,就会跑得远远的。当然,冲着你家庭、钱、事业、外表来的女人除外。”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苏意低下头,一时看不清细微的神情。
  江城大方地将他的这种表现,理解为难得一见的羞赧。他跺着脚,哈哈大笑,“你的害羞,看在别人眼里,叫做不近人情。而且你有一种对自己越在意的人越冷淡的变态趋势。”
  苏意抬头,破天荒地微红了脸,恨恨地冲他丢过来一个枕头。
  江城大笑着躲开,“恼羞成怒,被说中心事了吧!告诉你小子,如果要追,还是要向师傅我取经!”
  苏意终于撑不住笑出来,努力狠狠地骂道,“你给我滚!”
  江城笑了一会,然后才缓缓收敛了笑意,双手抱胸靠在墙壁上,“喏,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意一愣,才明白他刚才拿他开涮的原因。如果江城一进门就问他,他……肯定会选择沉默吧?
  烦恼的事情,让他一个人来就好。而且这些事,原本也就与江城无关。
  笑了一会,他想了想,觉得之前那样的事情也不再是难以忍受的了;于是静静地开口,“老爷子发话,让我娶顾倾城。”

  彼岸 Ⅰ
  江城的嘴巴不客气地张成了O型,维持片刻才闭上,末了还低低吹了声口哨,“哇!真是强大!这样的话也能出口。你家老爷果真叱咤商场许多年,练就一身钢筋铁骨,尤以面部防御最高!啧啧。不过话说回来,顾小姐倾国倾城,顾家位高权重,如果你从了圣旨,岂不是意味着正式接棒苏家掌门?这真是、是个男人就无法拒绝的诱惑啊!容我道声恭喜先。”
  苏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当我是白痴吗?”
  江城似笑非笑地挑眉,“喔?愿闻其详。”
  “抛开恩怨不谈。顾倾城自小骄纵,顾家就她一个女儿,宠得无法无天。顾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外交官,常年不在家不管事,倒还简单。顾夫人为人刻薄,加上家族的产业绝对不容小视,未来肯定会将生意交给倾城打理,顺便免不了指手画脚显示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他们绝对自恃为皇亲国戚。自古以来,你见过哪个驸马长寿的?”苏意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己也笑了出来,“我还年轻,何必葬送自己。”
  江城“啪啪”地鼓掌喝采,“苏总裁果真不是吃干饭的,看的清楚明白,属下自愧弗如。”
  苏意呸了他一声,并不答言。
  江城摸摸下巴,“想必顾家早就知道了顾小姐和苏大少的关系,但大少的花名在外,入不了顾夫人的法眼;三公子又没什么名分,所以综合看起来,俨然苏总裁是最佳人选。呕也。”
  苏意的身子后仰,和他说了一会,心中感觉畅快了不少。看江城自鸣得意,他忍不住笑骂,“不要卖弄你的推理逻辑,江先生。”
  江城耸耸肩,“但鉴于苏大少的母亲的缘故,我完全相信,这事不会那么简单就完了。你当面顶撞了两位巨头,看来我们的启天,前途堪忧啊!啊!啊!身为总裁,你怎能将我们的事业如此轻易葬送!”
  苏意轻笑,挑衅地看着他,“你怕了?”
  “No no,”江城摇了摇手指,眼中的锐利乍现,毫不掩藏,“小生拭目以待得很。也是时候,让大佬们见识一下,这已经不再是他们说了算的江湖了。”
  苏意粲然,缓缓闭上眼,“江城,我等了半天,就是为了你这句话。”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他们两个从创业期起,就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波折。每一次商场的枪林弹雨,都是依靠他们两个人无与伦比的默契,苏意在明,江城在暗,天衣无缝的配合,最终有惊无险地度过。而启天,能够生存到今天,根本离不开他们任何一个人。
  苏意当然明白,今天他的当众拒绝,让好面子的苏丰完全的恼羞成怒。而在不远的将来,他必然会采用一些强硬的手段来迫使他低头认错。而在这个父与子的战场上,最容易让苏丰选择下手的,就是他和江城的心血——启天。
  苏家毕竟有着无与伦比的商场积累,即便今天的启天,已经是广告界首屈一指的新秀。但如果联合到众多业界力量,必然也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尤其,——苏意的眸子暗了暗,——还有许湛。他没有忘记,许湛的身后,是他一直以来的敌人,苏俊。
  这个时候,江城毫不犹豫的支持,让他对这场艰难的战役,有了更多的信心。
  苏意还在出神,江城突兀地开口,“你想的怎么样了?”
  他一时有些抓不住重点,“嗯?什么?”
  “难道你刚才的思考,不是在想她吗?”他促狭地笑。
  苏意顺着他的意思放松了心情,整个人不若刚才那样紧绷,微微含着笑反驳,“你不要到处乱说。”
  “拜托,我只是在你这里、说说的好不好,而且你也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在乱说。不过如果因为你的慢吞吞而错过了她,到时候可不要跑到我跟前来哭喔!识货的男人多得是,单身的女人很抢手呢。”他摇摇手指,笑着提醒。
  让苏意一下子认清自己心底所想,非常困难。他心防甚深,始终难以坦然面对曾经受过的伤害;而走出曾经的阴影,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他,也不过仅处于动心的边缘,还远远没有到下定决心的程度。
  但不会有人一直站在原地等待。曾经的苏意也好,现在的何楚也罢。作为好友,他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的提醒。至于他们今后究竟会怎样,玄之又玄,就看两个人的缘分了。
  苏意刚想回答点什么,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江城打开,何楚低着头,手中拿着托盘。
  她站在门口,虽然还是穿着居家服,但脸上已换成了极其职业化的微笑。她连看都不看苏意一眼,直接将托盘交到了江城手中,“喏,吃吧。”
  “这是特意给我做的吗?”江城冲苏意挤眉弄眼,伸手接过她的盘子,“我江城何德何能,竟然能吃到何大经理亲自下厨做出来的东西。顺便问一句,没放毒药吧?”
  何楚愣了一下,江城这样略带……调皮……她斟酌了半天才找到这个词,——他调皮的表现让她有点一时难以接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表现出这个样子来,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喃喃回答,“放心,如果进了医院,我负责全额的医药费。”
  江城冲苏意别有深意的说了一句,“你看,她即便是在出神,还能保持如此敏捷的反应,所以骗她是基本不可能的。”
  她还是有些发怔,难道江城不应该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还笑得面不改色的深沉的家伙吗?为什么会忽然表现出这个样子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以露骨的怀疑目光,来回穿梭在两个当事人的身上。
  “女生要是太聪明,就不可爱了喔。”他戏谑的笑。
  何楚似笑非笑地回答,“自然,我比不上江总心目中的某人。并且以我二十六岁的高龄,早已经超脱小女生的境界,您还是以正常的称呼叫我比较好。”
  犀利的回答噎得江城愣了半天,好久,他才缓缓笑着解释。
  “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你可以将我的那个样子理解为社交专用表情。当然喽,也只有在熟人面前,我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公司里的面瘫,有一个已经足矣,难道还要加上我么?难得青春年少,我才不会委曲自己。”
  何楚立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说……她融入了他们么?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一员?在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考验”之后?
  低头掩掉几乎要出声的冷笑,她沉默片刻,淡淡回答,“我先出去了。”
  走之前还不忘体贴地掩上门。
  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江城苦着脸,冲苏意叹了口气,“心结难以消除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苏意敛眉,他自然知道,何楚还在因为之前对大地一战中的隐瞒而耿耿于怀。不过在那样的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中,身为最高决策者的他,不会有其他的选择。理智与情感的区分对待,能否被谅解,关键在于大家是不是能够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
  他懂得她的不悦,但她,可曾想过他做这样决策的缘由?
  江城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前方道路很曲折啊,兄弟。”
  苏意淡淡一笑,“我习惯随遇而安。”
  如果她偏执的不能理解,那么他会放手。信任,不是依靠解释就能建立的。
  从何楚家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两人只顾着在卧室吃饭,甚至不知道主人家在什么时候就已经悄悄离开。
  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地上摆了大大的一张白纸。
  “我有事先出去了,离开的时候请将门锁上。谢谢。”
  江城轻笑,“啧啧,看来我们把她得罪的不轻。”
  苏意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不大的客厅,家具简单,收拾的干干净净。茶几上摆着一大捧白色铃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似乎何楚本人身上也常年有这样的花香。电视机上摆着一个相框,江城眼尖地注意到其中似乎有哪里不太自然,于是走到跟前仔细观察,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苏意对打探别人的隐私向来没有太大兴趣。
  江城习惯性地摸摸下巴,“我看过何楚的简历,记得她在亲人一栏里填写的是‘殁’。这个女人是谁?你听她提过么?”
  照片上,何楚被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亲昵的搂住,两人的轮廓有某种程度的肖似,但气质完全不同。那女孩一手比了个V字,笑得非常温暖灿烂。何楚显然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习惯性地保持着淡淡的神情,双眼凝视着远方。
  但是,她并没有拒绝那样热烈的拥抱。所以,这一定是她很重视的人。
  苏意看了看照片,摇摇头,“不知道,看年纪似乎是她的姐妹吧。”
  江城又仔细看了片刻,终于发现自己第一眼的不对劲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如果我没记错,何楚是大学中途辍学,对吧?”
  苏意点头,“没错,她是从美国直接回来的,理由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她继续念书。因为没有学历,所以她是从启天的秘书处开始做事,一点点的积累升职上来的。”
  江城微微皱起了眉头,用手指着照片上的一点点细节,“那为什么,她会在T大出现?你看,她们两个身后的操场,是T大的西操吧?横幅上还隐约有名字。还有,你看她们两个T恤领口,隐约能看到T大的领章,对不对?”
  苏意仔细看了看,“似乎是这样。”
  江城啪地将相框扣回原处,面孔变得严肃,“好吧,我不明白,何楚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从T大毕业,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即便没有毕业,毕竟曾经为T大的一员,对于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无尚荣耀的经历,在找工作的过程中,也会无形中增加砝码。那么,她,为什么会选择隐瞒?宁可从创业公司的最底层开始做。”
  苏意的唇轻轻抿住。他们之间早有默契,他怎会不知道江城的下文是什么?
  江城的眉头皱住,平常的笑脸消失不见,“我也知道谁是T大的毕业生。”
  苏意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的选择,他实在不愿怀疑何楚。缓缓的,他说出那个让他们耿耿于怀的名字——
  “许湛。”
  江城一字一顿地补上,“还有,苏俊。”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去。
  窗外暮色沉沉,一如他们忽然变得沉重的心情。
  何楚,你的隐瞒,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楚踏进凯撒的时候,正是这个城市中欢场上演、序幕缓缓拉开的重要时刻。
  灯火微朦,夜色阑珊,她一路缓缓走来,排着长长队伍中的俊男靓女不时让她惊艳的频频回头。而他们也享受的摆好各种各样的自我Pose,俨然是早已习惯了路人的注视礼。——凯撒对待容貌上等的潮人,向来有着非常友善的……嘴脸。这里有与世界级高水准接轨的DJ和Bar tender,High翻天的音乐和一流的设备,英俊冷漠的Waiter,热辣的钢管女郎。所以,凯撒,向来是Party Animal的最爱。
  贵宾们自然有特别的通道,对于VIP们来说,大堂是可以随意走动进入的地方。在老板沈南风眼中,最重要的盈利自然是来源于贵客们。正因为他深谙这一点,所以才干脆的开出条件来,只要能进入大堂的,一律酒水免单。
  这样的豪爽气魄,不是人人都有。凯撒一路走来,没有任何关系背景的沈南风,自然需要在经营理念上,与其他竞争对手有着本质的不同。
  何楚在门口张望片刻,黑色西服不苟言笑的保镖们围着一位白衣帅哥,他以一种极其挑剔的姿态,略带不耐烦地打量着眼前一个个准备鱼贯而入的宾客,不时以很拽的点头或摇头,来确认他们是否有今晚进入凯撒的资格。顾客们接受评判后,或无比Happy走进凯撒、或无比沮丧的离开,偶尔不服输的还会跑到队末再排一次。
  她眼尖地认出玉树临风的侍者正是沈南风身边经常出现的助理甲,挠挠头,她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从这里踮起脚尖望进去,凯撒里灯红酒绿尖叫频频好不热闹。在这个发生了不爽事件的晚上,何楚需要做点什么,用来转移视线。
  于是,她临时起意地决定进去看看。
  拼命挤进人群的最中间,她努力穿过保镖密密麻麻的圆圈,伸手点了点白衣帅哥的肩膀。
  这样的行为自然收到白眼无数,还有人在队伍后面跳着骂,声音远远的传来,“我靠!怎么又一个插队的!”
  何楚努力将这些噪音屏蔽在思想外,她还在斟酌该怎么开口,那个小男生已经撤掉冷冷的面孔,看着她,爆出仿佛见到鬼一样惊叫,“何姐,您怎么从这儿来了?!”
  咦?她什么时候晋级为姐的?
  她出神了一小下,保镖哗啦一下已将他们围在中间。一瞬间空间宽敞了不少,她一手扇风,轻轻微笑,“今天我想进去玩玩。”
  “没问题没问题,”他一叠声的答应着,殷勤无比,与刚才冷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我来带您,一会儿您先在吧台坐着,我马上去找南哥。”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沈南风始终还是黑道老大的做派,连手下小弟的称呼都让她觉得熟悉,难道他还像初中时一样,是古惑仔的粉丝吗?
  何楚几乎忍不住要迸出大笑,她努力让嘴巴的弧度不会扬的太厉害,“你忙,我自己进去就行了,告诉他一声就行。我在吧台等着他。”
  “好的好的没问题,何姐我这里还在忙,您可千万别怪我,”白衣帅哥拿起对讲机呼叫片刻,对方俨然也是小弟一枚,连忙不迭的去通知南哥。他搞定了一切,末了还不忘嘱咐她,“如果您有事儿,一定记着找我给您办了,跟场子里的任何人说一声,找我都成。”
  何楚点点头,瞥到他的胸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电台。
  一进门,立即就有人迎了上来。何楚不由得有点诧异,难道她脑门上戳了自己的名字不成。明明是漆黑一片的环境,这些侍者是怎么辨认来人的身份的呢?
  喧嚣的音乐一点点震荡着她的鼓膜,舞池里热力蒸腾,各种各样的荧光图腾打在年轻光滑的躯体上,尖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何楚不时顿下脚步,这样痛快的节奏,在不自觉间张开了她身体上的每个毛孔。

  彼岸 Ⅱ
  停停走走,侍者带着她穿梭于各种灯红酒绿的游廊间,转弯走到足足有十米宽的吧台前,向最中央的年轻面孔打了个招呼。
  “小离,这是何姐。我把贵客安顿在你这儿,好好招待,一会儿南哥就过来。”
  被叫做小离的男孩缓缓抬头,看到何楚,咧嘴露齿一笑,“何姐。”
  饶何楚见过各色阵仗,在这个小小的刹那,她清楚的听到,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男孩……他的年纪,只能被叫做男孩,据何楚的目测他肯定不会超过二十岁,——她愣愣地看了他半天,始终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的……美色。
  天使的面孔?不,太抽象。
  帅气?不不,太肤浅。
  美丽?不不不,这种混合的中性词似乎无法描述出他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何楚的脑袋跑马灯似的运行了半天智能程序,直到坐下来的时候还浑浑噩噩地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
  小离身手十分敏捷。他熟练的拿出酒瓶,横着摇晃片刻,抛到空中,从身后轻巧的接住;然后以另一只手重复相同的动作。两个瓶子在双手中轻轻一撞,泡沫喷涌而出,在那个落下的刹那,他又换了动作——一手拿着两个酒瓶,一手不停地将杯子在桌子上码整齐。红色蓝色的酒仿佛彩虹一般,波浪一般混杂着从瓶嘴里落下来,一杯杯跳跃着倒过去,桌子上连一个水滴都没有落下。
  何楚看的眼珠子都几乎掉了下来。狂乱的尖叫口哨声几乎要掀了屋顶,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周围早已形成了隔离区,隔离区外,人流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水泄不通。小离抬头,略带羞涩的冲大家笑了笑,杀伤力甚大的晕倒一片花痴男女,呻吟声从各个角落里露骨地传过来。
  手起刀落,一个个完整的樱桃被剖成八瓣,底部却并未斩断小小的关联。小离潇洒地将一个个樱桃洒进杯子里,一杯鸡尾酒就算正式做好了。
  厚厚沉重的磨砂玻璃杯,饮料的底部是深深的蓝,然后再到绿,最后变换成粉色,最上层漂浮的几乎是透明的液体。红色的花朵在沉浮间绽放着,羞涩,但诱惑。
  如果没有专门的人手维持秩序,混乱的场面必然会发生流血事件。饶是如此,哄抢声大约维持了二十分钟才渐渐散开。
  小离从桌下拿出一杯鸡尾酒来,递给何楚。
  何楚惊喜,“给我的?”她以为被抢光了呢。
  “嗯。”他笑着点点头,抿着嘴唇,脸颊深深的酒窝跳动着。在她的注视下,脸颊有微微的泛红。
  美色当前,何楚差点把酒喝尽鼻子里。她赶紧调转视线,小离美人的杀伤力实在太大,非凡夫俗子所能敌也。而且他一脸单纯的迷糊样,更让某些有心人有强烈的蹂躏欲望……
  不纯洁啊不纯洁。何楚在心中默念唐诗宋词,摒弃脑中不该有的一切杂念。
  在她沉默下去的时候,略显腼腆的小离却出乎意料的主动开口,“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啊?”何楚在脑中搜寻一遍,以他这等姿色……她居然毫无印象?
  简直是……暴殄天物。要么就是她的记忆力出了严重问题。
  “嗯……大约是五个多月前吧,”他认真地想了想,“在一个商务酒会上,地点是香格里拉。我当时在做Bar Tender,经过的时候,你直接从我手中抢走了一杯没调过的伏特加。还记得吗?”
  何楚微微张嘴,立刻,羞愧的几乎想找个洞钻下去……原来小离美人不小心看到的场面,就是她勾引,不,吸引许湛上钩的第一幕。
  她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许湛身上,自然没有对旁人有太多的关注。
  见她沉默不回答,他当她没想起来,好心的继续提醒,“对,你当时还对我说,到处都是酒,你这杯给我不就好了,再去拿其他的吧。而且这酒本来就是给客人喝的,我也是客人喔。”他说着说着,忽然莞尔,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几乎要耀花了何楚的眼。“对了,你还叫我小弟弟来着。”
  仰头灌了几大口饮料,何楚非常诚恳地看着他,漾出危险的笑容,“小离小朋友,今天我来给你上一课,我们说,有时候太诚实呢,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在成人的世界里……”
  “你又在乱扯什么?”沈南风带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打断她的说教。
  “你来了,”何楚懒懒地将转椅晃过去,“有些日子不见,我专程来喝免费的饮料。”
  沈南风笑弯了眼,“欢迎光临,何小姐。您的大驾光临,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
  何楚轻笑,小离继续着手上忙碌娴熟的工作,耀眼的如同发光体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于是她忍不住开口夸赞几句,“别的不说,你们这里的调酒师是越来越专业了。了得。”
  沈南风耸耸肩,“不要随便吹捧我的手下,这样会让他们找不到北。”
  听到他们的调侃,小离抬头粲然一笑。如同拨云见月一般的美色当前,不知道是谁,在他们身后低低吹了声口哨。
  何楚托着下巴,很认真地对小离说,“喂,你会觉得困扰么?”
  “什么?”大男生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看她,眼神中有让人心动的纯真。看出何楚的疑问,他笑笑,“大家又没有什么恶意。没关系。”
  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咬唇不语。
  沈南风看出她异常的情绪波动,立刻带着她离开。走在路上,她一直微微皱着眉,出神地想着什么。
  直到走进香味四溢的包间……何楚才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小小地欢呼一声,扑倒热腾腾的小笼包上进行奋战。
  还是沈南风了解她,这个时间跑到凯撒来,十有八九没有吃晚饭。
  顾不得谢他,她埋头苦吃。看她吃了有七八分饱,沈南风才缓缓开口。“刚才怎么了?”
  何楚愣了一下,口齿不清地含混回答,“没什么。”
  他轻啜手中的酒,只是沉默。
  再吃了几口,何楚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你这样的安静,让我心里发堵。”
  他看出了什么吗?
  “他让我觉得很熟悉,”她托着腮,用筷子头一下下地啜着透明的小笼包,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自己的措辞一般。“或者,那样的纯真,在凯撒里看起来,很难得。”
  沈南风伸直了长手长脚,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出声,“让你熟悉的原因,是因为他有时候的某些话某些动作,很像,慕笙。”
  她的筷子一抖,夹住的包子掉了回去。
  僵硬了片刻,她苦笑出声,“这么多年的交情,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因为我也觉得很相似,”他晃晃自己手中的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漂亮的色彩。“所以才花了大手笔,把他从别的店请过来。你可别看他那个样子,是业界非常有名的调酒师。请他过来,我倒是有把握让他赚更多回来。”
  见她有些恍惚,沈南风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今天怎么这么狼狈?你们家失火了吗?”
  平常很少看到何楚穿着拖鞋运动裤T恤在大街上闲逛,她总是打扮的很一丝不苟。并且这位大姐竟然以这身装扮闯进了凯撒大堂,夹在一堆时尚先锋之中相当扎眼。——她是打算以这身行头登上BBS头条被大家指手画脚议论一番吗?
  “我们家来了瘟神,送不走他们,只好我闪人。”她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粥。
  “他们,还不止一个?”沈南风眨眨眼。只记得上次见面,何小姐信誓旦旦的说要赢了许湛,什么时候,她的麻烦队伍还增加了人手?
  “我上司,还有算是平级的一个家伙。”何楚风吃掉最后一个小笼,用纸巾抹抹嘴,心满意足的横着躺在沙发上,态度在漫不经心中,夹杂着些许刻意的忽略。
  “两人都是不识人间烟火的贵族少爷。他们以为棒子加糖,就能让所有人跪在地上感恩戴德。这样的嘴脸实在让人恶心。”
  “应该没那么夸张吧,你这个叫做偏见,”沈南风轻笑,“我记得你的上司是苏意。他可是城中著名的钻石单身汉,虽然我没接触过,但从传闻中来看,可是品行良好的优质男人。你的评价竟然会这么低。”
  何楚侧着头想了想,笑了出来,“好像他是没有那么差劲。不会为别人设身处地的考虑,也可能和他的生长环境有关吧。”
  “你毕竟身在职场,所谓职业化,老板哪有可能为下属考虑太多?”沈南风耸耸肩,温吞吞地回答,“启天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公司,虽然现在看上去风光,但必然有许多的决策,苏意在做的时候,还是要抱着战战兢兢的姿态。假设苏意为你考虑那么多,那我一定要怀疑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了。”
  他的话没有半点修饰,却能说到她的心底去。仔细想了想其中的道理,她才点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可能我还是太过于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了。嗯,不过,你可以将我的对抗情绪理解为仇富。我恨有钱人。尤其是那种生下来就有钱的。”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出来,举起拳头高呼。“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沈南风毫不留情的戳穿,“许湛也是有钱人。而且我记得你在学生时代,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有钱人。”
  何楚转头哼了一声,掩饰提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她的脸红耳热。“谁说我不讨厌他的?学生时代那是我还年少无知,如今的我已经正式成长为一名愤青。有钱人最恶心了。”
  “少来,”沈南风笑,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却并不急于揭穿她的伪装,“在成人的世界里,说谎的小孩虽然不会鼻子变长,但是自欺欺人的下场,一般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哇,你变得有文化了耶!还会用成语,鼓掌!”何楚毫无诚意地夸赞几句。
  沈南风敲敲她的额头,“不要在我跟前玩转移话题的把戏。”
  何楚眨眨眼。并不答言。
  看了她一会,沈南风叹了口气,“你不会告诉我,你对他动心了吧?”
  何楚的脸不自在地转到一边,嘴硬的回答,“我才没有!”
  “天,”沈南风如同听到噩耗一般不敢相信的捂住了眼,“彪悍如何楚,竟然也会露出如此小女人的一面,上苍啊——许湛究竟是何许人也!”
  “喂!”她恼羞成怒地丢过来抱枕,狠狠的。
  沈南风是什么身手,眼皮都不抬地稳稳接住凶器,“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害羞的一面,奇迹啊奇迹。许湛果真是神奇的人物,在他的□下,你竟然会脸红!改天我一定要找机会拜会一下他。偶像!”
  何楚毫无形象地站起来叉腰怒吼,“沈!南!风!”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南风举手做投降状,然后慢慢收敛了笑意,换上正色,“说正经的,你们进展到哪个阶段了?一垒?二垒?以你的智商,总不至于被全垒打了吧?”
  他严肃之下说出的话,还是一样欠扁。
  何楚咬唇恨恨地看他,面红耳赤。有这么一个嘴巴恶毒的损友做青梅竹马,是幸还是不幸?
  沈南风摸摸下巴,好一会才对她幽幽叹了口气。
  “爱情这种东西,就像是彼岸开放的漂亮的花。看过去,似乎是自己想要的,但究竟是不是适合,也只有到了跟前才知道。”
  他站起来,双手重重地放在她的肩上。
  “许湛也好,苏意也好,虽然媒体们都对他们趋之若鹜的追捧,但以我的眼光看来,他们哪个都不是你的良人。一个人在外,你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还有我在,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何楚的笑意早已飞了不见,她微微低了头,神情倔强。
  她怎么会不知道,许湛根本就不会是什么好的交往对象!她只是要达到她的目的而已……其中可能还混杂了她小小的恨意……
  沈南风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何楚,你为什么会恨呢?
  你知道吗?如果没有在意,是绝对不会有恨这样浓烈的情绪存在。
  可惜……你现在还并不明白。
  时间飞快的滑过。何楚心知肚明,这一次,赌上了她几乎全部的自尊的谜局,胜负将会在他们两家的产品面世后的一个月内揭晓。而在这个漫长得几乎残酷的过程中,从产品的战略、设计、生产、宣传、销售,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
  慕笙的身体一天天的虚弱下去,她已经再等不了太久的时间。何楚所能做的,是榨干自己一切的能量,将所有的环节控制在尽量短、尽量短的时间内。
  站在三十三层楼,窗外早已夜幕降临。她一个人站在黑着灯的会议室,看着楼下如同流水一般飘浮的车灯,默默地啃着手中有点凉的汉堡。
  已经连续加班五天,几乎每餐都以凑合的方式打发过去。但这一切,她并不会觉得辛苦。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了孤独。眼下,她全力以赴要达成的目标,就是让许湛能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慕笙的床前……
  向她……忏悔。
  亲口的。诚恳的。
  只要一闭上双眼,几乎立刻,何楚就能想起慕笙那兴冲冲的表情,——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又急于找人分享她的快乐。她漂亮的脸粉粉的,仿佛盛开的三月桃花。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勾住她的脖子,踮起脚尖,在她耳畔轻轻低语,“小楚,姐姐有件事要告诉你喔……你不要对别人讲。嘻嘻,我好像……喜欢上了某个男生呢……”
  不远处,众多女生簇拥着两个如同王子一般出众的人物。虽然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简单的运动服,但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就是偏偏与其他人有几分不同。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桃花眼的男生正在向同伴笑着说些什么,察觉到了何楚的打量,几乎是立刻的,他投来锐利的视线。
  何楚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将视线放在了地砖上,心中莫名地轻轻抖了一下。

  谜局 Ⅰ
  慕笙将她揽得更紧,在她耳畔发出轻轻的叹息,“呀……他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了,小楚,你说他会不会看出我的心思来?我忽然好紧张,你看看我脸红了没有好不好?真是丢脸呀。”
  她碎碎念着,小女儿心态单纯得可爱,于是何楚转头打量她。余光扫过的不远处,他果真轻轻微笑着看着她,不,或者是她们。他摸了摸下巴,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神色中的兴味盎然。
  慕笙的脸涨得更加红扑扑的,好像苹果一般,声音也变得越发结巴,“小……小楚,我们走吧,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再次向那个方向张望,桃花眼的男生附耳对同伴说了点什么,两人一齐朝她们看过来。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带着慕笙,尽可能镇定地转身离开。这两个人……哪个都是很不好招惹的样子呢……
  慕笙双手合十,眼睛紧紧闭上,“我虔诚地祈祷……他也喜欢我,呵呵。如果是这样,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生。”
  她笑笑,并不答言。她从小就在残酷的环境中成长,而慕笙却恰恰相反,完全被所有人宠得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但慕笙的个性并不惹人厌烦,恰到好处的纯真并不等于愚蠢。而她,也很愿意让她继续这样保持下去。
  只是,心里有一点点莫名的酸楚,随着她走着走着,而慢慢扩散。
  那样陌生而尖锐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她生命中第一次,觉得有些惶恐。
  ……
  “喀嚓”一声,何楚将手中的喝空了的易拉罐狠狠捏扁。明明是可以那样平静生活的她,在各种抉择中偏偏选了离开。再次回来,她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已然物是人非。
  当巨大的变故来临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有慕笙陪伴的小小的天地……原来,平淡,是这样的幸福。
  慕笙破碎的面孔……苍白慌张的神色……她哭着尖叫着她的名字“小楚小楚小楚小楚你别走”……她狠着心头也不回的离开……尖锐的刹车声……漫天的鲜血……孤伶伶的,只剩下了慕笙一个人……慕笙……慕笙……慕笙……
  对不起……
  她不自觉地喃喃念着她的名字。记忆中最痛苦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何楚的手下意识地越握越紧,尖锐的突起刺伤了她的手掌,她恍惚着,整个思想都被那样突如其来的悲伤紧紧攫住,对这样的疼痛早已浑然不觉。
  慕笙慕笙对不起。她喃喃念着。
  慕笙慕笙,对不起。
  玻璃上倒映出自己苍白得像女鬼一样的脸,扶着窗户,她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十分滑稽。
  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喘息着,勉强用理智对自己说。
  她舍下自尊去找他……他却避而不见……果真,是这样的戏码……慕笙的医药费要怎么办……举目无亲的她在大雨中痛哭到晕倒……但这样的伤痛比起她来又算是什么……慕笙一次次的抢救、一次次的逃过死神的手……她平安的躺在那里……虽然,再都没有醒来……再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小楚。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
  她一遍遍地叫着自己,心酸泛滥。小楚小楚小楚,你是个混蛋,是你害了慕笙姐姐,你是个混蛋,小楚小楚,你根本就不配被慕笙信任,她保护了你多少次,但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与慕笙在一起十几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坚强的那个人、充当保护伞的那个人,慕笙脆弱的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她而生活着。但直到慕笙再也没有办法笑靥浅浅地叫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脆弱如斯。
  小楚小楚。无数次午夜梦回,她见到慕笙笑着的脸,飞快地跑过来,攀住她的脖子。温暖的气息,将她的一身冰冷,渐渐融化。
  看着那样阳光的笑容,仿佛让她能忘记所有的烦恼。
  但这一切,都被他毁了。当她发觉这样的生活有多么重要的时候,同时,她再也回不到当初。
  怀着剧烈的恨意,她抛弃了一切她所拥有的,只为了,让他去忏悔。
  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样的女孩吗?你知道你是多么的残忍吗?这样的痛苦,即便百倍的还给你,我都不会觉得痛快。
  于是她做足了一切准备,以伪装的种种姿态勾引他。她每每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慕笙。
  但,其实……她并不是。
  她想让他疯狂地爱上她……然后再狠狠地将他甩掉。在他崩溃的那一刹那,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他破碎的表情。
  他尝过被最重要的人抛弃的滋味么?她在一夜之间被所有人抛弃。他曾经深深的失望过吗?那种几乎要噬骨的心酸与凄楚,那种恨不得给自己狠狠几个耳光恨不得付出生命回到过去的绝望。她曾经站在黑暗的最谷底,看不到任何一线光明。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唇角弯出弧度。
  只有她一个人尝过这样的滋味,多不公平。她要让他也这样,这样的,狠狠摔倒,再都爬不起来。
  在玻璃里倒映出来的何楚,目光清亮,双颊红得像火一般。她看着自己,狠狠地大笑出声。却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突然的泪流满面。
  漂在空中的笑声狠狠地被刹住,拖长的尾音,尖锐漠然地浮在空气里。嘎然而止,支离破碎。
  静默了片刻,她的眼泪,痛快地流了出来。
  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她沉默压抑地哭着,没有半点声音。她对着窗户,一个人喃喃自语。
  小楚小楚,你别哭。有慕笙姐姐在身边,你别哭。
  这是慕笙以前经常对她说的话。
  每次被父亲毒打过后,她总会一个人悄悄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明明没有落泪,慕笙却一次次地揽着她的肩,喃喃地念着,轻软的手一遍遍摸过她冰凉的脸颊,泪流满面。
  小楚小楚,你别哭。有慕笙姐姐在身边,你别哭,我代你哭。
  小楚小楚。
  没有任何人进入会议室,自然无从上演何楚被戳穿真心来不及掩饰的煽情戏码。何楚一个人静静站了一会,渐渐平复了欺负的心情。将手中吃剩的东西整理片刻,整个丢进了垃圾桶。
  夜晚十点。公司里基本走的没了人影,却还习惯性的灯火通明。
  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确定已从自己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从走廊尽头缓缓走过来。
  一路走来,她将走廊中的灯一盏盏地熄灭。高跟鞋与地板清脆的叩响,一点点浸入她寂寞的灵魂。
  她从来都不害怕黑暗。从来都不害怕孤独。
  当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就会不再恐惧。
  她轻盈地走着,面带微笑。身后一片黑暗。她恍惚间觉得自己生出了复仇天使的黑色翅膀,于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出来。
  空旷的走廊,清脆的笑声回音,盘旋着升上高空。
  “你在做什么?”下一刻,苏意的面孔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几乎没看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突兀,让她将诡异的笑声连通表情,一同吓得咽了下去。
  他不是已经回家了么?怎么又忽然出现在这里?
  “呃,”她反射性地换上职业化的面孔,但一时间却再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在加班,刚吃完快餐回来。”
  她的面孔和表情看上去都十分正常,但莫名的,苏意就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沉吟片刻,终于发现了异样。
  “你的手?”他皱眉。
  她修长完美的手,不知被什么利器划伤了。虽然手掌上的伤口看上去并不严重,但却因为主人完全的忽视,鲜红的血液蔓延着流下来,加上一路她慢悠悠地走过来,滴滴答答地洒在地板上,黑暗中看过去,场景十分具备惊悚效果。
  何楚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洁白的瓷砖上,一路血迹。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果然很有恐怖片的感觉。”
  苏意抿唇,皱起眉头。
  何楚尴尬地解释,“喔……那个,我一会去拖地。”
  看到她几乎立刻就要转身离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狠狠一顿。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拉住了她受伤的手腕。
  她的纤细手腕细腻而光滑,他几乎要为这样的触感而恍惚。她讶然地微微张嘴,水汪汪的大眼中写满了意外。
  但他并不打算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拉住她,“走,跟我去包扎一下。”
  她的脚步略有点踉跄,于是他尽量调整自己的节奏,让她跟上。
  何楚下意识地东张西望,还好已经到了深夜,办公区里已空无一人。否则这样和苏意牵着手被旁人看到,那多不好。她向来无意成为绯闻中央的靶子。
  一路被拖进他的办公室。他并没有关门,一直牵着她坐到沙发上,回头找医药箱的同时,他忍不住扭头拧着眉嘱咐了一句,“你别乱动。”
  何楚略有点讶异。没有回答。这样会关心别人的苏意,很不像是平常的他。
  片刻,他拎着医药箱过来,坐在她对面,一手拉起她的手掌。
  掌纹复杂凌乱,忽然她有些无处遁迹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
  苏意抿了抿唇,“别动,还好,伤口不太深。”
  “贴个邦迪就可以了吧?”她都没有太大的感觉,想来也不是严重的伤口。
  他抬头,瞪了她一眼。打开酒精,用棉签蘸着,一点点地给她消毒。
  她痛得嘶了口气,手忍不住一缩,却被他握了更紧。
  他头都不抬,两眼只盯着那不到一寸长的伤口,换了一根棉签,一丝不苟地抹过去,疼得她一路翻白眼。
  奇怪,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一点都不痛的呢?
  消毒完毕,然后是红药水,洒上止血药,垫上纱布,最后用白色药胶布在外面贴的整整齐齐。
  她连忙抽手,“弄完了吗?”手掌几乎痛得像有把火在烧,她连连吹气,指望能稍微减缓一点疼痛。
  苏意垂眸,掩掉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的伤,希望尽量不会影响到工作。”
  何楚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她太了解苏意的别扭性格,很可能会误会他在说真的。
  手掌中的包扎简直媲美专业水准,她挥挥手,含笑回答,“放心吧苏总,我一定不影响工作。”
  听出她的戏谑,苏意紧绷的神色微微放缓,“这就好。还有,记得明天来这里换药。”
  何楚的笑容僵了一下,她连忙起身故作轻快的转身就走,“这样的话,就多谢苏总了。”
  “何楚。”
  还没等她走出门,他唤她,声音略有点清冷。
  “嗯?”她无奈地回头。
  “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别太辛苦。”
  何楚微微一笑,始终将自己的视线锁定在蓝色的地毯上,“谢谢苏总关心。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苏意目送她离开,没有出声。
  原来,那样的距离,相隔的,并不仅仅是一个背影。
  埋头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工作,等到窗外的灯光一盏盏地灭下去的时候,苏意才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全身上下都在酸痛,他一手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拿着车钥匙出门。
  走到电梯口,脑中忽然闪过某个猜测,他又折了回去。
  何楚的办公室半掩着门,此刻果然还亮着灯。
  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不见回应,犹豫片刻,他推门而入。
  宽大的办公桌上堆了满满的资料文档,她皱着眉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他轻轻地走近。
  白皙的脸上,睫毛投下浓重的阴翳。有些干燥的皮肤,大大的黑眼圈,足以说明这些天来她有多么拼命。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不自在地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几乎是立刻的,她的神志就恢复了清明,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苏总。”
  她的眼睛里有明显的血丝,头发也有点凌乱。苏意在裤袋里的手轻轻握住拳,克制自己想抚平她头发的冲动。
  “这么晚了,该回去了。”
  何楚翻翻手上的文件,“在产品设计文档上还存在一些问题,我把这件事处理了就走。”
  苏意抿抿唇,脸故意沉了下去,“你还不下班,别人会告我虐待员工。已经一点了,你是想害我上新闻头条么。”
  何楚会意,想想他也是好心,于是笑笑,“好了好了,那我回家。明天再继续。”
  苏意的眉头渐渐舒展,“这才对。走吧,我送你。”
  她直觉地就想拒绝。“啊?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不用……麻烦。”
  苏意挑挑眉,“这么晚了,你是存心让我心怀内疚么?走吧。”
  何楚只好跟上,沉默地低下头。
  两人一路缄默,苏意开车到她的住地,倒也算熟门熟路。车子平稳地驶过一点点变得黑暗的城市,安静的空气涌动,让心里有莫名的平静。
  他忽然将车子停住,何楚不解地看向他。
  “等我一下。”黑暗中,他的眸子闪闪发亮,一朵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微笑在唇边滑过。
  下车,他走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不一会拎着一袋东西出来。
  “买了什么?”她第一次好奇。
  他轻笑,“这么晚了,吃点宵夜,明天才好继续工作。”
  拿出大杯的珍珠奶茶,他给她递过来,“香草口味的。对了,这里还有热狗小笼包和皮蛋瘦肉粥,你要什么?”
  何楚大口啜着奶茶,之前吃的汉堡早被消化光了,果然在工作了一天之后,吃点热乎的东西,是无比的享受。
  她伸出手指,“我要小笼包。”
  苏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开心,将其中一个袋子交给她,“醋在小盒子里,还有筷子。”
  何楚接过东西,每一样都弄得很仔细。她这才想到,原来,苏意果真不是她想像中的样子。
  吃着东西,打开天窗,难得看到城市中有点朦胧的星空,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天空有点脏,是污染太严重了么?”
  “嗯。”
  “啊,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喝奶茶?”
  “我从来不吃甜食。”
  “是为了保持身材么?”她轻轻嘀咕。
  他没听清,“什么?”
  “没有,呵呵,我羡慕你健康的饮食习惯。”
  “……”
  吃完东西,送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半。
  关上车门,何楚弯下腰,笑着向他道谢,“谢谢你了,我先走了。”
  “嗯。明天见。”他点点头。
  等她上楼后,直到对应的窗户亮起灯,他才调头离开。

  谜局 Ⅱ
  何楚开门,打开灯,换鞋。屋子里一片安静,客厅中的慕笙,冲她无声地笑着。
  她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响起,跳跃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现在凌晨一点半。
  她只犹豫了一小下,立刻接起电话,“您好,我是何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男子清朗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略带着一点迟疑。
  “何楚吗……你好,我是……苏俊。”
  苏俊?
  何楚皱起细长的眉。没有任何交情的苏大少,为什么会在这个诡异的时间给她打电话?
  “您有什么事?”
  他深深呼吸,犹豫片刻,才缓缓出声,“我想问一下,你的姐姐……也就是何慕笙……她……现在还好吗?”
  好吗?
  他为什么这样问?一开口就仿佛是多年不见的熟人一般?
  慕笙当年出事,医院的人直接联络了远在美国的她。直到慕笙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她才低调地去学校里办理了休学手续。苏俊也是当年的学长,但她不认为,他此刻的电话是出于关心。
  她肯定,他和慕笙当年,并无交集。
  那么……他是如何得知慕笙和她的关系的?难道是……许湛么?
  于是她淡淡地回答,“您是受人之托么?”
  苏俊一愣,迟疑地反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何楚忍不住皱眉,“您直接回答就好,根本不用从头说起。”
  还没有等他回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文尔雅的女声,“俊哥,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何楚冷笑,即便这声音她只听过一次,但特别的温柔令她特别的记忆犹新。——这声音,来自顾倾城。
  看来,苏俊先生除了对女人很温柔,对自己的好友也很是不赖。真是讽刺。
  于是她淡淡道,“看来苏先生您很忙,我不打扰了。等您想清楚,再打电话过来不迟。”
  苏俊刚想解释,电话那头已传来“嘟嘟”的忙音。
  倾城眼尖地瞥到他手心处的银色吊坠,多少年来,从未离身。她的眼微微垂下,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扣紧。
  苏俊合上手机,看到不请自来的她,一贯在女人前绅士的笑意隐没不见。
  母亲的想法……他怎么会不明白!苏意的拒婚,简直让她欣喜若狂。天上终于掉下了馅饼,将他从之前每天的抱怨谩骂中解放了出来。——而在这之前,母亲总是不停地责备他,为什么不对倾城更加主动一点。
  于是几乎是第一时间,她邀请倾城来家中小住,打着请她来鉴赏名画的幌子。——毕竟,母亲的画廊中,这么多年来因得到苏丰的资助,珍品甚多。对于设计出身的倾城来说,这个理由,倒也冠冕堂皇。
  但她的应允,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他们之间再次重逢,只会剩下疏远的寒暄。
  事实证明,他再一次错了。
  或者,自诩千帆过尽的他,说到底根本就不了解女人,一点都不。
  一如,当年的慕笙。
  他心中隐隐作痛,何楚冷漠的拒绝让他莫名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以他对慕笙的了解,善良如她……
  罢了。他无声地长叹。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即便当初再怎样的海誓山盟,他怎么可能奢望,她能一直站在原地等待?
  更何况,先转身离开的那个人,是他。
  偶然情况下与何楚的相遇,让他埋葬许久的心再次不甘寂寞地跳动。他想知道她的近况,很强烈的想知道。
  她还好吗?这个念头在他脑中百转千回。今晚再一次的失眠,他终于忍不住,自许湛处要来了何楚的电话。
  刻意被掩埋的情感,原来并不是他想象出的绝望。当再次的重逢机会出现在他眼前时,挣扎许久,心底的声音还是无法被忽略——
  对她,他依然心动。从未改变。
  那么她呢?是否已经找到了生命中的另一半?见面的时候,亲密地挽着爱人的手,笑着对他说“好久不见”?
  低下眸子,苏俊掩掉自己凌乱的情绪,心痛得让他连客套的笑容都懒得维持。“这么晚了,有事?”
  倾城咬咬唇,表情略显委屈,“我起来喝水,看到你房间还亮着灯。刚才,是我打扰你了么?”
  苏俊淡淡地回答,“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倾城窈窕的身影湮没在黑暗中,许久,苏俊长长地叹了口气。
  似水流年。他的眸子黯淡。如果还有选择的话,他将努力不去掀开最后的面具。
  斑斓痛苦的伤口,就让它腐败在沉睡的记忆里面……吧。
  何楚挂了电话,半夜三更接到这样扫兴的对白,让她十分不爽。
  苏俊突兀而不自然的来电,让她莫名的有某种预感。但刹那闪过的念头,隐约的直觉,只是一瞬,就已消失不见。
  那预感,究竟,会是什么?她辗转反侧地想。
  躺在床上,当时钟指向两点半的时候,她还是了无睡意,手掌上的伤口仿佛痛得更加厉害。她揉揉脑袋,决定去凯撒看看,这时候她需要什么能让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她果断的从床上爬起来,收拾一下,下楼。
  这个城市到达了沉睡的顶点。在这个夜意最浓的刹那,连夜店都已经到了散场时分。
  何楚站在自己家楼下,风声呼啸而过,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晚上是苏意送她回来的,她没有开车回来。
  于是目瞪口呆。站了一会,她决定继续前进,到大路上去打车。
  茫茫夜色中,她散着长发随意地裹着白色风衣,黑暗中看起来很有几分恐怖片的效果。几辆出租车呼啸而过,明明打着红灯,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当她站到脚酸准备认命地回去睡觉的时候,银色的TT跑车飞奔而过,在她不远处“吱”的一声停下,然后缓缓地倒回来。
  何楚眨眨眼,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她认识的人里面,似乎没有人开奥迪。
  车窗缓缓摇下来,露出一张她意料之外的脸。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这人绝对是让人过目不忘印象深刻的类型。
  美少年小离伸出脑袋,“何姐,你去哪里?我送你。”
  “呃,”她想了想,忽然笑了出来,“我本来是想去凯撒喝酒的,晚上睡不着。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我是喜欢你的手艺才过去的。”
  小离粲然,明亮的笑容几乎要点燃夜空,“我是刚下班准备回家。如果不嫌弃,去我的公寓喝一杯如何?”
  几乎立刻的,何楚高兴地回答,“当然好啊。”
  等她坐上车,小离开出半公里后,这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她竟然被一个美少年……成功诱拐了。如果她就此失踪,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查出她的下落。谁能想到,作为一名智商合格情商也合格的成年女性,她竟然会被不足二十岁的小男生的美色……所迷惑……
  她在心中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注意到她略显抽筋的脸,小离热心地问她,“何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何楚忍不住真的翻出白眼。他是在提醒她的荒谬么?
  她几乎无力地回答,“我叫何楚。对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全名?”
  小离的笑容还是一样的灿烂而有杀伤力,看得何楚一阵眩晕。他转过头来,大而黑亮的眸子在夜色中仿佛珍珠一般闪闪发亮。
  “我的全名叫欧离。不过调酒师大多数都是有个不太一样的称呼的,在其他地方,大家习惯叫我Kevin,南哥总叫我小离,所以凯撒的其他人,就都这么叫了。”
  欧离吗……真是好名字,她在心中暗赞。而且这么漂亮的男生,成功的不姓苏也不姓许,多么令人高兴。
  “我不了解调酒师,不过你这个职业收入真是不错啊。”这么年轻,竟然就买得起这么贵的车子,算下来将近七十万的价格,绝对不是一般的工薪阶层所能负担的。
  欧离笑了笑,“这车当然不是我买的。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
  哇——她在心中低低吹了声口哨,又一个贵贵贵……贵公子。
  “令堂……果真出手豪爽。”何楚笑着寒暄。
  “没什么,”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紧了紧,不一会又笑了出来,“不过我妈妈对我很好,非常好非常好。她经常跟我说,她世界中的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即便她不送我车子做生日礼物,我一样会很开心。”
  当然啦,你长的这么勾人,如果我是你老妈……也会做出差不多的举动吧……不过,这样的剧情很有……那个什么的遐想空间呢。
  而且太恋母,会找不到女朋友喔!何楚坏心眼地想。
  “家人是最重要的,对吧,何楚姐?”欧离反问一句。
  何楚的脸瞬间僵住,她紧紧扣着拳头,脸色苍白。半天,才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来。“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家人。”
  欧离一愣,他转头过来看她,她的视线集中在车窗外。唇淡的几乎失去了血色,紧紧抿着。
  他的心中蓦地一动,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冰冷交叠的十指,他对她温暖地轻笑,“何楚姐,一切都会过去的,人要向前看喔。”
  记忆中,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欧离和她一样,有纯真的眼神,有灿烂温暖的笑容,还有,对别人轻易但彻底的信任。
  她靠在位子上,轻轻地笑,“欧离,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是吗?”他的视线在她与前方来回穿梭。还好,晚上的交通比较好。
  “嗯,”她的头动了动,调整到更加舒适的角度,“你们很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有的莫名的好感。”
  “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祸国殃民,”她笑得更轻,眼神迷离,隐约有泪光噙在其中,在心底轻轻说。
  慕笙,你知道吗?我找到一个和你很相似的人呢。他的手,也很温暖。
  噙着淡淡的微笑,她竟然就那样……睡了过去。
  自从遇上了欧离,何楚冷静的历史,频频被改写。
  电话铃突兀刺耳地响起。刺眼的阳光投进来,何楚睁眼,完全陌生的环境。她的双眼眨巴了好几下,大脑还是处于当机状态。
  手机丢在距离枕头不远的地方,她迅速接起,声音冷静,“江城,什么事?”
  “你不会忘记,我们今天有重要的洽商会吧。九点开始,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但我还没有看到你的影子。”
  何楚翻身,不小心从床上掉了下来,不由得一声尖叫。听筒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江城略带忧虑地看着电话,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打错了人。
  这个瞬间极短,下一秒,何楚冷静的声音从那头稳稳传来。“不好意思,今天我有点起晚了。不过应该还来得及,九点我会直接到会场。我们到时候见。”
  “好的。”江城应了一声。“资料我会全部带过去。你人过去就好。”
  “嗯。”她应了一声。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的,一个年轻的男声在她身边唤她,“何楚……”
  听筒被她严严实实地捂住,然后电话立刻挂掉。
  江城愣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钟,神情恍惚。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苏意出声。
  江城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他看到了苏某人的动心,难道说,苏某人好容易走出自己的心理阴影,然后会继而踏进更深的一个坑吗?
  他想了想,选择不厚道地隐瞒。何楚和某男人可能存在同居的这个情况,他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他伸手拍了拍苏意的肩膀,十分同情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兄弟,你保重。”
  苏意瞪他一眼,低头继续工作。
  何楚光着脚,站在略有些凉的地板上,看着冲进来的欧离,愣住。
  思绪飞快地跑过,她开口,“你别说话,回答我就好。”
  大男生站得直挺挺的,抿唇,点点头。
  “昨天晚上,我后来就直接睡着了?”她拧眉,几乎不能相信这个大条的事实。
  他点头。
  “这里是你家?”
  他继续点头。
  “你直接……送我上来的?”她斟酌半天,换掉了那个“抱”字。
  他点点头。
  “我们……没发生什么吧?”她吞吞口水,喉咙干燥。虽然察觉任何异样,但是……难保她没有兽性大发地占美少年什么便宜……
  明明没有喝酒啊!为什么会这样!她几乎要抓狂。
  欧离终于摇摇头。
  何楚松了口气,“谢谢你。”
  还好她没做下什么让自己鄙视的事情。
  “洗手间里有一次性的牙具,我已经准备好了。”欧离冲她笑笑,“听刚才的电话说你要赶时间。现在已经八点四十了。”
  何楚再次惊呼一声,乒乒乓乓地冲进洗手间。
  洗漱完毕,五分钟过去,她站在不大的客厅里,看着欧离,几乎要愁眉苦脸了。
  “小离,你这里有女装吗?”
  “女装?”打量过她从头到脚的睡衣,欧离瞬间了然。时间已经不够她回去换衣服了。“我妈妈在这里留了几件,她的身材应该和你差的不多,喏,都在这个衣柜里,你自己挑吧。”
  他打开卧室的衣柜,“你随便挑,等一下我送你过去。我先出去收拾一下。”
  何楚总算松了口气,但当看清衣橱里的风格时,她紧接着倒抽一口冷气。
  花花绿绿的颜色,各种各样经典的女人风格,多数都是亮晶晶的曳地长裙。看来,欧离的妈妈一定是经常游走于时尚界的先锋人士。
  如今时间迫在眉睫,也没有时间让她再挑三拣四,于是她努力找出一身相对比较正式的衣服,——亮蓝色缎面短款的小西装,大朵提花的黑白及膝裙,以宽大的黑色腰带强调腰部曲线。她在衣柜里还找到了一根簪子,手上连皮筋都没有,只能直接挽起簪住。虽然有点松垮,但应该会好过披头散发。
  门拉开的时候,欧离双眼一亮,“何楚姐,你应该经常这么打扮的。”
  何楚无奈苦笑,“低调,向来都是职场的生存法则。如果我穿得这么招摇,可能等不到今天,早就被无数人以手段踢出了公司。”
  “何楚姐的职位一定很高吧?一看你就感觉是事业型的女强人。”欧离一边带着她下楼开车,一边继续聊天。
  “哪里,糊口而已。”她摇摇头,“别说什么事业,更别说什么女强人。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专门是套给那些做牛做马的苦力的。”
  欧离轻笑,“如果大家都有你这样的觉悟,一定不会在职场上有太多的争权夺利了。”

  谜局 Ⅲ
  指给他开车的目的地,她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不光是职场,”看到苏俊和苏意的微妙关系,虽然不甚了解,但她这个旁观者依旧十分感慨。明明是兄弟手足,却因各自的立场不同,势同水火。再想到当年的慕笙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没有单纯的她一次又一次彻底对自己的付出,想必,心防甚重的她也是很难相信慕笙的吧?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凡是有权利和利益的地方,几乎都会上演这样的戏码。没有什么父子母女,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大家拼命争抢的,完全都是自己独一份的好处。所以我觉得,有时候有钱,也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
  欧离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过了片刻才笑道,“嗯,何楚姐说的很对呢。但是,习惯这个东西很可怕。如果习惯了优渥的生活,恐怕没有多少人有勇气靠自己的双手再去奋斗。”
  “没错,”何楚笑着点头,看得出,这也是欧离的肺腑之言,有钱人家的少爷,大概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烦恼,“不过没有试过,你永远不会知道未来有多遥远。小马过河的故事是很简单,但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未必看的那么清楚了。”
  “何楚姐你真是洒脱,”欧离心悦诚服地笑笑,“我想你一定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烦恼。”
  何楚的神色僵硬了一下,旋即变得温和,“当然不会,我有很大的烦恼呢。”
  “真的?你骗人吧。”欧离满脸的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除了沈南风,欧离是第一个让她能倾吐心事的人,或者是因为那样毫不犹豫的眼神中,总写满与慕笙相似的信任。
  “我很早之前就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但现在当这件事进行的意外顺利时,我却忽然有了犹豫的情绪。或者,是我的心还不够坚定吧。所以我会失眠,会冲动,才会做出昨天晚上那样的事情来。”
  一路飙车到了目的地,八点五十八分。欧离俐落地停下车,对何楚粲然,“那一定不是因为你不够坚定,而是,何楚姐你可能很在意某个人。”
  何楚一愣,然后笑出来,“小孩子不要乱猜。我回头洗好衣服打电话联络你。”
  欧离老实地回答,“没事,不着急。”
  何楚下车,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对了,谢谢你。”
  昨晚也好。今早也好。刚才也好。
  欧离冲她热烈地挥挥手。
  何楚快速地走进大楼,招商会在十五层的会议室中举行。对于启天来说,今天的决策十分重要。
  她按下电梯等待的刹那,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
  “你最好告诉我,刚才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家伙,是你弟弟?”
  何楚讶然地回头,似笑非笑的男子穿着铁灰色的西服,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眼前?
  许湛。
  “你怎么会……”她喃喃出声。实在很意外,竟然在这里看到他。
  许湛看着她,深深的微笑十分迷人,“难道只有启天是需要厂家运营商的么?今天这么大的招商会,如果大地不露脸,你们该多么寂寞呀。”
  他凑近她的耳畔,声音压低,暧昧地低喃,“更何况,好几天不见,我很想你呢。你真狠心,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他无所顾忌的调情让她轻轻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向旁边微微偏了偏身子,她努力避开他的气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电梯“叮——”的一声打开。
  昨晚接到苏俊的电话,无形之中让她很在意。此刻对上他的脸,她实在不想寒暄。
  她点头提醒,“许总,电梯到了。”
  然后第一个走进去。
  许湛低笑,并不恼怒。这种忽而冷漠忽而热烈的反应,在他看来,是她在意的表现。
  两人一路心思各异地沉默着,电梯升到三十层,一开门,两道声音同时传过来——
  “你怎么才到?”
  “终于来了,等你很久了。”
  颇有默契的苏俊与江城互看一眼,一个忽然沉下脸一个继续保持微笑,表情的差异化十分值得揣摩。
  何楚故作不经意地瞥过苏俊的面孔,他的衣着风格与平常十分相似。穿着亚麻衬衫和黑色裤子,正式的西服外套也被他的不羁气质带出几分倜傥,脖子上挂着长长的银链子,吊坠隐没。
  不过,他没了平常总挂着的漫不经心的微笑,表情十分严肃。
  如果她没有看错,她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他的神情微微紧绷了一下。
  为什么呢……?
  她心中的疑惑不由得越来越扩大。那个没有抓住的、快得一瞬而过的预感,让她十分耿耿于怀。
  以锐利的目光环视一周,江城对何楚微笑,“走吧,苏意在等我们了。”
  何楚点点头,与他相携离开。
  苏俊的目光相当复杂,盯着何楚的背影,那个百转千回的名字在他心头萦绕许久,终究,还是被他努力地咽了下去。
  “你要继续这么看她,小心我揍你。”许湛在他耳畔轻语。
  苏俊缓缓转身,认真地看着他,微微挑眉,“别对我说,你对何楚感兴趣。”
  “谁知道呢,”他摸摸下巴,下意识地掩掉自己的心动,换上玩笑的面孔,“我觉得她很有意思。或者会动心也说不定。”
  苏俊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你认真的么?她可不是让你玩玩的对象。”
  许湛讶然,“你什么时候开始和我谈认真了?真好笑。”
  苏俊看了看,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许湛,答应我,不会对她出手。否则即便是你,我也不会放过。”
  许湛目光中的锐利一敛,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他,“是么,那我也把这句话还给你。如果我要动她,即便是你,也不能干预。”
  两人间,霎时有莫名的火光涌动。
  过了片刻,许湛才轻轻笑了出来,“难以想象,向来以花闻名的苏大少,竟然会为个女人和我起争执。阿俊,今天真的是你么?”
  苏俊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许湛不过是说说而已,但一扯上何楚,他似乎怎么都玩笑不起来。目光锁定在暗色的地毯上,半晌,才低喃道,“我答应过她的。”
  “什么?”他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许湛听不清。
  他的眼神变得黯然,以更低的声音,对自己轻轻说——
  “保护妹妹,何楚。”
  启天作为刚刚踏入电子界的新公司,第一单大生意,就是与Game合作的掌上PDA。拿到了这个令所有行内同仁注目的大单子,加上启天雄厚的市场能力和丰富的经验,他们只剩下了最后的难关,——在诸多的生产商中,选择一个最优的,成为启天的合作伙伴。
  不同于大地多年的积累、早已拥有自主独立研发的生产流水线,即便拥有诸多人才的启天,也无法在短期内,达到设计生产销售一体化的程度。
  更遑论,在生产线方面,原本就是非常高难度的技术化工作,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一线工程师做后盾,组建一个团队,要比想像中更加困难。
  因此,在这一次的PDA开发过程中,启天选择了合作。以利益分成的方式,吸引了大批厂商前来参与洽商会,再从中挑出自己意向中的合作伙伴。
  “但为什么,大地也会在这里?”
  何楚疑惑地问道。
  江城出神地想着什么,苏意淡淡开口,“别忘了,大地旗下的子公司,也是这次洽商会的邀请对象之一。”
  作为龙头的大地,在生产线方面自然也是首屈一指。即便启天一定不会用他们做合作伙伴,但这样开放式的洽商会,直白的表达出自己的狭隘,并不高明。
  许湛的这一招骑驴下坡,全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何楚皱眉,“但是,生产商的洽谈会,远远用不着集团总裁级的人马出面吧?”
  “对,”江城笑笑,接口,“看来他的闲和底线,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
  大地集团旗下的大地制造有限公司,负责人王经理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出身技术性的他,虽然每年都会有好几次机会向总裁副总裁汇报,但忽然到来的几位公司最高负责人,加上面前还有着挑剔眼神的启天代表,各个权贵都散发出惊人的气势,不由得让他的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大地总裁许湛,负责广告宣传的副总裁苏俊,还有,首席产品设计师,顾倾城。
  何楚不由得微微挑眉,难道连许湛都是这么公私不分的人么?
  似乎看出了她的怀疑,江城附耳轻轻解释,“顾倾城,哥伦比亚设计系毕业的研究生。”
  一行三人光鲜亮丽,对他们几个微微一笑,许湛还亲自安慰了王经理几句,然后摆出旁观者的姿态,他们坐在了最后面的位子上。
  启天总裁苏意,执行总监江城,设计总监何楚。
  这样的阵容,足以证明启天对于洽商会的重视程度。
  九点整,基本所有邀请者都已经到场。江城微微一笑,为一天的讨论会开了头。
  “各位同仁,很荣幸今天你们能拨冗来参加启天公司的招商会。我们今天的议题分为三大部分……”
  江城以一种非常平稳的速度开始讲话,期间夹杂许多蛊惑人心说辞,偶尔的幽默让大家哈哈大笑。于是不自觉的,听众的注意力全部被他吸引了过去。
  “这个江城,果然不简单。”苏俊低语。
  许湛笑着点头。
  接下来,启天邀请的众多学者专家粉墨登场。众人先都是一愣,然后会场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次到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技术人员,在忽然看到业界如此多的科研者齐聚一堂时,不由得眼前发亮。平时要见到这么多的业界顶尖级人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早晨洽商会的重头戏,是关于自动化生产线在国际中领先技术的自由讨论。尽管主持人江城抛出的诸多创意想法,目前还都处在实验摸索阶段。但因他的长袖善舞,加上专家学者们中肯长远的分析,不一会,各家代表就变得兴趣盎然,讨论得热火朝天浑然忘我。发展到后来自由讨论的阶段,甚至不时有人因为观念相左而拍案而起。——连偶尔的技术泄密也浑然不觉。
  “江城这等人才,为什么我之前一点都没有听过?”虽然听不明白具体的名词,但场面上的事情苏俊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没有江城这样在谈笑之间将一切隔阂抹得干干净净的黏合剂,会场上的大家也不是傻子,哪能各个掏心挖肺地连自己的老底都交出来?
  身为桀傲自信的工程师们,其实骨子里都清高得很,也就是对方实力相当,这争执才能发生得起来。主持人江城,将每一点争论的精华俐落地整理出来,高的压低低的抬高,再加上不时邀请权威者发言点评,于是这讨论会自然变得热烈而不同凡响了。
  许湛轻笑,“没听过是正常。就以他的能力,加上你家二少,如果要刻意隐藏,自然是无迹可寻。”
  “那他这次为什么会主动跳出来呢?”苏俊深思。
  许湛挑挑眉,黑黢黢的眸子里满是笑意,“是为了你吧。苏二少觉得争宠的时候到了,启天准备了那么久,在老爷子那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蚂蚱。他早知道你我的关系,但你总在国外逍遥,见不着很郁闷,复仇更是无从说起。所以一招连消带打,用我把你给逼出来。”
  苏俊瞪他一样,“哟,你挺门清的。”
  许湛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那当然,你们家的那一出,都比得上王子复仇记了。想苏老爷风流半辈子,出来混迟早是要还,因果循环,果真,那剩下的半辈子是要用来还债的。”
  苏俊冷哼一声,对于好友的毒舌,这么多年来,他倒也算是习惯,“你明明知道前车之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绯闻?我记得前段时间,是那个……那个叫Angel的模特吧?”
  许湛嗤笑,双眼却不自觉地盯住了前方那个亮蓝色的身影,她此刻正全神贯注地做着会议中的各方讨论笔记,不时与身旁的苏意低语交流几句。许湛定睛出神了片刻,才别有深意地一语双关,“放心吧,本公子下手,向来小心得很。”
  苏俊斜眼看他片刻,无声地微叹了口气。
  午休时刻,启天在会场的隔壁早已安排好了一流的自助餐。趁这个时间,何楚去了躺洗手间。她早晨这个模样出了门后,还没仔细看过自己的样子。
  镜子里的女孩看上去异常甜美,何楚几乎倒抽一口冷气。真是人靠衣服,没想到换上这身装备,即便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挽着古板的发型,竟然也有这好几分看头。银色的吊坠搭配着这身衣服,分外合适。
  不过她向来是鲜少揽镜自照的,都说女人在意自己的外表,但对于一心赚钱的何楚来说,外表只是用来赢取亲和力的筹码。只有在争取单子的场合中,她才会尤其注意自己的打扮。至于平常么,过得去就好。
  蘸着水,她抹了抹有些毛躁的发梢,准备离开。却忽然顿住了脚。
  淡淡微笑着的顾倾城,倚在镜子上,斜斜地看着她。
  “有事?”何楚挑挑眉。
  “我发现,何小姐这条项链很特别呢,”顾倾城突兀地凑过来,在她的脖子上挑起项链,捧在掌心,端详片刻,笑意一点点地从眼里褪去,“非常漂亮和贵重的项链。是男朋友送的么?”
  何楚微微皱眉,“顾小姐说笑了,我这项链不过是故人所赠。”
  “喔?”顾倾城脸上的笑容更深,却没有一点流淌到她的眼里去,“您的故人真不简单,Tiffany首席设计师毕加索的独家设计,据说这款情侣项链全球限量十对而已,这可绝对不是拿钱就能买得到的、贵重礼物呢。”
  她说得咬牙切齿,虽然不知她的怨恨从何而来,但是最后的意思何楚倒是听明白了。即便不认识毕加索,但Tiffany的大名还是知道的,据说是目瞪口呆的贵,想必限量版更加所费不赀。
  许湛……出身豪门么?
  她在记忆中搜寻片刻,想起来的,来来去去却总是他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的桃花眼。她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穿什么用什么。不过在校园里,她似乎也曾经模模糊糊地听过,有人说许湛是公子……年代久远,她摇了摇头,完全的不确定。
  如果不是他,那么……慕笙身上的坠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在昏迷的她的身上,那是当初唯一留下的信物。如果说那个礼物不是出自于许湛,又会是谁?

  谜局 Ⅳ
  谜团一个个地浮出来,莫名的苏俊也好,看不懂的许湛也好,明明她早已经有了确定的方向、并努力将一切付诸实施,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的变化了。
  可能……是她弄错了一切吗?
  忽然间,未知的惶恐包围了她,她轻轻退了几步,心里有个轻轻的声音汩汩的像泡泡一样浮上来……如果,如果她不立即逃开……那样令她颤栗的结果……似乎只是轻轻一碰……就会喷涌而出……
  见她在刹那间脸色变得灰败,顾倾城却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刻薄的话脱口而出,“何小姐果然好手段,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倾城真是羡慕。”
  未料到她的尖酸,何楚轻轻握住拳,冷笑回敬,“顾小姐这样的抱怨行为,是不是有点幼稚了?古人云日省吾身,您自己乱七八糟的理不清楚历史,可不该随便埋怨路人甲。”
  顾倾城脸色发白,装作不经意地将手伸进包里握住那个小小的U盘,脸上还努力保持着淡笑,“何小姐果然好口才。不过俊哥也好,苏二哥也好,你终究不对他们的口味。”
  何楚轻笑出声,“那多好,反正他们也不对我的口味。”
  顾倾城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扯她的项链,向来温文尔雅的仪态也忽然变得张牙舞爪。“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把项链还给我!”
  何楚愣了片刻,怎么也没想到一直保持淑女仪态的顾倾城会直接动手。但坐视不理以德服人,向来都不是她何楚的处世哲学。
  在顾倾城的手即将接触到她的一刹那,“啪”的一声,她狠狠拍下去。
  顾倾城一声尖叫,挎着的手袋应声而落,小巧的U盘斜斜的飞出去,粉身碎骨。
  何楚冷眼看她作秀。
  顾倾城捂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几步跑到U盘掉落的地方,脆弱的外壳断裂成了好几块。她捧着被摔得粉身碎骨的U盘缓缓站起来。目光冰凉,语气森冷。
  “何小姐,你竟然伸手打人,看来我高估了你的涵养。这个U盘里,放着的是我们大地集团重要的设计方案,我今天原本是要拿给许总看的。因为资料机密,所以连备份都没有。你既然把它弄得粉碎,那么,结果怎么样是不是也该由你来负责?”
  她怎么可能没有备份?并且刚才她瞄准的明明是手,怎么会连挎包一起掉出去?何楚冷笑一声,她的野蛮出乎顾倾城的预料,而她的幼稚同样出乎她的想象。这种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她是以为所有人在据理力争的时候都要彬彬有礼的保持仪态的么?
  对付这样的人,她连争辩都懒得进行。
  顾倾城三两下收拾好了地上的东西,过来欲拉住她,可能又怕她动手,所以改为在身后推她,“这件事是涉及我们两家是否能公平竞争的关键,今天正好所有人都在场,不如我们找苏二哥说个清楚?”
  何楚冷笑片刻,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她也很想看看,假如她不开口,苏意会怎样?许湛会怎样?江城会怎样?苏俊会怎样?
  这一场试探的表演,她十分期待。
  多亏了无脑的顾倾城,让她在小小的布局中,能清楚看到所有人的反应。
  小小的会议室内,挤下了心思各异的六个人。在顾倾城添油加醋语带哽咽地讲完事情的始末后,苏意抬眼,看了看何楚。
  他的眸子,复杂得看不清情绪。
  她故意垂下双眼,不言不事。
  笑着的江城第一个出来打圆场,“这次的确是她的错,但我相信何楚不是故意的,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包里有这么重要的东西。顾总,这个设计稿真的没有办法恢复了么?如果只是被删除了的话,通过一些软件是可以找回来的。”
  顾倾城看着他,半天才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还有这样的东西么?可是我根本就不会用怎么办?总不能让江总进入我的个人电脑中去帮、忙,对吧?”
  明显是强词夺理,被噎了的江城照样笑得面不改色,“那您可以找苏俊或者许湛帮忙嘛。”
  他的直呼其名,让被点到名的两人诧异地抬头,不过对视一眼,他们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
  ——这样□裸的针对顾倾城,江城还真不是什么君子所为。在场的所有人,他只叫她,顾总。其他人都是直呼其名。
  恐怕,其中还有拉拢同盟的意思在。顾倾城在无理取闹,这谁都看得出来。苏俊默然地想了片刻,——苏意因为顾倾城在场的缘故,恐怕不会开口;许湛对何楚究竟是什么心思,连相交多年的他都看不出来。这样的情况下,开口的……就只有他了吧?
  他要以什么样的立场开口呢?如果他这个时候替何楚辩护,虽然能为她解围,但势必也会引起苏意的侧目吧。以苏意和他之间数不清的恩怨来说,他一定会对何楚有所怀疑。这样一来,是否意味着原本想帮忙的他、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原本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咽了下去。几人诡异地沉默片刻,忽然,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顾总,您开条件吧。”
  “何楚,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的同时开口,打破了静默。像是不相信这话是对方说的一般,他们再次同时略微惊讶地看向对方。
  何楚一愣。她猜到了苏意的开口,却没想到他的直呼其名;至于许湛,她原以为他肯定不会开口。苏俊的沉默,让她有莫名的心安。
  面对两人不约而同的声援行为,假如说她没有一点欣喜,那是骗人的。何楚旋即在心里轻叹,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做虚荣。
  江城没有忽略握紧拳头的顾倾城,他缓缓漾出微笑。
  意外么?其实想来不会太过。毕竟,他在之前也听Sarah提过一点许湛与何楚间并不简单的关系。倒是苏意下定决心后划清界限,冷漠的寒暄在他的估计之外。
  尤其是那一声“顾总”,想必要让顾倾城咬碎银牙吧?
  苏意,真狠呐。他在心中轻笑。虽然他看起来是仿佛牲畜无害的样子,其实每当他开口的时候,每每瞄准的,是人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看了看他,仔细观察苏意同学是否因为当着苏俊的面特别气愤、容易暴走。
  答案是否定的。
  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自然。习惯性的冷漠,但在眼底却跳跃着小小的火花。
  气氛诡异地僵持,半晌,顾倾城才对着苏意冷笑出声,“不敢当你的顾总。我哪里敢开什么条件,只是事情到了这样,总需要给我有个交代是不是?又或者说,苏总您已经护短护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
  她已经完全气疯了,罔顾自己的形象面子。点明了是苏意的袒护,在这双方对垒的微妙当口,即便苏意有心,也不好再开口说些什么了吧。
  许湛心情十分愉悦,唇角弯弯,“顾倾城,就当作是卖个面子给我,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不知道他突如其来的喜悦来自何方,但俨然,顾倾城对这个忽然杀出来搅局的人十分不爽,尤其,他还是来自自己阵营的指挥者。
  “电脑的事情,我回去帮你解决了就好。你可以坐在旁边慢慢看,绝对不会侵犯你的任何隐私。”他说的滴水不漏,“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一时把顾倾城气了个倒仰,她冷笑复冷笑,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原来何楚小姐也是许总花名册上的一员,是倾城有眼不识泰山,不曾提防冲撞了自家人。”
  何楚倚着墙,心底有一闪而过紧张情绪。她,只是他花名册上的一员,而已。她对自己说。
  但假如是这样,她为什么要紧张?那种莫名的患得患失的情愫,究竟是什么?
  许湛仔细看了她一眼,没有忽略她小小的紧绷。心情愉快地微笑着回答顾倾城,“我是在追她没错。所以倾城你就当卖我一个面子,这件事就此为止,OK?”
  顾倾城还想说些什么,但顺着许湛的眼神,她看到苏意抿紧的唇和皱起的眉头,于是忽然间有所了然。
  许湛说的那番话,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但苏意的愤怒苏俊的失望她看得清清楚楚。事情到此,的确是可以为止了。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她轻轻一笑,“许湛既然这么说,那倾城无话可答。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她第一个拉开门离开。
  苏俊的目光来回在许湛和何楚身上穿梭,想起不久之前与许湛的对话,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出门。
  如果他要找机会沟通,现在肯定是最不合适的那个时间。
  江城耸耸肩,决定在屋内留下当事人。面对着一摊子比较混乱的感情,面对着两个这样的男人……何楚,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出门的时候,投向她的最后一眼,明显地带着怜悯。
  事情似乎超出了她的掌控。莫名其妙对峙上的两个男人……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何楚有瞬间的茫然,她轻轻咬着指甲,靠在墙上仔细回想着全过程。难道果然是因为昨天晚上睡的太晚?还是最近工作太拼命加班太多休息太少?她仔细回想着近期发生的一切,——因为慕笙最近身体越来越虚弱,加上许湛的步步紧逼,再加上昨天晚上苏俊莫名其妙的电话,所以她的情绪是有一些失控。在洗手间的时候,面对着顾倾城的冷嘲热讽,抓住机会她就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然后她骑驴下坡倒打一耙……然后到了这里,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苏意刚才的确是在帮她吧?而许湛……竟然说他在追她?!
  似乎一夜之间,她忽然成了人人照顾的宝贝一般。这让从来都没有被人保护过的她,感觉到非常不适应。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意,没有让她再一次失望。许湛,给了她意外的惊喜。
  眨了眨眼,何楚回过神来,如果选择表达谢意,未免太过诡异。于是她转身,准备打开门离开。
  手扶着门把的一刹那,两道声音同时从身后传来,异常的默契——
  “等一等。”
  气氛变得诡异。何楚没有回头,但直觉告诉她,两道霹雳啪啦充满火花的对视正在她身后大放光彩。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拉开门逃出去做一只鸵鸟,还是转过身来在两人冰冷锐利的视线下凌迟而死。
  一个是她的上司,一个是她一定要找的人,这样想来,第一种方案虽然她十分想选,但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
  于是何楚认命地缓缓转身,视线来回游移片刻,终于选择锁定在苏意右手的袖口上。
  这个地方,既相对于偏他们两人的中间,又不会完全的逃避。
  她自作聪明的以为,这样看起来她会显得很镇定。
  在苏意面前,她一直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在许湛面前,她似乎……一直在变?
  一时间,她不知道要搬出什么面孔来同时面对两个人。这个会议室的空间,果然很狭小。她头脑混乱地想。
  僵持片刻,苏意和许湛都不开口,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五十岁的成功商人,仿佛在玩一场“比谁先笑”的游戏。
  在强大的气压之下,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忍了几忍,还是没有人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她终于第一个开口发问,“还有事吗?”
  两位大人,没事的话小的就先出去了。她还是适合一对一的来处理事情。
  许湛偏头一笑,颊畔的酒窝跳动。何楚的眼皮颤抖了一下,每当他露出酒窝时,好像总会很危险。
  上一次他这样笑的时候,在月桂树下,低头吻了她。温暖的触感,仿佛此刻还能感觉得到一般。
  在他含笑的眼神中,何楚不自觉地微微抿住唇,脸上的温度渐渐升高。
  许湛的笑意更深。斜眼看过苏意,他面无表情,紧紧抿着唇。
  于是他觉得更加乐不可支。
  当一件事从争取变成抢夺的时候,一般来说都会让许湛更加觉得乐趣无穷。尤其,面对的是,苏意这样一个难得的对手,何楚这样一个高难度的挑战。
  他缓缓走到何楚面前,在她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旁若无人地说着体贴的情话,“别担心了,我会把事情搞定的。回头给你电话。”
  何楚错愕,做出深情款款状的这人,到底是谁啊?
  在她的印象中,开始的时候许湛的冷漠的,总是以一种冷静的角度去掌控着一切;在宴会上遇到他时,仿佛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他对她忽然间兴趣满满;而今天,忽然冒出来的他,竟然已经和她升级到情人的关系了吗?
  真是跳跃的质变,速度快到让她反应不过来。
  所以,直到许湛离开了好半天,她还是那样怔怔的表情。
  似乎过了很久,苏意才缓缓出声叫她的名字。
  “何楚。”
  何楚一个激灵,立即回过神来。
  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苏意才慢吞吞地出声。
  “刚才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何楚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心中莫名的闪过情绪的阴影。果然,顾倾城是唯一一个能触动他情绪的人。
  但冷静的她立即告诉自己,不过是再次被小小的利用一下,不过是她傻傻的再次心存感激,对于一个曾经屡次把她当作棋子的男人来说,信任这件事,原本就显得很荒谬。
  她点点头,“放心吧。”
  我不会自作多情。她咽下了后面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补充。
  “不……”苏意直觉的想反驳,眼前却闪过刚才何楚带着一抹羞涩被许湛轻吻的镜头,于是他忽然间没了解释的意思。
  “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下午的会还要继续。”何楚冲他点点头,带着客套的笑容离开。
  苏意一个人站了半天,才面无表情的离开。
  一出门,就看到顾倾城倚在走廊的墙上,脸上带着说不清情绪的微笑。
  似乎等了他很久。
  “什么事?”他淡淡的问,开门见山。女人是太难以理解的动物,种种冲动却又似是而非的情绪,他没有太多的兴趣去猜想。
  顾倾城咬咬唇,“今天,她伸手打了我。”
  她平摊开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背上还有着清晰的掌印。何楚的那一巴掌,还真是不轻。
  苏意的双手插在口袋中,视线集中在淡蓝色的地毯上。
  “对,或者她是打了你,但你一定说了些什么吧?至于U盘,更恐怕一早就握在你手中,然后趁着那个机会甩出去,最后用来理所当然的反咬一口。”
  顾倾城的神色,瞬间大变。

  谜局 Ⅴ
  “女人间的把戏我没兴趣知道。但大家都不是笨蛋,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苏意的脸上,只有冷漠的。
  “何楚是我的手下。她和你完全不一样。如果有什么花样,你冲着我来就好。她原本就和你没什么关系。”
  顾倾城的脸先涨得通红,再变得惨白。咬了咬牙,她才终于忍着情绪笑出了声。“没想到你会这么维护她。你这算是在警告我么,苏二哥?”
  苏意黑色的眸子缓缓地掠过她的脸,冷淡的目光让她将后面更多的怨怼咽了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苏意才淡淡道,“我早已经不是你的苏二哥了。以后,我们还是互相称呼名字吧,顾倾城。”
  等他走出了好几步,顾倾城才狠狠握着拳咬牙道,“你还是为当年的事情在怨我,对不对?就是因为你恨着俊哥,所以连带着我一起恨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两个对我一样的重要,我根本就不想选择!”
  她说着说着,有些呜咽。
  他总是那样淡漠的表情,从来不坦白的说出他的不悦。而当她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时,一切都已经太晚。惊觉,当初对他的伤害,竟然在无形之间,已经变得这样深刻。
  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恨这样的情绪太过浓烈。不适合用在你我之间。而且,即便你不想选择,你也早已经选择了。”
  不是所有事,都会一如既往的不变。
  更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等着你回来。
  如果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就需要去面对必须承担的结果。
  这就是游戏规则。顾倾城。
  在他身后,顾倾城的拳头握得更紧。如果没有何楚,想必苏意也不会如此绝情。而何楚脖子上的项链,更是让她眼熟得觉得愤怒。即便苏俊每每将那个坠子当作宝贝一样藏在心脏处,但她早已经将那个样式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没有何楚。她一定会更加幸福。
  她狠狠地咬住唇,将那个可恨的名字刻进心底。
  下午的会议主题,是继续上午的议题深入讨论。场中旁听的,却只剩下了苏俊和许湛。顾倾城的消失也算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因此颇有默契的二人,自然掩口不提。
  许湛一早打了电话,叫Sarah前来旁听,记下要点笔记。
  进场的刹那,她挤眉弄眼地冲江城做了个鬼脸。他回她一个微笑,暗忖道,还是Sarah这样简单的女人比较适合自己。
  何楚这么强悍理智的个性……苏意也好,许湛也罢,恐怕都有自讨苦吃的嫌疑。还是他江城明智,他暗笑。
  他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工作上,这一次招商会,毋庸置疑是成功的。他们需要从中选出几家最优的来做考虑,最后从中挑出启天的合作伙伴。从实力上来说,大地旗下的子公司,无疑有着水平最高的生产线,并且管理与技术体系也要明显比其他公司更加完善一些。但是……不能用他们,对吧?他们早在之前讨论的过程中,就已经将大地作为第一家淘汰的竞争者。
  仿佛感受到他的迟疑,十分有默契的,苏意同时看向他。
  江城微微一怔,在他眼中看出明显的兴趣。
  从常理上来说,启天与大地是竞争对手,自然不可能直接用大地的生产线,这样会对他们的产品泄密造成极大的风险。——但,江城没有忘记,在这个特殊的关头,他们需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大地。苏意还有一位强大的潜在对手,苏丰。而他,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对他们进行打压与干扰。
  与Game的合作虽然看起来牢不可破,但假若启天面临着设计上泄密的风险,他几乎可以肯定,Game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合同。苛刻的条约,只不过是看上去对启天有利而已。在保密方面,Game曾经特意提出专门的条款用来保障自己的权益。
  如果苏丰有机会看到他们应该处于保密状态的合约,那么无疑的,他会利用这一点。其中最有可能的方法,就是派商业间谍来卧底。
  更何况,在大地身后站着的,还有苏俊。还有和苏意翻脸的顾倾城。
  所以这一次的竞争,绝对不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简单。
  同为苏家人,因为苏俊母亲的缘故,他还算是控制在苏丰手中听话的一枚棋子。利用苏俊来打压苏意,这看起来也十分符合苏老爷子的作风。
  与其心力交瘁的将防卫做到极致,又或者,他们故意留出来一个大漏洞,这样反而会更加利于控制?
  这是个疯狂的主意。
  两人再次交流一个眼神,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赞同。
  风险虽然大,但同时,收益也是显著的。
  非常值得一试。
  江城轻轻在何楚耳边咨询她的选择意见,她沉吟片刻,毫不避嫌地回答,“从实力上来说,当然大地是最佳选择。同时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协议的签署,规避泄密风险。”
  苏意听到她的回答,眼底飘过赞赏。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何楚的声音压的更低,“假如未来大地的设计有任何与我们十分接近的地方,即便是在法庭中对峙,证据对我们来说也必然是大有好处的。”
  江城轻笑,“我倒一时没想到这一层。这个主意真不错。”
  何楚挑挑眉。不管许湛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再次下注的这一局,为了慕笙,她一定要赢。
  至于在其中所利用的条件与手段是否符合道德标准,向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搞定了生产线。接下来,最大的挑战,就是设计了。——何楚深思着,蹙起眉头。如今启天的设计师,多数都是当初跟着她从先进科技一起并过来的人手。相比与大地多年积累下来的宝贵的设计资源,再加上从哥伦比亚毕业、即便自己实力很弱也可能拉来外援力量的顾倾城,他们的实力,显得有些弱了。
  找到一个绝对信任的设计师,这应该是接下来最重要的事。
  何楚紧紧皱眉。
  忽然,脑中闪过某个画面,——她没有忽略掉,早晨虽然匆匆忙忙,但在欧离的客厅内,她似乎看到了许多的设计图。
  难道说,她苦苦寻找的那个人,会是他吗?
  完全启用新人,是有极大的风险的。但假若他真的有她所认可的实力,那么,她愿意选择完全的信任。
  何楚的眼前一亮,脸上漾出微微的笑意。
  趁着还衣服再次登门的机会,何楚仔细看了看放在欧离客厅中的设计稿。
  厚厚的一叠,全部都是手绘稿,她一张张仔细地翻过去。他设计的产品千奇百怪,有家电,有小发明,还有各种各样的手机。她仔细地一张张看过去,欧离的设计风格非常轻灵,调皮中不失优雅,色彩斑斓极具时尚气息,很符合当前大众女性的消费群体。
  欧离将她送来的衣服挂回去,然后倒了杯水过来给她,“何楚姐,这是我随手画的,看起来怎么样?”
  大男生的双眼扑闪,仿佛在等着她的夸奖。这精心画出来的稿子,可绝对不是他所说的随手。
  何楚不由得失笑,拿画稿拍拍他的头顶,“很好,非常好。这样够了么?”
  他的脸上漾出一抹红晕,小鹿般的大眼睛飞快地瞟了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说的是真的吗?”
  何楚的心中漾出异样的情绪,好像有很柔软的东西,从她的心底一点点地渗出来。面对这样纯真的少年,她十分有冲动,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
  一如当初的慕笙。
  “当然是真的,”她再看看手上的画稿,极力赞赏,“没想到你真的有一双巧手呢,小离。不仅调酒的技术一流,连画稿都设计的这么漂亮。”
  他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挑挑眉毛,响亮的笑声中有小孩子的得意,“呵呵,我从小就学习美术,一直很喜欢。至于调酒,只是后来发展的个人兴趣。”
  “嗯,连个人兴趣都可以做的这么好,说明小离的天分真的很高。”何楚微笑,面对着一心邀功的欧离,她忍不住开口夸赞。
  大男生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来回乱转,灵气四溢,虽然努力板着面孔做出严肃的表情,但唇角得意的窃笑怎么掩都掩不掉。
  何楚沉吟片刻,不经意似的开口,“小离,你想做设计师吗?”
  “当然想,”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之前曾经很努力地找过工作,但是去面试的时候,别人一见到我,就会说我不合适,甚至连我的作品都不看一眼。”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有点委屈,“因为他们都很奇怪地看着我,所以到了最后,我就不愿意去试了。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设计这个行业呢,想想也很失望,大学毕业了这么久,我做的工作却不是本行。”
  “你大学毕业了?”何楚讶然,她一直以为小离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定是在校生。毕竟上了社会之后,有谁还能保持这样一颗赤子之心?
  “对啊,”他点点头,笑容灿烂,有几分自豪混杂在其中,“我去年就已经大学毕业了。”
  “那你多大了?”何楚吃惊地微微张嘴。
  “二十。”
  果然年纪很小,她的判断是没错。不过欧离的聪明倒是略略出乎了她的意料。恐怕多数人都只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脸上,能注意到在他惊世绝艳皮相之下不可小视的才华的人,寥寥无几。
  这样的判断,对于一直在努力的欧离来说,是很不公平且无奈的一件事吧。尤其,他也这样的付出过努力。
  环视客厅中,四处可见欧离的涂鸦。他以设计师的要求来要求自己,并且努力让自己成为一名设计师。想到自己也曾一度以欧离的外表而误以为他是依靠家里的贵公子,何楚不由得有些汗颜。
  “这些只是最近的设计稿,因为Bar Tender的工作都是在晚上,所以我经常会在白天的时候去写生或者设计。你知道吗何楚姐,其实工作日的下午,坐在时代广场临街的咖啡店里,会非常有灵感呢。来来往往有很多时尚女性,她们衣着的搭配往往十分得体,不过拎着的包、脚上的鞋子与服饰的整体配比,才是彰显功力的关键。一些零散的小配件,经常能……”
  何楚忍不住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你难道不是学工业设计的么?”从设计稿的内容来看,她的判断应该没有错。
  欧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当时辅修的是服装设计。”
  虽然都有“设计”两个字,但这两个专业差了可绝对不止一点点。何楚再次吃惊地愣了片刻,才摇头叹息,“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设计这个行当。”竟然疯狂地学了两个跨度如此大的专业。
  欧离凝视着手中厚厚的设计稿,点点头,轻轻 “嗯”了一声。
  他一定是很失望很寂寞的吧,一身才华,却不得不将自己的所爱而束之高阁。反倒是业余的玩票成了正职。这样阳光的少年,实在不适合总在深夜那个混乱的场所里工作的。
  那么,就让她成为那个挖掘千里马的伯乐吧,她冲他伸出手,“欧离先生,我正式邀请您加入启天公司的设计部。”
  “启天?”欧离吃惊地张大嘴,连何楚伸出的手都没有看到,“何楚姐,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么?”她有点讶异,但立刻反应了过来,“但你应该听过启天传媒吧?我在其中负责产品设计部分。我很欣赏你的才华,所以邀请你加入我们的设计团队。”
  “启天传媒……”欧离的脸上忽然闪过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
  “怎么?”何楚放下了手,他的表情很异样。
  欧离犹豫半天,咬住唇,狠心拒绝,“没什么,我觉得我不合适做设计师。我还是不过去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眼里的不舍得,何楚看的清清楚楚。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回答,难道是对自己的能力信心不足么?
  “你很有才华,又非常喜欢这个行业,这是你从未遇过的大好机会。启天虽然不是绝对的强,但其中还是有许多前辈能给你指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拒绝,但假如我是你,一定会选择加入启天。”
  “我……”他欲言又止,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
  “如果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对我说说么?”她关心地问道。
  抱起膝盖,他整个人缩进沙发,垂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好半天,才闷闷地回答,“我的事情,没法说出来。”
  何楚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软软的发丝手感极好,“没法说出来,那就自己决定。每个人肯定都会有不想说的事情,但小离你应该想明白,什么事对自己来说最重要。”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如果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但是我做了会伤害到自己很重视的人,你觉得我还应该去做吗?”
  何楚认真地想了想,将欧离所说的多种可能性都猜测了一遍,然后才缓缓地笑了出来,“你确定你会伤害到别人么?”
  欧离愣了一下,“当然,应该会……伤害到吧。”
  何楚微笑着回答,“你看,你连自己会不会伤害到别人都不确定呢。相信我,这世界上很多人要比你想像中坚强。在权衡的时候,不要按照重要的程度来决定自己是否要伤害到某人,而是要看他们的愈合程度。”
  脆弱如慕笙,她是永远都不会伤害她的。并且,他……也绝对没有慕笙重要,对吧?
  她在心中对自己轻轻说,刻意忽略掉那不易察觉的犹豫。
  欧离的双眼微微睁大,“何楚姐,你这样的理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没有听过,但我觉得是对的,”少年的眼中写满了信任与崇拜,何楚克制住捏捏他软乎乎的脸的冲动,“而且我认为也值得你实践一下。”
  欧离偏着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那么我该说一句,欢迎你加入启天吗?”何楚笑着伸出手。
  他迟疑片刻,伸手握住她的,笑容中带着点腼腆,“嗯。”
  欧离去启天正式上班的那一天,引起了整幢大楼的轰动与围观。
  周一的早晨,百年不遇电梯停电整修,八部电梯停了六部,只剩下两部上上下下的反复运人。大家都自觉地排着队等候,而这一天早晨公司通知过大家不会算迟到,所以所有人都很有耐心地在原地等着。
  当何楚带着欧离出现在大堂的那一刹那,诡异的寂静以他们两人的所在地为圆心,一点点地扩散出去。

  谜局 Ⅵ
  第一天来上班,尤其显得精神抖擞的欧离,以无敌的美貌让所有人目瞪口呆。在看到他的脸的一刹那,正常人都会失神。
  更何况,跟他在一起的,是从来都以冷漠著称的何总监。年纪轻轻的女子就爬到了那个位置,在偌大的公司中,几乎人没有不认得她。并且她与苏意江城两位黄金单身汉在一起共事多年,却难得的连一点绯闻都没有传出,也绝对属于另类之中的另类了。
  这样的组合出场,自然更加让人目瞪口呆。
  大厅中先是一片安静,然后泛起窃窃私语的涟漪,最终又回归到了一片静谧。
  这样肆无忌惮的注视让欧离觉得多少有点不自在,但何楚却漠然地站在了队伍的最尾。于是欧离也镇定下来,亦步亦趋地和她站在了一起。
  何楚带了一个宇宙霹雳无敌美少年来上班!——这个惊天动地的八卦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一般从一楼的大厅扩散,传到三十三层,也就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当助理小吴惊慌失措地在楼道里冲别人喊出这个八卦的时候,江城碰巧站在门口。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死紧。
  小小的“啊”了一声,向来沉稳的他破天荒地拔腿就跑,到了走廊尽头,他一脚踢开苏意的门,倚在门上微微喘气。
  “你听到了吗?”
  被他没头没脑的问话打断,苏意从堆积如山的工作中抬起头,眼里有瞬间的空白,“什么?”
  江城把门关上,“有人说何楚带了一个宇宙霹雳无敌美少年来上班。”
  苏意的脸僵硬了一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在意。”
  江城挥挥手,“我不是说你吃醋的事情。”
  苏意的脸色有点发黑,江城却毫不在意地一口气说下去,“据说是宇宙霹雳无敌美少年,这个称呼,我似乎只听过一次。”
  苏意吃惊地站了起来,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来,“你是说,会是他吗?”
  江城苦笑,“恐怕是。不知道何楚怎么认识的他。引狼入室,这一次她做的可真够彻底。”
  苏意不说话,江城忍不住有些着急,“怎么办?要我现在去拦住她么?趁他还没有办理入职手续前?”
  苏意沉吟片刻,“这么大的动作,全公司的人都看着。”
  江城一愣,苏意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他们选择了拒绝欧离,意味着给了何楚狠狠一巴掌。那么多人看着,恐怕她不能轻易下得了台。
  但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苏意,这样的拒绝必定是理所当然。身为决策者,根本无法面对这样的挑衅而坐视不理。于是过了好一会,江城才笑了出来,“好吧,难得看到一次你为情所惑,做兄弟的怎么说也要支持一把。至于欧离那边,我尽量盯着一点吧。需要跟何楚说明白吗?”
  苏意想了想,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冰山表情,“不用了。”
  但那三个字却隐含着温柔。
  江城几乎要仰头长叹,那个女人何德何能,不过是做了一顿饭,就让冷淡如冰的男人缴械投降。更不要说,还同时得到了狡猾如狐狸一般的许湛的青睐。
  他看得出苏意还在挣扎,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体贴地对他承诺,“放心吧,何楚那边,我会和她沟通。不说明白,但是必要的提醒是需要的。”
  他是多么不容易的副手兼朋友啊,在苏意冷冰冰的时候要提醒他温柔,在他变温柔的时候要提醒他警觉,似乎来来去去做小人的总是他。——而他现在唯一的期冀,是希望何楚不会有任何的背叛。
  原本曾严重怀疑过何楚的身份,不过在许湛挑明了要追她之后,她的嫌疑反而微妙地被洗清了。
  即便这也可能是许湛或者苏俊特别设下的苦肉计,但何楚眼中泄露出的强烈情绪,却是掩饰不掉的。于是江城直觉的认为,何楚不会站在许湛的阵营中。
  并且他也很不愿意那样去猜想,如果何楚真的背叛,他已经完全没有把握,这件事会对苏意造成多大的冲击。
  他的沦陷,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都要彻底。
  何楚将欧离安排在设计部后,跟设计部主管阿峰打了个招呼,然后才上了三十三层。
  一进办公室,沙发上坐了个没想到的来客,她微微一怔,将外套脱下来挂好,然后才坐在了江城对面的沙发上。
  “有事?”
  她隐约明白,应该和欧离有关。
  江城搓搓额角,“今天你带来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么?”
  何楚挑挑眉。“你说的是哪一个身份呢?欧离?凯撒的Bar Tender?毕业于MIT的设计师?还是,苏家的三少爷?”
  江城讶然,“你竟然已经知道了。”
  何楚点点头,“这一切并不是太难猜测。欧离眉眼间和苏家人长得还是很相似的,而且他之前对于我的邀请非常吞吞吐吐,然后,我在他家的客厅里,看到了上次在宴会上遇到的某个人的画像。”
  就是当初激她上台表演的五人组其中之一。名字虽然不知道,但是脸孔却是熟悉的。对于不擅记人的何楚来说,回忆了好一会,才想起她的身份来。
  不过,当她得知真相的一刹那,还是有小小的讶异的。
  几乎是立刻,她就明白了当时欧离为什么会开口拒绝。对于他来说,与苏意的关系一定非常微妙,而之前被诸多设计公司频频拒绝的经历,更让骨子里有几分倔强的他,不愿意低头到苏意的公司里任职。
  这种上下级的关系,会让他们之间原本就不简单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当年面对慕笙,她开始也颇有几分敌意。但多亏了慕笙的死缠烂打,于是她终于发现,她们也可以彼此欣赏互相依靠。如今的苏意与欧离,关系微妙,却和当年的她有着非常相似的轨迹。
  何楚默然。
  于是,面对着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少年,出于恻隐,她想帮他一把。即便不可能让他拥有正常人的家庭生活,最起码,大家可以消除一些沟通上的隔阂与障碍。
  赢得一个人的爱是很艰难,那么,如果能消除掉怨恨,也是好的。
  江城想了想,“欧离虽然是苏家的三少爷,但进门很晚,所以圈内很多人都不认得他。他画的一手好画,所以圈子里总有很多小姐夫人们找他画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直觉地替他解释几句。与欧离他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但那样惊为天人的外表,却让他在瞬间了解,苏丰为什么会在大把年纪的时候还毫不犹豫地将欧离的母亲欧素素纳入怀中,甚至,连欧离不是他的亲生都不会介意。
  欧离完全承袭了母亲精致的样貌,同时遗传了母亲略有些柔弱内向的个性。从小到大,他被苏丰一路保护着在温室中长大。于是那不谙世事的纯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同时,也会觉得十分难得。
  但这个能欣赏他的人的名单中,一定不包括苏意。
  他厌烦苏丰的处世风格,连带着讨厌苏家所有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男人,甚至是自厌的。他讨厌自己身上的苏家血统。
  了解到何楚也是出于好心才让欧离进了启天,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强调,“无论如何,你还是要留意欧离。”
  千万不要给他伤害到苏意的机会。何楚并不知道苏丰在幕后会捣鬼的事情,并且苏意也不愿意将这样的丑事告诉她。于是他只能用这样含蓄的方法来提醒她。
  何楚笑了笑,眼中闪过江城看不懂的情绪,“放心。他和我的故人很相似,我还是相信他的。”
  “故人?”江城直觉地想起那个抱着她一起大笑着合影的女孩。
  何楚的眼中闪过微微的恍惚。“嗯。他们很像。”
  电话突兀地想起,何楚接起。没说几句就皱起了眉头。
  不过几秒钟光景,前台助理抱着一大捧白色的风信子走了进来。那束花怒放着,数目之多甚至埋掉了她半个人。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好奇心满满的助理,何楚打开花上留下的卡片,遒劲有力的字跳跃入眼帘。
  “风信子专送情侣。而白色的风信子,花语是不敢表露的,爱。”
  何楚满脸无语,这个男人……都做到了这个程度,还叫做不敢表露吗?而且,爱是什么?他真的知道吗?
  江城看她捧着花、脸上跑马灯似的走过各种表情,在心中长叹一声——
  看来,他要两肋插刀的去为某人订花了。希望Sarah不要误会才好。
  时间飞快地滑过。
  压力巨大的工作里,何楚只觉得忙碌到了近乎停滞。每天一次次地重复地繁忙工作着,日历一天天地被翻了过去。在这段忙得几乎连陪慕笙的时间都大大减少的日子里,每天定时源源不断的送来的花,几乎将她湮没。
  留下卡片的花束出自许湛的手笔,每天换着花样,写的内容也很简单,寥寥几笔,别有深意地强调着花语含义。——她该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因为那卡片上的字迹,竟然是出自许湛的手笔。她用尽解数,在这一场男女之间的战争,他终于有了某种程度的主动。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讽刺。
  与此同时,还有一份匿名者也在不断的送。每天都是同时送进来,时间实在让人觉得诡异。而花束的大小种类完全一模一样,更让何楚觉得啼笑皆非。
  她当然能猜到,这究竟是谁做的好事。除了苏意的“好兄弟”江城,这个无聊到连送花都要和许湛一较长短的人选,不做他想。
  不是没有看出苏意那隐约的暧昧。尤其是之前面对顾倾城的挑衅,他意外地选择对她的支持和声援。如果说她没有一点感动,那是假话。但苏家过于复杂,苏意个性偏冷,在之前他更是冷漠到让她觉得不近人情。如今他忽然间的刮目相看,下意识的,只想让她躲开。
  她努力将他出乎意料的关心,理解为正当的上下级关系,并且身体力行。而多亏了江城的“好心”,如今她和苏意之间,怎么都撇不清的,是那流转着的微妙暧昧。
  办公室恋情,是她一向明确划出的禁忌区。并且早在她进入启天,第一次见过苏意和江城之后,就已经做好了决定。看到太多女人们爱慕的视线,她根本没有兴趣去和大众的兴致趋同。弄不清彼此关系的同时,不仅会平白招来忌恨,更可能让她不小心丢掉自己辛苦打拼下的职业生涯。
  对于麻烦的人事关系,何楚的原则向来是能躲就躲。即便她并不在意别人的评判,但琐碎的含沙射影,毕竟还是会让心里有小小的不痛快。
  但现在,拜江城每日一花不留名的举动,再加上许湛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乱不知真假的殷勤,让从未有过绯闻的何楚迅速赢得诸多关注的眼球,一跃成为启天传媒整幢三十三层楼最受瞩目的焦点。
  她每天的生活暴露于聚光灯下,心态上,也由开始的不自在渐渐变成了现在的微妙。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他打破,而那个罪魁祸首尚懵懂无知,更是可恶地摆出了“月下老人”的了然姿态。
  多亏了欧离。她带他进公司,对他特别的照顾与他本身的条件,已经足以在启天上下掀起大风浪。于是在这真真假假的“姐弟恋”传言中,她和苏意的小小暧昧,许湛对她的青睐有加,每天收到的大把花束……这些消息扩散的范围,也不过限于这顶层三十三楼。
  所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谣传,实际上,对何楚的影响并不大,甚至她本人有意无意地,让这消息推波助澜,转移观众们的注意力。在她眼中,她和欧离之间完全是姐弟的感情与相处模式,因为他与慕笙的相似,让她对他有特别的耐心和引导。相比较对苏意的琢磨不透和对许湛的疲于应对,俨然,她对与欧离的关系把握要更有信心。
  但她不知道的是,身为绯闻另一部分的男主角,某人的回答,让他们的绯闻由空穴来风,而变得言之凿凿。
  欧离的气质过于平和,甚至温吞到和他俊美的外表所不相衬,一般来说,美到这个地步,不分男女,应当都是鼻孔朝天的吧?然而在设计部中不过是半个月时间,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个宇宙霹雳无敌美少年,经常流露出有点羞涩单纯的笑靥来。纯良无辜的他……仿佛是刚闯进职场上的一只小兔子,短短的两周,就已经和大家彻底地打成了一片。
  他多可爱啊!这样的纯真又多么难得!于是怀揣泛滥的母性之心的女狼们在瞬间了然,何总监对他的保护也很正常,毕竟这么单纯又倾国倾城的小弟弟,绝对应该被“好好”的、保护着、不受一点儿磕磕碰碰才行。
  “小离,何总很照顾你喔?”
  欧离愣了下,忍不住逃避地微微低下头,脸颊上一点点地涌上泛红。他看着地板,非常努力地想是否能找到一个词来准确描绘他们之间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却有点复杂的关系。
  是朋友么?但要更亲密;是恋人么?但仿佛更直接……那究竟,是什么呢?
  这行为看在众人眼里,完全是无声的做出绝对肯定的回答。围观者们嘘声一片,眼神中传递着的,是众所周知的了然。果然……小离小弟弟的魅力无边,让板着面孔的何大总监也在劫难逃啊!
  当欧离仔细想了半天,抬起头,准备跟大家开诚布公地解释一番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了。
  当然,从这天起,他正式成为了何楚绯闻男友名单上的第一号。除了两个当事人,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启天,甚至没有逃过……许湛的耳目。
  江城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再一次以光速流传的绯闻。
  他无力地靠在沙发里,完全不解为什么一脸精明的何楚,会有这么乱七八糟的绯闻关系,但同时他也隐约猜得到,欧离在被追问时的状态恐怕是在认真思索,而不是大家说的羞涩地默默承认。但现在这所有的一切,恐怕再怎么说都解释不清楚了,除非当事人以动作粉碎种种传言。——但,那是不可能的。

  乱战 Ⅰ
  从一开始,何楚在这件事上就有着其他的打算。她是铁了心的要用欧离来做烟雾弹,完全打散与苏意的机会。她成功了。眼下的启天,果然完全从头到脚地透着“传媒”的气息。
  他努力思考了一下,决定再帮一把自己的兄弟,——原本就对欧离心存芥蒂的他,不能因为何楚,而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何楚没有想过,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苏意对她的上心,早已经超脱了一般的界限。
  苏意是冷静的,但假若他有一天将欧离当作了情敌,那么本来就混乱的关系,会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何楚啊何楚,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怎么会幼稚到以为,苏意也好,许湛也好,这两人对她都不过只是迷恋呢?
  江城苦笑地摇头,匿名送的花束,明天变成更大捧的吧。对了,还需要特别通知一下前台的美女,每天送花的时候也写个一模一样的卡片,务必彻底将许湛踩上门的嚣张气焰打垮。如果如此的近水楼台,苏意都搞不定何楚的话,他这个军师……就找块豆腐吧!
  身为启天的副总,江城悲惨地发现,自己的职责范围内,渐渐包揽了保姆的所有工作。
  许湛一定在启天有眼线,要不然他就是买通了花店。否则没可能,江城送多大捧,他就追加成多大捧!
  攀比的结果是可怕的。
  不过几天过去,何楚的办公室里已经堆的像花店。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似乎隐约中还听到了蜜蜂的嗡嗡声。
  她终于忍无可忍,这家伙越来越出格,现在这样的状态,是她想瞒都瞒不住的……众人看她别有深意的眼神,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她的工作状态。
  何楚黑着脸出门,一巴掌推开江城的办公室门,冲他恼怒地低声怒喝,“死江城,你知不知道我的办公室要变成花店了!”
  她整个人旋即僵在原地。苏意站在江城的办公桌前,两人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事情,被她的闯入而突兀地打断。
  而看到她气势汹汹的进来,倚着桌子的苏意,难得的,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每次看到何楚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好像距离真实的她更近一步了似的。总让他有异样的好心情。
  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她莫名其妙的气血上涌,视线略有些僵硬地盯着江城。她知道他在看她,清清楚楚;但可悲的是,她连瞪回去的勇气都没有。
  看着他们两人的神情,一手撮合的媒婆江城简直乐不可支,十分有眼色的说了一句,“你们稍等一下,刚才有人催我去前台签个字。”
  还没等何楚退出去,他已经闪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静默。
  这样的气氛很奇怪,明明他们之间没什么的,但暧昧却渐渐填充了整个空间。何楚清了清嗓子,开口,“苏总,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出去了?”
  苏意以修长的手指轻轻翻着手中的资料,沉默片刻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那些花,真的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么?”
  何楚这才想起自己破门而入的原因,她要怎么回答呢?江城送花的根本用意,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苏意。
  许湛那边,根本就不由得她来控制。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不仅以猛烈的鲜花为攻势,更是频频通过电话短信邀约她。而她,一直以工作为名不断的推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并不一般……但她的靠近,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反复强调着这一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他们间不远又不近的关系。如果说对许湛,她是一直在犹豫中挣扎,那么苏意带给她的,更多是莫名其妙的尴尬。
  此刻他清澈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不说话,就让她有种无处可遁的慌乱。她尽量公事公办地回答,努力忍着冲出房门的冲动,“因为花太多了,熏得我每天不停的打喷嚏,严重影响工作状况。以后每天把这些花摆在办公区吧,赏心悦目的同时还能让大家保持工作中的心情愉快。”
  苏意的唇角弯了起来,向来冷漠的面孔因这个笑容而变得温暖,“好的。一会直接去办吧。”
  不明白他的好心情因为什么原因而来,何楚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她前脚一走,江城后脚就跟了进来。看到苏意唇畔还来不及收起来的笑容,他冲他暧昧地眨眨眼,“怎么样,感谢我吧?”
  苏意怎么会不明白江城都做了些什么!对于许湛踩上门有些挑衅的殷勤,他也有某种程度的不爽,于是即便江城要打着他的名头去送花,他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水,默契的故作一切都不知情。
  见江城这么邀功,他只是笑笑,并不答言。
  江城得寸进尺地拿出一张支票来,上面的数额不大不小。“喏,签字。”
  “这是什么?”苏意挑挑眉。
  江城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段时间以来送花的报销费,我很好心的没有加进去我的人工费用,花店也在我的出马下专门打了贵宾八五折。”
  苏意淡淡一笑,“喔?为什么你订花要我买单呢?”
  江城一愣,难得的表情错愕,“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苏意促狭地眨了眨眼,“喔?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城傻傻地愣在原地。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而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的……调皮。
  好半天,他才合上了张大的嘴,“天哪。你是因为之前被我揭穿了吃醋行为所以在报复吗?”
  苏意耸耸肩。
  江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得阳光灿烂,“好吧,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过我猜想,许湛除了送花以外,一定在找机会约何楚出去。怎么样,这一次还需要兄弟我帮你出马吗?”
  苏意不出声。
  江城大笑着把支票簿递过去,“如果要我帮忙,就拿出要人帮忙的诚意来。”
  苏意瞪了他一眼,片刻,低头签上自己的大名。
  江城笑得像只狐狸。
  他们并不知道,对许湛,何楚挣扎得十分辛苦,甚至有几分痛苦。
  有一种毒药,明明知道足以致命,但却还是有人会甘之如饴地喝下去。
  这是不该付出的、名为爱情的毒。
  每当夜幕降临时,何楚看着无波缓缓流动着的黑暗和灯火,心底总会不受控制地,想念着他的味道。
  摇摇头,她用力甩掉他。然而记忆如此顽固,每每在她不经意间,他的脸庞,不时轮廓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尽力用各种各样的公事来冲淡那样啃噬般的思念,忙到忘了身在何方时,他偶尔的一两条问候短信,将她拉回人间,隐含着的脉脉温情……几乎让她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甚至不敢再去探望慕笙。这个局,她是为了她而设。然而在猎物未上钩之前,猎人已然沉迷。她只感觉自己无颜面对慕笙……许湛,是慕笙曾经深爱过的男友。再怎样,她也不能染指半分,心动半分。
  她嘘了口气。汉堡被食不知味地啃完,将垃圾丢尽垃圾桶,她调整好自己的所有表情,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不提防,一开门便撞上了江城。
  他拦住她的去路,脸上笑眯眯的表情十分可恶,一看就知道是又有什么麻烦的事情。
  于是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口询问。“什么事?”
  虽然已经下班了,但巨大的工作量还等着她去消化处理,在走廊里进行“比谁先说话”的无聊比赛,非常不符合她的做事风格。
  江城左右看看没人,才压低声音对她说,“这周末,你有空吗?”
  何楚想了想,“周六下午有事。周日应该会过来加班,设计部那边刚刚出了三个方案……”
  江城挥挥手,打断她的陈述,“那就好,周日的加班暂停,我们休息一下。”
  “嗯?”何楚疑惑。现在明明是最关键的时候,江城竟然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偷懒打混吗?
  他的笑容还是不变,但何楚敏锐的察觉其中有贼兮兮的算计,“劳逸结合,我们先努力加班,然后再好好休息一个周末。设计部的同学们也很辛苦,你作为总监,总需要让手下们稍微有个放松的机会吧。”
  何楚沉吟片刻,近一个多月以来,大家的压力是都有点太大了,更是把加班吃快餐熬夜这样的工作方式当成了常态。产品设计是一个很需要灵感的工作,如果只是一味的埋头苦干,很多时候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
  “你有什么好建议?”既然他已经主动找上了门,想必已经有了什么确定的想法。
  江城笑笑,很诚恳的样子,“听说有个叫做欢乐谷的游乐场很不错,周末的时候特别热闹。”
  “游乐场?”何楚惊讶地挑挑眉。
  以他们的年纪,去那里是不是已经有点不太合适了?
  看出了她的疑惑,江城很有耐心地解释,“我查了一下,网上好评众多,而且因为那里的游乐项目很刺激,所以去的多数都是成年人。利用刺激的项目来调解心情,不仅能起到发泄压力的作用,而且很适合团队的凝聚力。”
  被他说的有几分动心,何楚有些迟疑。“只有我们团队么?”
  江城继续游说,“是的。最近几个部分都太过辛苦了,以设计部为代表。所以公司决定以项目经费拨给大家专款。你们是过去的第一批,如果效果好的话,我会让公关部和项目组也去放松一下。非常省事方便。”
  既然都已经安排的妥妥贴贴了,那就去一次也无妨。
  何楚点点头,“好的,我会尽快把消息通知下去。是周日早晨在公司集合吧?”
  江城点点头,笑得别有深意,还不忘拍个马屁,“没错。你真是个好领导,设计部的同志们一定很高兴。”
  当何楚踏上周日的大巴时,才惊觉自己果然、再一次的、又落进了某个圈套。
  坐在大巴后面的,是设计部朝气蓬勃的同事们,以无敌美少年的欧离为中心,大家或近或远的散开。但坐在最前面两排位置上的,为为为为为什么是……苏意和江城!
  她在那里足足愣了有十秒钟,才在江城的挤眉弄眼下终于回神。
  “早。”他的声音很阳光,无辜得让她恨得牙痒痒。
  “早。”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早。”某人还是一样的冷淡,不过飞快瞟过她的那一眼,相当仔细。
  “早。”某人毫无眼色,在稍微靠后的位子上热烈地挥手。
  “早。”身为配角兼观众的众人点头,齐齐出声。苏总和江总同时来了嗳!这会是多大的面子!而除了他们忽然间变得魅力无边的何总监,这两位“巨头”大驾光临的原因,不做他想。
  众人兴味盎然的目光齐齐地投了过来,何楚在心中不由得哀嚎。——货真价实的哀嚎。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妈的!
  她咬着牙坐在了江城的身边,强忍着暴揍他一顿的欲望,从牙缝中挤出她强烈的不满,“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城无辜地回答,“我又没有说过不出现。”
  何楚被气得一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冷哼出声,“设计部的活动,何必劳你们二位的大驾?”如果他说是为了她,那她会二话不说地跳下大巴。今天就当是告假好了。
  江城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笑眯眯不慌不忙地回答,“毕竟是老总买单,而且这样亲自参与的方式,也显得让大家更受重视,对吧?”
  回头看看后面的设计部同事,果真个个兴高采烈,还不时有人递过来零食,来和从来都是冷漠和高高在上的苏意套近乎。
  算他掐住了她的命门。何楚扭回视线,咬着牙,无语地倚进椅子里。
  江城十分体贴地递过来一瓶绿茶,“喏,消消火。”
  何楚狠狠地给他个白眼。
  周日的游乐场,出乎意料的熙熙攘攘。
  看到拥挤的人群,何楚不由得有些却步,这地方是她所不熟悉的,莫名其妙的欢娱,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惶恐。——而设计部大多是活泼外向的年轻人,一见到设施刺激的游乐场,齐齐地欢呼出声。
  “你看,大家多开心。”江城在她身边,仿佛无限感慨,“组织这样的集体活动,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多么、多么有意义啊!”
  何楚狠狠瞪他,却又无计可施,因为江城的点子虽然很损,但的确能让她的部下们欢天喜地。
  “麻烦你了喔。”她皮笑肉不笑兼咬牙切齿。
  江城转过头来,笑容中充满阴谋诡计,“不客气。我们有整整的、漫长的一天呢。”
  动荡着暧昧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他的唇角刚刚上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过是简单的寒暄,却让他如同听到头顶“喀喇”一声惊雷。
  “江城。”
  他转身,笑容可掬的Sarah热烈地冲他挥挥手,臂弯中,赫然挽着的人是……
  许湛。
  何楚的脸,先是划过明显的错愕神情,旋即飘过了几抹紧张。
  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他?!
  江城在心中暗自骂娘,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微微的笑容。只怪他在之前,因为在周末没法陪Sarah就对她说出了要组织设计部活动的实情,但他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将这个消息告诉许湛。更是根本想不通,许湛更是根据这只言片语,就推测出了其中的曲曲折折。
  江城叹口气,不知道该说许湛贼的像鬼,还是哀叹自己的心思竟然简单如斯。借着这个机会,他原本是想为苏意创造一点机会的。而今看来,许湛的出现,简直是明明白白,就是为了来破坏他计划的目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向来游戏人间的许湛,如果能为何楚考虑到这个地步,在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何楚在他心中的与众不同。
  虽然,送花的伎俩并不算稀奇。但在周日能破天荒地在游乐场出现,看来对于许湛的猛烈攻势,苏意应该要有更明确的认识才好。
  设计部一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何总监的绯闻男友悉数出现,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命天子?
  苏意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淡淡的。但视线,却灼灼地盯着那个不速之客。
  “哟,好巧。”许湛淡笑着招呼他们。
  苏意微微点头回礼;何楚别过了脸,轻哼了一声,不知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欧离默不讲话,站在人群中,他仔细地观察着许湛。
  江城咳嗽一下,这时候只有他能扮演那个黏合剂的角色。他笑容可掬地招呼许湛,“好巧,许总,您怎么会来游乐场?我们是团队活动,难道您二位也是吗?”

  乱战 Ⅱ
  关于他的嘲讽,许湛只是淡笑着回应,“大地最近考虑在娱乐方面投资的事情,这个游乐场听说很受欢迎,所以我们来看看。怎么?难道启天也有这样的打算吗?”
  明明是说谎,他却流畅的连停顿都没有。虽然知道他只是信口开河,但江城还是只能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今天是我们公司设计部的集体活动。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许湛笑着点点头,视线却从未离开过何楚,“嗯,请便。”
  欧离下意识地挡在了何楚的身前,虽然不知道许湛与她的渊源,但直觉的,他不喜欢许湛那样肆无忌惮的无礼视线。
  欧离那样出众的长相原本就难被忽视。许湛微微皱眉,对上他清澄的双眸。他也毫不避讳,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几乎立刻的,许湛想了起来,——在哪里曾经见过他。
  之前他误认为他只是何楚的弟弟,但从他看她的目光来看,是他自己的判断失误了。原来在何楚的那个绯闻中,男主角就是他。
  苏意的“弟弟”,苏家的三少,欧离。
  在单纯如白纸的男生的眼睛里,许湛看到了默默但坚定的守护,其中还纠结了一点点的复杂情绪。
  但是,你不会是我的对手。——通过回视的目光,许湛以坚定的目光、告诉对手自己的宣言。
  这个叫做欢乐谷的地方,果真不是普通的游乐场。
  何楚目瞪口呆地看着各种各样刺激的游戏项目,出于对自己心脏承受能力的考虑,选择在一边呆看着,却每每被各种各样各怀目的的人,生拖硬拽上了游乐设施——
  同事们对她说,“来吧,何总,难得一次,这个天地称雄很有意思喔。”
  足足有五十米高的弹射椅,飙出一片惊叫,看上去就很恐怖。
  僵在原地的何楚觉得脚下简直都要挪不动了,被热情的年轻男女们半推半攘着坐上了设备,她不好出声拒绝,只能努力地笑着,将自己的身子绷直向后靠住单薄的椅背,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简单的安全措施,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她正在以手一点点摸过去检查设备,“蹭”的一声,椅子已经被一口气弹到了高空中,突兀地停住。
  在空中一动不动,停顿的时间仿佛超过了一个世纪。早有身边胆小的女生闭上眼睛尖叫,而何楚却只能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缩进椅子里,目视前方脖子僵硬,手指冰凉地握住保险杠。
  “没事的。”
  “有我在。”
  两道声音同时从她的左右侧传来,僵硬地转头,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分别竟然坐着苏意和许湛。
  限于在空中没法越过何楚与对方对视,于是两人也并不试图瞪视对方。他们很有默契地伸出一左一右两只手,分别握住她的双手。
  热浪“轰”的一声袭上何楚的脸,几乎是同一时刻,椅子毫无预兆地从空中跌落。何楚下意识地狠狠回握住两人的手,张开嘴,半天才发出小小的惊讶声音,仿佛气泡一般,在空中“啵”的一声轻轻破裂——
  呀。
  许湛握着她的右手,侧过脸,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的细微举动。这个女人总是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更是在不知不觉间,让他渐渐沉沦。她如此的与众不同,甚至在受到大惊吓的此时此刻,铜墙铁壁的面具微微破裂的反应,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她的这个裂缝,是他第一次见到。
  苏意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唇角有着微微的笑意。
  当疯狂的上下弹跳终于停止、整个座椅开始缓缓下降的时候,何楚主动松开了他们的手,不着痕迹地放在自己的身体两侧。
  他们两人的手掌,一个灼热,一个微凉。
  她尽量不去想刚才的触感。定睛看去,欧离在不远处冲她挥手。
  于是她僵硬地回他一个微笑,身体上的惊吓倒是其次,这两个男人在空中,让她在心理上有着严重的障碍。
  隔着座位的挡板下,许湛无声地,再次突兀地握住她的手。
  他用力握住,不容拒绝地散发出热量。
  何楚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她转过头,恼怒地盯着许湛。
  “怎么?”他笑着问,满脸无辜。
  “没什么。”她忿忿地抽出手,两手都摆在座位的最前面,脸颊却被红晕蒸得发烫。
  许湛轻笑出声,眼珠微微转动,将手悄悄伸向她的腰肢。
  他突兀地遇到了阻碍!
  低头一看,何楚的腰上,分明已经有那头伸过来的一只胳膊牢牢环住。他瞪着那只可恶的手,恨不得用灼热的目光将它贯穿!
  他微微哼了一声,看何楚的脸红得像虾子,不由得更加恼怒。
  她还能转头过来瞪他,但却连和苏意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许湛不由得微微挑眉,露出一抹深思。在何楚眼中,他们两人……究竟谁的分量更重些?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看的其实并不清楚。
  当游乐场变成了私下争风吃醋的场合时,对何楚来说,这趟旅程彻底变成了强大的煎熬与挑战。
  某种程度上来说,许湛对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挑明了态度,尤其在上次在宴会的……吻之后,他看她的眼神,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他的亲昵动作,更多的是已经将她视为了囊中之物之后的独占。偶尔的小小刁难,每每只是想看到她的最真实反应。是我的人,就要让我知道一切,——他的独占欲,让她有某种程度的心惊。
  苏意的一切小动作,都是在私下默默的进行。他没有太多的暧昧让同行的其他人抓到把柄,但对她亦步亦趋,虽然不接触却过分的体贴。——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即便看不明白何总监究竟花落谁家,但这两个极品男人,都对她十分感兴趣。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于是一群体贴的“女狼们”,更是和蔼可亲地围住了欧离。小离小弟弟……何姐姐被坏人抓走了,所以让我们这些骑士们来保护你吧!
  欧离被她们的动手动脚弄得面红耳赤,偶尔投过去的眼神,可怜兮兮且感慨万千。何楚姐……喜欢她的人还真多呢。他略带悲哀地想。
  江城挽着Sarah,二人完全进入了卿卿我我的甜蜜世界。难得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悠闲快乐,完全将一众旁观者丢到一边。
  紧张会带来疲惫,情绪的紧张远远多于生理上的,当浑浑噩噩的总算熬过了一天,何楚爬上大巴的时候,几乎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湛和Sarah在车下冲他们微笑着挥手,江城特别留在最后慢吞吞的才上车,并以眼神明示何楚坐在苏意身边。
  愣了片刻,何楚坐下。公事公办地对苏意轻轻说,“苏总,关于我们新产品的设计方案,现在我手上有两个比较好的。回头需要你过目一下。”
  苏意点头,“嗯”了一声。
  何楚想了想,还是对他说了实情,“其中一份方案,来自欧离。”
  如果苏意对欧离有所芥蒂,那么她还是提前打一下招呼会比较好。莫名的,她想帮欧离赢得苏意的信任和认可。
  但苏意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许湛一路目送大巴离开,这才缓缓地走向停车场。
  Sarah歪着头,含笑看他。
  “怎么?”许湛出声问她。
  看来他今天的心情真是不错,竟然会面带毫无威胁感的微笑。于是她也大着胆子回答,“看来许总真是好心情。”
  许湛的眸子中柔得仿佛能漾出水来,双手插在口袋中,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又惬意。他的唇边抿出浅浅的梨涡,过了片刻,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一句,“女人的想法,还真是有意思。”
  Sarah心里吃了一惊,即便他已经是仰慕的过去时,如今的江城更让她明白什么是爱情。但看到他这样的真情流露,她心里还是难免有微微的涩意。——曾经,她那样辛苦的仰望,竟然也换不来他的一个侧目。
  想了想,一句话在她喉咙中上下卡了很久,既然她发现了,那么,就应该告诉许湛吧……
  于公于私。
  于是云淡风轻的轻轻笑道,“不过,何楚脖子上的项链还真是特别。”
  许湛“喔”了一声,脚步未停。
  她心中有某个可怕的假设,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个细节。但似乎大家都没有察觉,甚至连一向最细致的江城也一样。跟着许湛这么多年打拼,于她来说,他像是神祗一样强大的男人。而她,很不愿意看到他可能受到的任何伤害。
  “那项链应该是Tiffany的限量版吧,很漂亮。而且似乎是情侣款。说起来,我在苏总的脖子上似乎也看到过类似的吊坠。”
  她尽可能地小心翼翼道。
  许湛的脚步突兀地停住!
  刚才那样的笑容仿佛是幻觉一般,从他的脸上瞬间消失。他凌厉的气势仿佛是刀子一样,划破了刚才的平静与快乐。许湛站直了身子,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澜无波,“是哪一位苏总呢?”
  Sarah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苏……苏俊总裁。”
  她知道苏俊与许湛之间如同莫逆之交,也看得出这一次许湛对何楚是的的确确动了真情。虽然,这样的猜测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自从第一次发现了项链的秘密后,这个不合常理的念头在她心头盘亘已久。因为苏俊在工作中也通常以正装出现,那个长长的吊坠很少被人看到,所以Sarah非常谨慎地再三证实过。最终,她发现了这个重要的秘密。——俨然,他们两人随身不离的,是同一款的限量情侣项链。
  如果这只是一个巧合,那这个巧合未免过于离奇。
  许湛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来,他沉吟片刻,竟然轻轻微笑着对她说了一句,“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Sarah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她反射性地立刻回答,“不用麻烦,我今天还有点事,和朋友约好了见面。”
  许湛只是微微点头,与她告别后,开着车子飞快地离开。
  Sarah站在原地,说出压在心头许久的秘密,对于她来说并不觉得轻松。
  犹豫反复了很久,她打开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哭丧着脸对他说,“江城……我……可能做了一件坏事……”
  喧嚣的音乐充斥在狭小的空间,许湛将车子开了飞快。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异样的烦躁情绪中,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从心底一点点漾出来,攫住了他的整颗心脏。
  经Sarah一提醒,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何楚和苏俊从来不离身的项链。对Sarah的怀疑,他几乎立刻就信了,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们两人所带的项链,的确是情侣款。没有人比他更同时亲近他们两个,但他已经习惯了扮演掌控一切的主宰者。他注意到了很多事——比如苏意的阴谋,比如何楚的动心,比如苏俊的家庭……
  却偏偏,忽略了这样重要的细节!
  而这个细节,足以让他受到从未有过的巨大打击。
  这样的挫败感,并不仅仅因为他受伤的自尊。
  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喜欢的女人……而他们……竟然会是那样的关系吗?
  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苏俊的失色何楚的冷淡,想起苏俊在之前曾经或真或假的警告,想起苏俊在之前还从他手中要走了何楚的电话……
  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事,但他却盲目的视而不见。许湛抿紧了唇,眸子黑得像墨一般,双手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慢慢沉下去的痛楚,原来,这就是叫做心疼。
  他的笑容越发森冷。车窗外的景致飞一般地倒退,他却毫不在意。
  那种莫名其妙却又无计可施疼痛感。来势汹汹,让人无处可逃。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沉重得几乎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窒息感。复杂的情绪向他一波波地袭过来,他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他对她的情感,比他想像中还要更多一些。
  咬紧了牙关。逃避,向来都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何楚与苏俊,究竟会有一段怎样的过往?
  他迫切的想知道。
  无论这个结果会是怎样,他都有足够承受的心理准备。
  打了苏俊的电话,周日的傍晚,他竟然意外的只是呆在家中。
  许湛的眸子不由得变得更暗,——似乎,苏俊的恋家情绪,是在何楚登场之后出现的。而花名在外骨子里不是喜欢寂寞的的苏大少,在这之前,一直是热衷于各种宴会Party的常客。最近几个月以来,他甚至连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细细想来,许湛越发觉得懊恼,其实这样的异常,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发现的!
  如果他能早点察觉……或者……真相可以阻止他的动心与……沦陷。
  飞车到了苏俊家中,许湛完全无视一路上可能会收到多少张超速的罚款单。心跳的越来越快,他只想立刻出现在苏俊眼前,揪着他的领子,将一切都狠狠问个清楚。
  如果……如果他和何楚……真的有那样纠缠的过去的话……
  他,应该转身离开,是吧?
  是的。因为他是那个后来才介入的人,毫无疑问。
  并且,恐怕何楚对他的刻意靠近,也和苏俊不无关系。
  他泊好车,将头深深地埋进掌心,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情绪,莫名的,他不想知道那个答案。
  如果……一切事实……都如他所想……
  许湛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他不会允许自己有逃避这样软弱的情绪存在。即便,那个结果是他非常不希望看到的,也一样。
  他终究还是需要面对。
  “什么事?”汲着人字拖,苏俊穿着简单的棉衬衫从楼上缓缓走下来,气质懒散舒适,他笑着招呼许湛,“难得看到你这样慌张的样子,是大地倒了吗?电话里说就好了,还这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许湛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将佣人准备好的拖鞋踢到一边,一口气冲上楼梯,揪住苏俊扣住的领子,用力扯开。
  扣子霹雳啪啦纷纷落地。
  “你干嘛……?!”苏俊被他的偷袭弄得措手不及,竟然破天荒的红了脸。——他曾经被女人扯过衣服,但男人还是第一次,尤其这人竟然还是许湛。
  下意识的,他用力回扯住自己的领口,不让他继续莫名其妙的……呃,暴行。
  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却被衣服遮了看不到。苏俊的力气也不小,许湛烦躁地和他争了片刻,头脑立即恢复了平时冷静的状态。
  他颓然松手,背靠在墙上长长地叹了一声,“我这是在做什么。”

  乱战 Ⅲ
  苏俊翻了个白眼,踢了他一脚,“我怎么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伸手理了理衣服,银色的吊坠从胸口掉了出来。
  许湛只感觉眼前一暗,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那刺眼的光芒似乎还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着。
  “究竟怎么回事?”苏俊早看出他的不对,即便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该笑还是在笑。
  项链,果真是同一款。他的记忆力并没错。Sarah的描述也没错。
  许湛沉默了好一会,才睁开眼,定定看着他,声音淡然,“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阿俊。”
  “你说。”他回答。
  “知无不言?”他挑挑眉。
  苏俊给了他一拳,“废话,我们认识了多少年。”
  许湛的笑容更淡,视线集中在他胸口微微摇晃的项链上。粗心的他从来没有注意过,阿俊这个吊坠陪了他多少年,——而这样的长情,对苏俊这个从来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家伙来说,会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
  她在他的心中,看来一定很重要。
  “这个项链,”他用手指了指,声音有点发紧。苏俊的脸色倏地变白。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虽然很要好,但从不过问对方的隐私。对于家庭背景复杂的苏俊来说,与许湛交好,很大程度上的原因,都是因为许湛从不过问他不愿意说的事情。
  而现在,他们之间的默契,会被这件事而打破吗?
  “我想知道,”许湛紧紧地看着他,一瞬不瞬,但声调还是很平稳,“和这个项链有关的所有事情。”
  苏俊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那个吊坠,镶嵌在上面的碎钻硌得他掌心生疼。但即便这样,心中的空洞还是抑制不住的越变越大。浓重的黑暗,深刻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微微弯下了腰。
  许湛专注地看着他,神色坚毅。
  苏俊勉强地笑了一下,“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和你有关。我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不过时间比我想像中要晚了一点。”
  虽然,这样的陈述,会再次揭开那个血淋淋的伤口。
  但这一切,攸关他最好朋友的幸福,他又怎么可以逃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慕笙的项链会跑到何楚的脖子上去,但许湛想知道的,他苏俊,向来都不会隐瞒和欺骗。
  他再次笑了笑,却不知道他此刻的笑容,比哭都难看。
  许湛的心中微微一颤,他从未见过苏俊有这样的表情。——他向来都是潇洒快意行走天涯大而化之的白衣公子,女人,更不会是他苏大少的烦恼对象。
  而现在,他要掀开他心底最疼痛的那一处伤疤吗?
  许湛犹豫了。
  于是他忍不住开口,“如果你为难的话……”
  那我不问也罢。
  通往罗马的道路从来都不止一条,他何必为难他?
  苏俊叹了口气,打断他的拒绝。自裤袋里掏出烟来,偏着头点燃,长长地吐了出来,半晌,苦笑着徐徐开口,“没什么。已经这么多年了,在我心里埋着也难受。除了告诉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说。”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有耐心么?”他淡淡的笑。暮色已沉沉地拢了上来,黑暗遮得他的脸隐隐约约,涂上了孤独的印记。
  许湛轻轻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自从游乐场那天之后,何楚再没收到来自许湛的花。也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她的心底飘浮着细碎的不安,被风一吹,忽然扩散了很大。虽然那样的迟疑并不浓重,但却已然占据了她心中的每个角落。每当她一个人的时候,那些碎片就仿佛是阳光下的阴影一般,淡淡的遮在她的思绪里,让她整个人都从心底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
  她努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的工作,已经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即便没有许湛的赌约在先,她也必须全力以赴。
  但烦恼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故意作对一般,让启天的各个环节频频出现状况,——已经签约的生产流水线临时出了问题,Game总部对方案的大方向忽然出现了质疑,资金运转过程中突兀地出现问题……还有,欧离。
  想到这里,何楚不由得有点头痛。当初略显贸然地将他带进启天,事到如今,一直还是和苏意处于淡淡应对的状态,她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当时的做法,是不是过于冲动了。
  苏意和欧离,看起来与她和慕笙的处境相似,但个性上来说,苏意比她更冷,欧离也没有慕笙热情。
  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完全是冷冰冰的普通上下级;偶尔的狭路相逢,也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只与她对白。让她十分尴尬。
  之前设计部递给了她两个方案,平心而论,欧离的更加出色。——特别针对年轻的时尚女性设计的一系列电子产品,在他的设计稿中,颜色大胆样式新颖,让看过无数设计稿的她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最终拍板的人是苏意。她写好分析报告后将两份设计方案提交上去,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间,但苏意还是没有回复。
  她不由得有些着急,这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苏意的做事效率与卖力程度,乃是全启天的楷模。所以他一定早已经看完了两份方案,迟迟的犹豫不决,恐怕和欧离有关。
  她,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想了想,她拿起电话,拨通了苏意的分机。
  多事的江城安排了欢乐谷集体游,这个最后的结果不仅是许湛变得阴阳怪气,连带着,让她对苏意的态度也变得别扭。在弹射椅上那个轻轻但不容拒绝的拥抱,回头再看,她很难当作他们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周多以来,她也下意识地会避开苏意。严格说起来,从那之后,他们从未单独见面过。
  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她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虽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紧张的情绪。
  深呼吸了一下,她抬手敲门。
  里面传来清冷的男声,“进。”
  她开门进去,百叶窗都合拢着,有些幽暗的空间,让她的双眼眨了好几下才适应过来。
  苏意对着电脑,正在处理公务。他的办公桌极大,东西也收拾的很整齐,但还是有些拥挤。
  “什么事?”他头也没抬地问。
  何楚默默地摒了一下呼吸,尽量以不疾不徐的平淡语气回答,“上次我递给您的方案,还没有收到回复?”
  “喔,”苏意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淡。
  平淡到,有些漠然。
  “我看过了,”他自手边一叠文件夹中抽出何楚提交的文档,放在她面前,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决定采用阿峰的方案为主打。至于另一份,可以考虑作为整个方案中的内容补充。”
  何楚一愣。她想过他可能会拒绝,但没有想过会以这样毫无转圜余地的方式。
  苏意,难道已经怨恨到了这个地步吗?即便这份计划书明显的要更加优秀,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她站了一会,他淡淡地抬眼,“还有事?”
  她缓缓摇了摇头,不再想解释和争取什么,只觉得心冷得厉害。在来办公室之前的迟疑与紧张,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转身离开,手扶到门把的一刹那,苏意的声音自她后方冷冷的传来。“有什么想法,你直接表达会比较好。”
  何楚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眼前闪过欧离那双期待的眸子。
  如果知道了苏意的拒绝,那个大男孩……应该会受伤的,对吧?费尽心力的第一份正式的方案,却因为与实力无关的原因被拒之门外。
  苏意的声音再次从她身后传来,不若平常那样平稳,带着一点她不太明白的情绪,语速很快,“我不希望你有所误会。有争议,还是说出来会比较好。”
  何楚的手轻轻握成拳,回头微笑,“我想知道,你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
  他突兀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几步,就踱到她的跟前。注视着她的双眼,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阿峰会是我能够信任的人。”
  “为什么他就不行?”何楚紧紧盯着他,毫不客气的反问。
  苏意明白她的芥蒂在哪里,就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要和她解释清楚。于公于私,何楚对他,都是很重要的存在。
  “我听江城说,你对他的来历,有所了解。”他不明白,既然何楚都知道欧离的身份,为什么还会毫不犹豫的启用他的方案?
  重要的这一次方案的设计,他们是不能承担任何一点可能会泄密的风险的。
  “我知道,”何楚不自觉地将脊背挺直,“但正因为我知道,我才会得出这样的判断,我相信他。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提交两份方案的根本原因。”
  看到她竟然是毫不犹豫的反应,他的心底有微微的失望。“我想你可能并不知道其中的渊源。”
  “我知道,并且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在何楚的眼中,几乎看不到半点苏意的半点情绪波动,其实当她一出口,就已经知道这样的说辞是必然无法动摇他分毫。于是她的笑容变得更淡,“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执行就好。”
  苏意退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其实,她还是不懂,但他已经没有了解释的心情,只是淡淡说。
  “好。”
  何楚转身离开,走得又快又急。
  不曾提防,几乎一头撞上了要进门的江城。
  “咦?怎么了?”看到她脸色铁青,他好奇地发问。
  她毫无表情的离开。
  江城进来后关上门,挑眉问苏意,“她怎么了?”
  苏意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苦笑,“她坚持要用欧离的方案。”
  江城一愣,“你解释了原因么?”
  苏意回到自己的桌前,下意识地翻了翻放在桌面上何楚没有带走的文档,“我不想让苏家的丑闻传得到处都是。”
  他要怎么解释?告诉她因为父亲苏丰逼婚、所以他要谨慎地防备着所有人?因为苏丰对欧离的母亲欧素素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因为苏俊的母亲逼死了他的母亲、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原谅任何一个踏足到他家庭中的人?
  江城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解释,“你这种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做法,实在很不好。而且你又怎么知道,何楚真的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毕竟她和欧离走了那么近,说不定她早就知道的比你想像中更多了,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对吧?”
  苏意抿着唇,并不回答。
  江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好了,这件事,交给我吧。”
  于是他约了何楚一起吃晚饭。她知道江城的目的,所以并没有拒绝。
  很有趣的是,这一次他们一起用餐的地方,就是两人第一次吃饭的川菜馆——川川川。
  “你真的可以吃辣吗?”何楚笑着问。还记得第一次江城为了让她放下心防,十分死皮赖脸地让她请客。结果在一顿饭里面,号称自己母亲是四川人的江城,从头到尾大约只吃了几筷子。
  现在她已经没了任何芥蒂,即便清楚他要来做说客,她也并不很抵触。如果要说话,没必要一定要在一个江城都不能吃饭的地方。
  江城莞尔,“谢谢你的关心,自从认识了Sarah后,我的吃辣本领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在发展。”
  他不避讳他们的关系,何楚也早看出了端倪,“她是四川人?”
  “不,但是她无辣不欢。所以我只好舍命相陪。”
  何楚含笑看着他扬起的唇角,片刻才叹了一声,“和你在一起,她真幸运。”
  “我也是经常这么对她说的,可惜每一次反而被她饱以老拳。下次你遇到她,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她。”江城的解围总是如此不留痕迹。
  何楚笑了笑,有着一位能够足够欣赏自己的男朋友,Sarah何其幸运。她看得出Sarah之前的敌意,恐怕这样的态度与许湛有关。若拿江城和许湛比,江城……会是毫无疑问更好的那个吧。
  不说能力的优秀与否,不说长相的俊美程度,关起门来过日子,最重要的,还是性格的相投。江城这样情商很高的人,相当懂得做人的艺术。
  说到这个,许湛也好,苏意也罢,差的就比较远了。他们一个过于骄傲,一个拙于表达,让夹在中间的她,
  吃了一半,也需要切入正题,于是何楚擦擦嘴角,“说吧,到底有什么内幕?”
  江城笑笑,“我就开门见山了。看得出你今天很不爽,需要我解释一下么?”
  何楚耸耸肩,“解释的人怎么说也不该是你。”
  江城大笑,“没办法,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做的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以他的闷骚个性,竟然没有把身边的人都得罪光了,真是运气不错。”
  他的反语未免过于当真,批评苏意的同时,是希望她别往心里去吧?于是何楚抿唇,嫣然一笑,“这一次,我不怪他。”
  “喔?”江城讶然地挑挑眉。
  “我大约理解,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何楚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眉宇间有一抹深思。
  他们坐着临窗的位置,从二楼的玻璃窗上看下去,街上来来回回的,多数是家人或者情侣。不若白天那样的步履匆忙,华灯初上,正好是享受生活的悠闲时光。
  而那样的温情,却刺痛了她的眼,似乎在时时刻刻地提醒她,她只有一个人。无处可去。
  “我有个姐姐。”何楚喝了口酸梅汁,酸酸甜甜的饮料虽然还有着熟悉的名字,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味道。她侧着头想了想,终于决定,还是要告诉他。
  因为,他是值得信任的。如果江城知道了她的过去,也许在苏意面前,也能为欧离说上几句好话。
  无端端地抹杀掉一个富有才华的年轻人,是多么可惜而遗憾的事情!而当那人是欧离时,她实在无法只表示遗憾,只在一边袖手旁观。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她的声音充满回忆,但声调却很平稳,“但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妈妈,才是破坏了他们家庭的那个人,也就是大家口中的,第三者。”
  不长的一句话,她却顿了好几次。
  江城的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他也曾经调查过何楚的背景,最终一无所获。当一个人要存心隐瞒掉自己的过去时,其实不会有太多的途径可以探得,而小说里能挖到所有隐私的侦探,在现实中也很少存在。——更何况,对何楚的过去,他们远远没有到刨根问底的程度。
  每个人都会有伤痕,如果她希望彻底的隐瞒,那么他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如今她开口,是因为真的将江城当作了朋友。江城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她的那个故事。已经被尘封了许久的往事,随着夜色,一点点地浮出了水面。

  乱战 Ⅳ
  “我的生父算是个满成功的商人,”何楚看了看表情复杂的他,将视线再次集中在茫然的黑暗中,“但大约也就是因为在那个不大的城市里有点小钱,所以才找上了我的,母亲。”
  “从小我就对父亲的印象很浅,他更像是一个收房租的,有一段时间,才上门一次。只是不交钱,反而留下很多。不过即便他再怎么混蛋,在母亲的眼中恐怕都是很喜欢的吧,所以她拼了命的要我学这个学那个,我的成绩要好钢琴要出众各方面都要领先……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能让他笑一下。她很懦弱地守在房间里,他不让她出去,她就不出去。她出乎意料的听话,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间从未有过争吵。但这样的女人就好像菟丝花一样,如果没了支撑,会枯萎的很快很快。”
  她的脸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笑容,有点苦涩,有点讽刺,几乎立刻就消失在唇角。
  “似乎他是出门去做生意,去了很久。很可惜,我并不是母亲心中的那个支撑,那个男人才是。她没有他的只言片语,甚至连一次电话都没有收到。但她又不敢去他真正的家中询问他的下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一直等啊等,在她习惯等待的街角、在她习惯等待的窗边,她每天每天的翘首以待。我拿回来再多的高分好成绩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从来不会在意。”
  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再次喝了口酸梅汁,她才淡淡地继续开口。
  “这样一下子,就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回家后,发现她不在。而之前她虽然迷恋那人到荒谬的地步,但每天起码还是给我做饭的。着急的我四处寻找,最后,在医院发现了她的……”
  她用手轻轻扶住了额头,“我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被送进了太平间。据说是有一辆卡车撞上了她,送到医院前,她就已经咽气。”
  江城只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她的若无其事,让他的心中感到莫名的发堵。
  他哑着声音开口,“你别说了。”
  何楚的眼微微垂下,双手握着冰冷的玻璃杯,暗红色的液体将她葱白的手指衬得非常漂亮。眨了眨眼,她弯弯唇角,“我没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我一个人过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就找上了门。”她不愿意再用任何的称谓去面对那个男人,从那时候起,从她看到医生用白布遮住了那张熟悉的面孔起。
  “然后我就进了他的家门。”
  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开口。
  “他对外称,我是他收养的朋友的孤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不过。慕笙的妈妈,很快就相信了那个借口,并且没有半点质疑。”她想了想,似乎在酝酿怎样组织语言一般,“慕笙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当然,她也姓何。”
  “我没有见过那么温柔的女人。连说话都带着笑,生活中所有的重心,都是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但要我改变自己,再变成温室中不谙世事的花朵,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略有点讽刺地笑起来,“这样别扭的个性,还真是不讨人喜欢。虽然我的成绩一直习惯性的保持在最优秀的状态,只要我参加的游戏,就必然能拿到冠军的头衔。但即便我再怎么样的努力,我也得不到他的注意。”
  她的眸子开始变得黯淡,“你大约很难理解那样的感受。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的存在,却仿佛是空气一般透明。你的回答从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你的行动从来不会得到半点赞赏,就连努力的作恶,他们都是轻描淡写而熟视无睹。”
  不自觉地,她的手拧得更紧,“我一直在猜测,慕笙的母亲是否只是看上去单纯。也许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一切,但因为她深爱着那个男人,所以她可以当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一定是恨我的,因为我的出身,因为我的母亲。而另一方面,她却因为对他的爱而迁就,复杂情绪的交织下,我一点点地变得孤僻。”
  “而那个带我进了‘家门’的男人,此刻也完全地将我抛到一边置之不理。他大约是扭曲而矛盾的心情吧,一方面念着旧情,总算不能丢掉年纪尚小的我不管。而另一方面,却又怕一个不慎,触怒了自己的正房,让她察觉了自己的私情。对我,他只能无视,只有无视。因为这种姿态最安全。”
  她冷笑,“他们对我的冷淡,不啻于□上的虐待。我进门的那一年,慕笙寄宿在贵族学校,而我只能去念不远处的公立小学,我几乎没有见过她。诺大的家中,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成年人的手段和心机,要比我想像中更加可怕。在他们无言的冷暴力中,我所有的成绩还是习惯性地保持着领先,然而一切,却失去了意义。我没有目标,没有观众。我只有我自己。”
  “母亲虽然可恶,但她的逼迫,让我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有人在意和关注的。自从到了何家之后,我做出的所有事情,从未有人表达过一点点的情绪,哪怕是谩骂,哪怕是嘲笑。但在漫长且孤独的童年,我始终是一个人。”
  何楚一口气说了下来,语速很快。过了片刻,她笑着总结。
  “无数个黑黑的夜晚,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漫长到几乎绝望的黑暗里,我看不到任何光明。哪怕,只有一点。”
  窗外夜幕沉沉。江城只觉得口干舌燥,她说了这么久,他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但当她停下了的时候,他发现面对她,自己第一次完全的,无话可说。
  她的身子微微靠进了椅子,阴翳洒在她的脸上,淡淡的笑容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都一直笼罩着她。
  那种淡漠,仿佛是她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的不值一提。
  她活下去,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从很早之前,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
  对这个世界,她有着深深的疲倦。在太久太久的一个人的旅途中,她茫茫然地,失去了自己的焦点。
  江城的好口才,第一次没有了用武之地,他的唇紧紧抿住,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又松开,反复了许多次,然而却只能轻轻放下。
  “终于,我熬到了初中毕业。”她微微冷笑,“慕笙回到了家。因为那所贵族学校的高中升学率并不好,尤其在全国也并没有贵族大学一说。慕笙活泼,我冷漠,但因为毕竟是同龄人,多了许多上下学同班共处的机会,于是我们一点点地熟悉了起来。后来父亲去世,我也名正言顺地离开了那个家,但却没有离开慕笙。”
  她轻轻笑了片刻,眉头一点点锁了起来,“讲了这么多,我好像有点离题了。我们今天本来的话题是……嗯,关于为什么苏意不用欧离的设计,对吧?”
  江城再也笑不出来,“我已经明白了。欧离的单纯,和你的姐姐……也就是慕笙,很相似,是吗?”
  何楚点点头,“苏意也很像我呢,冷冰冰的,天性凉薄。”
  她笑了笑,唇角却有些自嘲,“抛开公司公平考虑的层面不论,我觉得仅仅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贸然得出结论,是冲动且不冷静的。我的前车之鉴,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合适的人,无关出身背景,或者会发现不一样的视角。就像我虽然很讨厌何家,却依旧会信任慕笙。虽然自诩孤家寡人,但慕笙还是我的亲人,唯一的一个。”
  她稍稍顿了一下,感慨道,“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但因为不信任,我们会失去的,会尤其的多。多疑的人,不会是真正的聪明。”
  江城不掩讶异,但在忽然间,关于她,也觉得更容易理解了一些。
  看到他惊讶的样子,她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你干嘛这个表情?”
  过了好一会,江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觉得你这个样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许湛也好,苏意也好,现在我才真的发现,在骨子里,你们是一路人。”
  她淡淡回答,“我不觉得。我比他们要容易相信别人多了。要不然,你以为你现在能听到这些么?”
  江城点头,“原来如此。荣登了何小姐信任名单,江某不甚感激。”
  她的眸子转转,对他微笑,“跟你说这么多,我的用意,你应该猜得到,不用我多说了,对不对?”
  江城笑笑,“你放心。”
  她刚想说些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起。何楚拿起来一看,立刻变了脸色。
  是林医生。从家栋医院打过来的。
  顾不得和江城招呼,她立刻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他冷静的声音。
  “何楚,慕笙的身体突然有些异常,现在已经被送进抢救室。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赶紧过来。”
  只是短短的一句,却犹如晴天霹雳,将她冷静理智的世界,在瞬间劈了粉碎!
  淡然也好,坚强也好,只是因为她笃定慕笙还在她的身边,她们会相互扶持着一直走下去。但如果,她……如果她不在了……
  何楚有些恍惚地挂了电话,一时间分辨不清今夕何夕。江城关心地问了她好几次之后,才渐渐回过神来。
  迅速收拾好了包,她抬头对他说,“有急事,我先走。”
  江城早已伸手叫人来结帐,对她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微笑,“我送你过去。放心吧。一切都会没事的。”
  当何楚和江城赶到医院的时候,慕笙刚好从急救室中被推了出来。
  虽然她的脸色惨白,但何楚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纤细的手腕上还打着吊针。她的一颗心总算掉回了原处,只要慕笙没事,剩下的怎样都好。
  松了口气,她的脚下虽然有些虚浮,但还要立刻去找林医生确认情况。另一边,慕笙也让她放心不下。
  江城看出了她的疑惑,扶着她的手臂,对她轻轻说,“你姐姐那边,我去看看。”
  点点头,她去找林医生。
  其实慕笙的情况一直不是很乐观,已经昏迷了四年多,身体一天天的虚弱下去。林医生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她讲过,植物人需要家人经常在身边照顾,但她一方面要赚给慕笙治病的钱,一方面要找到……他,随着职场上步步高升的同时,她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刹那间,她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质疑——
  她的做法,会不会实际上是错误的?
  比起别人,慕笙更需要她在身边?
  会……是这样吗?
  “林医生。”她出声招呼。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X光片。
  “你来了,”他摘下眼镜,冲她点点头。
  她忽然有点惴惴,仿佛是中学时代偶尔的闯祸被老师抓了个正着。
  林医生是家栋首屈一指的脑外科医生,这么多年来,多亏他的悉心照料,慕笙才能从被判了死亡之后,还一次次奇迹般的度过每一次劫难。
  每当她感觉到自己都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总有他,微笑着对自己说,“要心存希望,生命才会有奇迹。”
  但他,第一次有这样严肃的表情。
  “慕笙的情况不太好,我想,你最好做好思想准备。”
  果然。
  何楚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只剩下一片黑暗,冰凉的感觉迎面袭来,几乎要湮没掉她的所有思想。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的眼前才渐渐看到了室内恍若白昼的光亮。整个人都恍惚处在梦中。又似乎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如同气泡一般,在空气中窸窸窣窣的裂开。
  “她大约还有多久?”
  林医生沉吟片刻,“车祸后,她脑中一直有血块,所以才会昏迷不醒。在之前曾经出现过好转的迹象,血块慢慢被脑部吸收;但最近半年以来,情况发展的却比以前还要严重。”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个原因,应该是由于慕笙已经昏迷了太久、身体和器官都在不断衰弱而造成的。今天这样忽然恶化的情况,意味着她的健康状况已经突破了临界值。我需要提前给你打好招呼。”
  “今天她的临床表现,是由于血压忽然上升而引起的脑部积水,”他尽可能地平铺直叙,“无法确定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在植物人的临床案例中,这样的情况是经常会发生的。经过抢救,目前的她虽然表现出稳定的状态,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升高的血压会造成她的内脏的极大负荷,加上脑部的积水虽然已经排除在体外,对神经也有相当的影响。所以她的昏迷程度会更加加深。并且,最大的问题是,接下来这样的突发状况,恐怕出现的会越来越频繁。”
  她笔直的站着,脊梁中似乎有什么,一点点的涨出来,撑住她的身体。林医生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她的脑海,但却仿佛,没有剩下一点儿的痕迹。
  她细长的眉毛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明明每一句她都明白的,但为什么连起来之后、她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呢?
  慕笙……还有多久的时间……
  她……是否能够让她发生奇迹……
  恍惚着,她出了林医生的办公室。已经是十点多的夜晚,医院里换上了昏黄的守夜灯。她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混杂着消毒水的医院的气味,只让她觉得头晕眼花。
  她在转角处,看到窗外一盏盏的街灯,不由得停下脚步,怔怔的看了很久。
  很久很久。
  两行的淡淡眼泪,从她的眼里落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在听筒那端传来他声音的片刻,她才惊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电话拨了出去。
  “何楚?”他的声音有点不确定,见她毫无回应,不由得又唤了她两声。
  “嗯。是我。”她喃喃地回答。
  电话两端的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打电话,是想问一件事,”她的声音飘忽,手指下意识地在玻璃窗上画着没有目的的图案,一下一下,“关于我们上次所说的赌约,如果我赢了,你一定会答应我一件事,是不是?”
  她想要的,是他的一个承诺。
  关于,陪在慕笙身边,不离不弃一辈子的,一个承诺。
  直到现在,很多事情对于她来说,才算是豁然开朗。当初她费尽心力要赢得许湛的注意,进而让他跳进她的陷阱。——她做这件事情的最根本目的,就是希望借她的手,无论许湛愿意也好,不情愿也罢,能够再次回到慕笙的身边。
  不离不弃。
  哪怕那样的感情不过是虚假的,她也希望,昏迷中的慕笙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乱战 Ⅴ
  似乎过了很久,许湛的声音才从那端稳稳地传过来,“不错。你也不要忘记了,如果我赢了,执行的人会变成你。”
  隔着听筒,似乎他的音调里有一些平常没有的起伏。
  那是什么呢?
  她蹙眉想了片刻,不明所以。但还是坚决地回答他,“是的。”
  “那么,我现在可以把赌约明确了。”他缓缓地说。仿佛在她耳畔立誓一般。
  她的心跳莫名的加快。在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中,她迅速地抓住了那根细细的透明的线——
  那是,期待。
  她在期待着他,说出那个她一直希望但却不曾面对的答案。
  她是懦弱的,也是卑劣的。即便在慕笙性命垂危的这个晚上,她竟然还在期待从他口中说出那个答案。
  这个认知,让她无比的唾弃自己。但却依旧控制不了,抹杀心底那小小的期待。
  许湛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如果我赢了,那么,请不要请求我,做任何与你姐姐相关的事情。”
  何楚的呼吸明显的一窒,正在玻璃上乱画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如果说林医生所说的慕笙的身体状况,让她的世界变成一片刺眼的白;那么,许湛的答案,足以让她整个人坠入黑暗的世界。
  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
  这是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的一个。
  除此之外,她没有一点的失望,没有一点的悲伤,没有一点的……没有一点的……
  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但声音却被哽在了喉咙里。
  许湛的那句话,足以证明,他与慕笙之间的关系了……不是吗?
  她张了张嘴,印在玻璃上的女子,脸色苍白,泪流满面。
  他在那端静静地等着她,给出最后的答案。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深呼吸来调整自己的理智,以微微有些颤抖的嗓音,迅速回答他,“如你所愿。”
  她切断了电话。
  手机啪的一声,从她松软的手掌中掉落在地上。
  摔碎了吗?她不知道。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脏最深处,“啪”的一声,裂得乱七八糟。
  愣了片刻,何楚转身,头也不回地向慕笙的病房走去。
  她只有赢。她必须赢!
  为慕笙,更为了她自己。
  几乎是同一时刻,无声的手机在地上开始疯狂的震动,屏幕上写着的名字,与何楚刚才玻璃上一笔一划无意识写下的内容,一模一样。
  满眼都是他的名字。
  许湛。
  但她,并没有听到这样细微的震动,已经远去。
  江城在病房里,一瞬不瞬地守着慕笙。
  他从护理口中断断续续地得知了一些关于何慕笙的情况。——四年前就已经昏迷。如今的生命迹象已经越来越弱。何楚每个礼拜都至少会有半天的时间来陪她。家栋的收费并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担的。
  对了。有些内向的护理美眉还特别郑重地多加了一句。像何小姐这样不离不弃的人,在许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植物人的家属中,其实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江城当然明白。时间是抹杀掉一切感情的最好杀手。四年,一千多个日子,如果要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好,他清楚的知道,那会是多么不简单的一件事。
  而对于何楚自从进入启天后、一直以来的拼搏,他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与敬佩。一个弱女子,在商场中一步步地走过来,除了她过人的天分以外,她所付出的艰辛和汗水,被他所看到的,未免太少太少。
  她有过怎样坚强的心境与支撑,才能够毫不犹豫的一路走过来?罔顾会受到怎样的挫折与伤害,只是一步步的,用尽耐心与努力地坚持下去。
  启天从创业到现在,离开了很多人。像何楚这样从最底层一直做上来的元老级人物,寥寥无几。
  他和苏意都一直以为,是启天给了何楚机会。
  现在再回头看看,其实,是何楚给了自己机会。有她这样的拼搏,在任何环境中,脱颖而出都会是必然的结局。
  想起之前种种对她的揣测与质疑,江城不由得有些汗颜。——在他与何楚的第一次交锋中,他对她的评价不外乎是“野心勃勃”四个字,因为她的急功近利,他对她的评价并不是很高。也正因为他有了这样的判断,所以苏意会认为种种直接的利用手段,于她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事情。
  ——如果她一心要向上,那么这样的牺牲与被牺牲,简直是一定要面对的事情。
  他们都这样以为。所以他的突然出现,即便明显地伤害了何楚的信赖,但苏意依旧坚持不做任何解释。
  但现在,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羸弱的女子,江城在这一刻,才终于知道自己在之前错的有多么离谱。
  真实的她,以冷漠为外壳,至情至性。
  她所要的,也并不是所谓的辉煌的事业前程。
  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之前的种种所为,恐怕在她的心中,无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难以愈合的烙印。
  她最想珍惜的,就是大家守护在一起的信任。
  一如她为欧离与苏意所做的一切一般,之前他们一直在怀疑,恐怕连欧离这个当事人也不会信,何楚竟然真的只是单纯的想帮助他们。但当他今天晚上听完何楚的故事、现在坐在这里的时候,他忽然相信了何楚。
  这一次,他愿意去相信她。——
  真的,她只是,不愿意苏意或者欧离重蹈她的覆辙。
  他相信她这样的动机。现在,他真的完全从心底相信了。
  病床上的女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果然,她就是何楚家中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只不过眼前的苍白羸弱,对比之前笑得明媚阳光,除了让他感慨人世无常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任何的想法和揣测。
  想起之前Sarah曾经和他很含糊地提过,似乎在许湛、苏俊还有何楚三人间,有什么很微妙的关系。应该是真的有吧,否则以何楚的冷静个性,连身边的苏意都懒得应付,更遑论去主动引起许湛的注意。她的费心费力,从头到尾,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事到如今,他也认为,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再去深究何楚的背景。
  他们只要相信她就好。相信现在的她。
  今晚所知道的一切,让他由衷觉得,现实果真远远比他想像中更加血淋淋的残酷。如果真的有上苍,那么接下来,它需要对何楚更好一点。
  门轻轻打开,何楚走了进来。她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但眉宇间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她冲他点点头,“多谢了。”
  江城看着靠在墙边的她,片刻,起身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这个拥抱,不包含任何的□在其中。她一个人了太久,他只是想给她一个支持的拥抱。
  以,朋友的身份。
  “对不起。”他低低开口。
  何楚很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乍被他抱住,她一瞬间愣住,甚至错愕的忘了反抗。但江城的身上似乎有什么让人安定的力量,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由开始的微微绷紧,奇异地渐渐放松了下来。
  “为什么道歉?”她有些不解。
  江城轻笑,“为我所做过的一切。还有苏意所做过的一切。真的,对不起。”
  何楚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有雾气渐渐聚进了她的双眼。她咬住唇。
  “如果现在还来得及,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在今后的日子里,能把我当作朋友。” 江城说得诚恳。他松开怀抱,看着何楚,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何楚微微一笑,“如果不把你当作朋友,我今晚就不会说那么多。”
  不知不觉中,其实她早已经对他有了信任。虽然她还曾一度认为,江城会是她的敌人。但当她看到他为苏意所做的种种之后,不由得对这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设身处地考虑的人有了很好的印象。
  她欣赏他。所以,这样隐秘的心事,她愿意向他倾诉。
  不同于沈南风的生硬,不同于欧离的简单,不同于苏意的看不清,不同于许湛的渊源太深,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能够很快理解并且在实际中帮助到她很多的好拍档。
  “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她正色道。
  他点头,“你说。”
  “关于欧离的方案,我还是非常想用。这是我这么多年做设计的经验和直觉。”她咬了咬唇,她真的、不能允许自己输。
  “请你,帮我说服苏意。”
  苏意的固执与坚持,基本在江城的预料之中。
  应何楚的要求,他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她背景的信息。于是绕着弯说话的最后结果,就是他词不达意地游说了一天,即便说到口干舌燥耐心全无,苏意的嘴巴依旧像是咬紧的蚌壳,毫不松口。
  苏意皱着眉头,他不理解江城的态度为什么会忽然变化的这样剧烈。并且在整整一个下午里,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那样的刻意绕过,他看的清清楚楚。
  他有点不悦,因为江城与何楚似乎有了共同的秘密。他亦有点生气,因为江城胳膊肘朝外拐的行为让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丢掉了这个朋友。
  但从小到大,他都是将自己情绪隐藏得很好的苏二少。他早已经习惯了用同样的表情去面对所有事。即便心中有再多的烦躁,如果他下定决心要隐瞒的话,基本上,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
  即便是江城,也一样。
  他淡然地给了三个结论:一,他相信江城,也相信何楚,但是他不相信欧离。二,何楚极其想赢这一场与大地的竞赛,他也一样。他们之间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的分歧与矛盾点。三,欧离与最后的成功,没有必然的联系。在他眼中看来,反而有着极大的风险。而他们所说的种种理解,并不能成为他信任欧离的原因。
  江城的脸色变得黯然。这样的说服过程,让他觉得十分痛苦。夹在何楚与苏意中间,他发现自己左右为难。
  两人要求都不可以向对方透露自己手里的牌,这简直让整个局变成了死棋。在博弈中,必须有人能够让步,他们之间才可以共同面对未来的艰难险阻。
  何楚说,她这次绝对不能输。
  苏意如果败在这里,赔进去的,可能是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他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之中的某人让步呢?想得更深刻一些,其实,他们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还是因为对彼此的信任不足够。
  仅仅上下级的信任,根本不足够支撑,让对方去承担自己非常关键的一役。
  江城还在出神,有人轻轻敲响苏意办公室的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苏意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何楚。
  她似乎已经从慕笙严重病情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站在门口,淡淡微笑的她,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江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两个人面对面的交流,要比彼此的相互揣测和通过他的传达更加直接。他由衷地希望,他们能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没我的事的话,我先出去了?”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苏意点点头,何楚勾了勾唇角,对他投来感激的一瞥。
  为他们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江城由衷地希望,他们间可以尽快解决掉所有的矛盾。
  “我是来谈关于方案的事情的,”何楚坐下,开门见山地作为开场白。
  “我知道。”他点点头。
  何楚的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我坚持认为,欧离的方案会比阿峰的更高明。”
  “但市场上的事情,预测向来都不过是预测而已,”苏意的话说得相当直接,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不需要再拐弯抹角,“看起来很一帆风顺的方案,在实施的过程中,照样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滑铁卢。”
  “我以为这个说法有失公允,”何楚并不认同,她摇了摇头,“我承认所有的事情都存在意外,但如果因为有意外,我们就不需要自己的判断的话,那我就没有必要担当这个职位了,对不对?”
  “不,我的意思是,或者,你可以多一点怀疑,而不是完全就以设计稿的出色与否来定夺最后的输赢。”苏意尽量耐心地解释。在这个漫长的产品诞生的过程中,每一点都很重要。所以他坚持认为,何楚不需要采用含有风险的设计。
  “不错,每个环节的确都有很多可以提高的地方,但对于负责设计部分的我来说,选出最优方案,原本就是我的职责。”她不能去质疑别人的工作,她愿意去信任自己的同伴,但这样的前提,必须是她对自己的选择有把握。
  如果苏意要因为信任的缘故,怀疑她的用人能力。那么会导致她对未来的整个结果与走向,毫无把握。
  苏意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头,“其实我们的出发点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根本性的矛盾。但作为最终的决策者,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如果你是以上司的身份说这句话,我完全接受。”何楚淡然回答。她是真的从心底认为,这次要用了阿峰略显中规中矩的设计,启天必然遭遇滑铁卢。但这只是她的商业直觉,从理性的角度来说,其实并不能作为任何决策的支撑。但苏意如果仅仅是因为对欧离的芥蒂就让她放弃一个优秀的方案,未免过于轻率。
  苏意沉默了片刻,他想起不久的之前,江城在游说过程中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过的情况分析——
  如今的你们,就像是绳子上的两端,明明是同一个方向,却因为使力的不同角度,把最终整个绳子打上了死结,使得整个棋局变成了一盘死棋。
  何楚如果一旦倔强起来,他是大约知道她的绝不回转的。于是,他选择了让步。
  “这一次我之所以会特别的谨慎小心,的确与欧离有关。确切一点说,是和我的家里有关。”
  “家?”何楚有点愕然。乍听到这个词从苏意的口中讲出,她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苏意尽量把说明压缩到最言简意赅,“是的。苏丰曾经说过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打压我,而眼下的这个单子,就可以理解为最好的一个打击对象。而根据我对他和欧离之前的了解,这一次派过来让欧离做商业间谍,实在是很像老爷子的作风。”
  “但是,欧离……是我带进来的?”何楚不由得有些结巴,难道说,他连带着怀疑她吗?
  看出她的疑惑,他轻轻摇头,“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欧离的?”
  想了想,她如实回答,“凯撒。”
  他皱了皱眉,想不通何楚为什么会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在他的概念里,夜店是相当混乱的场所。
  直到想起了欧离的职业,他才徐徐开口,“是他在做调酒师的时候遇到的么?这样说来,倒也有可能是巧合。”

  乱战 Ⅵ
  “如果要刻意的安排成这个样子,未免过巧了。”何楚始终相信,有着那样清澈眸子的欧离,一定不会是别有目的接近她的商业间谍。更何况,在凯撒里,除了沈南风,恐怕没人会知道她的身份。即便她不相信欧离,她也该相信沈南风。
  “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假设有点牵强。”
  “但在眼下的情况中,我实在不想整个方案有任何一点的风险。”他慢吞吞地回答。
  他们的一切争执,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对于欧离,这一次,我真的很有信心。”她理解他,但同时,她也希望他能信任她。作为全权负责设计部的总监,她拥有一票否决权。这个权利当日是苏意给她的,那么,他就应该给于他对应的信任。不是么?
  “我愿意以我的职位,来为欧离担保。”
  她这话一出,几乎让苏意当场变了脸色。她这算是什么?威胁么?
  何楚的视线集中在他宽大办公桌上的一隅,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意的神情,只是自己默默地想着心事——
  如果这一次她输了,如果慕笙不在了,她……是一定会离开启天的吧?
  或许会回到美国的学校里继续自己的学业,或许去不知名的地方开始自己简单的生活。只是,她一定会离开这里。
  这个城市中,有太多她的回忆。如果慕笙都不在了,那么就让一切都埋葬了吧。随着她的消失。
  她抬起头,对被惊吓得有点愤怒的苏意轻轻一笑,“如果这一次启天输了,我愿意以辞职的方式,来承担所有的后果。”
  苏意的脸色变得铁青。
  看着她低着头淡淡微笑的样子,他第一次有跳起来发火的冲动。忍了好几忍,他才以自己多年来修炼下来的好修养压下了怒气,缓缓地回答,“你先回去吧。”
  “我……”她还想继续。
  他“啪”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第一次用情绪外溢的语气对生硬地她下令,“你现在出去。这件事不必再提。”
  如果她再说下去,他觉得自己会有砸东西的冲动。
  何楚抿了抿唇,沉默着离开。
  苏意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好半天,才颓然地解开自己衬衫上扣得紧紧的扣子。——今天这样一本正经的装束,让他莫名地觉得窒息。
  何楚那样无所谓的姿态,让他的心里有很陌生的惶恐。她是这样不在意地就可以离开启天么?挥挥衣袖,不带走半点云彩。离开启天,顺带着、离开……
  他。
  一旦想到这里,他的心底就痛得更加厉害,那种握不住的疼,让他心里变得空空荡荡。
  原来,他的心中,还会有疼痛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再会感觉到这样尖锐的情感。
  原来,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真的已沦陷得如此之深。
  那么,他要选择相信她么?
  苏意徐徐地吐了口气。
  相信她,连带着,相信她所信任的所有人?
  不相信她,她可能会带着失望,转身离开。
  苏意皱紧了眉头。于他来说,这真是一道非常艰难的选择题。
  何楚所提及的辞职,并不是一时冲动的说法。
  她完全理解苏意的质疑,却对于他贯穿始终的不信任,一直有着相当的疲惫和无力感。这一次慕笙的再次遇险,也让她真正的明白,其实所谓的光鲜职场,于她来说,并不是有着太大的吸引力。
  如果借着这件事解脱自己,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在自己的电脑上,写好了简单的辞职信。保存在信箱的草稿箱里,然后待机离开。
  苏意经过的时候,她的办公室里已经关了灯,黑黢黢的安静空间,蓦地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推开门,没有开灯。
  空气里弥漫着何楚的味道,印象中她似乎从来不用香水。但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苏意才发觉,她身上一直有淡淡的香气。
  当空间中没有任何干扰的时候,这样的香气就一点点地散发了出来。
  直到,一直渗入他的心底。
  他忽然想起来,在不久之前何楚带着先进科技的众人顺利迁回启天,在她刚刚搬进这间办公室时,脸上并没有太多的高兴情绪。那时的她应该是不开心的吧,在被那样深深地隐瞒和利用了之后。
  而他,却一直并不在意她那样的情绪。即便他明白她的不悦。
  作为在她这个职位上的人,就必须要理解公司的决策以及战略。如果她不清楚这一点,那么他认为她不是很有资格担任这份工作。
  ——依稀记得,在江城说他伤害到了何楚最好去解释一下的时候,他是这样回答的。
  冷漠到不近人情的答案。
  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再这样去告诉自己,她是不重要的。当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要辞职的时候,他的心情复杂且奇异,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希望她离开。
  他不希望她离开。
  他有种预感,如果她从启天辞职,他会就此失去她。
  他们不过是上下级关系,——还不能算是很要好融洽的上下级。当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并且终于确定了要得到她的时候,其实他们间已经没有剩下太多的时间。
  从一个上司的角度来说,何楚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人才。有着飞快的成长速度,假以时日必然会崭露出极强的能力。在这个版图扩张的节骨眼上,启天需要她。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她是一个很值得珍惜的女人。刚看上去仿佛平常,但接触得越多,就会越觉得品出了淡淡的味道。她的种种才华,加上独立冷静的个人魅力,每一点一滴,都让他心动。
  许湛也好,欧离也好,他们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里流露出的眷恋,他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会是太简单的对手。更何况,苏俊也似乎和她是熟识。他看她的眼神,有奇异的心痛夹在在其中。
  现在回头看看,他会讶然,自己竟然迟钝如斯。他们在一起了四年多,他有无数的机会去了解和靠近她。但直到这个迟缓的最后,他在江城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下,才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心意。
  这样的错过,让他无法控制的沮丧。
  他不想让自己更加后悔。
  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那么,他会选择,要她在身边。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争取到她。他这样想着,无可奈何地微微叹了一声。这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想必苏丰一定不会放过。
  在她的办公室里想好了自己的决定。摇了摇头,他准备转身离开。
  关着的门却忽然被人轻轻打开。苏意吃了一惊,但第一个反应,却是下意识地闪身躲在了书柜后。
  何楚的办公室,以书柜隔了一个小小的壁橱,她平常都是用来放一些历史类的资料,还有几套准备好的衣服。
  其实苏意应该站在办公室里,若无其事地和来人打招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动静,他下意识地就藏了起来。
  如果来人是何楚,他莫名觉得会有种被拆穿的狼狈。
  来人并没有开灯,窸窸窣窣地在她的办公桌上找着什么,然后很快地打开了电脑,双手如飞一般在键盘上敲了一会,进入了她的个人电脑。
  苏意早已察觉了异样,但他并未出声,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冷冷地看着一切发生。
  来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个人电脑,在打开没有关闭的信箱时,他轻轻“啊”了一声。——第一眼,他就看到了何楚的辞职信。于是手下不由得有些犹豫,但这样的摇摆不过也是短短的几十秒,他拿出U盘插入接口,飞快地将所有挑出来的文档拷走。
  整个过程大约没有超过五分钟。出门的时刻,他略有些惊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光线在他的脸上镀出奇异的轮廓,一半面孔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再过了几分钟,苏意才慢慢地从书柜后走了出来。虽然来人几乎不曾回头,但他早已认出了他的身形。
  设计部的主管,阿峰。
  他一度以为欧离才会是那个最可能间谍的人选,不过,通往罗马的道路绝对不止一条。多亏了苏丰,让他再次认清了这一点。
  苏意打开了何楚办公室的灯,电脑已经被很小心地恢复了原状,抹掉了出入的所有痕迹。他想了想,用她的电话拨通了江城的分机。
  响了两声就被他接了起来。
  “何大美女怎么样啦?你有没有说服了苏意那个死木头?”他一接起电话,立刻出声调侃。
  苏意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不自觉地把听筒想像成江城的脖子,“是我。”
  江城明显地倒抽了口冷气。
  苏意冷哼,“让你失望了。”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难道你是打算潜入办公室对我们的美女意图不轨吗?”他在电话里不怕死的调侃。“你一定想掐死我吧,哈哈哈,我已经锁好了办公室的门。”
  听筒里果然传来“咔嗒”一声锁门的声音。
  苏意不由得揉揉额头,为什么他觉得江城现在越来越无聊了?难道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所以导致人的精神有一点异常吗?
  “认真点说,现在找个可靠的人,去监控室把录像调出来。我们三个人办公室里的,我想想看,大约需要最近半个多月的。”
  “怎么回事?”江城的声音瞬间变得紧绷。
  苏意的回答里,竟然带着微微的笑,“我刚才在这边,碰巧看到了一只苍蝇。”
  江城愣了愣,迅速笑出了声。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碰巧的、在那个地方吗?”
  苏意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的确,他出现在何楚的办公室,还是在她不在的时候,这件事诡异到没法让他解释。
  尤其,对上了江城,他连撒谎都不能。
  江城笑了一会,很认真地问他,“你在那里,是代表你做了决定吗?”
  苏意想了想,“我已经基本有了想法。”
  最终,苏意在设计部正式宣布,这一次启天将采用欧离的设计方案。
  何楚在那一刹那,十分开心。在纷纷扰扰了许久之后,这个好消息几乎是她阴霾天空中的唯一亮色。坚持得如此艰难,终于,苏意在这一次重要的设计中,愿意相信她的判断。
  但当她去笑意盈盈地与江城和苏意讨论的时候,他们两个流露出的神色却相当奇怪。江城有点坐立不安,苏意一味的沉默。在会议结束后,江城还特意追上了她,吞吞吐吐,半天的顾左右而言他。
  “究竟是什么事?”她微微皱起眉。种种细节透露出的情况,很是让她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她下意识地,不去深想那样的蹊跷背后,究竟会是什么。
  江城犹豫了半天,只是叹了口气,“如果发生了什么让你很不快的事情,记得,一定要听我们的解释。”
  “你现在不能说么?”何楚问。
  如果他们真的是站在同一条阵线上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吧?
  江城又沉默了片刻,看得出,他心中的斗争很激烈,一如他神色上反映出的那般。
  “现在如果说了,恐怕未来会有一些事情超脱掌控。”他字斟句酌地想了想,缓缓开口,“在这个过程中,你有需要扮演的角色。这一局中,少了谁都不行。如果不是最根本的反应,恐怕瞒不过有些人的眼睛。”
  何楚微一沉吟,“这件事,与苏家老爷子有关?”
  江城点头,“不错。”
  何楚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我会相信你们。”
  相信吗?
  江城看着她的背影苦笑。这一次他是由衷的希望,在一切发生之后,她还能继续地,相信下去。
  信任这件事,做要比说难得多。
  新产品在面世之前,会召开一个预演会。
  作为启天这样比较有影响力的公司,头一次进入电子业,自然要将第一款产品的预演会弄得大张旗鼓。预演会上会进行新产品发布后的基本功能的说明与特点介绍,顺势以媒体的方式进行大规模的宣传,这样在最后的产品发布时,才会将整个产品的影响力炒到最高点。
  说穿了,这也是炒作的一种。
  而在启天宣布了产品预演会召开的日子之后,紧随其后,大地也宣布了也将在同一天举行自己的预演会。
  这两家迟早会在商场上拼得惨烈的公司,在这一档发布期的伊始,就已经完全摆出了对垒的姿态来。甚至更久远一点,从启天入主电子业、旗下的先进科技与大地在Game的单子上一较长短的时候,这一场没有销烟的战争,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启天背后所站着的Game,大地在美国的设计合作,两家公司传说中大笔的投资金……无一不透露着国际化的走势。而这一场完全面对面的预演会,意味着在未来的几年、甚至是几十年内,有越来越多金融巨头加入的电子战争,在中国这片不可小觑的市场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他们直面竞争的强烈意识,甚至表现在了预演会地点的选取上。两家公司,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擎天大厦,作为自己面向媒体重要的第一幕的场地。
  周五下午的同一时间,启天与大地,占据了大厦的两侧会议室。不同寻常的默契让大家在纳罕的同时,也让各家媒体很是欢欣,——从未有过的近距离,甚至当家人许湛和苏意都可能在走廊中面对面,火花四射,必然能挖掘出更多对垒的内容与隐私来吧。
  所有人都如是想。于是原本就极受关注的预演会,变得更加拥挤火暴。距离两家预演会召开还有一小时的时间,走廊里都已经是熙熙攘攘。长枪短炮中,点缀着几张被观众和圈内人所熟悉的面孔。
  从地点选择的默契程度上来说,苏意和许湛,如果他们不是私下达成了一致,那简直意味着,两人有非比寻常的惺惺相惜……呐!
  他们同时挑选了对方为对手。
  他们同时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何楚。
  因此,狭路相逢,必然无可避免。
  预演会终于到来。
  这一天,双方公司的最高负责人,悉数到场。
  大地方面,以许湛为首,执行副总裁苏俊,首席设计师顾倾城,项目负责人林子雨,公关部媒体负责人Sarah。男士们全部以正装出席,而其中的两位女士——顾倾城和Sarah,更是以热烈的红色大摆裙为自己的服装,虽然并不是非常正式,但是美女向来都会是谋杀闪光灯的最佳焦点。艳丽的红色,更加象征着大地集团对于此次预演会的信心满满。

  乱战 Ⅶ
  而启天传媒,因为在广告业内享有极高的声誉和人脉,各大媒体集团纷纷派出了顶级的采访阵容。虽然总裁苏意总是冷冰冰的样子,但在这个流行扑克脸帅哥的时代,他的身份背景着装风格都让女人们有非常大胡思乱想的空间和余地。微笑的江城与何楚,分别负责项目执行与产品设计;设计部负责人阿峰,身为设计界的元老级人物,相比半路杀出的顾倾城,显然更有媒体号召力。更何况,启天的发布会上,竟然出现了一位绝色的美少年!
  ——即便是阅尽无数美人自称早已审美疲劳只是为了来拍八卦的时尚类杂志,摄影师都像疯了一样,使劲地对着美少年猛按快门。
  镁光灯的闪烁此起彼伏,简直要耀花了众人的眼。江城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对坐在身边的何楚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你把欧离带到这个场合里,说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即便身为这一次设计中的主要设计师,但按理来说,这样重要的场合,欧离还是不应该参加。毕竟面向诸多媒体,亮相的原本就应该是负责人而已。落实到执行层面,为人作嫁衣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原本江城以为,何楚极力争取让欧离出席这个场合,只是出于私心的考虑。但他太过低估广大人民的八卦和对美丽的本能驱动力的强大,从这种快要把人的眼睛闪得瞎掉的摄影疯狂程度来看,他不由得下结论,何楚根本就是故意的。
  果然,她笑着回答,“当然了,物尽其用。就算我提前说了你也不懂。”
  还有半个小时,双方会同时开始发布会。正在助理们忙着低头准备的时候,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在江城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向来沉稳的江城,蓦地脸色大变!
  “怎么了?”何楚轻轻出声。坐在他另一边的苏意也投来打量的目光。
  江城看了看他们,苦笑着回答,“果然,大地的时间有提前。刚才Sarah宣布,会在五分钟后正式开始。”
  何楚挑了挑眉,苏意淡淡说道,“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
  江城转头,和他交流一个复杂的眼神。
  一切都按着他们想像中的节奏在进行。只希望,结果能够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何楚坐了片刻,心中闪过莫名的慌张,她对江城低声说,“我去听听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许湛,自从手机换过之后,她将他拖入了黑名单。音信全无的结果,并没有换来她心灵上的平静。再加上之前苏意所提到关于苏丰的种种,像是一根刺般扎在她的心里,欧离真的会背叛吗?
  说到底,其实她是并不确定的。
  那样的不确定,让她在心里有微微的惶恐。在得知大地将要提前预演会的召开时,那惶恐,一点点的扩散开来。
  她,需要去看看。以确定自己没有做错。在这个时刻,她更加能够深刻的体会当初苏意当初夹杂着怀疑与犹豫的心情。
  苏意点点头,她从讲台的后面穿了出去。
  何楚还是一如既往的穿着普通的职业装,她摘掉胸牌,忙着给各路人马拍照的摄影师,倒也没人注意到她。
  大地的展厅里是一样的人满为患,从侧门进去,她默默地站在一个靠着墙边的位置。
  进去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许湛。
  他坐在最中间,左右两侧分别坐着苏俊和顾倾城。顾倾城凑过去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他笑着回答了她几句。
  虽然知道顾倾城与许湛之间不可能会有任何关系,但看到这一幕,何楚不由得还是轻轻咬住了唇。
  他冷冰冰的话似乎还在她的耳畔回响,知道了她的目的之后,他生气了吗?不悦了吗?还是说……他会无所谓的……放手?
  她愿意承担他所有的怒气和情绪,她心怀不轨的接近,如果被一直顺风顺水的他知道隐藏在背后的实情,翻脸,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他们,必然会形同陌路。
  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一般,他的视线淡淡朝这边扫了过来。与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的一刹那,他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应该早已经猜到了会在这个场合里见面吧,所以他一点都不意外看到她。进退得当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即便看到她,也没有任何的僵硬,依旧笑得很得体,唇角的弧度一直弯得相当标准。
  看到她,不看到她,于他来说,似乎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里建设,却没有想到,他那淡淡的一瞥,会让她从骨子里渗出冷意来。
  他们间……再无任何的可能。
  她的脚下微微踉跄,下意识地,她倚在了墙壁上。
  在同一时间,苏俊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她。
  一段时间不见,何楚明显地消瘦了下去。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即便双肩单薄得有些可怜,但她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傲然而倔强地站着。犹如冬夜中的一株寒梅。安静地,挺立怒放。
  她和许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不由得蹙眉,心中不由得有隐隐的担忧。即便他与慕笙已经过去,但在心底,他看待何楚早已如同妹妹一般。那样爱护着何楚的姐姐慕笙,她可知道……他们之间的是非曲折?
  他们之间,曾经走得艰难,最终也逃不过形同陌路的命运。下意识的,他不愿看到好友与何楚再走上类似的老路。
  苏俊转动眼珠,在他身边的许湛,依旧将表情很好地保持在平澜无波的状态。但他在另一侧微垂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握了很紧。
  他是知道了何楚的过去,但那又怎样?
  因为有一个悲惨到仿佛小说般的童年,因为她和何慕笙之间“情深意重”,因为苏俊曾经“伤害”过她的姐姐,她就可以将他的自尊踩在脚下吗?
  即便那自尊碎成了一片片,也是他活该吗?!
  他何其无辜!
  苏俊和何慕笙的过去,和他许湛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她要报复,那也应该直接找上苏俊!却为什么要扯上他?而他……如果没有苏俊的“面子”,傲气冷漠如何楚,恐怕连正眼看他的机会都没有吧?更别说,还特别的以多种“个性”来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他怒气滔天。
  他恨不得一把捏死她,但在听到那样充满暴力的过去之后,他却忍不住的心疼。
  心痛与愤怒夹杂的情绪,劈头盖脸地向他扑过来。他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忍住了去质问她的冲动。
  要问什么呢?
  你对我……可有真情?
  可笑。他咧嘴,笑得苦涩。凭什么他要去用企求?在她那样无情地伤了他之后?
  凭什么?!
  ——等她的解释。他这样对自己说。反复压抑着冲动,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的谜局,或许亦有隐情,或许她有不得以的苦衷。
  他要等下去。如果他先开口,意味着他不仅输了,更加是一败涂地!
  当他等到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她才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说来好笑,这是他们之间,她第一次主动联络他。在那个简短的仿佛寒暄一般的通话里,他直接提出了他的条件——
  如果我赢了,那么,请不要请求我,做任何与你姐姐相关的事情。
  她越在意的保护着什么,他就越想将那样的禁锢给打成粉碎!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继续这样放纵自己的感情。
  或者说,他在赌。赌在她的心中,他的分量。
  然后。
  他输了。
  她迅速挂断了电话,并且干干脆脆地切断了与他的所有联系。
  而他的慌乱,他的烦躁,他的愤怒,他的诅咒……这一切的一切,她根本看不到。
  因为,她——不、在、意!
  因为她根本不在意,所以她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因为她根本不在意,所以在他狠狠戳穿她之后,依旧能不受影响地继续自己的轨迹,上班也好、回家也好,她的情绪看不出半点异常来。
  在她楼下逗留了数个晚上后,终于,他窝囊得连自己都不再忍得下去。许久不曾高昂的斗志,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很好。他冷笑。这场还未完结的比赛,他会尽力到远远超过她的预期。
  他要赢。
  预演会之前,他控制不住冲动,手指冰凉,再一次地打过她的电话。当听筒里依然传来占线的声音,他真的明白了,何楚是存心要躲开他。
  躲开么?
  他冷笑。
  他还没有点头,游戏为什么就会结束呢?
  那将会是他的最后一通电话。他对自己说。
  她要什么,他就偏偏不给她什么!!
  他如同起誓一般,宣泄着自己无名的怒火。
  如果说,刚开始主导的情绪不过是他的愤怒,那么在最后一通电话之后,她已经成功地让这样的怒火变成了浓浓的恨意。
  他恨她。恨她在这一场游戏中从来没有付出过一丁点的真情,恨她布了天罗地网却不是为了捕捉他的心,他也恨自己,从来都在女人中如鱼得水的许湛,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不是很漂亮根本就不温柔的狠角色,控制不住心中的悸动的痛楚!
  其实这场游戏,还未看到结局,但已经落幕。
  他刻意逃避,不去想这个事实。
  他们的对视只是短短的一瞬。几乎是立刻的,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地将视线调转到了其他地方。
  但那一瞬,又仿佛,已过了许久。
  久到,他将她勉强的淡然、她真实的憔悴、她咬住牙的倔强,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将视线淡漠地调转,但却调转不了他的心。
  或许……真的有……什么隐情……
  他咬紧了牙,甩掉不该有的软弱。
  在众人的期待中,大地的预演会正式开始。
  向来鲜少在媒体前以正装露脸的苏俊,担任了这次重要活动的主持人。得体的开场白,镇定自若的神情,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满满自信,让大家对这位从来都以花名行走江湖的大少,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开场白只是过度,重点是产品设计揭晓的那一刻。
  在苏俊微笑着打开投影的那一刹那,何楚心跳如鼓。如果不是依靠着墙壁,她怀疑自己会因为脚软而跌下去。
  而乍看到大屏幕上出现内容的那一刹那,她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立刻,脸色变得惨白。
  那不是原原本本的、启天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设计。
  但那,赫然是阿峰的设计、欧离的创意的结合体。
  她看了太多次他们的设计方案,自然对这一切烂熟于心。
  而大地……竟然卑劣至此。
  无论她选择哪一个方案,她都会输。——她根本就不必要与苏意争执那么久。因为在更早之前,当她确定了要从那两份方案里选择最后的答案时,那一刻起,她已经输了。
  抬腕看了看表,距离启天预定时间的开幕,还有三分钟。
  何楚的身子轻轻晃了几下,手指扣紧了掌心,她迅速地转身离开。
  她忍不住冷笑,许湛……苏俊……原来你们也就这点手段!
  虽然,到了现在这个时间,她能做的一切都已经太晚。但是她还是选择毫不犹豫地赶了回去。
  启天的展厅拥挤异常,大约是大家都看到了大地惊艳的作品,于是对启天有了更多的关注。
  进门的刹那,她刚好迎上江城温文的声音。
  “我在此宣布,启天的预演会,正式开始。”
  一切,都变得太晚。甚至连她赶到台上的那一刻都已经来不及。
  坐在台上的阿峰,低头的一刹那,唇边有着微微得意的笑容。
  这就是跟着她辛辛苦苦打拼了一年多的伙伴。——透过人群,何楚看着他,整个人瞬间被抽空了力气。
  是她原本就不懂大家?还是商场上原本就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遥遥的,她感受到一道注意的视线从台上投了下来。她顺着看过去,那人竟然是——
  苏意。
  在这个江城揭开产品面纱的重要关口,苏意竟然在看着她。并且是以一种十分专注的眼神,只看着她。
  何楚不由得愣在原地。
  穿过人头攒动的拥挤,他遥遥地看过来,专注温和,过了片刻,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
  仿佛是要给她支撑住的力量一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前,他破天荒地露出了罕见的笑容。眼尖的记者和摄影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一刹那,闪光灯耀得前方灿若星辰。
  那个笑容,十分温暖。何楚只觉得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从心底里满当当地溢了出来,直到湮没了她所有的情绪。
  即便有欧离如同天使一般的面孔在先,苏意的这个笑容,也让所有人有刹那间的疯狂。
  “请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手上,千万不要发生拥挤情况,我们保证,一定给大家充分的时间用来拍照和采访。”江城眨眨眼睛,调侃着为苏意解围。果然赢得笑声一片。
  他打开报告,启天的设计唰地跳了出来。
  整个场中先是一片安静,然后场中的所有人,不由得齐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诺大的空间中,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位记者迟疑着举起了手。
  江城冲他点点头。
  “这个设计……似乎是著名的Orange公司的招牌产品吧?”
  他很诚实地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屏幕上的图片,赫然是相当著名销量惊人的Orange公司近期推出的代表产品。即便刚刚在大洋彼岸问世不久,就已经掀起了全球的抢购热潮。无数粉丝在各个国家的销售点中排着长队,目的只是为了买到一款Orange最新产品,——这简直是街头巷尾的潮人代表的象征物。
  因为国内语言文字的缘故,所以目前Orange的产品还没有打入中国市场。不过所有的界内人士都认为这只是时间的关系而已,毕竟,中国这样大的市场,作为全球化的Orange是绝对不会放过的重头戏。
  而启天这样直接的将这个产品展示了出来,是无所谓……抄袭吗?
  这个疑问萦绕在所有人心中,但一时间没有人开口提问打破这诡异的安静。直到,这个年轻的记者、无知者无畏地说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江城笑得十分开心,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当然,你说的完全正确。”
  “完全正确……”在他干脆的承认之后,反而是记者变得有些嚅嗫,“江总,您的意思是……?”

  真相 Ⅰ
  江城的脸上一直挂着微微的笑,他环视一周,当所有人都在他平澜无波的眼神下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之后,才缓缓地笑道。
  “在启天不懈的争取下,我非常荣幸,能够站在这里对大家宣布这个消息。”他的声音十分沉稳,眼神专注,遥遥的看到何楚,他有些促狭地笑了笑。
  “继与Game达成战略合作之后,我们非常荣幸的成为、Orange公司作为用户端在中华区市场中的唯一合作伙伴。相信与Game、Orange这两家世界级的公司共同携手,启天在不久的将来推出的产品必然会给用户带来巨大的惊喜。敬请大家拭目以待。”
  江城这话一出,简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先是不约而同地错愕片刻,然后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来发问,整个场中的秩序在刹那间变得混乱不堪!
  人头攒动着,于是他们在瞬间失去了何楚的身影。
  不过阿峰的颓然与吃惊他们都看在了眼中。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终于,一切还算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虽然在这件事中,他们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与Orange的合作,将大大削弱启天未来的赢利点。但这样合作的好处亦是相当明显的,Orange的金字招牌,简直是保证了在不久的将来中基础可观的销售量。
  因此,即便降低了赢利点,但他们却成功避开了设计上商业机密的泄露风险。这一仗虽然十分凶险,但启天并没有输。
  一切,都还来得及。
  人群蜂拥而至,纷纷将话筒伸到最前端,提问声不绝于耳。江城忍不住一再地出声维持秩序,即便如此,场中还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嘈杂。
  苏意的脸色稍霁,大家这样的反应,证明了他们赌徒似的策略,总算是迈出了正确的第一步。
  于是,那样的隐瞒、担忧还有奔波,都算是有所回报。他在江城的身后,遥遥地朝大厅中的最那头看过去,下意识的,在人群寻找那个单薄的身影。
  但几乎是立刻的,苏意感觉到有微微的寒意从心底升了上来!
  何楚,已不在原地。
  当天下午,苏意收到了来自一封何楚的邮件。因为这一次在设计部出现的重大失误,她认为自己在用人方面存在巨大的疏漏,且鉴于之前与苏意的争执,在此次在预演会中出现的所有责任,她愿意以主动辞职的方式,一力承担。
  短短的一封mail中,她的用词十分客套与生疏。恭谨的语气,仿佛是一个十分识大体的下属。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苏意毫不犹豫地回信给她,“不需要在意其他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回来。"
  信件送出,却蓦地有些怅然。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看到这封简短的信。心里,莫名地添了些沉重,重得让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忍不住起身踱到窗边,透过那透明的的玻璃窗,俯瞰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车水马龙,乱如他脑中纷乱的思绪。
  她会在哪里?在做什么?会因为之前对阿峰的信任而觉得被背叛了吗?她会悲伤吗?她会……一个人流泪吗?
  脑海中,疯了一样的在拼命流转着对她各种各样的揣测。这揣测让他不安,让他难过,让他心神不定,让他找不到自己应该的方向。
  他微微地叹口气。
  仰望着透过玻璃窗洒落进来的明媚夕阳,向来没有吸烟习惯的他,却突然在这一刻,有了抽上一口的冲动。
  何楚,还会消失多少天呢?她会回来吗?
  他忽然发现,对这件事,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在以前将近三十年的经历中,这样的无所适从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在这样的契机下,他与欧离的关系,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偶然在楼梯间遇到了欧离,他还是照常微微一点头,并不做任何特别的表示。没想到,从未都是一副怯懦模样的欧离,却突兀地在他身后出声——
  “苏……苏总。”他的声音有点犹豫。
  苏意转身,淡漠冷静的眸子中,有些微的不解和疑惑。
  在他的注视下,欧离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左右看看,涨红了脸开口,“何楚姐这几天都没有来上班,她……她怎么了?”
  何楚的不告而别,他竟然也不知道?
  苏意微微有些讶然,在心中掠过的复杂情绪中,同时也夹杂着微妙的喜悦。
  启天最近的变动太大。不动声色地炒掉了阿峰,在这次的设计中将会与世界级的Orange公司合作。于是何楚一直的不见踪影,让整个设计部都开始有了风言风语。这个关键的时刻,如果再加上大地的挖角,人心惶惶让底层员工大量离职,对启天来说,将会是元气大伤的危机事件。
  而大地,几乎是一定的,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目前设计部的人,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顶替何楚的位子。其中不乏有设计能力和资历足够的人,但却少了像何楚一样的影响力。
  她有种非常难得的向心力。江城这么对他说,表情严肃。虽然何楚在工作中的态度十分严厉,对嫡系的设计部更是要求苛责,但因为她的严格最先要求的是自己,凡事尽心尽力追求完美,所有她带过的人都深知这一点,所以并无怨言。并且在她高压力的领导下,每个人的成长都是非常迅速的。整个团队,无论是独立作战,或者是在合并之后,都是十分有凝聚力的团体。
  从先进到启天,设计部经过了相当大的一系列改组。在工作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如果没有何楚强大的公信力,恐怕会有诸多人事上的变动。但令所有人惊叹的是,在整个改革的过程中,设计部的人员流失率,竟然是零!
  苏意微微蹙眉,出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欧离期待地看着他,他微一沉吟,直觉的选择了隐瞒。
  “她请假了。家里有些事。”
  前半句是遮掩,后半句却是实话。
  欧离明显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低低地“喔”了一声,转身离开。
  在走廊的不远处,苏意一眼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下属们。见欧离一过去,立刻围了上去。
  何楚并没有离开启天。这样的说法,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会是一剂定心丸。
  身为总裁,他必须这样说。
  他转身,留给大家坚定的背影,但眼前却不由得飘过她淡然的笑脸。
  她——此刻,会在哪里呢?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当何楚消失了将近一周时,江城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出了何楚的身世。苏意在听完的那一刹那,愣在原地,完全想不到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像锥子一样扎在心里的疼痛也好,从未有过的懊恼也好,不熟悉的情绪将他一点点的湮没。他来不及理清自己所有的思绪,就与江城第一时间匆匆奔往家栋。——但从林医生口中得到的答案,果然,与江城之前就打探的内容没有大的区别。
  她在两周前为慕笙办理了出院手续,具体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林医生公事公办地回答,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并且,即便我们知道,这种涉及到病人以及家属的隐私信息,也是不方便透露的。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吧。”江城皱着眉,鲜少外露出有些焦躁的情绪。
  “是的,”苏意的双手插在口袋中,在这个情况下,他反而变得冷静了。“如果林医生今天的说辞与对你那天的一样,最起码证明了几件事。”
  “一,你今天并没有露面,他对我们所说的推辞却是一样的。所以他只针对我们隐瞒,这样的可能性并不高。应该是何楚肯定有说过,让他对外的所有言辞保持一致。”
  “二,按照你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林医生四年多来都是何慕笙的主治医师,虽然我对医院还不是非常了解,但依照何楚的性格,托付了重要姐姐的医生,一定不会是简单人。在她的身体情况忽然恶化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贸然转院。所以,林医生应该是在说谎。”
  “三,在他推辞的最后一句,他说了‘即便我们知道’这样的话。如果有了这个假设,这样的逻辑漏洞就基本可以解释得通。打探何楚下落的,应该不止我们两个。”
  “真实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林医生在不厌其烦的同时,因为接受了何楚的嘱托,所以对外以一致的推辞谢绝掉所有的访客。如果我没有猜错,何楚和何慕笙,应该还在这家医院里。”
  他微微嘘了口气。心头掠过异常复杂的情绪。夕阳将天边的云染得绚烂,明明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却让他感觉到有些沉甸甸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从小在国外长大,苏意接受到的国学教育并不多。而此刻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这样沉重的感慨。
  贴切的,竟然用十个字就可以概括这样复杂的心绪。
  和他并肩而走的江城微微转过脸,“这样的话,我们还有入手的角度。果然是关心则乱,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苏意轻轻抿唇,半晌,才眯起眼接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
  淡淡的语气,仿佛是漠然。
  家栋的防备,出乎江城意料的坚固。病人的资料除了医院的总机上有备份之外,所有的病人都是直接由主治医师来负责的。当绕了一大圈的关系后,他才终于看到了所有住院人的病例。迅速地扫完一遍,他几乎掩饰不住地流露出疲惫与失望的情绪。
  那里面,根本就没有何慕笙这个人。甚至连姓何的都没有。
  “没有么?”苏意看坐在电脑前的他眉头紧锁,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有。”他有些颓然地靠进椅子里,用力揉了揉眉心。
  苏意的神色微微一暗,这个时候,难道许湛会知道她的下落么?
  如果说在之前的数次交锋中,关于输赢,他还有那么几分笃定;那么从何楚无声无息地消失的那一刻起,那种笃定,就已经完全变成了不确信。
  江城口中过去的何楚,是他从未曾知道的;而发给他mail主动申请离职的何楚,也是他几乎完全不了解的。那样的生疏语气,毫不犹豫地切断了和他们的所有联系——那是不在意吧。正是因为不在意,从未想让他们介入她的生活,所以才能说走就走,毫不留恋。
  他们的支持与同情,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从小陪着她一起长大,度过了最艰难时光的何慕笙,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该觉得安慰么?因为在何楚心中,许湛也不过排在何慕笙之后。为什么他只觉得酸涩……那种感情,激烈的让他觉得陌生。
  江城拍拍他的肩膀,他努力地表达自己的安慰。
  即便,那不过是徒劳。
  苏意看看他,半晌,漾出一个苦笑。
  铃声突兀地响起,苏意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手机屏幕上跳跃的那个名字,让他不禁轻轻皱了皱眉。
  苏丰。
  这通电话,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与Orange公司的联手,已经足够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即便是与旁人瓜分利益,他也绝对不会以自己的婚姻作为苏家的筹码!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丰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最后通牒?还是愿意放手?他和江城交换了一个眼神,接起电话。
  “秉生,今天下午过来一趟。我在主屋等你。”苏丰还是一贯的直奔主题。
  “什么事?”苏意不由得皱眉。
  “你来就行了。” 因为他的质疑,苏丰的语气里有了几分不耐烦,“三点钟。”
  电话那端迅速地传来忙音。苏丰总是这样,习惯了命令与指挥,所以每一次面对来自他的质疑,都会十分不悦。
  这样的父子关系……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缓和的那一天吧。又或者说,苏丰也根本不期冀所谓的舐犊情深,毕竟对待自己的发妻,他的在意,也不过是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而已。
  苏意缓缓地将电话合上,唇边不可遏止地泛出冷笑。
  无论如何,他依旧会选择了准时回到了那个“家”。苏丰莫名地打电话过来,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又要宣布。
  “Take care。”江城无奈地送上祝福。
  仿佛在印证他的预感似的,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坐在宽大沙发里的一排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乍见到他们,他微怔,这几个人,每个都是不速之客。
  旋即反应了过来。在这里,显然他们是主人;他,才是那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苏俊,和他的母亲。欧离,和他的母亲。顾倾城,和她的母亲。六人都坐在零散布置的双人沙发上。苏丰坐在主位上,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看到他进门,所有人神色奇异,而苏丰只是绷直了脸。“你有点晚了。真是失礼。”
  其实他并不晚。但只要是比所有到场人晚,在苏丰眼里,就是失礼的表现。他耸耸肩,并不解释。他习惯性地指责,他习惯性地沉默。
  一共八个人,除了苏丰,只有一个人落单坐下。他没有家人。
  他,只有他自己。
  从始至终。
  苏丰环视一周,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己的三个儿子,各个出落得潇洒能干,身为父亲,他心中由衷地充满了自豪感。
  几日不见,感觉顾家的女儿倾城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即便有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下。说到这个,让他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么漂亮的名门闺秀,举止文雅,个性温柔,却为什么偏偏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青睐?
  他就是不懂。
  只要苏意能攀上顾家,就意味着他拿到了苏家未来的掌舵权。聪明如苏意,必然明白这个道理。退一步讲,即便他有意将继承的棒子交给苏意,但如果他坚持不娶顾倾城,那么鉴于顾家的势力与未来通盘合作的战略考虑,他也不得不再重做打算。
  今天这样的场合,他正是要让苏意彻底明白这一点。顾倾城在这里,娶她,并不是只有你才可以。
  苏俊倚在沙发里,长长的伸出两条腿,未敞着领口,两眼茫然地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比起苏意的端正,欧离的不辨男女,仅仅从外表来说,苏俊是三兄弟中最吸引女人的一个。——顾夫人环视四周,不动声色地在心中对他们做出评价,脸上却没流露出半点情绪来。

  真相 Ⅱ
  苏俊有好相貌。但除了这个以外,他还真是没有太多的可取之处。苏意与苏丰的关系并不好,即便他的能力最为出色,也会因为这样的交恶而减弱他在苏家的影响力。不过因为他向来品行端正,所以在她的心目中,苏意向来都是最佳人选。至于欧离。——顾夫人淡淡而迅速地扫过他。他并不是苏家的血脉,年纪也小,所以向来都不会是她的考虑对象。在这整件事中,最让她头疼的,就是女儿倾城的态度。
  她此刻正微微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十指交叠,静静地坐着。心中汹涌的情绪,都被她努力遮在了眼底。
  苏丰清了清嗓子,开口,“今天我叫你们过来,是要商量一下倾城的婚事。”
  苏意低着的眼微微抽动了一下。
  “秉生和阿俊,从小是和倾城一起长大的。咱们两家世交多年,说话倒也不用太见外。今天主要就是要问问你们几个年轻人,是个什么意思。”
  苏丰还真是直接。苏意抿了抿唇,刚要出声,苏俊却意外地开口,“我最近有其他的计划,要离开国内一段时间。”
  众人听到,都是一愣。
  谁都没有想到,苏俊竟然是第一个开口拒绝的人。虽然,他的说法十分含蓄。
  向来心高气傲的苏俊母亲,气得当场脸色大变。
  苏丰十分不悦,以严厉的视线扫过他们两个,口气却被控制得十分淡淡,“阿俊,倾城自小在国外长大,会有哪个地方是不熟悉的?你的担忧未免太多了。”
  苏俊抬起头粲然一笑,双眼乌黑晶亮。“倾城一定不会喜欢那个地方。因为我要去的,是非洲。”
  苏意敏锐的察觉,他的笑容里,有许久未见的狡黠。
  “非洲?”因为太过震惊,苏俊的母亲甚至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似乎一时间不能理解为什么忽然苏俊会有这样的打算。
  “对啊,”苏俊慢吞吞地回答,阳光的碎片在他的眼梢跳跃,整个人有掩藏不住的调皮意味。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了。坐在对面的苏意,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他还记得苏俊刚到苏家的时候,经常就是这个样子。没心没肺的笑,处处慧黠狡诈的小聪明。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苏俊,实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阳光男孩。
  而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也许,何楚是对的。他模模糊糊地想。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再怎样,也改变不了他们是兄弟的事实。可恶的并不是苏家的血脉,而是苏丰的滥情。
  看到苏俊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他难得的有了感慨,有关那个经常在书本中看到的关于青春的词。时光荏苒。
  苏俊一副“不上道”的样子,简直要气歪了苏丰的鼻子。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铁青,“阿荪,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阿荪是苏俊母亲的闺名,每当苏丰愤怒的时候,就会这样称呼她。
  俨然,苏俊已经将苏丰的怒火点到了最高点,甚至连顾夫人在场都不顾,大声呵斥自己的家人。
  苏意忍不住莞尔。难得苏俊会这样“失常”,往常在家族的公开场合里,尤其是父母都在的地方,向来极有眼色,加上个性的八面玲珑,比他这个沉默寡言的苏家二少爷得老爷子欢心的多。但他理解,苏俊亦有难处。母亲微妙的地位,再加上超级强的控制欲,看似潇洒的他,开心也不过是自得其乐。或者说,苏家的这一辈,每个人实际上都不会过得轻松。
  或许。苏意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疯狂的主意。或许,在苏丰的强力手腕下,他们之间可以达成某种程度的同盟。
  敌人的敌人,便可能是朋友。这个在商场上不变的道理,放在苏家中,也似乎一样可以说得通。
  “我并不是顾小姐合适的人选。”于是,苏意选择在一片尴尬的静默中淡然开口。他一出声,果然让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他。混杂着各色神情,颇值得玩味。
  “我已有意中人。”他环视到各人不同的惊愕表情,淡淡的一笑。“现在还不敢说什么今生今世。但我有和她共度一生的打算。”
  他的话仿佛一枚重磅炸弹,让所有人的眼神在瞬间变得一片茫然。
  过了片刻,有人俨然已欣喜若狂。那样倏地发亮的目光,让苏意在第一时间就无法忽略。
  苏俊母亲没有忽略这个机会,假如苏意退出竞争,那么接下来,必然是苏俊唾手可得的胜利。而他这样的得胜,就意味着这许多年来她的忍辱负重,都有了最完满的回报。于是她带着一些急切,她匆匆忙忙地开口,“阿俊在几年前和倾城订过婚,虽然那时候两人年纪都还小,但我们这样的大家,也不能随便说什么而不作数。”
  那样的急不可耐在旁人眼里看来,自然是司马昭之心。
  在顾倾城的十八岁时,已痴缠苏俊许久。重要的生日Party,苏俊在母亲的授意下,无奈送了一枚戒指做礼物。这样意味深长的物品,简直让顾倾城欣喜若狂。她当众戴上戒指并与苏俊拥吻,在当时的社交圈中看来,这俨然是两人年纪尚小、但两情相悦且被家族中认可,于是订下浪漫终身的订婚仪式。
  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要知道,这只是童话故事的结局而已。现实的真实,往往残酷的让人不愿面对。
  苏俊的脸阴了下去,刚想说话,在母亲狠狠的一瞪眼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顾夫人端庄的面孔上,染成了异样的绿色。沉吟片刻,她笑着开口,“那时候两个孩子都还小,如果我们太当真,反而让他们不好相处。最终要怎么着,如果孩子们都不好表态,我看还是要沛宜作主。”
  她几句话说的不动声色,却又将主动权再次交回到苏丰手中。而这样,也同时避免了苏俊和苏意的直接拒绝。视线飞快地扫过倾城,虽然她一直低着头,但身子却在轻轻地颤抖。
  顾家的小公主,从小到大还没有尝过这样屈辱。而今天的这些委曲,她都会为女儿讨回来。一样一样。
  顾夫人在心中冷笑。脸上却未动半点气色。
  苏丰自然知道,顾夫人的忍耐已经快要到了极限。顾家的势力日渐庞大,即便是苏家也要忌惮三分。对于他们这样归国的家族来说,与当地极有权势的家族联姻,是对双方来说都皆大欢喜的好事。正因为大家早已认为苏家与顾家必然会结亲,即便觊觎也不敢轻易动手,所以他们才能一直拖到现在。
  想到此,他唯有一声长叹。
  顾倾城已经到了适婚年纪,不可能再等下去。而小辈们的感情,他只感慨人算不如天算。早在苏家定居瑞士时,他执意将幼年的顾倾城接入家中照料,谋划许久,只为让顾家和苏家的联姻变得顺理成章。顾倾城与苏意一起长大,反而喜欢上了后进门的苏俊。三个孩子的感情纠缠看在家长眼中,没有谁不明白。不介入,只因为他们都还太过年轻。
  年轻到,误以为用所谓的感情,就可以换来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顾倾城学成归国,没有再佩戴那枚戒指,无名指上只留下了白白的印记。他认为,几个孩子都已经长大,足够以成熟的方式来处理曾经的年少轻狂。顾夫人也是一样的态度,于是他们一拍即合,选择了以直接面对的方式,来征询他们的意见。
  如果说苏意的叛逆他还能有所理解,那么苏俊的拒绝,简直让他一度中断了思考。这几年下来,招摇的苏俊日渐内敛,即便原本并不是很看好他,苏丰在不知不觉间,也渐渐改变了态度。
  主动权已交到了他的手中。事到如今,身为苏家家长的他,迫切地需要儿子中的一个人点头。无论用怎样的方法,苏家的体面,不能被这几个逆子丢得一干二净!如果苏家不愿联姻,那么会上顾家求亲的人选必然会踏破门槛。
  清了清嗓子,他刚准备开口。忽然响起突兀的铃声,将平静的气氛打破!
  苏丰忍不住皱起眉头,苏俊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歉。但当看到手机上跳动的那个名字时,他选择了毫不犹豫地起身,接起电话。
  苏俊母亲的脸简直黑得像锅底,不过她这样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几乎是立刻的,苏俊就匆忙地转身走了过来。
  “我有急事,需要先走一步。”
  他的语气十分坚决,神色没有了之前郁郁,眼神坚毅。
  苏丰还在发怔,苏俊母亲已经开始遏制不住地尖叫,“你要干什么?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会比现在还重要吗?!”
  苏俊的眼神暗了暗,片刻,他抬头,直直地盯住了苏意。
  “是何楚。她刚才联络了许湛。”
  他的声音清晰,苏意却在沙发上足足愣了好几秒钟,才反应了过来。
  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样的情绪翻滚着,但希望立刻见到她的念头,却在一切纷乱复杂的声音中,始终坚定而强烈。错愕不过是眨眼之间的犹豫,他立刻站起来,一言不发,拿着外套向门外走去。
  苏俊在空中给他抛来钥匙,“我的车子就在门口。稍等我一下。”
  钥匙在空中划出弧线,苏意头也没回就稳稳地接住。他的车子泊在地下车库,倒车太过麻烦。他只想快点见到她。
  越快越好。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苏俊叹了口气。他羡慕他,能够走得如此潇洒。而他,还不得不面对着大家去做无力的解释。
  “母亲,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去办。耽误不得。”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也足以吸引众多注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没有任何气力再维持自己的伪装。
  鲜少的惶恐,攫住了他的整颗心脏。
  许湛在电话那头说的含糊,但按照何楚的个性,如果不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必然不会主动打电话给许湛。——更遑论,她已经刻意消失了那么久。久到所有人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她却忽然现身。
  并且,许湛提到了慕笙。
  心中掠过莫名的不详预感。随着他有些紊乱的呼吸,一点点占据了他的思想。心底的一角,柔软而突兀的疼痛不由分说地出现,狠狠地,刺痛了他。
  “不好意思,我告辞了。”他终于无法再解释什么。深深鞠了一躬,坚决地转身离开。
  “请等一等。”
  欧离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叫住了苏俊。坐在他身边的欧素素吃惊地瞪着他。进门以后从未说过话的他,为什么会在此刻忽然开口?
  欧离冲她微微一笑,“妈妈,何楚姐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很担心她。我和苏俊……大哥,一起过去了。”
  欧素素愣了愣,直觉地点点头。
  直到引擎发动的声音远去,室内剩下的几个人才回过神来。
  顾倾城原本涨得通红的脸,此刻连半点血色都不剩。顾夫人也不再挂着虚无的笑意,只是淡淡道,“关于联姻的事情,我觉得还是再说吧。”
  她保持着依旧优雅的姿态,挽着顾倾城的胳膊缓缓站起来。眸中泛着冰凉的光芒,她们头也不回地直直走了出去。
  沉默持续了很久,苏丰才绷直了身子,缓缓站了起来。苏俊母亲习惯的想伸手扶他,但在他冷冷的注视下,又讪讪地将手缩了回去。
  苏丰一言不发的上楼,扣着扶梯的手,面容肃杀。
  何楚。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那个名字。唇角泛着冷意。
  车内的三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开车的是苏意,他抿着唇,整张面孔有种奇异的紧绷。现在他的开车状态,几乎完全源于下意识的动作。超车,刹车,加速,减速,他的身体自发地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在拥挤的道路上竟然开出了八十的时速,好几次都要坎坎擦到旁边的车子,一路上引来怒视无数。但车子里的三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危险。
  欧离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侧着脸,无意识地望着飞快倒过的高楼大厦,啃着指甲。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每当很紧张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咬指甲。食指已经被他啃得光秃秃的,他愣了愣,换了一根指头。
  何楚消失了许多天,他打过很多个电话发过无数个短信,却从未有过消息。但今天她的下落,却是通过苏俊传达过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仰慕她的,除了他知道的苏意和许湛之外,还有苏俊吗?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车窗倒影中只能看到他们两个人的轮廓,面目模糊,自然也看不清他们的心情。更何况,他几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欧离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苏俊一个人微微蜷缩在后座上,捂着胸口,他整个人在持续地轻轻颤抖。身体的每一个关节,突然袭来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的瑟缩。
  那痛苦莫名而惆怅。一直疼到了他空空如也的心底,持续的疼痛难捱且漫长,让他觉得疲惫而麻痹。
  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用力捏着口袋里的手机,却始终没有勇气拨通许湛的电话。他应该问个究竟的,许湛那样含糊的描述,太过不同寻常,也太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何楚和她……为什么会忽然在医院里出现?不是有同学说她在几年前就已经出国了么?还听说她已经在国外结婚。这些年他刻意的不去打听,只是为了封住自己疯狂的思念。许湛抑制不住的微微慨叹,是因为他们的错过么?还是……其他的……什么……
  慕笙。他在心底默念着那个名字,一遍一遍。
  人人都说他是飞过花丛片叶不沾身的高手。他只是笑笑。之前的不在意,是因为没有遇到她;之后的不再在意,是因为已经遇到过她。
  有的人,需要用一生来铭记。有的人,却需要用一生来遗忘。
  心脏疼痛得越发剧烈,银色的吊坠被他狠狠地握紧手心,坚硬的钻石硌进手心,渗出缓缓的红色液体。他浑然不觉,因为再怎样的皮肉伤,都无法阻止他莫名到惶恐的急促心跳。
  车窗外的建筑,飞快的闪过。
  很快到达目的地,他茫茫然地下了车,机械地跟上他们飞快的脚步。整个人的思想,却早已游离在了云霄之外。说是住院了,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吧,感冒发烧,也可能需要住院打针的。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和自己说。
  见面的话,要说些什么呢?好久不见么?
  他恍惚地微笑。而他们,已经急匆匆的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

  当时年少
  那一年,岁月青葱。江城十五,苏意也是十五。
  从同一初中同一班级升学上来的两人,彼时已是好友。狂妄的少年时期,一路高歌凯旋,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江城的心态,也渐渐由开始的洋洋自得变成了顺理成章。
  苏意冷,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江城更冷,冷漠中带着狂妄——他遇到的敌手,实在太少。
  苏意的冷不过藏在骨子里,对谁都是不卑不亢的淡然;学校里一多半人是因为他的气质,而慑于和他交谈。而江城,则是张扬到极致的个性,不将任何放在眼里的眼高于顶——他曾经毫不在意地撕碎了情人节诸多女生递过来的情书,更曾经因为跆拳道社团某个男生的挑衅,而将道场中的三十多人一个个撂倒。
  他太聪明,没有苏意的专心,也没有他的低调。出身书香世家的江城,绝对是几代人中另类的另类,个性中虚荣的因子在作祟,在众人一边倒的崇拜声中,他的个性越发被彰显的“特别”无比。
  江城好玩,成绩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纸数字。他玩音乐,玩雕塑,玩冲浪,玩攀岩……样样高调,样样精通。视线焦点的他,却总是从头到脚的不在乎——他大笑的模样,几乎让全校的女生失神。
  然而,他终于遇到了她。他的命运,因此而被改变。
  鲁休休是个怪女生。在这所相当著名的贵族中学里,多数学生都来自欧洲和北美,亚洲面孔很少,来自大陆的同胞就更少。
  苏意虽然也是个地道的国人,但毕竟从小就生长在国外,骨子里的一些思想毕竟还是和江城不同。而鲁休休转入这所学校的时候,异常的低调和无存在感,同年级的她,竟然过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被江城知道了存在。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竖排版的古文在看。江城一眼扫过去,倒是有一大半字不认得的。但他向来不会将这种“怯”不小心露得行迹在外,咳嗽一声,他的腔调有几分吊儿郎当:
  “喂,你是那个鲁休休吧?”
  书的后面露出半张面孔,带着黑框眼镜的她,有一张圆圆的脸,和……绝对与斯文气质不太搭调的冷静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这是江城的第一个判断。
  她不漂亮——这是他第二个判断。
  乍看到他,鲁休休的脸上没有半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她慢吞吞地嗯了一声,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江城略有些不耐烦地搓了搓手指,对方的过于冷淡,让他不软不硬地碰了个钉子。
  “鲁休休同学,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鲁休休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当然知道了。在这个学校里,不认识你的人应该是很少的吧?”
  江城得意的笑容立刻爬了满脸。
  继续埋头苦读,那人轻轻以中文某地方言嘀咕了一句:“每天像个花孔雀似的,估计想无视都很难吧……”
  “你你你……你说什么?!”笑容在下一刻从江城的脸上消失不见,他愤愤然地看着那个若无其事的女生,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捏死。
  “咦?你竟然听得懂南昌话?你不是香蕉么?”鲁休休做诧异状。
  江城几乎气到抓狂,好半天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真相 Ⅲ
  按照许湛留下了详细的病房地址,苏意带路,三人迅速乘着电梯赶到病房。何楚果然并没有离开过家栋。苏意的脸色微微有些肃然,心底兜兜转转,都是一个念头——
  她这样匆忙地、只通知了许湛,是因为信任……吗?
  曲曲折折,他们找到了何慕笙的病房,就要触到门把的那一刹那,苏意却忽然停住了手。脑中闪过他一直在刻意逃避的揣测。
  难道说还是因为……在她的最心底,果然是偏向于许湛那一方的?
  那样的犹豫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他的呼吸微微一顿,伸手打开了门。
  无论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会直接面对,尽力争取。他剩下的机会不多,因此接下来,每一个,他都会牢牢握在手中。
  争取过,努力过,即便有遗憾,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懊恼和后悔。
  而门推开的那一刹那,形色各异的三个人不由得愣在原地。
  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
  悬挂着的吊瓶里空空荡荡,此刻针头被丢在地上,印出一滩水渍。所有的仪器都被码得整整齐齐。苏意敏锐地察觉,在白色的床单下摆,有一处血渍。
  已经变得有些暗红的颜色,跳入他的眼帘。让他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在他的脑海中,某个不好的猜测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碰巧有脸色疲惫的护士走进来,苏意有些焦急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问道,“这房间的病人去哪里了?”
  护士愣了一下,视线不由得忽然出现的三个英俊出挑却又气质不同的男子身上穿梭片刻,见苏意已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她连忙回答,“何小姐血压又升高了,在急救室抢救。”
  “情况怎么样?”欧离连忙问。
  护士微微皱起了眉,略显公式化地回答,“不太好。这已经是她本月来第二次病发了,现在的身体情况相当不稳定。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苏俊只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脑袋,“嗡——”的一声,他几乎要站立不稳。许湛在电话那头的无奈叹息,仿佛言犹在耳。
  “何楚的姐姐,现在正在做手术。她似乎……不太好。也许我们都曾经误会了很多事。你方便的话……马上过来看看吧。”
  全身的血液都似乎疯狂地往他的头顶涌去。他似乎明白了,许湛口气中的那一点抱憾是什么。
  那是怜悯。
  对一直故作潇洒充耳不闻的他。对一直作茧自缚却不自知的他。对一直掩耳盗铃以为蒙上双眼就可以挡住整个世界的,他。
  慕笙……慕笙。
  他整个人似乎都凝固住了,每个细胞都疯狂叫嚣着,无声地呐喊着那个早已刻入心底的名字。发呆的护士还堵在门口,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推开她,拔腿就冲了出去。
  苏俊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跑得那么快过。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冷汗涔涔地念着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慕笙。慕笙。慕笙。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走廊中的灯光白惨惨的,投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喃喃地念着,却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你一定要……
  没事。
  那两个字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转弯,忽然间停住了脚步。
  走廊的那一端,气喘吁吁的许湛站在那里,满头大汗。他应该也是刚刚赶到。
  在他们俩人的正中,是亮着红灯的急救室。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的何楚,蜷着腿,坐在急救室门口的长椅上。
  她低垂着眸子,仿佛从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继续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显然,她整个人已经脱离了意识,目光茫然得连聚焦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紧紧盯着急救室的门,双手用力地环着膝盖。
  她坐在那里。单薄的,仿佛是惨白灯光下的一片影子。
  苏俊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他们缓缓地走向何楚,每一步都重的犹如千斤。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所有在胸中翻腾的问话,对着何楚,许湛,苏意连一句都已说不出来。从得知慕笙已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的勇气。
  阴影遮住了何楚,他们走近了他,连同苏意和欧离跟在后面。她依旧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长长的睫毛投下阴翳,在她苍白的脸上,形成奇异的凄凉。
  苏俊的眼中依旧有湿意,他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急诊室上方亮着的红灯。——“急诊中”,那三个字如同利刺一般深深扎进他的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许湛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蹲了下去,与何楚保持平视。
  “何楚。”他低低唤她。看到她这个样子,他的懊恼,他的愤懑,他的赌气……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满满的心疼。那微微漾着的疼痛,甚至就快要从他的心里溢出来。
  她依旧一动不动。眸子空茫茫地,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指端冰凉的温度,让他不禁轻轻颤了一下。他的声音放低,有些哀求的意味,轻轻唤她的名字。
  “何楚。我来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现在来了。”
  她垂着的眼睫震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眼,却并没有看他。她的眼神支离破碎,随着他的话,空洞地喃喃重复了一句——
  “喔。你来了。”
  她的声音,喑哑得让他心酸。眼里布满的红血丝,消瘦苍白的脸颊,凌乱的碎发,无神的双眼……她憔悴得令人吃惊。
  “你不是有事找我么?”许湛急切地凝视着她,深深的,带着微微的安慰笑容,声音却依旧轻柔,“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我一定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依旧默默不语,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袖子,表情几乎没有一点变化。
  安静延续了很长时间,她泥塑一般的不言不语,让他莫名的焦虑。她只是坐在那里,羸弱单薄。整个人仿若瓷娃娃一般,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敲得支离破碎。异样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全部思想。一点一点,仿佛是鲜红的血,又仿佛是沉沉的泪。
  “我一定可以帮到你的,你讲出来好吗?我们都在这里。”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害怕吓到。
  她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轻轻摇晃着她的手,很有耐心地轻柔唤着他,“何楚,何楚,……小楚。”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
  似乎,何慕笙当年经常这样叫她。看到她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的反应,许湛忍不住更加紧地握住她的手,透过掌心,他想将自己的勇气再多分一些给她。
  她放弃了自己,他知道;但她没有放弃何慕笙,他知道。至于他……如果不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打算,他根本就不会是她注意的对象。
  “慕笙她……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很轻,温柔地询问着他。
  那个名字,让她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发散的视线终于变得集中,漆黑的眼珠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凝视着他,她一瞬不瞬。
  审视了很久,她才机械而慢吞吞地回答。“她在抢救,从早晨开始。你或许不知道,她在四年前遇到了车祸,从那时候起,持续昏迷。一直到现在。”
  许湛的眉毛不由得拧了起来。何慕笙竟然已经昏迷了四年?!
  “慕笙脑部积水的持续时间太长,医生说,继续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再都醒不过来。手术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于是,我在通知书上签了字。期待那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她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悲伤,没有怒气,没有失望,没有渴求……她整个人,都已经被巨大的变故压得麻木。
  扶着她的手不禁一颤,许湛看向身后的苏俊。何楚不大的话,他应该听得清清楚楚。张了张嘴,许湛刚想说话,苏俊已握紧了拳头,对着墙壁,狠狠地砸了一拳。
  “砰。”一声闷响。
  血慢慢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落在了地上。苏俊对这疼痛浑然不觉,他皱着眉,恨不得冲进那紧闭着门的急救室。
  痛吗?他看着自己变得乌青的指节,苦笑。再痛,可有那个在病床上躺了四年多的人更疼?
  他脑中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来来去去的,都是慕笙熟悉又陌生的笑脸。四年?四年……四年,是多久的时间?这四年来,他都在做什么?
  努力回忆,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自从失去了她,他的日子,就已经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忽然顿住,倚在墙壁上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错愕的神情一点点浮上他的面孔,直到,颤抖着,他轻轻掩上了自己的唇。
  ——四年前……那是他们分开的……时间?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般,他沸腾的热血,在霎那间冷凝。所有浮在空气中的疑惑,如同脆弱的肥皂泡,随着他一点点想起的记忆和细节,一个个地炸裂。
  直到,让他体无完肤。
  原来,竟然是这样早!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经一个人扛了那么多的苦楚!他竟然懵懂得完全不知。
  原来,竟然是这样迟!他以为她会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却不知道,她早已经被他害得生不如死!
  苏俊闭了闭眼,鲜血淋漓的手,狠狠地扣紧了墙壁。

  真相 Ⅳ

  何楚丝毫没有感受到苏俊的震惊,或者说,在太大的压力之下,她也很难再对外界的事情有所关注。她还是低着头,无意识地看着自己袖口上的扣子,出神地想着什么。
  许湛的眸光变得更加黯淡,许久以来盘亘在他心中、那个接近离奇的猜测,看来……会是真实的。何楚对苏俊的反应,从头到尾都让他觉得蹊跷。苏俊的交代,让他一点点的接近了真实,然而在他有所揣测之后,反而是下意识地逃避了继续的刨根问底……如今看来,何楚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误会,而并不是他所理解的,曲线救国。在何慕笙抢救的紧要关口,他是最先收到何楚求救电话的那个人……不是苏俊。
  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不是她恨苏俊到了难以言传的程度,那就是她一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的眼皮不禁轻轻颤了一下,如果他的推断是正确的,无疑……会给何楚带来致命的一击。但即便他不说,这样明显的事实……又要怎么隐瞒?又能怎么隐瞒?
  何楚……可能一开始就误会了他与何慕笙的关系……一如……他也曾误会过她和苏俊……
  他,要说出来吗?现在?
  沉浸在思考中的他,手上下意识地用力,直到她蹙起细细的眉头,手腕也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忽略那小小的震动,翻过她一直握紧的手掌,掌心正中央,一道细长的伤口,划断了她复杂的掌纹。
  血已经凝固,但她显然从未做过处理,白玉一般的手掌上,随意凌乱着触目惊心的红色。
  “你吃过东西吗?”他握着她的手,努力让声音变得轻柔。即便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的怒气。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愤怒什么,是因为她此刻的死气沉沉,还是因为她的草率判断,还是因为她给他的……莫须有的罪名……
  她摇摇头。憔悴单薄的样子,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埋怨她的不理智,还是痛恨自己的运气不好。
  “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呢?”他皱紧眉头。
  她依旧摇摇头,咬着唇。
  从头到尾,何楚从未注视过苏俊。苏俊靠着墙壁,微微仰起头,寂寞而悲伤的站在那里,水气在眼中氤氲。
  两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虽然残忍,但终究需要有人来点醒他们。深深吸了口气,许湛决定做那个恶人。
  “何慕笙还在抢救,你要先吃点东西,才能撑下去。如果你倒下了,又有谁来照顾她呢?”他尽可能温和地试探。
  何楚没有回答,只是将头一点点地低了下去。她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抗拒情绪,让他不由得微微摇头。
  “她和苏俊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其中的是非曲折,我们这些外人都不好评价。究竟要不要原谅,等何慕笙的身体好起来再说,好吗?”
  很安静,一直沉默的欧离,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久到许湛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何楚才颤抖着发出声音——
  “你……你说什么?”
  他一惊,手心只觉得一片潮热。对他几乎从未主动过的她,此刻,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腕。
  她的仓惶崩裂了伤口,红色的血液,将他白色的袖口一点点染湿。他试图移开她受伤的手,却发觉她扣得意外的紧。
  她的瞳孔漆黑,整张脸已苍白的近乎透明。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惶恐,一点点爬上她的脊椎,让她浑身发冷。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她的声音并不高,之前的恍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语速又快又急,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腕,仿佛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许湛莫名地觉得心头发堵。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不忍再看她急切的目光。
  苏意和欧离交换一个眼神,两人是同样的愕然。苏俊挺直了身子,即便靠着墙,他的轻颤竟然也如此的明显。
  豆大的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始终没有落下来。沉默了很久,何楚忽然笑出了声,“许湛,你是说,慕笙的男朋友,从头到尾都是苏俊么?”
  她的声音中,有三分戏谑,六分不信。剩下的一份质疑,因为她发颤的嗓音,让他整个人都猛地震动了一下。
  她真的一直以来,都以为负了何慕笙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吗?
  疼痛。他感觉自己的心底很疼。他不忍点头,不忍摇头。她睁大的眼,有从未显露出的脆弱和惶恐,但面对这一切,他只能继续残忍地做下去。伸出另一只手,他抚上她的手背。这样的安抚意味,无形中已经告诉了她那个答案。
  是的。你弄错了。从头到尾。
  他冷静的……连自己都有些惊愕。
  看着他的眼神,结果不言而喻。何楚怔了很久,脖子猛地向后一仰,好像要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张口,已经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
  两行清泪,从她紧闭的眼睫中,落了下来。
  她缓缓地倒下去,泪水落在他的手心。
  滚烫的,让他吃惊。
  冰冷的,让他心凉。
  他惊跳,伸手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苏意几乎在同时弯腰,慢了一拍,只抱住了他的手臂。两个男人第一次这样直接的对视,良久,许湛微微一挑眉。
  苏意叹了口气。“我送她去休息。苏俊……”
  随着他的话回头,许湛这才发觉,苏俊早已颓然地蹲在地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仿佛那样鸵鸟的姿态,能给自己更多的勇气,一直支撑着他,等到急救室中的那个人出来。
  拜托。苏意张张嘴,无声地以唇语道。眼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
  他之前对苏俊有所不满,而那样的负面情绪,多数来源于他的母亲,而并非他本人。在看到他忽然间颓丧到连求生的意志也没有的时候,苏意猛然发觉,此刻自己对他,同情多于其他的一切情绪。
  许湛的脸色郁郁了很久。终于,他叹了口气。冲苏意点点头。
  即便没有苏意,他依旧会选择陪在好友苏俊的身边。何楚的昏迷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然而情绪不稳定的阿俊,却会。
  松开手,将何楚放进苏意的怀抱,她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轻的仿佛一片羽毛。欧离犹豫地看他们一眼,跟上了苏意离开的脚步。
  许湛默然地用力拉起苏俊,一起坐在长凳上,向来口才极好的他,此刻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犹豫半天,只能无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的神色黯淡。此刻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只是陪着苏俊坐在急救室外,静静地等着那个结局。
  苏俊颓然地将头埋在手掌中,肩膀轻轻地颤抖。
  只希望,这不会是最后。——许湛叹了口气。——如果是最后,那就意味着,苏俊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阳光投进窗棂,洒在了何楚的眼皮上。她的睫毛轻轻颤抖,缓缓,睁开了双眼。
  室内一片白色,她眨眨眼,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却意外的艰难。全身如同散了架的疼痛,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一般,没有半点力气。微微喘息了好一会,她才辛苦地将头转到另一边。
  黑色的头发散在她的手边,那人枕在手臂上,睡得很熟,面孔却看不清楚。
  她的心中不由得一动,伸出手指,轻轻碰触他的头发。柔软的触感,没有任何扎手的感觉。她却仿若被烫着了一般,迅速缩回了手。
  怔怔的睁大眼,天花板,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从窗户看出去,绿荫满地,却看不到蓝色的天空。
  她很清醒。非常清醒。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去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她记得一清二楚。在昏迷的过程中,虽然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她却下意识的维系着那唯一的清明。她要弄明白一切。
  许多不经意间被忽略掉的细节,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过。于是她真的醒悟过来,是因为自己的过于执着、过于痛恨、过于在意,于是身在谜局中,原本就混乱的一切,在她眼中,变得更加雾气重重。种种可以推敲出的细节,也因为她的执迷不悟,而被曲折的理解成了其他的含义。
  心底被拧得很疼,她闭了闭酸涩的眼。她痛恨自己的愚蠢,但却无能无力。后悔这种情绪,在时间面前,苍白如斯。
  事已至此,她只能告诉自己继续向前看。
  眼珠微微转动。他在她手边,睡得正熟,这应该说明慕笙……暂时没事吧。
  门轻轻被人推开,她一吃惊,下意识地闭上眼,装作继续熟睡的样子。如果是……他,她不知此刻究竟该如何面对。
  来人将他轻轻摇醒,嘘了一声,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何楚微微睁开了眼,却只看到了他瘦削的背影。
  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怅然。
  慕笙的手术,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主刀的人,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治医师。
  “还算是成功,但情况复杂。”林医生的面孔有些严肃,语气平平。他扶了扶镜框,镜片下的双眸,有明显的隐忧。“这一次手术,已经确定完全吸掉了她脑部积水的症状。尤其是她脑电波的活跃,在抢救的后半程,明显有些异常。这在我所见过的病人中,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何楚的脸如同被单一样苍白,她靠在床背上半躺着。透明的营养液,顺着她手背上浮现的纤细血管,一点点地流入她的身体。这些天来,她过的太过艰苦,导致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先倒了下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神色中有些凄楚和同情。她却仿佛忽然间放松了绷紧的弦,脸色平静。“她还有多少希望?”
  苏意微微的心惊。和之前撕心裂肺的脆弱并不同,此刻的她,看上去更像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后,反而拥有了坦然面对的勇气。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还是……”她摇摇头,声音一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万分之一?”

  真相 Ⅴ
  林医生看了她一眼,有些歉然的徐徐摇了摇头。“医学中未解的谜题太多,临床的案例又有各种各样的复杂,概率这种数字,向来都只具备参考意义。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用了各种各样的刺激方法,但一直以来奏效不大。而慕笙却在今天抢救的后半程中,脑电波忽然有了奇特的反应,这或许是一个值得乐观的signal。”
  “这意味着慕笙的身体,有好转的迹象么?”她并不是很确定他的意思。
  “目前我没有办法给你肯定的答复,”林医生再次扶了扶眼镜,“她可能渐渐恢复了知觉,在手术的过程中开始对外界有所感知。但从她之前的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状况来看,也有可能,是她大脑中淤积的血块出现了其他异常情况。在没有详细的观察之前,所有的结论都是轻率不可靠的。”
  “拜托你了,林医生。”她坐在床上,冲他深深地弯腰行礼。他是一名好医生,从四年前起,他一直对慕笙尽心尽力。医生并不是神,从开始到现在,他甚至没有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开始的失望,到后来渐渐的欣赏,何楚完全明白,林医生的谨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天分。既然选择了他,那么她,就会给予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客气。在这四年中,她们姐妹情深,只让他觉得深深被感动。在感情上,他早已不把她们当作简单的病人。他们更像是朋友,在艰难的时刻,能够彼此信任和相互扶持。看到她有些失落的神情,他的交代颇有几分安抚的意味。
  “我去慕笙的病房看看情况。人体的构造很玄妙,手术后的状况是好是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意志力。从无数的临床案例来看,植物人虽然处于昏迷状态,但对外界也有一定的感知。说不定,哪天你再陪着慕笙聊天的时候,她就会忽然的醒过来。而且,你不是找到他了吗?”
  他微笑着,看看许湛。何楚向他描述过许湛和慕笙之间的故事,如果能找到慕笙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或者,奇迹真的可能会发生也不一定。
  何楚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笑着回答,“是的。我找到了。”
  她的笑容中,有不易察觉的悲伤和遗憾。
  林医生冲她握拳,做出了鼓励的姿势,然后转身离开。不放心的欧离跟了上去,屋内霎那间恢复了安静。
  苏意和许湛,默默地陪着她。
  接下来,他们只能期待奇迹的发生,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该争取的一样要争取。沉思了一会儿,何楚转过头看着许湛,以最诚恳的态度对他说,“接下来,要麻烦苏俊先生了。”
  湛蓝的天空,生气勃勃。地球并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停止转动,世界也不会因为多了谁而多姿多彩。她曾经经历的撕心裂肺,在无声的空间中,一晃眼,似乎已经变成单薄的黑白电影。
  昨天的悲伤,距离她,已如此遥远。她要用所有的力气来照顾慕笙,所以没有力气再继续恨下去,也不会……有力气……
  爱下去。
  对上她的视线,许湛微微一愣。——这是他们在挑明了一切之后,第一次面对面的谈话。
  在经历过那么多的误解之后,他们终于再次直面彼此。此刻她的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怼,没有歉疚,没有挑衅,没有小心翼翼。之前他所认识和熟悉的她,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只是诚恳地看着他,他应允也好,拂袖而去也罢,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她所求的,只是心安二字。这件事,从根本上与他无关。
  在确定了她的情绪反应之后,他几乎抑制不住流露出的失望神色。
  原来,那样让他动心的她,只是他的大梦一场。如果她并不爱他,他起码还有去全力争取的余地;但假如他爱上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影子……
  他的怒气一点点地上涌。随之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浓烈的失望。
  她看他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只是陌生人。
  在经历过那么多那么多之后,他们再次回到了起点。不,他对自己苦笑,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她,从来没有。所以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起点。
  “他现在不在,可以麻烦许湛先生帮忙带个话吗?”何楚看着他,脸上的情绪没有一点波动,“即便是十万分之一的奇迹,我也不会放弃。拜托他,也不要放弃慕笙。”
  许湛怔忡片刻。关于苏俊,其实何楚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因为苏俊的深情会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假如她像他一样,也曾经看到过他陪着慕笙的情况的话,就不再会怀疑这一点。
  两人的视线相遇,她的眼中没有他熟悉的挑衅。不过是刹那,许湛下意识地调转了视线,出声应允。
  “好。”
  她希望这样,他就照做。即便有浓浓的苦涩,从味蕾,一直扩散到了心底。
  这是他最后的结果。曲终人散,她是他失落的因。
  “再见。”他微笑着和她道别。
  “再见。”她平静地回应。
  终于明白,他是真的已无路可退,于是迅速拉开门走了出去。如她所愿,他会将这话带到……顺带着,离开。
  她是不喜欢见到他的。再怎样尽力维持着平静,两人依旧有着某种程度的尴尬。而他,也不愿再放下所有的自尊,一次次地确认她的心意。这样的关系,让他无比的疲惫。
  看清了苏俊与何楚之间深刻的相处之后,情之一字,让他在忽然间有所顿悟。原来,真的会有这样让人刻骨铭心的感情。即便分离四年,即便早已做好无法重逢的思想准备,即便她已不省人事……一切,依旧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他在这里。一直不曾离开。一直相信着她。
  他脚下的步子迟缓却不凌乱。心中怅然,充斥着无法忽略的酸疼。真是可惜,他可能本来也有机会去营造这样一份情感的,但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他们错过。
  真的可惜。很可惜。他对自己轻轻说,只是有些后悔,有些而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屋内悄然无声。何楚靠在床背上,有些疲惫地微微闭上眼。
  苏意看着她憔悴的脸,心中有异样而陌生的疼痛。何楚……她是在意许湛的吧,否则不会有那样的故作坚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所以用了最简单的冷淡。
  他不该为许湛说话的,但看到她这样的失落,他却忍不住低低地出声,“刚才,你伤了他。”
  她没有回答,放在被单上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他斟酌着措辞,但话一出口,却是与他平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感性。
  “刚才他的背影,很寂寞。”
  那样的许湛,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这个一直以来旗鼓相当的对手,他忽然有了几分惺惺相惜。因为他们某种程度的相似。他们有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执着,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愿意将脆弱露在外面。
  他们,已经习惯了寂寞。即便曾经不习惯,也早已经在摸爬滚打的磨砺中,一点点地学会了,享受冰冷的孤独。换个时机,换个场合,说不定他们也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比如他和江城,比如他和苏俊。
  她还是一言不发,无意识地凝视着手背上的针头,脸色苍白冷凝,整个人安静得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
  他无声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忽然出声。“苏意,你知道吗?我很累。真的很累,我现在只想就这么倒下去,不再起来。”
  透明的液体顺着银色的尖锐,点点滴滴却不容拒绝的,进入她的身体。血液循环将这样的冰凉,带入了她的心脏。她觉得很冷。心底曾经跳跃着的激情,似乎被这诡异的冰凉,一点点的冻住。
  直到让她的心底,变成一片荒芜。
  他微错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出了一会神,慢吞吞地继续开口,喃喃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就这样结束了,对我来说,是不是也会是一种解脱。但这样的念头实在很可怕。在清醒的时候,我总是努力压抑,却又无法摆脱。每当我脆弱的时候,这样的感触就会分外强烈。”
  她的唇角扬出苦笑,“林医生说过,植物人是能感受到外界刺激的。我想,慕笙一定能感觉到我的绝望。她知道,我的坚持只是流于表面,所以她不愿意从沉睡中醒来。昨天在急救室门前,其实我可以不晕过去的,咬牙挺一挺,以我的精神力完全可以撑得住。但是看到了你们的到来,我知道,即便我倒下去了,事情也不会变得糟糕。于是我找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借口,——晕过去。不负责任的逃避,我当时甚至没有想到,这样的倒下,可能会让我错过什么。”
  窗外的天空湛蓝,云淡风轻。以往喜欢的风景,此刻却令她厌烦到了极点,于是她不耐烦调转视线,凝视着眼前雪白的被罩。“对慕笙,我由衷期盼着她能尽快的好起来,而另一方面,说到底,这样的愿望说到底,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张了张嘴,有酸涩一点点涌上来,让她的喉咙有些胀痛。
  “我自私,在潜意识中,我一直觉得昏睡着的慕笙,于我来说是个大大的累赘。然而同时,我的理智无法认同这样的狭隘。于是我一边鄙视着这样的自己,一边以高尚无私的情操标准去要求别人。”说着说着,她忽然笑了出来,泪光晶莹,“真是差劲到了极点!把慕笙当作包袱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论或者指责你们呢。这样的双重标准,让我都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苏意忍不住走近她,伸手遮住她的双眼,低低道,“你太累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休息一下,好吗?”
  他的声音有陌生的温柔,她的心一点点地揪紧。眼前没有光亮,一片黑暗让她觉得宁静。张了张嘴,她努力发出声音,努力挣脱那让她不自觉沉沦下去的轻柔陷阱,“我不值得的。我根本不值得你们任何一个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
  濡湿打湿了他的掌心,她在强烈的自责与内疚中,声音都哽咽到颤抖。苏意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深深地将她抱了个满怀。

  真相 Ⅵ
  “嘘——别再说了。”他在她耳畔有些僵硬地安慰,遥远的记忆中,他的母亲曾经用这样的方法抚慰他。她的身子单薄,他用一只手臂就可以轻松地环住。终于将她拥入了怀中,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
  “你太累了,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已经相当的不容易。不要把自己当作圣人,你会犯错,会动摇,是因为你有在意的东西。做个俗人,没有什么不好。因为有了七情六欲,所以你才会想依靠;因为希望有个能依靠的人,所以你才会相信。”
  她的颤抖渐渐缓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有些怯懦地出声,“我的所作所为……不差劲吗?”
  他笑笑,将温暖一点点地传递给她,“相信我,几乎没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过苛责。我想,如果慕笙能够表达,她一定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他喃喃地继续说着,从未有过安慰别人的经验,所以他几乎完全没有把握,如此细碎的呢喃,是否真的能让她觉得好过一些。当他说得有些疲惫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她的头垂在他的肩头,呼吸已变得平稳。
  微微松开了臂膀,她紧紧闭着睫毛,早已睡了过去。他轻轻地将她平放在病床上,却不小心勾开了她盘头的夹子。乌黑的发丝瀑布一般地落下来,仿佛茂密的海藻,纠缠着盛开在白色的床单上,热烈但凄凉。
  他为她掖好被角,拂掉她颊畔凌乱的发丝,凝视着她放松了酣睡的面孔,不自觉地轻轻微笑。
  苏意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唇畔的笑容,有从未有过的温柔。
  何楚倒了下去。长时间的疲劳,终于积累成病痛,来势汹汹地一口气爆发出来。支气管炎、胃溃疡、病毒性感冒……她始终在发烧,吃的东西也不多,身体康复的很慢。这样的恢复速度,除了她原本的底子不够好之外,更多的,与她发自心底的疲惫有关。——强烈的自责,过重的负担,高强度的工作,在慕笙病危的时候,这几方面的压力叠加着爆发出来,让她原本就不强壮的身体,明显的承受不住。
  当她的情况被欧离散布出去之后,很快就有人来登门探病。江城带来了熟悉的阳光笑容,沈南风带来了的一肚子的牢骚和不满,欧离带来了来自设计部的集体祝福……几乎每个人都在谴责她的不告而别,但却让她觉得温暖。
  这样的温暖,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
  昏迷的慕笙,几乎完全交由苏俊来照顾。在何楚的坚持下,她每天都会有至少四小时的时间,专门陪着她。这样的劳碌,让原本就体质不好的她,恢复得更加迟缓。
  或许因为真的是因为有人和她一起分担,或许因为苏俊的一往情深被她看得清清楚楚,或许因为苏意的温柔让她对自己一点点恢复了信心,她不再有那样大的压力。甚至连唇畔都开始有了浅浅的笑意。而那样珍贵的真心笑容,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
  自从慕笙出事后,何楚第一次这样平静。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
  陪在慕笙身边,苏俊几乎寸步不离。与林医生认真的探讨过之后,他们制定了严格的时间表。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苏俊需要与她回忆什么样的内容,做什么样的按摩,都有了最坚决的执行。在激烈的争论后,林医生甚至做出了让步,——他同意,在某些情况下,慕笙可以去晒晒太阳。
  自从那以后,在家栋医院的康复中心,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幕。——英俊男子在怀里抱着苍白的女孩,她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他们在阳光里,草坪上,小湖边,树荫下……轻轻微笑,低低呢喃。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仿佛是这世上最甜蜜的恋人。
  通过精心的照料,苏俊与何楚,还有其他围绕在慕笙身边的人,所有的关心都一点点地传递给她。也许她真的能够感应到身边所有人的强烈期待,她的身体有明显的好转,原本越来越衰弱的器官,仿佛忽然间燃起活下去的勇气一般,一点点地恢复了活力。甚至,连她脑中一直未散去的淤血,也终于被渐渐地吸收掉。
  虽然慕笙康复的速度并不快,但对于已经等了很久的苏俊和何楚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大的“惊喜”了。她依旧是在沉睡,可是从她的身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从未有过的斗志,她的精神力一点点地渗透出来,无时无刻地不传达着这样的信念,——我要活下去。
  无声的,她默默但坚持地努力着。坚忍的她,仿若经历过寒冬而终于绽放的腊梅,虽然不过是清香几缕,却能够让所有的人为之感动。她依旧消瘦,但苍白的脸色开始渐渐地有了一些血色。
  向来谨慎的林医生,在每次的例行检查之后,虽然得出的结论虽然依旧保守,但脸上的喜悦却难以掩饰。
  也许有一天,在非常偶然的时间,她就会忽然醒过来。林医生看着何楚,笑着开了句玩笑,“你甚至可以想想,见到她的第一眼要说什么。”
  何楚笑笑,心中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即便她还一样劳碌,心情,却有了天壤之别。朋友们的来来往往,几乎没有人提及慕笙的病情,却给了她非常多的鼓励和支持。陪在慕笙身边,看着她毫无知觉的模样,她也不会再像之前一样,翻腾着深刻沉重的愧疚。
  走了四年这么长的时间,她现在,终于能够真正地面对慕笙。积极的,认真的,明亮的,尽力的。
  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好,对吧?她坐在明媚阳光的草地上,对自己轻轻微笑。
  楼上的走廊中,站着苏意与江城。透过玻璃窗,两人都凝视着不远处那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弱女子。她脸上有笑容,虽然很浅,却如同阳光一样温暖。
  那样的笑容感染了他们,两人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唇角。对视彼此,略为讶异地发现对方唇畔的轻笑,于是浅浅的笑意,同时僵住。
  沉默了一会,苏意放松了笑容,轻轻舒了口气,“公司还好吧?”
  他招呼未打,消失了许多天,只告诉江城在医院陪着何楚。Orange的合作案不过刚上轨道,想必江城这段时间来,也辛苦得很。
  江城大声地叹了口气,“回去以后,你如果不给我加薪,我会立刻跳槽。”
  这应该是一切顺利的意思。苏意看着他,眼里跳跃着名为信任的笑意,“你也算是大股东了,难不成给自己打工给Sarah赚钱也会觉得嫌弃?”
  江城的叹气声变得更大,“我现在连见她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我们因此而分手,你要负全责。”
  “负全责……”他咀嚼着这个词,忍不住轻笑。这就是江城,哪怕忙得天崩地裂,他也照旧是这样的玩笑心情。
  两人恢复了安静,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何楚。江城的眼里充满怜悯,而苏意,却充满心疼。
  “这几天,进展如何?”江城也看到了不远处的许湛。虽然这些天来在何楚身边,许湛的露脸机会并不多,但作为明眼人的江城自然看得出,何楚对许湛的感情,相当不一般。
  不像见到他的那种朋友般的喜悦,不像见到欧离的那种亲人般的依恋,不像见到苏意的那种交织着复杂情绪的矛盾……她对许湛,似乎一直以来,都有着莫名的敌意。
  但如果不在意,她一定不会无聊到恨他。恨这种情绪过于浓烈,如果没有强烈的爱,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一切都拨云见日之后,何楚对苏俊都能在瞬间变得坦然。反而对许湛……她从以前的刻意针对,到现在的刻意忽略。无论是哪一种情绪,未免,都显得太过扭曲!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在意吧。
  苏意呢?他知道这一切,却依旧选择要等下去么?
  江城的询问目光,不由得投向了他。然而后者注视着何楚时所流露出的坚毅神情,已然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忽然,欧离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草地上飞快地冲向何楚。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苏意和江城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大大的笑声——
  “何楚姐,慕笙姐姐醒过来啦!”
  何楚迅速地站起来转身,苍白的脸上,却在瞬间有着明显的空白。她似乎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苏意与江城对视一眼,两人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向两个方向跑去。
  苏意冲到草坪上的时候,何楚还是有些怔忡。她的脸上不喜不悲,只是一片持续着的空白。欧离在她眼前用力地挥挥手,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看到苏意,欧离奇怪地喃喃问他,“何楚姐……这是怎么了?”
  他太年轻,所以不懂。苏意看他一眼,男孩正在疑惑地挠着自己的头发。——他明白,也理解。因为当年在得知母亲去世的那一刹那,他也是一样的呆怔。
  不是因为没有情绪,而是因为冲击来得过于激烈,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反应自己的情绪。一直来的习惯忽然间被打破,在四分五裂的同时,只留下了一片茫茫然。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伸手拥住她,低沉有力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畔。“何楚,慕笙醒过来了。现在,你需要去看看她,确定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果然,他冷静的话惊醒了她,她打了个寒颤。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被实现,看起来如此轻易,结局来临的措手不及,让她几乎有些分辨不清真假。
  她点点头,喃喃,“嗯,你说的对。我要去看看慕笙。”
  她转身就走,就在迈出去步子的一刹那,脚下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苏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声音沉稳。“别慌张,慢慢走。慕笙一定会没事的,她现在很需要你。你所要做的,是确定慕笙的身体是不是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康复。还有……”
  这个时候,神志恍惚的她,最需要的是口令与动作。他咬了咬牙,那个名字让他觉得有些艰难。
  “苏俊。何楚你要明白,慕笙与苏俊毕竟分开了那么久,对他,她是不是还能接受,这是需要你弄明白的。”
  四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今日已无从得知。但从苏俊痛苦而歉疚的表现上来看,一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而且很有可能,在当年,是他负了她。
  经历过种种苦难,在四年后才终于苏醒过来的何慕笙,对之前曾经遭遇过的伤害,真的能够释怀吗?她能够轻易的原谅苏俊吗?
  恐怕并不简单吧。苏意在心中轻叹。身为保护者的何楚,或许在此刻还没有想的很清楚。何慕笙的醒来,意味着她将会更加辛苦。何慕笙的怨怼,苏俊的艰难,还有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苏家……这一切,都会让原本就不简单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

  真相 Ⅶ
  他们三人进入病房的时候,何楚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整个人都几乎倚在了苏意的身上,眼睛张得很大,嘴唇失去了血色,似乎在瞬间,失去了注视的焦点。
  “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假的……”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楚。手紧紧扣着他的胳膊,不停地颤动着。
  “慕笙已经醒过来了,”苏意扶着她的手肘,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知道她的犹豫是因为什么。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勇气,一点点地灌输给她一般,他对她轻轻微笑,“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骗你。她真的清醒了。一起去看看她,好不好?”
  何楚愣了片刻,才恍惚着点点头。苏意给欧离递了个眼色,他打开了门。
  病床上的何慕笙,抱着膝盖靠着墙壁坐着,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但显然,整个人已经清醒得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已经迅速检查完的林医生,冲他们翘了翘大拇指,示意一切正常。而提前冲进来的江城,此刻的神色却有点奇怪。
  和他一样有着奇怪的怀疑神色的,还有消失了很久今天碰巧出现的许湛。
  门一动,她立刻抬起眼向这边看过来,黑色的眼珠灵动异常。看到苏意臂弯中的何楚,她立刻十分惊喜地叫她。
  “小楚!”
  但喜悦不过持续了片刻,立刻的,惶恐和懊恼的神色冲淡了她脸上的兴高采烈。她的身上,沮丧是来得那么突兀和显而易见。
  坐在她病床旁边的苏俊,看到她的情绪变化,脸色变得灰败。
  许湛站在窗边,遥遥地观察着他们两人的每一个表情。目光锐利。
  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苏意环视一周,不明所以。在她怀里的何楚,在对上慕笙的视线时,一直的颤抖忽然停住了。她一点点直起了身子,然后缓缓地,一步步地走近她。
  何慕笙坐在床上,睁大的双眼,一会儿喜悦一会儿迷茫。她看着有些陌生又熟悉的何楚,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短短的几步路,何楚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她来到她的床前。
  两人沉默着,看着彼此。过了足足有好几分钟,何楚弯下腰,深深地,小心地将她抱了个满怀。
  “小楚……”何慕笙有些怯懦地,小小声地叫着她。“我……真的睡了很久么?”
  “嗯、”何楚轻笑,却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欢迎回来,慕笙姐姐。”
  两人相拥,彼此都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原本就不太熟悉的亲密,隔了四年之久,只会变得更加陌生。
  何慕笙有些茫然,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似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嗯……但我还知道你是小楚……小楚你……不会生气吧?”
  何楚愣住。
  “你……不记得了?”她下意识地环视四周,站在一旁的林医生冲她点点头,确认了一直以来的揣测和怀疑。
  “是失忆了么?”何楚疑惑地问他。但如果是失忆,为什么会记得她?
  “应该是心因性失忆,失忆症的一种。”林医生回答。
  他们原以为,何慕笙可能会患有解离性失忆的后遗症。——这类的失忆通常是因为脑部受到重创,引起了其他的并发症。但慕笙她记得何楚,却不认得苏俊和许湛,这已经足以说明她的此刻失忆的原因,很可能是源于心理上的逃避。
  她并不是忘了一切,只是针对了某些时间、某些人物没有记忆。如果真的是心因性失忆,那么意味着这样一件事——
  原本是刻骨铭心的苏俊,实际上,却可能是那个曾经伤她伤到极致的人。
  林医生说的很含蓄,毕竟苏俊还在场。但大家都是聪明人,他的模糊解释,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唯一不懂的,只有那个一脸懵懂的何慕笙。
  她坐在床上,因为昏迷了太久,身体机能都有些退化,四肢软弱无力,甚至连喝水都需要别人来喂。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有些好奇又小心地打量着房间内的每个人。清澈的双眸中,是属于孩子气的淘气与好奇。
  她的探究目光,并不让人讨厌。苏意对上她的视线,过了片刻,她粲然一笑,十分自然地将打量移到了欧离身上。
  她有点儿不太像失忆的人。苏意在心中暗忖。虽然他在生活中并没有见过真实的失忆病人,但如果失去了重要的好几年,病人却在醒来后,表现得连一点犹豫和痛苦都没有,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呢?
  何楚低着头,含着温柔的笑意,耐心地解释着来自慕笙的所有疑问。苏意犹豫地微蹙眉头,另一道观察何慕笙的目光分外锐利,他顺着看过去,许湛也同时地看向他。
  两人的神色,是同样的意味深长。
  因为身体还有些虚弱,何慕笙很快地沉沉睡了过去。苏意递了个眼色给许湛,他很了然地点点头。二人无声无息地,先后走了出去。
  走廊中很安静。家栋的这一幢病房里,主要以疗养的病人为主,所以平常医院经常看到的哭天喊地和生离死别,在这里并不多见。然而这样的静默,却并未让人觉得安心,反而更加压抑。
  他们两人站在窗边,俯瞰着楼下的风景。二人的背影,一样挺拔出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意开门见山地问他。
  “很奇怪,”许湛挑挑眉,“今天有事来找他,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一堆人围在了那里,说是何慕笙醒了。我没有挤进去看,但总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
  “奇怪吗?”苏意喃喃默念着这几个字,他也总觉得有些怪异,说不上哪里的问题。
  许湛没有回答。况且苏意所说的,也并不是疑问。
  “我所担心的,是阿俊的母亲。”他的眉心攒住,“还有那个顾倾城。记得在好几年前,在这两个女人手里,就将阿俊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这一次他跟何慕笙,有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么?”
  苏意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这件事,我不会比你知道的更多。除了她们之外,还有苏……苏家老爷,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那天的逼亲大会之后,没有人和他联络过。从欧离嘴里,他也没有问出其他值得注意的消息。但他直觉的认为,爱面子到了一定发指程度的苏丰,这一次,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苏俊。
  相比他来说,苏俊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因为一直以来他更依赖苏家,更亲近顾倾城,再加上他还有一位、一心求“表现”急功近利了十几年的母亲,所以有苏俊挡在前面,这件事,让苏意不会那么头疼。
  许湛如何看不清这些,而他主动找到苏意,也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苏意的轻松被他看在眼里,一个一直以来,盘亘在心头许久的决定,在犹豫了反反复复好几次之后,终于被他问出了口——
  “苏总,有没有兴趣合作一次?”
  “合作?”苏意转过侧脸,诧异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将“合作”那个词重复了好几遍,许湛的表情却始终认真。于是他终于确认,刚才自己既没有幻听,也没有神志不清。
  再一沉吟,他已经明白了许湛的想法和立场,微微挑眉。“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个程度。”
  他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怀疑。他们两人已经竞争了太久,忽然间,对手跳出来告诉你要合作一次,任谁恐怕都难以在瞬间就相信。
  毕竟,所谓的兵不厌诈,也是对垒双方经常会使用的一招。在电子业的激烈竞争中,虽然他们直面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但已经足以将对方凌厉阴狠的计策看的清楚。他们都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什么善类,也不是合作中仁慈的Partner,甚至……他们绝不会是彼此合作名单中的恰当人选。
  许湛的主动,应该是为了苏俊。作为同盟者的他,如果失去了苏俊这个重要的伙伴,大地集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必然会过的艰难。
  “我看不出其中的必要性。”苏意坦白地回答。相比面临着掣肘的大地集团,付出了利益的代价、换来与Orange合作的启天,如今显然会更加安全。如果启天与大地结盟,意味着他们将一同对抗苏氏集团,作为决策者的他,自然更希望看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局。
  许湛扬扬眉,“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看到那一幕的话。”
  苏意并不回答。攻心之术,并不是他许湛才会用。
  许湛轻笑着摇头,“这几天,我很认真地调查了一下顾倾城的背景,忽然我发觉,我根本不认识她。”
  他拍拍手中的资料袋,“当天我们两家的预演会,如果不是何楚失神到了明显异样的举动,可能我也不会对这件事多加追究。虽然我并不喜欢顾倾城这个人,但还没有怀疑到她的人品问题上去。在我调查了一切之后,结果实在是大吃一惊。结局已经如此,即便我立刻开掉顾倾城,也不能让你们更好过一些。Anyway,我欠你一声抱歉。”
  苏意的眼神中闪过错愕,不过那只是瞬间的事。他立即垂下了眼睫,面无表情。
  “商场上是很黑,竞争激烈到无所顾忌的程度。但目前,我还不屑于用商业间谍这么低级的手段。尤其是对你。”许湛轻笑出声,眉宇之间是满满的光明磊落。“对阿俊推荐过来的顾倾城,因为她的身份太特别,所以在之前我并没有多加防备。但如今看来,怀疑绝对是件好事。”
  “心领了。”苏意欠欠身,因他难得的歉意。
  早在察觉到阿峰是内贼的时候,其实,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一点,——在启天与大地的竞争中,或者许湛并没有看到全部的战场。隐藏着的苏家,隐藏着的顾倾城,其实全部是他苏意的敌人。
  他们的这场竞争,并不是看到的那样直接简单。
  “顺着顾倾城和启天这两条线,我一点点地追了下去,”许湛的笑容中,隐约有了一些踌躇的意味。“然后很高兴地告诉你,Orange公司的股东中,新近出现了一位陈姓的华侨。”
  “想想Orange,放眼世界范围内,挑剔得很,选择合作伙伴的词数,屈指可数。在这一次,他们为什么会看上启天?坦白说,启天在国内的电子业,目前还没有十分骄人的成绩,即便实力不可小觑,毕竟也只是一家新公司。要让华尔街的评估者们眼前一亮,没有业绩,恐怕是很艰难的事情吧?凭什么启天能够再次打败大地,再次拿到了Orange合作?”

  真相 Ⅷ
  “大地被拒绝过?”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苏意吃惊地看他,身子有微微的震动。
  “当然,”许湛笑得像狐狸,“你以为启天拿下了Game,大地就打算完全靠自己么?你在之后想到的事情,我们自然也会在之前想到。”
  苏意忍不住拧起了眉毛。不得不说,许湛是个口才很好的说客。能在不动声色间,将对方的情绪和悬念调动到最高点。
  “很可惜,Game那一仗,我还可以告诉自己,输在了你的出其不意上。那一场战役告诉我,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许湛有趣地盯着他,他知道,苏意已经有了几分动摇。
  “然后后面这一次,我完全败的不明不白。从时机、方案、成本、盈利点……无论哪个方面来看,也应该是我拿下了Orange,而不是你。”
  “所以我十分认真地找到了那位陈姓华侨,身为董事会的新近成员之一,他高调的让人出乎意料。他对我很拽,并且除了羞辱之外,执意地不肯透露只言片语。”许湛笑得眉眼弯弯,“但越是这样,越让我怀疑是某种诈术。通向罗马的路不止一条,通过迂回的手段,终于被我打听到了真实的结果。——与启天的合作,实际上是这位陈姓董事成员一手促成的。”
  “为什么?”苏意不解,不知不觉跳进了许湛布下的话套。
  “因为他老婆姓顾啊。”许湛云淡风轻地回答,仿佛这真相,不过是件十分顺其自然的事情。
  苏意怔住。
  “你太乐观了,”许湛笑着摇摇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之前是怎么样我不清楚,但顾倾城现在,绝对会更在意你。”
  苏意的脸上,浮现出错愕的神色。
  抓蛇打七寸,许湛的每一句话,都犀利无比。——虽然,那些话,并不见得是真的。
  “上一次在招标会上,你还记得么?顾倾城为什么会冲着何楚去?是因为苏俊么?还不是因为你的那一声‘顾总’?如果她真的介意苏俊,为什么要加入大地?女人是心口不一的动物,当作对手的时候,才恰恰证实了她的在意。再从这一次的方案泄密来看,她是下了决心要扳倒你们,如果不是爱之深,那么你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能够让她恨到这个地步?”
  真真假假,论女人,苏意的经验甚少,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才更容易被略显牵强的理由,轻易地转移了视线。
  沉默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苏意慢吞吞地开口,“当作对手的时候,才恰恰证实了她的在意……吗?”
  许湛的笑脸,不由得僵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套住了自己的陷阱,可惜已经太晚了。
  “那么来说,何楚对你,是十分在意的喽?”苏意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却并不给他回答的时间。“许总果然是自信满满。不过我相信,这一次,你会看走眼。”
  许湛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的收掉,何楚之于他,是努力要忘记掉的伤痛。她如今的样子,让他又心疼又无力。苏意清楚这一点,所以总是频频挑衅,直到让他的伤口鲜血淋漓。
  忍不住冷哼着回答,“哦,我们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苏意微微笑着。
  他很有冲动伸出手去,一巴掌拍掉他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模样。忍了几忍,许湛尽量平心静气地问,“合作的事情,苏总意下如何?”
  苏意的眸中闪过光华,“我需要和江城再仔细考虑一下,你也知道,这不是件小事。”
  “没错,这不是件小事。”所以他更加讨厌他这样不干脆的性格。再这样拖下去,他们可能会错过最好的时机。
  苏家一定会有复杂的布置,在大战一触即发之前,他需要做的,是准备好一切能准备的。
  “我等你消息了。”许湛冲他点点头,不再试图进行说服工作。
  看着他转身离开,苏意有微微的喟叹。
  说到底,在这个立场上,许湛完全可以避开。所谓壮士断腕,如果许湛在此刻丢掉了苏俊,或者主动向苏家示好,苏丰一定愿意给他相当的好处;甚至整个苏氏集团,都可能有机会与大地合作。
  然而他为了苏俊,可以放弃这一切,甚至不惜跳进这个在视力范围内、可以预见到的混沌中。
  乍看下去,似乎难以理解为何许湛会能为朋友做到这个程度。但若加上了他对何楚的动心……这一切,便不再难以理解。
  许湛的说服中没有提及这一点。但苏意已经猜到。经过这一次他和苏俊集体离场的事件之后,毫无疑问的,苏丰会将怒火对准了何楚。在战争开始之前,许湛,他挡在了何楚身前。
  也许,他们曾经是对手,在未来也会继续是。但在同时面临着共同的敌人的眼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最为稳妥的打法。
  许湛手里的牌已经摊在了桌上。然而他呢?
  苏意微微舒了口气。无论如何,在这场战役中,冲在最前方的许湛,将面临最大的损失。他决断的气魄和勇气……连他,都会觉得有几分敬佩。
  暮色沉沉。在路灯亮起来的那一刹那,苏意已有了决定。
  回到病房的时候,那里的氛围也十分平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何慕笙在沉睡,何楚在微笑,苏俊在发呆,欧离在走神,江城在感慨。许湛靠在窗边,定定地看着那床前的两人。
  苏意推门进来的霎那,许湛向他投来注视的眼神。在苏意微微点头之后,他露出了略为放松的笑容。
  那轻动的涟漪轻轻的散开,不过只是瞬间,水面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
  每个人都心思各异,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苏俊有些沉痛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过去的,其实根本就没有过去。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们……有兴趣吗?”
  何楚略显震惊地抬起了头,在苏俊和慕笙之间,更像是被遮着一层迷雾一般,让所有的旁观者都看不清楚。她私下也猜测过很久,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苏俊而不是许湛?。但如今,慕笙好容易醒了过来,苏俊在过程中,作用很大。即便慕笙忘记了一切,何楚也只有庆幸,而没有责难苏俊的意思。
  “别说了吧。”许湛开口,看着他的眼里,有明显的心疼。
  “说出来的话,也许……大哥心里会好受一点。”欧离虽然单纯,但也看的明白,自从何慕笙醒过来之后,苏俊的情绪反而落入了从未有过的低谷。
  “过去的就过去了。”苏意也不是罗嗦的人。当众被揭伤疤的事情,他也曾经历过。那会是十分痛苦的过程。更何况,苏俊即便要透露过去的一切,也没必要当着他们这么多人的面,只留下相关的就好。
  江城也赞同地点头。人心不是壁虎的尾巴,说断就断了。以毒攻毒,往往只能会让痛者更痛。
  苏俊环视四周,将他们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无论每个人抱着怎样的观点,从根本来说,都是出于关心。
  他似乎很久没有感受到,那么多的关切目光了。
  慕笙还在沉睡,不时微微煽动的眼睫,表明她是真的已经醒过来了。心里不由得缓缓地流过液体,明明应该觉得温暖,但这一切,却让他莫名地觉得心酸。
  “我们两个认识,是在那一届的入学典礼上。”苏俊语调沉沉,尽可能平澜无波地开头。同一时刻,暮色缓缓地沉了下来,不由分说地缠住了每个人心底的柔软。
  大家都十分默契的没有开灯。这样一个很长的故事,适合在黑暗中听。
  苏俊闭了闭眼,两行软软的泪,安静地落了下来。
  没有时光,可以倒流。
  “我和慕笙,是在她刚进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偶然的相逢,然后接二连三的巧合,一来二去,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他的声音很安静,在静默的夜色中缓缓流淌着。“开始我并没有对她刮目相看,彼时年少轻狂,我对每个女生都很好,每个女生也对我不错,当有人笑称我是情圣的时候,虽然脸上不以为然,而心中其实是有几分得意的。有犀利的骂我无情,那是因为我自己知道,所有的自由,只会截止到了大学毕业的那一天。”
  他轻笑,不知是因为谁。
  “在母亲的要求下,上大一的时候,我送了戒指给顾倾城。虽然两家当初并没有挑明,但我当然也明白,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世上所有的甜头,都需要付出代价。而我能拿得出付得起的,只有我的未来。”他停顿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迷蒙。
  站在角落中的苏意,不经意地僵了一下身子。
  “对于热爱自由的人来说,这样的禁锢,也许等同于慢性自杀。而我不得不走上这条路,生活中能够面临的选择,于我来说,并不多。对那些女孩子,我不会认真,也没有办法认真。游戏于花丛片叶不沾身,除了没心没肺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无数次的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沉迷于什么,这样的代价,我根本付不起。但可惜,每个人的生命中总会遇到意外和惊喜。我碰上了慕笙,遇上了我的意外,我的惊喜,还有注定的……劫数。”
  只知道苏俊当年与无数女生关系暧昧,又有谁知道,在这背后他也有酸楚的隐情?何楚默然地想着,下意识地抬眼看窗边的那人。然而在一片黑暗中,他的神情,她完全看不清。

  流年 Ⅰ
  “我们就那么开始了偷偷摸摸的恋情,顾倾城和我母亲两个人,在校园里布下了很多眼线。为了保护慕笙,我不得不隐瞒着所有人,还要用合适的理由,让她也一同瞒下去。”他用手支住额头,整个人都有着无法遏止的疲倦,“慕笙很好哄,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女生并不相同。但正因为她这样的单纯,所以看着她的双眼,我实在没有办法告诉她,其实我已经订了婚,已经出卖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在她的眼里,我完美无缺;而我,也十分虚荣地维持着这样的假象,即便自己实际上,早已精疲力竭。”
  他的声音变低了些,像是有些懊悔,又似乎沉入了遥远的回忆。“慕笙到宿舍里找了我几次,因为盯着我的人太多,这样的行动实在太过张扬。于是我拜托了阿湛,唯一知道我隐情的他来帮我遮掩。所以后来在校园中,也有谣言说慕笙和他才是一对。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是我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何楚的脸色未变,握着被角的手却握了死紧。眼中飘过的神色,先是恍然大悟,继而又涌上彻骨的悲伤。
  “慕笙是聪明的,或许她看出了我的故意遮掩,所以有时候反而会顺着我的意思,也去配合着扮演点什么。”苏俊停下来,他笑了笑,那样的笑容孤独且苍凉。
  回忆,让他一点点地靠近真相,那些曾经忽略了的、没有看清的真实,掩藏在许多许多迷雾下的,他们混杂着甜蜜与悲伤的青春。
  “然而最后,她们还是发觉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整个人都散发出苍凉的气息。停顿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继续自己的叙述。
  “寒假回家,一进门,母亲就切断了我和外界的所有联系,顾倾城每天左右不离的紧迫盯人,让我无比厌倦却又无可奈何。我在寻找不到联络慕笙的机会后,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在放假前夕有没有和她很正式地道过别,有没有曾经暗示过她我们可能在假期无法见面,她会不会很生气不理我……我想了很多遍很多遍,到了后来,甚至连我自己都已经记不起,当时我们分别的场景究竟是怎样,所以我根本无法判断。过多的心理暗示,让我已经不记得真实的模样。”
  他一口气说完,再次沉默了下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是的,虽然安静,但让所有人的心里,都有着莫名的沉重压抑。
  情绪酝酿了很久,在确定自己不会哽咽之后,苏俊才尽可能平稳的继续。
  “然而,慕笙一直没有联络过我,我本来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因为她是那么聪明,一定会体谅我的不方便。然而有一天,我完成例行公事后回到家里,母亲十分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有个女生打电话来找我,被她告知去陪未婚妻出去玩了。”
  他再次顿住,仿佛录音机里的磁带嘎然而止,在尾音上带着奇异的喑哑。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的痛彻心扉,他的懊恼后悔,无处可藏。
  “那个时候,我才真的明白过来,原来母亲早已经知道了慕笙的一切。而因为我一直鸵鸟的逃避,所以才没有察觉这必然要面对的真相。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更加艰难,我几乎连在外面逃跑的空隙都没有。母亲要争到面子,争到苏家,争到地位,从小我就是她的筹码……长大了,又会有什么样的区别?”
  他苦笑着,眼神迷离,“我以为,慕笙最多会发发小脾气,经过了寒假,我好好向她解释,一定还会有转圜的余地。但当我在回到学校的时候,却被告知,她已经休学了。”
  他闭了闭眼,声音变得更加伤痛。
  “我快急疯了,因为她的妹妹,也就是何楚,在上个学期去了美国做交换生,两年内都不会回来。慕笙家里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在学校里想办法查到了慕笙的家庭住址后,我决定亲自去那里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我始终没有来得及赶到她身边。在准备起飞的机场,我被母亲与顾倾城拦了下来。当我跪下来求她的时候,她把我的身份证,亲手剪了粉碎。我看着那变成碎片的证件,很丢脸,也很没用的哭了。忘了自己都冲她们喊了些什么,只记得在最后,顾倾城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母亲哭得很伤心。”
  他无声地落泪,泪如泉涌。然而声音却依旧平稳。
  那是心碎过然后才可能拥有的冷淡,和平静。
  欧离不自觉地伸手捂住了嘴,泪流满面。
  “也许我从未让她失望过吧,于是当这样的打击到来的时候,一瞬间会变得如此的,难以接受。母亲病倒了,我只能陪在她身边。慕笙始终没有消息,于是我想,或许她是真的生气了,她是真的要离开我。然而我根本不能给她未来,从头到尾,由始到终。既然迟早都需要分离,那么就在我们彼此还有着美好印象的时候……分手吧。”
  他哀伤地看着慕笙的睡脸,贪恋地用手指轻轻碰触着她的五官,一点一点,仿佛要将她的所有,都深深地刻入自己的骨髓一般。喃喃地,他仿佛是对她说,又仿佛是对自己,“我真傻。慕笙是个死心眼的傻孩子,怎么会就这样和我结束?即便我亲口说要甩了她,在没有确定了我的心意之前,她一样会觉得我是在骗她。我被无法发泄的愤怒蒙住了双眼,更遮住了心。”
  “慕笙……对不起。”他轻轻叹息,深深凝视着她,粲然微笑。
  “多好,你忘了一切。因为现在的我,并没有比之前自由多少。即便没有顾倾城,还会有李倾城、王倾城。身为苏家的孩子,身为苏家一直没有地位的私生子,我的命运,注定不会在我的手中。”
  “如果你忘了……就忘了吧,”他笑着抚过她的脸,无声地落泪,眷恋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用力地咬咬牙,他对她微笑,轻轻说道。
  “慕笙……四年前我就想说来着……错过了机会……”
  然而怎样也遮掩不住,声音中那明显的颤抖。
  “祝你……幸福……还有,再见……”
  他仓促地起身,冲出了房间。
  许湛深深地看了何楚一样,她依旧安静地坐着,一手握着慕笙的手,泪流满面。濡湿的黑色睫毛,苍白的脸,无声的悲恸……
  他没什么可以说的,也没有什么能安慰的。他的脚下只是微微一顿,然后立刻追了出去。苏俊的隐瞒工作,不仅瞒过了当年同校的所有人,更骗过了同宿舍上下铺的他的眼睛。但可惜,他也遮住了自己的心。
  苏意和江城对视一眼,双方都明白,此刻的时间应该留给何楚。于是江城拍拍欧离的肩膀,三个人无声地退了出去,还不忘给何楚带上了门。
  黑暗中,有人隐约地抽泣几下,然后继续茫然无措地哭着。不知是为了什么。
  月光从窗棂中投了过来,在地面上洒下黯淡悲伤的影子。沉默持续了很久,在安静中,何楚轻轻开口,“现在没人了。慕笙。”
  病床上的何慕笙依旧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何楚似喜似悲地看着她平静的面孔,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以防不小心地痛哭出声。
  沉默持续了很久,终于,她用尽浑身的力气,重重地拍了下去!
  “砰”的一声,床身发出巨响。在这安静的夜色中,那样突兀的声音,足以让睡得死死的人突兀地醒过来。
  然而,慕笙却依然闭着眼睛,安祥恬静。仿佛,在沉睡,一直在沉睡。
  “何慕笙!我说了!他已经走了!!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你这个笨蛋!”
  她愤怒,无法发泄的愤怒。拍红的手掌痒痒麻麻,然而却不觉得痛。从心底翻涌而出的深黑色的情绪,那是悲凉和愤怒。
  因为懂得,所以悲伤。
  因为懂得,所以更愤怒。
  躺着她却依旧纹风不动。那愤怒一点点的涌过来,到后来,只剩下了悲凉。用力地抽出被她握着的那只手,何楚的手背上,有有深深的淤痕——那是被何慕笙生生掐出来的痕迹!
  那是一直沉睡着的,何慕笙?!
  那是,今天才刚刚醒过来、四肢应该还绵软无力甚至连走都不能走的何慕笙!
  那是……对别人说自己失忆了的何慕笙……
  躺着的她,身子震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还是那样孩子气似的张望着,“小楚……咦,为什么这里黑着灯?你打开灯嘛,黑黑的,有点吓人喔。”
  何楚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她死死地扣住她的双肩,几乎疯狂地摇着她。
  “笨蛋!你干嘛还要装失忆!!在我面前你还要这样吗?!难道你的伪装,就会让自己好受一点吗?!就会让你真的忘了他吗?!你这个傻瓜……傻瓜!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笨的……这样愚蠢的……”
  然而她的谩骂,再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
  月光投进来,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被她握着双肩的慕笙,依然苍白而透明,但却连脸色都没有变。她的唇边甚至还挂着虚无的笑意,只是睁大的双眼中,视线,没有焦点。
  那目光透过她,飘了很远很远;又仿佛只盯着眼前,只留下一片空白。
  何楚扬起的声音猛然刹住,她喉咙中的硬块越变越大,声音也一点点变得哽咽。明明才刚从死亡线上逃回来,她看到慕笙这个样子,实在觉得很窝囊!她恨不得给她一巴掌,恨不得用最狠毒的语言让她立刻找回理智,恨不得敲她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构造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念头……
  然而,她说不出口,更下不了手。慕笙明明没有哭泣,然而她此刻脸上的悲凉,却是从心灵的最深处渗出的。空洞扩大到了她整个人,无法遏制的,让她一同悲伤,一同绝望。
  在这个瞬间,沉默,似乎将她的心也一同凝滞住了。
  慕笙依旧微笑着。情绪平静。那是经过了心若死灰之后,才终于获得的平静。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要想些什么,更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愤怒些什么,喜悦些什么……那样浓烈的各种情绪,遥远的距离她有足足有,一亿光年。
  何楚疯狂涌出的眼泪,一点点地拍在她的脸上,直到口中尝到了出乎意料的咸涩,她才仿佛,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她努力酝酿着情绪,喃喃地安慰她。
  “你……看出来了……”
  “我就知道……一定……瞒不过小楚你……”
  “躺了四年……我还是……一样的笨……”
  说着说着,她忽然笑了出来。为自己的傻,为自己痴,为自己的……一切。
  何楚几乎嚎啕,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瘦骨嶙峋的她,让她甚至觉得有些硌手。“慕笙……没事的……我会陪着你……永远不会再离开……慕笙……慕笙……”
  她哭得头晕目眩,而慕笙却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泪光旋旋转转,却始终没有涌出眼眶。
  四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呢。她笑着对自己说。一遍一遍,枯燥得,仿佛是梦呓;单纯的,好像是事实。
  她淡淡地笑着笑着,在一片水色中,月亮,就一直这样升上了中天。
  无论什么样的痛苦与悲伤,太阳依然会按时升起,潮汐依然会平了又起,而我们……也终将遗忘彼此。在记忆的沙滩上,曾经那样深深地刻下了你的名字。当海浪来而退去的时候,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会剩下。
  什么都没有。

  流年 Ⅱ
  慕笙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仿佛是赌了口气一般,她在物理锻炼的时候,发挥出了非同一般的意志力。她虽然总是不说话,但每每累得满头大汗肌肉紧绷到轻颤,想必这个康复的过程,必然十分辛苦。
  刚开始有点隔阂的陌生,在何楚与慕笙之间迅速地消融了。经过了四年,她们的感情变得更好。但何楚却总觉得有些异样,说不上什么感觉。仿佛共同经历过生死之后,慕笙对她,反而更加不会畅所欲言。
  她们欢笑,她们聊天,她们叙说这空白没有共享的四年。然而,慕笙从未说过自己。
  在经历过独自隐瞒那样的痛苦之后,她几乎从未提及过苏俊的名字。在何楚的记忆中,慕笙是那个时刻黏着人撒娇的天真女孩儿。历时四年的大病一场,让她在失去健康的同时,也一并失去了天真。
  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很潇洒吧?再怎么坚强,恐怕也免不了要痛哭几场,或者意志消沉一段时间。
  然而那个一直脆弱的慕笙,却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坚韧。所有人以为她是菟丝花,离了支撑便不能活;但实际上她是藤蔓,虽然柔软,但有着绝对不可折服的生命韧性。
  站在走廊中,隔着玻璃望着池畔坐着的慕笙,何楚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晒太阳。自从清醒后,她每天中午都会定时坐在池塘边的躺椅上,看看书读读报纸,面容恬淡。她不慌张,醒来后就从未流露出那样有些脆弱的神情,这意外的强韧,反而让何楚觉得有些别扭。
  然而,即便何楚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慕笙却依旧是这样的神情。她淡淡地笑,眉眼间有微微的疲惫,“我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她看上去如斯平静,让何楚不忍再逼迫。虽然身体一天天地康复,但慕笙整个人却在无法控制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圆滚滚的一对大眼睛,在脸瘦得小小的同时,愈发显得大且黑亮。每当她抿唇轻笑时,无法抹掉的,是身上的一片轻愁。
  何楚再次叹了口气。
  今天是慕笙出院的日子。苏意、欧离、江城,这三个人原本和慕笙的关系就不大,所以何楚特意嘱咐他们不用过来。这么多天没有去上过班,她个人早已十分歉疚;如果让他们也耽误了正事,那就更不好。最应该来这里的,是苏俊……但她想来想去,找不到理由开口。
  慕笙和苏俊,既然慕笙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为旁观者的她,也是没有插手的余地的吧?何楚犹豫着,心跳忽而变快,忽而变慢。——
  联络苏俊最好的方法,自然就是通过许湛。但经历过那样大的误会和波折之后,于他,她有内疚,有赧然,有尴尬……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即便他对她,温柔如斯,她始终无法坦然面对他。
  他们曾经有过去,但因为这过去扭曲得实在太过厉害,所以……她只能放手……只好放手……断掉了慕笙这一层,她似乎没有了任何立场,再去坚持那样执拗的复仇故事,所以没有了任何契机,去和他有任何的接触。
  还好,他们依旧在同一行业中。启天与大地,或许还存在着一些见面的机会吧。再次相逢,她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过那样的心跳如雷,没有过那样的恨意炽然,没有过那样的□暧昧,没有过所有的……亲近。
  他们,如同陌生人一般,即便擦肩而过,回眸相视了一个瞬间,然后继续着自己的旅程。
  有车子在外面摁喇叭。今天来接她们回家的,是慕笙也认识的沈南风。也只有他……让她们都不会觉得尴尬。
  她在门口,扬声叫着慕笙的名字。在阳光下,慕笙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在看到何楚的那一刹那,轻轻抿出了一个笑容。点点头,她合上书本,缓缓地走了过来。
  错过的四年光阴,这个世界里的变化太多节奏太快,这些陌生而不熟悉的东西,让慕笙有些惶恐。
  她努力忍着那样害怕的感觉,拼命地去接受现实中的一切。如果这个时候她退缩了,会让小楚变得更加难过,——她已经辛苦了那么久,作为姐姐,她不能让她再操心。
  沈南风留着短发,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第一眼看过去,到让何慕笙有小小的震惊。
  他的变化真不小,在她的记忆中,他是那个留着长发抽着烟总用斜眼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的混混;而现在的他看上去,完全是个……实业家。
  她不由得为这个评价而吐了吐舌头。当然,对她来说,这是个充满褒义的形容。但在沈南风面前,打死她也不敢说出这样的玩笑话。
  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何楚与沈南风向来交好,但每当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却总有些淡淡的别扭。大约始终不是同一种个性的人,所以她无法走近他。她喜欢黏着独立自主的小楚,即便沈南风觉得厌恶,也会继续保持隐忍。而她这样形影不离的行径,恐怕在不知不觉间,让小楚她远离了其他很多很多的人,错过了很多很多事。
  再仔细想想,除了沈南风,果然小楚一直都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既然已经“死”过了一次,那么她再醒过来,不可以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一次,她不可以再挡着她。她坐在路边,看着小楚和沈南风在树下微笑着交谈,在心中暗自下了这样的决定。
  她要独立。要还给小楚开心自在的生活。要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去体验很多很多风景,去经历很多很多故事。——而不是现在这样,什么事情都以她为中心,小楚已经失去了四年的青春,她不能让她失去更多。
  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放在了车上,拍拍手上的灰尘,何楚走了过来。“在发呆?”
  慕笙轻轻嗯了一声。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仰起头,轻轻眯眼。
  一时看不清何楚的脸,但却看得清她唇边洋溢的温柔的笑。她摘到她头发上的落叶,伸出来一只手。
  “慕笙,我们回家了。”
  这句话,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心脏!
  耀眼的阳光下,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轻轻的,蜿蜒的,落了下来。
  扶着她的手,她努力站了起来,对生命中剩下的唯一一个亲人,血脉相通的姐妹,微笑着。
  “嗯。我们回家了。”
  周一一早,久别的何楚,再次出现在启天的大厅中。
  八点四十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从地铁口往外,是熙熙攘攘快速地向各个方向移动着的人群。年轻的面孔上,或目光呆滞,或哈欠连天,或精神奕奕,或神采飞扬……
  城市中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呼吸着紧张而忙碌的空气,很久未曾来到这个熟悉的环境中,竟然也让她有点微微的不自在和紧张。欧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十分高兴地从人群中挤过来和她打招呼。
  “何楚姐,你终于回来了。”
  一瞬间,整个大厅都明显的寂静了一下。如果说之前不过是三三两两的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那么现在因为欧离很响亮很阳光的招呼方法,再加上他本身就是人群的视线焦点,在眨眼之间,已经“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
  何楚的心里紧张了一小下,很快的,她冲欧离粲然一笑。
  “是的,我回来了。”
  众人神色各异,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思。大约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吃惊和意外的感觉吧。何楚保持着微笑,眼神掠过所有人,十分平静的和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
  “嗨。”
  “好久不见。”
  “最近还顺利吗?”
  “你上次的方案,后来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随着所有人一点点的安静下来,那样的寒暄最终变成了唯一的动静。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然后仿佛水中的涟漪一般,一圈圈的,扩散到了整个大厅。当热烈的掌声如同潮水一般向他们涌过来的时候,何楚有些错愕,然后她低下了头。
  眼眶有些湿润。只为那些熟悉的陌生的,每张面孔,在人群中跳跃闪烁着真心的笑靥,明明白白的向她传递着大家的真诚——
  欢迎回来。
  罕见的感性情绪,来得如此猛烈而陌生,几乎让她难以忍住眼中兜兜转转的泪。自从带着先进科技正式并入了启天之后,她早有觉悟,渐渐抛弃了在职场上不该拥有的脉脉温情。一步步地变得“职业化”,变得冰冷,变得……和他们一样。
  苏意也好,江城也好,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面具,在骨子里他们并不轻易相信别人,当然,他们也不会轻易被相信。所以当她一步步地靠近更高职位的时候,他们总是以自己的行动,来明明白白地阐述这一点。
  所谓职场,就是不论情意,只谈目标。或许会有怀柔的手段,但说到底,那也不过是手段而已。过程中的目的相当明确,从未改变。
  于她……他们还是会这样想么?曾经的利用让她觉得难堪到无法接受,江城的宽慰也不过是流于表面,但这一次,从预演会上到慕笙的病床前,苏意……让她十分感动。
  那样的脉脉温情,竟然也可能会是……演戏么……
  她有些迟疑,旋即努力地甩掉这样的胡思乱想。如果苏意那样的用心,都会被她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相比起来,许湛岂不是更不可信?
  苏意好歹与她共事多年,真要说起来,好歹还能算上几分上下级的交情。江城欧离和她算是朋友,当她遇到这么大的困难,陪在身边倒也不足为奇。苏俊是慕笙的过去,于情于理,他做什么都不算过分。所以最意外的……就是许湛。
  即便她最初的理由是因为误会而生,在得知她深深的骗了他之后,他的表现也未免过于平淡。——虽然她对许湛了解,还够不上深入;但从商场上的许湛惯用的手段来看,他绝对是快准狠的俐落风格,对这样典型的天蝎座男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隐瞒和欺骗,会来得更加值得憎恨。
  但是,他没有。什么都没有做,甚至对她的态度,也有了相当微妙的转变。更多的耐心,更加真诚的表情,更温和的声音……比起之前远远近近的关系,这样的许湛,反而更让她觉得不安和迷惑。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随着人流,何楚刚准备走进电梯,前面的欧离却连动也不动,出神的她直挺挺地就撞了上去。

  暗涌 Ⅰ
  “好痛,”她捂住额头,但几乎在下一秒钟,她揉着额头的手已僵直在空中,甚至在霎那间忘记了疼痛——
  江城捧着一大束花,西装笔挺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很显然,他如此招蜂惹蝶引人注目,目标就是她。
  “苏总一大早就让我去订花,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何总监休假回来了。欢迎欢迎。”
  他的声音不小,足够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何楚淡笑,“我不在的时候,设计部劳你们费心了。”
  江城眯起眼,阳光笑容十分标准,“不客气。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努力。”
  他的出现,更多的是给启天上下一个明确的表态,对公司来说,何楚的地位不容置疑,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猜忌和不悦存在,设计部之前的泄密问题,与何楚完全无关。
  何楚自然清楚这一点,在她回来的这一天,稳定军心是至关重要的。启天在之前已经经历过方案泄密的重创,设计部群龙无首持续了一段时间,即将面临的人员补充与团队调整,都是她接下来主要的工作课题。
  说到这里……当初启天的资料泄密,为什么最终会出现在大地?许湛不会用那么卑劣的伎俩,那么,又会是谁?
  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大地中的地位必然不低,那么许湛知道这件事么?在大地中……可能存在内奸的事情?
  她抱着那束沉甸甸的花,在一瞬间,连心情都变得有些沉甸甸了。
  “在想什么?刚回来,难道有点不适应么?”江城看出她的出神。
  “嗯,有点。”何楚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只因为不想被看出心中正在激烈斗争的念头。
  “接下来,会让你忙的没工夫去不适应。”江城笑笑,表情中却有几分不自然。
  何楚终于看出了不对劲,“怎么回事?”
  已经到了她的办公室,这么多天没有来过,室内依旧保持着她离开那天的样子,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移动过。桌上被擦得纤尘不染,厚厚的两迭文件,是她需要尽快处理完毕的堆积工作。
  江城关上了门,尽量轻声地回答,“也就是这几天,得到了一个大消息。”
  他脸上的笑容隐没不见,整张面孔有难得的严肃,“据说,大地向苏老爷子伸出了橄榄枝,似乎有意和苏氏集团合作一把。”
  “苏氏集团?”何楚愕然,下意识地重复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听到的内容并不是幻觉。
  “没错,”江城苦笑,“我刚开始也和你一样的震惊。许湛这个人……虽然我并不了解,但之前起码以为他是有骄傲和矜持存在的。但或许我错了,因为这一次,他俨然是卯足了劲要靠到苏家去,甚至不惜以大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来示好。”
  “百分之二十……”何楚震惊到只能喃喃,天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巨额的数字。身为大地的创始人,许湛不仅是总裁,更以董事会的领军人物。如果他让出了这么多的股份……那么意味着,在未来,也许他会失去对大地的驾驭权。
  “我不知道该说佩服他剑走偏锋,还是评价他实在低劣。”江城甚至有些忿忿然,原本启天和大地,就并非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为了应对实力雄厚的电子业前辈,启天用了出其不意,用险些失去了何楚的方法,换来了最终与Game的合作。然而峰回路转的预演会,谁都没有想到,大地拿到的方案竟然是启天的泄底,虽说兵不厌诈,但在那一招中,若不是苏意坎坎察觉了阿峰,或许启天早已一败涂地。如今倒好,在他们狼狈不堪地找上了Orange之后,许湛干脆直接拉上了苏氏做后盾。
  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有想到许湛会有这样的后招。于公于私,他们都觉得,就算苏丰再怎么绝情,也不至于去和一个外人结盟。
  然而事情的发展,就是如此的大跌眼镜。许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的以丰厚的利益,与苏丰结盟。
  与此同时,他亦开始介入苏氏的核心。这一次,向来狡猾的苏丰仿佛在一夜间转了性一般,对一个不是苏家的人破天荒地开始了他的大力扶持。所有的一切,都朝着那个最诡异的方向开始发展。
  何楚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许湛……许湛……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念着那个名字,几乎遏制不住的泛出冷笑。
  如果是前几天,岂不是意味着许湛最重要的谈判阶段,就“碰巧”的是在慕笙住院的那个时间?她当他为什么匆匆忙忙的来了又去,大约他只是为了确定,苏意和苏俊两个人的动向吧!确定他们被绊在医院不会离开,所以他进行了一系列的迅速举措。
  当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然做好了一切布局。木已成舟,终于让他们面对面的对决,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当然,这一次,依旧是大地,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天气十分晴朗,然而看着那湛蓝天空的一隅,何楚的心里,却忍不住的发冷。
  她想要当面问个清楚。但她……又能以什么样的资格,去质问?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男主角,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如果不是苏俊难得地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只穿着衬衣散着袖口的许湛,此刻的悠闲,简直媲美在海滩上晒太阳。
  在死死瞪了他十分钟以后,许湛依旧是那幅万年不变的享受表情。他手中捧得仿佛不止是杯简单的Latte,屁股下面也不止是一个简单的沙发。看了又看苏俊忍不住怒从心起,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难道你都不需要解释的么?”
  “解释?”许湛睁大眼,流露出有点儿迷惑的神情,那不解的模样着实无辜,所以让人看了,更觉得怒火冲天。
  而那个越来越压抑不住情绪的人,就是苏俊。他狠狠地再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个猪头……为什么要和苏家合作?!”
  “为什么不呢?”许湛回答得理所当然,他的眼神中甚至有几分轻悯。似乎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愚蠢之极的表现。
  “为什么要?难道老爷子看上去很像是好人?还是你觉得自己已经积累得足够和他拼一把了?”苏俊气得有点儿哆嗦,“大地是你的心血,你不要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葬送掉它好不好?妈的,你要是再这么不争气,当心我揍你。”
  他怎么会不懂?许湛主动向苏家示好,十有八九是看了他太多次的妥协之后,下定决心要扳倒苏家了。但如今的大地虽然成功,与积累多年的苏家,依旧没有半分可比性。许湛的贸然,除了让苏丰笑纳了大地之后,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机会!
  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许湛嗤笑一声,“别。我可不是为了谁。现在和苏家合作,对我有好处。仅此而已。”
  苏俊恨恨地再拍了一巴掌。这一下力道没控制好,拍的太重,疼得他“嘶”了一声。
  “苏老爷子托我给你句话,”许湛眯着眼轻笑,“如果你再不去追顾倾城,就莫怪他要翻脸不认人了。”
  “这又关顾倾城什么事?”苏俊一边揉着手,一边诧异道。
  “当然有关了,”许湛低头啜了口咖啡,状似不在意地回答,“你们几个当时的落跑,让老爷子相当不满。如果你不妥协,恐怕连带着连何楚都会遭殃。”
  苏俊愣住,怔了足足有三分钟,他的手指轻颤着指向许湛,“你……你……你是为了她!”
  必然是这样,苏丰动怒,将所有的账都算到了何楚身上。没办法,向来胳膊肘向内拐的苏老爷子,从来都没有过为外人主持“公平”的先例。三个儿子同时丢了他天大的面子,那怒气如果要何楚来承担……他只怕她,根本受不起。
  从苏丰之前的手段来看,应该并不会太介意,用一些“非常方法”来解决不想面对的麻烦。他不能确定苏丰即将会使用的手段,但能确定一点,苏老爷子早已看她不顺眼。如果他调查清楚了何慕笙与苏俊的过去之后,雷霆万钧的报复手段,恐怕就会接踵而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何慕笙的病情上,只有许湛,看到了何楚的危险。
  苏俊忽然想到了这一层,惊愕不已。心里只有一丁点被忽略的失落,脸上所有的表情,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百分之二十的大地股份,换何楚的平安,值得……吗?
  许湛和他不一样。即便他在之前,也因为慕笙的关系,一直在强调着要保护何楚。但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到向来绝情的许湛,竟然能为何楚做到如斯地步!
  大地是他的心血,是他赤手空拳奋斗多年的证明。骄傲到骨子里的许湛,是个将事业看的重于一切的男人。连他苏俊都因为瞻前顾后,而无法为了何慕笙放弃苏家;凭着自己能力辛苦了许久的许湛,又如何会为了个女人而放弃大地?!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许湛多年来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个判断的正确性。以许湛的身份和外表,自然有无数的爱慕系在身上。但他向来表现得十分漫不经心,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能够定下来,够资格被许湛带到朋友圈里的,目前连一个都没有。
  这真正应验了那句话么,情深不寿。一头栽进了感情的许湛……甚至连理智……都一并失去了……
  面对苏俊的疑惑,许湛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他不肯定也不否认,甚至连微笑的弧度都不曾改变。而这样含糊暧昧的态度,反而让苏俊更加担忧。
  如果让大地对上了苏丰,许湛恐怕很难讨得了什么好处去。毕竟和大地这样靠着机会打天下的后起之秀不同,苏家有多年的积累,丰厚的底子强势的地位,在商圈内绝对一呼百应。电子业吸金,风险也不小;而苏氏在之前并不介入,无非是因为老爷子兴趣不大,再加上苏意和他两个人都在这个行当内,所以他更多的是袖手旁观,仔细观察他们两个后辈,究竟谁才是那个可塑之才。
  “非要用这么引火烧身的方法么?”苏俊蹙眉。如果苏家要挟重金进入市场,势必会在这个行业内带来一波浩大的冲击。对每一个现存的竞争者,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许湛是在赌博。并且他压下的赌注,几乎是他的身价;胜率却并不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许湛轻笑着摇摇手中的咖啡杯。如果苏氏要在电子业探路,最好不过是收购一家现成的公司。而大地,将是那个最完美的选择对象。
  正面交锋,是最危险,但也会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而他,向来不缺乏这样的自信,即便对手是苏丰这样的老狐狸,也是一样的。
  更何况,他还有潜在的同盟……不是么?

  暗涌 Ⅱ
  眯起眼,许湛轻轻地笑。那是在面临着几乎不可能被完成的任务时,他才会流露出的特殊笑容,——特别的,兴味盎然。
  看到他流露出这样的笑容,苏俊已经明白,就算他再怎么费尽口舌,也丝毫扭转不了许湛的想法。于是嘘了口气,他所需要表示的,只有全心全意的支持。
  “需要我的地方,说一声。”
  许湛笑着转动眼珠,当视线投在苏俊身上时,忍不住让他在瞬间毛骨悚然。——许湛等了那么久,仿佛一直等着的,就是他这句话。
  果然,他笑着开口,“既然你表示了,那有件事,非你不可。”
  苏俊连连摆手,“你戴这么高的帽子,一般来说都没好事。”
  许湛轻笑,“让你享一下艳福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不了。”
  苏俊的脸在瞬间变得僵硬,“你不要对我说,你是让我去和顾倾城示好。”
  许湛微微眯眼,笑容几乎未变,声音却淡淡的……隐藏着一丝危险,“当然是这个。我之前不是就说了么,苏老爷子对于你们的行为相当不满。他知道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自然,我的诚意,也需要通过你的行为来表现。”
  苏俊气得脸色涨红,指着他的手指甚至轻轻哆嗦着,“你……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家伙!”
  许湛点点头,“谢谢抬举。”
  苏俊也知道,他的任性和坚持,早在之前已经放弃的前提下,变得极其苍白无力。但他依旧执着地想要保留些什么,即便慕笙已经不记得了他们的过往,即便……即便有一天,他终究还是要出卖自己的婚姻,来换取母亲和他的富贵荣华。即便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即便他不能再去争取慕笙,因为再一次的相逢,他们之间,依旧不会有改变的喜剧结局。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命地想抓住手心中的沙子,哪怕到了最后,一切依旧会流失于指缝间,还是那个空落的结局。
  看到他青红交错的脸,许湛微微叹了口气,“好容易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是不要让老爷子注意到何慕笙比较好。”
  如果要让何慕笙继续保持着安静平淡的生活,那么意味着苏俊要做得足够“绝情”和“遗忘”。之前守在病床前的寸步不离,可以叫做内疚。但接下来的纠缠,是他绝对需要避免的。
  “更何况,与顾倾城不过是虚与委蛇,又没有人让你和她步入礼堂,”说着说着,许湛微微笑出了声,“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这个花名在外的苏大少吧。”
  苏俊的脸青红交错半晌,才憋出一句粗口来,“靠——”
  许湛的笑容未变,然而说出的每个字,都几乎命中苏俊的要害。因为他已经想了太久,所以原本艰难的说服,听上去也变得如此简单。
  “何慕笙已经失忆。我想,即便你要争取什么,应该也是在事情摆平之后。如果担心她不幸福,给她幸福就好,我相信即便是在阔别四年之后,你依旧还会是一样的自信满满。不过,正因为有将来,所以眼下才要特别小心。在如今这个关键的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的隐忍在我的计划中,尤其重要。苏意的不上道,你的伶俐乖巧,苏老爷子的天平倾斜,我才好浑水摸鱼。”
  他说的直白轻松,反而让苏俊叹了口气。每当许湛以这样的坦白开场时,往往意味着他们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许湛轻笑,“当日你们在家栋一下子就呆了十几天,传到苏老爷耳朵里,自然不得了。你也知道,苏老爷最烦的,就是所谓专情男子。女人如衣服,是他老人家所笃信的名言。偏偏你们一个两个,都太不识相,也太倔强。如果说你和何慕笙,总算是因为前情而有情可原,那么苏意的沉迷,简直让他恨铁不成钢。”
  苏俊淡淡地扭转视线,并不接话。苏丰的所谓多情,对他们几个后辈影响都很大。没有体味过正常家庭中的亲情,所以他们才会分外珍惜真正心动的瞬间。可惜或许因为终究无法避免心里的阴霾,或许因为家庭的潜移默化对人的影响比他们想像中还要更大一些,他们,最后还是错过了最重要的那个人。
  比如曾经的顾倾城之于苏意,比如曾经的顾倾城之于他自己。
  “老爷子的怒气被你们两个煽到了最高点。”许湛的唇轻轻弯着,弧度讥诮,“然后,我把握住了那个机会,在他亲自跑到医院把你们两个揪出来之前,拦住了他,谈下了大地的合作案。毕竟你们两个继承人,他至少需要要把握住一个,才好去制衡另一个。恭喜你,是被他选中的那个同盟。”
  苏俊讥讽而无声地笑笑,沉默着。
  许湛看了他良久,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阿俊,接下来,就靠我们了。”
  “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困难。你下不了手的所有事,都由我来。”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两人都笑了出来。
  只不过,一个自信满满,一个满脸阴霾。
  当苏俊主动向顾倾城示好之后,很快的,就收到了相应的回馈。
  他的母亲十分欣慰,因为他的“弃暗投明”,之前一直挂在脸上的郁郁之色,也一扫而空;相比现在连电话都不接的苏意,在苏丰眼里,苏俊的表现简直要让他满意之极。在越看越顺眼的前提下,连带着,许湛的地位都在大幅提升。在双方还未正式宣布深度合作之前,许湛已频频出入苏氏的重要会议,董事长苏丰对他的倚重,更是明确地向外界传达了这样的一个信息,——苏氏与大地的合作案,势在必得,且迫在眉睫!
  媒体被苏丰控制得很好,这么多年的积累下来,苏氏早已深谙炒作的所有技巧。但即便如此,许湛的所作所为,在电子业内还是激起了一片哗然。其中更以负面的舆论巨多,——不过这也好理解,大家的饭碗要被他砸了粉碎,大厦将倾,人人自危,又有谁会不痛恨那个始作俑者?
  即便在这一切的背后,他也可能有几分苦衷。但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已不会有人再那么去为许湛开脱。
  何楚,是那为数不多的拥护者。虽然她嘴上不说,可在心里,始终总是莫名地保留着一丝期冀。许湛他不是这样的人,也许他会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然而现实,却用一件件血淋淋的事情,终于逼着她睁开眼,让她不得不信了那个所有人口中的谣言。
  三人成虎,她不信;众口铄金,她不信;但当她看到那张红得几乎有些血淋淋的请柬时,她如果还是不信……情何以堪?
  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一个许湛……竟然要让她连自己的心都蒙蔽上了么?!
  暗红色的底面,仿佛是凝固的鲜血。她的指痕,深深地掐进了那纸里。却任凭用上再大的力气,也终究不能改变那刺目的几个字。
  给苏意。
  苏俊、顾倾城。
  订婚宴。
  落款是,许湛。
  这是许湛亲手写的请柬。果真是情深意重。她看过他的字迹,连欺骗自己认错的可能性都没有。
  多么戏剧,多么好笑。多么心寒,多么讽刺。那一厢的幸福满满,更衬得她们两人日子凄凉。
  她忍不住想大笑,然而心里却觉得酸楚。慕笙……可怜的慕笙……你可知道,苏俊就要和别的女人结成秦晋之好?如果你看到了这一幕,你难道依旧能保持着微笑,继续自己的失忆戏码么?
  四年.她们都以为苏俊忘了,但是他没有。
  两个月。因为何慕笙的遗忘在先,所以那也变成了苏俊的回忆,并且也即将,只是回忆。
  从天堂跌落的如此迅速,几乎让她忘了之前的脉脉温情。如果说她之前有所感动,那么现在,只剩下了加倍的怨恨。
  她用力地捏着那薄薄的纸片,拼命忍着要把它撕成粉碎的冲动。——她要……要去找他问个究竟,为什么一切猝然变化?为什么他们在一夕之间让她感觉陌生?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用她的逻辑,怎么都解释不清?
  她有很多个为什么,每一个背后,都有着她不愿意面对的真实。摇摇头,她只剩下苦笑。
  竟然在这个时候,她的心中,依旧还存着对他的一份信任。一定要退到无路可退,恨到失去力气,恐怕……她才会不在对他抱有希望。
  多情应笑我。在这场盲目的追逐中,最可悲的不是她爱上了许湛,而是她明明知道不该沦陷,却终究,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那么一个人,躲不掉,碰不着,茫茫人海中,冥冥之中有一种叫做缘分的线,将他们最终圈在了一起。
  看多了分分合合,她几乎已无法分得清,究竟谁会是谁的缘?谁又会是谁的分?他们一群人兜兜转转,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这份让她震惊不已的请柬,属于苏意。如果不是因为她离开了太久,需要在他的办公室里翻找一份资料,他又碰巧去开会让她自己过来的话,恐怕当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然木已成舟不可挽回。
  请柬被夹在一叠即将被处理掉的文件夹中,苏意的本意,对她俨然是打算隐瞒。
  想了想,何楚将那请柬放回了原处。既然苏意有这样的念头,那么她,顺着他的意思就好。至于那两个人的订婚宴……如果她有心要混进去,还是会有其他的办法。
  如今她唯一的念头,是迅速地找到最关键的那个人,亲口……问出他真相。如果……真的有真相的话。
  何楚小心翼翼地抚平了请柬,指痕犹在,但已变得淡淡。那纸张的质量,相当之好。一如,许多人迅速愈合的伤口。
  她几乎抑制不住唇角的冷笑,拿好了要找的资料,她轻轻走了出去。
  阖上了,落了一地的阳光。

  盛宴 Ⅰ
  顾倾城二十五岁的生日Party兼订婚宴,在上流社会中,绝对是足够引起轰动的大场面。即便再过数十年,当再次提起这场宴会,依旧有许多人津津乐道。
  顶级的会所凯悦,一早被清场,专业的保全公司负责此次宴会的安全内容。长长的红地毯上,闪烁的镁光灯闪烁如白昼,那是来自于城市中各个有影响力的媒体。涵盖方面十分广泛,金融、娱乐、时尚……最顶级一线的记者摄影师悉数到场,站在一早安排好的位置上,静静等待璀璨夜晚的到来。
  这,决不仅仅是个私人盛宴,顾家发出请柬的对象,完全代表了国内最炙手可热的上流社会阵容。今晚若能在此露脸,绝对足以说明客人的分量。无数脸熟的面孔缓缓走过来,不时停下来挥手致意,星光璀璨的程度,几乎媲美任何一个的著名电影节或是音乐节。
  更何况,顾倾城的订婚对象,截至到宴会开始前,还没有被正式揭晓。除了苏意和几个与顾家十分相关的人,其他人收到的请柬上,都没有写明顾倾城的Mr. Right到底是谁。——人人都猜测,那人选一定必然是苏俊,但当一切都被刻意隐瞒的时候,大家都意识到,在这场宴会上,一定会出现最浪漫和梦幻的场景。
  何慕笙是由欧离带进场的。一身黑色蓬蓬裙的她,娇小得像个可人的公主,但在这样争妍斗艳的夜晚,这样的装束,不过是中规中矩。欧离虽然有着出众的样貌,但在场媒体,几乎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神秘的苏家三少,今天晚上大家更重要的任务是挖掘豪门中的八卦,他们两人略显青涩稚嫩,被人关注得甚少。不短的距离,因他们从未驻足,很快地就被走完了。
  目送他们顺利地进了主会场,隐没在人群中的何楚松了口气。这次宴会的主办方还真是有够变态,首先要经过长长的红地毯,接受各方媒体的审视洗礼;走到大厅更需要特殊的请柬才能进入,磁条照片,一个都不能少,每位男士更是只限带一位女伴。自然还有严格的安检,控制来访的人员并未携带危险物品和摄影器材。
  苏意不会参加这个宴会,苏俊也好顾倾城也好,再加上一个许湛,现在都是他交往中的微妙人物。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要求而勉强他。江城要陪Sarah,顾倾城人在大地,Sarah始终免不了和她交道一番,关系十分微妙。在不小心听到他们的电话之后,何楚就彻底打消了找他帮忙的念头。
  只剩下一个会去赴宴的欧离,他带了慕笙作为女伴入场。当然,慕笙是在被隐瞒的情况下被拖进来的,她并不知道,今晚是苏俊的订婚宴。只当是参加一次豪门宴会来开开眼,浑然不觉,何楚是想让她再努力争取一次自己的幸福。
  张望着他们进入会场,何楚略放下了心。但前门的安检实在谨慎,完全扼杀了她想混进去的计划。皱了皱眉,她决定去后门试试。
  虽然穿着的是一身曳地的黑色长裙……但她并不排除爬树的打算。在这个香衣鬓影的繁华夜晚,墙角下的防备,也许反而会变得松懈。
  绕到凯悦的后门,一段漫长的路程,让她穿着细高跟鞋的双脚,几乎痛到失去感觉。不过在黑暗中,这里的守备果然比前门要宽松许多。
  何楚揉了揉小腿,打起了精神。
  她在树下转悠,观察着地形。有一棵十分不错的歪脖树,枝枝蔓蔓一直蔓延到了院子里。她脱下高跟鞋,把鞋带打结系在手上,活动活动手脚,用力地踩上了树干。
  忽然,从她身后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何楚一个激灵,连忙从树上跳了下来。树边有厚厚的灌木丛,她蹲得很矮,让那些植物完全遮住自己的身体。
  那车子无声地滑过,镂花大门上的摄像头轻轻转动,当确定了车牌之后,大门安静地自动打开。
  何楚这才注意到隐藏在黑暗中的摄像头,那监控的角度不仅仅只覆盖了大门处,更连墙头都是满布着电子眼。怪不得来来回回没人走动,原来所有的保安,全部都是坐在监控室无声无息地观察着这一切。
  如果她刚才贸然行动,说不定,此刻已被保安处请去喝茶了。——何楚擦擦额头,抹掉渗出的点点冷汗。——被抓到肯定会名誉扫地,脸丢到了上个世纪她倒也无所谓,关键是慕笙,可能会就此失去争取的机会。
  她躲在灌木丛中暗自庆幸,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辆本来都驶入了大门的车子,在进门的霎那反而停了下来,过了片刻,缓缓地倒了出来。
  那车子不偏不倚就停在了她的面前。何楚摒住呼吸,躲在角落里,心中紧张地嘀咕,难道……被人看到她了么?
  天色实在很黑,这里连路灯都十分昏暗。她刚才的动作应该很快才是……真的被发现了么?她的心跳在一瞬间变得很快,紧紧抱着自己的鞋,她躲在灌木丛后,尽力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
  车门“啪”地被打开,有人从驾驶座走了出来,透过密密麻麻的枝蔓,她只能看到一双脚,一条灰色的裤子,一步步地走过来,直到隔着灌木丛,矗立在眼前。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完全停住了呼吸,手心里攥着两把冷汗。而那人一动不动的站着,片刻,她的头顶飘过淡淡的烟味。
  于是她忍不住松了口气,原来,只是那人只是下车抽个烟……一切都是碰巧吧……应该……
  正当她有些庆幸的时候,那人忽然出声,“出来吧,你还想躲多久。”
  声音是冷冷的,微微带着几分嘲讽,熟悉的嗓音,让她整个人忍不住轻轻一颤。
  然而下意识地,她继续保持着沉默,扮演着那个把头伸进沙子的鸵鸟。她下意识地抱着双膝,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会在这里……遇上他!!
  那双脚不耐烦地微微一动,碾碎了落下的烟头。他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你躲在那里,是想喂蚊子么?”
  看她还是抱着胳膊缩着脑袋,他忍不住弯腰越过那矮矮的灌木丛,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肩膀。
  他的手指炽热而有力,她的肩头单薄而冰凉。两人接触的那一刹那,何楚不由得轻轻颤了一下。
  被他拉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她差点一头栽进那灌木丛。还好他一把扶住了她,语气自然更加的不悦,“你是笨蛋么?何楚小姐。”
  他的口吻十分嘲讽,让她在一瞬间恼羞成怒,那样居高临下的腔调让她觉得陌生,还有……远远的疏离。
  于是她抬头,看着他冷笑,“我哪儿有您识时务,许大总裁。”
  灯光昏暗,但她却看得清楚。不过是一个月不到的日子,他瘦了许多,也变黑了一些,薄薄的唇畔虽然挂着讥诮,而眼底遮不住的疲惫……却蓦地让她觉得有些心疼。
  “你瘦了。”
  她怔怔然地说,在霎那间忘记了应该反击回去的嘲讽。
  话一出口,她立刻回过神来,后悔得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像个花痴!
  这对白肉麻恶心的像煽情剧。他会笑她吧?一如既往地嘲讽,冷淡而不在意。
  等了许久,低着头的她却没有等到他的冷笑。略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到的是他深深的凝视。他的双手插在裤袋中,目光深沉地看了她良久,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走吧,我带你进去。”
  他终于还是投降。虽然这个晚上,对于他的计划来说太过重要,而何楚,极可能会是那个破坏计划的意外。但当看到这样狼狈的她,当她说出那样关切的话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意志其实根本没有想像中坚定。
  远远的,不够坚定。要保全一些人,必然需要做出牺牲。他早下定决心,要无情地执行一切计划,只为了那个最终的结果。然而,当面对面地看到她的脸,他恍然察觉,她,会是他唯一的例外。
  永远的,唯一的,例外。
  忍住要牵她手的念头,他的双手在裤兜里紧紧握拳,转身走向泊着的车子。走了几步,却意外地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忍不住恼怒地回头,看到她在低头系鞋带。
  她来回绕了半天,还是弄不好。他忍不住出声,冷冷的问,“又怎么了?难道连自己的鞋子都不会穿了么?”
  何楚的脸红得几乎能滴下血来,半是恼怒半是尴尬,刚才急匆匆地把鞋带弄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被她给扯断了……
  谁曾想,几千块一双的鞋子也会这么不结实。偏偏鞋跟又细又高,如果没有带子绕在脚踝上,恐怕她会摔得跌断自己的脖子。
  为什么……每次这么尴尬的时候……都会是他在身边!!
  他忽然蹲下来,脸凑得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地向后仰,他伸手捞住她快要跌过去的身子。
  薄薄的唇微动,“小心。”
  她以为他会嘲讽,却没想到他表示了关心。愣愣地看着他低下的头伸出的手,一时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今晚的订婚宴,还有他之前的种种作为……难道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彻彻底底地站进了苏丰的阵营么?他们已经是对立的双方,而这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十分的不对。那么事情的真相,究竟又是什么?
  低着头的他摆弄片刻,收回了手,“好了。”
  那个笑容让她在瞬间有些恍惚,狼狈而莫名地气血上涌。月光下,细细的链子闪烁着美丽的光泽,金色的心形薄片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纤细的脚踝上,代替了断掉的鞋带。
  她的脸轰地烧了起来,他始终没有很靠近,然而她整个人却被紧紧笼罩在浓烈的暧昧气味里。他亲手为她绑上脚链……这隐含的寓意,几乎让她觉得愕然到恍惚。
  “早想送的,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直起身来,轻轻一笑。
  那句话没有主语,也没有宾语。他说的,是她么?——她的头脑晕成了一片浆糊,鼻端充盈着的,是他淡淡的男性气息。他牵起她的手,她恍惚;他低头给她系上安全带,她恍惚;他淡淡地笑着,安静地凝视着她,她恍惚得几乎不辨东西南北忘却了今夕何夕。
  当她再次回过神来时,他们两个已经身在举行宴会的大厅中。来来回回的,有许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淡淡地寒暄,礼貌地进退,却始终牢牢地握着她的手。
  她忍不住略有些尴尬地探头探脑,却在远远地看到欧离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冷静和智商——
  她混进来,是为了帮助慕笙找到苏俊!而不是兀自在这里发呆傻笑脸红像个花痴!
  许湛……她看着他英俊严肃的侧脸,终于反应过来,从刚才的相遇起,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因为他料到了她的目的,所以干脆把她带在身边!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阻止她!!
  瞬间,那样原本有点微微的羞涩,迅速地燃成了心中的几把怒火。她恨恨地掐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用力地转过来。
  “你放手!”她恨恨地说。不知道该骂他阴险,还是怪自己表现得像个白痴。

  盛宴 Ⅱ
  “你放手!”她恨恨地说。不知道该骂他阴险,还是怪自己表现得像个白痴。
  他淡笑,摇摇头,“不放。”
  他的手虽然并不用力,但却绝对的难以甩脱。看来他是卯足了劲,今天一定要和她杠上了。不惜传出绯闻,也要阻止她的闹场。
  她瞪他,他微笑;她用力拧,却只是弄红了自己的手腕。
  他低头,略带可惜,“我真的不想弄疼你。”
  她皮笑肉不笑地哼哼,瞅准了时机,狠狠地一脚踩下去,鞋跟瞄准的……是他的小脚趾。
  许湛在瞬间疼得老泪纵横,手上一送,何楚如同风一样冲了出去。他装作捡东西地蹲下了身,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脚趾头,高跟鞋是女人的武器……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早知道他刚才就不该好心地为她修鞋……那么她也跑不了这么快……
  但此刻,后悔已显得多余。他略揉了揉,咬牙迅速地跟了上去。终于在她扑倒何慕笙身前的一刹那,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如果你想说明,不如由我来。”他笑得白牙森森。他打赌,何楚一定是瞒着何慕笙把她骗过来的,并且她打算继续这样的隐瞒,直到拖着何慕笙找到苏俊。
  果然,何楚的手腕抖了一下,十分火大地冲他低嚷,“你闭嘴!”
  虽然他觉得很抱歉,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不是时候。如果何慕笙这时候跳出来,那么他的苦心苏意的配合苏俊的牺牲,都会化作泡影。
  “可能你不记得了……不过我在此,代表阿俊欢迎你的到来。”他彬彬有礼地点头。
  何慕笙的脸略略僵硬了一下,许湛将这样的神色变化,理解为她对苏俊这个名字依旧有所抵触。
  她很快的温文微笑,镇定自若到没有一点异样。“嗯。谢谢。”
  何楚用力地掐他的手,许湛并不理解这暗示,依旧笑得客套,“今天是他和顾倾城的订婚宴,十分重要的大日子。希望你在这里玩的开心。”
  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何慕笙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死灰。她的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失去了血色,整个人都在遏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她一直在微笑着,努力地微笑着,然而那个笑容,却显得如此单薄可怜。
  “她……”许湛震惊地愣住,过了片刻,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竟然没有失忆?!”
  他用的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里却已变得肯定。何慕笙依旧恍惚的神情,已然说明了一切。而站在她身边的欧离,也是一脸地不敢相信。
  她竟然没有失忆!!难道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伪装么?!都是她为了阿俊的……强作欢笑故作坚强?!
  许湛震惊地看向何楚,心头翻过百般滋味。而原本气愤的何楚,在忽然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她的脸上,是隐约的绝望。
  她怨不得许湛,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并不知情,她也怪不得苏俊,因为他由始至终都已然做得够好……病榻上陪着慕笙的不离不弃,让每个人都感动,在慕笙失忆的时候他转头离开,今天这样的婚约……她能理解他其中的身不由己。
  如今,慕笙要怎么办?知道了一切的她,定然会转身离开再不争取,她当日尚且能洒脱放手,更何况是今天?
  何楚不由得叹气。
  慕笙的身子颤抖着,直到缩成一团。那剧烈的疼痛仿佛是从她的最心底渗出来的一般,迅速地扩散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一直努力忍着泪水,即便晶莹的水光已在眼眶了打转了许久;她一直努力地微笑,即便那样的笑容已显得如此脆弱和狼狈。
  “你……”别在意,其实阿俊他不过是权宜之计。许湛想说,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如果何慕笙没有失忆,这样的解释……只显得牵强。
  无论如何,阿俊背叛了他的爱情。即便是在被逼迫的情况下,他的背叛,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一点,连许湛也无法否认。再用怎么样的漂亮话去遮掩,那些也不过是借口。
  在他们所有人都沉默到尴尬的时候,何慕笙静静地出声,“我想先走了。”
  她的脸孔,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即便如此,她也一直保持着笑容。那微笑,即便僵硬,即便凄苦,却从未离开过她的唇角。
  淡淡的声音,不见波澜。她将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进了最心底。那并不是故作坚强,而是在经历了生死之后,真正的看开……和放手。
  “真的过去了,”对上何楚忧心忡忡的眼,何慕笙的笑容,一点点变得苦涩,“就算不愿意,我也要面对这样的结局。这条路既然是我自己选择的,那么……就要走到底。”
  “我要离开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要忍不住猝然落下的泪水,“小楚,你和我一起吗?”
  她冲她伸出手,目光中有恳求。于是瞬间,何楚原本坚定的意志溃如决堤。原来她再怎么努力,也始终是个旁观者。只想到了慕笙应该继续争取,却从来没有考虑到她的难堪与痛苦。
  何楚伸出手,刚想握住她的。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整个大厅的灯光已被熄灭。
  司仪的声音,稳稳地从不远处传来,“我宣布,顾倾城小姐的生日Party,正式开始。”
  慕笙的手僵在原处。何楚握住她的,捏出了一把冷汗。
  一切……已来不及。连躲闪都变得无奈,狭路相逢,终于无可避免。
  大厅底部的中央,是小小的舞台。全场的灯光熄灭,惟独那里亮着温暖的光芒。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顾家重视的好友亲朋登台送上祝福。苏丰向来鲜少在这类私人宴会中致词,然而今天,他显然是提前做了极其充足的准备——内容字字珠玑,笑容大方得体,他不时和观众互动,气质和善。
  他的行动,已经向大家证明:苏家和顾家,将正式结为在朋友之上的、更加亲密不可分的关系。而顾家一长串发言嘉宾名单,星光璀璨到栩栩生辉,也足以说明如今顾家在商圈中的地位。
  在贺词的最后,由顾夫人上台,谈笑风生地向大家讲述过去。大屏幕上投影着顾倾城小姐过去辉煌的二十五年,精通琴棋书画,熟读四书五经,自小出众的外貌,优越的家室,温柔的性格,简直是在场每个男人的最高梦想,女人的完美典范。
  在大家的欢呼中,顾倾城登场。一袭白裙的她,裙角摇曳,头发挽起,以珍珠绕出华贵典雅的造型,宛若古典的希腊女神。
  在场的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她美得让人窒息,高贵得令人心折。
  女人们原本小小的嫉妒,也在瞬间消失不见。——如果差距实在太大,甚至到望尘莫及的地步,那么嫉妒这种情绪,只会显得如此多余。
  “她好漂亮。”即便是何楚,也忍不住喃喃地赞叹。面对如此绝色的尤物,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更何况,权倾一时的顾家,也在无形中让顾倾城的美好,变得更加的锦上添花。
  许湛默默地看她一眼,并不接话。
  何慕笙的手指冰凉,在一切赞叹中,她显得如此平静,甚至连刚才从许湛口中乍然得知订婚消息的颤抖,此刻都不再出现。她的双眸沉静如水,默默地看着一切,她几近贪婪地凝视着台上的顾倾城,光彩照人,倾国倾城,原来那人……就是他会陪伴一生的女人……
  她的心痛如绞,那疼痛越剧烈,就越发一点点地沉到了她的心底。终于,他的影子,顾倾城的笑脸,变成了最后的一抹伤痛,狠狠地,将她的心敲成了一片一片。
  一片一片。直到,再也拼不回原型,再也不会有心动心痛心酸心喜,再也不会……为了某个人的笑而笑,为了某个人的悲伤而悲伤……
  在那个瞬间,何慕笙终于知道,自己失去的,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他。从亲眼见证了他的婚姻的那一刻起,她丢掉了她自己,放弃了她自己。她甚至……不再爱她自己。
  唇角笑得有些扭曲,最终化为一个僵硬的面具,重重的,狠狠的,扣在了她的脸上。自此,她不会再有喜悦悲伤,不会再有大哭大笑。为了这场戏,她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累得,连抬起手指的力量都没有。
  一切……就这样结束吧……随着蔓延到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繁花似锦的盛宴,她只觉得孤单。即便握着何楚的手,即便有着关心她的人陪在身边,终究到了最后,她还会是一个人。
  台上的投影回忆已结束,顾夫人微笑着张开双臂,“亲爱的女儿倾城,祝你生日快乐。”
  雷动的掌声中,顾倾城和母亲深深相拥。虽然她们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但却无法忍住眼里微微闪烁的泪光。
  曾几何时,她们也这样幸福。何楚的心中一恸,不禁更紧地牵住了慕笙的手。然而她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在看到的画面中,不言不语,除了淡淡的笑,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在顾倾城简短的感言之后,巨大的生日蛋糕被推了出来。推车的人,几乎整个被隐没在蛋糕后。等停稳了他才从后面绕了出来,意外的,给了顾倾城一个大大的拥抱。
  当何楚看清了他的脸,才恍然惊觉,那人竟是苏俊!
  竟然是他!果然是他!!终于……是他……
  “啪”的一声,那是来自她骨骼内部的奇异声音,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被凝固了,浓烈的黑暗……甚至让她忘了呼吸。
  一切,都已经太迟。都已经来不及。都已经……无可挽回。
  酸辣的感觉从心底一直涌上来,何楚静静地落泪,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底无声地涌出,在她的脸颊上安静地滑过,跌碎在她深色的裙摆里。消失的,无迹可寻。
  她安静地看着,在周遭充斥着哗然和叫好的鼎沸声中。看着台上牵着手的两人,拥抱,亲吻,微笑……他们看上去如此般配默契,俨然是一对璧人。而慕笙,失忆了的慕笙,伪装着的慕笙,一直努力着坚强和微笑的慕笙……她,只是一个观众。和台下的任何一个其他人,没有一点点的分别。
  握着的慕笙的手,此刻冰冷得几乎失去温度。慕笙的脊背依旧挺直,但却单薄可怜的,让她只想放声痛哭。
  司仪在提问,二人在不时地笑着回答。嘈杂的声音,不知来自何方,何楚只觉得满脑子的嗡嗡作响,她根本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
  他们的甜蜜,如此刺眼。她用力地握着慕笙冷得像冰的手,努力用自己颤抖的温暖,尽可能地让她不那么冷。在他们低头,仿佛要交换信物的那个刹那,何楚终于怔怔地,喃喃出声,“慕笙……我要做点什么。如果现在不做的话……就来不及了……”
  她僵直地就要往前冲。拨开人群,她想要把慕笙推到苏俊面前,对他说,苏俊,在今天,你要和顾倾城订婚,那么,慕笙怎么办?一心为你打算的慕笙,要怎么办?剩下一个孤伶伶的她,连自己的心都找不回来的她,要怎么办?
  慕笙站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任她拉扯,动也不动。何楚压抑的喉咙,发出细碎的呜咽。慕笙……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满心满眼的,还是只会为他考虑?
  他幸福,你在哪里?
  他快乐,你在哪里?
  他与别人相偕着白头到老,你,又会在哪里?
  慕笙,你为什么就如此的痴……这么的傻……站在这里,用力地扯住我,连让我做点什么都不肯!只是静静地看着,甚至连落泪……都不曾。
  你悲伤得连眼泪都没有,他……又在哪里?
  何楚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猛地用手捂住了唇。悲伤的呜咽,几乎要在瞬间喷涌而出。她压抑着自己的心酸与绝望,默默地站着,就像慕笙一样,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做一个……有关他们幸福的……见证人。
  许湛咬紧了牙关,看着何楚,他的脸色冷凝得近乎扭曲。在司仪送上订婚戒指的那一刹那,他终于,狠狠地闭上了眼。
  他还是无法就这样把这出戏演到底。如果说何慕笙果真失忆了,那么他尚且可以硬起心肠;但在看得清她的痛苦何楚的心疼之后,他……又如何能做出这一切来!
  如果在这里他选择了隐瞒,阿俊他,会真的和她擦肩而过。从此再也没有机会。
  许湛深吸了口气,松手。手中的酒杯应声而落,清脆的碎成一片一片。
  在众人屏气凝神地等着那个重要时刻来临的霎那,这样的混乱,如此直接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当大家的注意力投向这里的片刻,没有人看到,台上站着一直在微笑的苏俊,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
  当看到隐藏在何楚身后的那半道身影时,他愕然,吃惊,自责,歉疚,最后……涌上了狠狠的疼痛。
  许湛将一切看得清楚。何楚在他制造出响动的刹那,吃惊地转头盯着他,甚至一时有些怔怔然。何慕笙缩在她的身后,只留了半道影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叹了口气,许湛伸手,用力地将何楚一把揽进怀中。何慕笙苍白得仿佛是人偶一样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终于,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被苏俊,看得清清楚楚。

  盛宴 Ⅲ
  一切记忆,在这个彼此凝视的瞬间,仿佛是潮水一般地湮没了她。
  他是她全部的支撑,即便在她一度深深地误会,小楚也喜欢着他的时候,虽然犹豫挣扎,却始终没有放手。向来让着小楚的姐姐,在爱情这一关上,唯一的自私了那一次。
  对她而言,他是如此的重要,重要的超过家人。于是在四年前,在失去母亲那个最脆弱的时刻,她下意识地就拨通了他的电话。忘了他叮嘱和强调的不便,她只是如此悲伤,如此单薄地需要他的支撑,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电话拨通,那头传来礼貌的淡漠女声,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已足够让她的心脏,冷冻结冰,在瞬间被狠狠地击穿。
  虽然从未见过面,但她简单的一切,又怎么能瞒得过他洞察力敏锐的母亲?不长的电话,他母亲甚至始终在轻笑。残忍到极点无情到顶端的每一句解释,轻描淡写,却轻而易举的,彻底将她的信心击碎成了一片一片。
  阿俊他陪未婚妻去逛街了。怎么?你竟然不知道?阿俊不是自由身,硕士一毕业,就要和顾小姐立刻完婚的。他的未婚妻十分完美,他没和你提过,应该是怕你自卑?对了,还需要他回电话么?请问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听声音,你应该不是那个前几天总打电话过来的Lucy吧?
  她突兀地挂掉了电话。不想再听那一件件残忍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真奇怪……原来事实……竟然、果然……是这样……
  她挺直了腰,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地向前走着。手里下意识地,飞快的删掉了手机中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电话号码,通话记录,那些甜蜜的任性的短消息……所有的一切,此刻看在眼里,是如此的讽刺而可笑。
  她以为的甜蜜,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甜蜜。
  很快的,她删掉了一切。当屏幕上变得一片漆黑时,她将手机随手丢进了垃圾桶。她把他删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红绿灯口,她怔怔地望着斑马线的对面。熙熙攘攘的车流仿佛是湍急的河,湮没了她的所有思想,所有神志。
  在那个刹那,她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心碎。碎成了一片一片,碎得她在地上连捡起来都来不及,碎得她,连全身都一起变得四分五裂,碎得她,连其他的疼痛,都再也感觉不到。
  她恍惚地向前走,直到有车子狠狠地撞上了她。她看着自己在半空中飞舞,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好累好累,在疲倦和黑暗扑面而来的时候,她只觉得安心……终于,可以休息了。狠狠地休息。好好的休息。
  身体很痛……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的痛……然而最疼的,却一直一直,是她的心……
  原来,这就是死亡。黏稠的血液缓缓留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一点点的流逝。在昏迷前唯一的缺憾,是她想再看看牵挂着的妹妹小楚。
  小楚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苏俊,我一直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内疚,你甚至为了这件事而逃出了国外。但也幸好是我,如果是你……此刻这样伤心……那么我情愿那个被折磨的人……是我……
  小楚……希望你……原谅我……
  再次醒来,她看到他的脸,顺理成章的失忆。原来小楚喜欢的不是他,从头到尾都不是。多好,她终于可以忘掉这一切,今生今世,不再和他有半点牵扯。但心里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是在她病床前,苍白着面孔的他?是在她装作睡着的时候,泪流满面的他?是在她不经意间,听到喃喃自语着回忆过去点点滴滴的他?
  她恨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残忍地将她推在一边。在她徘徊在生死线的时候,小楚拼了命的要治好她,他却跑得不见踪影。在那最残忍的真相背后,竟然,有一大半都是真实。她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对他有轻易地谅解。
  然而,她终究骗不了自己,她在意他。那样深刻的恨也好,怨也好,还有那始终,她不愿承认的爱也好。他的每个微笑,他的每个悲伤,他的每句话,就仿佛是刻在记忆中的电影一样,只要她闭上眼,就能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矛盾的心情,几乎要扎得她寝食难安。于是终于有了这一天,他和身边的顾小姐并肩而立,修成正果。他们看上去宛若金童玉女,这个横亘在她心口很久很久,几乎扎了刺一般的男人,终于,可以被她云淡风轻地抹掉了。
  多好。多好。
  她忽然笑了出来。
  安静的大厅中,她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到泪眼婆娑。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大厅中的每个角落。在她的笑声中,顾倾城美丽的脸几乎变得扭曲,苏俊看着她,无声地流泪。
  “恭喜你。”她开口,不大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语气里没有不满,没有幽怨,只是平静,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一般的平静。
  “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祝你们儿孙满堂幸福一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祝你们恩爱永远快乐永远健康永远平安永远。”一连串的祝福从她口中顺畅地吐出,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俨然,这样的场景,在她心中已排演过多次。
  她说得如此得体大方,遥遥的,她冲台上的两人鞠了一躬,转身缓缓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室内如此安静。无论是之前的喧闹也好,吃惊也好,都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鸦雀无声。将近两百人,在这个瞬间,几乎连粗重的呼吸都听不到。慕笙一步一步地离开,脚步轻盈,却仿佛是锤子一般,狠狠地敲在苏俊的心上。
  在她的身影将要消失的那一刹那……苏俊喑哑的声音,在身后,尖锐而悲凉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慕笙——慕笙——慕笙——”
  他一声接着一声叫着她,几乎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她的转身,不过只是刹那,在他眼中,却早已过了百年。
  在下一个瞬间,面容痛苦得扭曲起来的苏俊,从台上猛地跃了下来,头也不曾回,飞快地冲了出去。
  他要抓到她。在凝视彼此的那个刹那,他已经知道,原来她什么都不曾忘记。恐惧攫住了他的整颗心脏,他已经失去过她两次,不能,真的不能,再有第三次!那会让他永远的失去她!他的慕笙,再也找不回来。
  他飞快地奔跑着,这辈子,从未跑得这么快,从未奔得如此淋漓,从未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随心所欲。他忘了向提醒他的许湛道谢,忘了台上站着几乎要恼羞成怒的顾倾城,忘了站在台下脸色难看的父母双亲,忘了终于冲他宽慰微笑的欧离和何楚,忘了在场的两百多号贵宾……更是忘记了,此时此刻他的这种行为,无异于在顾家和苏家的脸上,当众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苏俊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观众们的脸色难看至斯,压抑的气氛一点点地扩散开来,在场的每个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个时候……应该表达什么样的情绪呢?
  大家都在苦苦的思索,然而,无计可施。
  顾倾城在台上僵直地矗立着,指甲狠狠扣紧手心,然而早已麻木的没了知觉。顾夫人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苏丰。而苏丰,噙着一抹狠狠的冷笑,他所凝视的对象,却是何楚。
  刚才也许混乱,但他依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切骚乱发生之前,带那个女人进来的人,是何楚。又是她。再一次的,是她。
  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许湛敏锐地察觉了一切。他微微垂眼,再次抬眼的时候,心中已有了计算。
  在台下,他冲着顾倾城,淡淡地笑着,“倾城,好戏可演完了?”
  顾倾城一愣,刚才的愤怒和羞辱,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几乎让她羞愤至死。接下来如何收场,是她头痛的难题。许湛黑黝黝的眸子看向这里,她的身子轻轻一颤,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在为她解围。
  于是她淡笑着回答,“还算好。”
  虽然那样的笑容依旧扭曲,但两人对话,总算是缓和了那僵硬尴尬到极点的气氛。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众目睽睽下,许湛大步流星地走到台前。他的身上,有种极其沉稳的气质。众人不由得将视线,再次聚焦在台前。
  许湛站在那里,微微仰头,含笑地看着顾倾城,“你非要和我打赌,关于苏俊和何小姐是否会复合。而刚才,我成功地撮合了他们。怎么样,你输了,打算答应先前的赌约么?”
  顾倾城的眼皮微微跳动,在瞬间,她已恢复了理智。就算再怎么恨,她也扯不回苏俊。含着笑,她冲许湛微微点头,“愿赌服输,本来就是应该的。”
  “那么接下来,我要问的是,顾倾城小姐,你愿意答应我的求婚么?”
  他微微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抽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众人的惊愕来得如此明显,连一贯保持的好修养,都无法掩饰和消化掉如此令人吃惊的一幕。
  而原本沉浸在喜悦中的何楚,却无法控制地脸色突变。她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欧离连忙扶住她。
  “今天我们原本就是要试试苏俊,这家伙总是遮掩着自己的真情,还故意做出花花公子的样子。怎么样?我证明了,他其实根本不是多情,而是专情的不得了。”许湛一步跨上了舞台,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唇角挂着轻笑,“我赢了,是不是意味着,你会答应我的求婚呢?”
  他冲她伸出手。没有急迫,没有紧张。他只是在静静等待,带着三分自信满满,三分漫不经心,四分……理所当然。
  顾倾城盯着他,眸中闪过的震惊神情,几乎要遮掩不住脸上突兀变化的神色。打量了他良久,她终于轻轻笑了出来,点点头,她将手放进他的手心。“我输给你了,许湛。”
  他握住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微微转过头,她环视四周,带着得体的笑容,“今天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在此,我与许湛先生,正式订婚。”
  顾夫人第一个鼓掌,为女儿的勇气和许湛的应变。在这个瞬间,她由衷地喜欢上了许湛这个年轻人,也许……他才是女儿的真命天子。
  那掌声仿佛涟漪一般,迅速地扩散到了四周。掌声响得热烈且漫长,而每个人的脸上,却无法控制的流露出茫茫然的神情来。
  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当事人的神色实在过于诡异,然而许湛看起来却又如此的自然而诚恳。相比苏俊,许湛除了没有好背景,几乎在每个方面都要比他好出一截来。如果顾倾城在进了大地之后进一步地爱上了许湛,这……应该也不算是很讲不通的事情吧?
  何楚用力地扶住欧离的胳膊,她僵硬地看着台上的一切。男主角换了一个人,只是让她心痛得更加彻底。
  她的视线如此焦灼而痛苦,遥遥的,几乎让许湛躲避不过。然而他刻意地扫过台下,如他所愿,此刻苏丰淬毒的目光,正式地,扫向了他。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因为他许湛,早已经看中了顾家乘龙快婿的位子。所以虚晃一枪,故意以说服苏俊为幌子,实际上却把何家姐妹带进会场。于是重情重义的苏俊终于忍不住夺路而逃,剩下的他,顺理成章地捡了那个最大的便宜。连带着,堵上了顾家的每一张嘴,每个人都变得如此心甘情愿……
  那么,在这样的推理之后,自然而然地,苏丰正式与他面对面。之前的合作,自然而然地破裂。而他也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隐藏在一切迷雾一般的真相之后的,他小小的私心,一直以来的目标,心中唯一柔软的打算。
  她平安地脱离了所有阴谋。这就好。即便这过程已然脱离了他的剧本,但他,依旧是那个赢家。

  千面 Ⅰ
  第二天,许湛与顾倾城订婚的消息,在整座城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所有的杂志报纸,在这一天,都出奇的默契,全部以他们的婚宴作为头版头条。巨大豪华的生日蛋糕,十指紧扣面带微笑的金童玉女……这个画面,如此的和谐与完美。
  几乎没有人知道,其实在这如同炸弹一般放出的消息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参加晚宴的众人,自然知道在这个圈子里的潜规则。越是豪门,越有太多的秘密,而大家,也早已习惯了守口如瓶。
  至于媒体那边,更是容易交代。顾家苏家一声令下,自然所有人,都将发生了的“意外”掩口不提。
  齐声的花团锦簇交口称赞中,许湛登上了顾家驸马爷的宝座,而这消息更如同一剂强心针,连带着,让大地集团的股票在纳斯达克上开始疯长。开盘收盘,大地股票的一路彪红,几乎让每个金融分析师跌破眼镜,每个投资人笑得乐开花。
  春风得意马蹄疾,形容的正是许湛这样的人。他身为大地最大的股东兼董事长,近来事事顺心顺意。大地集团有了苏家顾家两艘航母护航,必然在未来的商海中,驶得一帆风顺勇往直前。
  而在媒体上被大肆报道风光无限的男主角,此刻坐在苏俊的办公室内,依旧保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的笑容里,一如既往地藏着几分锐利和冰凉,唇角的讥诮,看上去薄情且冷漠。
  苏俊看着他,眼里的神情十分歉疚。他将手中的杯子用酒倒得很满,遥遥冲他举杯,“实在对不起了,阿湛。”
  一仰脖子,那烈酒被他一口灌了下去。
  “用不着这么表达你的谢意,”许湛似笑非笑地晃晃手中的咖啡杯,他鲜少饮酒,因为不喜欢那样的味道。“我肯定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只要记住滴水之恩你当涌泉就可以了。”
  苏俊给了他一拳,即便许湛以轻描淡写,带过他所做出的牺牲;但作为终成眷属的慕笙和他,已然欠了他难以计算的人情。
  许湛是个太过自我的人,他的骄傲,甚至不允许他丢掉自己的自尊。而为了替他们遮掩,他当众牺牲了自己的婚姻……连带着牺牲了,他对何楚的感情。
  以许湛的性格,虽然在未来,这桩婚姻一定会被他想办法解除掉。但无法否认的,是他将会失去几年的自由。
  苏俊觉得过于歉疚,终于原谅了他的慕笙,也觉得深深的不好意思。她更比他多了一重难过,因为自那天之后,何楚她……就再也没有笑过。
  “关于她,你有什么打算?”叹了口气,虽然觉得心虚,但苏俊依然开口。这是慕笙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也是他所担忧的。
  如果他们的修成正果,是以许湛与何楚的分离作为代价,那么他们两个人,必然会一辈子的寝食难安。
  许湛微微垂着眼,他凝视着咖啡上的白色泡沫,保持着不动声色。然而唇角上翘的弧度中,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我不要勉强的。”
  “勉强?”苏俊诧异。此话何解?
  许湛托着腮,淡淡道,“我不要她为了感动,为了内疚,为了谢意,为了歉然……为了除了真心意外的一切情绪,而跟我在一起。”
  苏俊更加愕然,“爱情和感激,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因为感谢而喜欢上你?因为歉疚而爱上你?”
  “也许会吧,”他淡笑,漆黑的桃花眼,碎成数片水光,“但那样的感情,于我来说,不要也罢。”
  这人的骄傲已经到达了令人发指的高度。他不屑于要任何掺杂着其他感情的爱情,他不要仰慕不要欣赏,他要的,是何楚纯粹而彻底的心动。
  苏俊忍不住颤抖了一小下,“你真是……变态。”
  “那是你不能够欣赏,”许湛赏了他一个白眼,“如果连她都不能欣赏,那么,错过也罢。”
  他如此洒脱,因为爱情,从来不是他所要的全部。然而他又如此笃定,因为何楚,从头到尾都是他所信任的对象。
  她能够明白他。当她明白的那一天,他们会在一起。他在等着她的开口,带着十拿九稳的自信,带着绝不焦躁的耐心。
  这两人的思想都过于曲折,完全超脱了苏俊的理解范畴。摇了摇头,他决定甩掉这个无解的答案,换了个话题,“大地的股票疯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近这股票涨得过于离奇,在每一天无数人打赌它会狂泻的时候,第二天开盘,却依旧一路走高。
  许湛的笑容变得莫测高深,“自然是有用意的。如此做法,无非是要我抛售。”
  他的答案,证明了苏俊一直以来的忧虑和担心,“果然,是老爷子。”
  “我抢走了苏家板上钉钉的媳妇,被他忌恨,也十分正常,”他的唇角勾出嘲讽的弧度,“在股市上将大地的走势拉高,然后大批收购。当苏丰成为大地的第一股东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踢出大地。能这么血拼,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在这场资本的战役中,大地和资本雄厚的苏家,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量级。”
  “那你有什么打算?”苏俊皱眉,这个结论,也是他一直以来所担心的猜测。
  “你不知道,大地的股份,已经被我卖掉了百分之二十五。”许湛轻笑,微微眯着的眼,笑得像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二十五?!”苏俊大吃一惊,“加上你之前送给苏家的二十,你手头,岂不是只剩下了百分之六?!”
  “已经不少了。”许湛耸耸肩,神色里依旧是不甚在意,“我原本是打算全部出手的,但这几天的散户明显疲软,没有跟上疯狂上扬的势头。大约这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估,所以虽然还在一路飚升,但跟进的人已经是少数。”
  “你的百分之二十五,都卖给了散户?”苏俊吃惊得几乎合不上嘴。这一切发生的不超过一个月,许湛是超人么?要做的不动声色,瞒过苏家那么多的会计师,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其中自然有很多战略,总结起来,无非兵者诡道。用一两句话我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你有兴趣了,我可以收费的进行传道授业解惑。”他淡笑,还是一径的平静与淡然,“当然了,价格不低。”
  苏俊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过了好久才发出声音,“你不是人!阿湛,你是妖怪!”
  “谢谢你的赞美,”他欠了欠身子。
  “那么大地呢?放弃了,你真的舍得?”卖掉了那么多股份,想必他,也早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吧。在所有人都笃信大地是许湛的心血绝不会被卖掉的时候,他潇洒地松手。
  “谈不上放弃,大地,也不过是个招牌而已。”他将口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目光灼灼,“我没有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但苏老爷子不明白这一点。苏家积累了太多年,这是他的后盾,也是他的桎梏。然而大地,只是我棋盘上的一枚子。”
  他笑得张扬,起身,自高楼上俯看众生,他喜欢这样睥睨的气势。
  “所以,他会输,我会赢。赌场上,拼的不是运气,不是筹码,而是谁更有觉悟,压上自己的一切。他瞻前顾后,我却看的明白,甚至,连他在什么地方会犹豫,都一清二楚。”
  他转过身来,逆着阳光,冲苏俊霸气地淡笑,“我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不懂。这就是我的机会。”
  苏俊的身子轻轻一震。许湛完全地说服了他,他会赢……他坚信。
  没有等到苏丰来踢场,不过一周,许湛主动向媒体踢爆大地内幕,——在之前重要的产品预演会上,由于他的疏忽和失误,竟然采用了启天传媒的设计稿。这样的商业间谍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作为设计总监的顾倾城,引咎辞职;身为总裁亲自做出决策的他,将会提交辞职信到董事会,由股东们来裁定,他是否有资格继续担任大地集团的掌舵人。
  此消息一出,简直一片哗然。大地的纳斯达克指数,几乎引起了地震般的雪崩,一路狂泻到底。
  “董事会?您身为大地集团的最大股东,自然拥有这最高的决策权啊?”终于有记者反应了过来,看着大地一路飘绿直逼谷底的折线,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喔,关于这个,在好几年前,我的股份就已经移交到了以下几个公司的旗下。虽然这些公司名义上是以我注册的,但在大地的业务不断扩充中,进行了多次资产重构,所以在之前,这些股票已经转让到了其他人的名下。”许湛好整以暇地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列表,一口气地念出了那所有的名单。长长的一串名字,听上去陌生得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而当他说出那些公司幕后的人物时,原本的一头雾水,却又在霎那间变得如此清晰。
  ——那些人,几乎全部来自于顾家。
  换言之,这一次的金融大战,许湛做收渔翁之利,所有的亏损,几乎由苏家和顾家两边来买单。
  而这样的信号,更加明明白白地披露了一件事,——向来焦不离孟的苏家和顾家,在许湛与顾倾城订婚之后,已正式地走向决裂。
  这将是一场漫长而惨烈的商战。站在顶端的两个世家,无法以联姻的方式共荣,于是只剩下一决生死,这唯一,而无法避免的一条路。
  在苏氏大量持股的前提下,许湛终于辞去了大地总裁的职位。而他的离开,伴随着是当年充当商业间谍的启天设计总监,阿峰的主动自首。当阿峰爆出当年的被收买,与苏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原本已隐约止住泄意的大地,一度跌到险些停盘的境地。高层中,许湛前任特别助理的林子雨,公关部负责人Sarah,和一批打下了大地基石的元老,在转瞬间分崩离析,更是让初涉电子业的苏家,陷入了雪上加霜的境地。
  以苏家雄厚的资本,在大地收购案上吃了如此的暗亏,虽然是狠狠地出了一次血,但倒也不至于到承担不起的地步。
  但在流通资金上大伤元气的苏氏,必然在未来,需要花费许多的时间用来重新起跑。原本在电子业的金字招牌,在收购之后甚至抹上了负面效应。在这一次与大地的交锋中,他们,是毫无疑问的,以惨败收场。
  在这一场复杂的战争中,启天亦是相当大的受益方。大地的轰然倒塌,让一直紧追在后的启天,在瞬间毫无悬念的胜出。与Game的合作,与Orange的联盟,在电子市场几乎空白的刹那,他们已牢牢地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千面 Ⅱ
  在这一场复杂的战争中,启天亦是相当大的受益方。大地的轰然倒塌,让一直紧追在后的启天,在瞬间毫无悬念的胜出。与Game的合作,与Orange的联盟,在电子市场几乎空白的刹那,他们已牢牢地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身为启天的决策者,苏意自三十三层高楼俯瞰下去,业绩一路走高,却奇异的,并没有让他觉得兴奋和开心。
  他占了许湛的便宜。而且不小。即便那个男人极其狂妄的态度,彻彻底底地表现了他的一点都不在意。但该死的,就是因为他的狂妄,才让苏意更加觉得郁闷。——大约许湛提前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故意表现得,更加嚣张。
  大地是启天的对手,许湛是苏意一直尊敬和看重的对手。但在对上苏氏的战斗中,那人却能毫不犹豫的说放手就放手。
  从能力上来说,苏意有把握,他们之间并无差异。但在这份对垒的气魄上,他却不得不承认,相比白手起家的许湛,背景颇不简单的他,其实是相当的……窝囊。
  在家栋,那个男人向他伸出了合作的橄榄枝。从头到尾,他苏意所做的,不过是极其简单配合。——比如激怒苏丰让天平偏向苏俊,比如趁乱搅浑了市场更好地浑水摸鱼……许湛提出的每件事,对他都如此的有利。即便没有任何的感情因素,他也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一路走过来,变数不断,顶在最前方的许湛,一任风高浪急,依旧闲庭信步。
  在看到他的成功之后,苏意才惊觉。——即便他向来以为自己根本与苏家无关,但在不知不觉间,也早已借势不少。他瞻前顾后,他犹豫不决,他的冒进和固执……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姓氏之上。
  他和许湛,其实根本不同。许湛他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大地只是一件衣裳,脱掉了这件华服,许湛,依旧是许湛。
  而他却一直怯懦犹豫,以冷漠和淡然去对抗苏家,自以为走得潇洒。然而一帆风顺的同时,他却忘了,他姓苏。
  从Orange的合作案开始,他已经在不断地借住自己家族的优势,却在被旁观者许湛点醒之前,懵懂而不自知。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从门外传来何楚的声音。繁重的工作让启天的所有人,都处于前所未有的加班状态中。身为设计部的负责人,何楚自然忙到了人仰马翻。她几乎每天都要向苏意汇报多次,以确定启天飞速发展的进程与方向。
  苏意在这个刹那,抑制不住地出神。
  在商场上,他输了。
  在情场上,他……亦输了。
  他摇摇头,摆脱那样负面消极的情绪,沉声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动,何楚走了进来。自从许湛消失在大地之后,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何楚在那之前的失落,终于变成了如今,溢得满满的忧伤。
  从她失去笑容的那天起,苏意就知道,他这一次,输给了许湛。
  彻头彻尾。
  何楚这次进来,是要和苏意商量一个重要的决策。
  如今的启天,由于产品的生产周期加快,销售量猛增,在这样的形势大好的前提之下,他们需要考虑建立自己的生产线。换言之,寻找到一家合适的生产厂家,进行合并和重组,是启天接下来重要的任务之一。
  何楚已经圈出了几家比较合适的备选者,在之前她已经进行了初步的实地考察。接下来,需要苏意圈出三两个重点,进行初步的接洽与谈判。
  在最初,启天合作的对象是大地,他们的生产线成熟且稳定,而如今,早已解体得不复存在。何楚犹记得当日许湛的自信满满,运筹帷幄。——尤其,在顾倾城出面刁难的时候,他曾与苏意同时开口为她解围。
  然而当初的她,怎么会料到会有今天?兜兜转转,许湛竟然和顾倾城走到了一起。——想到他们相携的画面,何楚的眸底不禁飘过黯然,低着头,兀自出神。
  她找不到他。那个号码,早已倒背如流。自从他刻意的消失之后,她已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鼓足勇气拨通他的号码。他的名字在她的屏幕上跳跃,让她心跳如雷。却每每,在瞬间变得冰凉。
  不变的,是那头始终传来的一致而冰冷的女音。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躲开了所有人,连同她在内。如水一般滑过的日子,虽然忙碌得身心疲惫,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惘然。
  在解开误会之前,她恨他,所以要出人头地让他为她而侧目;在解开误会之后,她尴尬,但他的视线让她明白,她从未走出过他的视线。从头到尾,她都幼稚到如斯地步,只为了他的注视,一步步地付出艰辛和努力,一步步的,得到他的认可。自从踏上社会,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在他们学生时代第一次相逢的时候起,当老师十分自豪地向他们夸奖着许湛学长是如何如何了不起如何如何不可被超越的时候起,她就已经将他视为了目标。她始终在不遗余力地拼命,为的,只是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从未让她失望。输也好,赢也好,他以平常的心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当一切终于被想通的时候,她在瞬间,变得如此慨然。慕笙说她自己在感情中不自信,苏俊过于完美,而何慕笙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生。——其实她,又曾好到哪里去!
  在众人眼里,何楚是风光的,是自信的,是强势的,是坚硬得仿佛是石头一般的女强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做的一件又一件事,几乎没有任何一次争取,是原原本本地出于自己的本意。开始,为了母亲的骄傲,到后来,为了在那个“家”里挣回地位和面子,再后来,她的世界中,只剩下和许湛,一较长短。
  她如此迫切地希望赢了他,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而如今回头看看,她才明白,如果她抱着之前的念头,是永远都不可能胜利的,——因为她那样赌气的情绪里,已经隐含着仰视的角度。
  平心静气地回头,她看着自己泥泞而踉跄的脚步。每一步,走的时候都以为已经艰辛无比;然而回头再看,不过尔尔。
  相比起许湛的不易,她过得,是如此的一帆风顺。
  在他四面楚歌的时候,她安慰不了他。在他消失得仿佛人间蒸发的时候,她努力的,想表达自己生疏而笨拙的关切——
  她在意了那么久,他为她做了那么多……最起码,要告个别吧?
  看到她的魂游天外,苏意忍不住抬手咳嗽几声。
  合上了文档,他圈出了两个地点。一个是在本城,现成的厂家,底子较为不好,且收购价一定不低,但剩在距离;另一个厂家在外地,面临亏损许久,收购价必然会比较合理,但距离需要慎重考虑。
  “有空的话,你尽快去那边看看吧。”苏意将文档递给她。按理来说,其实这工作应该隶属于江城。但他们都看得出何楚的郁郁,工作太繁忙,只能借着出差的机会,让她出去走走。
  “是我么?”何楚讶然。
  苏意点头,“江城最近可能需要去一次德国。那边的事情他更熟悉一些,走不开。”
  何楚信以为真,“好的,我会尽快出发。”
  何楚的行李十分简单。不过是在国内飞来飞去,几天的往返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不曾有。眼下的启天实在太忙,她根本走不开。——但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也许,她能以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回复苏意和江城。但是,她始终骗不了自己。即便她曾经那么努力地说服自己,却终究,逃不过内心纠缠的思念。
  还呆在这个城市里,她常常幻想,或许有一天在她的上班途中,或许有一天当她走过许多熟悉的商店,或许过马路时她和很多人擦肩而过,他就会那么忽然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之间,没有羁绊。曾经的赌约,早被她斩断;僵硬的号码,此刻已不再拨的通。她那么冷淡而傲然地,推开了他的一次次示好。于是终于,她丢掉了他。彻底的,干净的,让她……心酸后悔的。
  太多的误会,让她逃不出过去一层层铺下来的天罗地网。当她好容易能够走出来的时候,而他,已然不再。
  在这个出发前的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房间内,忽然间在心里,涌上酸涩。
  慕笙和苏俊出去夜游,在羡慕他们的同时,她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寂寞。
  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他的电话,原本不报任何希望的她,在听到那久违的嘟嘟音时,在瞬间,甚至忘了呼吸!
  响了没有几声,那端已被接起,他久违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过来,“喂?”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的这一句没有意义的寒暄,几乎在瞬间,逼出了她的泪流满面。她的眼泪在一瞬间奔涌而出,用力地擦着脸颊,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心里溢得满满的,那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喂?”她持续的沉默,让他的声音,略略带上了些不耐烦。
  “是我……”她努力地呼吸着,不让自己的哽咽声,通过电话线,狼狈而毫无保留地传进他的耳朵,“我是……何楚……”
  从没有过这样难堪的自我介绍,最后的那两个字,被她念得很轻很轻,含混着,叽里咕噜地吞了下去。
  当她浓重的鼻音传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即便在心中再怎样激动雀跃,他的声音通过话筒,却依旧被控制得很好。
  冷静的,一如既往,“喔,是你。有什么事么?”

  大结局
  从没有过这样难堪的自我介绍,最后的那两个字,被她念得很轻很轻,含混着,叽里咕噜地吞了下去。
  当她浓重的鼻音传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即便在心中再怎样激动雀跃,他的声音通过话筒,却依旧被控制得很好。
  冷静的,一如既往,“喔,是你。有什么事么?”
  他的冷淡让她有些微微的怯懦,然而在分开了这么久之后,在她饱尝了担忧到无处可寻的情绪之后,在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后,那闪烁过的羞涩情绪,迅速地被她抛在了脑后。
  “我……我想问问你……过的好不好……”她鼓足勇气,声音却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伴随着深深的呼吸,和落泪而引起的抽泣,“你离开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回来……呢……”
  许湛在那端轻笑,“我么?还好,没什么不好……”
  电话忽然被切断,何楚怔怔地盯着听筒,那头传来短促单调的忙音。
  他,挂了电话?
  她再拨,已经不通。
  他的最后一个“好”字,如此之轻。他过得……应该不算好吧?卖掉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大地,放弃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他怎么会好?如何能好?
  她的眼神黯然。也许,她现在的想法不过是自作多情。也许,他曾经有过的心动,现在早已被耗尽了耐性。也许,她……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来。
  她仰面倒下。柔软的床紧紧拥住了她,然而依旧,让她觉得发冷。
  手机被随意地丢在一边。何楚闭着眼,许久,两行软软的泪,落了下来。
  彻夜未眠加上流泪不止,何楚一早踏进机场的时候,不得不带上了大大的墨镜作为遮掩。无论如何,她的这双兔子眼,绝对不能随便见人。
  还好,飞机上有足足三个小时,她需要冰敷和按摩一下。下了飞机要立刻去见客户,这样的狼狈,肯定不行。
  一路上,她匆匆忙忙地换牌,登机。商务舱很是宽敞,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放下了身侧的帘子,将自己完全地隔绝在小空间内。
  她需要安静。她只觉得疲惫。不算短的旅程上,她没有任何情绪和身边偶然遇到的人,寒暄聊天。
  飞机起飞。一头扎进蔚蓝的天空。偶尔遇上的软软的白云,蓝天白云,是那美丽得近乎寂寞的空间内,唯一而单调的邂逅。
  穿过云层。她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
  离开那个城市,更加让她觉得离他很远。遥远到,失去了一切的联络,断掉了最后的一点可能。在陌生的地方,不会有他曾经路过的橱窗,不会有他曾经吃过饭的餐馆,不会有他曾经锻炼过的健身房……那个地方,没有一点点他的痕迹。她所知道的他的痕迹,在那里,找不到分毫。
  她找不到他了。怎么样努力,都找不到。怎么样用心,都找不到。
  远远地望下去,那个熟悉的城市,一点点地变小变远。她的眼泪无声而疯狂地涌出来,那样悲伤得近乎绝望的情绪,陌生得,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她为什么会哭泣……这不过是短暂的离开;虽然昨晚通过了那么一个电话,她依旧可以抱着一个欺骗自己的念头,旁若无人地继续自己的旅程。
  然而,在他遮遮掩掩的表明了拒绝之后,她一直以来的自我安慰……在忽然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骗不了自己。她真的失去了他。
  坐在云端之上,她泪流满面。
  哭到几乎哽咽,从隔壁,穿过帘子,突兀地伸过来一只棱角分明的手。手上拿着一张纸巾。
  小小的一团纸巾,可怜兮兮地躺在掌心里,看上去十分诡异。
  她下意识地将那只手推了出去,语焉不详地含混道,“谢谢。不用了。”
  那只手,固执地将纸巾塞进她的手中。强势得不容拒绝,用力的动作直直推往她的胸口,唐突的动作……让她在瞬间变得恼怒。
  “唰”地拉开帘子,她十分不悦地低声怒道,“我都说了不用了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她的一连串抱怨,突兀地停住。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不是许湛……又是哪个?
  她泪眼婆娑地眨眼,在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伸手,叹息着,帮她一点点地擦掉眼泪。
  “你是谁?”她执拗地看着他,泪眼朦胧,她却连伸手擦掉的勇气都没有。生怕一伸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就像……她曾经做过的很多个梦境一样,当她伸出手,她就会惊醒,然后他,也会消失。
  他的动作停住,似笑非笑的戏谑一点点地收掉。他的大手,紧紧而温暖地贴着她的脸颊,桃花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是许湛。一直喜欢着你的,许湛。”
  她在瞬间笑了出来,眼泪却掉得更凶,“你这算是在表白么?还有……你怎么证明我不是在做梦?”
  “傻瓜。”他揉揉她的头发,忍不住深深地将她抱了个满怀。他抱得小心翼翼,却又绝对牢固。
  他在她的耳畔留下一串细吻。
  “我是许湛。”
  他吻上她红肿的双眼。
  “我是真实世界里的,许湛。”
  他温暖的唇,印上了她淡粉色的唇瓣。
  “我是喜欢你喜欢到不行了的,许湛。”
  他支离破碎的呢喃,湮没在深深的拥吻中。
  “别哭了,傻瓜。我在这里,任杀任剐。只求你……别哭了。”
  他低声下气,让她更加泪如泉涌。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襟,她倚在他的怀里,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许湛苦笑,她真的受了太多的委曲,所以才会哭得如此凄惨。如果他……能更大方一点,也许,就不会让她受这么多的苦。但如果她不受苦,倔强的她,即便在他面前,定然也不会轻易低头,那么他就看不清她的情感……在感情上,他们两人一样的谨慎,一样的小心,一样的害怕受伤,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不屑于低头。——于是形成了一个十分难解的循环,僵持着,直到两人全部变得丢盔弃甲。
  许湛决定将思考抛到一边,集中精神,专心致志地哄眼前哭得厉害的人儿。
  “你应该会好奇,我这段时间都在哪里对吧,”他努力转移她的注意力,挑了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开口。
  果然,她应声抬头。虽然依旧泪眼汪汪,但视线已变得集中。
  “我快累死了,”他笑笑,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偷个吻,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满意足到叹息。看着她,他遮掩不住的,是来自眼底的深深的疲惫。
  看上去非人类的许湛,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只不过,他向来不屑于在别人跟前流露出这样脆弱的情绪,只除了她……他所深爱的那个人。
  “躲过苏家的眼睛并不容易,更何况顾家也在追杀我,为了逼婚,”他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略带哀怨地抱怨,“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我。这一次的折腾,简直让我变得身残志不坚。”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点他的黑眼圈。
  他握住她调皮的手指,笑得温暖。她终于笑了,他的她。
  “电子业即将风起云涌,这个时候,怎么能少得了爱凑热闹的我。做不了下游,我就去做上游。”他笑得自信满满,说到这里,有意地停顿了一下。
  “你是说,你转道生产商了么?”她吃惊地止住了眼泪,在他怀里直起了身子。
  他不悦地挑挑眉,将她重新按回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聪明,不枉我教你那么久。”
  “谁有让你教过!”何楚被他纠缠得有些脸红,这打情骂俏的对话方式,让她忍不住赧然。她偏过头,冷哼一声,遮掩自己几乎无法遮掩的滚烫的脸。
  许湛低笑出声,他喜欢她的羞涩,十分喜欢。只是这样抱她在怀,他只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最近做了太多家的并购,累得我够呛。总是在路上,所以我很少开机。昨天刚和你说两句就没电了。等我急急忙忙地充了电的时候,你的电话,却再怎么都打不通。”
  “我睡着的时候,手机设定了自动关机。”她微微垂下眼。因为之前的胡思乱想而觉得有些赧然。
  他揉揉她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他觉得她小小的窝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完全地属于他。——这个说法听起来,如此过瘾。
  “我打通了阿俊的电话,知道你今天早晨会出差。只好连夜赶回来,在机场蹲点等着你。还好,商务舱的机票一般都不会告罄。你该谢谢航空公司的,否则我会再一次错过你。”他点点她的鼻子,然而轻描淡写的内容,却让她怔在了原地。
  昨晚的电话之后……他就一直没有休息过么?马不停蹄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她的身边?
  心里溢了满满的感动,然而她却微微撅起了嘴,故意抱怨。“慢死了。”
  从未向任何人撒过娇,他……是第一个。许湛自然知道,因为她话一出口,就立刻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他满意地笑,因为看到了她从未示人的一面。抱着她,他闭上了双眼,“一晚上没睡,我要抱着你休息一会。”
  何楚叹息,“可惜我的行程安排的很满,要不然到了那边,我们还能好好玩一下。”
  “谁说你不能休息的?”许湛在她的上房微微睁眼,笑容里有狐狸一般的狡猾。
  何楚眨了几下眼,立刻反应了过来,“啊……是你!”
  她指着他,僵硬地叫了出来。许湛不满地皱皱鼻子,握住她乱挥的手,一根根地握住她的手指,他喜欢这样十指交缠的感觉。
  纠缠得,仿佛一生。仿佛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很久,并且在遥远而漫长的未来,他们也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不笨嘛。那个工厂已经被我并购了,所以何楚小姐,如果你接下来有任何业务,请与我直接商谈。不要排斥用一些商业手段喔。”他笑得别有深意,双眼微眯。
  “呸。”她恼怒地啐了一口,面红耳赤,“你胡思乱想!”
  “我什么都没说喔,”他无辜地眨眼,然而却遮掩不住眼中隐隐跳动的笑意。
  她翻个白眼,不理会某个阴险狡诈的家伙。
  “未来,会很艰辛呢。”在她身后,他忽然出声感慨。
  她靠在他怀里,从小小的窗上,看那一方湛蓝的天空。明明是一样的风景,却因为有了他,而完全地改变了心情。
  于是她轻笑着回答,“许湛先生,难道你会害怕不成?”
  许湛大笑,“当然不。”
  他俯下身,在她耳畔认真道,“如果有你陪在身边,一切……我都无所谓。你愿意么?”
  从她身后,他伸出手。
  他的邀请来得如此直接,他的手掌平摊在她眼前,简单有力的掌纹,略带着薄茧的掌心……她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他的青睐。
  她伸手,缓缓地拉住他的大手。一点点地贴上她的脸颊,闭上眼,周身充斥着的,都是他的气息。让她觉得无比心安。
  原来,这就是爱情。满的像月亮,灿烂的像日出,璀璨的像星辰,温暖的……就像你我。
  她窝进他的怀里,轻轻点头。
  许湛微笑,捧起她闭着眼的面孔,深深的,以吻封缄。
  一切已在不言中。
  飞机划过湛蓝的天空,留下白色的痕迹。
  其实天空并不寂寞。除了蓝天,除了白云,还有,你和我。
  未来会很漫长,但因为我们有了彼此,困难也好,辛苦也好,一切的一切,因你而变得多姿多彩,兴味盎然。
  这小小的停顿,不过是漫长旅程中的一站而已。十分荣幸,在接下来的人生旅途里,有你,陪在我身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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