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黎梨:不再谈爱情

(2009-02-22 16:04:07) 下一个

  一
  文章的一开头,总要煞有介事的介绍一下场景。
  那我们就来说说天气好了。
  这是五月的一天,再精确一点,今天是五月十五号,星期六。天气不冷也不热。风是有一点点,不过对于杨冰来说是顶风。因为扬冰骑在她的雅马哈上风驰电掣。她穿的不多,黑牛仔裤和黑色棉布T恤,外面裹了件黑皮短夹克。
  对N市,她即陌生又熟悉。
  扬冰上学早,所以刚慢二十一岁,她就大学毕了业。为了身在东南大都市的男朋友周晨,毕业后她也想办法来到了S市。
  杨冰的父母都反对她和周晨来往,更反对她放着N市一个国家部属单位不去而自己去很远的S市。为此,杨冰到现在都还没有和父母之间恢复和平。
  在S市,两个人没有结婚,租下了一间屋子过起了同居生活,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和同样学建筑设计的两个人拼命挣“工分”。
  这种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他们银行帐户里的存款直线上升了,可在金钱积聚的同时,他们的关系曲线下降了。
  周晨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尤其在收入超过某位数字之后,在他的衬衫更加白亮,西装开始是名牌以后,更加讨女孩子们的喜欢。后来,在周晨的坚持下,两人一道买了辆还很新的二手宝马。可是外人不知道这宝马是二手,杨冰发现,每当周晨从车子里走出来,周晨赢得的回头率比通常要高一些。
  这年头,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个开宝马还穿的不差的男人身边,给许多人的第一概念不是幸运的恋人就是二奶。许多人看杨冰恐怕也是这个眼光。走在一边的杨冰有些忿忿的想:这宝马里有三成半是我出的呢!
  后来在各个城市里上演不衰的故事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周晨有了外遇。尽管周晨总是否认,甚至否认里带着暴怒,好像杨冰是太平日子过多了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可是杨冰就是知道,周晨不再是她的专属。最后,杨冰在那辆鲜亮的宝马里,竟然发现了一条紫色的半透明蕾丝内裤。
  周晨在‘铁的事实’面前‘供认不讳’,虽然这个‘罪证’不到一两重。
  周晨说:他们的感情要保鲜,他们俩都太忙了。他有空她没空,她有空他没空。生活需要刺激,他没受得了诱惑。
  杨冰第二天就从他们一起租住的朋友的高级公寓里搬了出去。
  周晨挽留了一下,但表现的不是很坚持。
  其实杨冰搬出去有些赌气,她心里很希望他来求她回去,虽然她自己觉得这么期待很没出息。
  但是周晨没有来。
  之后的一年里,杨冰荒唐了一通。她感慨、她不甘。她问自己:做个好女人到头来有什么好处?十八岁的好姑娘是黄金、让男生趋之若箢,而二十八岁的好女人就成了黄脸婆,蓬头垢面煮汤的,拼不过风情万种或者清纯粉嫩的!逢场作戏是什么滋味?你尝就不兴我体验?可是荒唐之后,只有无比的空虚和失落。杨冰不得不承认,她的感情生活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
  在她感情一塌糊涂的时候,她的工作表现也到了两塌糊涂的程度。老板提出了警告,而且是在部门会议上。
  杨冰在自己租的小屋子里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最后,她决定,离开这个城市。彻底的离开。也彻底的忘记。
  就这样,她回到了繁华的N市。从前的朋友都不见了。当她和周晨的关系破裂的时候,她几乎和所有的人都断了联系,等于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再说六年没回来过,N市的确有些陌生。
  杨冰只见了父母一面。她坦率地简单把原因陈述了一遍,素来老派、性子耿直的父亲立刻气的脸红脖子粗了。
  “我早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要跟那个小子混在一起!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踏踏实实的好孩子样!你也是!从来都不安份,你看你,现在怎么样?说什么结婚不代表爱情,现在好了?你的爱情呢?!”
  杨冰冷着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况且她现在累的很,身上累,心里也累,能张开嘴巴坦白交代就够花她精力的。
  还上大学的弟弟杨骅替姐姐说话:“爸,姐好不容易回来了,爸就饶她一次吧。再说姐已经知错了……”
  母亲唠叨着:“知错,知错有什么用,自己把自己给害了!”
  “害了?”父亲吼她,“是自己作践自己!”
  杨冰本来想违心的说自己错了,可惜杨冰太倔强。
  于是杨冰又离开了家。爹在后面喊:“你又跑?你要跑就不要再回来!”
  没办法。爹娘和杨冰这一代,是两种不同的人。

  二
  杨冰在荒唐的那一年里,耗尽了身心许多精力。同样耗尽的,是她积累的钱财。
  她离开周晨,压在车子里的钱她一分也没要。首先是她压根没想起来。等她想起了钱,她也没去找周晨要,因为她压根就不想见到他。
  为了养活自己,杨冰拿着自己从前的设计,到处找工作。工作不是说来就来的。这个城市虽然不比S市那样繁华,但也是个大都市,它繁华吸引了不少人才,杨冰没有朋友,没有关系,她没有人引荐,比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好不到哪儿去,某种程度上可能还不如大学生,因为大学生的薪水比她要的会低很多。
  不过和一般大学生比,杨冰到底稍微多了点钱。杨冰租了一间小公寓。在这个城市,这样的小公寓也不便宜。
  另外杨冰在S市有辆很拉风的雅马哈,她把它弄到了N市,算解决了她交通问题。
  这天杨冰背着自己的旧画夹和简历,骑了摩托车到了这家叫宏宇的设计公司。宏宇在新西华大厦第十二层。杨冰进了大厦,首先进了卫生间,打开手提包,换了套装,梳理了头发,然后用脂粉把自己的脸装扮一番。一刻钟之后,杨冰从一身黑衣黑裤的摩托女郎摇身一变成云云上班女之一。
  杨冰又出了新西华大楼,把黑衣黑裤放在摩托车后座箱里锁好,脚踩高跟鞋‘格登格登’如众女子一样迈步重新进了搂来。杨冰个头比高挑,身材还不错,一双长腿大概是最起眼的了;一张脸虽然不能沉鱼落雁,倒还端正清秀,可惜脸上有些雀斑,脸上颇打了些遮暇霜,才盖住。
  这是在宏宇的第二轮面试。初选淘汰了二十个,剩下五个精选。这家公司要一个人,杨冰希望自己能是那个幸运的。
  面试的有两男二女,为首主问的叫何平,经理,三十多岁,是个娃娃脸,看起来有些特别,副手是个梳短发的干净利落的毕女士,瘦瘦的,看起来相当干练,还有一个叫许文,这次头一次见,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四五的年纪,脸色有些不冷不热,不过总体印象文质彬彬,看不大出他在想什么。这也是预料的到的,因为他是公司的老总。
  (提示:老总 -- 许文;经理 -- 何平;副手兼设计师 -- 毕霞)
  整个面试,杨冰自认为发挥的很好,问的问题她都对答如流,相当从容 (尽管她想要一份工作已经想疯了), 加上她的已有经验,还有何平流露的些许认可的神情,使得杨冰心里的期望指数升高了一大截。
  面试过后,已经到中午,杨冰心里有些雀跃。她从摩托车后座取了黑色皮衣皮裤,进了新西华洗手间,换了衣服,戴了墨镜大步流星走出来。
  她刚走出来,进了人来人往,装点着高大的花草树木的大厅,就看见何平和许文各自拎着件外衣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走。
  杨冰快步跟了上去,正想打招呼,只听隐约中他们在说:“她(他)的几个设计看起来都还不错,知识面也相当宽,思维也相当敏捷,和田小刚比,比他还多些经验。”
  说话的是何平。
  杨冰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可能是本能,她觉得他们说的就是她。
  “毕霞倾向于谁呢?”这次是许文。
  “毕霞倾向于田小刚。”
  “嗯。”
  “许总什么意思呢?”何平偏头问。
  “可惜是个女的。”许文很简单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就让杨冰好比迎头浇了盆冷水。
  可惜是个女的。
  杨冰的脚步放慢了,她的牙根发痒,心里冒火。这个世界到底是男人的啊!周晨曾这么说过。他还加了两个字。这个世界是有钱男人的世界。
  杨冰此刻真的很想上前给许文一拳头。
  拳头。杨冰很久没有这种动怒的冲动了。周晨曾说过,她骨子里有股隐藏的野性。杨冰从来不这么认为。她承认自己比较随性,可是,野性?如果她有,那么内裤事件发生的时候,她应该冲上去,按住这个负心人,又哭又叫得踢打一统,可是她没有。
  许文的话和同时想到了周晨,杨冰突然觉得很郁闷,郁闷到如此,她突然大步加快速度超过了何平和许文二人,比他们提前三步来到自动玻璃大门。如果他们看见了她的侧面,他们一定也没认出她来,因为她听见何平在说:“我准备买个纯平显示器……”
  杨冰把东西甩上摩托,以比平常快两秒的速度戴上头盔,扬腿跨上摩托,只听一阵引擎的轰鸣,她扬长而去。在午饭时人来人往的新西华前,到处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人士,杨冰一身黑衣摩托骑士打扮已经想到特别,加上这轰然巨响,引得许多人注目。杨冰透过茶色的有机玻璃头盔,从观后镜里看到何平和许文也在往这个方向看。不过,他们一定认不出她就是方才那个脚上蹬着高跟鞋,嘴巴上涂着浅红口红的、规规矩矩的女人。
  杨冰骑到半路,想起来今天是交房租的日子。她取了两千五,两千准备付房租,剩下零用。帐上的存款越来越少了,数字即将逼进“贫困线”。
  然后她的手机响了,是杨骅。
  “姐,你中奖了吗?”就是拿到工作了吗。
  “没有。”她平淡地回答。
  沉默。
  “姐,你上我这儿来吃饭罢。我下午没课,我等你。”
  杨冰心里难得一阵暖暖的。她挂断电话,心道,如果一两个月后再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再不成,就得低头求爹妈收留了。
  杨冰和杨骅在杨骅的学校吃了饭。这间大学也是杨冰和周晨上学的地方。
  杨冰没有触景生情。因为她知道回忆是不智之举。
  有个骑自行车的男生和杨冰擦身而过,吹了声口哨,眼神暧昧,“杨骅,好酷的妞儿!”杨骅扭头瞪了他一眼:“去你妈的,这是我姐!”
  杨冰微微一笑:“你也学会骂人了。”
  杨骅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随口说:“骂人谁不会呀。就是在家不敢而已。”
  杨冰略微有些吃惊,弟弟在家一向乖觉,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家里的叛逆者,弟弟一直是爹妈眼里的好孩子,想不到弟弟还有这么一面。
  “老实说跟姐姐说,有女朋友了没?”杨冰拿胳臂碰了弟弟一下。
  杨骅脸色有些不自然。“刚分手了。”
  “噢?”杨冰想继续问下去,可是杨骅不肯再说。于是杨冰不问。

  三
  离开杨骅的学校,杨冰一路往西开出去很远。他妈的,今天要费很多汽油。她想。不过她还是一路上风驰电掣两个小时,一直开到N市郊外,看原处绿色的田野,看白云,还喝了一罐绿茶。
  她回N市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回去交了房租,她躺在床铺上想未来。
  曾经幻想的未来是简单美好的。
  现在想象的未来是简单枯燥的。
  十天以后,杨冰收到了宏宇的信。她没中奖。
  杨冰把信随手丢进废纸篓里,然后在小沙发上独坐了很久。
  这已经是第N次碰壁了。原先以为自己会很好找工作,其实不然。想来想去,大概是习惯了S市的生活、自己工资要的比较高?
  不行啊,一个月两千块的房租……
  她拨了手机给房东:“对不起,我下个月期满就搬出去。”
  她宁可过‘瘦日子’,也不要回去看老爸的脸色。
  她自言自语地说:“怕什么。总会有办法的。”
  很不幸的是,六月她也没找到工作。
  她想:也许我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然后六月底,她搬家。搬到一个离市区稍远的地方。这个地方有很多旧房子,简直就是古董房嘛,条件差,可是房租便宜。
  把壮丁找来,也就是弟弟,周末帮她把大家伙都搬了,剩下一些,周一时候她一个摩托女奔忙几个来回算了。反正她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请搬家公司实在不值得,而杨骅周一不能来。她现在钱包比较瘪呀。
  杨冰一边想一边继续风驰电掣,眼见来到一个偏僻的路口拐弯处,忽然见路口探出一个车头来。
  杨冰暗叫不好。弟弟一直反对她使用这铁包肉,看来今天弟弟的话应验了!
  杨冰嘎然煞车,同时一转把手躲避那辆银色的本田。本田也来了个急煞车。杨冰就听见煞车片咬合的尖锐声音,这个时候她也分不清楚是她的摩托声还是轿车的声音,因为她眼前一片飞旋,然后她失去了平衡,重重的摔倒在地,摩托车的重力在一刹那间全压在她的左腿上,她张开手臂扒着地面,企图停止自己打旋的滑行。
  当杨冰终于停止下来,她觉得身上都湿透了。她镇定了一下,发现自己侧身躺在路的边缘,她的雅马哈甩进了路边的草丛,前轮子翘在空中,还在慢慢地旋转。
  杨冰抬高下巴,看见汽车在离自己十几米远的地方,半横在路中央。有两个穿衬衫的男人正在往她这里跑,转眼就到了她跟前。
  也许是头有些晕,也许是她这个视角看出去,刚好和正常的视角反了九十度,她一时觉得很不适应。
  “喂,你还好吗?还能动吗?”其中一个男人急切地问,另一个试图来搀扶她。
  杨冰已经自己先坐正了些,被那男人一碰,她恼怒地甩开手:“你们会不会开车啊!上路之前不会先看清楚吗?!”她感到左膝有些灼热,低头一看,黑色帆布裤上磨出了个口子,里面露出粉红的肉,正在渗血。
  杨冰觉得自己想骂人。她抬起头来,刚高开口,透过头盔,她看见两张似曾相识的脸。杨冰眯缝起眼睛来。
  世界真是小。原来是何平和许文。
  “小姐驾车这么快,我们哪里反应的过来,起先看的时候还没看见人,谁知转眼你就在眼前了。”何平这么说。看来他们没有认出她来。也难怪,她现在还戴着头盔。
  许文说:“小姐,这条路的限速是五十公里。小姐是不是开的太快了。”
  杨冰咬了咬嘴唇。她大概开的有至少七十吧。许文这么一个软钉子敲过来,敲得她哑口无言。
  看杨冰不说话,许文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这样吧,看小姐这样我们也不能不管,我们送你去医院好了。”
  杨冰瞪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自己活动了活动,觉得自己都还正常,除了个别擦伤,左腿有些麻木,膝盖上开始一阵一阵闷痛,好像还没什么大碍。
  他妈的按照合约,她还今天必需搬出小公寓来。
  “我还能动。”她慢慢地说。
  何平诧异:“小姐你确定?”
  杨冰抬起头:“不过你们的确应该先看清楚了才能上路。你们得赔偿我的损失。我不会敲诈,不要钱,只要你们帮我个忙就行了。”
  许文没说什么,何平先笑了,娃娃脸上细致的皮肤反射着太阳光:“小姐要我们帮什么忙?”
  “帮我搬个家吧。我正搬家,没什么大东西要搬。”杨冰平静地说。她的眼睛直盯着何平。何平怔了一下,许文若有所思琢磨着什么。
  何平扭头看许文,似乎在征求意见。
  杨冰继续说:“我不要你任何医药费,只要你们帮我搬仨包就行了。你们有车不是?”
  “那你家在哪儿?”许文问。
  “我带路。”杨冰慢慢站起来,左脚有些跛,但还能走路。
  何平有些吃惊:“你真的确信你能行?”
  杨冰回头,皱眉说:“我说行就是行。你干还是不干?”说实话杨冰也不确定能不能敲定这两个人。
  何平晒笑之间,杨冰已经跛着脚跳进路边的浅沟里,把摩托车扶了起来。慢慢的,摩托车推回路上。摩托车跌进厚厚的草丛里,还没摔坏。杨冰跨上摩托,把头盔的挡风罩拉下来,启动了摩托引擎。许文和何平好像说了什么,两个人回到汽车上。
  杨冰转身往回开去。她从观后镜看去,许文在车子里开动了汽车,慢慢的启动,跟在她后面。杨冰嘴角稍稍往上提了提。她将把手转了转,轰的一声,摩托加速开去。
  她在自己租住的那幢六层楼房前面,从车上跳下来,把车熄火,上了嗦,听见身后那辆CRV也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把头盔摘下来,隐约感觉到下巴有些疼,但是好过她流血的膝盖呀。
  杨冰甩了甩头发,这才回头说:“六楼左边第三间就是了。”
  何平这时刚下车,看见杨冰的脸,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你是杨……杨……”显然他记不起她的全名。
  杨冰嘴角提了提,算是给了个笑容:“对,是我,杨冰,”她的视线转向许文,补了一句:“可惜是个女的。”
  何平明显没把这句话往心里去,但是许文的脸色似乎僵了一下。至少杨冰这么认为。她转头上了楼,左膝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疼,她尽量不去想。
  两个男人跟着她爬上楼。显然两个男人都不是那种经常爬楼、做锻炼的,上到六楼还有点喘。
  公寓厅里有张桌子,一张小沙发,两三张椅子。
  何平问:“你的包呢?”
  杨冰指着沙发和地上的两个特大旅行包和一个行李箱:“在这儿。”
  何平看着那三个大包慢慢点头:“还真是有三个包啊。真大。”
  于是两个男人动手把杨冰的家当往骑车上搬。其实剩下的包里都是杨冰的衣服,结果收在一起这么重。最后杨冰又叫起来:“哎呀差点忘了,幸好你们在。”她从卧室里搬出绘图板,“这个绝对得放你们车里。昨天忘了让我弟弟帮忙搬走。”结果那个绘图板斜躺在车子后座上,还翘起来一截,挡住半扇后车窗。
  门上落了锁,杨冰把钥匙从门下塞了回去。
  三人又下楼,杨冰跨上摩托,两个男人上了汽车。这一开就是半个小时。城市渐渐远离,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偏僻,楼房越来越旧。她开得稍微有些快,有几次她可以感觉后面的银色CRV追的有些勉强,于是她就快一阵慢一阵。
  终于他们到了杨冰的‘新居’。这片地方还真是破呀,经过一片瓦砾遍地的土马路,来到一片类似四合院的平房。杨冰的‘新居’就在其中一个片儿里。
  何平和许文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吃惊。他们不住打量这个年代久远的宅子。
  “你真的住这儿?”许文问,“这市面上还给出租?”
  杨冰没好气地说:“又不是危房。我没钱住好房。”
  何平啧啧:“你不知道吗?这里是规划区,半年以后要拆迁的。”
  “所以它便宜。就这么回事。现在我手紧。”
  她带他们进屋。两个男人费力地拎着她的包。她一瘸一拐地走路,心想:“还好撞上他们了,否则我自己一个人拎……”
  她开了门,里面露出堆放着乱七八糟杂物的客厅。

  四
  何平和许文把东西都搬了进去,杨冰指挥着:“这个放这儿,哎,那个,你放那边。”
  东西搬完了,六月天里,两个大男人的衬衫也湿透了一片。
  杨冰眼睛却满房间转,脑子不停思索:“对了,正好你们两个都在,还有个忙要你们帮。”
  “说罢!”何平搓搓手,四处打量。
  杨冰让他们两个把卧室的单人床换了个位置,移到靠窗的墙根下。
  许文看着那个床摇头说:“今天你真是把我们当猴耍了。刚才我们在车上跟你一路开了这么远,还以为你把我们给拐骗了呢。”
  杨冰眼睛一瞪:“两个大男人做点事儿还婆婆妈妈的不成。”
  不管怎么样,床,人家还是帮忙给移了。何平首先在床上坐下,解开衬衣的领子:“妈呀,好热。杨冰,这么破的床垫,你不会就睡这上头吧。”
  杨冰随口说:“没办法。先省省吧。”
  “你不至于这么潦倒吧!”何平狐疑地问,又上下打量她,“你那天穿的可是‘亚曼尼’……”
  杨冰没想到何平眼睛那么尖。她从客厅角落里那个旧冰箱里拿出三瓶可乐,给他们一人一瓶,自己开了最后那瓶:“辛苦你们了。要不是你们,今天一下午够我忙的。”
  杨冰灌了口可乐,何平说:“你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小意思。”杨冰回答,“不碍事。”
  当然她心里想的是:难道要我在这儿把衣裳脱了上药吗!
  何平和许文坐在单人床上,杨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大概谈了谈杨冰从前的工作,然后就是这片待拆迁区地价会卖多少,等等等等。
  何平和许文走的时候,杨冰也跨上了摩托。
  “你还要去哪儿?”
  “再采买些东西。至少今晚肚饿问题总得解决掉。”
  杨冰戴上头盔的那一刻,觉得好像这两个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或是复杂或是肃然起敬的神色。
  那天晚上,杨冰就睡在三楼的房间里。她的大脑由于白天的忙碌、带着惯性停不下来。今天她把行李收拾了一下,房间重新打扫,窗子擦了一遍,厨房规整了一次,买了些牛奶蔬菜和方便面回来,收冰箱的收冰箱,放一旁的放一旁。
  当初她刚到S市和周晨过小日子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的简朴。
  不过那时两人都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现在她眼前只有现实。
  杨冰今天从附近一个批发市场买了套廉价床上用品,还能闻到一种特殊的,有点象机油的味道。
  她躺在床上,鼻子里充斥着这股淡淡的机油味道,再次对自己说:“总会有办法的。”
  十几天后,她正满头大汗在附近一间面馆里大口吃面,手机响了起来。杨冰掏出来看看,这个号不认识。
  “喂?”
  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是杨冰小姐吗?”
  “我是。”
  “我是许文。”
  杨冰愣了一下。
  “你好。”
  对方也顿了一下。
  “杨小姐,不知道你最近还在不在找工作?”
  杨冰咽下面条:“是的,还在找。”
  “我这里有个活,虽然是个临时性的,不过不知道杨小姐感兴趣不。”
  杨冰咽了一下口水,尽量保持平淡地说:“那要看什么条件了。”
  手机里,许文好像笑了一下:“我自认为这个条件还不错。当然,如果杨小姐不感兴趣的话,我们另当别论。”
  杨冰说:“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谈?”
  “我的办公室。如果可以,现在来就好。”
  半个多小时后,杨冰出现在新西华十二楼。她的出现引起宏宇一些人的注意,杨冰只当看不见。
  面试过她的毕霞、那个梳着短发的女人从角落里杀过来,微笑地说:“杨小姐,你好。”
  杨冰点头:“你好,我找你们许总。”
  “许总正在办公室。”说着,毕霞带她一直来到最里面一扇木门前。木门旁边嵌入了一长条落地玻璃窗,杨冰看见许文的时候,许文刚好抬头,也看见杨冰。
  杨冰走进许文办公室里,许文脸上挂着些微笑。
  杨冰知道他笑什么。她脸上未施脂粉,头发凌乱 (虽然她用‘五指梳’梳了好半天),上身穿了件宽大的黑色短袖体恤,可是里面又穿了件窄袖的白色体恤,长长的袖子从宽大的短袖体恤里伸出来,下身是条黑色的旧帆布裤子,上面花花斑斑地有水粉的痕迹,左膝上还有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涂著红药水的膝盖。
  因为伤口结了痂,不便过分弯曲膝盖,杨冰走路显得有些僵硬。她脚上套着双深棕色的大头皮靴,上面落的都是尘土,左肩背着个帆布背包,和上回来时穿着米色亚曼尼西服和浅色高跟鞋的白领女郎截然不同。
  怎么看她怎么和俊男美女穿梭不断的写字楼里气氛不协调。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又显得的很野。
  杨冰知道,许文一定这么想,正如同方才外头人会这样想一样。
  杨冰看着穿着浅蓝色衬衫的许文把目光从头到脚扫了两遍。许文示意桌子对面的椅子说:“请坐。”又问,“膝盖还好吧。”
  “还好。”
  许文打趣说:“这条裤子选得好啊,自然通风。”他用目光点了点她裸露的膝盖上的伤。杨冰穿这条裤子也是因为裤子上那个洞 ----- 膝盖不会被布料磨到,被磨到会难受。
  许文拿出两套文案,说:“这里是我电话里说的活儿,你看看。一个是N市的汽车站设计,是要投标的。另一个是小饭店设计。规模不大,不过……”许文拿眼睛扫了杨冰一下。
  “汽车站候车亭……”杨冰重复许文的话。
  许文立刻解释说:“是这样。市政府觉得觉得咱们的候车站太不美观,另外很多地方只有一个牌子而已,甚至没有遮雨蓬。总之这是政府美化N市的一个规划,当然,这个项目很小。”
  “你说是要投标的,那就是说我做了,不能拿到项目,就没有钱。”
  许文往后靠在皮椅子上,手里玩弄着一只铅笔,“基本正确。不过或许你能拿到项
  目,这就是竞争。”
  “你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人去做?”
  “我自己的人现在手头都有项目。如果说放弃,不如我让你做,也算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杨冰不确定这是个机会。
  “对。因为只有政府承认的设计单位才能投标。不够级别的单位没资格。”
  “可我不是宏宇的人。”杨冰略略仰头,抬起下巴看着他。她是被面试宏宇时被刷下来的人。
  “所以你投标要以宏宇的名义投。你中的话,宏宇提百分之六十。税前的百分之六十。剩下的都是你的。你不中,”许文停顿了一下,“宏宇给你四百快辛苦费。”
  四百快,虽然不多,可比没有要好的多,至少大半个月的饭钱可以保证。
  “为什么要我去做?”
  许文笑了一下:“干嘛想这么多,有机会试试,干嘛不去试试?虽然是个小活儿,又和建筑设计不是特别挂钩,不过偶尔尝个新鲜,看看能不能有鲜点子,不也很好?”
  他又说,“我相信,你是个比较有创造力的人。”

  五
  杨冰心里想:创造力?可我不也是个‘女人’吗?
  “那酒店呢?也要投标吗?”
  “那个不要。我手下最近没有空闲的人,如果你不做,我也只有推掉或者另找人。有钱赚,当然还是要赚,所以……”
  杨冰从文案里抬起头来:“我提多少?”
  “这个嘛,百分之十是保证的。”
  “百分之十五。”
  “不行。”
  “百分之十太少。”
  “百分之十不算太少了。我记得你好像手里一个案子也没有。”许文也从眼皮下看她。
  “那是因为我的腿受了伤,不便奔波找工作。”她提醒他那场事故。
  许文笑了起来:“百分之十三。不能再多了。”
  “就这么定了。”
  于是杨冰面色依旧的出了宏宇。当然等她戴上头盔的时候,她在头盔后面笑了起来。
  她非常高兴。
  然后她忙碌了起来,心里充满了希望,就好像回到了过去、刚刚出道的她盼望着自己的设计能够中标,盼望着能够拿到更多的钱。那时候她和周晨的生活很简单,也很忙碌,可是觉得很充实。
  忙碌是个好的兆头。一切从头开始。
  杨冰每每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一棵老树,或者端着一杯白开水靠着窗口休息的时候,她就想:说不定是这棵老树和这片老宅给她带来了好运。古老的东西是经过风霜保存下来的。古老的东西,让她有种安全感。只可惜这片老宅要被拆掉。
  十几天之后,杨冰提着手提电脑,背着画夹,出现在宏宇接待处。
  反正她不在宏宇的编制之内,用不着顺应他们的dress code,上次也让人见过她的真面目了,所以她这次也没有刻意打扮出白领佳人的味道,穿了件干净的黑色牛仔裤,上身仍旧是那件黑皮夹克,不过里面是一件白色精纺棉制衬衫,下面是双黑色大头鞋。
  何平出来接待杨冰。
  “许总有事不能见你。咱们到我办公室来说吧。”
  到了何平办公室,杨冰打开画夹,展示了五个候车站的效果图,两张是水粉画的,还有一个用彩色铅笔画的,画样尺寸小一些。然后是饭店的效果图,也是水粉画的。
  “电脑里有具体平面设计图和立体视觉效果。”杨冰交代说,“如果要纸上的‘硬’件,我还要借用你们的打印机。”
  “那不成问题。”何平边说边看。
  “嗯。不错。我会把它们转交给许总。候车亭我们看看要不要‘二次’包装一下,大概过两个礼拜会递上去。至于饭店,我们会把设计图带给客户讨论,看他们满意不满意,有没有特别要改动的地方,我想,大概后天能给你消息。”
  杨冰说:“许总提到,候车亭不管中不中,都会给四百块。如果何经理不介意,能不能现在兑现。”
  何平仿佛是会心的笑起来:“当然可以。”
  看着何平的笑容,杨冰很有些不舒服。她有种人在矮檐下的感觉。
  第二天,杨冰怀里揣着那四百块,跑到杨骅的学校,去找弟弟。
  杨骅正在上厕所,他的室友,也就是上次杨冰见到过的那个男生,‘登登登’跑到走廊一头对公共厕所大声说:“杨骅!你的酷姐来找你!”声音如此之大,整个楼道都能听见他的余音绕梁,只差三日不绝。
  这层楼里,几个宿舍的门几乎同时打开了来,伸出几个剪着各式发型的男生头来,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寻找酷女。看见了杨冰,他们飞快的把杨冰从上到下打量一通,想必各自在心里打了分数,然后‘砰砰砰’各自关门。
  杨骅出来的时候,穿着个浅黄色的小背心,露出小年轻特有的精瘦的臂膀,还颇有几块肌肉。
  杨冰觉得弟弟其实在女孩子眼里应该是挺帅气的。杨冰记得,周晨那时候,也是这样的,特别是小腹上,还有“六小块”,和弟弟比,就是肩膀比杨骅还宽一些。那时候,杨冰还很单纯,不懂得欣赏“性感”,即使是二十岁终于抵挡不住周晨的一再要求,把初夜给了他,或许是因为太紧张,生怕自己会怀孕吧,始终她都不能感受到云雨之欢。一直到工作了两三年之后,心态逐渐成熟些,才开始学会以女人的眼光去看男人的身体。
  不知道弟弟是不是还是处男。杨冰这样想。她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她还记得很早以前,弟弟上高一,她上大学,有天回家,弟弟也是在上厕所,她翻弟弟的作业本时看见一行这样的字:假如你的心里有悲伤,请记住你的背后还有我。那是弟弟的笔迹。
  当时她就笑起来了:弟弟情窦初开了!于是她拿起笔,在那句话后面有模有样地写道:假如你失恋了,请记住你的背后还有姐姐。
  杨冰一面想着这件旧事,笑对杨骅说:“你忙不忙,今天我请客。上完厕所有没有先洗手?”
  杨骅笑道:“没有!要不要和你握握手?……你发钱了?”说着,把湿漉漉的双手在毛巾上随便擦了一把。
  “嗯。不过才四百。‘死掰’哟!…… 咱俩去塞塞牙缝去,最近蹭了你好几顿饭,今天老姐补上。待会儿,你帮我看看我的手提脑子。我想UPGRADE内存和硬盘,你学计算机的,正好帮我看买什么能搭配。我只有四千不到的活期存款了,我的定期不多,也不想动,所以只有两千的预算。你帮我看看能弄成个什么样,我知道你有便宜渠道。”
  杨骅道:“原来饭局后面是有求于我的啊!”
  “嘿,小子,我是正儿八经请你,可不是你平时请姐姐吃的那种食堂饭。”
  杨冰和杨骅在学校里一间小菜馆吃了一通,杨冰要了瓶啤酒,两人分享。
  “这就叫正儿八经请我?”杨骅皱皱鼻子。
  “请你?!够级别了!”杨冰首先坐下,“等你姐姐东山再起,发了大钱的时候,我再请你好点的。”
  说着说着,杨骅提到她租住的那片老房来,原因是他看到网上新闻说,那个区不是很安全。
  “害怕?”杨冰答,“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唯一值钱的就是这个电脑了,我基本上随身携带。告诉你,我枕头下面放着一把刀。”
  杨骅吓了一跳:“要是人家截的是色呢?姐,你别贪图便宜,先把自己性命搭上了。你要是真缺钱,还是回家住吧。妈其实挺想你的。”
  一提到回家,杨冰不语。
  杨骅说:“他们就是观点比较老派,爸脾气暴躁是暴躁,不过到底都是一家人。”
  “算了。我其实也不想惹他们生气,可是每次说点什么爸就开始教训人,让人难受死了。那时候,我的电话,他们都要过滤。那会子还兴写信,爸还会拆我的信看,你说我能不火吗?你可能都不记得了,爸发现我和周晨的事,还是从我日记里知道的。你说,我那时都二十了,他们还偷看我日记?!我现在住回去,难免他们搜查我e-mail。”
  “你加密就是了。”
  吃了一会儿,杨骅问:“周晨还有信儿吗?”
  “没有。”杨冰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落寞。虽然六年里和弟弟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可是杨冰对他基本上还是蛮坦白的,尽管他是弟弟,她是姐姐。
  她想,以前的时候,她姐姐的权威是绝对的。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某种差距变小了,这次回来,弟弟甚至给她一种依赖感。大概因为他是男人?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疲倦的把头颅歪支在右手上,然后又把头竖起来,把齐肩的长发拢一把。
  杨骅略微低了低头,没有反驳什么。
  杨冰随口问道:“你呢,书念的还好?上个期中拿了第几?”
  “年级排名倒着查。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不起。我忘了。”杨冰想起爸妈好像因此把杨骅狠狠批了一通。
  “这次呢?有没有把握提高点?”
  “我试试吧。”杨骅垂着眼睑说。
  杨冰想跟他说:你明年就毕业了,可别到毕业前把书给念差了,那毕业怎么找工作?她心里这么想着,又觉得弟弟大了,自己有自己的主意,她这么说有教训之嫌,所以又没说。
  杨冰突然伸手把杨骅略显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她离开家有多少年了?这几年杨骅经历了什么事她都不知道,有时候看着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一米八的小伙子,心里有些内疚。姐姐应该照顾弟弟的,可是她没做到。
  杨冰这样做的时候,杨骅怔了一下。杨冰给了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与此同时,在余光中,杨冰看见小菜馆一个角落里一张桌子上的几个女孩子里,有个短发女孩对扬冰特别地多看了几眼。杨冰对那目光印象很深,不是因为那女孩儿有双很大的眼睛,而是那目光是直勾勾的,笔直地射过来的。
  杨冰喝着啤酒。杨骅说着什么,杨冰心不在焉地听。
  眼看盘子里的东西要空了,杨冰说:“那边那个女孩儿,长的蛮好看,你认识吗?”
  杨骅顺她目光转身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杨骅立刻转了回来。他嘴唇动了一下,不过没说什么。然后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女朋友?”这是杨冰的直觉。
  “不再是了。”
  “叫什么名字?”
  “有必要知道吗?”
  杨冰抿了抿嘴。她就这样抿着嘴,慢慢伸出右手,慢慢握在他的手腕上,就这么不轻不重的握了一会儿,好像这样能把自己的关怀传达过去。她在余光中,看见那个短发女孩儿的目光又射过来。
  “好好考试,知道吗?”她说。

  六
  三天之后,杨冰接到何平的电话,客户基本满意,只有些许地方要改。杨冰到宏宇跑了一趟,和何平讨论了一番,何平说,合同二期签下了,这笔下来,杨冰应该能拿七千五。
  “噢?不错啊,我美死了。有没有机会我也看看合同,让我也过过瘾?”杨冰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下面的用意是想把合同定下来。
  何平摇头笑道:“杨小姐,你还真小心。放心吧,这个不会骗你的。这笔交易,我打保票你是赚到了。你知道这行里,很多情况下我们中介方都不会按百分比提成的,只给个定数,更不会告诉你甲方给价多少。你要不相信,这个合同在许总哪儿,你要想看,得跟他要。”
  杨冰嘟了嘟嘴,扬眉说:“算了,看不看都一样,总之我是受剥削的,区别只有多少而已。我们这种打零工的命就是这样,都攥在你们大老板手心里。命苦呀!”
  杨冰说完,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刚撒了个小娇,或者,按周晨的话说,就是摆了个媚态。
  何平抬起头又笑:“你啊你啊,面试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庄重,其实你牙尖嘴厉的很。”说完,何平有些后悔,觉得这话说的不很合适,毕竟,杨冰面试被刷下去了,面试那件事他不合适提起。
  杨冰对何平的话没有特别介意,因为根据多年和许多人打交道形成的直觉,她觉得何平对她印象不错,把她刷下来的,应该是那个阴阳脸许文。因为她非常可惜的是个女人……
  杨冰下楼,把画夹背在背上,将头盔套上,准备去找弟弟取自己的手提电脑,正好看见许文驾车带着一个女人开过来。许文手里转着方向盘正顺着车道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开,透过前车玻璃扫了杨冰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杨冰对他挥了挥手,然后启动引擎,绝尘而去。
  当然,绝尘,只是个比方,因为新西华大厦前面是细水泥方砖铺的地,没有尘土。
  这是个炎热依旧的夏天。
  候车亭夺标是七月后的事情了,在这期间,杨冰从宏宇再没有拿到什么案子,原先有一个,可是客户突然周转困难,撤了出来。
  杨冰偶然认识了个叫田启翔的人,和她是一个大学毕业的,比她高出三届来。田启翔给了她几个案子,不过是干的不见光的活,也就是其他行业里说的‘枪手’,捉刀,却不能署名。
  田启翔给的钱不多,有时候有些吞吞吐吐。杨冰心知肚明,这种事她早就知道,她和周晨刚出道的时候,也私下了干过这种‘不见光’,有的时候一个小活只能收几百大洋。虽然钱很少,可是杨冰不能光靠着宏宇这一条财路,钱少总比一毛也没有好,她要交房租,要吃饭,这老宅用的煤气液化气也要花钱,而且还要请人去扛呢,雅马哈要维修不说,天天吃的汽油也是要靠银子买的。
  这天杨冰洗了澡,用橡皮筋松松地把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团儿,拿了调色盘,匀了颜色,拉了架势正画效果图,手机响了。杨冰看了号码,她认得,是何平办公室的号码。
  何平在电话里说:“有个好消息。呃,当然相比之下也许不是件大事,不过还是个好消息。”
  杨冰笑道:“何经理怎么也会绕口令啊。到底什么事?”
  “你猜猜?”
  杨冰看着刚刷了几笔的水彩在图纸上渐渐干去,有些着急,不想跟他玩猜谜游戏,可是人家是金主,她就耐着性子说:“又有新活了?”同时仔细的刷上第二笔。
  “那倒不是。”
  “我是个穷人,现在只有面包才算的上是好消息。”一面半开着玩笑,左手抓着手机,她把画笔在罐子里浑浊的水涮了两下,在调色盘边缘压去多余的水分,又对地甩了干画笔,轻轻在纸上渲染过蓝色的天空中蘸过,蓝色淡去、露出下面纸的本白,制造出蓝天中薄云淡淡的效果。
  “你的候车亭中标了!这算不算是面包?别忘了许总答应了你百分之四十。”
  杨冰骤然停笔,她很想问:那是多少钱?不过她开口说出来的是:“那真是好极了,真没想到!”
  何平说:“下下个星期一,规划部会批钱下来,星期二你过来一趟,我们可以签字办手续。”
  杨冰咬了咬嘴唇,很想问:那以后呢,以后还有项目吗?
  感觉到她的沉默,何平追问:“下下星期二,你有空吗?”
  杨冰忙说:“有,我有。”
  两星期之后。
  杨冰身穿白色亚麻衬衫、浅灰色边缘绣花的丝麻宽摆裙和一双平跟凉鞋,出现在新西华大厦。骑摩托车穿的牛仔裤被她塞在了车子后备箱里。这次是来领钱的,想想还是稍微庄重一些。
  进了宏宇的玻璃大门,最靠近大门的长发年轻女子说:“杨小姐好啊!”
  杨冰点头致意。另外几个年轻男子也跟杨冰点头致意。
  杨冰来到接待处王秘书那里,说:“我找何经理。”
  王秘书用细软甜蜜的声音说:“何经理不在。”杨冰刚要发问,王秘书说:“许总说杨小姐来了,就请杨小姐去见他。”
  “噢。”杨冰答应了一声,秀气文静的王秘书已经伸手按下电话对讲器。杨冰注意到王秘书的手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涂着淡淡的浅红色指甲油。她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最近每天都接触颜料的手指有些粗涩,右手中指指甲里还残存了一点绿色水粉颜料。
  杨冰潜意识里泛起一点自卑感。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听见许文接了电话,王秘书说:“杨小姐到了。”
  许文的声音在电话里说:“请她进来。”
  王秘书按了一下电话按钮,抬头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许总请杨小姐进去。”
  杨冰进了许文办公室,许文站起来,握住她那只中指指甲里还带着点绿色水粉的右手:“不错不错,能拿到政府规划部的项目,是个很好的开头。你的构思实用又很新颖。我和何平选了两个送上去,结果还真中了标。”
  杨冰想:投标用的是宏宇的名号,名气都落在你家了,开的好头是给你许文的,关我屁事!
  她笑道:“哪里哪里,是个小项目罢了。”
  许文说:“这不一样。虽然项目不大,但是我们能在规划部留下个名字,就是个好的开头。”
  杨冰嘴角泛起微笑,她没有急于把手缩回来:“噢?那太好了,既然有了好的开头,看来我们还有合作下去的机会喽?”
  许文听到她的试探,也不急于撤出握手,反说:“杨小姐以为呢?”
  许文没给她想听的答复,杨冰有些失望,脸上当然没有显出来。她心道:这个老狐狸,还是何经理爽快些。
  许文和她聊了几句,说了些场面上的话,然后把协议拿出来给她,加上一张宏宇的支票,上面写著:九仟贰佰元整。杨冰暗地里一阵雀跃。
  许文又拿出另外一张证书,说:“这是规划部给的总额。当然,我们还要报一部分税,所以……”
  杨冰心想,大约是何平把上回她想看客户合同书的事给他讲了,人家知道她信不过宏宇。她有些不自在,同时,她不能不承认,许文给她的两个案子都很慷慨大方。相当相当的慷慨大方。
  杨冰接过支票等等,站起来,礼貌的说:“谢谢许总。多亏许总栽培。”
  杨冰就要离开的时候,许文突然说:“杨小姐,这个星期五晚上不知你有没有空。”
  杨冰一愣,心下警钟大作。金主提出非分之想的事情她遇见过,不过大多是给钱之前。
  “是这样,这个星期五呢,宏宇庆祝五年周岁,请所有的员工和一些客户在凯旋酒店喝酒。我特别想请杨小姐赏脸,也来参加,捧个场。”许文说到这儿,又加了一句:“何平也会去。”
  杨冰露出笑容来:“我想我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我一定会去。”她想,即使酒会无聊,也许能认识些N市道上的朋友,日后见了也好说话。

  七
  这天杨冰首先给杨骅宿舍打了一通电话,但找不到他,大约是在上课。于是杨冰先去了银行,把支票过了帐,然后干脆跑到他宿舍楼里去等。
  这间大学年代较久,宿舍楼都冠以什么斋什么斋的名字,比如弟弟住的宿舍叫‘柳斋’,从前杨冰住过的宿舍楼叫‘樱斋’,所以大家都是打‘斋’里出来的。
  杨骅夹着课本回来的时候,看见坐在柳斋楼下长椅上的杨冰,说:“姐,什么事这么高兴?”
  两人进了杨骅的宿舍,杨冰把银行的收据给他看。
  “哇!姐你发了。这下你可以从那个破屋搬出来了。”
  杨冰一怔,这个她还没想过。
  “那不行。那破屋给我带来了幸运。那是万万搬不得的。”
  杨骅说:“姐你别发疯了,那么个地方,怎么住啊,你又是一个人,我担心呀。”
  这时杨骅的室友回来了,一共三个男生,见了杨冰,异口同声的喊:“酷姐好!”
  最先认识的那个男生,杨冰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叫罗煦康,一看就是和女孩子混的比较油的。他跟她套瓷:“酷姐这次来,还是光看杨骅,不来探望探望我们这些没人疼的孩子?”
  杨冰说:“你没人疼?谁信?”
  罗煦康捂着心口说:“我跟老天爷发誓,真的没人疼!”
  杨骅笑道:“就你?女朋友一打一打地换,还没人疼?”
  罗煦康指着杨骅说:“你看你,真不够哥们!”又问,“酷姐这次来又带杨骅吃饭?”
  没等杨冰说话,他接着说:“我们可是难兄难弟三年了,杨骅的姐姐就是我姐姐,酷姐、酷姐不带小弟我一道去?”
  杨冰说:“我想带你去啊,可又怕你女朋友恨我搅扰了你们。”
  罗煦康垂头丧气的说:“哎,别提了!”
  一个叫张铁应的男生带着些东北口音说:“小罗这次踢到铁板了,他刚被人甩了。”
  罗煦康把自己往床铺上一摔,说:“完了,我的这点不幸都被你们这帮叛徒暴光给酷姐了!”
  杨冰此刻心情正好,兴头一起,说:“嗯,不错啊,真的,不如我们今晚一起去吃一顿,喝一场。”
  这下那两个男生都来劲儿了,反倒是罗煦康还有些怀疑杨冰是不是在开玩笑。杨骅先瞪了会儿眼睛,对于自己的姐姐被哥们压榨的事实感到气愤,然后把手里的书本甩在桌上,摇着头径自去倒了杯水喝。
  杨骅喝着开水:“去哪里啊?”
  杨冰嘟起嘴,眼睛转了转:“我没有‘正当’职业,太贵的我是请不起滴,我请你们在学校的‘大家来’菜馆吃饭……”
  罗煦康皱起鼻子:“啊呀,酷姐,不会吧!”
  杨冰没理他,继续说:“然后呢,我们去缤纷满楼去喝酒跳舞,我请客……”
  “缤纷满楼?”罗煦康眼睛亮起来,“那太好了,酷姐你不开玩笑吧!那可是比较贵的娱乐场所。”
  杨冰说:“我不开玩笑。”
  于是五个人在学校里吃了饭,叫了两辆出租车进了灯红酒绿的市中心,在缤纷满楼前面下了车。
  缤纷满楼有三层,最上面是餐厅,下面是安静的酒吧,第二层有舞厅加酒吧。他们到了二楼,先在嘈杂的音乐中找到一个桌子占下,然后去买饮料。
  环境有些吵。杨冰边喝着桔子汁边四处打量,然后发现杨骅闷闷的。
  “杨骅,”她大声说,“怎么了,不开心?”
  “这儿有什么意思?吵死了。”
  “放松一下吗。当然了,这种生活跟好好学习艰苦奋斗的传统不一样,不过,难得颓废一次,嗯?就当是橡皮筋绷紧了一阵子,要反弹一下。就当是发次疯喽?”
  他们坐了一会儿,罗煦康就带头进去跳舞去了,不多时就剩下他们姐弟两人。杨冰叫了一杯伏特加马爹利,让杨骅尝了尝,又给杨骅叫了杯同样的。
  两人啜着酒,杨骅说:“姐,你这几年经常上这种地方?”
  “在S市的时候,有时候吧。有时候跟客户吃饭,有时是同事。你知道,吃吃饭,喝喝酒,唱唱卡拉OK 是经常的嘛。”
  过了一会儿,罗煦康回来,看见杨冰正喝马爹利,说:“冰姐不能让小弟尝两口?”他改口不再喊杨冰叫酷姐,因为杨骅不许。
  杨冰给他叫了杯伏特加马爹利,又给其他人一人点了一杯鸡尾酒。这里酒水很贵,今天杨冰是放血了,不过她无所谓,偶而疯狂一次,也是一种享受。
  罗煦康喝了几口,就请杨冰跳舞。
  杨冰随他跳舞去了,杨骅仍旧坐在那里,说是看位。
  杨冰这次真的忘我地玩了一把。她在弟弟面前不必武装自己,对于弟弟的朋友,她并没太放在心里,毕竟在她眼里,他们都是‘小男生’。
  罗煦康陪她跳了一曲又一曲,虽然有开冷气,杨冰还是出了一身汗,白天穿的亚麻衬衫沾满了烟味,额头上的几缕头发也沾在脸上。
  到了十点左右,音乐变了,吵闹的迪斯科变成了缓慢的舞曲。缤纷满楼的气氛变得暧昧起来,到处是一对一对的男女。有的贴着面,手臂交缠,慢慢随着音乐晃动。
  罗煦康请杨冰共舞。跳着跳着,杨冰感觉罗煦康的手从她的腰部往下移了移,但是又没有直接放在她臀部上,位置出于礼貌和不礼貌交界处。杨冰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几个旋转之后,罗煦康和她的身体贴的更近了些,杨冰可以感觉到一个年轻男子结实的身体。杨冰仍旧没说什么。
  一曲之后,罗煦康还请她跳舞,杨冰却推说累了,不肯,然后自己去吧台买酒。
  这时杨冰看见从楼上走下几对男女来。灯光朦胧,看不真切,可是她认出其中一个就是许文。许文身边有个直发、颇为秀气的年轻女子,杨冰不确信自己是不是见过她。许文也看见了杨冰,随即露出笑容,走上前来说:“杨小姐,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你。怎么,一个人?”
  杨冰职业化地也露出笑容说:“不是的,还有几个朋友也来了。”
  许文还想说什么,那个年轻女子走上来,把右手勾上许文的左臂,说:“阿文,你的客户?”
  许文介绍说:“不是。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冰小姐,几个月前从S市过来,刚和宏宇合作过。这是徐卉,徐州的徐,花卉的卉,是个很好的会计。”
  徐卉嗔道:“别瞎掰了!”又说,“你是不是那个一个人住在老城区的杨小姐?”
  杨冰笑道:“许总看来把我的老底都给揭过了。”
  徐卉说:“是何平跟我说的,他说那屋子很旧,有点黑,很僻静。他给我描述了很多。”
  杨冰说:“赶明儿你得跟我说说何经理还怎么说我的,让我心里有个数!”
  “你放心,”许文说,“何平对你只有褒没有贬的。”
  “那也得知道吗,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就是他说我好我也得知道好在哪里,日后拍马屁也知道往哪儿用劲啊!”
  徐卉掩嘴笑起来。有人从后面上来,跟许文招呼说:“许文,我们先找张桌子,在那边等你!”
  许文说:“正好,你先别走,这位杨小姐星期五也来喝酒,不如现在就认识认识。”于是就把杨冰跟此人介绍。这个叫郑家辉的男子立刻习惯性的跟她握手说:“杨小姐你好你好。怎么样,一个人嘛?要不要跟我们过去坐坐?”
  杨冰满脸带笑地谢绝。本来是出来放松,她不想弄到又要武装自己摆出笑脸。
  于是几句寒喧后,她目送他们而去。
  回到座位,她发现杨骅居然喝地有点两眼发直。她揉揉弟弟的短发:“嘿嘿,小家伙酒量不行呀。”
  罗煦康又要她跳舞,杨冰跟他跳了一场。罗煦康这次更大胆了,他将杨冰揽得更紧,两人的身体贴得严丝和缝。
  杨冰拉开彼此的距离:“你这点小伎俩,还是留着泡学校里的美眉吧。”
  罗煦康毫不惊慌,直截了当地看着她说:“冰姐你知不知道你很性感?”
  杨冰哑然,却并不想笑。
  曾经的她,冰清玉洁,心无杂念。和周晨分手后,她荒唐过,好像她整个人都变了,从穿衣到谈吐,好像有种看破红尘的味道,难道这是性感?
  有人说穿衣潇洒举止无所谓的女人,大都内心开放,风骚放浪。对于男人这种谬论,杨冰素来嗤之以鼻。
  杨冰冷笑:难道罗煦康也这么想?不过他还真大胆,真是什么都敢做呀。
  当然,听着这么挑逗的话,虽然明知道这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子比自己小五六岁,杨冰心里还是稍微虚荣了一下。看着罗煦康又黑又亮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她明白为什么罗煦康有能力一打一打的更换女朋友了。
  杨冰露出仁慈地笑容:“你知不知道你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杨骅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罗煦康听出来她没有回旋余地。看来他深喑进退用兵之道,也没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当下规规矩矩带着杨冰跳了一曲,说:“冰姐你把我仅存的自信心都打击没了。”
  杨冰一笑带过,知道此话不能当真。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杨冰说:“好了好了,你们都是学生仔,咱们该回去了。”
  就这样,几个人出了缤纷满楼。杨冰看见另外角落里的许文等人,跟他们挥了挥手,算是告别的招呼。
  到了自己租住的那个老宅,杨冰洗了个冷水澡,换上了件大大的旧T恤,躺上了床。她想起来徐卉说何平讲过她很多。杨冰忽然想,何平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又想,那天许文请她到凯旋大酒店喝酒特地加了一句:何平也会来。这是不是个兆头?杨冰的思绪活跃起来。
  杨冰把何平的样子想了一遍。何平给她的感觉是蛮容易接近的。
  不过,做爱人?
  不够来电。
  杨冰翻了个身想:来电不来电有什么分别,最重要的是,男人要能养家,靠的住,疼老婆,就OK了。对,嫁个自己爱的,不如嫁个爱自己的。
  杨冰的脑子里出现了周晨的模样。他的眼,他的眉,他的一颦一笑……
  周晨很帅,高高的个子,在他面前,相对比较高挑的杨冰会被衬托的女性味更多一些。她曾经爱透了他、爱惨了他。她觉得周晨也曾经是爱她的。她回想起初时他们住在旧屋里,白天上班,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可是闲的时候他们拉着手在外头散步,或者在床上卿卿我我,她心里就一阵酸甜交加的感觉。
  那个时候,就是一起买廉价盒饭吃也觉得好快乐。
  “至少,我爱过了。”杨冰自言自语地说。
  她想,如果何平真对她有意思,她是不是要考虑跟他接近一些?
  这辈子。她想。还是应该找个老公的。她毕竟已经要二十八了。
  她心里这么胡思乱想想着接受何平,脑子里却还有根思绪在想周晨的拥抱、周晨的亲吻。杨冰在黑暗中皱起眉头,使劲的把被单拉上来,下意识地用牙齿咬住被单的边缘。每每想起过去,她心里都是忍不住的痛,虽然现在已经基本愈合了,但伤疤下面,还是有种隐隐的不舒服。

  八
  星期五那天很沉闷,好像空气里压着场雨又下不来。
  快七点的时候,杨冰穿着体恤和帆布短裤出现在凯旋酒店门前。她拎着一个大手提袋进了酒店,里面装的是‘体面’衣服。因为她住的离城区远,怕晚上不好叫出租车,所以仍旧选择摩托车的干活。
  杨冰换了衣服和鞋子,简单在脸上用粉色腮红扫了两把,又上了睫毛膏和眼影,没有试图去遮盖那几点淡淡的雀斑。
  由它们去吧。
  最后,她涂上粉色口红。杨冰有很多口红,各种颜色的,大都是周晨后来买给她的。原来刚工作的时候她只有几只便宜的口红,后来有点钱的时候,周晨给她买了一些昂贵的化妆品。杨冰可以仔细护肤,但不是特别喜欢化妆,有的时候周晨说她:“化一点喽,女人要扮得香香的才有人爱嘛!”
  杨冰嫌麻烦,特别是忙的时候只爱擦个口红了事,所以陆陆续续就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唇彩。
  当杨冰脖子上挂着串细细的链子,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生辰石耳坠,穿着柔软的自来皱的低胸无袖白色棉衫和淡紫的丝质裙子,踩着高跟凉鞋进入昏暗的酒吧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酒吧一角许文手里端着酒杯,把一只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站着和几个人在聊天。许文有意无意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杨冰走进来。
  也许是杨冰多心了,她似乎看见他眼中一丝惊艳。许文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说:“我
  还以为你不来了。”
  杨冰笑笑:“路上有些拥挤。你知道,礼拜五嘛。”
  其实,她是故意来晚一些的,因为她是个‘外面人’,迟到一点,早退一点,会比较合适。
  许文伸出手来,不经意似的打着手势,把杨冰介绍给几个男人,里面有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有两个许文过去的客户,还有一个房地产专版的记者。杨冰陪笑着和众人招呼过,许文便说:“杨小姐喜欢喝什么酒?”
  杨冰随便点了个少酒精的,许文就离开去了吧台,过了一会儿,他手里端着只高脚杯回来。
  杨冰跟他们说笑一会儿,许文说:“我带你去见见宏宇其他几个人吧,有些你恐怕还没说过话呢。”
  许文带着杨冰逐一介绍给各位来客。宏宇都是年轻人,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五六岁,所以气氛相当活跃。面试时许多人都见过她,仿佛不少人都知道她面试穿着一套‘亚曼尼’、却只身一人住在旧城区那么破旧的老房子里,所以七嘴八舌地问了几个关于那破旧房子的问题,然后话题又转向了别处。
  杨冰跟他们说笑着,心里有些失望,因为没看见什么明显她能求的上的重要人物。
  然后何平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他身边带着个卷发的女人,大约三十岁的样子,穿了套浅蓝的裙子,脖子上戴了根白金项链,下面垂着一个小小的钻,脸上挂著温和的笑容。杨冰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手,挽在何平胳膊上。
  何平跟大家打了招呼,看见许文和杨冰,走上来说:“杨小姐你好你好,许总跟我说你可能不会来了,我却说你一定会来。果然杨小姐来了,还是杨小姐给面子!”又半开玩笑着说:“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张寒翠,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骑摩托车的女中豪杰杨冰小姐。”
  杨冰觉得很意外何平有个太太,不过她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张翠寒伸手跟她握手,说:“你好,何平跟我提起过你,说你住在很偏僻的老城区。一个人不害怕呀。真佩服你了。”
  杨冰说:“何经理开玩笑了,我是穷疯了。看来我的光荣事迹都传的家喻户晓了。”
  张翠寒说:“哪里,杨小姐应该是前途无量,你这样的人要是穷疯了,那别人只能去吃糠咽菜了!”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两人同时松了手,杨冰的目光下意识的扫过张翠寒的右手。那无名指上戴了个白金戒指。何平呢,手上依旧光溜溜。
  杨冰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还以为何平对自己有意思呢。
  可是不知为什么,杨冰同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杨冰暗觉好笑:昨天还在说服自己接受何平的接近,原来人家已经结婚了。
  杨冰和众人聊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就自己上吧台去要杯红酒,打算过一会儿就走。吧台只有两个侍者,可是有五六个人都在等,杨冰坐在吧凳上耐心等着轮到自己。
  “其实那天想跟你说,如果你男朋友想来,也可以一道带来。”许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杨冰一怔,忽然明白他大概指的是那天在缤纷满楼看见的罗煦康、弟弟的那个小白脸同学。她露齿一笑:“我没有男朋友。”
  许文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脸上,一时没有接话。杨冰补充说:“那天许总看见的是我弟弟的同学。我那天找我弟弟吃饭,后来把他的室友都一块叫上了。”
  许文了然地笑道:“原来是庆功会。”又说,“我不知道你在N市还有亲友。还以为你孤身一人在这个城市呢。”
  “我家就在N市。”
  许文诧异:“那你怎么不在家住,一个人去住那么个地方?”
  杨冰转移视线,尽量淡然地说:“那故事就长了。”她垂目把玩手里的袖珍手袋,“反正我胆子大嘛……”
  很快,她岔开话题,问道:“徐卉呢?怎么没见她来?”
  许文只是说:“她没来。”
  杨冰觉得,如同她不肯继续关于自己的话题,许文也不想继续关于他的话题。她立刻也终止了这个话题。
  正不知如何继续的时候,杨冰发现调酒师就在眼前,于是她立即点了杯橙汁。许文则要了杯红葡萄酒。
  调酒师去倒橙汁的时候,许文笑道:“今天是宏宇请客啊,你不管是要XO 还是什么, 都不用你付钱哟?”
  “我待会儿还驾车呢,不敢喝太多酒精。”
  “怕什么,一会儿大家去唱卡拉OK,你上那里解酒不迟。”
  “啊呀,那我是去不成了,我住的远,还是早点走好。”
  “那怎么成,你住的远,到时候我找人开车送你,或者我给你叫个出租车去好了。”
  杨冰继续推脱:“那我摩托车怎么办啊?明天我总不能走到N市里来拿摩托呀。再说我那杀鸡似的嗓子,还是别给大家制造污染了。”
  “那太可惜了。”许文笑着这么说。杨冰看不出他是真的想留她还是场面上的话,反正也无所谓。

  九
  很快就八月中了,天气特别热,这租住屋也没有空调。
  杨冰听着外头知了叫个不停,心里烦得要死。
  杨冰给田启翔赶一个活儿,干了半天,田启翔给了她三百块。
  “三百块?”冷饮店里,杨冰有点火了,“大学毕业生干私活也至少这个价钱呢,何况这个活你要的那么紧!”
  田启翔说:“本来就是小活;人家说你做的东西质量不够好,我说了半天人家才接受的,有三百块,已经不错了。”他这么说得理直气壮,游荡的眼神里依稀有些理亏的神情。
  “质量不好?”杨冰声音尖锐起来,“你给我总共三天时间,你要我怎么给你出质量?!你在后面搞什么鬼?”
  田启翔手一摊:“反正就是三百块,我也没办法。你不想做,反正有人做。”
  杨冰气呼呼地想了一阵子,猜想田启翔是转手接了人家接的活,层层剥削,就成了这个局面。看了看眼前几张钞票,杨冰最终拿起来往口袋里一放,站起来,汽水钱也没付,噌噌噌从街边茶馆里面走出来。
  杨冰一边走一边想:看来我还是得接着找工作。这样有一天没一天,到底没有保障,而且还要受这老狗窝囊气的日子!
  杨冰从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很无趣地在繁华的商店里逛了一通,最后在街头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看着人来人往的马路,心里很悲哀。为什么?她以为凭自己的业绩,来N市找份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怎么会这样!难道她真的不如别人吗?
  一连几天,杨冰都在忙于修改简历,此外她到处打电话,看广告。这些天,她的电话费用飞速挺进,大部分电话内容都是:“喂,小姐你好,请问XXX在吗?…… 我等一下…… 他没空啊,那我等会再打来好了…… 他要出去?那什么时候回来?…… 好吧, 好吧,那我改天再联络。”
  仿佛事情还不够好,就在杨冰心情处于最低谷的时候,杨冰遇见了王芳。王芳是杨冰的大学同学,个子不高,可是身材玲珑,人长的也很妩媚,人送外号白雪公主。
  杨冰是在商场里买东西的时候遇见王芳的。王芳首先认出杨冰。
  “你变了不少啊!”王芳看着杨冰一身略显邋遢的体恤和短裤发出了这样的惊叹。
  杨冰把耷拉在脸前的乱发拨到脑后,努力穿透面前小女人紫色的眼影和水晶红唇彩、在大脑存储器里搜索这个影像。
  “王芳?……你也变了好多。你把头发留长了。”
  两个人站着在商场里聊了一会儿,杨冰了解到王芳已经结婚三年多,现在有个两岁的小孩,在家里当标准的贤妻良母。能在家里蹲着‘歇业’的女人,肯定都是嫁了个够养家的男人。
  “我先生是个建设公司的负责人,”王芳漫不经心得说,如此的漫不经心里好像透露着不自觉得满足,“不过不是工民建,搞的是公路建设,油水其实比民用建筑高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这个世界太小了,跳来跳去也逃不出这个圈子似的!自己学建筑学,找的老公也和这个行当脱不开太大干系。你呢?周晨呢?他好不好?你们要小孩了吗?”
  于是杨冰简单地告诉她,他们一年多前就分手了。如果王芳真有什么惊讶,那么她隐藏的很好。
  “真可惜,那时候大家都说你们是对金童玉女。那现在呢,你有‘相好的’吗?”
  杨冰说没有,光身一人。王芳‘噢’了一声,眉毛微微地一挑。
  杨冰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工作也就罢了,还没有丈夫,没有小孩,再凑上没有房子汽车,这‘四大皆空’,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让她黯然失色,好像她是货架上放烂的西红柿,没人要似的。
  她们又聊了几句,王芳说自己定了时间做美容,要先走,临走的时候给了杨冰自己的电话号码,又要了杨冰的电话,说以后联系。
  结果两天之后杨冰就被王芳一个电话喊去了,说是见几个老同学。杨冰到了约定的咖啡馆,看见过去同班的姜晓灿和许铮两个小女人也在。
  见面首先是寒喧,寒喧少不来几双眼睛互相上下扫来扫去。
  杨冰穿了件普通平常的无袖休闲衬衫,下面是条磨破的牛仔七分裤,什么首饰也没有,什么妆也没化。王芳可能是特意低调了些,也只穿了普通的套头衫和条半旧的裙子,倒是姜晓灿和许铮打扮的蛮靓的,尤其许铮还烫了十分新潮的微红色卷发。
  杨冰在三个女人的‘压榨’下,把自己和周晨的前前后后都大概讲了一遍,又把自己的现状大概讲了讲。
  姜晓灿和王芳一样,结了婚,但是还没有小孩;许铮还没结婚,不过,也有固定的男朋友。
  姜晓灿说:“许铮架子大呢,人家求了婚,她不答应。”
  许铮挑眉说:“现在是他怕我,他是个大学老师,混了半天结果现在我挣的比他多,他还得扒着我呢。”
  姜晓灿吃吃地笑:“等哪天他跑了找别人你就没这么大口气了。”说罢又有些尴尬,眼睛很快地往杨冰脸上瞄了一下。
  杨冰在心里苦笑,谁叫自己是这‘四人帮’里的光棍?
  她们去一家叫万里香的饭店吃了晚饭,姜晓灿和许铮坚持自己付钱,而王芳则坚持替杨冰付她那一份,说是杨冰现在没有固定收入,她们不能欺压贫下中农。
  之后三个星期里王芳找了杨冰四次,有两次还是和姜晓灿和王芳吃饭喝茶,另外两次是和些太太们人打牌喝酒。
  杨冰后来推辞说太麻烦了,每次都是王芳抢着付钱。王芳随口说:“老同学嘛!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怕你闷着了。”
  杨冰暗自做了个深呼吸。
  的确,她现在是闲着,不过不是那种让人羡慕的‘有钱有闲’的阶层,而是那可悲的‘有闲却没钱’的阶层,当然,她安慰自己,比‘没闲也没钱’那种人,她可能还好一点。

  十
  不过看来应验了一个好汉三个帮这句话。有一天许铮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她认识的一个朋友透露给她,有个新成立不久的小公司最近在招人,问她愿不愿意去应聘。杨冰要了联系电话等等,很快给那个公司发了简历。
  几天之后杨冰收到邀请信,让她去面试。杨冰背了材料去了。
  这间小公司对杨冰的经验很满意,老板不住的点头,不过他也提到,杨冰这样有六年以上经验的人,会不会在这间公司觉得委屈,会不会那这间公司做跳板,而且他觉得杨冰的要价对他来说实在太高了。
  杨冰当然表示不会,也说薪水可以商量。老板说:“很好,我会考虑一下的。”
  杨冰出了大门,看着烈日当空,打了个电话给杨骅的宿舍,没人在。
  杨冰想了想,启动引擎,一路开到从N市里蜿蜒穿过的Y河边。
  几年前政府美化城市,把Y河在市里这一段修的很好,沿河有彩色石板铺的人行道,一根一根的仿西洋式的电灯柱子,每隔一段都有花圃和长椅。早些年,新城区还没有扩大到这里,这里光秃秃的,夜晚也没有路灯照耀,但是树木多些,满地是草,她和周晨有时候会手拉手在这里散步,雨过天晴的时候,她会被草叶弄的满鞋湿透。
  那个时候,日子多么单纯啊,无忧无虑,只要能手牵手在一起,她就很满足了,觉得这就是一种幸福。
  杨冰背对着身后不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依在河沿石头栏杆上,看着宽广的河面随着水流起着波痕,好像人脸上的皱纹。
  此时晴空万里,东边的天浮着棉花似的团云。
  杨冰用麦管从瓶子里吸着酸梅汤。旁边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少男少女背着背包在拍照。其中有个女生的大背包碰了她一下,她默然朝旁边闪了闪。
  时间过得好快,曾几何时她也和这群少男少女一样,一脸青春、叽叽喳喳旁若无人。
  再过两天,她就二十八了。那种少女怀春、充满憧憬的心情早已不再。不是吗,再过两年她就要过三字头了。杨冰忽然很渴望安定下来,即使是一个人也好。她要的不多,只要有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安身,有份稳定的工作每个月带来足够的面包,就行了。当然,如果屋子里还有个还能谈的来的男人做老公,那更好了。
  瓶子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酸梅汤见了底。杨冰咬着麦管咬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弟弟又打了个电话。杨骅现在放暑假,但是他在学校里兼职给系里做些活儿,大概一个月能拿个几百块。
  电话接通了,对方传来杨骅的声音:“喂?”
  杨冰说:“后天有空吗?陪我吃饭?”
  打过电话,杨冰下了车,转身搜索最近的垃圾箱。
  杨冰走到路边,把瓶子往垃圾箱里丢,准头不好,瓶子撞在垃圾箱口弹了回来,在地上滚动,杨冰只好跟着滚动的瓶子满地捡,那个瓶子一路弧线滚到路沿,再滚两圈就要下人行道。
  杨冰弯着腰拣瓶子,一辆银色的汽车停在杨冰面前。她抬起头,正看见许文坐在方向盘后面,而何平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杨冰呆愣一秒之际,许文的目光在她胸前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杨冰立刻把腰直起来,衬衫重新服服贴贴的贴在她胸前。
  “真巧。杨小姐一个人?”许文问。
  “对。许总和何经理是路过?”杨冰说着废话。
  “对,刚见了个客户,正准备去吃饭。”
  “杨小姐吃了吗?”何平从里面大声说,大概是想压住外头嘈杂的喧闹声,“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一顿?许总今天心情好,你要他请客!”
  许文笑了笑,回头对何平说:“何平你是个吃里爬外的人物。”可他嘴里这么说,却也跟着何平说请杨冰吃饭。
  杨冰说不麻烦了,许文和何平却出奇的热情。杨冰推脱了一会儿,许文从观后镜里看见巡逻警察远远的出现,就说:“这里不可以停车,这样吧,你也别推脱了,咱们在拐角那个银洲吃饭,银洲,你知道吧?没吃过午饭就别推脱了,爽快点,上车咱们这就填肚子去。”
  等到了银洲,面对满本的菜单,杨冰只象征性的扫了一遍,点了个豆腐煲,剩下的都由许文和何平张罗。
  何平问杨冰:“今天穿这么正式,怎么,有‘节目’?”
  “对。面试。”杨冰笑笑。
  何平和许文都没说话。
  然后杨冰岔开话题问张寒翠的情况:“你太太是在工作还是在家专心相夫教子?”
  “我老婆还在上班,教初中的。当班主任,累死了,薪水又不高,我跟她说别干了,她说不行,在家里闷的慌。”
  杨冰笑笑:“很好啊,这样才充实吗。”
  这个话题一开头,三个人就时下女人结婚就辞职的事情瞎扯了一会儿。何平说:“杨小姐呢?你要是结婚会不会辞职?”
  杨冰不想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随口笑说:“辞职?你们男人能靠的住吗?”又开玩笑说:“何经理结婚怎么不戴戒指?是不是还想在外头泡两把?”
  何平大笑:“哪里,我皮肤特别敏感,结婚戒指戴了几天,就过敏!干脆就不戴了。你看我连手表都不戴的。”
  几个人闲扯了一会儿,两个小时很快地过去。杨冰说:“不会耽误你们忙吧,已经两点多了。”
  许文摇头:“不会。今天反正该办的事情都办了,下午坐在办公室里也就是打瞌睡。”
  杨冰笑起来:“看你们做老板的,就是好!我们这做小蝼蝼的,可是不敢这么随便!”
  许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何平说:“你瞧,许总都这么发话了,那我也不担心了。我要和老总一条战线。我跟着老总一起打瞌睡。”
  两天之后。
  两天后就是杨冰二十八生日。
  杨冰生日那天,和杨骅在学校里吃晚饭。杨冰问:“明年是你最后一年。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上研究生还是找工作?”
  “找工作。赚钱…… 你呢?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还在等信儿。”
  杨骅过了一会儿说:“姐,你不想再找个男朋友吗?”
  “干嘛?”
  “你二十八了……”
  “还用你提醒我?”杨冰喝着啤酒又瞪了杨骅一眼,“我上哪儿找?跑大街上抓一个回来?”
  “那也不失一个办法。”
  杨冰失笑:“老天,我还真绝望啊。”
  她看着高高个子的杨骅,心想,弟弟开玩笑轻描淡写的样子蛮‘酷’的,挺讨人喜欢,可惜怎么也会失恋呢?
  “哎,你呢,‘另一半’搞定没有?”
  “……”
  “男孩子嘛,活络一点,跟那个罗煦康学学,主动些,嘴巴贫些,多说说甜言蜜语什么的,送把花,写个情书,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多缠缠人家,女孩就吃不住缠。”
  杨骅低着头,对这个话题不置可否。
  杨冰喝着啤酒,忽然发觉,她想让弟弟去做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喜欢遇到的。可是要弟弟专情,她又怕弟弟在感情上吃苦,就好像现在她自己一样,最后受伤的还是自己。
  人可真是矛盾的动物。她这么想。
  杨骅不做声,她也不做声,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下来,直到吃完了晚饭。
  饭后,杨冰说:“你晚上没事,陪姐姐走走。”
  杨骅于是就陪着杨冰在的大大的校园里散步,默默的,也慢慢的,走过电子系前的大马路,经过物理系后面的草坪,穿过长长的紫藤萝花架,穿过以情侣聚集著称的小树林,来到后面人工小湖前头。
  这是杨冰从前常来的地方,有时是和室友过来看书,有时是和周晨来散步。
  这一切即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景,陌生的是人。
  因为是暑假,学校里人不多,所以他们侥幸的在湖边还找到一个空的长椅。
  杨冰看着落日的余辉撒下来,感受着傍晚仍旧嫌热的小风,终于长吁了口气。
  “姐现在好惨,谈了一大场恋爱,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连工作也没有……”
  杨骅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杨骅抓住姐姐的手,轻轻的握了握,就象那天杨冰在小菜馆里握住他的手腕子那样,轻轻的,握了握。

  十一
  杨冰等了一个多礼拜,也没等到那家公司的回音。杨冰托许铮找朋友去问,许铮回e-mail 说是人家还在广见人马,不急于定案。
  杨冰有些沮丧。然而就在这天,何平打来电话,说是有事想找她聊聊,要她星期五下午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杨冰猜想大概是又有‘外卖’的活儿了,也没太多问,星期五到点就去了。
  到了何平办公室,何平寒喧几句后就问:“那天你面试的怎么样?”
  杨冰不露声色地说还在等信,大概结果很快就会下来。
  何平听着嗯了几声,说:“事情是这样的,最近宏宇做的不错,也在洽谈几个大项目,可惜我们有个设计师就要离开了。我们首先呢,就考虑到了杨小姐你来接替。我们是欢迎杨小姐的,不知道杨小姐的意思是什么。”
  杨冰很有些意外,她不禁有点后悔今天穿着这条扣着双皮带的紧身裤和楔跟细带凉鞋就来了。
  “能为宏宇服务,我自然很高兴。”杨冰面色平静地说,尽管她心跳加快了0.5倍。
  何平的娃娃脸露出笑容:“这太好了。”
  杨冰很想问问待遇问题,却又有些迟疑,正在思量什么时候问比较合适,何平却说:“宏宇的人你大多也见过了,许总也算是熟人了,所以我们可以跳过些场面上的事情,走,咱们去见见许文,谈谈你进来以后的条件和待遇,你好好考虑一下。”
  何平带杨冰进了许文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许总,咱们谈谈下一步吧。”
  于是三个人坐下来,何平拿出一份聘用草稿。最后合同基本没有改动多少,底薪只有五万,但每半年按照产值有提成,年终按考勤和公司效益有分红。许文说,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年总额得十几万该是不成问题的,假如杨冰能干、肯干,能多做几个大项目,二三十万绝不是意外数目。
  杨冰在心里点头,她已经能‘看见’自己的签名落在合同上会是什么样子。
  许文说:“杨小姐的意思呢?有什么要求和问题,请随便提出。”
  “我暂时没什么问题。可不可以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
  许文说:“那当然。”
  于是杨冰带了合同底稿回了家。她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运气,她找工作这么久,当初还被宏宇给‘枪毙’掉了,突然宏宇又把她给找了回去,而且跟着宏宇这样已经建立了自己威望的公司干,前途是不错的。她应该请那个离开的工程师吃顿饭表示感谢!
  几天之后,杨冰就正式上班了。上班那天,是九月的第一天。
  杨冰很快就全身心投入工作。这份工作对她很重要,她已经太久离开这种忙碌紧张的工作环境了,原来她常常觉得这种生活辛苦,现在不觉得了,想到自己银行帐户上每个月能按时收到几千块,她心里踏实多了。
  此外,杨冰还有个计划,那就是赚一笔钱做头期,买一套小公寓。她并不打算一次到位买套大的,只打算先弄套小的,日后有机会再另买套大的搬去住,小的留着出租,她当收租婆。
  因此杨冰干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辛苦,做活做的最快,也尽量做的精细。
  另外有个好处,杨冰现在是宏宇的正式雇员,她以宏宇设计师的身份和人打交道,人家都买她的帐,不会不把她当回事儿。杨冰于是在N市得以认识了一些道上的人,跟着,她就开始找到门路干私活了。
  除了杨冰,宏宇有五个设计师,毕霞是唯一一个女人,和杨冰一样,也是未婚,不过有个在外交部做事的未婚夫,剩下都是男人,年龄最大的有三十六,最小的才二十六。杨冰感觉许文相当器重毕霞,因此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当初面试时许文偏会对自己有性别歧视。
  有的时候同事们会一起出去吃晚饭,喝喝酒,杨冰偶尔才参加,有时候她借口说要看弟弟,其实大部分时间她是要回家干私活、拼命赚钱。
  做统计预算的张妍妍说:“那你把你的宝贝弟弟一起接过来玩玩儿吗,看你嘴里说的都是他,你别捂着了,让我们也见识见识这位小帅哥。”
  杨冰就打趣:“杨骅害羞着呢,再说我怕他爱上你了,来场姐弟恋,我妈非怪死我!”
  张妍妍呵呵笑:“你怕什么?咱们小王秘书是宏宇一支花,你弟弟要爱也会先爱王秘书,才轮不到我。”
  说归说,杨冰照样拼命干活,好像一个拼命十三郎,只要有钱她都赚。
  初秋时节,有天周末,杨冰路过一间超市,忽然想起要买牙膏,便拐进去逛游着找牙膏,找牙膏的同时又顺手拎了几袋子零食,两本杂志。正走着,前面不远处,在人群里,妈妈在另一个角落买护肤品。
  杨冰没有上前打招呼。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妈老了,头发白了许多,个子好像也缩了些。杨冰看着老妈在货架前看来看去,最后从最边上那一栏拿起一瓶护肤品。
  杨家并不困难,但是老妈一辈子有什么花费总是先紧着家里这一双孩子,自己却很节俭。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下来。
  杨冰忽然觉得喉头一紧。
  相对而言,杨冰不是个特别讲究护肤、一定要用名牌的人,即使这样,最近几年,杨冰用的护肤霜要两百多块一盒,偶然想起来也记得用收缩水,一百多一瓶能用很久,剩下就是杂七杂八的护手霜、润肤露、爽身粉等等。前些日子熬夜有熊猫眼出来了,她想也没想,又顺手买了盒欧洲产的眼霜。
  老妈总买的那个牌子,她还是少女时代时用过,都是老妈给买的,当时就不贵,现在更属于便宜货。那时候她才十几岁,皮肤好,洗了脸常常什么都不用,老妈总是提醒她:“花草还要上肥,女孩家脸皮子得好好照顾!”不知怎么,杨冰想起这话来,好像琅琅绕耳、如同就在昨天。
  杨冰那天丧失了吃零食的欲望,放下了一堆零食,买了牙膏就回了自己的租住屋。
  过了几天,杨冰和杨骅又在学校里吃饭,杨冰掏出一个大信封给杨骅:“上次回去我看见家里冰箱都那么老了,都快不行了,噪音那么大。你让爸去买台新的,也不用特别好的,一般的就行,总比那个旧的好。”
  杨骅打开信封,看见里面都是钞票,数了数,里面有七千块。
  “爸不会要的。”
  “他不要,你就给妈。再不行,你自己去把冰箱买回来,买回来再跟他们说。”
  “你不会回去自己把钱给他们吗?”
  杨冰把脸转向别处,双手抄在后面挂着软帽子的便服口袋里看着来往行人。
  “其实妈挺想你的。”杨骅说。

  十二
  九月的最后一天,是个星期六,杨冰跑到银行,从提款机查账。最近她做私活加上工资赚了不少钱,但她不打算花掉,只给自己一千元计划,用来生活零用。
  这个开支计划对一个玩建筑的设计师来说比较紧张。可是没办法,她想买房子,她原来的那点积蓄,都在和周晨分手后花掉了,除了夜生活娱乐,最大的那笔是去香港和欧洲旅游,一来是想用‘旅游疗法’忘记伤痛,二来是实现她多年的梦想 ------ 去欧洲亲眼看看那些只有在建筑学杂志上看过的建筑。现在她还真有点后悔,把钱都那么花掉了。
  这天她和王芳、许铮有约会,因此从银行出来,她去丹尼商场随便转转,等着晃悠到中午约。
  有一片秋季驼绒系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看了一遍之后,她拿起一件灰蓝色的驼绒长袖连身裙对着镜子在身上比划。那天她带着一个仿制的TOD包包,虽然是假冒,但是冒的很精致,因此并非伪劣。大概那个包包招惹到服务小姐的注意,小姐立刻上前笑容可掬地说:“小姐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刚进的驼绒套装系列,高贵大方,会是这一季的经典。小姐要不要试一试?”
  杨冰本来就没打算买,一眼扫过价签:一千百八十八。要是以前和周晨在一起的时候,就算她不买,周晨也会说:“试试看哪?真喜欢的话,一千几百又要不了人命。”
  可现在不同了,她要买房子,而且是一个人。一千块,是她这一个月的预算。
  杨冰说:“不麻烦了,我只看看。”
  小姐不屈不挠:“小姐身材一流的好,个子高,最合适穿这种裙子了,曲线都显露出来了,小姐试一下就知道了。”
  杨冰已经放下了裙子,说:“不必了,真的。”
  小姐立刻拿起另一条同色的直身裙子:“这件是和那边那个上装配套的,不过依我看这裙子单独穿了,配件深色的西服上装,更搭配。裙子我们可以分开卖的,也不特别贵,才九百多块。”
  杨冰拢拢头发说:“谢谢了,不过我真的只是看看。”
  杨冰态度坚决,小姐还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但是仿佛改变了主意,明智的退下阵,转身去服务别的客人。
  杨冰也失去了兴致,朝其他几列衣服上扫了几眼,也不准备买什么,当下转身准备离开,一回头,却见许文站在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
  杨冰怔了一下,走上前惯性似的堆上笑容:“真巧啊,许总怎么会在这儿?”
  许文说:“我陪个朋友过来逛逛,可巧你给她做了活广告,方才她进去试穿‘这一季的经典’去了。”
  杨冰记起,服务小姐没有再纠缠她下去,便是因为有其他客人过来,原来就是许文的朋友。
  两人陷入短暂的僵局,杨冰正要再寒喧几句便说出那句‘那我不打扰你陪朋友购物了’,后面试衣间的门开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许文你看怎么样?”
  杨冰转回头来,只见一个中等偏高的女孩儿,大概有二十三四样子,精致的微卷的长发垂在耳边,一副很有朝气的样子,她绝对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骨感美女,但是体态匀称,相当有曲线 ----- 是那种能让不少男人肾上腺加速分泌的那种曲线。
  女孩儿看见杨冰,眼神里闪过一点诧异。许文介绍说:“这是公司里的员工,杨小姐;这是我朋友,张小楠。”
  张小楠点头说:“杨小姐你好!”
  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可是眼睛里没有。杨冰太熟悉这种笑容了,那就像一个进入运动场的柔道手琢磨对方有大威胁度的同时,还要礼貌的鞠个躬。
  完全肯定,他们交往才刚刚开始,而且张小楠还拿不准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杨冰同样笑一下:“张小姐你好!这件套装在你身上还真合适。”
  张小楠拿眼睛瞟了瞟许文,嘴里对杨冰说:“是吗?我还怕这样的套装不适合我,把我穿老了。”
  “怎么会呢?我看很协调啊?”
  张小楠露齿一笑:“杨姐夸我呢。许文,你说好不好?”
  许文说:“嗯,不错。”语气很平淡,让人听不出他是真觉得不错还是他在敷衍。
  杨冰立刻见好就收:“我不打扰你们购物了。我还有个约会,就要迟到了。那我先告辞了?”
  张小楠笑容可掬:“好,我们以后见。”
  杨冰离开商场,又不知道往哪儿去,就在路边的茶馆里要了杯咖啡,因为那天太阳好,她就坐在外头的桌子旁边喝边看来往的人,打发时间。
  没过一会儿,她看见许文和张小楠开着那辆CRV出现了。杨冰因为刚撒谎说自己赴约要迟到,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把身子往里侧了侧假装看手机。做了之后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怎么象个不见光的小偷似的。许文的车开过去了。杨冰这才恢复原来的姿势,也不知道许文他们看见自己没有。
  除了偶而不得不陪客户出去吃饭,杨冰很少和老板或同事出去娱乐。但有天另一个姓陈的设计师也要离开了,大家都去吃告别饭。那天是个星期五,很多人把配偶或者伴侣也带来了,许文把张小楠也带了来。
  这里面,只有毕霞和杨冰是独自前来,毕霞是因为男朋友正在国外,杨冰是没有。
  吃了饭,大家一起去跳舞,张小楠穿了件装饰着丝带的低胸露肩上衣,特别应验了‘做女人挺好’的至理名言。她对许文的依恋毫不掩饰,拖着许文去跳舞,大家远远地看见她把头枕在了许文的肩头上。
  等大家酒水喝了一阵子,人们开始把不住嘴巴的时候,管财务的童会计说:“那个张小楠好正点!”
  有人打趣说:“童会计不会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哪里!哪里!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对不对?我怎么争的过许总!美女爱的是有钱佬,我是吃打工饭的,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钱去烧!”
  大家讨论过许文有过多少个女朋友的之后又分析许文的年龄,杨冰这才知道许文刚过三十三,还知道许文还有个姐姐,在一个小城市工作。
  许文和张小楠从舞池里回来,许文说:“你们说什么呢,说的这么热闹。”
  大家说:“没说什么。瞎扯。”很快一轰而散。
  张小楠一屁股坐下,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她娇憨地说:“许文,我渴了。”
  许文说:“那你想喝什么?矿泉水还是果汁?”
  “来这儿谁还喝那些个啊。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反正不要没酒精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喝带酒精的?说不定我就想喝矿泉水呢?”
  张小楠嘴巴一噘,靠在椅子上,把腿交叉起来,双手摆在膝盖上,摆出一副‘我就是知道’的娇态。许文对在座剩下的‘唯二’的两个雇员说:“杨冰,毕霞,你想要点什么嘛?”杨冰说手里仙蒂还没喝外呢,毕霞也摇摇头不要。
  许文走了以后,毕霞就和张小楠聊天,问:“小楠,听说你在电视台工作?”
  “是啊。进去才两年。”
  毕霞笑说:“那你肯定见过好多大明星啦。”
  张小楠嘴巴一撇:“大明星我倒没见过多少,自以为是的明星倒是见了一箩筐。”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生活肯定挺丰富多彩的啦。”
  “嗨,什么丰富多彩啊,其实象个杂技团。”说着,就开始数说电视台里的花边新闻,说的高兴的地方,自己就银铃似的笑几声。
  杨冰只管听得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毕霞则显得很专心,时不时嗯一声,有时候还插进两句笑话。杨冰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毕霞跟什么人什么事都谈的来,好像你跟她说什么话题她都不会烦似的,在这一点上,她杨冰的修行就显得不够了。
  张小楠说了一会儿,转头找许文:“许文怎么还没回来啊!我嗓子都冒烟了。”
  穿过重重人影,杨冰看见昏暗的吧台那边,许文手里端着两杯酒,正和几个人说话。
  张小楠站起来:“他脚上长钉子啦。我去把他叫过来。”
  张小楠往那边走的时候,和许文说话的那个人身边的女伴把视线往张小楠身上扫了一眼。杨冰忽然觉得她有些眼熟,可是彩灯幽暗,她看不太真切。张小楠走过去和许文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他们几个人一起往这边走。走近了一些以后,杨冰才想起来,那个女孩儿就是那次在学校小菜馆里,往她和杨骅这边看的大眼睛的短发女生。
  他们一过来,那个短发女生眼睛立刻盯着杨冰,显然她也认出她来了。

  十三
  许文开始给大家做介绍:这位是在外贸部发财的我的老同学贾清河,这位是林萧小姐,还是K大外语系上学,还没毕业,是我们国家日后的栋梁啊,哈哈。
  贾清河个中等个子,腰部已经开始横向发展,他跟毕霞和杨冰握手:“你好你好你好。”
  林萧脸上没有表情,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大家寒喧了一会儿,许文就和贾清河在一旁聊起来,音乐声比较大,他们坐在最边上,大概能听见他们在讲各自的情况,也讲其他熟人的近况,看起来象是两个人有很久没见过面的样子。
  他们在那边聊,这边四个女人围坐在一起说自己的。四个女人里,林萧最年轻,长的也最秀气,隐约还能看出点女学生的味道,所以或许还不该被冠以‘女人’的称号。杨冰觉得林萧往她们中间一坐,那种还没有社会铅华洗尽的书卷气,把她们几个在外头沾过‘铜臭’的女人都比下去了。
  张小楠是话头最健的,毕霞因为圈子里‘注入了新鲜血液’,礼貌性的把注意力分给林萧大半,可惜林萧坐在那里,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林萧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去了。
  张小楠看着林萧的背影,小声跟毕霞和杨冰说:“如今的女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大学没毕业就傍人,这种人我见过好几个,自持年轻,觉得了不起。那个贾清河,好像正在打离婚。”
  杨冰喝干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咀嚼着嘴里残存的那一丝甜味和啤酒的淡苦,然后咽下去。杨冰站起来说:“我还想喝一杯。你们呢?”
  毕霞说:“我不要了,你弄你自己的就是了。”
  杨冰穿过人群,来到吧台最里头那端,要了杯柠檬仙蒂。
  在杨冰接过酒杯转过身的时候,她看见了林萧在身后。
  林箫一双秀目注视着她:“你是杨骅的姐姐。”
  杨冰点点头:“我们见过面,对吧。”
  “对。在学校里。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他姐姐。他原来也不常提起你。”
  林萧咬了咬嘴唇,眼睛在杨冰脸上转悠了一会儿,突然用一种看似潇洒的神情说:“杨骅都跟你说过了吧。”
  杨冰眨了一下眼睛,选择沉默。
  林萧跟她并排坐下,要了杯粉红的汽酒,然后说:“我是个现实的人。说难听点,就是人家嘴里说的淘金女。可是我家家庭条件不好,又是小城市来的,我毕业回去以后,都不知道能找什么样的工作。杨骅对我很好,我们曾经很快活…… 可是面包和爱情同样重要,没有面包,爱情也会死的。
  “清河对我不错,他还答应我以后帮我联系工作,很可能就在外贸。你可以骂我没骨气,可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不同的选择,以后可能能减少十年的艰苦奋斗。女人年华短暂,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杨姐你是女人,我想你心里明白。而且,我跟着清河,尝过了自由享乐的生活,再让我回去过两小无猜,一无所有的日子,恐怕……”
  杨冰看着林萧喝了口汽酒,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有瞧不起林萧。首先她觉得林萧可悲,忽然又觉得自己也很可悲,因为她自己就属于林萧不想成为的那种女人:渡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年,结果到头来,还要重新开始。她曾经信奉爱情胜过面包,结果呢……
  “杨骅是不是很恨我?”林萧低声问,她低着头,晃着杯子里的酒。
  杨冰抿着嘴,片刻之后终于开了口:“你们的事情杨骅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的确是事实。但很明显对林萧是意外。
  杨冰看着林萧的脸色变了变,林萧愣了一会儿,说:“你跟他说,把我忘了吧,不要再在QQ上等我的出现。我们真的是不可能的。”说罢,把手里的酒杯往台子上一放,就走了。
  杨冰看着林萧穿过人群,在贾清河耳边说了几句,贾清河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询问了几句,就站了起来,跟许文握了握手,带着林萧离开了。
  杨冰看着林萧的苗条的背影,还有那个比弟弟矮了近一个头的贾清河,她在吧台的椅子上坐下来,眼前都是杨骅的影子。她琢磨林萧最后一句话。
  她想,杨骅看来还爱林萧。可伶的弟弟。她反复想:她该怎么劝他,让他把林萧忘记呢?
  那天晚上,杨冰洗完澡,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面,她的下眼角有些发青,那是熬夜的痕迹,几年前一向红润的嘴唇如今有些苍白,不过她还没有一丝皱纹,嘴角也没有下垂的痕迹。
  爱情拼不过面包呀。她想。以后我要为面包努力。我要有自己的房子。
  她难得取出那瓶很久都没用的面部按摩乳,对镜子认真的做了一次面部按摩,然后精心的打了护肤霜,再次打量着自己。
  寂寞让女人老的快。这句话不知道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杨冰左右看着自己的脸,心想:下次许铮王芳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一定要拿出女排拼搏精神,迎着困难上,而不是迂回退却。
  杨冰同意相亲,大快王芳人心,王芳说:“其实我也蛮妒忌你的,有模有样的标准一白领职业妇女,小公文包一夹,西服套装一穿,多神气,我现在想穿还没机会呢,结婚前穿的职业装现在都穿不上了。一个人,多自由啊,想跟谁好就跟谁好,不想跟谁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许来打扰,不像我现在,有时候看着我家那口子晚上回家躺在沙发上,歪着头,打着呼噜,口水还流出来,心里真烦,还挺怀念过去跟男孩子手拉手钻小树林儿那感觉。所以要快点把你嫁掉,把你也骗到围城里来。”
  许铮说:“得了,你还抱怨呢,咱们同班里几个女生,就你最享福,老公把钞票大把大把的往里赚,你只管在家数钱就是了。你老公还不是在外头累的。饱暖思淫欲,你是闲的了。围城外头三十多岁在外打拼的单身女人,就羡慕你这种人。”
  杨冰啜着绿茶,说:“对呀,就像我。我前两天觉都没睡足呢。”
  王芳说:“你?你还没到三十呢,不算。”又说,“你给个条件,说,要什么样的?”
  杨冰说:“条件?嗯,我也说不清……”
  王芳点着手指头一一列举:“比如身高,外貌,职业,年薪,家庭背景,业余嗜好,离婚历史……对了,首要问题要打听好他没有无遗传病史。”
  姜晓灿大笑:“这是什么条件呀。”
  王芳甩她一记卫生眼:“切!大问题呢。”
  杨冰有些不自在:“也没什么特别的啦,当然工作稳定些自然好,收入嘛,马马虎虎就可以了,最主要的是人要老实点……”
  “老实?这年头老实人上哪儿找?再说现在老实的都是笨蛋,聪明的都不老实……”
  许铮打断王芳:“得了得了,你别瞎扯了,还不吓着我们冰冰。你也不想想,当年周晨那样才貌双全的当红小生,给我们冰冰的气还少啊?反正人老实点是好事,就跟我那口子一样,钱赚的是少点,歪主意也少点,不过对我服服贴贴的,让人心里踏实。”
  这样杨冰相了几次亲,没碰上一个看对眼的,倒是更象饭后一个小娱乐活动。
  杨冰心里感叹:我眼光高吗?怎么我就看着他们都不舒服呢?不行,我要继续寻找我的另一半,争取一个月相他个五六七八个,我就不信我相不上一个。
  可是这个坚定的信念,不久就被一个意外打乱。
  ********
  这时候已经过了元旦,春节就到拐角了,天气很冷。那天杨冰上班的时候接到杨骅的电话,要她下班去找他一趟,杨冰问他什么事,杨骅也不说。杨冰下了班,照例换上皮夹克和皮裤子,开了自己的雅马哈去了K大。
  杨骅约了杨冰在校外一个很吵很吵得小饭店见面。杨冰一见他就问:“你到底什么事儿啊,电话里不能说,还这么神神秘秘的跑这种地方来见面,又不是地下党活动!”
  杨骅说:“姐,我找你帮个忙。”
  杨冰就说你什么事儿只管说啊。
  杨骅说:“林萧怀孕了。”
  杨冰楞住,首先反应是:林萧不是和杨骅分手了吗,怎么会怀孕了。然后又想:既然分手了,怀孕跟杨骅有什么关系呀。
  “她那个男朋友说是离婚离不下来,然后又说和他老婆复合了,还说他不认为那孩子一定是他的。”
  杨冰眨了好几下眼睛,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火起来:“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大老远把我找来就告诉我这事儿?!”
  杨骅回避她的眼睛,说:“学校知道这事,会把她开除的。她也没脸跟家里人说。她家付了不少钱给她上学,她要是被开除了……”杨骅没再说下去。
  杨冰觉得一阵血往上涌:“那又怎么样?!她是你女朋友吗?她怀的是你的孩子吗?!这跟咱家有什么关系!她被开除,是她自找的,谁叫她不小心!你别跟我说你想帮她!”
  杨骅抬起头来,目光却转向一旁。从杨骅的眼神里,杨冰看到了无声的反抗。这眼神她太熟悉了,简直就是当年父母得知她和周晨有了‘密切’来往后怒斥她、她的翻版。

  十四
  “我不许你把自己搀和进去。”杨冰有些激动,但是她把声音控制到几乎听不出激动。
  “……”
  “她现在又不是你的女朋友,出了事,应该是那个贾清河负责,那个姓贾的不承认是孩子的爸爸,她有本事就去跟他闹,你穷搅和什么,当冤大头啊!怎么,你还想著和她‘破镜重圆’?”
  “她现在走投无路了,我就想帮她一次而已。”
  “帮?你怎么帮?!”
  “帮她找个医院,把胎堕了。可这事我也不懂,你是女的,你……”
  杨冰一双眼睛几乎冷到极点:“她自己去不就行了!她也是女的,她懂。”
  “……”
  “你脑袋被爱情烧晕了!这种事你也操心?!”
  两个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可是吵归吵。杨冰第二天就打电话给杨骅,问他在做什么。杨冰很怕杨骅把时间精力都花在这事上,因为这是杨骅在大学里得最后一年。说穿了,杨冰是害怕弟弟吃亏。
  杨骅态度似乎还挺坚决,最后,杨冰嘴里骂着弟弟没出息,可是事情都是她去跑去了,条件是杨骅不许多插手,好好在学校念书,保证下次把成绩拉回来。连杨冰自己都‘钦佩’自己,怎么会同意帮他们。
  首先杨骅给林萧安排进了N市最北边的一家医院,因为离学校越远越好。林萧进医院那天,杨冰本来不想让杨骅来,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又改口了,大概心里觉得杨骅就是不来,估计他心里也不得安生,还不如让他来好了。
  那天进了医院,杨冰把林萧安置在椅子上,自己去办手续,然后陪林萧坐在一起。
  后来杨骅推开走廊尽头那扇双开门进来。他眼睛扫了她们一眼之后,坐在杨冰另一侧,杨冰被夹在最中间。
  林萧那一刻显得很脆弱,苍白了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杨骅简单询问了几句之后,三个人就陷入了沉默,林萧的双手抄在上衣口袋里看着接待处大门,杨冰手里攥着浅棕色的手袋柄盯着走廊对面的白墙,而杨骅则低着头盯着光亮的地面。
  到林萧被推进手术台的之前,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杨骅,而杨骅也一直看着林萧,一直到手术室的双扇门关上。
  杨冰觉得很疲倦。纯粹做为一个旁观者,她并不特别鄙视林萧,人嘛,都想往高处走,就象水要往低处流,只不过每个人对高处的诠释不同,你觉得不可以走的路,别人可能觉得可以走;她自己也不是圣人,也曾经做过错事,所以她不想随便批判别人。可是这里面卷进了杨骅,她一颗心就吊起来了。
  他们姐弟两人并肩坐了很久,杨冰瞪着地面,低声问了一句:“你还爱她吗?”
  杨骅低着头,半晌才回答了一句:“不知道。”
  林萧手术完以后,杨冰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学校。林萧进去以后,杨骅低头也钻了进去。那一刻杨冰特别不放心,她很担心杨骅跟林萧复合。她一方面觉得自己挺自私,因为林萧是那种挺有气质、挺出众的女孩儿,她说不来为什么就是没法讨厌她,可是觉得弟弟付出的多,获得的少,又觉得弟弟如果真和林萧复合,那林萧不是占了便宜,弟弟吃了亏?
  那个时候杨冰忽然体会到爹妈的心情。做爹妈的,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感情里是那个获得与付出成正比的一方的吗?
  杨冰随便在公司外头一个小面馆急急忙忙吃了顿饭,就接着上下午班。那天下午杨冰在市北有个洽谈会,所以不能请假。
  会议结束后,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许文首先把何平送回了家,又送杨冰回公司,因为杨冰的摩托车还在新西华地下停车场里。
  这个时候天已经很黑,点点街灯照亮了整个城市。
  这时候杨冰手机在包包里响了起来。杨冰接了电话:“喂?……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是哪家医院?……好吧好吧,咱们见面再说。”
  杨冰关了手机,两眼痴呆,可以用‘短暂中风’来形容。
  许文看了她一眼:“你家人病了?”
  “不是。是……一个朋友。”
  杨冰呆愣了两秒,就听许文说:“是哪家医院?”
  杨冰机械的回答了,许文方向盘一转,在环岛上转了回来。
  “不必了,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打出租去好了。”
  “下班时间,你想等多久叫到辆出租车?”
  车开到了医院,杨冰首先跳下车,谢过了许文,急急忙忙往里走。穿过大厅,她问接待处的护士:“请问急诊室在哪儿?”护士看了她一眼,随手往左边一指:“那么大牌子不是挂在那儿的吗。”
  杨冰急忙往里走,才发现许文跟在身后。许文露出一个微笑:“看看我能不能帮什么忙。”
  到了急诊,就看见杨骅和一个穿着蓝白色防寒服的女生坐在那儿。
  杨 冰一看见他,就问:“怎么样了?人呢?”
  杨骅低声回答:“在里面。”
  “怎么会大出血呢?”
  “不知道。”
  “她回去以后没有静养吗?”
  那个女生接话说:“林萧回来以后就躺在哪儿,一动不动。我们看她心情特别差,就出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身上弄的都是血……”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杨冰脑子里飞快的运动着,她仿佛看见林萧被推出来,脸上蒙著白布,医生沉重地说:“太迟了,经抢救无效……”
  杨冰出了身冷汗。林萧的堕胎手术单是她签的,林萧要是死了,这事追起来,一定会追到杨骅身上,要是那个混帐贾清河否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那杨骅怎么能轻易证明自己的清白?人家肯定认为杨骅是孩子的父亲,否则他为什么要帮林萧堕胎?
  杨冰眼前仿佛看到杨骅神情沮丧地低着头,被学校勒令退学,又看到林萧的家人从家乡赶来,坐在她家门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向她家要人。
  杨冰扶着椅子,自己也坐下来。她脑子里很乱,思绪好像是一条长长的火车,在飞快地跑,停也停不下来,耳边好像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嗡嗡的吵嚷不停。
  他们等了大约十多分钟,可是杨冰觉得好像等了一个世纪。急诊门一开,杨冰弹跳起来,第一个冲了过去。
  大夫拉下口罩:“你是她家属?”
  杨冰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马上觉得不对,连忙又摇了摇头。
  不过大夫只注意到她点头,他径自往下说道:“刮宫后大出血,现在应该没事了,不过最好能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大夫看了他们几个人一眼,“你们也太不小心了。”
  杨冰松了口气:“好,我这就去办住院手续。”她现在想的,就是让林萧赶紧好起来,她和杨骅好赶紧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林萧这时候被推了出来,苍白了一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闭着眼睛,跟电影上见的死人差不多了。
  安排好林萧,几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文开着车,旁边坐着杨冰,后排坐着杨骅和林萧那个同学。四个人安安静静的,谁也不说话。
  到了学校里,许文把杨骅和那个女生在学校放下,接着载杨冰回公司。这时候天已经已经很晚,街头的街灯黄灿灿的;对面行驶的车都亮着灯,白晃晃的。
  或许是许文觉得太安静了,他打破沉默说:“你弟弟是学什么的。”
  杨冰略微动了一下身体,回答说:“通讯专业的。”
  “和林萧是一届的?”
  “对。”
  说完,杨冰突然想起来许文应该还认得林萧。那个贾清河不是还是他同学吗?杨冰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省得许文误会弟弟在整个事情中的位置,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对杨骅有一点错误的印象。于是就把林萧的事情给许文大概讲了一遍。
  许文静静的听着,隐约间,杨冰觉得他皱起了眉头。
  然后两人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十五
  林萧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杨冰每天都去看她。不是杨冰对她特别关心,是她私下里觉得,如果她能每天给杨骅做个汇报,那杨骅就不用。惴惴不安地每天来探望林萧,那杨骅和林萧见面的时间就会减少。
  林萧不知道杨冰的心思。林萧只知道杨骅这个姐姐每天过来探望她。
  最后林萧突然对她轻轻说了声谢谢。杨冰那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那天中午林萧出院。杨冰赶来,看见林萧坐在病房最里头那张躺了三天的床,背对着门口对窗外呆呆得发愣。杨冰走过去一看,看见林萧眼睛红红的,满脸是泪。
  杨冰吓了一跳,虽然她不是男人,可是伶香惜玉的感觉还是涌上心头。
  “怎么了?”杨冰问,问完之后又觉得多余: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孩落到这般田地,哪个能高兴起来?
  不问还好,林萧眼泪唰的淌得更快。那一刻杨冰忽然可怜她起来,说道“别哭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将来的路还长着呢,多往以后打算打算,走过的弯路以后别再走就是了。”
  林萧一个劲儿的哭,杨冰劝也劝不动她。忽然林萧擦了擦眼泪说:“杨姐,你是好人,你和杨骅都很好心。我很感谢你。你们的钱,我以后会还的。”
  听见‘钱’这个字眼,杨冰愣了一下:“什么钱呀。”
  “就是做手术住院的钱。”
  “那不都是你自己的钱吗?”
  林萧微怔之后,眼泪又下雨似的掉下来了。杨冰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杨骅出现了。杨冰没想到杨骅会来的这么早,因为她知道弟弟上午有课的,可见他逃了课。杨骅手里拿着出院单,杨冰盯了他一眼,原来那点卑鄙感全都蒸发了。
  出了院,杨骅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开了车门,让林萧先坐了上去,自己也准备跟上去。
  杨冰寒着脸说:“杨骅你等一会儿再走。我有点事跟你说。”
  林萧从车里抬头看了他们姐弟一眼,轻轻跟司机说了句什么,司机启动了引擎,车屁股冒了股淡蓝的烟,就开跑了。
  杨骅比杨冰高出一些,他低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姐姐。
  杨冰严肃地问:“我问你,林萧住院和手术的钱是谁出的?”
  “……”
  杨冰的声音终于克制不住地提高了一点:“是不是你这个冤大头给出的啊?”
  “……”
  “你哪儿来的钱?”杨冰问。
  “你给的。”杨骅低着头回答。
  杨冰怔了一下,杨骅接着说:“就是你给的七千块,爸妈不肯要,你也不肯拿回去的那笔。”
  杨冰眨了两下眼睛,一股怒火涌了上来。那是她孝敬爹妈的钱!
  “没出息!”
  ‘啪’的一声,杨冰给了杨骅一个耳光。医院外头人来人往,好些路过的人都转头观看。
  杨骅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姐姐,半晌,说了句:“我以后工作了,会尽快还给你的,一分钱都不会少。”他把书包往背上一甩,一摇一晃远离她而去。
  杨冰愣了半天,追过去,喊杨骅的名字。杨骅不回头,杨冰去拉他:“我不是说钱……”
  杨骅却把她的手甩开。杨冰当下在路口愣住,傻傻地看着弟弟过了马路,伸手一扬,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了上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好几天以后,杨冰才从他室友那里得知,那天在医院里,杨骅和林萧彻底分了手。
  杨冰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忙活林萧的事情让她有些精疲力尽,手里两个活都耽误了。尽管何平对她说不用着急,可是话这么说,客户提出很想在春节前看到设计草图。杨冰连著加了好几天班。
  然后公司办了场春节娱乐晚会,请全部员工吃饭跳舞。那是个礼拜五。杨冰黑著两个熊猫眼六点了还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赶图纸。她答应七点开饭的时候,她一定到场。
  七点她准时到了,可是同事们还是罚她喝酒。杨冰喝了以后就有些晕乎乎的,不过晕乎乎以后的感觉还特别好,有种轻飘飘,忘却一切的味道。那天杨冰说了许多话,也笑了好多,笑的有点东倒西歪的。
  ********
  杨冰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忙活林萧堕胎的事情让她精疲力尽,手里两个活都耽误了。尽管何平对她说不用着急,可是话这么说,客户提出很想在春节前看到设计草图。杨冰连着加了好几天班。
  然后公司办了场春节娱乐晚会,请全部员工吃饭跳舞。
  那是个礼拜五。杨冰顶着两只熊猫眼儿、六点多了还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赶工作。她答应七点开饭的时候,她一定到场,但事实上很可能她到不了。
  靠八点时她到了,结果被有两个男同事们罚喝酒,虽然只是象征性得起个哄,杨冰还是喝了一点。
  杨冰没来得及吃几口饭,空腹喝酒容易上头,所以她有些晕乎乎的,不过晕乎乎以后的感觉还特别好,有种轻飘飘,忘却一切的味道。那天杨冰说了许多话,也笑了好多,笑得有点东倒西歪。
  很有趣的是,人喝醉后的表现千奇百怪。有人开始大吐苦水,有人会不停的大笑。杨冰潜意识里很怕自己痛哭流涕,所以不自觉得会笑,赖好人家说个笑话,她就咯咯笑个不停。
  吃完饭大家去一间娱乐场所唱歌跳舞。有人坐在包房里唱歌,有人在外面舞区跳舞。
  杨冰很久都没有跳舞了,呆在卡拉OK房里她觉得闷,于是就出来和同事跳舞。那天她破天荒特别捧场,谁请她跳她都奉陪。
  杨冰大学里常常跳舞,她和周晨在舞场上绝对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离开了象牙塔,她就没再和周晨跳过舞。
  杨冰身材不错,那天晚上换了条大摆斜裁拼接的灰蓝色布裙,有那么点波西米亚风格,随着她的舞动,裙摆乍开乍合,尤其是她跳了一曲桑巴,那条裙子摇曳生姿,相当惹人嘱目。
  那曲桑巴过后,竟有陌生人前来邀舞。杨冰不肯,有些累了之后就打算去弄杯冷饮喝。
  舞厅的灯光相当暗。她刚朝酒吧方向走了几步,看见一个高大的男性身影朝自己走来。
  杨冰稍稍让了让,却被透过音乐传来的那个声音震住。
  那个声音说:“跟我跳一曲好吗。”
  杨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掐了一下,拧的她无法呼吸,头上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了一样。她转过头,望向那个笼罩在幽暗中的人影。
  那个人伸出手将她的腰揽住、拉起她的右手。杨冰仿佛被施了魔一样无法反抗,几个步伐,她已经被重新拖入舞池中。
  “你怎么会在这儿?”杨冰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这样问。
  周晨把她搂得挺近。她能闻见香烟的味道。
  “出差。”周晨很简单地回答。
  他的身体贴得很近,正如多年前他们一贯的样子。杨冰察觉到他的体温传到自己身上来,下意识得想拉开两人的距离。
  这样的邂逅,让她的脑子乱了套。
  可是周晨的大手执着有力,她退后他便再跟上来。然后杨冰不再抗拒,任凭两人的身体隔着衣服接触、摩擦。
  有多久杨冰没有再和任何人有这样的肢体接触?有多久杨冰没有再这样体会一个异性的体温暗暗地传递过来?
  如果是别人,她会拒绝,比如弟弟的室友罗康熙。可是周晨……
  周晨穿着一件深咖啡色暗纹衬衫,在舞池里接近黑色。那是她买的。他的下巴上残存着一点点 BOSS 男士香水的味道。那也是她买的。他毕业后,为了工作剪掉了齐肩的中长发,换成了中规中矩的发型,那是她惋惜的不得了的。现在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发型。
  杨冰简直不能料到,这样的重逢之时,她会心灵扭曲着、不可遏制地把下巴轻轻贴在周晨的肩头上,由他引领着跳过了一曲又一曲。
  杨冰曾经多次设想过两人重逢,她设想过带气地冷冷地走开,设想过不再在乎地心如止水。
  但在此重逢时刻,她居然全线崩溃。
  他们默默地跳了几曲,然后几个旋转之后,周晨把杨冰带到舞场最边缘、停止下来,略略拉开两人的距离。他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拉着她的手快步把她拖到舞厅外头,舞厅里面的声音立刻变得象是被被子蒙住似的沉闷。
  周晨拖着她在这个建筑物的通道里左转了一下,右转了一下,很快杨冰发觉他们站在一个死角里,旁边就是个防火门,外头的冷风从防火门缝里泄进来,把这个角落吹得有点冷。
  与此同时,一张带着酒味的热唇贴了上来。周晨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他捧着她的头,辗转得亲吻吮吸,吻到她不由自主的把手环上他的腰。
  然后有人声响起,周晨停止了亲吻,两人一起扭头往那边看去。
  两个女服务员抬着箱空瓶子有说有笑走了过去,走过这个角落的时候她们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杨冰发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比十九岁第一次被周晨亲吻的时候好不到哪儿去。
  服务员走过去,消失在一扇木门后。
  他们再次面对面相望。
  “出来跟我走。”周晨的声音仍旧低沉而富有磁性。杨冰几乎就这么点头了。
  “不行的。”她艰难地回答,“我和同事一起来的。我不能说走就走。”
  “你跟他们说你住的远,现在玩累了,想早点回家休息。我在外头西边拐角公交车站等你。”
  杨冰有些犹豫,周晨再次吻住她的唇,然后说:“你一定要来,好吗?我等你。”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晃她,好像一个老师坚定地摇晃小学生的肩膀:下回不许迟到、知道吗。
  周晨走了。
  杨冰木然回到卡拉OK间里面,有些坐立不安,同事有人问:“你刚才去哪儿了,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喝多了,上洗手间去了。”
  杨冰坐了一会儿,心头一阵砰砰乱跳,想集中精神思考些什么,却果然是剪不断理还乱。她鼓起勇气说:“今天真是喝多了,你们接着玩儿吧,我先走了。”
  有人说还早呢,不多玩会儿,反正是星期五。杨冰说不了,你们接着玩儿吧。
  杨冰上了摩托。
  外面很冷。不远处周晨穿一件皮衣在路灯下,皮衣的领子竖着,他把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杨冰在周晨面前停下来,周晨站直了身体,伸手握住摩托车把手。他默默地凝视着她,直到她从摩托上下来。
  他迈腿上了摩托,扭头对还在迟疑的杨冰说:“上来。”

  十六
  周晨把她带到他住的饭店里。打开房门,一股暖气从里面迎面而来。
  周晨把方方的钥匙插进墙壁,室内灯光骤起。他把灯光迅速调暗,返身抱住杨冰。
  亲吻,抚摸,喘息,呻吟,不知道是谁先去接开了谁的扣子,又是谁最后脱了谁的衣服,他们倒在床上,甚至没有把被罩掀开。奇怪的是两人相处几年,到分手前的最后一两年里,彼此的抚摸就象左手摸右手一样无味,如今再见,触摸到熟悉的肌肤、品尝着熟悉的唇齿,情欲却如火石电迸。
  房间里再次平静下来。杨冰躺在被子下面看着天花,周晨则吸着一支烟。
  “你什么时候到的。”她问。
  “快一个星期了。”
  “什么时候走?”
  “明天。”
  杨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周晨看了她一眼。
  明天。杨冰有如当头一棒。这梦醒得开真快。
  杨冰转过头,看着床上、地上的衣服,坐起来去拿自己的内衣。周晨抓住她的手:“别就这么离开。”语气里有点恳求的意思。
  于是杨冰躺了回来。这时她看见周晨的手,那上面有个银色的戒指。她离开S市的时候,他手上是没戒指的。她的面色不由再次呆愣了一下。
  周晨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投射的地方。
  “我结婚了。”他平静地说。
  “恭喜你。”杨冰也平静地说。
  周晨把香烟抽到完,把烟在床头的烟灰缸里掐灭。
  “她是一个客户的秘书,比我小六岁,大学刚毕业不久。她跟我说她怀孕了,要死要活得。我不知怎么心一软,就答应跟她结婚。结果,”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虚惊一场,她说可能是早期自然流产。”
  杨冰捂着被子躺在那里,听着他的叙述,说不清内心是窒息到麻木、还是麻木到窒息。
  周晨继续说:“结婚之前我找过你,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你的手机也停掉了。”
  “我换了号码。”
  的确,那时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擦过一点火花,也许是她的心需要安抚吧。那个男人一头栽进了新生的爱情里,甚至打算和老婆离婚,信誓旦旦要和她共度余生,那时她才发现,其实她不想玩火,也不想和他白头谐老。为了摆脱他,为了彻底断掉这段孽情,她换了号码。
  “你现在过的好吗?有没有新的男朋友?”
  “你觉得呢?”
  周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升职了。”
  “噢?”
  “现在是项目部经理。”
  “那你是爱情事业双丰收了。”
  周晨听出她的讽刺,转身抱住她,仔细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脸颊。
  “你不知道看见你的时候我多么激动……”他说。
  杨冰心里刺痛了一下,她一把把他推开。
  “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话。很可笑不是吗。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相信。可是我发现绕了一大圈,还是初恋最美妙。英语里不是有七年之痒这一说吗,我们那时候在一起几年了?也有六七年了?那时候觉得日子过的太平淡了,心里总有种隐隐的渴望。可是现在却发现,那时的感情是最纯真的,不参杂一丝金钱功利的污染。现在反过来了,有时候会想起上大学的时候的事:第一次牵你的手,第一次亲你的嘴唇,还有第一我们做爱……”
  周晨在被子下面轻轻用手指触碰她的身体:“记得第一次吻你是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我真的紧张的,怕你生气跑掉不理我。现在呢,那种恋爱的滋味都找不着了。有时候小艾想散步什么的,我都提不起劲。男人的天性都贪心不足,一山看着比一山高,爬上去以后又觉得另外还有更高的。没办法。”
  杨冰坐起来,把被子拉高些。
  “给我一只烟。”她说。
  周晨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动,但最终一言不发地给了她一只烟,又拿打火机给她点上。
  杨冰默默抽着烟,周晨的嘴唇落上她裸露的肩头。
  “我还是爱你的……真的。我爱你……”他一边吻,一边说,让她想起当年他把室友‘驱逐出境’,把她带进他的宿舍的某天晚上一样。那天晚上她犹豫不决,于是他柔情似水地重复着那句古老的誓言,一面慢慢渡过她的防线。
  过去的记忆,还有那些熟悉的字句,深深地刺痛了她。
  “别跟我再谈什么‘爱情’!”她一字一句地说,感觉到眼睛里有泪意酸涌。
  周晨顿了一下,他把手盖在她胸前,在她肩头轻轻咬了一下。
  “那就单纯的跟我做爱。”他说。说完他的手臂有些霸气地圈过来,同时翻身再次伏上来。
  杨冰抗拒了一下,却仍旧沉沦于这夜的情欲当中。
  杨冰本想当晚就走。
  可是激情过后的疲倦让她一觉睡到天亮。于是她准备清早就走。可是周晨困住她的身体,眼睛紧紧锁住她的:“不要走。”他说,“我去改票。”说着,周晨拨通了电话,在电话里说事的时候,一手拉着杨冰,视线紧缩在她的脸庞上。
  于是整整一个周末,杨冰都和周晨在一起,而且绝大多数时间在床上。整整两天,杨冰沉溺于肉体的快感和肢体接近带来的依靠感之中,理智和道德上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她、她在饮鸩止渴,可她的大脑仿佛缺氧,思考混乱,所以她管不了太多了。说实话让她沉沦的并非情欲本身,而是肢体接近带来的那种陪伴感,在一个人孤独了很久之后,它好像一瓢水,浇灌在干涸裂隙的旱地上。
  礼拜天晚上,周晨在饭店楼下看着杨冰跨上雅马哈。
  “春节前我回去做汇报,春节以后我还会回来。你等我。”他说。
  杨冰不置可否。她启动了引擎。
  周晨抓住她的胳膊:“你等我。听见了吗?”

  十七
  马上要到春节了,杨冰觉得特别寂寞,不知道是因为周晨的离去,还是单纯的因为,春节到了。
  杨骅还是不理她,至少爱理不理的。
  杨冰特别后悔,当初怎么就会甩出那一巴掌?难道她也属于‘因为疲劳衰弱而更年期提前’的那一种?
  杨冰打了好多电话给杨骅、听着弟弟无数次的沉默寡言之后,渐渐失去了给弟弟打电话的勇气,也许是有些害怕面对两人之间生出的隔阂。
  然后有天杨骅打了个电话到她办公室:“妈说,春节的时候想要你回家吃饭。”
  杨冰那一刻有点激动,她很想当下就跟弟弟说对不起。放下电话,杨冰考虑了一下,决定当天就去看看他。
  到学校的时候,杨骅上机操作还没回来。杨冰不知道计算机实验室在哪里,正在犹豫间,有个女生经过她身边,停下来说:“你是杨骅的姐姐吧!”
  杨冰看着这个脸上有酒窝,不是很美、但是可是很甜的女孩,觉得似曾相识。
  “你不记得我了?上回林萧去医院……在医院里?”
  杨冰这才回忆起来:“你是林萧的室友。”
  “对。我姓方,叫方淇。你是来找杨骅的吧。”
  “是的。听说他去计算机实验室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以前林萧老往哪儿跑。我带你去吧,反正现在我也没事。”
  路上,方淇跟她说,林萧的事情,她们宿舍的女孩子们都帮她捂着,不让学校知道。
  “知道这事的人多吗?”迟疑片刻,杨冰这么问。
  “反正我们班女生都知道了,计算机系的女生可能也知道。其他系有没有知道,那我可不敢说。”方淇看了她一眼,“现在杨骅是我们外语系的情圣,你知道吗?”
  “情圣?”
  “对呀,已经要分手了,杨骅还这么帮她。他们分手了,你知道吗?ō
  “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然后就到了机房门口。女孩儿把杨骅叫出来,姐弟俩吃了顿饭,杨骅还是那样不大说话。本来杨冰满心期望两人关系恢复到从前,不禁有些失望。不过杨骅不是不懂姐姐做的努力,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从他的神情看,也让杨冰察觉到了姐弟俩的关系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也许这是一种亲情带来的默契吧。
  ** ** ** **
  周晨在N市的那个周末,杨冰本来是准备加班的,结果浪费掉了。离春节只有一个星期了,杨冰只好每天都晚去加班。她这几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常常犯错。她心里想的都是那个周末,他的接触,他的亲吻,他的声音;她的时空感完全错位,好像大学恋情和之后所有的情感历程全部拥挤在一起,甜的、苦的、酸的、涩的,如此错位、如此扭曲,强烈刺激了她的神经。
  杨冰很自责,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就那么简单的跟周晨上了床。如果刚开始她还不知道周晨已经结婚,那知道以后还沉陷下去,便不可原谅了。以某种方向看去,她现在是个第三者。
  杨冰一想到这一点就非常矛盾。那种感觉,就象一个孩子偷糖吃,明明知道是错的,可是又忍不住。杨冰在心里时常做人天交战,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那天杨冰觉得特别累,可是第二天就要交设计方案,杨冰觉得非常有压力。晚上快九点了她还在办公室里,点着桌前那盏灯,在电脑前画图。
  然后公司门开了,杨冰起先吓了一跳,接着看见是穿着皮夹克的许文。许文看见她,反倒没有什么惊讶。
  “怎么你还没忙完?”
  “对。”杨冰老老实实地回答,“许总您呢?”
  “我也是啊!回去才想起来还有几封邮件要处理,搁了三天,都忘了。反正我住的近,就顺便跑一趟。”
  许文进了办公室,杨冰看见他办公室落地窗里亮出灯光来。
  半个小时以后,许文端着两杯咖啡出来了:“喝杯咖啡,提提神。”
  杨冰谢过他,接了咖啡喝了两口,许文就低头看她的设计图:“就快完了嘛。”
  “是啊。不过还有几个预算没处理,另外还有些纸面上的东西,烦死了。”
  许文点点头:“辛苦了。”
  两个人喝了几口咖啡,许文问:“你弟弟现在还好吗?”
  杨冰一提弟弟就有些沮丧,暗皱了下眉头,她回答:“他……还好吧。其实不好,可能挺灰心的……我也不知道。”
  许文说:“小孩子嘛,都是这样,沉缅在爱情里哭哭笑笑,他们愈合能力强,过去以后还不是那样,某天回过头看去、还不跟游戏似的。时间能治愈一切。”
  杨冰听许文这么说杨骅,忽然觉得某根神情被针刺了那么一下。
  她一下激动起来:“游戏?怎么会是游戏呢?”
  杨冰激动起来,就会有些语无伦次。她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 不是一般的那种喜欢,付出了很多很多,跟掏空了似的,怎么会是游戏呢!就算是你以为愈合了,结果有天你真的回头,才发现你还是空的!…… 怎么会象游戏呢?怎么可能是游戏呢?你不会理解的,你不明白!”
  杨冰一口气说完以后,突然非常非常、无比无比的后悔,因为她看见许文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杨冰跟许文对面大烟眼瞪小眼瞪了大约有两秒,杨冰首先收回视线,神经质地拢了一下头发:“对不起,对不起。我神经搭错线了。”
  杨冰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咖啡,可是去笨拙的把咖啡碰倒了。半杯子咖啡,全泼进拉开了一半的一个抽屉里。杨冰心里咒骂自己,慌里慌张飞快地抽了几张纸巾,却又碰翻了一个笔筒。
  杨冰很少这样失态过。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
  几张纸巾很快浸透,盒子里不再有剩余的纸巾。她连忙从旁边拿过自己的包开始翻,许文制止她说:“我来。”
  许文迅速从自己办公室拿过一盒纸巾,动手揩去残余的咖啡。
  杨冰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表示感激。
  许文思忖一下,问道:“你设计图上的活干完了吧。”
  “嗯。就完了。还有设计说明案和一些预算要整理。”
  许文点点头:“这样好了,你把说明案传给我,我去修改。你去把预算弄出来。”
  杨冰有些诧异,也有些迟疑。许文笑道:“老板不都是光会说不会做的草包肚子,今天我也跟你露一手。去吧,赶紧干完早点完事。反正这是头稿,明天我见甲方时主要还要靠口头说,而且客户还不知道会改成什么样子。”
  于是许文接替了杨冰的工作。杨冰去准备其他的东西。
  等杨冰从打印室里出来,许文正在他办公室的电脑后面在计算机上打字。
  杨冰知道许文是设计师出身,也看过挂在他办公室里,他过去做过的几个大的设计,不过现在他已经很少参与直接设计。
  那一刻,许文的身影竟然和周晨的重迭起来。
  上大学的时候,还有他们刚刚在S市相聚的时候,周晨有时候自己不休息来帮她赶工。有时还要手工制图,周晨便会埋头于图板上,聚精会神的,不停的传来丁字尺滑动,和针管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灯光微黄的,投射在图板上,就象现在,许文桌上的台灯的光,投射大大的办公桌上。
  周晨。
  他曾经是爱她的。可能他现在,也真的还爱她。
  杨冰做了几个深呼吸,继续手里的事情。

  十八
  杨冰回家吃了年夜饭。
  爸爸不太说话,妈妈张罗着包饺子、下饺子,所有人都要动手参与。
  杨冰包饺子的时候,妈说:“你看你现在瘦的,手背上都没肉,跟鸡爪子似的。从小你就让妈操心,现在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杨冰想反驳,最后也没开口。一家人开着电视,听着春节联欢会,吃着饺子。
  爸说:“小冰,你现在工作稳定下来没有?”
  “差不多吧。”
  “稳定下来以后,就该想想其他事情了。别整天瞎混。”
  杨冰知道他指的是结婚这些事。在老一辈人眼里,女孩子不赶紧结婚就是天大的事,妈妈那些同龄的同事也时常会问:你家大丫头有对象了没?然后老妈回来也会唠叨她:该找个了吧。这对杨冰是一种压力。
  那天晚上,杨冰在家里过的夜。母亲给铺了干净的床单,房间里仿佛还充满了许多年前、杨冰还是个小姑娘的气氛:书架上还有她大学课本,抽屉里还有她以前的笔记本。那时候,她还算是‘女孩儿’,现在是女人了。
  母亲郑重其事地说:“小冰啊,你一个人也不会照顾自己,不如回来住罢。你爸嘴里虽然厉害,我跟他说了,他也想你回来住,这样也有人照应你。”
  杨冰知道妈心疼她,可是又觉得受不了爸。她想了想,胡乱点点头:“过了年,再说罢。”
  ** ** ** **
  寒假里,杨骅仍旧住在学校,不怎么回家。杨冰有时怀疑他是为了林萧,因为林萧也没回她小城老家。起先她有些担心,以世俗的眼光看,年纪轻轻就堕胎过,这种女孩是有污点的,可是再想她又看开了。
  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很多事情都不是完美的,只能退而求其次。许多事情就是那么一念之差罢了。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她不也算是‘第三者插足’吗?
  杨冰整个春假,都躲在自己的出租屋干私活。现在她住的那间老屋子被她弄的很干净整齐,她还自己画了两副抽象画,找人装裱起来,挂在房间最空的那面墙壁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很冷,特别是洗澡的时候,尽管她烧了油暖。
  春节最后几天商场甩卖,杨冰也跑去了,不过她现在省钱买房,所以只买了几件小玩意。
  上班的第二天,杨冰接到周晨的电话。他已经再次回到了N市。
  杨冰晚上过了下班时间还在画图。其实她可以下班走人,离开,去见周晨。可是她动不了,很想再多画几笔,仿佛如果她拖延一点时间,她心里的不安能减轻些似的。
  到了六点半,办公室人走了一半了。何平跟杨冰打了个招呼,夹着公文包往门口走。
  然后门口传来何平的声音:“杨冰,有人找!”
  杨冰回头一看,周晨穿了一件黑色大衣,站在门口,很有些‘伟岸挺拔’的味道。办公室里剩下的几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和周晨身上。经过极短暂的意外,杨冰不自然地收起东西,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说:“是你啊,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周晨跟她一起下了楼,去找了间饭店吃饭。
  “你怎么来找我来了?”杨冰蹙眉低问。
  “那怎么办,等你半天你也没来。”
  “下次别来公司找我。”
  “你有男朋友了?”
  “不是。”杨冰说,“你不怕人说闲话吗?这个世界有时候惊人的小,不怕你老婆知道?”
  周晨把筷子在盘子里挑来挑去。杨冰皱了皱眉,她最不喜欢他这样。
  “知道又怎样?最多闹一场。闹完了她还得过日子。我的脾气,结婚前她就知道。她闹过几次,还不是巴巴的抓着我不放?她不会舍得我们那套大房子和汽车。”
  杨冰突然觉得非常郁闷。她记得当初分手时她什么都没闹,什么都没说。
  在她发愣的时候,周晨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说:“你现在很美。”
  杨冰回视过去。不可否认,周晨是个英俊的人,二十岁的时候是,现在快三十岁了,还是。她望着对面熟悉的眼和眉,不由感叹起来。
  曾几何时,她和大街上的学生妹妹一样有着粉嫩的脸蛋和青春的神采。但现在的她不再有当年纯真的笑容和红润的肤色。许铮说她眼睛里那种能让男人产生‘保护欲’的天真现在被隐隐的冷漠取代,总而言之,她虽然变成了女人,女人味儿却差点儿。
  于是杨冰一字一句提醒他:“我、老、了。”
  “你有种特别的味道。你变了,很独立,很洒脱。”
  “我不洒脱。我也没那么大方,”杨冰说,“我还记得我还有八万多块在你那儿。买汽车的钱。”
  周晨愣了一下。他把手缩回来,语气里有些挫败感。
  “……我知道。我会还你就是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饭,杨冰站起来,周晨拉住她的手往外走,杨冰甩开他手:“让人看见不好。”
  到了外头,周晨去拦出租车。杨冰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周晨蓦然回头:“怎么啦?”
  “我说我们该说晚安了!”
  周晨拦住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又怎么啦?”
  杨冰抿着嘴不说话,周晨用手拂开她面前的头发,杨冰把脸转开去,周晨却用手把她的头正过来。杨冰看着他的目光锁在她的眼睛上,然后转向她的唇。她知道他要吻她了,于是她又把头转开。周晨再次把她的头扳正:“何苦呢?又不是没做过。”然后他的嘴唇就落了下来。杨冰起先象个木头似的没反应,后来开始回吻,再后来,周晨把她放开,叫了辆出租车,他拉着她进了出租车,一起回了他落脚的酒店。
  第二天,公司管预算的张妍妍就问她:“杨冰,老实交待,昨天那个帅哥是谁呀。”
  杨冰心跳漏了一拍,却低头只管忙手里的活,简单地说:“以前一个学校的。现在在S市高就。我托他帮我捎点东西。”
  ** ** ** **
  周晨在N市要待三个月。之所以他会来N市,是因为他所在的公司想在N市开个办事处,考虑到周晨在N市上的大学,对这里比较熟悉,也会有些人脉,因此派了周晨来。
  这三个月里,杨冰时不时地和周晨约会。杨冰觉得自己很无耻。虽然他们曾经有过七八年的爱情,可现在周晨是别人的丈夫。即使周晨说他不爱小艾,小艾还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
  可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节奏紧张,谁会有那么多时间‘自醒’?杨冰于是‘麻木不仁’得让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一边忙着工作,一边从这见不得光的‘爱情’里汲取那么一点点温暖,其他什么长远的东西都不愿意想。
  到月底的时候,周晨要回S市一趟,只回去两个礼拜,可是杨冰忽然发现那几天特别难以忍受,那时候她发现自己真的好孤独,好像一个人掉进了四不透风的深井。
  跟周晨的事,她谁都没讲,包括王芳她们,所以这三个月来,每当王芳她们打电话找她玩的时候,她都推掉了,她们说要给她安排相亲,她也谢绝了。没有了朋友,她更觉得自己象是用一座堡垒把自己圈了起来。她知道这种日子没有任何希望,有一天会结束,但是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可是她觉得没有勇气结束它,好像是个慢性病,知道它的存在,又懒得去根治。

  十九
  杨冰又开始抽烟了,几乎每天她都会抽几根。她记得很早以前,一个男人说过:女人抽烟都爱摆出副或是忧郁、或是看破红尘的姿态。杨冰于是尽量抽的面无表情。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四月底就在眼前了,时间老人看着芸芸众生脱了厚厚的大衣,换上春装。
  有天杨骅给杨冰打电话,说是妈给她织了件毛衣,要她去拿。杨冰说:“现在谁还打毛衣穿啊。”
  “反正是妈的心意嘛。你来不来拿。”
  杨冰想了想,说:“好吧,我晚饭以后去拿。”
  到了杨骅的学校,杨骅把一个塑料袋给她,杨冰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里面一团鲜艳的紫红色。她的眉头当场皱了起来。
  杨骅说:“又不用你经常穿,下次回家的时候穿穿就行了。”
  杨冰在杨骅的床上一屁股坐下来:“这两天疯了,突然降温,好冷,忙得我又倒腾冬天的衣服出来穿。”
  杨骅给她倒了杯热水,杨冰把双手捂在茶杯上取暖。
  “你现在很忙吗?妈叫了你几次你都不回去。不是说你要回去住吗?”
  杨冰非常简单地说:“对。忙。”
  她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事实上她这三个月没回过家一次,上次看杨骅也是两个月前的事。
  “你呢,上回考试好像不错,现在开始做毕业项目了?”
  杨骅点点头。杨冰抽了几口烟,开始东张西望,杨骅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瓶子,把盖子拧下来,给她做烟灰缸。
  “妈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住。”
  杨冰沉默片刻才说:“不知道。”然后她看向窗外。窗外有棵树,从四楼看出去,看到的是绿色的树冠,长满了新叶。
  杨骅忽然低声说:“我看见你们了。”
  杨冰愣了一下:“我们?我跟谁?”
  “周晨。”杨骅的眼睛盯在她脸上。杨冰没有说话,杨骅继续说:“我礼拜六去市中心书店买书,看见你和他在路上拦车。”
  杨冰吸了几口烟,冷冷地说:“那又怎样。”
  “你和他又好了?”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操心自己学习吧。”
  “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回家的?爸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
  杨冰有些火:“干嘛老提他!我都多大了,快三十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再说我又不是为他活着!”
  杨骅没出声。杨冰使劲抽了几口烟才说:“我们也不可能的了。他已经结婚了。”
  杨骅当场一怔。他说:“结婚了?那你还和他在一起?”
  杨冰把烟灰弹下来。
  “他会离婚和你结婚吗?”
  “不知道。还没想到那么远。”
  “你不是自找麻烦吗!”
  “……”
  “姐,你怎么了,你傻了?他这样对你你还和他在一起?你们……你们……还那么亲密?”
  杨冰瞪了他一眼:“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杨骅在她肩头推了一把,有些急躁:“姐,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这么做不是自欺欺人吗!这种事快刀斩乱麻,结束就结束了……”
  杨冰‘腾’得站起来,对着弟弟横眉厉目:“你烦不烦呐,事情都那么简单明了就好了!你懂什么……”
  杨冰和杨骅眼对眼瞪了一会儿,忽然她转过身来,拿了塑料袋就走:“我的事你别瞎搀和!”
  ** ** ** ** **
  杨冰并不想对弟弟发火,尤其是在毫不容易和弟弟恢复了互相信任之后。杨骅实实在在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的火,莫名地爆发出来,并不针对杨骅。
  杨冰那天真的痛定思痛的考虑了很久。
  爱情象毒药。有人这么说过。真的。象白粉,一旦上瘾让你就是忍不住。
  第二天晚上在她出租屋的单人床上,她问周晨:“你爱我吗?”
  周晨说:“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回答。房间里依然很冷,她蜷缩在周晨的怀抱里面,他的体温让她温暖,让她眷恋。
  “我当然爱你。”周晨把右手环在她肩头,让她枕在他肩膀上。
  “有多爱?”
  一阵安静后,周晨静静地说:“象天一样高,象海一样深。”
  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更显得屋子里的安静。
  杨冰沉默了。好多好多年以前,她常常在两个人牵着手在路上走,或者做爱之前这么问他,他便会或嘻笑或假装一本正经用这么个不知哪里看来的酸诗做回答,然后她会咯咯的笑。
  可是这次他没有年少时的嘻笑;他的语气似乎说明,他和她一样,有一缕思绪飘然回到了过去,启开了记忆里封藏的过去。
  “你怎么了?”周晨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杨冰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我们是‘奸夫淫妇’,不是吗。”
  “别胡思乱想。”周晨皱了一下眉头,使劲抽了一口烟。
  杨冰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你只是想要我做一个情妇。”
  周晨继续抽烟,眉头蹙得更深。
  杨冰咬了咬嘴唇。‘情妇’这两个字说出来以后,她自己也感觉到一种震撼。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离婚?和你在一起?”
  杨冰看着他,仿佛在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周晨皱着眉头,使劲地抽烟。杨冰定定地说:“你不觉得我们没有再在一起的资格了吗?你结婚了。”
  周晨继续抽烟,一言不发。
  杨冰从他臂弯里退出来,把背对了他。周晨有些心烦,他说:“你干嘛你干嘛?何必呢?我知道你那一年跟好几人好过,我朋友都跟我说了。那里面就没有已婚男人?你装什么圣女‘真德’?”
  杨冰蓦然转过身,一时哑然无声。
  周晨知道说重了,反过来搂她,柔声说:“好了,好了,谈这些干什么。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没人能取代的。真的。”周晨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保证什么。如果在前几天,杨冰会心动,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只觉得心如死灰。
  “我们分开吧。不要再见了。”
  在那一刻,杨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的,好像不象自己在说话。
  周晨皱眉:“你今天是怎么的啦!吃错药了?”
  杨冰直视着他不说话。须臾,周晨‘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拿起衣服往身上穿。杨冰也不拦他,就好像当年她离开他那天、他没有拦她一样。
  接下来好几天,两个人都没有联系。
  开始,杨冰很不习惯。原来每天早中晚各一个的电话没有了,她的手机除了公事外都安安静静的。后来杨冰终于开始习惯恢复的宁静和寂寞。
  她突然想:她的确想和周晨在一起,象恋人那样,一起吃饭,做爱,可是,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他们的生活会幸福吗?他们会白头谐老吗?
  有些东西,就象打碎的瓷器,破了之后,就很难回到原样。如果他们真的生活在一起,杨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脱离这种不安全感。至少有一样她确定,她在他面前,再也不会那样满足地看着他,听他说话,对他开心的笑了。她的心里永远都会存在着一根荆棘,那根荆棘就是他对她造成的伤害。
  杨冰这样想着,点燃了一根烟,躺在床上看着电视。电视里在说什么她也不关心,反正那里面发出的杂音足够把这间空空的屋子充满,就行。
  然后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电话,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迟疑了很久,她按下了对话键。
  周晨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才说话。他说了很久,慢慢的,轻言细语的,缓慢的不象平常意气风发的他。
  他说,他是喜欢她的。从她大学刚进校他看着这个新生背着个小包包问他的室友建筑系怎么走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他喜欢看她安静的眼神里闪烁着不安份的光芒,喜欢她有点不爱理人的清高,喜欢她画画得不好,他自告奋勇的给她传授自己的‘秘诀’后,她有些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那时候,当她不顾父母的反对、风尘仆仆顶着一张小红脸跑到S市找他的时候,他真的很快活,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快乐的男人。
  可是他做错了。他忍不住。正如他是杨冰的初恋,杨冰是他的初恋,之前他没有经历过别的感情。可是热情几年之后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好像是老夫老妻似的,平淡得象放凉的白开水,他感觉到外面的诱惑越来越耀眼。他自己也知道是嘴馋,想偷腥,终于有天他偷了腥,可偷了一次还想再偷一次。
  可是等刺激也变得平淡,他又开始怀念以前温馨纯净的滋味,初恋那种感觉现在再也找不来。他说:“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答应结婚的原因之一吧。”
  他说:“可我现在没办法离婚。现在小艾真的怀孕了。她其实也挺可伶,得知她怀了孕老板就把她劝退了。她们母子离不开我。可是我心里还装着你。你跟别人不一样,说不来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现在想想,我脑海里理想的老婆形像好像还是你。大概是因为我们那段爱情生长的时候,是极其纯净的吧。那个时候多单纯呐…… 你不也是吗?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而且好多东西都是我教你的,你的感觉瞒不了我。我要的不多,只要以后能见见你,如果你也愿意,我们还可以做爱。我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议,未来我也想不到那么多,只是,我知道我还是爱你的。”
  “星期六我要走了。我想见你一面。星期五晚上我会在太平洋饭店一层的酒吧等你,我等你等到十一点。记得吗?那里是我们第一约会的地方,那时候还没有太平洋饭店,那里只有几个小饭馆,其中有个小饭馆,是我第一次请你吃饭的地方。现在那里全变样了。”
  “如果你不来,”他轻声说,“我从此也不再纠缠你。钱我也会还你。我会祝你以后快乐。”
  那天拿着手机,杨冰哭了,真真实实地哭了,弄得满脸濡湿。

  二十
  杨冰连着几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她在电脑上画图的时候,好像凭的是本能,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些点啊线啊是怎么出来的。
  于是错误也出来了,有天她画完了整张图,最后却把另外一个客户的项目标题大大的填写在图纸眉头上。
  图纸交给许文,许文把她叫了回来,盯着她看了半天,把图纸返回给她,她自己瞧了好几眼还没看出哪儿出问题了。还有许文交待她一两件事情,她根本就忘了做,许文问她的时候,她傻乎乎地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许文说的是哪门子事。
  星期五那天,她下意识地穿了件很漂亮的米色套装。说实话,她自己也拿不准会不会在下班以后去赴周晨的约会。
  如果她去,她便注定继续沉沦。如果不去,她将在道德上退出阴影,却会继续形单影只、不知何时能够再次摆脱孤独。
  下午四点开完一个方案讨论会,许文说:“下班以后有空吗?”
  杨冰怔了一下,有点心虚。迟疑一下,她说:“有。怎么呢?”
  “那好。今天我和何平陪姜贤正他们那几个人吃饭。姜贤正想让你也来。你能来吗?”
  说到姜贤正这个人物,杨冰不能不小瞧。他本是哪个小县城的太子党主力,好像垄断了某地七成的出租车业,反正手里有足够的钱,后来新入N市投资地产开发。宏宇和他以前合作过一次,却在最后一步丢了合同。
  这次有新项目竞标,许文为了拢住他,没少下功夫,如果姜贤正对设计不满意,立刻,改设计。如果姜贤正对成本预算不满意,立刻,改设计。如果姜贤正对饭局不满意……立刻,换地方!
  然而,许文和何平都没想到的是,这次把姜贤正拢住的,很可能有杨冰一份功劳。
  那天姜贤正应邀到宏宇来洽谈,杨冰正好在那天睡过了头,迟到了。
  当时春寒料峭,一身黑色皮衣皮裤的杨冰匆匆忙忙到了新西华大厦,从摩托车上跳下来,锁了车,一把拎了背包往里走,和几个人经过旋转门进了一楼大厅,她丝毫不知道身后就跟了宏宇的客户,她把头盔一摘,甩了甩头发,并不知道她的头发几乎擦着姜贤正的鼻尖扫过去。然后他们一起乘电梯上去,杨冰脸上冷冷的,因为她心里还在想自己的烦恼事。
  到了第十二层,杨冰把思绪暂时丢在身后,大步进了宏宇,一进门见到何平,连忙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何平脸色有些怪,甚至没跟她打招呼,他的视线越过杨冰,射到了杨冰身后头。
  杨冰回头一看,看见几个穿西服的男女站在门口,知道是客户,就低了头先到了自己的座位,从柜子里取了存放的衬衣和套装,绕了条道去门口,跑去洗手间更衣。
  等她从洗手间回来,板凳还没坐热,许文过来,对她说:“杨冰,能不能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
  杨冰跟他去了会议室。在座的那几个人眼睛都瞧着她。许文一坐下来,就说:“杨冰,你是宏宇主要设计师之一。现在姜老板想在XXX搞个新区,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本来项目立案还连毛都没有,杨冰哪里想过这些个。猛不丁来这么个问题,她脑筋有些短路。她迅速把思维运转到工作上,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也就如此而已。
  但反正这个项目也就朝宏宇这个方向走来了。这个项目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也不顺利,顺利的是姜贤正好像真的挑上宏宇来作这个项目,不顺利的是姜贤正三番五次的要求改设计,每次改设计都要杨冰到场,一一商讨,商讨之后,就要请她吃饭。
  这种场面杨冰见过,醉翁之意不在酒,杨冰知道姜贤正这种人,有钱烧的,烧的找不到北了,感觉着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呀,那个皇帝佬儿就是他。
  杨冰尽量拒绝,有的时候也不得不陪着,陪的时候,许文和何平里面,至少会有一个人会陪她一起去。当然,一旦许文何平出面,饭局的钱就是宏宇掏腰包了。
  现在项目基本定型,合同首案签署,姜贤正还没抱得美人归,好像还有点不甘心,不过许文这次把他伺候得好好的,姜贤正还不至于不满意。
  这次姜贤正去吃饭,又要拉上杨冰,许文自然不得不过来问杨冰的意向。杨冰迟疑了一下,许文立刻说:“当然如果不方便……”
  “不不,我没问题,没问题。”
  许文抿了一下嘴唇,说:“好,五点,半岛酒店,我和何平,咱们一起去。”
  许文走后,杨冰看着计算机屏幕发呆。
  她答应了许文。那就是说,她不能去太平洋酒店了。很好。至少,她没有机会由着自己一双不争气的腿往太平洋酒店走了。
  ** ** ** ** **
  五点的时候,许文过来接她。她闻见许文身上一股酒气和烟味。杨冰拿了包包,跟他下楼,上了他的车。闻见许文身上一股酒气,杨冰略略皱眉:“许总,你行吗?”
  许文笑了,拿眼睛斜斜瞟了过来,神情有三分暧昧:“我‘行’吗?你知道你问的什么问题吗?”
  许文严肃的时候严肃,幽默的时候幽默,不过跟女同事相处时,严肃多过幽默。杨冰头一次听许文跟她说这种话,一时有些意外。许文立刻察觉自己失言,摇摇头说:“肚子空的。被他们灌了几杯,还真有点上头。你知道姜贤正,喝酒跟喝水似的,还喜欢灌人,嗓门那么大,陪他喝酒简直就是体力和耐力的考验。”他启动引擎,转了头倒车。
  许文说这话,杨冰明白。
  许文对争取‘姜贤正项目’、全面外交进攻的初期,有天许文和何平陪姜贤正‘娱乐’,许文被灌到不行,‘活动’结束,姜贤正继续去‘娱乐’,许文和何平各回各家。这两个人都喝的醉了,否则许文也不会把车开到公司来,糊里糊涂还上了楼,何平也不会看着他酒后驾车不阻拦。许文没出车祸,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那天晚上刚好杨冰又在办公室加班,看着许文略显呆滞地走进来,招呼也不打一个径自朝办公室走去,正是有些奇怪,又看见他走路姿势缓慢、有点怪,好像有点慢镜头的意思。正在纳闷,下一个她知道的,就是许文办公室里传来‘咕咚’一声响。
  许文摔了个大马趴。
  杨冰赶紧过去,还好他摔在进门的空地上,没把脑袋、眼睛撞到什么桌子椅子尖角上。杨冰试图把他叫醒,结果是徒劳,许文只会哼哼。她的本能当然是找许文的女友把他‘领’回去,可是她哪知道他女友如何联系?打电话找何平,何平太太小声说:哎呀我们也不知道哦,何平醉得不轻,已经睡了,你看看其他同事知道许总女朋友电话不?
  最后杨冰只有放弃那晚的工作,把许文架起来,把他塞进那辆CRV,自己亲自驾车,凭着路过一次的印象,把他弄回了他在南市区的公寓。
  那天把她折腾苦了。她预料着许文的女友会震惊万分地‘接收’许文,结果敲门没人应。她问许文:“你钥匙呢?你有钥匙吗?你、有、钥-----匙------吗?是家、门、钥、匙!”
  最后她从他外衣口袋里摸到了钥匙,一边庆幸许总没把钥匙放在裤子口袋里,一边开门把许文架进了他空无一人的公寓。
  许文家里很暖。也许刚从外面的寒冷转入室内的温暖,他吐了。杨冰伺候了他半天,毫不容易把他弄床上休息,杨冰自己也折腾了个精疲力尽,满头大汗。她看着床上皱着眉头难受的直哼哼的许文,心里叹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打工有打工的命,这个老板也是,为了搞定这个项目喝酒喝到这份儿上,且不说自己的肝脾不要了,还跟鸭子卖笑似的……
  那天杨冰因为开了许文的车过来,自己的摩托车留在了新西华大厦底下,加上怕许文又吐,自己在客厅沙发上将就了一夜。
  今天饭局还没开始,许文看起来已经喝了不少,杨冰自然有些心惊。她想和许文换过来,让她来开车,许文不肯,说他还好,还很清醒。杨冰只有作罢。
  许文侧目瞥了一眼杨冰,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道:“原来不知道你会开车啊。什么时候学的?”
  杨冰笑笑。
  那天晚上她把许文送回他家,次日许文醒来,很有些诧异和感激的意思。杨冰并未太放在心上,因为她那时严重缺乏睡眠、有些头疼,而且脖子在沙发上落得酸痛,但她十分趁时机地和许文开玩笑:那许总给我加薪以示感谢吧。虽然加薪不可能马上就有的,但从那以后,许文对她的脸色和说话的语气更加和善亲切了些。
  对于许文这个可有可无的问题,杨冰轻描淡写地回答:“学了很久了,只是有好阵子不开了。”

  二十一
  饭局之上,杨冰强打笑容,努力告诫自己忘记和周晨的约定。姜贤正首先就‘敬’了杨冰几杯。杨冰根据原来周晨教给的经验,先偷偷猛吃水果,据说维生素能帮助不醉。一桌饭,从五点半吃到九点多。
  吃完了饭,姜贤正意尤未尽:“不行,今天咱们不醉不归!光吃吃喝喝太没劲了,咱们去唱歌去!”
  许文笑说好啊,提了个地方,被姜贤正立刻摇头驳回,许文一连说了两个地方,姜贤正都反对,然后姜贤正自己说了个地方。
  那个地方杨冰没听说过。但看起来许文应该是知道。许文迟疑了一下,然后点头答应了。众人出得饭局来,杨冰听见许文悄悄问何平:“不知道会搞到几点,你家那位有问题吗?”何平回答:“打过电话跟她讲过了。”
  不过杨冰现在对天下一切事情都有些三心二意。她的心思都飘在太平洋酒店一楼的酒吧那里。那里,周晨现在一定独自一人在慢慢品酒:周晨在等她。
  许文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杨冰,我们可能会弄到很晚,不如我先叫辆车把你送回家……”
  杨冰刚陪上笑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姜贤正已经先嚷嚷起来,说杨冰一定要去。许文有些犹豫,杨冰却答应了。若是平常,杨冰一定会推脱的。可是今天她反常。她知道如果现在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八成自己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转道去太平洋酒店。
  那里,周晨在等她……
  可是杨冰到了姜贤正指名要去的那个娱乐场所就有些后悔,也明白了为什么许文没打算让她同来。那是个略显暧昧的地方。杨冰的直觉是:如果可以,这里的服务小姐都是可以和顾客讨价还价进一步亲密的。这本不是她出入的地方。
  但她人已经来了,而且有许文和何平作伴,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进了卡拉OK包间,姜贤正招呼小姐拿酒水果食,杨冰找了个偏的地方坐下,姜贤正招呼完小姐,贴着杨冰坐下。许文和何平最后走进来,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他们贴着杨冰另外一边坐下。
  于是就唱吧!姜贤正非要杨冰唱:“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杨冰唱了几首,姜贤正唱了几首,然后大家都唱了几首,连素来不唱歌的许文也唱了两首,一边唱,姜贤正一边要求大家喝酒。这个姜贤正,果然是喜欢喝酒,而且不仅自己喝,一定要边上的人陪着喝才行,很有些粗俗的味道。杨冰坐他身边,少不了被他灌,自然也少不了推脱阻挡。
  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姜贤正终于有点晕了。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姐身上。最后他站起来用手指点着刚进来送水果的服务员小姐:“喂,我们这里男的太多了,你去找几个女的,让我们挑几个陪唱。”
  有个人提醒他说:“姜总,咱们这儿有女客呢。”姜贤正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了眼杨冰,好像想起这事来,又把服务小姐打发走了。然后又喝酒,唱歌,放下酒杯就把胳臂搭在杨冰肩头上。
  杨冰心烦意乱,甩开他不安份的手,觉得有点头昏脑胀的,便说要去洗手间。她站起来出了包间,找到洗手间,坐在抽水马桶上,杨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机在来之前的被她换成了沉默模式,因此如果有电话她是听不见的。她看了看。有一个未接电话。杨冰心里扑通扑通的跳,按下按钮查号码,看到是弟弟打来的。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杨冰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如果周晨今天晚上打电话给她,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放弃一切设防、狂奔进他的怀抱。她怀念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面的感觉,怀念下班的时候有人期待她回家的感觉。他说他是爱她的…… 不是吗?
  再坚强的女人,也不会真的喜欢一个人面壁的感觉。何况杨冰不是个铁女人。
  杨冰没有给弟弟回电话。她傻愣愣地在马桶上攥着手机坐了一会儿,才上了厕所走回到了包间。推开包间的门,她就听见里面乱烘烘的,灯光暗淡,烟雾缭绕,和包间外面有天壤之别。她听见有人在尽心尽力的唱:“我的心----我的心为你跳不停 ----”
  杨冰一屁股坐回原位,深吸了口气。她回头问许文:“你有烟吗?”
  她看着许文的手在怀里摸了一阵,掏出一个香烟盒来。杨冰接过来熟练地抽出一根,从面前小桌上的盘子里摸起打火机,啪得打出火苗。
  长长的一口气,喷出一股淡淡的烟。
  “杨小姐,你抽烟!”噪音之中,姜贤正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杨冰笑笑,她觉得自己笑的比哭还难看。姜贤正立刻揽住她的腰:“杨小姐,你抽烟的样子好靓啊,你知道不知道!”白兰地的味道喷了她一脸。
  杨冰手里擎著烟,不置可否地微笑着,姜贤正有点醉了,一只手从杨冰身侧往她大腿上伸去。杨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姜老板我们还听你唱歌呢。你也太不给面子了。总共就唱了那么几首!”
  姜贤正大笑:“好!唱!咱们一起唱!”他一定要杨冰和他一起唱,杨冰拿起麦克风,姜贤正也拿起麦克风,两个人一起唱。姜贤正一开口,那群拍马屁的乌合之众都拍掌同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 我爱你有几分 ---- ”
  一曲老歌唱完,众人鼓掌叫好。姜贤正和两个人大声争论着下一个CD盘选哪个。杨冰则端起面前的酒杯准备再喝。这时喝酒已经不是喝酒,而是一种麻木。许文制止她说:你拿错杯子了,这杯是你的。
  杨冰喝了一口,伸出手腕看了看表。十点二十。幽暗和嘈杂之中,她又吸了口烟,眼前仿佛看见城市另外一角,一个铺着紫红地毯,灯光幽暗的酒吧,坐着她爱过七八年的那个人。
  爱了七八年,心里都爱空了。剩下的是一个无心的躯壳。如今她都不知道她留恋的是周晨的人,是他的陪伴,还是他的体温,还是…… 单纯的情欲?现在,她只知道,她身边这样嘈杂,但她却是个很寂寞的人。
  杨冰伸出手去,弯腰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把烟蒂熄灭,又抄起面前的酒杯。酒杯空了。姜贤正立刻给她满上新的。
  杨冰喝了半杯。周晨也爱喝酒,他爱喝西洋酒,不爱喝白酒。杨冰对酒的品味都是他培养出来的。说实话,周晨说的没错,她好多东西都是周晨教的:画图是他教的,好多设计窍门都是他传授的,特别是效果图,周晨告诉她怎么用最简洁的办法表现出最好的效果,到现在还用的上;她穿衣服是他教的,他告诉她,她个子比较高,穿深色会很出众,因为黑色是收缩色,一身的黑却能衬托出脸色的洁白,要么就穿浅色的,不要穿艳丽的色彩;他喝西洋酒,带她吃西餐,告诉她哪只手拿哪样餐具;开车是他教的;还有,性爱,也是和他在一起体验的……
  杨冰深呼一口气,试图把思绪从这纷纷杂杂的回忆中拔出来。她问许文:“你还有烟吗?”
  她看着许文的手在他怀里又摸了一下,掏出香烟。杨冰弯腰拿起打火机。
  姜贤正洪亮的声音大的要死,吵死人了,此刻他正在包间内线电话上强烈要求小姐翻出些新歌来唱。
  杨冰再次看手表:十点三十六。
  姜贤正坐回来:“你怎么老是看表啊?不行,今天你别想早溜!来来,喝酒!”说着,给杨冰倒了杯白兰地,颇为粗鲁地送到杨冰嘴巴边上。杨冰偏过头躲开,蹙眉接了酒,说:“慢点儿,都洒了!”
  姜贤正手下一个人正在唱:“你说过你会来看我 ---- 你可否知道 ---- 我天天 ---- 在盼望着你 ---- ”很难听的声音。
  姜贤正说:“你说什么?”杨冰说:“我说 ---- 慢点儿!”
  “噢!喝!喝!--- ”姜贤正粗脖子红脸地认真说。
  当杨冰把第二根烟抽完,她看了看表:十点四十五。周晨还在那里等吗?一个人是不是也在抽烟?或者手里也端着一杯酒?
  杨冰感觉心跳越来越快,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她从桌上拿起许文的香烟,抽出第三根。很快,一根香烟烧的剩个尾巴。
  杨冰下意识把右手放进口袋里,手指把玩着手机。整个晚上,手机都没有震动。她喝了口酒,亮出手腕。十点五十三。还有七分钟。
  姜贤正怒目而视:“杨小姐,不捧场啊!”杨冰头昏脑胀,拎起酒杯:“抱歉抱歉,来来,喝酒,我认罚。”
  眩晕之中,不知什么时候麦克风到了她手中,她也不知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在跟着音乐在稀哩哗啦地唱王菲那首歌:
  痛苦的享乐,犹豫着堕落,左右不了诱惑 ----
  ……
  来呀 来呀 我陪你
  来呀 来呀 继续 继续
  ……
  谈不上失落,陶醉和麻醉交错 -----
  因为没有谁心安理得 ----
  她唱得有点疯狂,脑袋有点眩晕,同时感觉到内心的干涸。
  后来她感觉到一只手摸上她的大腿。她回头看见姜贤正微醉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她怒目而视过去,对今夜实在受够了,她只觉得怒气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情绪搅和在一起,好像火山口下汹涌的岩浆,随时都会喷发。
  幽暗的光线中,姜贤正果然是借酒劲大胆过头了,居然在嘈杂中紧紧环上杨冰的腰把一张厚唇凑上来。杨冰推他不动,在他的嘴巴贴上自己的之前她使劲扭开头去,然后她感觉到他的嘴唇落在她光裸的脖颈上,接着他的手朝她胸部滑来。
  “你放开!”杨冰咬牙切齿地挣扎起来,同时在姜贤正的脸上挥了一巴掌。她手里的酒杯落在自己膝盖上又滑落下去,她感到酒水洒得一腿潮湿。她感觉到恶心、气愤、无措,头昏目眩之下,‘哇’地一声,她差点吐了出来。
  一只手把杨冰拖了起来。杨冰浑浑噩噩的,听见有人说话。她满耳轰鸣。
  恍惚之间,她踉踉跄跄地被人带到包间外面,一只手臂护着她,带她左拐右绕,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她只知道面前有个洗手盆。
  她把今夜喝的酒和没消化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二十二
  杨冰真正清醒过来,是在许文那辆CRV里。许文把车窗打开了些,冷风吹得她打了无数个哆嗦,她才清醒过来。
  夜是黑的,街灯是昏黄的,远处的高楼大厦的亮着灯的窗子,在夜幕里闪着光,无时不刻的提醒你,这就叫繁华。
  然而吵闹的声音已经平息下去不少。夜是静的,只有汽车引擎无间断的低响。
  杨冰瞪着眼前玻璃窗外的公路,过了一会儿她回头看了一眼许文。
  “对不起。”她说,然后她疲倦地抚摸自己的额头,觉得脑袋发涨,“对不起,我把事情弄糟了。”
  许文直视前方,握着方向盘,面无表情。
  “没什么对不起的。本来我就不该同意让你去。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要去那样的地方。”
  “何经理呢?”
  “他留下了。至少得有个人付帐。”
  杨冰有些后怕。假如许文和何平有事离开几分钟,后果不知会怎样。
  她发了会儿呆,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之突然,引得许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电话打过来。
  她的手垂落在大腿上,虚弱地问:“几点了。”问完了又想起自己有戴手表,而且手机上也有时间显示。她一般不大戴手表,可是今天早晨她却下意识地戴上了。
  “十一点四十。怎么,你还有事?”
  杨冰把胳臂撑在车门框上,又把头撑在拳头上。她无力地摇摇头。
  仙杜瑞拉在午夜十二点从公主变回灰姑娘。
  她今夜在十一点变回孤家寡人。
  今夜十一点以后,该结束的,都结束了。
  曾经有个人说过:一个终点,也是另一个起点的标志。她的生活,又会怎样发展呢?
  汽车平静地行驶,来到一片中层公寓区。这是许文住的地方。杨冰眨了下眼睛,自觉脑筋有些短路。她陈述一个很明显的事实:“这不是回公司的路。”
  “对不起,事先没跟你商量,我没打算送你回公司。你喝得太多有些醉了,不能再骑摩托。姓姜的也喝多了,我只想把你从那个地方尽快带出来,你家太远,而我家离市区近。你先在我那里洗个澡休息一下,我还得回去看看。如果今晚我一点左右能回来,我再送你回去。我没有别的意思,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杨冰此时只觉得疲惫不堪。她低声说:“无所谓。不过一晚而已。”而且明天是周末。
  忽然想到她手里还有个私活要赶,她不禁徒生烦躁。
  车子在一栋六层楼前停下。
  杨冰忽然问道:“今天的事…… 真对不起,姓姜的会撕毁协议吗?”
  许文拉下安全带:“没什么道歉的,我还不至于要下属卖肉吧。至于合同,他应该不会撕毁协议的,基本上关健的字都签了。就算他要退出,我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他退,毕竟这不是他有势力、可以由着他为所欲为的小地方。”
  许文下车,走到杨冰那边,给她开门。杨冰下了车,腿还有些软。
  许文的家在五楼和六楼,最上面还有个阳光房。
  打开大门,里面是开放式格局的客厅、餐厅、外加工作区,一侧为厨房和卫生间,楼上为几间卧室和主浴室。
  许文家的装饰很简单:橡木地板,纯白的墙壁,大多数家具也为白色,包括工作台一侧现代式落地工作灯的小灯罩。会客区有一黑一百对面两个真皮沙发,一面墙壁上,挂着三副以黑、白、红为基调的系列抽象画。
  颜色最杂的要数靠墙而设的两列书架,一通到天花,上面摆放着各色书刊杂志,但尽管如此,客厅里还是随处可见一些杂志书刊,包括墙角上那个跑步机上。
  “请坐吧。反正不是第一次来,我就不必介绍卫生间在哪儿了。”许文说着,走入厨房,杨冰则在那个黑色的沙发上坐下来。她的身子陷入沙发里面,才发现自己今天一天有多么紧张。
  许文很快端出一个杯子,递给杨冰。杨冰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醋和茶。据说能解酒。”许文解释。
  “你确信?”杨冰瞪着杯子里棕色的液体。
  “你可以试验一下。”许文微笑。
  杨冰吞下了第二口。
  许文用遥控器起开电视,电视里传出晚间新闻的播音。
  杨冰忽然想起许文在电视台工作的女友张小楠,不禁抬头问:“我……我到这里,你女朋友不会有误会吧。”
  许文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把遥控器丢在沙发扶手上,一边转身一边淡淡地说:“我们早结束了。”
  杨冰‘噢’了一声,礼貌性地表示遗憾。许文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也没什么。她太年轻,我们太不一样。分道扬镳恐怕是迟早的事。”
  不一会儿许文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T-恤和一条长裤,还有一条粉红色浴袍:“这些不是新的,但都是干净的。先洗个澡吧,累了可以去楼上休息,有间客房里的床单被套是不久前新换的,我已经开了那个房间的灯。我还要过去看看,不想让何平一个人对付,也许我很快能回来,但这也说不准,所以你尽管放心休息一下。”
  很快,许文走了。
  杨冰对着电视发了会儿呆,慢慢站起来去了楼上浴室。
  开了水龙头,冷水放掉是热水。杨冰闭上眼让热水冲刷赤裸的身体。身上一股烟味酒味,让人难受,尤其是想起姜贤正强吻她那一幕。一想到姜贤正落在她脖子上的嘴唇,她不由使劲地洗脖子,差点擦下一层皮。
  过了杨冰睁开眼睛,头脑混乱了一阵,目光才聚焦到旁边的架子上。她拿起一瓶洗发液,机械地往头上抹去。
  ** ** 我是美丽的分割线 ** **
  杨冰洗过澡,穿着许文找给她的那个胸前印着卡通狗的T-恤和裤子,披上浴袍,走出了浴室。那浴袍是粉红色的,多半也是哪位前任女友留下的东西。
  她下楼坐到沙发上等头发干一点,顺手又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做一个警匪片,里面传来女警官高声叫喊:“站住!不许动!再动就开----枪----了!”
  她抬头看看墙壁上的钟。十二点多了,她洗了有半个小时。
  看了一小会儿电视,她的眼皮有些打架,便歪在沙发上接着看那个警匪片。再过了一会儿,她没有了意识。
  杨冰睡着了。
  睡得无梦。
  不知过了多久,杨冰猛然醒来。有一会儿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盯着电视里的一片雪花图像迷糊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意识。她关掉电视,听见楼上浴室传来水声。
  许文回来了?她想。不错,他的汽车钥匙就放在不远处的台子上。
  她抬头看看钟:已经快两点。
  一阵小憩之后,她反而更感疲乏,但是大脑里又恢复了运转,虽然意识还有些恍惚,可睡意已经全无。她看见桌子上的香烟,便拿起来抽出一根。想了想,觉得许文可能不喜欢房间里有烟味,于是她站起来,挑开客厅落地窗的窗帘、拉开了玻璃门走到小阳台上抽烟。
  外面还是很冷。但寒冷让她清醒些。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让清新的冷气灌满这个活了二十八年多的胸腔。
  星星在天上隐约闪烁。月亮很小,弯弯的,象人剪下来的指甲。
  杨冰想到这个比方,觉得好笑。她吁出一股烟气,自觉自己的模样一定很有看破红尘的女子的姿态。
  远处能看见一些高楼,透出一片灯火辉煌,映在夜幕里,这城市的夜空于是半明半昧,并不是完全漆黑。她努力辨认那边的高楼,分析着周晨住的那间饭店是在哪个方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睡了。
  想着想着她有些心痛。
  该放的就放了吧。她心说,同时嘴角弯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这静夜之中,这诺大的城市里,不知上演着多少或平淡或激烈的悲欢离合,她算不算其中一个?
  杨冰沉醉在这片夜色中。这样的夜景给她一种麻痹的感觉,太宁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静得能空出一片空间让人思考。
  这时她听见许文说话的声音。回头隔着玻璃门,她看见穿着白色浴袍的许文在客厅一角拿着电话在说什么。他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浴袍下面露出半截小腿,光着脚,踩在沙发边的小片地毯上。
  杨冰把烟点了点,烟灰落在旁边一个花盆里,花盆里有株仙人掌,可能是整个冬天被放在阳台上挨冻,现在惨兮兮的,大概早已从里面死掉。
  身后传来玻璃门拉开又关上的声音。不用扭头,她知道许文就站在了她身旁。
  “你不冷吗?”他的声音传来。
  “不冷。”她说。但不冷是骗人的。
  许文稍稍倾身,把双肘支在阳台上,他们中间隔着栏杆上那盆死去的仙人掌。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她的思维飘忽地想:那个司机应该被罚款,就象随地吐痰的人该被罚款一样。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直到那支烟只剩下一小截,杨冰忽然觉得这个场面很荒谬。他是老板,她是职员,可是他们穿了浴袍,一起在阳台上看夜景。
  “我今天很失态。”她说,一面说着,一面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很蠢。而且是在两个上司面前。简直是职业上自杀。”
  许文没说话。
  “对不起。”她说。
  “不是说不用对不起吗?再说…… 忘了这事吧,反正还好,什么都没发生。”
  杨冰抽了一口烟。她应该停止说话。不知怎的,她却继续说:“最近我总是犯错。对不起。真的。”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
  杨冰觉得许文是在安慰她。
  她觉得那一刻特别孤独,很久以来,她都过得很闷,可是她没人可以讲,一直都闷在心里,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那种忧郁,可是躲在阴影里的忧郁却随着时间在悄悄地膨胀,好像把她逼入一个四角,虽然她每天可以做到表面上的平静,夜晚却常常在梦醒时感觉恐慌无措。有时她甚至担心自己:难道我也有人们说的‘都市忧郁症’?
  如果这时谁给她一点点的体谅和安慰,或者让她嚎啕大哭一场,她都会觉得很感激,但城市生活往往没有这样的人可以倾诉。
  而许文给她的感觉是个可以聆听的人。至少,他到现在表现的,是个不错的老板。
  就在那一刹那,杨冰脱口说道:“我喝醉了…… 我喝醉了,是因为这个城市里、另一个酒店里,有个人在等我。我没有去。本来想去来的,后来没去。知道吗,我该感谢你:你把我拉去吃饭。”
  许文终于转过头。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他的视线越过那个死仙人球落在她身上。
  杨冰咬着嘴唇,神经质地不停地用拇指擦着香烟的过滤嘴。然后她把自己和周晨的事情都说了。简洁,但是准确。奇怪的是,杨冰在诉说自己的故事之前,觉得很压抑,可是张开嘴来,倒好像是讲别人的故事,平静,很有理性。只是她在叙述的过程中身体在不断的发抖,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不是。
  杨冰说完以后,许文不置可否。许文的确是个很好的听众,即不打断你,也不发表意见,就那样安静地听。
  杨冰不知道他会怎样评价她。如果他认为她是个坏女人,那也无所谓。反正她都发泄出来了,这会儿她感觉挺良好,尽管她自己觉得自己有坏女人的形像,而且认为方才的‘一吐为快’是个十足的错误。
  许文又把目光拉回到远处的高楼上。两人静静地继续看着夜景。
  过了一会儿,杨冰把香烟放在嘴唇上,才发现烟早就灭了。她把短短的烟头重新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天冷。”她说,“你进去吧。我抽完了就进去换衣服。你不用照顾我的,我可以出去拦车回家,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出租车经过比较多。”
  她想,或许许文会对她印象很差,很差,很差、差、差,差到让她离职。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她又一次把烟头放在唇边时,她眼角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她没来得及看见许文是怎么到她身边的,因为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把她的烟头从手指间捏走的手上。
  许文拿过那支小小的烟头,把烟头在花盆里弄灭。
  “抽烟有害健康。”他一边把烟头在硬硬的土里摁,一边这样说,标准的语调和平淡的语气跟电视广告没什么两样。
  他说:“不象酒也不是鸦片。即不能用来陶醉也不能麻醉。”
  他把烟弄灭了。
  “纯粹的有害健康。”
  怔了片刻之后,杨冰忽然笑了。笑的时候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她用粉红的袖子去擦。
  她感到一只手隔着袖子捉住她的胳膊,然后听到门开了。
  “进去吧,外面冷死了。”他的低语这样传来。

  二十三
  进了屋子,许文一手捉着她的袖子,一手把推拉门合上。这是一个平常的举动,可是孤男寡女之间,这个动作却让人感觉到一点暧昧:即不是直接的触碰,却又不算没有接触,仿佛介于无声和有声之间,好像没什么,又能让人产生些许类似恍惚的不确定。
  许文转回身的时候,两个人离的很近,杨冰还在低头擦眼泪,同时尽量不让更多的眼泪生出来。许文从旁边的矮柜上一盒面巾纸里抽了两张给她,她接过来擦泪。
  许文的手顺势安慰似的、不轻不重地放在了她的肩头轻抚了两下,然后就没有离开。
  后来说不清是他的胸膛贴上了她的肩头,还是她的头靠上了他的肩膀,反正杨冰最后依在了许文得肩头,左手攥成个小拳头,隔着厚厚的浴袍,放在他右边的胸膛上。后来杨冰回仔细忆的时候,也还是没弄明白。
  再后来,许文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试探性的,略带迟疑。然后他的唇滑了下来。在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之前,她犹豫了一下,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然后她还是仰脸接受了他的唇。
  两人拥吻的时候,杨冰才发觉他们都冻僵了,鼻子,嘴唇,都是冷的。杨冰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即将来临的情潮里,在某种程度上,那是一种宣泄。
  一边接吻,许文缓步将她推引到沙发前。许文把她放倒在沙发上,解开她的浴袍,推上那件T-恤亲吻她的身体。他亲吻地很慢,很仔细,慢得变成一种折磨。
  从他的举动来看,许文对女人很有经验,他把手放在女性敏感的地方慢慢地抚摸。杨冰忍不住张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她不想太被动,于是她离开沙发,为他解开浴袍。他浴袍下面只穿了条内裤。她用同样的方式回吻他,先是他的下巴,然后是脖颈,然后是胸膛。她注意到,他的腹部虽然还算平坦,但没有‘六小块’ 肌肉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周晨也没有‘六小块’了。
  是的。大家都不再年轻。
  他身上有着香橙沐浴露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在她的亲吻和爱抚当中,他的肌肉绷紧起来,目光里有克制的冲动。
  许文拉起她把她带到楼上黑暗的主卧室。
  走廊尽头有间卧室亮着灯。那本是许文让她休息的房间,可是他们现在却进入没开灯的主卧室。这个结局,是两个人始料未及的。
  许文没开灯,对面卧室的亮光射进来,斜斜打在一面墙壁上。这样的半黑半暗的气氛更好,让每个人都能更自由,更放纵,让欲望恣意驰骋。
  杨冰醒来的时候,因为宿醉而有些头疼。她睁开眼睛,首先看见一盏陌生的台灯,然后是个陌生的衣柜,接着是陌生的窗户和没有拉上的窗帘。
  她感到一只手臂压在她的腰部。
  一切都想起来了。
  杨冰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她还想要这个工作,所以结果即使不能更好,也不能更差。
  她必须首先保持冷静。
  杨冰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后悔就象气泡似的一连串冒了出来。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她是凭本事吃饭的职业妇女,以后还要和老板抬头不见低头见呢,和上司有染绝不是她的风格。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样一来,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更好,一个是变得尴尬。
  杨冰看了看桌子上的电子钟,已经九点多。思考多时,不管她心里有多不踏实,她决定面色坦然的离开,这样对以后两人相处比较好。
  许文被她轻轻地移动惊醒。他睁开眼,怔了短暂的那么一下。如果他也后悔,那么他没有表现出来。
  许文问:“几点了?”
  杨冰告诉了他时间。许文翻了个身离开了她的身体,闭眼躺着。杨冰知道他脑子里正在越来越清醒。
  杨冰揭开被子坐起来。许文抬起头来看见的是她的裸背。
  “你起来了?”
  “嗯。不早了。”
  许文拉住她的胳膊,自己也坐起来。杨冰从他犹豫的表情看出来,他心里有话。
  “昨天……”他语气迟疑。
  “昨天……是个意外。”杨冰平静地说。一夜情对她来说不是第一次,但希望是最后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一夜情的对象是她的老板。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听见她的话,许文似乎有点意外,他不确定地看着她。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她继续说,“有时候在某种气氛下情不自禁,也许在现在这个年代没什么大惊失色的…… 有些事,发生过就发生过了,也没什么。”
  杨冰披了衣服起来,说:“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好吗?”然后她去冲了个澡。
  洗过澡以后,杨冰看见许文穿着睡衣在楼下厨房煎鸡蛋:“吃了早饭你再走吧,早晨空腹不好。”他说。
  杨冰迟疑了一下,看着厨房里那个背影,‘唔’了一声算是同意,同时对那个煎蛋的背影产生了一点诧异外加一份算是‘触动’的情绪。
  之后的每天,日子都平淡的过去着。杨冰心情好了些,不再为周晨的事情而烦恼。过去了的事,想什么都没用。她整天忙着工作,工作,再工作,工作给她带来希望,也让她难以有时间胡思乱想。
  忙碌之间,杨冰又开始了相亲活动,而且她的态度必以前积极了些。就算不成,就当是下班后的娱乐也好。但是她轻易不会跟人上床。她想,性爱不代表什么,真正的感情,应该就是平淡的。
  和许文那次,杨冰很担心了一场,不过没几天例假就来了,她心里才松了口气。
  杨冰常常会回家看看,不过她拒绝回家住。品尝过太多的自由,她知道自己无法忍受鸟笼的约束。
  同时,杨冰更加关心弟弟的功课,经常去看他,有时候她怀疑杨骅都有点烦了。后来有次她看见杨骅和一个女生在路上一起走,她就疑心他们好上了。她忍不住问杨骅,杨骅皱眉说:“哪儿跟哪儿啊!你别瞎猜!”
  一个月之后,杨冰意外的收到一张转帐单。整十万块。周晨寄来的。同时周晨给她发了个短信:谢谢你。爱你。祝快乐。晨。
  杨冰知道这里面大部分是她凑给他买车的钱。现在他还给了她。这是一个句号。不知两人是否还会邂逅。
  杨冰的心湖被打起了一个小波浪,不过她知道,最后它会平静下去的。她给他回了短信:支票收到。谢谢。祝全家幸福。杨。
  很刻意的,她没有用‘冰’字,而用了她的姓。
  发过这个短信,她长出一口气,不知是释然,还是哀怨。
  宏宇有外地的生意,杨冰很积极的参与。只要有钱,她哪儿都愿意去。
  有了些积蓄,和周晨还的钱,杨冰开始积极考虑卖房。周末不干私活的时候,她都会去骑着雅马哈看房。她很想有个自己的地方。
  人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往前前进着。
  杨冰相亲约会被同事撞见了一次,于是公司都传开了:杨冰有男朋友了。杨冰解释说:什么呀,才见过两次。
  后来许文好像也新交了个女朋友。用‘好像’这两个字,是因为许文和那个女孩子似乎若即若离,大家也就是看见他和她一起出入过酒吧一两次而已。她是个外企白领,二十五六的样子,长的不是很好看,可是比上回那个张小楠稳重的多,蛮成熟的。大家猜着,这是老板新女朋友 ---- 人家大驾光临时都小心点,别得罪了!
  然后毕霞结了婚,结婚的时候公司同事都到了场,毕霞向来老成持重的脸上带着一点羞怯和兴奋,陪在她那位在外交部吃‘皇粮’的老公。
  这似乎是结婚的季节。
  紧接着,年轻的秘书王小姐也结了婚,嫁了个有钱人,于是乎辞职不干。
  何平急忙招聘了个新的女孩儿,叫董馨。董馨挺漂亮,比原来王秘书还漂亮,大家开何平玩笑:找秘书怎么净找漂亮的呀。何平一本正经地振振有词:客户来了,秘书要端茶送水,这和设计图纸一样,是咱们宏宇的脸面!说的大家都哄笑起来。董馨年轻,没什么经验,有时怯怯的,还老办错事,何平有时候都不耐烦了,可是许文还挺耐心,常常指点她。那时候许文和白领小姐关系若有若无,于是宏宇最新消息传来:好,咱头儿看上董馨了吧。
  还有件大事:七月份的时候,杨骅毕了业,成绩挺不错,工作也有了着落,虽然薪水不高,不过刚毕业的学生,能怎么样。
  杨冰很兴奋地跑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然后带他去鹤翔庄吃中式大餐,实现了她‘翻身农奴得解放后一定请你打牙祭’的诺言。结果杨骅吃得太饱,晚上还吃不下饭,弄得老妈很失望,因为白做了一顿鸡鸭鱼肉。当然去鹤翔庄吃中式大餐杨冰他们是瞒着父母去的,所以老妈还以为杨骅身子不舒服了。
  更让她欣慰的是,她找到了一套房子。
  那套房子不大,只有两室一厅,但反正她打算日后用来出租,所以这种房子大小正合适。那套房子并非新房,但也只有一年居住期,装修并不好,主人因为要某些原因而不得不出售,价格比较低,于是她抢了下来。
  抢下这套房,杨冰有自己的打算:这套房根本没被照顾好,装修也有些土。但杨冰可以自己做室内设计,日后找关系寻到信得过的装修公司把装修重新弄一遍,这样本身就能增值。
  她交了笔底金,把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余款贷款。
  她特别看中那个客厅,有个朝南的落地玻璃窗,就象许文家里的那样。房间大小基本还可以,客厅够尺寸。她已经想好了客厅的格局:木板地面,浅色的柜子,矮背现代沙发,最重要的是她的工作台要正对着阳台玻璃门。

  二十四
  似乎到这里,杨冰的生活逐渐转上正轨。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过去跳了出来缠绕她。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她在S市曾经在一间酒吧认识一个陌生人,她被他吸引,他也被她吸引,于是两个成年人很简单地回了他的住所。后来又见了几次,每次都不用说很多话,似乎黑夜里的安抚已经足够。
  但她不了解他,也许他其实也不了解她。也许这就是都市孤独症,他需要一个女人的温暖,正如她有时想要一个肩膀来依靠一下,也许她的沉默给他以潇洒的印象,让他徒生情愫。直到有天一个女人找过来,她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只是关系不大好,而且那个女人住在另一个城市。
  杨冰未置可否,她可以心甘情愿地撤出。但他不想。他甚至想舍弃他的家庭。
  但杨冰坚决地退了出来,干净、彻底。
  可是这个女人居然和宏宇的一个设计师的什么亲戚是朋友。终于有天在谈论什么什么、又提及什么什么的时候,杨冰的名字被引了出来。
  纸是包不住火的。
  秋天要结束的时候,流言传到公司里来了。起先杨冰还不知道,也没有察觉,照样每天画图,出差。
  终于有天,她觉得同事的眼神有些奇怪了,特别是有个平时自视甚高、业余时间还挺花花的一个设计师。她怎么也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后有天,她在上洗手间的时候,听见了别人的私语,说她过去的事。
  “听说她外头挺疯的,做第三者。”
  “每天看着她的样子还挺堂皇的。不要脸。”
  “说不定她跟她男朋友分手就有这个因素呢。说不定在S市待不下去才回来的。”
  她那时好像身上结了冰一样。
  她在最失意的时候得不到亲人、朋友的安慰。很久以来,潜意识里她曾把和周晨的分手看成是自己的失误:也许她不够有情趣,让爱人感觉到了厌烦。
  刚分手有阵子,她食不甘味,夜夜体味令人窒息的心痛,有阵子她不敢照镜子,她总认为自己胸部不够大、或者曲线不够突出、或者缺乏女人的吸引力。
  那阵子,她的确有些自暴自弃,或者说有些迷失了方向。
  现在她决心重新来过,也终于调整好了心态,过去却象埋伏在黑暗中的猛虎一样跳了出来。她是犯过错,但是一旦做错,便难以挽回了吗?这个世界不公平,为什么男人风流,没有人指责,女人就不一样呢?为什么没人能看出来,现在的她不是那样的?
  杨冰在公司里这样的窃窃私议和各种猜度中想了很久,终于在秋叶就要落尽的时候,拿着辞职信找到许文。
  许文正在忙碌着什么,一边敲着计算机键盘,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有什么事?”
  杨冰递上辞呈。
  许文扫了辞呈一眼,怔了一会儿。
  “这上面没写理由。”他说。
  “没有理由。”她回答。
  许文语气有些几分冷漠:“没有理由的辞呈,不能成立。”说罢,又开始辟辟啪啪地敲键盘。
  杨冰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换工作。”
  “为什么?宏宇给你的薪水不够好?”许文的声音更加寒冷。
  “不是。”
  “那为什么。”
  “……”
  “我在等你回答。”
  杨冰没想到许文这个样子,心里开始诅咒起他来。本来她可以赶紧找个理由,可一时好像也没有特别好的理由。她皱眉说:“设计师多了,你随便就可以抓一个过来顶替我。我在不在,对你不都一样吗?你要不满意,算是把我炒了也行。”
  许文停下键盘敲击正眼看着她:“我自认为是个好老板,对员工不错。不管我们之间怎样,我还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我从来没有随便解雇过我的职员,反过来我也不能接受你没有正当理由炒我。如果你想走可以,宏宇不可能给你出好的推荐信。”
  “理由?就是不想干了,就这么简单。”杨冰态度也生硬起来,同时想骂人,也后悔走错了棋,觉得应该找何平才对。
  许文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以为我找了个不错的专业设计师,看来我看错了。我还以为你是个挺独立挺理智的人,没想到你这么使性子。”他不快地调头继续敲打键盘,“你出去吧,想清楚再来见我。”
  杨冰忽然觉得想哭。她曾对许文一直怀有一种异样的感激和默契。但今天那种感觉荡然无存。
  她冷眼转身离开。
  “等等,把这个拿走!”他冷着脸,用目光示意桌子上的辞呈。
  杨冰回到他桌子前拿辞呈。
  许文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盯着计算机不停的打字。
  那一刻她不知为何对许文产生了一种怨气。她突然抓起辞呈,转身尽快的离开了许文办公室。
  杨冰请了病假。连着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去上班。她在自己的老宅里,稀里糊涂地随便吃顿饭,就睡觉,睡醒了,再胡乱吃点。
  这片老宅,本来是要拆迁的,但是不知为何似乎这计划一拖再拖,于是她仍旧住在这里。许多人都搬走了,而她没搬,因为她等着随时搬入她的新居。
  但是。她心想。买房子的事,恐怕要黄了。下份工作,不知会不会找得顺利呢。
  礼拜六的早晨,杨冰吃了点昨晚的剩饭。屋后靠墙有条长石板凳,也许很多年前,这里的小孩子曾经在这个石板凳上玩耍,上面有被凿的痕迹,大概可以用来夹爆竹。
  她就坐在空无一人的后院里的这条石板上,耳机里传来摇滚的音乐,有些颓废。
  早晨的日光洒下来,落在身上,有些暖暖的。她身后不远是那颗古老的大树,她一直觉得很可惜:如果这里起了新区,这里这种古老的气氛便会象地图上的一个记号一样被抹去……
  这时的这棵老树,还残留着些许枯叶,随风吹拂,偶尔又会飘下一片来。因为这个老院里现在只有她一个常住户了,她又从不去扫,于是那些落叶就那样在地上铺着,有时随风被刮起,吹到窗台上,或者更远。
  耳机里传来王菲的一首老歌。她把声音开大了些。
  王菲有些歌唱得如此痴情凄迷,曾经有段时间她都不敢听,因为怕那种绝望心碎的感觉。
  她回N市,是想找回亲人在身边的感觉,可是她没有。
  这不,前两天她回了趟家,随口说她辞职了,老爸当时眉毛就皱了起来。也是,她如何跟爸爸解释她辞职的原因呢?
  可是她说不出原委,老爸更上火,指着她鼻子大骂她‘没常性’‘你们年轻这代根本不懂安心工作’‘野猫子抓只耗子就当自己是老虎’。
  杨冰也急了,两个人急了就不忌口,吵得不欢而散。
  她对着大树长叹一声。原来一个人的时候想回家,回了家发现想一个人。这是个圆圈圈呐,人象圆圈上的运动点,周而复始得跑。
  她不能回家过,那就一个人过。
  而现在,她居然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至少她现在有这棵大树为伴……
  杨冰看着枯叶,心想:如果搬走,我会怀念这棵树的。

  二十五
  忽然她身边多了个人影。
  杨冰首先一惊,几乎吓得跳起来,然后她发现是许文。
  她戴着耳机,没注意到汽车的声音。
  许文到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是和何平帮她搬家,第二次是因为其他一件小事。
  现在的杨冰并不想见到他,所以她没有摆出任何笑脸。
  “我能坐下来吗?”许文问。
  杨冰没理她。于是许文在石板另一头坐下。他看了她一眼。杨冰后背靠在墙上,脚翘在前面一张小板凳上,上身随便套着件毛衣。
  很滑稽的是,那是杨冰老妈给编的那件紫红色的毛衣,杨冰不喜欢那颜色,可那件毛衣最厚,最暖。她很不雅地伸长着腿,一手抄在毛衣口袋里握着她的MP3,另一手抱着一个大毛毛兔子,脚上穿着一双毛毛熊拖鞋。
  “你请了病假。”
  “……”
  “我猜着你没病。所以亲自来印证一下。”
  “失眠算不算?头疼算不算?”杨冰把怀里的大玩具兔子抱紧了些,面无表情地说。
  许文吁了口气,和她一起看着落叶往下掉。
  杨冰不理他。他说不说话都无所谓,反正她把他当隐形人。
  “那天,也许我态度不很好。”许文终于开了口,“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没接话。于是他又说:“真的。我道歉。”
  杨冰眼睛眨了几下,有些诧异,但仍旧没有说话。
  许文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来,点上。他们这样坐在后院里,看着落叶,看着偶然飞过的鸟,看着日影偏转。许久,许文都没有开口。杨冰觉得他沉浸在思绪里。
  许文终于在烟抽了一大半的时候说话了:“这几天你不在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我想,我能猜到你为什么要走。”
  杨冰抿唇不语。她扭头盯着别处。此时谈论这个话题,她觉得难以忍受。
  他继续说:“我不想对你品头论足。我不想对任何人的隐私指手划脚。也许,我也没这个资格。”
  杨冰扫了他一眼。
  许文默默把烟抽完了,在身旁石板上碾灭。
  “我以前是A大毕业的。对,对于这个城市,我其实是个外来人;跟你不一样,你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
  “我在A大读的书,学习成绩不坏,可也不那么好,”他哼笑了一声,“整天我老想着玩,打扑克,听歌儿,睡睡懒觉,我们学校冬天还有早操,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我老变着法的请病假。不像你,是个好学生,门门都过90,品学兼优,总拿奖学金。我要是那样,我妈非高兴死。
  “大学里,有个女生对我特别好。我也不知道她看上我什么了:又没钱,又没势。她也不是个美女就是了。反正一来二去,她成了我女朋友。我比你大五六岁吧。不过你上学早。我上大学的时候你还念初中呢。就差那么几年,学校里风气就变的很不一样,我们那时候,交个男朋友女朋友的,还想的挺长远,你们那会儿,就不一样了吧------ 我并不是说你不专情……
  “那个女生,做了我女朋友,真跟老婆似的,还给我洗衣服,洗床单。我也挺心安理得的,觉得未来的老婆愿意,不是周逾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就这么稀里糊涂我毕了业,毕业我爸帮我活动了活动,在市里一家不大的政府设计院工作。我女朋友被分到她来的镇上去。她是学历史的,回去能干什么,就进了党史部。
  “我妈挺喜欢她,说她能干,贤惠。我也没多想,那将来娶她就是了。不过那时候户口真成问题,想把她弄进市里来,拖了两年才弄进来,送了好多礼,求好多的人。
  “她调动还没办妥的时候,我在职的单位派人到外地进修,只有一个名额。我那时候真是走运,原来选定的那个人,比我大好几岁的,出差的时候车祸死了。单位年轻人不多,领导就把我给送出来了。于是我就到了N市,进修为期两年,在一家挺大的国家级设计院进修,每周还到你们K大上课。
  “我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水平,觉得自己那点东西挺丢人,到那个时候才开始拼命学的。
  “过了一年多点的时候,我在K大认识了个女孩儿。她是某教授的女儿,比我还大半岁。我第一眼见到她,眼睛都不会动了 -----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有气质的女孩子。我那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这才是我梦想中的情人。
  “若是平常,我想她理都不会理我,我追了好一阵子,连门都摸不着。想想我也挺胆大的,一穷二白,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不过可巧,她那时候闹爱情风暴,太痛苦了,正好我还在,我就安慰她,结果,我们就好起来了。我从来没觉得那么幸福,真的很快乐。只要她想要的,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老说我,说我太死心眼,说我们将来不会成的。我说为什么不会,她说首先我们不在一个城市。我说那我调到N市来。她就笑我,说哪儿那么容易。我想说我老婆都调到B市了,我也能调到N市,不过我没说自己有个未婚妻的事。
  “那一年,是我渡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然后进修结束了,我不得不回到B市。我回去以后,她不回我任何信,也不接我电话,除了一次,她给我寄了张生日卡片,说我们是不可能的,让我把她忘记。我很着急,整天都想着调动,我妈说为什么,我说我就想去N市。我女朋友以为我见了大都市,想往上走,还挺支持的。结果后来调动不成,领导还特别反感我,老给我穿小鞋。我觉得呆不下去了,那时候年轻气盛,一气之下就辞职了。
  “我爸妈都快气死了,我姐也骂我。我跑到N市来找她,她特别吃惊。我要她嫁给我,她说你拿什么养活我?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年轻人,从小让家里人养的,真是什么都不懂啊。我于是夹着点钱,到处找工作。后来没钱了,她还借给我。说是借,她也没要过。我也没机会还。

  二十六
  “原来想,我有大学学位,还在N市进修过一年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结果处处碰壁。好不容易我在一家小建材公司找了个差事,赚一点点钱。我想,等我再多攒一点,我就娶她。
  “后来我女朋友来了,我才跟她说了实话。其实我早想告诉她,可是就是很难开口,我知道她爱我,所以要坦白特别困难。我把她伤的透透的,我女朋友当天就坐火车回去了,连晚饭也没吃。我特别难受,后来就跟小雪讲了。小雪是她的名字。她很吃惊,我说我真的爱你,什么都抛弃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她说以后再说,现在先考虑生活问题。
  “还没告诉你她是学政治经济的,还学点法律,能引经据典,每次吵架我都输给她,彻彻底底。也许是她家庭背景的缘故,也可能是她专业的缘故,她对社会和人性分析的特别透彻,有时候也觉得很残忍,觉得太消极。她真是很聪明。
  “可是有天,我下班去找她,结果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我很生气,她把我拉到一旁说改天给我解释。后来,她说,她要跟他结婚,到美国去。我当时就傻了。她跟我说,她原来就是和这个人好的,当时有些误会,吵翻了。她说她原来就没打算真的做我女朋友。我问她我哪里比不上那个男的,她说:钱上我就比不上。
  “她说当时没直接跟我讲明是因为看着我丢了工作就跑了来,她挺感动,所以不忍心离开我,想看着我能找碗饭吃再说。现在他男朋友来找她了,她决定嫁给他。我要她嫁给我,她说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生活方式不同,生活水平也不同,她没办法跟我受那种穷。
  “于是她就走了。我难受了很久很久,抽烟,喝酒…… 抽得很凶,喝得也厉害。家是回不去了,我就在N市留了下来。干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时间不能就这么浪费下去,我觉得钱挺重要的,有了钱,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要什么样的女人。我又开始找工作,找我本行的工作,做什么都行,打杂也行,只要能进去,那家建材公司见我不好好干,就把我给辞了,我那时候真是背水一战。
  “后来真让我找着了,在一家小单位打杂。我什么都做,制图,晒图,打印,帮忙画点儿,扫地擦桌端茶倒水,还考了成本预算、给排水什么的。一干干到二十六七吧,然后我觉得学的差不多了,这家单位干的没意思,就想换一家,结果还不好找。
  “我当时反正也混的不象个人样,干脆自己开了皮包公司,就我一个人,好些事情都不懂,一边做一边摸索。手腕不少耍,骗人的事也做过,还拉过原来建材公司的同事一起骗,开始只能做点小的二手活,你肯定知道什么意思。我那样干了好久,都拿不到大活。后来我使了点手腕,想办法把宏宇的名字很小很小的给签到图纸上去了,每一样都留了备份。等项目基本定案了,我跑到人家单位说:这实际上是宏宇干的。我说我来给你干吧,我手下也有多少多少人,绝对能给你干,这里面还有更改的余地,我还能给你扒拉下百分之二十的成本,保证不影响使用和美观。不成我不收钱。人家一听就把那放二手活的人给找来了,项目都撤销。后来人家就给我做了。这是我第一个真正的项目。画图,制图,预算,结构,都是我一个人做下来的,不懂到处问,厚着脸皮回B市找老朋友老同学。那时候特别后悔没好好读书,没有多选几门课,所以没饭钱也先紧着买书。为了赶任务,我也放二手活。告诉你个秘密,我也没少抄袭国外的东西,七改八改,最后象模像样的凑上去。看的东西多了,也是为了吹牛,把人家唬的一愣一愣的,还以为我多有经验。当然我也吹漏过。
  “这期间我回过一次家,因为我爸病了。回家他们都不想见我。见我就骂我。到现在我妈还不跟我说话,我在N市还有个公寓,就是给她买的,在二楼,方便她上下楼,可她就不来,后来我爸过世后来了一次,没住几天就走了。我原来的哥们跟我说我女朋友那次回去不久就结婚了,结婚以后还挺不美满,据说嫌她……不是\'处\',所以她老公不疼她,还常打她,听说有了小孩以后好几年才好点。我内疚的很,没脸见她。我要是有胆,应该让她离婚,我娶她,让她脱离苦海,至少我不会打她。我也不会老让她给我洗衣服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那时我自己只有个赔本的皮包公司,自己都难养活。说实话,我也没这个脸。以后好多年我都没见过她。”
  许文点燃了另一根烟。他的样子有些疲惫。
  “这就是你工作的宏宇是怎么来的。怎么样,想象不出来吧。
  “我后来有了些钱,我找过好多女人,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我想我那时候比姜贤正好不了太多吧,就是没他那么明目张胆,那么放肆。可能主要是没那么多钱。
  “后来就觉得没劲了,挺空洞的。想找个人认认真真相处,然后结婚,可就跟你讲的,恋爱的感觉都找不到了。有喜欢我的,我不是很喜欢,有我喜欢的,人家不相信我,或者我后来自己打退堂鼓了。大概觉得谈恋爱挺累的。累过一次,就没力气了,而且我那时候忙死了,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和何平跑,还要亲自制图设计做方案,经常熬夜,一熬夜脾气就特别大,不是不想理人,就是有点小事就想发泄。也难怪有人嫌我不够诚心。都是压力造成的。何平跟我也才几年。那时候我们不在现在这个地方,租了个小房子,很难看,搬了两次家,才搬到这儿来。当时搬到这儿还下了番决心,因为租金高。可是值得,撑门面。现在说宏宇,大家都知道,谁看着宏宇的楼面还会联想到几年前那个还会漏水的破屋子?没有这个门面,哪请的了那些大学生研究生什么的?
  “后来干脆想一个人呆着。那时候我已经买了我现在那个房子,房子里大大的,安静的要死。你可能还不觉得,可我觉得。呆几天就觉得闷。闷了就想去找人陪。有时我觉得这种日子就象 ‘抽鸦片’,闷的要死的时候,就找个人,陪我抽两口,也没什么特别的精神沟通,过一段人家烦了,或者跟我闹起来,那就分手。现在好多女孩子看见经济条件好的,都蜂拥而上,主动投怀送抱,有时候躲都来不及。我当然不是说你,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有时候想想,挺感谢小雪的。她让我知道钱的重要性,出人头地的意义。没有她我还在混日子呢。”
  杨冰下意识的揪着毛兔子耳朵。
  许文默默地抽着烟。
  秋天的风刮过来,扬起几片树叶,刮到许文身上。许文把它们一一拿下来。

  二十七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杨冰终于开口。
  许文呼出一股烟,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屋瓦,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这个工作吗?”
  “因为要顶替老唐?”
  许文摇摇头:“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看着你一个人往这个破房子里搬,猜着你穷困潦倒……”
  “你是可怜我?”杨冰坐正了些。
  “不是!当然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瞧你那样,还开雅马哈、穿名牌,我那时候只有三四件衬衣、挤公共汽车呢。你听我说完。我看着你一个女孩子忙来忙去,胆子比天还大,蛮佩服的。我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你肯定也受过什么委屈。没受过委屈的小女孩儿眼里,没有那种神情……”
  “什么神情?”
  许文瞥着她,晒然地笑。他说:“嗯,说不来,挺严肃,有点强打精神,可是见人就笑,装幽默,没人看见的时候又会发呆……对,就是这个印象。”
  杨冰想了想,自己‘嗤’地笑了一下。
  “可是你眼里还有股子劲儿,不服输,老是在动脑筋,有个机会就想蹦。我给了你几个小活,就是想试试你。说不来。反正那时候看你,就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许文吐出一口烟,眯起的眼睛落在远处,停了一会儿,才说:“我。”
  杨冰抱紧怀里的兔子。
  迟疑片刻,她说:“你跑来是想我留下来是吧。我也不想辞职,你知道的,我房子首期都付了,现在要撤出来还要亏钱的。可是……哎。人早知道是错的,就不该做。我那时候真的很荒唐,可能想报复吧,或者是…… 真的一个人感觉要发疯。有时候自己的觉得自己……不好……但我没想过拆散别人的家庭。事先我不知道的。我以为大家不过是成年男女游戏一场,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寂寞……”
  杨冰下意识地揪着毛兔子耳朵,慢慢地说:“我回N市,是想重新开始。我也不想过以前的生活,可是……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我,但其他人看待我的眼光…… 也许我该换个环境吧。不过,你特意前来,我真的很感激……”
  许文喷出一股烟,淡然说道:“我说过,对别人的私事我并不想品头论足。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也半斤八两?”
  他把烟蒂掐灭:“你在宏宇干的很不错,而且你有你的潜力,你的脑子很活,思维比较新颖,设计构思一般来说很注意周围环境协调。也可能是你是女性吧,女性比较细心。可是你又跟毕霞不同。我真的不想你离开宏宇。”
  杨冰有些诧异,她扭头看他:“我那次面试的时候,你因为我是女的,把我刷下来了。”
  “有吗?”
  “有!”杨冰略略提高了声音,“我跟在你背后,听见你和何经理说话。何经理对我评价好,问你的意思,你说:可惜她是女的。我当时就知道你不会要我。”
  “我不大记得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因为我们这一行,接触的有钱人多,女设计师挺不好留,尤其是年轻漂亮的,那我不是白栽培了,都栽培到人家家里当阔太太了。”
  杨冰笑了一下,又听他随口包含了她年轻漂亮的意思,心里的虚荣心就有那么点膨胀了,虽然她知道自己不那么年轻、漂亮了?可能刚过及格。
  许文接着说:“你也不老实!躲在别人后面偷听。”
  “我没有偷听,偏巧跟在你们后面,就听见了。”
  许文嘿嘿笑起来,眼睛瞟着她,好像说:偏巧?
  杨冰叹口气:“可是办公室里的同事……”
  “我知道压力会很大,可你去了其他公司,你能保证流言蜚语不会传过去?慢慢熬一熬吧,事情总会过去的。就当是重新开始的起点。”
  杨冰想想,也有道理,逃跑不是出路。
  “可是,重新开始好难啊……”
  “我会帮你的。”
  杨冰仍然打不起精神:“怎么帮?”
  “假如我和何平仍旧对你用平常的态度相处,或者再显示出亲近些,我相信慢慢其他人会慢慢转变过来。当然,我说的亲近,没有特殊的意思。”
  于是,礼拜一,她又开始上班了。她很感谢许文。没有许文给她的精神支持,她做不到这一点。

  二十八
  日子照旧过下去,杨冰几乎成了吝啬鬼,经常察账单。她现在手上没有多少钱,等房子到手了,还要做装修,还要买家具。
  杨冰对相亲不再感兴趣。随缘吧。但是她每个礼拜坚持做一次面敷,让即将奔向三十的自己能把青春滞留。
  有天传说中许文的女友、那个二十多岁的小白领穿着套装来找许文,被杨冰撞见,杨冰觉得许文有点不自然,当然也可能是她看错了。她那时候刚好拿着客户的文案从许文办公室前走过,许文正在关门,她听见许文说:“不是说最好不要到公司来……”就听不见了。杨冰想:许文又在吸‘精神鸦片’了吧。
  让杨冰特别惊奇的是,杨骅恋爱了,他的新女友就是林萧过去的室友,也就是陪林萧去医院的那个女孩子。杨冰那天请他们俩吃饭,吃了饭以后看着弟弟带了她上出租车,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谁也不拉谁的手。
  然后就到了十一月。杨冰难得的快活,因为再有半个多月她就能领新居钥匙。
  本来杨冰对自己的住处有些担心,因为这片老宅要拆迁的消息又传来两次,如果现在要她搬家,岂不很麻烦?新居进不去,再找房子,又很麻烦,而且房东也不会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只住很短一段时间的人。
  最后一个选择就是回家,可是对于杨冰来说,一想起爸爸那张臭脸她就汗毛竖起。
  还好那个拆迁到现在是干打雷不下雨,然后说过了元旦才会正式开始。杨冰就天天祷告上帝,新居过户手续一定不要拖过过年……
  那天是个礼拜四,杨冰又加班,晚上一路开到家,已经半夜十点多了。杨冰下了车,上了锁,拿了钥匙开大门。突然从旁边窜出了个黑影来,
  杨冰吓了一跳,刚叫了一声,那个黑影就把她嘴巴捂上了。杨冰被他一扑,往后趔切两步,撞在摩托车上,两个人一起栽倒。杨冰后背压在摩托车上,弄得生疼,那个男人首先给了她一拳,把她打得昏天黑地。过了几秒之后,杨冰发现那个人在解她的裤子,另一手已经摸到她胸前来了。还好冬天到了,衣服穿的多,那个人解衣服就耽搁了一会儿。
  杨冰醒悟过来之后,奋力抵抗,又是踢又是打。还捡了块石头狠命打那人的头。那人抵挡困难,终于放弃。杨冰一摆脱威胁,冲进了宅子把门反锁起来。
  可是她的手摸到门锁心就凉了:门锁被撬过,门框上的插口已经变形,外头人只要用力推一推,就能把门弄开。她把沙发拖过来顶在门上,把窗帘全都拉上,然后才敢开灯。
  开过灯一看,房间里翻得底朝天,很明显 ---- 她被盗了。
  杨冰浑身不住打颤。她从枕头下面抽出以前旅游时买的藏刀握在手里。等了一会儿,她又想骑摩托车离开,可是那就意味着她必须打开大门。要是那个人还在附近怎么办?要是他带来帮凶怎么办?杨冰想着想着,把藏刀一丢,掏出手机。
  她打给杨骅,没人听。
  打给同事?不现实。
  那…… 杨冰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的帮助也许不是她应该去寻求的,可是她现在却觉得他象是救命稻草一样可以依赖。
  杨冰拨了许文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之后,那边传来许文的声音。
  “许总,”杨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下。
  杨冰等不急例行公事的客气话,接着说:“许总,你能帮个忙嘛?”
  “什么事?”
  杨冰就把遭人袭击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许文问:“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自己房间里。”
  “你把窗户锁好,把门拿东西顶上,最好不要开灯。”
  杨冰挂断手机,果然乖乖关了灯。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等。
  大约等了一个世纪的光景,杨冰听见外面有声音。她奔向窗子,看见黑漆漆的外头有两束亮晃晃的车灯。杨冰用力挪开沙发,拉开门就预备冲出去。许文已经出现在门外。
  开了灯,许文盯住她的脸:“你挨打了。”
  杨冰点头。
  许文说:“你收拾一下,现在跟我走。”
  杨冰问:“去哪儿?”
  许文迟疑了一下:“不知道…… 我家?”
  没有什么可挑的了。杨冰跑回去收拾了几件衣裳,又跑下来。她把旅行袋丢到许文的车上,自己去骑摩托。许文说你能行吗。杨冰回答我没问题。
  一路上,杨冰还在微微发抖。
  到了许文的家,许文说:“反正你来过这里,你随便。干净的毛巾什么的都在这里。这边是拖鞋。”
  杨冰洗了个澡,出来看见许文在沙发上看电视。
  “谢谢你。”
  “没什么。你一个单身女人住在哪种地方,迟早会发生这种事。”
  “我明天会去找房子住。”那个宅子她是不敢回去住了。
  许文拿着遥控揿着按钮,好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你说不要两个星期你就搬新家了。”
  “对。”
  许文站起来到厨房去,不一会儿拿了条毛巾出来,让杨冰脸上冷敷。杨冰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很不堪,右脸红肿出一个包。
  “你能找到愿意只租住两星期的屋主吗?”
  杨冰哑口无言。
  “算了,你先就住我这儿吧。我后天就要和何平出趟差,要出个几天。到我回来时再说吧。”
  杨冰犹豫:“你女朋友不会介意吗?”
  许文迟疑一下:“女朋友?你是说…… 应该不会吧。其实我们算是已经分开了。”
  当天她就在楼上小房间睡下来。
  杨冰说不来和许文之间这种气氛是什么样的,绝不是情人,因为两人现在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没有亲密;也不是朋友,因为两人没有朋友的坦诚;更不是上司下属的关系,绝对比那个近一层。
  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两个人见面都很客气,但似乎谁都能体会到客气下面那层说不来的东西。那是曾经有过一点过去、但谁都尽量回避那个话题的默契。
  两天后许文果然出了差。
  一个礼拜后他回来。回来后他没提任何事情,她说:“我去住旅店吧。”他诧异:“你宁可去住旅馆也不肯回你爸爸妈妈家?”她咬文嚼字似的说:“有时候,父母对子女的要求和盘问实在让人窒息……”许文淡淡地接话:“我知道。我知道在家遭白眼儿的滋味。”
  但许文似乎有些疲倦又说:“不过只有几天了,你继续住着就得了,反正我是早出晚归。我们看样子并不会彼此妨碍。”
  杨冰犹豫了一下,最后她答应了。
  答应的时候她对自己有些惊讶,因为这并非明智之举。但她的确是答应了。有时候,人的潜意识会让人做出不寻常的举动。
  许文果然常常晚回来,杨冰猜测他大概和女朋友约会或者什么别的。许文不在的时候她会看电视,许文回来后杨冰就躲在楼上客房里看许文的建筑杂志。许文的书很多,这几天她翻了不少。她自己买不起这么多书。许文说好些是用公司名义买的。
  杨冰为了避免动用许文的东西,每晚都在外面吃饭,吃完晚饭才回来。
  最后这个周末杨冰去逛商场,也没买什么东西,但替弟弟买了件羊毛衫。刚开始工作的大学生手里没钱,和同事同学出去是要花钱的,而且还要充大方。
  有这样的迂回躲闪,她和许文相处的很宁静。在宁静之间又仿佛暗藏了某种微妙的东西,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表明上看不出异常,可是轻轻一碰就会‘啪’得一声断掉。
  拿钥匙前的那个晚上,杨冰加班,赶完了许文和何平急着要的一份草案以后才去吃晚饭。回到许文住的地方的时候已经十点。
  打开房门,这天许文已经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身上披着浴袍,懒散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今天你很早啊,工作累了?”杨冰脱了大衣,跟他说:“你们要的东西我放在你办公桌上了。”
  许文半天没回答,杨冰还以为他没听见,然后许文问:“明天拿钥匙?”
  “对。”所以她请了一天假。

  二十九
  杨冰洗过澡以后,许文还坐在沙发上没动窝。
  觉得想放松一下,杨冰从包里拿出香烟,又满世界找打火机。
  “你不睡?”许文问。
  “头发是湿的,怎么睡?”
  “可以用吹风机,就是女人会介意它伤头发。”
  杨冰笑笑,并未接话,她穿过客厅,上了阳台,把阳台门在身后关好,也把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关在身后。杨冰看见花盆里那截短短的、经过日晒雨淋的烟蒂,想起许文说的话:抽烟有害健康……不能用来陶醉也不能麻醉。 纯粹的有害健康。
  杨冰想:以后不要再抽烟。抽完这包就再不抽了。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杨冰听见身后的玻璃门拉开的声音,她正长吁出一口烟气,等着许文加入她,到阳台上看夜景。可过了一会儿没听见许文的动静,于是她回头,看见许文斜靠在门框上。
  客厅里亮,许文背着光,象一个剪影,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知道许文的目光固定在她的脸上。
  有时候,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
  依然寒冷的空气里骤然象是凝聚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这种气息使得杨冰屏住了呼吸。她左手夹在右臂下面,右手在身侧夹着那支烟,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在等待某种事情发生。
  然后许文抬起右手,放在她的脸颊边,很轻很轻地用拇指刮过她的脸。
  杨冰依然没有移动,只是略微抬高了下巴,呼吸也几乎屏住。许文的手指一路抚摸过她脸,来到她仰起的下巴,接着顺着她的脖颈来到她脑后,同时他站直了身体,就那么一勾,他把杨冰带进了他的怀里,左手揽上了她的腰,嘴唇紧紧贴在她的唇上。
  他的嘴唇柔软温柔,杨冰感到他唇上上的干燥。亲吻之后,许文离开她的唇,从她指缝里抽出香烟,放在那个可伶的死仙人掌身边,和另一具香烟的尸体作伴。他把她拉进客厅,关上门,再次吻她,一边吻一边拥着她往沙发的方向移动,他温柔的行动里又带着某种坚决。
  来到沙发前的时候许文开始脱她的衣服。
  杨冰很不确定该怎么办。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鼓励他。她在努力判断这样继续下去的后果:结果会是好,还是坏?事实上她什么也想不清楚。因为许文把她放在沙发上,俯身下来抚弄她的身体,弄得她呼吸心跳都加快。她试图保持理智的心情来分析这件事。
  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她总结出一条真理:“感情的事情不能感情用事。”
  但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她的确很难理智地来做分析。她想起同事的话:她不要脸……
  真的吗?看来她应该后退。但是她却下意识地伸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直视她。她把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好像要深深看进去,看穿他漆黑的眼睛里隐藏了多少欲望。
  兔子不吃窝边草。她非常赞成,可是许文漆黑的眼眸又让她砰然心动。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不仅仅是情欲的东西,就象他眼睛里反射出她的。于是杨冰吻住他,用她知道的最热烈的方式亲吻他,挑逗他。他的反应激烈起来,然后两人在沙发上做爱。
  双人床上,赤裸的两人躺在大大的棉被下面。
  “留下来好吗。先别走了。你的房子反正要装修,这样你可以比较从容的搬家。”他说。
  她想了想,说:“好啊。”
  杨冰想问:你爱我吗?又觉得这个问题很空洞。
  杨冰那晚睡的很死,以至早晨许文起来上班她也没察觉。杨冰起了床,愣愣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到阳台上看着早晨的太阳挂在东方,看到城市远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晨雾。她拉了把椅子坐下,把腿很不雅地蹬在阳台栏杆上,抽出最后一支香烟点了起来。
  早晨的空气仍然很冷。她把许文的大睡袍裹紧些。穿着许文的睡袍,仿佛又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暖。她发现她有些留恋他的拥抱,还有他的体温。
  自从周晨之后,他是唯一一个走进过她灵魂的人。但荒谬的是,他还是她的老板。
  杨冰自认为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所以对历任上司从来都敬而远之,但这次却没做到。也许感情的确是没有理由的?
  吃了点早饭杨冰就骑了摩托上路了。她从房地产中介那里取了钥匙,办了最后的手续,来到N市外沿那片楼宇、她的新居。
  她的公寓在六楼,因此没有电梯可达。不过她还年轻,身强力壮,所以不怕爬楼梯。打开房门,里面空空的,有洁白的墙,每个房间屋顶上吊着个裸露的灯泡。杨冰在屋子从各个角度打量她的公寓。这是她的公寓。她自己的天下。
  当天她就一个一个商场的跑,买了她早就看好的家具,定好送货的时间。她银行帐户里的钱现在应该比杨骅的好不到哪儿去了吧。
  六点半的时候,许文准时回来了。杨冰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三菜一汤,两碗米饭,两双筷子,两支酒杯,桌上放了一束百合,她本人正在点一只蜡烛。
  许文脱了外套,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眼睛里毫不掩饰他的惊异:“你会做饭?……烧的不错呀。看不出来啊!”
  杨冰熄灭打火机,说:“小事一桩,难不倒我。把大衣给我。”
  “做什么?”
  “帮你挂起来,省得你随手到处乱丢。你换件衣裳,咱们就开饭。”
  许文挑了餐桌背对阳台的那边坐下,脸上有点虚荣心膨胀的那种满足。
  “别得意。这饭局是为我自己开的,庆祝我也成为‘有产阶级’。”她喜孜孜地说。
  许文四下看看:“烛光晚餐还开灯?要不要我去关掉?”
  杨冰哈哈大笑:“没经验了吧,烛光晚餐,特别是有鱼吃的时候,只有烛光会‘享用’地很辛苦的!”
  许文点头:“OK。就依你。”
  吃过饭,杨冰在厨房里洗碗。许文起先在客厅里看新闻,后来他进来,靠在门口看她洗碗。再往后,他贴上来亲吻她。过了一会儿许文说:“别洗了,咱们上床去。”杨冰笑说:“这么热切?怎么象个二十岁的小毛头似的。”
  许文故意曲解:“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老了?”
  “没有。也不敢。您是老总,您位高权重,我还没忘。”
  “老总现在要你停工。”
  杨冰洗过碗,两人戏闹着到床上,一阵缠绵之后,他们躺在床上安静下来。
  许文点燃一根香烟,杨冰把香烟抽出来,丢在旁边的水杯里,发出‘滋’的一声响。
  “吸烟有害健康。”她学他的口气。
  “你不吸吗?反来教训我。”
  “我戒烟了。”
  许文躺在床上看天花,杨冰丢过香烟再躺下来的时候他及时伸出手臂让她枕在上面。杨冰特别喜欢他这样搂着她的感觉,那种平静温馨的感觉无法形容。
  杨冰开他玩笑:“原来看你文质彬彬,从来没见过你喝酒的时候跟小姐动手动脚,谁知道你也是个对手下职员下魔爪的人。”
  许文笑说:“那是你眼光不准,道行不够。我的眼光就比你强。我就看得出你有股野性,所以我敢下魔爪。”
  杨冰听见‘野性’二字怔了一下,不再说话。
  许文问:“想什么呢?”
  杨冰迟疑了一下,还是坦白地回答:“以前周晨也这么说过。”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傍晚的日光投射在对面的墙上。

  三十
  就这样,杨冰竟然和许文成了情人,这个绝对是她始料未及的。
  但她也并不特别意外。不知从何时,她和他之间便有种若有若无的默契;还有那次她想辞职,许文找到她,能跟她讲述他的过去,也说明他对她没有距离感。
  不错,也许这世界上想把闷在心里的事情想一吐为快的、不止她杨冰一个人吧,也许偏巧杨冰做了那个能他发泄一次的那个人。
  有次她忍不住问许文,他喜欢她哪一点,许文笑道:“我不善于回答这类问题。”然后又补了一句:“和你在一起,感觉很放松。也许是因为你成熟独立,又不咄咄逼人或者爱使小性儿。”
  自打两人在了一起,杨冰上班的时候从不和许文同路。许文说:“还费这么多周折干什么?”杨冰反问:“你想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许文没有回答。他是老板,她是下属,有了情人这层关系,不光同事对杨冰更敬而远之,何平在面对杨冰时也会觉得比较拘束。杨冰也有自己的顾虑:如果他们感情的交叉只是昙花一现,那么悄悄的分手之后她还可以在宏宇继续呆下去。
  本来他们俩生活都不是很规律,常常加班,现在基本按时回家,几乎每天都是杨冰做晚饭,或者买东西回来,两个人一起吃,很有点夫妻的味道。
  只是有时许文还有推不掉的饭局。每当这时候,杨冰也不催促发牢骚,她知道做情人和做老婆之间是有界线的,她总觉得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没到‘准老婆’的份量,总有个声音小声在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俩就分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不会‘咄咄逼人’?
  虽然已经成为情人,可是彼此都没说过‘我爱你’诸如此类的话,甚至没有一句‘我喜欢你’。杨冰并不以为意。许多事情不是一句话能说明问题的。从许文对她的态度,她知道许文眷恋她的存在、她的陪伴,当然里面可能也有‘吸精神鸦片’的成分在里面,这个她不能肯定。
  他不说,于是她也缄默。
  有天,许文觉得杨冰骑摩托比较危险,杨冰说:“我房子才买,哪儿来钱买汽车?而我实在不想挤公共汽车。”
  许文说:“我可以凑点份子帮你买。”
  杨冰说:“我不要你掏钱。你总是给你那些女朋友买很贵东西吗?”
  “衣服啦首饰啦买过一些。这么贵的还没考虑过。”
  “那就对了。省得你现在一时大方,分手的时候你心疼又要跟我要。然后我习惯了汽车就回不到低标准。”
  许文不讲话,默默地看电视。杨冰察觉自己有语病:刚在一起却先计划着分手的后事。
  其实她不确信这里面爱情的成分有多大。早就过了情窦初开海誓山盟的年岁了,而且以前的经历让她对爱情的持久性不做太高期望,就好像许铮说的:爱情是支风险股,涨式越高跌的越惨。简直是精辟,把她和周晨的马拉松爱情反映的透透的。
  她不想解释什么,于是她把头靠进许文的胸膛。许文把她搂紧一些。俩人一起看电视,电视连续剧里传出男人苦涩而近乎滑稽的哀求:“阿玉,不要离开我!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最近他们常常这样在晚饭后不声不响地搂在一起看看电视,或者她看电视,他用另一只手拿报纸看,没有特别多的对话,可是她觉得这种安静的气氛很甜蜜。
  母亲一再催促她找个老公嫁掉。杨冰没敢把她和许文的事告诉父母,而且要杨骅也替她保密,否则爹一定首先要把许文人带回家来严加审核。或许是缺乏安全感?她自感和许文的关系也许不会长久,所以她不愿看见这一幕发生。
  杨冰的生活其实还很忙碌,她一边要工作,一边还在装修房子。设计是她自己的设计,装修公司是她通过王芳找的一间比较可靠的公司。有时弟弟会来帮她看场子,但杨冰把自己弄得还是很辛苦。
  有阵子杨冰生病了,许文叫她在家休息。
  躺了一天之后她厌了,闲着没事就开始打扫卫生。平时许文有个空房间装杂物,也算半个书房,就是从来都不进,反正办公都在公司办了,他俩都有手提电脑,平时在餐桌或是沙发上就能打几个字。这个房间里很乱,很久不用了,简直跟仓库似的,里面放了一个又一个的纸箱,还挤进一个柜子,到处是灰尘,杨冰平时连进都不愿意进来。
  杨冰这天充分发挥了女性自洁的优点,首先把杂物整理了一下,然后把灰尘擦掉。她打开柜子,看见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有一把古典吉它。杨冰记得他喜欢听吉它曲,他架子上就摆了十几张吉它CD和MP3盘,但是不知道他还会弹。
  她把柜子里的东西分类清理,把一些草稿纸似的东西整出来一大把,准备让许文过目后看看需要不需要丢掉。
  接着她打开那些大纸箱,想看看这里面都装了什么垃圾。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图纸,大的小的,有平面设计有立体草图还有彩色效果构思,有铅笔画的钢笔画的还有水彩画的,有平躺着堆在一起的也有卷成筒子拿橡皮筋扎着的,另外还有各种文件,通信,账单收据,广告宣传,饭店餐巾纸,医院药方,古老的五寸软盘,旧书……纷纷杂杂,无奇不有。
  看着这堆东西,她看到的是一个年轻设计师的心血、一个创造者在创作过程中的想法,比如有张草稿上简单地批示:“修改:屋顶太高不成比例”,另外有张黑白复印图件,上面写着:“空中走廊,构思可参考”。都是许文的笔迹。
  另外她仿佛看一个年轻人走过的道路。比如说她看见一张便条,上面很大力的写着:“下月再不付房租就搬你家东西……”下面被棕色的印子弄花了,好像是咖啡的痕迹,另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车票,汽车的电车的火车的,还有出租车发票。
  杨冰一张一张的翻看,生出些说不出是佩服还是同情的感觉来。
  在最下面的纸箱里,里面的东西变得比较私人。里面有一些书信,还散落着一些照片,她捡起来看,看见第一帧照片就忍不住要笑,那上面的许文很年轻很年轻,大概才十八九、二十岁吧,剪着很短的头发,脸颊瘦瘦的,简直是皮包骨,显得眼睛很大,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运动衫,和几个差不多打扮的小伙子站在足球场上,都咧着嘴在笑,看起来一个个都又穷又傻。
  再往下翻,有他穿球衣的,在教室里画图的,有单人的,还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另外还有好几张他和一个梳辫子的、长相不怎么样的女孩儿的照片,大概是他第一个女朋友。
  杨冰把照片放回信封,才发现箱子里还有一个黄色的工作日记本,普普通通的,是那种很老式,很廉价的那种。她打开后发现那是个货真价实的日记本。
  “亲爱的小雪,”她翻开的那一页写着,“你离开已经十二天了,不知道你现在在遥远的美国是否已经安顿下来。昨天晚上下了场雪。外面下雪的时候我想到了你。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是圣诞夜。那天也下着雪,我骑着自行车送你回家,摔了一大跤,你的手被马路边的玻璃渣划破了,我很心疼。不过那天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吻了你。你的唇是冷的,可是很软。”
  “你说你走后我必须忘记你。我说我答应你。我这么说是违心的。我怎么能够忘的了?我不怪别人,是我自己没用。你向往美国自由的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而我什么都没有,根本没办法实现你的梦想。我甚至没来得及攒够钱给你买那件你喜欢的大衣。”
  “你就这么走了,这个城市也跟着变得如此黯淡。我现在没有朋友,工作也这么烂,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我该怎么办?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杨冰读着那句‘我该怎么办’,看着后面重重的问号,她合上了日记本。
  这不是她该涉及的领域。这是一个人最隐私的内心独白。许文那次在老宅跟她讲过他的故事,可是读到日记,才会真正体会到他当时的心情,就好像看到一个人被赤裸裸的脱光了衣服一样直接。
  她静静地在地上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了一会儿,说不来自己什么感觉,有点涩涩的,有点嫉妒。
  当然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心里不舒服,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的事情,她应该充分理解和尊重他过去付出过的感情,就象她自己也有自己的过去。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来的地方。她站起来,接着打扫卫生。

  三十一
  晚上许文回来的时候,她没把那迭草稿给他。就让它们还静静的躺在原地吧。但是许文还是发现了书房里的异样。
  “你收拾过了?”
  “对。”
  许文有些发愣。杨冰避开他的视线开玩笑说:“乱死了,都是灰。你不怕生蛆啊。”
  许文放松了一点,回到卧室里解衬衣袖口的纽扣。
  杨冰又问:“你会弹吉它?”
  “学过点。都是大学里闲的。”
  于是杨冰要她弹给她听。许文被她缠不过,就拿起了杨冰下午擦干净了的吉它,调了音,弹了起来。他说:“你喜欢蓝调摇滚,这首你一定喜欢。”他中间弹错了几个音,停下来慢慢试。
  杨冰见他找音找得辛苦,便笑说:“你喜欢的呢?弹你最喜欢的。”许文想了想,低头开始拨弄琴弦。
  杨冰问:“这是什么曲子,没听过。”
  许文低着头边弹边回答:“老歌了。《一起走过的日子》。”
  他弹得很熟练,从头到尾一个音都没错,看来是反复不知弹过多少遍。
  杨冰本能的把这首曲子和小雪联系起来,但是她什么都没问,缩在沙发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许文弹琴。
  ** ** ** ** **
  转眼元旦过去,新的一年又开始。
  杨冰和许文仍旧保持着这种地下党式的关系,虽然两人相处很久了,可是还是没有公开出来,大概都习惯了,要改反而得下个决心。
  有天杨冰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爸生病了,是中风。
  杨冰请了病假,立刻赶去医院。妈象变了个人似的,一夜间老了许多,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杨冰那时突然感到人生是这么脆弱。
  晚上杨冰回来,许文已经躺下,杨冰摸黑上了床,说:“我恐怕得回爸妈家住一阵子,我妈支撑不过来。你一个人,行吗?”
  许文在黑暗里搂着她:“我等你。”那一刻,那一句‘我等你’让她觉得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意。
  “你要好好吃饭。”她说。
  杨冰在家里一住就住到了春节以后。现在的她学会了忍。不管妈不高兴也好,牢骚也好,她什么都不反驳。
  这期间杨冰和许文只有白天在公司见面的机会,她请假陪伴父亲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机会见面,有两次许文开着车到医院附近来看她。他会在医院外头给她手机上打个电话,然后她就会跑下来,跳进汽车里,每次拉开车门的时候都会看见许文手把着方向盘,歪着头对她笑。杨冰特别喜欢他那样笑,因为他那样笑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没有任何伪装,于是杨冰也回报以同样的露齿一笑。他们就在车子里讲几句话,哪儿也不去,然后他们会接个吻,杨冰又会跳下车子跟他说再见。
  一直到春节后,父亲好些了,神志清醒,能下床慢慢走动,杨冰才回到许文那里。
  回到许文身边第一天,一身消毒水味还未去的杨冰就搂着许文很大力的吻,紧紧的搂着他好像要把他揉进怀里。杨冰很想谢谢他,这么多天她发现知道许文在身边这个事实,给了她多大的精神安慰。她真的很想他。
  因为前些日子请假太多,杨冰特别的赶,把落后的工作尽快完成。
  许文好像也忙碌起来,时常有饭局不断,还有过去的同学找他应酬。杨冰也不多问,两人各忙各的,两人早出晚归,有时候杨冰睡的早,第二天一早才能见到许文。
  杨冰并不抱怨。现代人有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她是个独立的职业女性,她懂得分寸,不会象一些女人一样整天紧紧的盯着自己的老公。
  然而她渐渐察觉到了什么。现在的许文和她离开之前那个许文不大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她无法描述,可能是他有些躲闪的眼神,也可能是他的沉默,或者是他日渐稀少的笑容。
  许文回家越来越晚,不回来吃饭是经常的事。开始她还问一问,后来,或许是矜持,或许是种骄傲吧,她住了口。这所大大的公寓变得越来越冷清。杨冰记得许文很早很早以前说过:这房子里安静的要死,闷的要死了他就想找个人陪。
  她开始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杨冰木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抱着自己的那个大毛毛兔子,电视里的声音在她耳朵里一半进一半出。然后她起身把电视关掉了,放了盘CD在许文的组合音响里,把声音开到大大,关了灯,等睡觉的时间到来。
  许文开门进来的时候音响里正在放一首《被淹没的寺院》,有点虚无飘渺,背景里有寺院钟声叮当作响,是那种所谓新音乐派。
  许文打开了灯,把音乐关小,发现杨冰抱着兔子躺在沙发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可是那眼光没有焦点。
  许文问:“怎么了?为什么不睡?”
  杨冰这才起身来,把许文的大衣接过来挂进在衣架上:“闷了,想听听音乐。”
  她知道许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回过身来,说:“吃过了吗?要不要洗澡。”
  许文捉住她,看进她的眼睛。杨冰很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比如说做些解释,可是许文没说什么,把她在怀中搂了一下,然后放开她,自己去换拖鞋。
  “我吃过了。有点累,咱们睡吧。”
  杨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从来没在许文身上发现女人头发啊,唇膏印子啊,发夹耳坠啊什么的。他身上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太干净了,干净到她闻见了一点似有似无的沐浴露的味道。他和她都不用那个味道的沐浴露。
  这是她第二次注意到这股味道 ---- 有点杏仁奶的味道。
  两个人上了床,杨冰背对了他躺下,伸手把台灯关掉。黑暗中俩人似乎各怀心事。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许文的手伸过来,放在她臀部上,然后一路划上她臂膀。杨冰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最近他们很久没有亲近了。
  “等我等的很闷了?”他轻声问。杨冰没有回答。她感到许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她搂紧,然后许文吻她的肩头,手指弄开她的头发,又吻她的后颈。
  杨冰有那么一会儿被一阵悲哀淹没了。在某些事情上她是‘过来人’。许文有时的疏远和另外有时的温柔,她能体察到一些什么。
  许文的抚摸安静缓慢,很温柔。她本能的觉得那是一个人心里内疚想要补偿点什么的举动。杨冰那一刻发觉自己多么依恋这种相拥而卧的温暖。她那一刻好想说:我真的爱上了你。

  三十二
  杨冰不想当面质问许文。有两次她真的想问他:你有新的‘精神鸦片’了?可是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她还记得当初她质问周晨是否有外遇的时候,周晨皱着眉头很气愤很蔑视地说:“你胡思乱想什么呀你!吃饱的撑的,就没事瞎怀疑!”她那时感觉很受伤害。
  现在,她想,她是过来人,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平静地接受。至少,她又想,许文对她一定比对别的女友眷恋的多些。
  她静静地等待着许文首先跟她挑明。那个时候她会安静地走开,也许她还会在他脸颊留一个吻,祝他好运。
  现代人不是说:不求常相斯守,但求曾经拥有吗。她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留也没用,不如顺其自然,早早放手。
  于是她等。可是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到她预料的事情。
  然而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那天许文说下班有老朋友约会,晚点回家。杨冰早早的下了班,收拾了东西离开公司,实际上就在楼下咖啡厅一个偏僻的地方等。许文很快就出现了。杨冰叫了辆出租跟在后面。
  她实在太想知道许文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同时她自己也不确信许文是不是真的有了‘外遇’还是自己有心病。
  许文的车在城市最南角停下来。许文下车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支黄玫瑰。杨冰心里各登一下:许文从来没送过她花。许文下了车就往饭店门口走,然后从饭店里面快步走出一个穿红色大衣,戴墨镜的女人来。
  杨冰从来没见过任何女人能把一件红色大衣穿得如此洒脱,没扣一个扣子,腰带随便的垂在身体两侧,露出里面暗红色的低胸上衣和黑色的长裤。周晨曾经对她说:不要穿鲜艳的颜色,大多数女人穿鲜艳的颜色只有把自己弄得更黯淡。可见那女人不属于大多数女人。
  那个女人有一头蓬松的半长卷发,随着她的步伐跳动,显得风情万种。她一边走一边笑一边在说什么,一张涂着红色口红的嘴唇蠕动着,颇为性感。他们走到彼此面前,女人很自然的探出脸来,许文在那上面啄了一下,然后转身到车子另外一面给她开门。女人把墨镜摘下来,抬头不经意四下扫了一眼,那一刻杨冰认出了她。
  她就是许文嘴里的那个小雪,她在照片上看到的人。只不过现在的她是成熟版。
  片刻之后许文的CRV开走,杨冰瞪着那个车屁股脸色苍白。出租车司机了然的从镜子里看她几眼。
  “小姐,咱们下面去哪儿?”
  杨冰半晌之后,虚弱地说:“请送我回新西华。”
  那天杨冰彻底被击败了。她的预料里设想到许文遇见了个更年轻的,或更漂亮的,或更聪明的,却怎么也没包括进那个曾经走出了许文生活的那个女人。或者,那个叫小雪的女人从来就没从他心里走出去过。
  三天之后,有个油水不大,还要到一个小城市出差的活,没人愿意做,杨冰对何平说:“我去吧。”
  许文当时看了她一眼,但是什么都没说。
  杨冰那天早晨收拾行李的时候,许文默默地为她做了顿早饭。吃早饭的时候,谁都没说话,好像彼此都有点隔阂,有点戒心。
  杨冰走的时候,许文拥抱了她一下,说:“到了给我打电话。”
  杨冰没有回答就离开了他的怀抱。在许文有些惊异的目光中,她背上背包,提着旅行袋转身走出了房门。等她回来以后,她希望一切都有个解决。
  杨冰到了那个小城没有给许文打电话,直到后来许文等不及了,先往她手机打了一个。许文一听见她的声音就责问:“你怎么不打电话?你知道我会担心的。”
  杨冰一下子想哭,她想反问:“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就不要说出来,因为恋爱中的女人都很傻,她们会相信的……”
  可是她只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忘了。”
  显得冷淡的一句话似乎堵住了许多话题的源泉,于是许文顿时也沉默。
  杨冰在小城呆了两个礼拜。她不是特别盼望着回N市。她甚至把这个地方当成一个避难所,因为她认识的人都不在,她也不用强装笑脸,每天晚上回到旅馆她就不停的看电视,什么都看,一直看到精疲力尽。
  她也不给许文打电话。这是个给两个人都留点距离和空间、好好想一想的机会。
  开始许文还给她手机上打电话,然后有天他们在电话线上沉默了半个小时以后,许文就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在这里度过两个礼拜之后,杨冰回了N市。她想立刻见许文,她想问:我们之间到底会怎样?
  可是她回到许文的公寓,那里老样子,没少什么,可是她就是觉得空了什么。她当天去了公司,也没看到许文。她问何平:许总不在吗?
  何平犹豫一下说:“他呀,有点私事,去美国了。”
  杨冰觉得如同当头一棒,因为许文去美国只会一个原因:小雪。她听见自己冷静地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上个礼拜五。”
  她记得那天许文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去多久,你知道吗?”
  “应该大后天就回来。还要等他通知才确定。”
  那天杨冰请了病假就回去了。
  她合衣躺在许文公寓里那张双人床上,觉得好累,好难受。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许文不跟她说明了,为什么跟小雪在一起,还要留她在身边。或许就象周晨,结婚娶了个太太,还要找个感觉好的做情人?杨冰想:在许文面前,她是那个太太的角色,还是那个情人的角色?
  那一刻,杨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她的感情早已付出了那么多,超出了她想象。
  在深夜里,她麻木地打了个电话给杨骅:“杨骅,有空吗?后天 ---- 星期六可不可以帮我搬行李……”
  次日,也就是星期五,杨冰去了何平办公室,把一张辞呈放在他面前。那上面,照旧没有写辞职原因。
  何平一愣:“为什么辞职?干的不是好好的吗?”
  杨冰平静地说:“我最近很累,很想换个环境,也想休息一下。”
  何平看着她的脸,那平静里有掩藏不住的疲惫。
  “你是该休息一下,不过也不用这样吧……”
  “不,这是最好的选择。请您把辞呈交给许文。”
  何平更加惊异,同时眼神里有些许不快:“你不等许文回来吗?……你知道辞职要先给notice的。而且有些事情也要等许文回来才能定。”
  “如果要notice,算我病退,扣我工资吧。许文那边,”她说,“我想他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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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冰的小公寓里现在已经布置的七七八八,家具不多,但是够用了,窗帘也配了起来,客厅里的窗帘是纯白的,卧室里是淡蓝的。
  她的沙发在客厅角落里,而客厅里最抢眼的地方,也就是阳台玻璃门前,放着特制的桌子,上面是她心爱的绘图板,尽管现在绘图板的使用机率越来越小。
  她最喜欢这个位子,这样她画图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那天刚搬过去,冰箱里没菜,杨冰下了楼,戴了头盔,骑上摩托车准备去买菜。
  刚出了小道准备加速的时候,突然一辆汽车冲了出来。杨冰连忙急煞车,险些撞进小汽车的门去。杨冰定了定神,正要发火,眼睛瞟见车子上跳下的人,一句话憋在牙缝里,再也说不出来。
  许文一把把她抓住,大声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辞职?还搬了出去!”
  杨冰心里有好多话,一下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文眼睛瞪地大大的:“我回去的时候,你的东西全都不见,你连个字条也没留…… 我跑到公司去,看见你桌子上是空的,问了何平,才知道你辞职了!”
  杨冰眼里感觉到泪水带来的刺痛。
  许文大概看见了她眼的泪水,他有些迟疑的略微松了手,就那么盯着她看,在她两眼间不停的扫视。
  “为什么走?”他再次问,这才问的很轻,仿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了这个场面,杨冰在脑海里排演过很多次。可是她还是忘记了她的台词。
  “这难道还不明白吗,许文?”她回答说,“我不是个小女生了。我是过来人,我被人欺骗过也欺骗过别人,我知道欺骗过人又要隐瞒是怎么样的。我一直在等你亲口来告诉我。我不会怪你的,我们都是成年人,本来我们彼此也没有承诺过什么……可是我真的很累了……”
  杨冰激动起来。
  激动起来她就会语无伦次。
  “许文,我不想仅仅成为一剂‘精神鸦片’!这个世界对女人是不公平的,男人没有青春可以用钱来弥补,可女人失去了青春还剩下多少?我受够了这种……这种……‘二手爱情’!我该怎么做呢?当一个人想寻找一条出路,走了很久很久以后,却发现她又绕回到原来的起点,她该怎么做呢?你要我怎么做呢?”
  杨冰看着面前的这个并不很英俊的男人,说:“我没办法在宏宇呆下去了。我没办法每天看着你还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原来以为我已经变得坚强,可是我才发现我不是的,所以我只有选择离开。不过我会祝福你,你和小雪…… 我希望有天你会梦想成真……真的……”
  听见‘小雪’的名字,许文怔住,手也松开。
  杨冰的眼泪彻底地流淌了下来,迫使她不得不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她拭泪,最后艰难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没经你同意,翻了你的箱子……”
  杨冰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车水马龙,心想:该说的终于都说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让一切恢复原本的宁静。
  她把脚放在摩托车的脚蹬上,加油开走,把许文留在身后。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从镜子里往后看,可是她知道许文一定就站在哪儿,看着她的背影。

  三十三
  初夏的早晨仍旧凉爽,早晨的太阳斜挂在东方的天空,穿过略带点凉意的空气,照在阳台上。
  杨冰拉开落地窗的白色窗帘。
  很久以前,她看过一部电影,电影故事她记不起了,可是就记得那里面主人公的房子里有那么个窗子,窗子上的白色细布窗帘在风里飘扬。那时候她就决定:如果将来有了自己的屋子,她一定要用纯白的细布做窗帘。
  杨冰打开落地窗,让外面的空气自由吹进来。
  房间里,阳台上,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到处是酒瓶和易拉罐,还有杂七杂八的零食袋子。
  前天许铮结了婚。结婚的前一晚,她们几个老同学人出去吃了一顿,庆祝(或者悼念)许铮终于结束单身生活。吃完了还意尤未尽,四个人跑到杨冰这个仅存的单身贵族家里,堕落了一晚,害得第二天杨冰这位伴娘黑着眼圈一大早爬起来找许铮去化新娘妆。当然许铮也好不到哪儿去。
  杨冰动手收拾这些瓶瓶罐罐,出了一身大汗之后她去洗了个澡。
  洗过澡,她穿着一件性感的乳白色丝质睡衣,披着同色的晨衣,赤足来到阳台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同时把两脚放在对面的椅子上。那是许铮一面喝着白葡萄酒一面悲哀地预想婚姻生活会有多么枯燥时坐的椅子。
  这是个星期天,杨冰不用上班,也没打算加班。她点上一根烟,深深抽了一口,随手将阳台上杨骅送的金桔树花盆拽过来,全当是烟灰缸。
  这是她最后一包烟。她对自己说。然后她会戒烟。完完全全。
  “抽烟有害健康……即不能用来陶醉也不能麻醉,纯粹的有害健康。”
  她想起许文说过的话。她仍然清楚的记得许文把烟头在花盆里摁的情景。许文对她的过去没做任何评价,也没流露出鄙视她的神情,在扯开话题的同时其实已经显露了他的理解。
  爱上许文,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这是她后来才想明白的。
  爱上一个人其实容易也不容易,只是在某时某地某个合适的气氛下,心扉敞开了,让对方的影子掠了进来。
  离开宏宇,杨冰曾经很担心过一阵子,不过她没有灰心丧气。如果许文教会了她些什么,那就是坚持不断的往下走下去。好在杨冰在N市已经打开了些局面,不久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薪水没有在宏宇高,不过她已经很满足。
  这几个月,她再也没有回去找过许文。许文也没有找过她。总共她和许文只见过一次面,就在一个月以前,是巧合。这也好,让一切都安静的掩埋在城市的风尘之下吧。
  那次是一个项目投标,杨冰身穿白衬衫和炭灰色套裙,短发梳理的整整齐齐,跟着新经理徐灿去参加设计解说。
  他们进入市规划部往楼上走的时候,许文何平带着两个设计师正在往下走。
  杨冰登时心跳加速。宏宇是这次投标竞争对手之一,杨冰猜想他们刚刚结束他们的答辩。宽敞的楼梯上,在众人擦身交错的时候,杨冰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许文,许文也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杨冰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俩人便错身而过。过去之后,经理徐灿说:“那不是你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的人吗?”杨冰点点头说是。接下来的好几天,杨冰都会想起那短暂的会面,想起她短暂的紧张和心跳加速。
  她很高兴自己很得体的对许文微笑。都是同行,日后谁知道还会不会打交道,这样处之泰然,对今后有好处。
  不久之后她见过何平一次,在医院门前。杨冰胃痛,何平则是因为太太怀孕,前来检查。杨冰得知何平他们买了部车。说了一会儿,何平让太太先进去检查,剩下两个人,何平又问她近来好不好。杨冰说就那样吧,不好也不赖,房子总算装修完了。
  何平说了几句后就说:“你走了,我们都觉得挺可惜的,啊……这个……本来干的挺好的……”何平有点吞吞吐吐,见杨冰不答话,就接着往下说,“这个……尤其是许文。我很少见他这么不愉快的。那天我跟他说你辞职的时候,他脸色真是不好看……”
  杨冰想:何平到底知道多少,他想暗示什么?何平支吾了几句,就结束了对话,两人道别说再见。
  杨冰回去的路上想:许文毕竟在乎过我。她心里有些安慰,又觉得自己挺阿Q。
  决心不做阿Q,杨冰在许铮的撮合下,离开许文后她开始和一个叫田誉飞的大学老师约会,这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刚过三十一,以前有个小女朋友,最终无极而终。两人关系进展缓慢,没有什么激情,两个人在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场电影,不过杨冰觉得这样很好,有安全感。有时杨冰想:也许这样没感觉的感觉就是最保险的爱情?难道现代的都市,爱情果然如同鸡肋?
  早晨的空气,的确还有点凉。
  杨冰的思绪飘了回来,看着对面楼房,又抽了口烟,同时把丝质晨衣拉了拉。
  这套睡衣是前一阵子打折大家逛商场时、王芳坚持要她买的,说是套男人用的杀手谫,许铮也赞同,说这样透露瘦的衣服,才便于和情人‘坦诚相对’。当然这些都是调侃的玩笑话。于是杨冰真的买下了 ---- 同样,作为一个笑话,反正是打折并不贵。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号码,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未加多思考,她按下语音键。
  “喂。”
  那一声,让杨冰心头一跳。
  她迟疑了一下,才尽量保持自然地说:“你好,我是杨冰。”
  对方那个声音说:“我是许文。”
  杨冰没有接话。他根本毋需自报家门。她怎能听不出他声音?
  许文听她没有接话,慢慢地说:“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上来和你聊聊吗?”
  杨冰有些意外。上来?她探头往下看,居然看见小区楼下不远处拐角停着那辆CRV。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她尽量冷静地说:“好啊。”
  “那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收起手机,杨冰愣了一秒,然后去换衣服。飞快换掉衣服之后有人敲门。
  她开了房门,许文站在门口。
  “可以进来吗?”
  杨冰迟疑了一下,侧身让他进屋。她没有忽略他手里拿的一把黄玫瑰。
  许文进来之后,首先把小小的房子打量一番:“你弄的不错啊,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杨冰感到,他和她一样有些不安。
  他递给她那束花:“首先是迟到的乔迁之喜。”杨冰把花接过来。低头看着鲜艳的玫瑰,她无语。
  许文主动问:“你介意我坐下吗?”杨冰说:“当然不,你请坐…… 你想喝点什么?”
  许文坐下的同时,杨冰进厨房烧水。她站在水壶旁边等水开,许文在客厅等她出来。杨冰泡了杯龙井,给许文端过去,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自己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
  她没有主动寒喧开口,而许文低着头,气氛有些尴尬。
  终于许文开口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瞅着面前的茶杯。
  “何平说你前阵子胃不好。现在好些了?”
  “嗯。好多了。”
  又是沉默。
  杨冰于是不耐烦起来。印象里的许文不是这般转弯抹角,拖拖拉拉的。
  “你呢?你和小雪呢?你来不是为了看我胃病好没好的吧。”
  话挑明了,许文似乎平静下来。他抬头看着杨冰:“我们……我和她分手了。”
  杨冰眼睛一眨不眨静静等他下面的话。他要她怎样?欣喜万分狂扑而入他的怀中?
  最后许文终于慢慢地说:“我很想…… 我们能重新开始。”

  三十四
  杨冰环视客厅。然后她说:“太迟了,我现在有新的男朋友。他是……”
  “你爱他吗?”许文问。
  “我们相处很和谐。”
  “可你不爱他。”
  “你凭什么认定我不爱他?”
  “我了解你。我有次见过你和他去吃饭,我听见你们说话,看得出他还有些幼稚。他不合适你。”
  “你以为他不合适我。”杨冰更正他。
  “我很抱歉我伤过你的心。那个时候我有点着魔,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愿意加倍弥补。”
  杨冰忽然有些恼怒。她冷然说:“补偿?怎么补偿?钱吗?我知道你有钱。可是我不要钱,我赚的钱够花了,我并不需要特别富有,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如果你了解我,你应该明白。”她缓和了下口气,继续说,“许文,我不想当填补空白的候补。”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什么候补……”
  “那小雪呢?”
  许文吸了一口气。半晌,他说:“她走了。”
  杨冰嘲笑似的哼了一声,她想:对,她走了,你闷了,所以来找我。
  她说:“你要是闷了,可以找别人。”
  许文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接着说:“当年小雪走了以后,我和小雪很久没有任何联系,直到两年多前,她带着孩子回国探亲,我们才恢复联系。说联系,其实也不过是过年的时候写张卡片,有过几封E-mail,彼此聊了聊近况。她提到过她和她先生关系不是很好,有时候觉得不想过下去了,可是有了小孩,她又没工作,所以很苦闷。”
  许文轻叹了一声:“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没结婚的原因吧。我那时候跟她重新联系上,潜意识里我心里又动了,觉得有一线希望,能和她重新在一起。
  “我曾经劝她离婚,我说我现在有钱了,可以养她,她回来,我的钱足可以让她们母女在国内过的很舒服。我这么一提,她就又不理我了,说她只不过拿我当个知心朋友,随便诉诉苦,要我别误会。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保持着联系。
  “我挺灰心,也绝了想她的念头。谁知今年春节,就是你爸爸住院那阵儿,她突然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天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人就在N市,想见见我。”
  杨冰皱了皱眉头,说不上是苦涩还是不耐。
  “见了面,她告诉我,她正在办离婚。我特别惊讶,我没想到她有一天真的会离婚。她开始讲的时候还眉开眼笑的,我还以为她真的是觉得脱离苦海高兴的,谁知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她说她觉得活着很没劲,如果不是因为她女儿,她早离婚了,不会耽搁到现在。她说她觉得前途渺茫,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安慰她,多陪陪她。
  “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我本来想这事该跟你说,说实话我和小雪的事,我的女友里面,我也只对你一个人讲过。但是我觉得和她的事比较敏感,也许不和你提比较好。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大概是有点着了魔,她常常情绪低落,想要我多陪陪她,这次她总是流露出一种对我的依赖和主动,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再后来…… 小雪是我心里多年的梦想,可能成了我的心结,所以…… 虽然我觉得不对,我忍不住还是往那个方向走了。”
  许文低着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他的记忆:“你去出差的时候,她说要回美国处理些事情,要我和她一起去帮些忙。我有种感觉,当时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只是…… 我那时候想:假如你问起、假如我都告诉了你以后你对我说:你不要去。那我就会留下来。可你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心态,有些事情我觉得在那种彼此的缄默下很难开口,最后我去了,也没告诉你,想等我回来后、我自己考虑清楚了再说吧。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卑鄙,挺懦弱,没骨气,做了事却不敢承担责任,就跟当年对我第一个女朋友一样。可是当时心里很乱,怕错过了机会会后悔,就一步一步迈下去了。
  “在美国的时候,有天我陪她散步,她问我:现在我还愿意不愿意娶她。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反正心里就想到了你。我答不上话,感觉这个‘选择题’实在很难。她说她理解,她说要我自己选择。我心里很乱,我觉得我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同时又爱着她。
  “再后来,我跟她一起回来,你已经跑了。你知道当时在楼下你说那番话的时候,我真的很愧疚。那时候、我们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想,也许我们俩可以认真尝试一次,但我却……
  “你走了以后,我自然常常和小雪在一起。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我错了,又无法形容为什么,也可能我和她分开了那么久,也可能是我自己这几年变了吧,反正以前有的一些感觉,都找不到了,我们的看法、做事的方式,很多都变得十分不同。或许我和小雪从来就没有真正相同过。直到有一天,我和小雪带小她女儿在百利通买东西,远远的看见你和你的几个女朋友在另外一头……”
  杨冰愣了一下。就是去百利通那次,她们一起闲来无事买了她那件性感丝质睡衣。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
  “我看着你和你的女朋友说话,一起开玩笑,我那时候很难受。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的朋友,能和你一起说话,一起笑。我们以前也有过那样的日子,你对我笑,显得很单纯,真的看起来很单纯…… 可是我那时候只能远远在一旁站着……
  “那天回家以后,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我觉得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不会褪色的东西其实早已不再存在,我向往的东西其实并不适合我。那天晚上,小雪跟我说:她看出来,我的心思不在她身上……”
  杨冰默默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把完指尖下的一个扣子。
  房间里沉默持续了良久。
  杨冰字斟句酌地说:“许文,我们都是成年人,我想,你和我一样,对感情这玩意儿…… 少女时代也许我还能一头扎进言情小说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却太过于理性了些。我们大家都给彼此一个空间,让彼此都过的容易些吧,特别是我已经没什么精力再为所谓‘爱情’去扑腾。我扑腾不起…… 对于我们曾经的一段过去,我不想说什么,有些东西再提起,让人很累,就把它当成一场‘事故’吧。”
  许文迟疑一下,慢慢说,“杨冰,到了这个年纪,我们又何必自欺欺人?果然是‘事故’、是‘意外’吗?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我们之间果然没什么?我承认,其实一开始我就对你有好感,但那时我的确没对你动过什么更多的念头,我只想把你招进公司为宏宇工作 ---- 我也不是喜欢动窝边草的人。但那次你醉后说了你自己的故事,我…… 有些为你心疼,也有些惋惜,再后来……”
  他思忖了一下,又说:“可能你不能相信我的诚意。也难怪,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许诺过什么,也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也许是这些年来我养成的习惯吧。但这也不是我单方面造成的,你喝醉那次,表现的那么潇洒,早晨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人了。那时我以为我们之间的确是‘意外’,我很失望,以为那天晚上的事就此罢了。后来,我觉得事情又不全是那样的,你并不是个无所谓的人,也并非对我全无感觉。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到很和谐,内心很平静,也是这才是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间的感情。可是,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对情感仍有保留,我一直以为你始终忘不了你的第一个男朋友。也许……”
  许文偏头想了一下:“也许潜意识里我一直没忘记小雪,所以也会把你的一些行为理解成类似的东西。或者就象你说的,我也以为…… 我也以为我从你那里得到的,也是‘二手爱情’,说实话当时我也有些失望,直到那天我跑来找你,你会对着我哭着那样说话,我才意识到其实……其实大家都在为了自我保护而在无时不刻进行着取舍进退。”
  许文低着头不语。他倾身在沙发上坐着,他的膝盖离她的很近。他握起杨冰的一只手。
  “到了这个年纪,特别是以前经历过点什么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不敢或者不愿让自己投入百分之百,以免投入的得不到相同份量的回报,或者感觉有些麻木。可是,”他抬起头凝视她的眼睛,“这次我想按照自己的感觉试着走下去,寻找一份温馨的东西。所以我冷静下来想了想,然后我决定来过来找你,看看能不能挽回我们的事情。”
  杨冰有那么一下动了一下心。她的手被他的握着,感觉到无比温暖,两人的目光彼此凝视,对方眼眸的黑亮都给彼此带来一点震撼。
  后来许文动了一下身子想移过来坐在她身边。
  这个动作完全打破了迷咒一般的气氛。
  杨冰下意识地往后挺直了身子。这个肢体语言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什么。许文停止了进一步动作。
  杨冰低下头思索了一下,然后说:“许文,我们并不合适……”
  杨冰很难继续解释下去。她不再是清纯的小美眉,面对具有‘王子’条件的对象会欣喜若狂。
  感情的事情不可以感情用事……
  她本能的对许文这样的‘成功人士’有种戒备感,因为他们实在有太大的可选择范围,也许今天许文还被她吸引,明天呢?后天呢?这个城市每天都有无数俏丽灿烂的新鲜美女纷涌,谁能说准又是一个七年之后、许文的态度不会成为另一个周晨?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过那段七年之恋,她对选择许文的本能反应是:和他找不到安全感,他也许是股市中的黑马,但不知哪天会跌下来。相比之下,惦量着那个当老师的男友田誉飞,他应该是个安全股。
  于是她选择拒绝。
  许文虽然失望,但没有纠缠或者特别坚持。
  也许这果然是成年人和成年人的恋爱方式:不在平和中结合,便在平和中后撤。

  三十五
  送走了许文,杨冰长吁了一口气。她抱着大毛兔子陷入沙发,把下巴埋进兔子肚子里,心里认为自己终于理智地处理好了一件事,也认为自己‘抵制了诱惑’。她这样抱着大兔子,一面这样评价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到后来,这种成功感渐渐少了,有种别样的滋味慢慢爬上她的心头。
  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她发现爱情的产生,原来不过是两个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刚好能发生心的共鸣,就是这样,如此而已。所以这个世界上男男女女这么多,可是能‘王八对绿豆’对上眼儿的,机率并不是大把的抓。
  无论是对许文、还是周晨,她都缺乏安全感,但她的确记得她和许文曾有过的共鸣,那是不需要特别多语言的东西,是一种默契,是一种和谐。要安全、还是冒险追求那份和谐?这是个取舍问题,现在她选择了舍,于是又会若有所失。
  她脸上轻松的神情慢慢褪了下来,开始盯着屋子一角发呆。
  再后来,田誉飞从学校给她打了个电话,说要过来吃晚饭,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日子就这样无声地流走。正如它悄悄的来。
  杨冰尽量摆脱一切杂念,潜心放在工作和家庭方面,也就是说,和老爸老妈搞好关系。自从老爸中风那次,杨冰觉得父母再怎样都是养育了你一辈子的人,能陪伴他们些还是多陪伴些的好,即使他们的唠叨能让你耳朵起茧子,那就把它当成对‘定力’的考验吧!
  和田誉飞的关系仍旧那样。也许是年龄大了吧,杨冰自觉缺乏了某种激情,所以对这种平淡也无所谓。她说不出自己是不是在谈恋爱,反正那种‘士别三日如隔三秋’的滋味她是一点也没体验到。
  当然两个人也不是没有起伏,有时两人一起逛逛街、去看场电影,有时候两人会吵架。杨冰感觉虽然田誉飞嘴里说他不介意老婆比老公强,可有时候在外头买东西的时候,两人意见分歧,田誉飞会比较敏感,容易本能的认为杨冰比他有钱所以无视他的建议。杨冰又并不认为自己错,但她知道男人的面子要照顾到,男人的自尊心不要去忽视,所以,她尽量低头避免更大的分歧。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夏天结束的时候,田誉飞学校里要集资盖房子,已婚教师可选择的房型比较好些,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结婚。
  双方父母都比较高兴,也都希望快把这件事定下来。
  杨冰喜欢简单的婚礼,或者说到了她‘这把年纪’形式都无所谓,主要还是过日子。田誉飞也不太在意,但双方的父母都很在乎。杨冰不想和四个老人闹不开,决定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一场。
  但杨冰没想到的是,她和田誉飞的分手就在她下狠心结婚之后。
  那时他们俩已经花了几千块钱折腾完了结婚照,杨冰下了班还有周末要准备婚礼的事情,田誉飞懒得参与,或者不想太管。杨冰只好一个人忙点吧。
  可是田誉飞偏偏还有点大丈夫指点江山的味道,特别是他这样书读多了点、家里对这个儿子也比较疼的大男人,特别容易对事情指手划脚一下、又不去真的拉衣挽袖‘弄脏手’做实事。
  那天杨冰和他在晚饭上说婚礼的计划,因为请几桌、都请谁的问题又有点意见分歧。说不了两句,田誉飞把吃完了饭的空碗往桌上一放,径自走到卧室往沙发上一躺,拿起遥控开始按:“反正什么事你都爱争论一把,你既然已经那么有主意要那么做了,还来问我的意思干什么?”
  杨冰说:“怎么叫我爱争论一把?这不是咱俩的婚礼嘛,我当然要拿出来跟你商量过才能决定。你有你的意见,我也有我的,我们总得找到个共同点去执行吧!”
  电视里响起电视连续剧的对白。田誉飞枕着胳臂,两眼盯着电视说:“你那是拿来跟我商量?我说了我的意见你总有你的反调。反正你就是有你自己的意见,你在外头挣的钱比我多,习惯了说什么是什么,在家里也拽呗!你们这些所谓独立现代女性都这个德性。”
  那天杨冰为了图省事,在路上的德州扒鸡店买了只扒鸡回来。杨冰背对着客厅坐在餐桌前头,盘子里的扒鸡已经吃的七七八八的,她两手油油的正拿着鸡脖子在啃。
  听到田誉飞最后这几句话,她心里‘各登’一下,很不是滋味。她心想:这房子是她买的,他学校分房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她的工资奖金的确也都比他高,这也是实事,怎么的了?这也是她的错?怎么一说个事就爱上纲上线的?因为他工资低点、因为要照顾他的自尊心,怎么就老得她来凑着他的脸色说话呐?谁又来体谅她的心情、她的难处?
  杨冰的牙齿细细咀嚼着啃下来的那丁点扒鸡肉,越嚼越慢。
  她的目光渐渐就落在那条啃了一半的鸡脖子上。
  她忽然觉得,她守着这段半死不活的所谓的恋爱,这又是在为什么呀?两个人的这段关系,怎么…… 就好像是这条鸡脖子:你说它什么都没有吧,它还有点肉、舍不得随随便便扔;你说拿它当宝贝吧,啃起来到处是骨头、不好啃、还没多少营养在上头。
  那天晚上她盯着那条鸡脖子盯了很久,心里浮出一个她一直都在回避的念头: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或许真的就像这条鸡脖子……
  婚礼在她的坚持、田誉飞的不解中被取消。
  杨冰的老爸暴跳如雷,觉得这丫头简直是疯了,吵过以后干脆真的不再过问她的事。田誉飞先是慌张、百般追问为什么,而后横眉冷目大发脾气。
  再次回到单身的杨冰,感觉自己绕了一大圈,又会到了某个原点。不过这次她感觉却有点轻松。她照旧上班赚银子,自己的银子自己花,再懒得理会别人的脸色,有时候她和同事出去吃饭,有时候她会买书、光盘窝在家里看,她还特地办了一张健身房会员卡,常常去锻炼一下身体。
  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有时她在晨光中对着镜子梳头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有人说:二十岁的妹妹看别人脸色而活,三十岁的女人为自己而活。
  她想:也许就是这样了,也许她这辈子都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了,那也罢,从此她也不要再为爱情两个字神伤,她一个人也要把日子活得精彩。
  特别是秋天的时候,她把原来拿出来准备用来结婚的一些钱,拿去跟团旅游了一趟,跑到云南一带玩儿一圈,回来的时候,按弟弟杨骅的话讲:‘晒得跟个猴似的’。

  三十六
  那天飞机晚点,杨骅和他女朋友出去旅游,因此没有人来接。她背着一个大旅行袋、一只小背包、还有一只小猪包包从机场出来,张大了眼睛找机场大巴的标识。
  她顺着大巴的标识往前走,走着走着前方侧面不远从自动玻璃门里走出来几个人。杨冰也就那么随意的瞥了一眼,却正看见其中的许文。
  许文穿着一条本白色长裤和一件石磨兰衬衫,一手抄在裤袋里正大步的走。他从玻璃门里走出来,也随意四下扫了一眼,瞧见了有点发呆的杨冰。许文一愣,放慢了脚步。
  许文微笑一下说:“杨冰你好啊,好久不见。”
  杨冰也微笑起来:“是啊。许总最近忙吗?项目还是很多?”
  许文说:“老样子吧。你呢?这是刚外出回来?”
  杨冰说:“是啊,刚从云南旅游回来。许总怎么会来机场?怎么,送人?”
  许文说是。两人都是很客气的问候和寒喧,把曾经的过去掩盖于下。
  然后杨冰点点头微笑,说那好吧,那我们改天再见了,我先走了。
  杨冰迈步刚走出一步,许文喊住了她,问她是不是有人接。杨冰摇头说不是。其实许文不用问也知道,因为如果有人接,杨冰也不会走往这个方向。
  许文说:“那不如我送你算了,反正都是回市里。”
  杨冰想想这个人情也不算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两人都上了那辆CRV。
  一路驶向市里。
  起先两人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客气里带着小心和距离。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云南旅游上。旅游是个非常安全的话题,两个人几乎是谈笑风生,直到许文随便的问了一句:怎么,旅游就你一个人去。
  杨冰笑容僵硬了一下,仍旧挂着笑回答:“是啊……”
  许文敏感地不再问下去。
  杨冰渐渐收敛了笑容,转脸看窗外的风景。
  车里的气氛安静下来,许文也曾提过一两个其他的话题,杨冰也很配合的接,但那些话题也都慢慢冷去。
  因为开着空调,车窗紧闭,车内的沉静显得格外明显。杨冰默默坐在副驾驶座上,静静等待这段旅程的结束。后来许文说:“我记得你原来喜欢听王菲的歌,我这里刚好有一盘。”他在CD机上摁了几下,调了一下音量,车内顿时飘扬起王菲的歌声。
  杨冰礼貌地笑笑。她知道,音乐是中和这片沉默的一个不错的方法。
  但即使这音乐的播放只是为了充填沉默的空间,也许是因为旅途的疲倦,杨冰却慢慢沉陷了进去。
  到了高速公路的尽头,许文慢下车速准备等到付费点付费,却被旁边监管站里走出来的路管示意开到一边去。许文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把车开到一边,放下车窗。路管说他超速,许文否认,于是路管让他去里面看录像认证。许文回头对杨冰说:“你等下,我待会儿就来。”
  许文跟着进了那个监管站小平房,杨冰一个人在车里无聊地等,然后王菲的《只愿为你守约》响了起来。那首歌唱道:
  我没有感觉
  除了等你,我的心如止水……
  我痴心守约,不愿更改一点点
  是什么世界?
  还有我们这般遥远的苦恋
  我什么不缺,只贪有你在身边……
  独坐在车里,杨冰听着那首歌有些痴迷。那首歌唱的婉转悠长,仿佛一个女人在用心地说:我愿意飞蛾扑火般地为爱情付出一切的一切。
  杨冰曾经很喜欢王菲的一些歌,这是其中一首。她有很久没再听这些歌了,今日听来,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曾经是少女的她,在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只是觉得好听,也为这种甘愿付出一切的决然而感动;但这许多年来她仿佛出海登陆的美人鱼,走在爱情的道路上时常如履利刃,刺得她流血受伤;于是为了避免受伤,她选择把自己包裹在硬壳里,连触须都收藏起来,不敢接受不确定的爱情;她选择了最安全的道路,可是最后又是如何?
  杨冰木然望着车内的CD,看着那上面荧荧的绿光,想起和田誉飞那段‘鸡脖子爱情’,只觉一阵沧桑。
  她情不自禁把音量拧大,王菲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我只愿为你守着约
  我的心从没有走远
  不管阴晴圆缺,不管时间空间
  一生都不会改变
  再长的路,纵然距离遥远,我能穿越……
  她望着CD机,发觉自己对飘渺、绚烂的‘爱情花’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渴望和向往。其实这样勇敢、这样从容地面对爱情,比起退缩逃避,还是要美好许多,毕竟尝试过后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胜利’希望,而如果只是逃避,那连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
  许文从监管站出来走到车门口打算拉开车门时,颇有些诧异的看见的就是这样沉思的杨 冰,耳朵里听到的,也正是这委婉悠长的情歌。许文迟疑了一下的空当,杨冰猛然醒悟,迅速坐正了身体,不大自然地问:“怎么,罚款了?”
  许文坐进车里拉好安全带:“没有。他们根本看错了车牌,那不是我的CRV。”
  车子过了收费站继续行使。
  有些事情是非常微妙的,杨冰方才泄露了一点点私人的情绪,而似乎许文也察觉到了点什么。他们没再说话,只有被杨冰调大的音乐在车内鸣响,直到响起一首近摇滚的歌曲,许文有点受不了了,他把音乐拧低了一点说:“抱歉,我调小些你不介意吧。”
  车一直开到杨冰家楼下。许文主动要求帮杨冰把旅行包拎上去,杨冰笑说不必,于是杨冰自己拎着东西上了楼,许文开了车走。
  杨冰回到自己家里,放下东西,她下意识地走到阳台上,在楼下和小区街角寻找那辆CRV的踪影。
  车已经开走不见了。
  她忍不住自嘲了一下。原来再自欺欺人,有些东西还真瞒不了自己,就好像一个人喜欢吃某样东西,然后对自己说‘我就不爱吃它’也无济于事一样。但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就好像旅途中错过一个车站、列车还是要向前行驶一样。
  她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回到房间里,顺手打开音响,听着一个生活频道,一面解开行囊收拾东西。
  后来的某天,杨冰看见一家小音像店在做倒闭前的清仓处理,就过去翻了翻,找到几张比较冷门的古典乐CD。这时有张蒙尘的CD上有首歌吸引了她,那首歌的名字叫《一起走过的日子》,她拣出那张CD,一起交给店家包了起来。
  秋天就这样过去,很快圣诞节即将到来。
  这年圣诞杨冰动了个念头。她想起刚上大学的时候,每年十一月份宿舍里都时常有人来推销卡片,她们都会挑选各色的卡片,发送给中学、小学的同学。
  现在,她已经很久没写过卡片了。
  在这个她仍旧是单身女郎的十一月末,她又想起了少女时代的烂漫。于是那个周六的清晨,她穿着妈妈织的紫色大毛衣,一个人坐在充满阿杜的情歌的房间里,翻开地址簿,搜索老同学、老同事的地址,开出一份人名清单。吃过午饭,她去了趟礼品屋,一张一张挑选出许多张卡片。买卡片的时候她思索了一下,又多买了一张。
  回到家,她坐在莫文蔚的老歌里写卡片,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洋溢在她心里,让她忍不住淘气了一下下,比如她在给许铮的祝福词下面画了一条线代表被子,线上头画了三只闭着眼睛睡觉的猫头,两只大猫,一只小小猫 (代表许铮和她另一半还没影的孩子)。
  最后她拿起了她多买的最后那张大卡片,写了几句祝福的话,和那张收录了《一起走过的日子》的CD放在一起。

  三十七
  许文那天回到家,他的视线被信报箱中那个大大的淡绿色信封吸引。进了客厅他放下衣服,首先撕开那个大信封,里面有张大卡片,上面是一群戴着纸尿片的可爱宝宝坐在地上,背景是棵巨大的圣诞树。从卡片里滑落出一张塑料膜包着的CD,他疑惑地拿起那张CD,再打开那张卡片,里面弹跳出一只平面的纸鸟,同时一个尖细的电子音叫着:“布谷、布谷!”
  许文不自主地微笑了一下,注意到那张卡片上的署名是杨冰,卡片里电池隐藏的上方,写着很简单的几句话:
  恭祝圣诞快乐,心想事成。
  PS:这张CD里有首老歌,想来也许送给你比较合适。我已经开封听过了,抱歉呀。:P
  许文把视线再次调到那张CD上,发现里面有那首歌:《一起走过的日子》。
  许文笑容收敛起来。他不明白忽然收到这张贺卡和CD的含义。也许杨冰想暗示些什么?不过也许这里什么意思都没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上次的巧遇,他察觉到杨冰仍旧是单身。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杨冰,也许刚开始时只是好感、欣赏、后来听过她的倾诉产生了一些同情和保护欲,但后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轻松,很有默契,更不需要费心去哄。杨冰的某些观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提醒了他爱情的本质是什么:恋爱的目的本是要寻找一个可以和你生活和谐的人。而和杨冰在一起,他感到了一种和谐,她也许没有年轻美女的粉嫩,但她给人以可以‘相濡以沫’的温暖。
  不过,他也有很大的选择面,这几年他追求女孩子并不困难,有了他现在的身价,平淡、礼貌、不卑不亢的邀约便是很好的手法,他不强求,可谓愿者上钩,他不需要象个穷小子一样全力以赴、死缠烂打,温柔的年轻女性还是可以找到的,所以上次遭到杨冰的拒绝,他可以平静地离开,尽管他心里十分惋惜。
  只是和小雪、杨冰结束以后,他没有再追求过谁。他忽然觉得这样单身一段时间也不错,把心态调整一下,让内心沉淀一些。以后碰见会让他心动的女孩儿他还会主动出击,但不会只注重相貌,否则很容易又造成‘吸精神鸦片’的局面,而且,杨冰也唤醒了他一些他已经忽略很久的东西,那就是感情是需要双方努力营造的东西,所以,以后他遇见合适的人,他也会分出一份心思去维系。
  他再次打开卡片,听着里面‘布谷、布谷’的叫。
  杨冰应该不会是有所暗示吧。
  他想了很久都没明白,决定暂时忘记它,但这张卡片和CD时常会在他心里出现一下,好像是个小小的问号悬在背景中。
  由于这个突发奇想的‘圣诞卡’外交,杨冰得到了意外的收获:这个圣诞节前收到了许多贺卡和电话问候,光接电话跟老同学打哈哈就花了不少功夫,还凑上好几个饭局吃白食,她吃啊,她喝啊,她挺高兴。
  圣诞节前两天的晚上是个星期六。她刚洗完澡出来,手机‘呤呤’响了起来。她一边擦头一边飞快地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对方是许文。
  许文的声音不大,他平静地说:“谢谢你的贺卡,我收到了…… 很抱歉我没有回你一张。”
  杨冰笑起来:“不客气的啦,本来就是玩儿的,图个乐子。”
  许文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于是问她还好吗。
  杨冰在床上坐下,回答说还不错,接着礼貌性地询问许文是否还好、公司生意是否还兴隆。两个人这样聊开了去,许文讲了讲宏宇最近的新动向,又‘汇报’说毕霞有了宝宝,预产期就在明年春天,不知怎的两人又说到了旅游,说的话题可谓海阔天空、不着边际,但反正那些形同鸡肋的话题就这样继续着。
  这样杂七杂八竟然说了近二十分钟,杨冰的手机开始传来没电的警告。又坚持了几分钟后杨冰说‘不行了我手机没电了’,两人才挂了电话。
  杨冰坐在床上握着这只要没电的手机,心下由衷地痛恨怎么没有把电冲足,感觉意由未尽、遗憾十足。然后她在床上好一会儿感慨,心想:我怎么这么傻不登登的,不就一电话吗,这么高兴,跟个高中生暗恋别人、别人过来和自己随便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就心潮澎湃的不行了似的……暗恋呐……我竟然会暗恋……余情未了呀。
  杨冰歪倒在床上,把脸蒙在柔软的被子里傻乐了一下下,乐自个儿糗样儿。
  她并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许文放下电话,坐在沙发里也愣了一会儿,因为二十分钟的聊天竟让他对那份‘前缘’也产生了一分暇想。他知道,杨冰如果去爱,她一定会认真的呵护一份感情。在这个物欲横流、在这个男男女女杯觥交错的瞬间便开始盘算对方有多少家底的都市里,他发觉自己对这样纯净的爱情仍然向往,那段平静温馨的日子象当初一样具有诱惑力。
  这个电话过去,杨冰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她并不认为和许文还有‘再续前缘’的希望。她晚上看完了电视照样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照样回爸爸妈妈家吃饭。
  再隔天的晚上,就是平安夜,那是周一晚上,也没有假,第二天还要上班,她买了些好吃的回家美美吃了一顿,然后吃着小蛋糕看杂志。
  这时她的手机又响,她抓起来,看见那个号码,怔了一下。
  是许文。
  许文的声音很轻:“我没给你送贺卡,所以给你再补个电话,祝贺平安夜愉快。”
  杨冰低下头,嘴角浮出一丝微笑,隐约间产生了某种预感。
  她轻声回答:“谢谢。”
  然后两人都沉默下来,静默里带着一种莫名的气氛。隔了一会儿,许文慢慢地说:“圣诞夜,你一个人过还是在跟朋友热闹?”
  杨冰心里扑腾一下。她认得这种听似无意的试探,对方可以根据得到的回答而决定进退。她低声说:“我一个人过。”
  两秒之后,他轻声问道:“圣诞夜了,有没有兴趣去找个有圣诞树的地方庆祝一下?”
  杨冰无声地笑了起来。也停了两秒,她低声回答:“好啊……”
  半个多小时后,杨冰穿着厚厚的衣服从楼上朝下走。她心潮雀跃,有点象小姑娘第一次去约会。她下了楼来,在夜色中看见小区街口那辆CRV在等她。
  她面带微笑地朝它走过去,心想:爱情是个奇妙的东西,你努力追寻它,它却跟你躲猫猫,怎么也抓不到;而当你疲惫了、失望了,却在某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发现原来它就在拐角上再次出现;也许以后的道路还不太清楚,但她决定这次追随着它、敞开心扉走下去。
  拉开车门,她进了车子。她看见许文一手把握方向盘,另一手递上一小盒精装瑞士巧克力。
  他微笑着问候:“Merry Christmas。”
  她微笑着回答:“Merry Christmas。”
  车子启动、驶出小区。
  The night has just begun。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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