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夷坞:晨昏

(2008-12-05 10:27:32) 下一个
  1989年夏天,纪廷跟随工作调动的父母第一次来到南方的这个城市,那天他11岁。
  纪廷的母亲是北方人,父亲纪培文却是自小生长在南方。纪培文年轻时北上求学,专业是物理,毕业后留校任教,妻子也在同一所大学执教中文系。传道授业十几年,两人也算桃李遍地,但纪培文始终不能习惯北方冰冷干燥的气候,于是在儿子小学五年级这年,终于说服了妻子,在与家乡省城的G大取得联系之后,举家迁回了南方。
  工作调动的过程中,纪培文自幼的好友,G大经贸系的副主任顾维桢多方协调,从中帮了很大的忙。所以纪培文一家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安顿好了之后,当晚便全家登门造访顾家。
  故友相见,高兴开怀自不必多说,顾维桢夫妇没有儿子,见到年少懂事,俊秀斯文的纪廷不由得大加赞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寒暄过后,纪培文也问起了顾维桢的孩子:“怎么不见你那一对掌上明珠?”
  顾维桢夫妇有一对双胞胎的女儿,今年刚八岁,几年前两个女孩刚上幼儿园的时候,纪培文曾经见过一面,少见的冰雪可爱。
  顾维桢闻言便问妻子:“是啊,两个孩子都跑哪里去了。”
  当时正是晚饭过后的黄昏时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顾维桢的妻子汪帆笑了笑,说到:“孩子们吃了晚饭,可能跑出去玩了吧。”
  教工宿舍区里有不少跟顾家双胞胎一样年纪的小学生,经常在这个时候聚在一起,在整个大学校区里到处玩,天黑了才回家写作业。顾维桢听了妻子的话,也不以为怪。
  因为丈夫与纪家的交情,汪帆跟纪培文的妻子徐淑云也是旧识,两家大人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纪廷坐在一边,从小在父母的严厉教导下,他虽然就是个礼貌懂事的孩子,但毕竟少年心性,慢慢地也感觉要有几分无趣。
  到底是母亲了解儿子,徐淑云察觉到纪廷有些坐不住了,便对他说:“要是无聊的话,就在附近到处逛逛吧,反正也是第一天到这里,只是别去太远就好了。”
  纪廷如获大赦,偏又不便表现得太过高兴,于是跟顾维桢夫妇打了招呼,这才走出顾家。
  当时的教工宿舍还是十来栋最高不过三层楼的旧房子,这些小楼都建于十几年前,很是老旧,楼与楼之间都隔着枝叶繁茂的花木,各栋的前后都有一小片绿地,郁郁的爬山虎和其它的藤蔓植物沿着潮湿剥落的墙壁爬满了小楼朝阳的一面,远远看去,倒也有几番风味。
  当然,11岁的纪廷并不欣赏这些,他的新家就住在跟顾家一栋之隔的另一座宿舍楼,他沿着有些苔癣的校园小径,好奇地四处走走看看。
  由于教工宿舍区与学生活动区域相隔了一段距离,所以,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大学的沸腾和人气,只有三两成群的小孩子追逐嬉戏地跑来跑去,纪廷想,也许父亲提到的顾伯伯家的双胞女孩也在其中。
  彼时,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夜幕降临后,嬉戏的小孩子少了很多,纪廷感觉自己越走越远,连散步的老人也渐渐看不见了,四周更显冷清,在日光下茂盛可爱的花木丛林成了一簇簇黑影。他心里不由有些发怵,正想原路返回,不小心走近小路边的灌木林,只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夹杂这几声细细的呻吟,不禁暗暗吓了一跳。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微微拨开枝叶,藏身在树丛里的赫然是一对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年少的纪廷哪里知道这是大学里司空见惯的校园野鸳鸯,咋然一见,把自己惊得面红耳赤。那一对鸳鸯反倒没有他那么尴尬,男生还粗声说了一句:“看什么看。”
  纪廷忙松下自己拨开枝叶的手,转身落荒而逃,直到确定把那一幕抛在脑后,仍止不住地感到羞赧,他这个年纪,已经大致可以猜到自己撞见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平复自己的紧张心跳,纪廷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成片灌木林已经在身后,月光渐渐透出云层。这时,隐约传来了几声低微的抽泣,当他屏息细听时,却又没有了声音。
  这个时候,纪廷以前看过的《聊斋》情节不禁在脑海里一幕幕重放,绕是男孩子,也不禁毛骨悚然。他本想离开,天性的好奇心却驱使他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坡月季,
  眼前竟然是一小片开阔的绿地。哭声来自于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小女孩。
  纪廷想,自己也许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幕。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心中都会有个最柔软的地方,等待着那么一个时刻,那么一个场景,那么一句话,或者是那么一个人来轻轻触动。对于纪廷来说,现在就是如此。这样的月光下,哭泣的女孩脆弱如琉璃,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捧在手心里。
  小女孩听见脚步声,止住了哭泣,只用一双流泪的眼镜默默看着陌生的男孩。纪廷走到她身边,像她一样蹲下,问到:“妹妹,你为什么哭?”
  她迟疑了一下:“因为我怕黑。”
  她的眼泪已不再流了,纪廷看进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不由地一阵心疼。这个男孩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保护一个人的愿望。
  “如果我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害怕。”他微笑看她,笃定得一如许诺,甚至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会陪我?”女孩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我会呀,不过你先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家住学校里。”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不语。纪廷想起,父母也经常教育他不要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于是他露齿一笑:“我也住学校里,今天刚搬来的。我叫纪廷。”
  女孩犹豫了一下,“我……叫顾止怡。”
  由于顾维桢早已替纪廷在G大附属小学办好了转学手续,为了尽可能地不耽误儿子的学业,搬来的第二天早上,纪培文夫妇就为纪廷打点好书包课本,让他上学去。纪廷刚上六年级,而顾家的双胞姐妹三年级,于是纪培文与顾家商量好,让三个小孩一起到学校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还没有走到顾家楼下,纪廷已经远远看见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女孩。说起来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昨晚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在心里许诺要保护对方,谁知道两人一起往回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辨不清方向,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简而言之就是他迷路了,最后还是女孩把他带回了通往教工宿舍的正确方向,显然对于这一带的地形她比他熟悉很多,左拐右转之下,等他欣喜地看到教工楼在眼前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她的去向。他早该想到,姓顾的人家并不多,原来她就是顾伯伯家双胞胎中的一个。想到这里,男孩的心中不由泛过一阵轻盈的喜悦,凭着两家的亲厚关系,以后他跟她玩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
  他偷偷藏好心里的高兴,跟着爸爸走到顾伯伯面前,乖巧地喊了声:“顾伯伯早。”然后才笑逐颜开地对低头调整书包背带的小女孩说:“止怡,我又见到你了。”
  女孩闻言抬起头来,沐浴在清晨阳光下的她全没有了昨晚上的脆弱和娇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毫不避人地直视纪廷和纪培文,纪廷在她的目光下感到一点不好意思,可是那双眼睛和天使一样的脸孔他是不会认错的。
  女孩刚微微张嘴,顾维桢就笑了:“咦,纪廷怎么认识我们家止怡?不过你认错了,这个是止安,止怡跟她妈妈还没出来……哎,汪帆,正说着你们呢……”
  纪廷望向顾伯伯身后,只见汪阿姨牵着个跟他面前这个“止怡”样貌穿着别无二致的女孩走了出来。
  顾维桢笑着抓住女儿的手:“止怡,你是怎么认识纪廷哥哥的?是不是昨天晚上遇见了?”
  止怡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微笑,“……纪廷哥哥。”
  纪廷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不由有些窘意。顾维桢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把她们认错的人,不过以后你们认识了,就肯定不会弄错了,她们两姐妹还是很好区分的。”
  终于把书包背带调整好的止安撇了撇嘴:“笨蛋当然认不出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纪廷哥哥是你纪叔叔的儿子,就是你的小哥哥,以后你们一起上学、回家,要听哥哥的话。”
  止安没有再顶嘴,但脸上全是不以为然的神情。
  还是汪帆解围,她笑着说道:“上学去吧,要不就迟到了。”
  纪廷看着止安和止怡,不禁困惑,原来他真的认错了人。
  人们都说,双胞胎的姐妹或兄弟,只要两人是同一个性别,通常都是性格迥异。顾止怡和顾止安也是如此,即使在孩童时候,她们也是属于在别人眼里第一次见到时感觉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稍微熟悉之后就再也不会认错的两个人。
  止怡是姐姐,止安是妹妹,据说两人的出生时间只相差一个小时。在跟她们姐妹俩认识了之后,纪廷常常觉得,自己在那一天早上将两人认错,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情。因为顾止安绝对不会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地方哭泣,她只会让别人哭泣。小学三年级的止安跟止怡一样,是个看上去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但她是G大教工宿舍区同龄人中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她大胆、灵活、好奇心强,精力旺盛,更有一种男孩子也比不上的狠劲。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本来也是难免,但是如果有人欺负她或者是止怡,不管对方是男孩还是女孩,年龄比她大几岁,只要一动上手,她就有一种不打到对方苦苦求饶誓不罢休的气势。更让人头痛的是,她有个坏毛病,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不管是其他孩子的玩具还是小人书,别人越喜欢她就越想要抢到手,可是千辛万苦从对方手上夺来的东西,她偏又不爱惜,摆弄几下就扔到一边。如此以来她身边自然争端不断,有时也会因为年龄和体格的差距吃了亏,可她这孩子从来不肯服软,就算被推倒在地,摔得满身是伤,或是流着鼻血,也会拼命爬起来再冲到对方身上去又踢又咬。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即使是骁勇的男孩,有多少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仗势,所以在止安的战争中,通常以她的胜利告终的结果居多。久而久之,她的名声也渐渐在外,G大这一片的孩子以她马首是瞻,通常都是放了学以后,她带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G大校园的各处“探险”,疯得不亦乐乎。
  纪廷刚来的时候经常听人说起止安的光辉“事迹”,心里总有些不敢置信,虽然他知道止安不像个乖巧听话的小孩,然而这样看上去跟止怡一样精致纤弱的琉璃宝贝,怎么可能是大家口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直到有一次,他亲眼看到她骑在比她高上一个头不止的男孩子身上,边打边训斥的模样,才不得不目瞪口呆地相信传言非虚。更让纪廷诧异的是,那次她“教训”那个男孩,无非是男孩偷走了止怡养的几尾金鱼,可他亲眼看见,当她成功的夺回用塑料袋盛水装着的金鱼后,自己撕开了透明的塑料袋,然后看着失去了水的金鱼在泥地里无望地扑腾,直到死去。
  因为止安的顽劣,学校的老师和其他孩子的家长没少到顾家去告状,顾维桢夫妇也颇为头痛,实行爱的教育也好,严厉呵斥也罢,小小年纪的顾止安软硬不吃,屡教不改。起初他们还以为止安抢别人的东西只是贪图一时新鲜,往往承诺她,如果想要什么东西的话都可以对父母说,只要不是他们这个家庭难以承受的,都可以买给她,但这些送到手上的东西她完全不屑一顾。有时候顾维桢看到她做错了事情,还脖子一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好几次都要打破夫妻俩教育孩子决不体罚的约定,每回都是汪帆强拉住他,让他冷静下来。夫妻同心,他怎么会不懂汪帆没有说出口的话,所以顾维桢训斥到最后,往往是自己一声叹息,偃旗息鼓,而小女儿照样我行我素。这个时候他们通常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还好有止怡。
  是呀,止怡是他们贴心的宝贝,没有人不心疼这样的孩子。她话不多,也不会刻意地说讨大人开心的话,她的窝心在于她会在父母最疲惫的时候给他们倒杯水,在他们最生气的时候拉住他们的手,看着她会说话的一双大眼睛,顾维桢夫妇觉得一切的不快都会消失无踪。顾维桢常跟汪帆感叹,从小生长在一起的两个女孩,怎么可能存在这样的天差地别。不过让他们担忧的是止怡的内向,她不像同龄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大多数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惟一的爱好就是养鱼,她对自己养的那一缸金鱼爱若珍宝,将上学之外的大多数时间都倾注在上面,有时候她的父母也搞不明白,几尾只会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鱼,不会说话也不会逗人开心,有什么魔力可以这么吸引一个小女孩,有时他们也会问她,可是止怡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说喜欢就是喜欢。既然她有这个爱好,顾维桢和汪帆也乐于不断地给她买鱼,以及简单的家庭养鱼画册,久而久之,顾止怡俨然成了半个养鱼的小行家,多处摆放的金鱼缸也通常成为客人初到顾家的第一印象。
  乖巧固然是件好事,可一个正当最活蹦乱跳年纪的女孩这么内向就不是件好事了,顾维桢夫妇也经常鼓励止怡多到外边去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所以有时止怡也会跟着止安在校园里到处跑,无奈她长得漂亮,性格太过于良善,一些恶劣的小男孩经常喜欢作弄她,也有的平时吃了止安的苦头敢怒不敢言的,便将她做了出气筒,所以一旦止安不在身边,她便很容易成为小朋友欺负对象。她吃了苦头一般都藏在心里不说,要是被止安发现了,就又成了打架的根源。
  说来也怪,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孩子,从小感情就格外亲,也只有对着止安的时候,止怡才有说不完的话,有好的东西她都愿意让给止安,偶尔止安让父母大动肝火,每次止怡也都护着妹妹。止安虽然嘴上不说,也不太喜欢去玩的时候带着止怡,更不喜欢姐姐的金鱼,但是如果被她看见有人欺负止怡,她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旁人看了都说,这是自然地,还有什么比双胞胎的姐妹更亲的人,顾维桢夫妇听了,也只是苦笑。不过两个姐妹的感情深厚,也是他们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日复一日地一起上学、放学,纪廷和顾家姐妹也渐渐熟悉了起来。其实严格地说起来,他也只是跟止怡熟悉了而已,虽然两家的父母都让他们三人放学一起回家,彼此有个照应,但放学的铃声一响,止安往往跑得没了影踪,有时在路上或者在顾家见到她,她也是撇撇嘴,并不怎么理睬。
  纪廷也试过加入止安的游戏行列,可是从小父母就教育他,一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循规蹈矩,博闻强识的孩子才是个好孩子,所以除了正常的学习任务外,还给他的课余时间排满了兴趣班的课程,他的书桌上总是摆满了父母给他订阅购买的书刊,好不容易到外边透透气,哪里见识过止安他们在学校后山漫山遍野跑的疯劲。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新奇好玩,就跟着止安一起专门吓唬在僻静处幽会的情侣、做弹弓打鸟、捉蟋蟀、玩藏宝挖宝游戏,止安也乐于多了大她几岁的小跟班。可是纪廷毕竟比止安懂事,又做惯了乖孩子,有时止安调皮捣蛋,或者做太出格的恶作剧的时候,他往往就不会助纣为虐,而是出言阻拦,饶是如此,好几次他一身是泥的回到家里,还是挨了父亲的狠狠批评,止安这边也嫌弃他罗哩罗嗦,碍手碍脚,渐渐地,也不再跟他玩了。
  倒是止怡跟纪廷投缘。说来也怪,一向内向羞怯的止怡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止安外,就喜欢跟纪廷在一起,也乐于将她心爱的金鱼和养鱼的经验跟纪廷分享。慢慢地,纪廷也开始明白看起来差不多的金鱼,原来也有这么多种类和千奇百怪的名字,什么龙睛、虎头、罗汉,他都基本上可以分辨得出来;止怡也愿意耐着性子,听他讲那些从教中文的母亲和书里得来的典故和传说。两个安静的孩子经常一起在纪家或顾家的书房里写作业,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各看各的书,可相互心里都觉得自在安详。
  纪廷有时在心里想,止怡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女孩,这么地乖巧可爱,偏偏身体弱,大病小病不断,一生病就只得在家里养着,大概这也是导致她性格内向的原因之一,由于身体的原因,连带着学习成绩也受影响,好在顾伯伯和汪阿姨并不在乎这些,在他们的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女儿的健康快乐。
  纪廷是独子,家里两个大人的全部精力自然集中在他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像顾家有着两个一般年纪的孩子,大人心中孰轻孰重还是有区别的,毕竟人的心都没有长在正中间。在纪廷看来,顾伯伯夫妇二人倾注在止怡身上的时间和关注要远多于止安,尤其是汪阿姨,除了在学校医务所的工作外,其余大部分精力都用于照顾止怡。关于这个,大家都能够理解,止怡身体不好,确实需要更多的关心,而生龙活虎的止安,越没有人约束她只会越开心自在。而在物质方面,顾家还是一碗水端平,只要一个女儿有的,另一个必定也有。最让纪廷奇怪的是,他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纪培文却唯独偏爱顾止安,每次到顾家串门,必定会特意给止安带上一份小礼物,当然,同样的礼物止怡也会有一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那些制作精良的小弹弓、鸟笼子都是只有止安才会喜欢的小玩意。偶尔纪廷也难免心中不平,永远在他面前板着一张脸的父亲,时常会被止安无心的一句话或是一个捣蛋的小动作逗得开怀大笑。对于大人的心思,止安永远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倒是纪培文的喜爱让她感觉多了一副保护伞,往往闯了祸,又不愿意告诉父母,便央着纪叔叔替她出面,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纪培文都替她担了下来,顾维桢夫妇知道了之后,往往半开玩笑地责怪老友,这样会宠坏了止安,让她更加地放肆。纪培文只是哈哈一笑,说:“我倒是喜欢小女孩子有点英气。”
  孩子的时光总在对长大的急切盼望中缓慢地过去,等到回过头时,才发现光阴的流逝,也不过是睁眼闭眼间的事情。纪廷小学毕业之后,没有选择地上了G大附中的初中部。像他这样的男孩,眉清目秀,成绩优异,又懂礼貌,自然是老师和班上小女生眼里的宠儿,不过由于家教甚严,本性又单纯,纪廷在感情方面是相当晚熟的,所以,当班上的少男少女沉醉在花季若有若无的朦胧中时,他还是个只懂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傻孩子。
  直到初三下学期的一天,他在教室里打开自己座位上的抽屉,发现抽屉里最靠边的那本《语文》上,多出了一个纸叠成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他好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掉进他抽屉里来的,最后还是他的同桌刘季林听到上课铃声走回教室,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才贼兮兮地凑近他说道:“嘿嘿,去哪里弄来这颗心?”纪廷这才恍然大悟,这么一说,果然越看越觉得像一颗心的形状。
  两人偷偷摸摸地展开那张纸,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才发现是一张印着卡通图案的粉红色的信纸,第一行就是纪廷的名字。纪廷在刘季林的偷笑声中继续看下去,前面一大段的女孩心事和反复出现的诸如“忧伤”、“哀愁”、“梦想”之类的字眼都让他看得一知半解,最后一句倒是看懂了,上面写着:希望我能认识你并成为你的朋友,一起在我们的世界里流浪。落款是:周媛媛。
  纪廷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其实他所在的G大附中和附小一样,里边的学生多是大学里教职工的子女和附近一些有钱人的孩子,这封信的主人周媛媛的家就住在跟纪廷同一栋楼的不同单元,两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每天上学放学都会遇见,而且都会打招呼,他不明白,难道这样都还不叫认识?况且有什么话她为什么不能当面跟他说,反而要花时间写那么多他不甚明白的东西,还说要跟他一起去“流浪”。
  “为什么她要和我去流浪?”他愕然地对刘季林说。
  刘季林噗哧一笑:“这还不明白,人家暗恋你呗。”
  时下正是琼瑶和金庸小说大行其道的年代,暗恋和被暗恋是敏感的少男少女最流行的心事,好像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一段“美丽的哀愁”,每个男孩都在幻想仗剑江湖。而这些书在纪廷的生活里是绝对被禁止的,他的书架上除了教科书,就只会有《上下五千年》和《十万个为什么》,偶尔有几本小说,也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之类,所以经刘季林这么一“点拨”,他才茅塞顿开,于是偷偷地看了周媛媛一眼。周媛媛是个高个子的女孩――似乎在这个年纪,女孩都比男孩发育得快,脸上有几颗雀斑,他对她的印象仅限于此。
  刘季林意识到纪廷在看周媛媛,便用手肘顶了顶他,捂着嘴偷偷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纪廷轻声反问道。
  刘季林翻了个白眼:“就是问你要不要接受她?”
  “接受她?”纪廷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似地回答道:“怎么可能,这不是早恋吗?”
  “切,这有什么奇怪,3班都有两对了,听说那个什么赵志翔还跟他女朋友牵过手了呢。”刘季林一副见怪不该的表情道。
  纪廷连忙摇头,认真地说:“我可不行,早恋是影响学习的。”
  刘季林顿时没了兴趣,“你们这种好学生,真没意思。”
  纪廷不理他,把那张信纸仔细叠好,放在校服口袋里,想想觉得不妥,又拿出来,夹到练习本里,他想,要是被爸爸妈妈看见他有这个东西,非有一场风波不可。可是收好了信纸之后,他心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要是不考虑爸爸妈妈的因素,他到底喜不喜欢周媛媛呢?周媛媛信里说的那些晦涩不明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呢?难道是要想跟一个人去流浪才是喜欢?他想,他应该是不喜欢周媛媛的,因为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更不想跟她去什么流浪。要是他不喜欢周媛媛,那他又喜欢谁?他脑子里飞快得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又立即将这个念头掐灭,不自觉地红脸。15岁的少年被自己忽然冒出来的这一大堆解不开的心思绕得有些头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似乎带了点混沌初开的意味。
  当然这些问题不是他一时半刻找得出答案的,放学后,他偷偷叮嘱了刘季林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后,就像往常一样捞起书包在小学部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等止怡。
  一大群穿着小学校服的小学生从教室里涌出来,他最先看到的是止安。止安和止怡一样,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这个时候的两姐妹已经完全不能让人混淆,止安虽然是妹妹,可是她比止怡高了不止一个头,她不再喜欢跟止怡穿一样的衣服,绑一样的公主头,即使不得不穿着校服,也从不肯安安分分,就像现在,宽大的校服松垮垮的套在她瘦瘦的身子上,红领巾在脖子上歪歪斜斜的,配着她精致的眉眼和满不在乎的表情,让人很容易在人群中将她一眼认出来。
  止安身边还是跟着好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是这一带著名的调皮男孩,她一边走一边比手画脚的说着什么,纪廷猜,她肯定又计划着干什么坏事了。
  止安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朝她露出一个笑脸,可她像是浑然没有看见他一样从他身边经过。纪廷觉得怪没意思的,无奈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然后就看见背着书包的止怡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两人肩并肩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路也有他的或她的同学玩伴对他们两人的同行露出暧昧的笑容和怪笑,他们都视而不见。纪廷已经习惯了,他觉得自己心里坦荡荡的,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止怡是他从小就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顾的一个人,他说到就会做到。
  平时两人也不是叽叽喳喳的人,但止怡见他一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就问道:“纪廷哥哥,你想什么那么出神呀?”她不问则已,一问之下纪廷白皙的脸颊上又泛起了一丝红晕。
  “哪有想什么,不过是今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的题型有点不明白的地方,止怡,我们走快一点,看看你那条蓝龙睛鱼今天是不是要生了。”纪廷连忙岔开话题。
  止怡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但是她没有刨根问底,抿嘴笑了笑,跟着他加快步伐往回家的方向走。
  纪廷的初中时代在波澜不惊中过去,他想,如果没有意外,他的一生都应该在波澜不惊中过去,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上大学,继续深造,毕业之后像父母期望的那样在大学里执教,娶一个文化修养相当,情投意合的妻子,生一个孩子,在孩子身上倾注全部的心思,把他教育成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知识分子,然后安静地老去,而孩子又重复跟他一样的一生。
  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如果他的一生一定要这么度过,他想,至少在他还有理由任性的时候,为什么不可以做一些计划之外的事情,一点小小的意外并不会让他偏离他的人生轨道,但是可以使他快乐。于是中考结束后,纪廷在他的高中志愿表上填了市五中。五中是跟G大附中齐名的重点中学,大学升学率每年稳居全市前两名,但它更吸引纪廷的是,它的校址跟G大正好分别位于这个城市一南一北,如果他考上了五中,势必是要住校的。活到近16岁,纪廷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一个星期以上,最长久的一次记录保持在他初中一年级那年的暑假时参加的一次为期5天的夏令营,尽管夏令营是学校组织的,但他离家期间,妈妈还是牵挂得不行。其实纪廷也觉得挺好笑的,他并不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也并不调皮捣蛋,大部分时间他都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可父母偏偏那么紧张。听说是因为妈妈怀他的过程相当不顺利,在他之前已经不慎流掉了1个在腹内成型了的孩子,好不容易怀上了他,在肚子里还是三灾九难的,又是个早产儿,所以他父母恨不得把他用根绳子永远系在身边,在对他的教育上也不肯有半点行差步错。纪廷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父母的苦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太渴望离开他们身边喘口气,即使一会也好。
  幸运的是直到志愿表交上去之后,他父母也没有过丝毫怀疑,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儿子继续就读于G大附中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了,根本无需操心。五中虽然难考,但是纪廷对于自己的成绩还是相当有信心的,只要没有太大意外,他收到五中的录取通知书将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提前想像着父母到时为之大变,但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纪廷在紧张之余,还感到了不可抑制的窃喜。这样的快乐甚至超过了他获得了全年纪仅有3个名额的优秀毕业生荣誉时的喜悦感。
  初中的毕业典礼是跟小学的一起举行的,由于止怡姐妹俩也正值小学毕业,所以顾维桢夫妇和纪培文夫妇一起出席了孩子们的毕业典礼。当纪廷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时,看着斯文清秀的他在台上,用他特有的柔和语调侃侃而谈的时候,不止是纪培文夫妇骄傲得双眼湿润,就连身为老友的顾维桢一家也觉得与有荣焉。
  不过,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向来调皮捣蛋的止安虽然让老师头痛,所以绝对与优秀毕业生之类的荣誉绝缘,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在学习上还是有天分,整天玩闹之下,成绩依然不错,平时作业不是很认真,测验什么的也是马马虎虎,可越是重要的考试,发挥就越突出,她也经常自称是“考试型选手”,这次小学毕业考更是惊人的成为全年纪最高分。老师可以不给她优秀毕业生奖,但是按照惯例必须授予给毕业考成绩第一名的“学习优异奖”却不得不落到她的头上。
  校领导上台颁奖的时候,所有获奖学生都站成一排,止安即使站在台上,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倒是她那群从小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起哄地在台下吹口哨、用力鼓掌欢呼,她也配合地在校领导给她颁奖后,做出一个狂喜地亲吻奖状的姿态,惹得台下人一阵笑声,就连向来害羞安静的止怡也站了起来,用力给妹妹鼓掌。
  纪培文望向顾维桢,说道:“你看,你们家止安还是有点意思的。”顾维桢摇头,“这孩子要是有你们家纪廷一半的懂事我就高兴了,成绩倒是其次,做人的修养才是最重要的。”
  纪廷站在止安的身边,这时的他只比止安高半个头,他看着止安把奖状卷着拿在手中,对着台下粲然一笑,六月的骄阳仿佛也为之暗淡。他也不禁露出会心的笑容,虽然止安跟他不像止怡一样地亲,但在他心里,她也是他的妹妹一样,所以他打心眼里的高兴。
  晚上两家人一起在纪家吃饭,纪廷的妈妈徐淑云亲自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汪帆也进去帮忙,大家入座时,自然是一桌的好菜。顾维桢还从自己家里带来了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打算借这个机会跟老朋友喝几杯。一坐下来,顾维桢就拍着纪廷的肩膀,好好夸奖了一轮,纪培文夫妇虽然谦虚了几句,可是看着儿子的时候,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倒酒的时候顾维桢也给纪廷满上了一杯,说到:“纪廷好样的,别说给你爸妈长脸了,顾伯伯看着也高兴,今天你也喝一点。”纪廷还没说话,徐淑云便已笑着出言阻拦:“他还是个孩子,哪里会喝什么酒,你们两个大男人喝就是了。”纪培文却对着妻子笑道:“男孩子嘛,喝一点还是没事的,平时不让他喝,难得今天高兴,他想喝的话意思一下也无妨。”徐淑云这才没有说话。
  纪廷看着眼前小酒杯中的透明液体,不由犯了难,说实话,从小到大,他还是滴酒未沾的,可是看着小说和电视里那么多好酒之人,仿佛这酒就是琼浆玉液一般的东西,他又觉得有几分好奇,便端起来在鼻子边闻了一下,一股刺鼻的味道又让他犹豫了。止怡在一旁看者,抿嘴笑道:“纪廷哥哥还是不要喝了,看着也不像什么好喝的东西。”
  纪廷正要把酒杯放下,止安却探过身来,拿起他的酒,“我看看,到底酒有多好喝。”顾维桢皱眉道:“小女孩子不准沾酒,像个什么样子。”止安撇撇嘴,还是把酒杯放到唇边添了一下里边的液体,然后咂舌道:“也没什么嘛,不过就是这个味道。”说着用手背拭了一下嘴唇,把酒递还到纪廷面前,扬着眉,笑着看纪廷,像是无声地挑衅。纪廷接过酒,闷声不吭地仰头一口喝下,他没有料到酒会有那么辣,呛得咳个不停,徐淑云和汪帆一阵手忙脚乱,又是递纸巾,又是给他拍背,止怡忙给他拿了杯饮料。
  止安嗤笑了一声,说道:“至于吗?”
  一向很少对她说重话的汪帆也开口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不激你纪廷哥哥,他也不会一口喝下去。”
  “你们谁听见我叫他喝了。”止安不服气。这时纪廷已经大致平复下来,不知道是被呛着了,还是酒精的缘故,又抑或是羞惭,白皙的脸上一片潮红,他听见汪帆责怪止安,连忙说:“汪阿姨,不关止安的事,是我不会喝酒,喝得又急了。”纪培文也说道:“怪她干什么,是我们家纪廷本来就不会喝酒。”
  “这点酒都不能喝,还说是男生。”止安并不见好就收,又补充了一句。
  纪廷的脸更红了。顾维桢面朝止安斥道:“你懂什么,你要是能学到你纪廷哥哥一点的好处,我们就不知道省心了多少。”
  止安扬起头,“他有什么好,不就是一个破优秀毕业生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顾维桢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动:“这不稀罕的东西你也没得到过,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眼看气氛急转直下,徐淑云忙打圆场:“老顾,止安还是小孩子,你那么较真干嘛?”
  一直沈默不语的止怡却放下筷子,轻声说道:“爸爸,止安今天也上台领奖了,为什么你们就只记得纪廷哥哥得了奖,没有一个人提到止安呢?”
  这席话一说,在座的大人面面相觑,顾维桢也一时无语。
  这时,止安站了起来,对着姐姐说道:“谁在乎他们表扬?反正他们眼里只有一个女儿。”说完将凳子往后一推,便离开了饭桌,跑出纪家。
  “止安!”止怡叫了一声,见她不理会,也站了起来,“爸爸妈妈,我去看看她。”说着也跟了出去。
  纪廷也想去,但只觉得一阵眩晕。另外四个大人愣了一会,又开始沉默地吃饭。半晌,还是纪培文开了口:“老顾,说句实在话,你们觉得这样对止安公平吗?”顾维桢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汪帆看了丈夫一眼,然后说道:“止安成绩一向不错,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孩子太过于狷介,我们是希望她除了学习好之外,在其他方面也收敛一些。更何况,止怡这次考得并不好,我们怕夸了妹妹,却伤了姐姐的心……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纪培文沉默了一会,再次说道:“真的是因为这样吗?维桢,汪帆,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们也明白,我不是过问你们的家事,但是,孩子虽然小,但她们心里是有感觉的……”
  眼看汪帆脸上露出了凄然的神情,徐淑云忙拉了一把丈夫:“别说了,吃饭吧,止安只是一时闹小孩子脾气,没事的。”
  四人这才继续吃饭。纪廷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多嘴,他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便索性也起身说道:“顾伯伯,汪阿姨,爸、妈,我头有点晕,进房间躺躺。”
  纪廷进房间之后,徐淑云笑道:“这孩子,看来真是一点酒都不能喝。”其余几人只是牵强笑笑,一顿饭在几人如同嚼蜡般的感觉中草草吃完。
  汪帆和徐淑云刚收碗,止怡就走了回来,一进门就对汪帆着急地说道:“妈妈,我找不见止安,怎么办?”汪帆安慰她道:“傻瓜,学校那么大,你上哪找她去,这一带还有谁比她更熟?放心吧,在外面累了她就会回来。”
  送走了顾维桢一家,徐淑云还在厨房里收拾,纪培文走进儿子的房间。
  纪廷半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带着耳机,脸色依旧潮红,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专心听什么。纪培文坐到床边,小心地摘下纪廷的耳机,纪廷感觉到动静,睁开眼,连忙坐了起来“爸,有事?”
  纪培文将耳机凑近自己的耳朵,刚拿近一些,就听到里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他皱了皱眉,将随身听按停,取出里面的磁带一看,是Beyond的演唱会专辑。当时正是Beyond大热的年代,顾维桢的学生里也有不少人很很迷这个乐队,所以也大致听过一些,可他一听到这些狂热的敲击乐的声音和嘶喊一般的歌唱,就觉得头痛得不行。当然,他了解年轻人的喜好跟他们这一代人不一样,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向文静的儿子也会喜欢这个。
  “我以为你在听你妈妈买给你的钢琴协奏曲。”纪培文将磁带和随身听交还到儿子手上,淡淡地说道。
  纪廷垂下眼睛,下意识地用手玩着耳机的线,答道:“也听,不过听多了就烦了。”
  “这个……你不觉得太吵?”纪培文指指随身听里面的磁带。
  纪廷笑了,但是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会说,他其实就喜欢这样疯狂一点的音乐,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都有种歇斯底里的快感。
  纪培文看着儿子的笑容,他想,也许他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了解这个一直让他引以为荣的儿子。见纪廷没有说话,他决定把话挑开了来说。“我听你们附中的陈校长说,好像你在志愿上填了五中?”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漫不经心一些,就像平时跟儿子的聊天。
  纪廷立刻睁大了眼睛,看了他父亲一眼,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眼里有一种光芒迅速隐去,但是随后他选择了沉默。纪培文见他不语,又接着说道:“五中也是不错的,但是那学校的人比较杂,而且离家又远,所以我跟你妈妈商量了一下,都认为你还是念我们学校的附中比较好,所以,我们托了陈校长,帮你把志愿改了回来。”说完这番话,纪培文认真地看着儿子,可是他从儿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痕迹,这样让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心里没底,于是他补充了一句:“儿子,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从小到大,你都是一个好孩子,是我和你妈妈的骄傲,我们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爸!”纪廷打断父亲的话,“我明白的,我填五中也是好玩来着,一时兴起而已,正后悔呢,你们改了也好。”他将随身听里的磁带取了出来,然后从床上下来。“爸,我出去散散步。”
  看着纪廷走出房门口,纪培文觉得有些担心,儿子是懂事的,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太平静地接受这件事,自己反而不安,所以他问道:“去哪里散步,天就要黑了,别去太远。”
  纪廷在房门处回头,“我只是在学校里走走,很快就回来,放心吧,我不会走得太远。”
  他离开家,漫无目的地在黄昏的校园里走,心里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残存的酒精在灼烧着他,可是心里却是澄明的,只觉得胸口中某个地方,有团棉絮一样地东西在堵住,也不是痛,只是觉得闷,哭不出也说不出,但又忽略不了的闷。
  不要走太远,他们说。
  他知道自己不会走得太远,只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一下,然后他还是会回家,继续成为一个好孩子。从小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心里的某种东西强行按下去,慢慢地,做大家都认为正确的事成为了本能一样的东西,有时也就觉得,也许自己天生就是个好孩子。
  哪里都有人,哪里都不能好好地呼吸。纪廷不断跟路上遇到的同学、老师或者父母的熟人微笑打招呼,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僻静的小路上去,终于,人越来越少,这不是条他常走的路,可他觉得莫名的熟悉,直到眼前顿时开阔,他才知道自己很久以前来过这里。
  即将落山的夕阳将四处渲染得昏黄而暧昧,纪廷背靠在草地里的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从衣袋里掏出那盒磁带,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开始用力地撕扯它,他把那些带子绞揪了出来,缠在手上,然后狠狠用手将它绞断。
  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但是无所谓,反正没有人看到,回到人前他还是个品学兼优的楷模,他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那么畅快。他沉浸在对那盒可怜的磁带的破坏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还有旁人,直到听到“啧啧”的声音,才吃了一惊,猛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只见止安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从石头的另外一面转出来。
  止安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叹为观止”的眼神看着纪廷面前狼藉的杰作。纪廷愣了愣,然后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么在乎被她看到这一幕,于是他对她笑笑,继续摧残他曾经心爱的那盒Beyond专辑。止安看了一会,终于发言道:“这有什么好玩的,跟我来。”
  她对他做了一个跟上来的手势,纪廷犹豫了一下,抛下手里纠缠的东西,朝她的背影走去。止安带着他熟门熟路地摸过一片茂密的杂草灌木丛,然后沿着一个小土坡往上爬,最后示意他跟她一样伏倒在坡顶的草丛里,纪廷照做,但是依然不解。只见止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制作精良的小弹弓,这个纪廷认识,还是他爸爸送给止安的礼物。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团路上摘的一种刺猬般的灌木果实,将其中一颗放在弹弓的皮套里,然后将皮筋绷紧,微微拨开前面的枝叶,朝前方瞄准。纪廷往前看,原来他们所在的坡顶下面是一条小路,这个时候,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情侣在小路上漫步,眼看前面走来了一对连体婴一样的男女,止安闭上一只眼睛,做好了瞄准的姿势。
  纪廷忙拉住她,然后摇头,他大概知道了她想干什么,下意识地阻止。止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口型示意他放手,纪廷刚松手,她弹弓里的刺猬果实就发射了出去。
  其实这样的果实伤不了人,但要是打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是要吃痛的,止安的第一发弹子奇准地打在目标的头上,然后只听见女声的一声惊叫,两个并在一起的头迅速分开,原来那长满刺的果实缠入了女生的头发里,她摘了半天也没摘下来,身旁的男朋友贴上来帮忙,谁知越帮越忙,直到将女生的头发弄得蓬乱,也没将那东西解下。纪廷本来想责备止安,看到这一幕,却只觉得忍俊不住,差点没笑出声来,身边的止安也捂着嘴,不住地窃喜。
  两人恶作剧得逞地笑着,下面那对情侣终于在女生发辫尽散之后将那颗小刺猬摘了下来,一起恶狠狠地超纪廷他们的方向望,那男生还往前走了几步,说了声:“是谁?”止安和纪廷立刻匍匐在草上一动不动,面前的繁茂枝叶就是最好的屏障。
  那男生在下面张望了一会,虽然也猜到恶作剧的人就在坡的上面,但是从那条小路的位置是不可能爬上来的,势必要绕一个奇大无比的圈子,才能到达止安他们的那个地方,这也是止安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纪廷当时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像要跳出来一样,直到听到对方走远的脚步声,才长舒了口气,半爬起来,内疚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全是恶作剧得逞的喜悦感,先前的憋闷开始褪去。止安也坐了起来,咯咯地笑,“纪廷你这笨猪,差点被他们看见。”
  纪廷不服气地说道:“你还不是一样,刚才笑那么大声,要不他们也不会看过来。”
  “你看到那女的鸡窝一样的头发没有?”止安笑着说,纪廷想起,自己也抑制不了地笑了起来。笑过后,他顺手摘下止安头发上的一片枯叶,道:“原来你跑这里来了,顾伯伯他们还说找不到你呢。“
  止安顺势躺回草上,“你连撒谎都不会。他们是不会找我的,除了止怡。他们只会说,‘这一带谁有她熟,玩累了就回来了’。”她把一根草叼在嘴里,在昏黄的夕照下,她脸上有美丽的阴影。
  纪廷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于是他说道:“其实顾伯伯他们也是很爱你的,你为什么老是惹他们生气,难道就不能听话一点?”
  止安嗤笑了一声,将嘴上的草扔了出去,“爱我?他们眼里永远看不到我。从小他们就会说‘止怡喜欢这个,那也顺便给止安一个吧’所以止怡有的东西我都有,可是这些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的汪阿姨,她从小到大没有抱过我,也没有骂过我,她眼里只有止怡。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不够乖,所以我处处都一定要比止怡做得好,我比她成绩好,比她运动好,我希望爸爸妈妈说一声‘止安真棒!’,可是他们只会说‘止怡,没事的,成绩不好不要紧,身体不好就慢慢养着,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宝贝’,我兴高采烈地捧回来的小红花,他们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止怡没有小红花,他们却把她抱在怀里。后来我才知道,当他们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好也是错,不好也是错,如果听话并不能让我快乐一点,那我为什么还要讨他们开心?我的爸爸,也只有骂我的时候才会多看我两眼。”
  “怎么会呢,你也是他们的女儿,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纪廷安慰她,但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很苍白。
  止安诡秘地一笑,“你不会知道的,可是有些事情我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没有往下说,反而嘲笑着问道:“你说要我听话一点,那你这个听话的好榜样躲到这个角落里跟那盒破磁带较什么劲?”
  纪廷脸色顿时黯然:“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发酒疯吧,你还真丢脸,就一杯酒就喝成那样。”止安小小的一张脸上尽是鄙夷的神情。
  说到这个,纪廷脸又红了,“我想我真的是不能喝酒的人。”
  “谁灌你了,是你自己急得像什么一样一口喝干。”止安用一只手撑起头,另一只手推了身边的他一把,问道:“说说,酒是什么滋味。”
  纪廷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也喝了一点嘛。”
  “我就舔了舔。别废话,快说,到底什么味道?”
  “嗯,辣辣的,很苦……不过也有点甜。”
  两人躺在草上,看着夜幕一点点地吞噬残阳。
  “天就要黑了。”纪廷心念一动,对止安说道:“止安,你小时候不是特别怕黑?”
  止安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于是他又问了一遍,这才听见她“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像你,胆小鬼,我最喜欢晚上,天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才好,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无所谓。”说完她忽然倒吸了口气,小小的一张脸皱成一团。
  纪廷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止安咬牙坐起来,“见鬼了,我肚子越来越疼。”
  “那怎么办?很疼吗?我们还是回家吧。”纪廷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却借着最后一点光线看到止安为了今天毕业典礼特意穿的浅蓝色校服裙后面,有一团褐色的痕迹。
  他没有多想,用手在上面拭了一把,有点湿,他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面,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大惊失色:“糟糕,止安,你流了好多血。”
  止安也吓了一跳,将裙子揪过来一看,先是愣住,“这是什么?”然后,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再次倒吸了口气哀嚎道:“不会吧!”
  “到底怎么了?”纪廷还是不明所以,担心得不行,扶着她的肩膀问:“到底是哪里流血了?”
  话刚说完,他就被止安大力地一把推开,他没有防备,当下站立不稳,跌坐在草上。昏暗中他看不清止安的表情,只听见她恨恨地说了声:“纪廷,你是猪!”然后一溜烟地跑远。
  女孩子的初潮总是伴随着潜伏在心里某种意识的觉醒,然后身体和心思一样,都开始疯长。
  止安那晚回到家中,遮遮掩掩的裙子上的血迹仍然没有逃过汪帆的眼睛。汪帆微微有些吃惊,但还是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包东西,放到了止安的床头。她一直沉默着,止安也没有开口,也许她们都明白这样的沉默不该发生在一对母女身上,但没有人打算要打破这样的僵局。
  汪帆准备走出止安的房门,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看着似乎在写作业的止安,说道:“你已经开始长大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应该想清楚,别再像以前一样不懂事。”
  止安没有答话,她用橡皮擦狠狠地涂改着作业本上的字迹,直到作业本上多出了一个擦破的小洞,她想,她长大得还是太慢,都已经急不可待,只有长大了,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晚上,止怡躺在和止安相邻的另一张小床上,好奇地问起了止安的感觉,止安随口说了句:没感觉。这个年龄的女孩,对于初潮,总是又恐惧,又好奇,或许更多的是期待,班上有早熟的女孩,五年级的时候已经经历了这种“女孩的成人礼”,从她们欲说还休的神色里,总能找到一丝隐秘的喜悦。止怡想,自己虽然是姐姐,可是什么都不如止安,就连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也落在了她的后面,当然,她并不会跟自己的妹妹计较这个,她只是在心里微微地感到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孩。可是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孩又怎样呢,然后成为一个女人?一个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她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台上的那个身影,那张眉目清秀疏朗的面容……像是被自己的心事蜇了一下,止怡双手将被子盖住了头。在黑暗中她莫名的恐惧,要是“那个东西”一直不来会怎么样,她会不会一直成为不了一个真正的女孩?
  ……
  止怡藏在心里的担心持续了一年多,终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某一天,她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抹红,独自呆在自家的卫生间里,她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如释重负。出来之后,她将妈妈偷偷拉到了房间里,告诉了她这个秘密。汪帆摸着止怡柔软的发丝,感叹,“你们都长大了。”
  是呀,女孩开始长大了。止怡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化着,生长着,虽然这变化是缓慢的,但是她感觉得到。她就像藏在温室的泥里一个冬天的种子,努力地抽芽。她长高了一些,但更让她尴尬的是胸口也在萌芽,带着微微的疼痛,难道这就是成长的痕迹?止怡对于这样的变化感到无所适从,有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仔细看好像什么也没改变,依旧是淡淡的眉目,如隔着水雾般朦胧。她求着妈妈给她买了大一号的校服,想要遮住慢慢凸显的曲线;她开始爱上了那些缠绵悱恻的小说和文字,专挑着哀婉的诗词去记诵,然后凭白地感伤。纪廷的妈妈徐淑云是中文系的副教授,专攻中国古典汉语言文学,家里有整墙的藏书,止怡喜欢到纪廷家的书房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长大,看到纪廷的时候,就越有一种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窘迫――她明明是为了他而期待长大。这时的纪廷已经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是个大男生了,他虽然还像小时候那么照顾止怡,却也不会跟以前那样日日上学放学在一起,所以即使察觉到了小女孩的变化,也无心去深究里面的原因,他只知道现在止怡在他面前,有时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也说没有,他也就笑笑由得她去了。
  每一次看着纪廷的背影,止怡都暗自责怪自己没有用,很多次,独自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她都在问它们: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止安那样,像一颗野生的小树,无比舒展,恣意生长。止安十五岁的时候身高已经超过了1米,她虽然不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但是不管男生还是女生,看着她的时候都仿佛仰着头,她长得跟止怡越来越不像,凤眼狭长,颧骨微高,鼻梁尖挺,双唇俏薄,五官分开来看都不算特别出众,可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种惊人的光采四射。止安的美是生动的、凌厉的,带有一种不可逼视的凛冽,她这个时候已经剪掉了从小留的长发,顶着一头短而微乱的头发,不仅不像个假小子,反而让她小小的一张脸上五官更为鲜明立体。她身材高挑瘦削,并不具备传统审美的丰满胸臀,可她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是挺直了腰,微微抬着下颌,因为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知道了美丽本身就是一个女孩与生俱来的资本,而她当之无愧地拥有这样骄傲的资本。
  止安看人的时候,总喜欢微眯着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脸上永远是懒懒的,无所畏惧的神情,所以即使她从小成绩优异,也不是个在大人那里讨喜的孩子,尤其是教工宿舍区那些年老的街坊阿姨,她们喜欢在茶余饭后用嫌恶而惋惜的口气谈论顾教授家的小女儿,在她们看来,小小年纪长得如此耀眼,一双眼睛像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这本身就是种原罪,何况性子更是张扬放肆,完全就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当然,这样的话背后说说也就罢了,止安的脾气周围一带的人都是见识过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得罪了她是要睚眦必报的,她谁都不怕。这几年,顾维桢夫妇对止安的管束越来越感到无力,她软硬不吃,谁的帐都不买,只做自己想干的事。好在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所以虽然不好约束,但一路成长过来,倒也没有行差步错,抛开任性妄为不谈,止安从小都是学习优异,不用操心的孩子。
  当然,让街坊的妇女同志们那么憎恶她的原因,除了她的容貌和脾气,更多的是因为她们家里半大不小的儿子、孙子,偏偏就吃“小妖精”那一套。小时候跟止安泥里水里玩闹的男孩们,现在大多都成了在她面前红着张脸的傻小子,就连曾经被她骑在身上狠狠揍哭过无数回的小胖子,搜罗到什么好东西,也整天思量着怎么样才能让止安收下。
  没有人比止安更清楚自己在男孩子眼里的吸引力,可她并不觉得这是种应该隐藏和压抑的东西,她乐意看到男生眼里渴望的光,吝啬而又善用着她的吸引力,她谁都不靠近,可是谁都以为止安对他的疏远是特别的。偶尔她也会有特别感兴趣的男生,或是高傲的、或是沉默的、或是甜蜜有主的,总之越是难以靠近的她越喜欢靠近,而且非得到不可。15岁的顾止安已经像一种毒,明明知道沾不得,可偏偏有人饮鸠止渴
  “纪廷,你看是谁来了,不会是找你的吧。”纪廷被身边的人用力拍打着手臂,不得不抬起用手支着的头。
  说来也是种缘分,从小学五年级他转学过来开始,初中、高中,一路他跟刘季林同班。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很难理解,斯文安静的好学生纪廷怎么会一直跟刘季林保持良好的交情。刘季林的父亲原本是G大附近郊区的农民,年轻时靠着做包工头发了家,后来一举承包下G大的学生教工食堂,家境殷实。刘季林天生活泼外向,从小有点小捣蛋,成绩不好,话多,一说起来生冷不忌,初中的时候他到过纪廷家里做客,书房里、饭桌上都属他嗓门最大,话语间不经意蹦出的带脏字的“语气助词”和不好笑的笑话让纪培文和徐淑云暗里皱眉,两人当时倒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到高中以后纪廷和刘季林居然还是同班,并且时常放学后还在一起,交情比一般同学都好,不禁有些担忧。为此纪培文还特意找过纪廷谈心,无非是旁敲侧击地跟他谈些孔子的“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之类的话题,见儿子良久不语,也不争辩,他便说到:“‘不如吾者吾不与处,累我者也’,这些你妈妈从小就教过你背诵,你是个好孩子,应该知道爸妈的良苦用心,年轻人,方向一定要正确,择友也是关键。”纪廷则低头玩着手里的笔--这是他从小的习惯,等到纪培文说完了之后,他才接口:“爸爸,您说的很对,我明白您的意思。”纪培文满意地拍拍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却听到纪廷继续说道:“可是,我也记得妈妈还教过我‘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您觉得呢?”当时纪培文并没有料到儿子会这样反将了他一军,他是理工科出身,毕竟不如妻子在这方面的浸淫,一时无语。纪廷抬头看着他,又说了一句:“爸,难道您不觉得孔子很悲哀,他没有朋友。”纪培文不由重新看了看儿子,纪廷长高了,站起来已经跟父亲平肩,他面容像母亲,白皙俊秀,说话语调柔和。纪培文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长大了的儿子,还是他从来就没有懂过?
  总之,纪廷还是很少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样,拼命地用忤逆大人的意思来证明自己,大多数时候他都耐心倾听大人的教诲,只是少部分他认定的东西,会一直坚持下去。所以尽管父母有微词,可他跟刘季林的友谊一直在继续,虽称不上知己,倒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其实他也搞不清为什么会跟刘季林这样性格的人结交,但是跟刘季林相处,他觉得轻松。
  在教室里的大多数时候,纪廷都喜欢保持一手支着头,一手玩笔的姿势,眼睛看着书本,有时的确是在看书,有时则神游,高中快毕业了,跟许多同学截然不同,他对高考不紧张,但也没有期待。除了不担心自己成绩的原因外,更多是因为他觉得考成怎么样都没有区别。G大的物理系是学校的优势学科,在国内处于领先水平,而纪培文是系里面的博士生导师,在凝聚态物理学方面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专家,主持着系里面凝聚态微结构物理这一个国家重点实验室,他老早就计划着儿子能够子承父业,把他的学术专长延续下去,所以,纪廷高中毕业后进入G大物理系就读,本科毕业后继续深造,然后成为父亲学术上最得力的助手和继承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纪培文甚至还想过,以纪廷的聪明和不易受外界干扰的性子,在学术上超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就连刘季林也常常戏称:纪廷的面前之一条通往光明的科学大道。
  关于物理,纪廷倒也不是不喜欢,知道他的成绩证明也这一点,他也了解父亲的成就,成为一个像他父亲那样受人尊敬的学者也是件好的事情。如果这条路他注定要那么走下去,那为什么还要期待?有时他在心里想,要是高考的那一天,他忽然昏厥,或者忽然暴病,那么他的人生会不会改变?也许不会,即使补习一年,他依然会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他就是在这样的心思中被刘季林粗鲁地打断,无奈地望向教室门口,他迎上了清晨的阳光。止安手里拎着件东西站在他们教室门口,她随便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的是千篇一律的校服,裙角那里皱皱地,让人忽然有种想法,这修女一样的校服原来在皱巴巴的时候是这么漂亮。
  “美女!”刘季林轻轻吹了声色狼哨,跟班上的男女生一起抬头看着门口的女孩,“唉,纪廷,说话呀,是不是找你的呀?”他着急地再次用力拍了纪廷一把。
  她来找他?纪廷觉得意外,虽然他们家跟顾家关系亲密,大家都认为他跟顾家两个女儿是青梅竹马,事实上从小时候起,就只有止怡是跟他亲近的――不过这一两年来,连止怡都怪怪的。至于止安,他跟她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只有初三毕业的那一年,他还记得黄昏半明半晦的时刻,止安被夕阳薰染的脸,还有最后尴尬的收场,可是当时他真的没有想到女孩子的……他看向门口的她,可是她的眼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陈朗,你还不出来?”她大大方方地对着教室里的一个人叫道。陈朗――那个被她叫到的男生低头笑了一声,身姿矫健地从座位上跑到她的身边。
  刘季林好奇地看着门口的止安将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陈朗,陈朗笑着拿过,两人熟捻地说笑了几句,他正想好好利用一下他引以为傲的听力,听听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不料一个不明飞行物弹上他的脸,吓得他惊叫一声,待到他捂着脸从地上拣起“凶器”,原来是先前一直在纪廷手中玩转的圆珠笔。他忿忿地将笔拍在纪廷面前,看到了纪廷略带歉意的笑容,再转身去看向门口的时候,陈朗已经走回教室,止安也不在原地了。他有些失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精彩场面,便对纪廷说:“我还以为顾止安是来找你的,没想到是找那家伙,两个人还挺熟的样子。”
  纪廷继续玩他的笔,睫毛在眼里投下阴影:“她干嘛会找我?”
  “哎,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嘛?”刘季林奇怪地说。
  “胡说,只是我爸跟她们家关系特别好而已。”
  “算了吧,你跟顾止安的姐姐,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顾止怡,你们不是挺好的嘛,以前放学还经常在一起呢。”
  “那是小时候,她身体不好,我自然要多关照她。”纪廷道。
  刘季林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是咂了一下嘴,说道:“说真的,也就是你这小子不会利用机会,要是我老爸跟顾止安家里那么熟,我肯定……”
  “肯定什么?”纪廷笑了,“小女孩而已,你脑子里想什么?”
  “还小女孩?嘿嘿,等到长成大女孩,一朵花似地早就被人家摘去了,你刚才没看见她跟陈朗那亲热的样子?”刘季林带着点旁观者的酸意向纪廷强调。
  纪廷还是保持低头看书的姿势:“她爱跟谁在一起,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唉……我还就喜欢顾止安那个调调。”刘季林托着下颌无限神往之。
  这次纪廷看了看他,表情有些意外:“你……喜欢止安?”
  刘季林捏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说,“爱美之心人兼有之嘛,不过说实话,顾止安这样的小妞远远看着,意淫一下也就罢了,不能太靠近,近距离看着她那双眼睛,我就觉得心里发慌。我只是不服气,便宜谁也不能便宜陈朗那家伙呀。”
  “与己无关的事情,还是别说那么多为好。”纪廷淡淡地说,神色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
  刘季林向来看陈朗不顺眼,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与什么不和,大概只是本性相斥,陈朗跟纪廷一样,是G大教工子弟,他父亲是G大的副校长,母亲是学校的工会主席,他有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所希翼的所有优势,家境好,高大帅气,成绩不错,打得一手好篮球,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学画画,作品多次在本市青少年书画展上获奖,所以他的倨傲和清高很多人都可以理解,尤其是女生,她们认为这叫做“酷”,刘季林却嗤之以鼻,他常对纪廷说:“什么叫酷,他那样子,不知道是内‘裤’还是外‘裤’!”纪廷听了,每每一笑了之。
  同样是引人注目的男孩子,如果说陈朗是一幅价值不费的油画,那么纪廷则是一张澄心堂的宣纸,洁白,柔韧,清洌,用腊月敲冰之水抄成,令人神往,却不忍心落笔。很多人都说,难得在男孩子身上有这样沉静的书卷气,而无脂粉味,这是他家几代书香沉淀下来的气息。
  班上和年级里不少女生喜欢背地里把陈朗和纪廷两人做比较,各有其拥戴者,纪廷也从刘季林那里听说过这些,只笑不语。他并不讨厌陈朗,因为如果一定要比较的话,相对而言,他更不喜欢自己。
  校园里的放学时分永远是最热闹的,纪廷跟着熙熙攘攘的同学走出附中的教学区,越往回家的方向走,身边的人就越少,刘季林也回到他校外的家去了。纪廷一个人在通往他家的青石小路上走着,身边不时有熟悉的人,他不想那么快回家,住在大学里的好处就是,永远有大片奢侈的绿地和空地,任你怎么逛都可以。
  他往教工宿舍区和后山相邻的地方去,不期然地遇上了同样放学回家的止怡,止怡背着书包,低着头走路,不知道为什么那身校服传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更显得她整个人小小的,她没有止安那样的耀眼,整个人像朵小雏菊似的,让人忍不住心疼。纪廷笑着站在那里,看着她浑若不觉地慢慢走近,这才叫了她一声:“止怡。”
  止怡抬起头来看他:“纪廷……哥……,你也是刚放学呀?”
  她的脸又红了,巴掌大的脸上有种可怜兮兮地神色,纪廷不由有几分好笑:“你看着地上干什么,不怕撞到了人?”
  “是呀……不不……不是……”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看着纪廷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风吹了过来,她绑在脑后的发丝有几根散落,拂在她的脸上,痒痒的,她伸手去拨,那几丝细细的头发却不停话,拨开了,又再度缠绕回来。纪廷低下头,轻轻地替她将那缕发丝绕到她的耳后,她的耳朵小小薄薄的,有些透明,异样的红。
  他的手很凉,不经意触到她烧热的耳际,如同冰灼着炭,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别扭地偏了偏头,“你还不回家呀?”
  “还早,我到处走走,看书久了,眼睛有点难受。”纪廷笑着说。
  “哦”,止怡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
  纪廷看着她朝他挥了一下手,有点小慌张的小步跑着离开,再次失笑。止怡也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以前老黏着他的小女孩,他不理解为什么她跟他好像越来越疏远,少女的心事总是让人猜不透,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在暗里哭泣的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他曾经许诺要一直保护她,也许,她并不需要他的一直保护,总有一天她身边会出现真正守护她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难得在初夏的傍晚时分有这样微凉的风,让他心中沉郁慢慢淡了,接着他听到前面的矮树丛里传来衣物拂动枝叶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两个贴近的身影。
  纪廷见怪不怪,校园后山这样的情侣比比皆时,本想走开一点,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有段时间,他经常跟止安一起,专门以恶作剧地破坏别人的好事为乐,不由觉得有点好笑,玩心顿起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发现那两个人居然都穿着附中校服……其中一个的背影他说不出的熟悉。
  纪廷后来想,自己当时究竟看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更久。风吹过,将他身边的树枝刮到他的脸上,微微的疼,比他想像中还要疼。然而这样的疼让他清醒,眼前这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他的妹妹,他有权力、有义务去打断他们。
  他轻咳了一声,如愿地看到相拥的两人分离开来。
  止安半个身子还靠在陈朗的身上,她脸上没有半点被抓包的紧张和羞怯,微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纪廷。
  她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这么巧,纪廷,你也到这里散步。”陈朗脸上有没散去的红潮,但还是扬起下巴跟纪廷打了个招呼,
  “本来打扰到你们,挺不好意思的,可是你的手能不能从我妹妹的身上放下来。”纪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在想,也许刘季林是对的,陈朗真是一个让人憎恶的人,此刻要是自己能成为刘季林该多好,那样的话,就可以拥有足够多恶毒的词汇,全部无所顾忌地用到前面这个人身上。
  “妹妹?”陈朗似笑非笑的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止安。
  止安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离开了陈朗的身上,对纪廷说:“怎么样呢,纪廷哥哥?”
  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此刻她微微歪着头看他,巧笑倩兮,让纪廷有刹那的恍惚,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称谓,是否是自己多少次曾经期待过的?
  “那么说你这个哥哥是特意到这里来关心妹妹的?”陈朗对着纪廷笑。
  纪廷态度依旧温和,声音却冰凉,“只怕陈副院长也会偶尔到这里散散步,顺利关心一下陈公子。”
  陈朗嗤笑,“拿我老爸我吓我?”然而神情里不是没有犹豫的。
  “你先回去吧,我要那支颜料记得要拿给我。”止安看着陈朗笑。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陈朗也没有坚持,“那好吧,到时我去找你。”走过纪廷身边的时候,他说了声“借过”,纪廷朝他微微一笑,身体却不动分毫,两个男孩擦身而过,肩膀撞得生疼。
  陈朗走远后,纪廷再没有说话,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止安,他更想听她怎么说。止安却一把抓起自己先前扔在草地上的书包,塞到纪廷手里,“走吧。”她若无其事地拽了他一把,径自走在前头。
  纪廷把她的书包背在肩上,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他说道:“止安,你不觉得你应该跟我说说刚才的事情吗?”
  她骤然止步转身,纪廷避之不及,两人迎面撞上,他怕她摔倒,伸手扶住她的腰,她很瘦,腰肢纤细地让他觉得自己可以一把环握,止安近距离地抬头直直看着他,那双眼睛让他战栗,他触电般弹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
  她还是贴近着他,带着挑衅的神情:“需要我描述细节吗?”
  他咬着自己的下唇,一只手紧紧背在身后,不准自己躲避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他给出了一个连止安都感到意外的答案。
  他说:“嗯,需要!”
  她应该知道,他其实从小就是个受不了激的孩子,尤其是她激他。
  止安笑了,很多人爱她嘴角的似有还无的笑意,但纪廷喜欢她现在的笑容,像个无邪的孩子。
  “具体的细节就是……我问他借一支颜料,其实画画挺有意思的,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她看着他说道。
  纪廷带点自嘲,“我又不是傻瓜,借颜料需要抱成那样吗?”
  “这样有什么不对?”她貌似认真地问。
  “你才几岁?你知道那些男生心里在想什么吗?”
  “可我喜欢有人抱着我,我需要有人爱我。”
  “很多人都爱你,但是不一定需要这种表达了形式。”纪廷苦口婆心。
  “谁,还有谁?”她一反常态地追问。
  “什么谁?”纪廷一时不解。
  止安扬起嘴角:“你说很多人爱我,很多人是谁,谁爱我?你说呀!”
  纪廷低下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心中乱极了,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背在身后的手心黏黏的,他动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攥得那么紧。
  他往后退了一步,跟她拉开几寸距离,“至少止怡爱你。”
  止安又开始微眯着眼睛,深深地打量他。
  他偏开头去。
  “别人爱你是一回事,女孩子,更要懂得自爱,很多事情你可以留到以后再做,比如说跟陈朗,他也不是不好,但是你年纪太小。”
  “废话!”她又上前一步。
  “可能你不在乎被顾伯伯他们知道,但是假如他们真的知道了,你不会比现在快活。”纪廷假装感觉不到她的靠近。
  “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事实,我不会添油加醋。”
  “是吗?”止安的语调诡异地扬起,然后他感觉自己背在身后的手被飞快地抓住,落在一处柔软的地方上,那里有温暖的起伏。
  她的动作太快,他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但是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或者那狂烈得要挣出着躯体的心跳声是源于他自己?扑通扑通……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个节奏,那震动太过于强烈,以致后来他回想这电光火石般的刹那,只记得在一片空白之中,震耳欲聋的心跳,还有手心津津的汗湿
“别管我的事情,否则我也会告诉纪叔叔我这个事实,同样,我也不会添油加醋。”
  纪廷当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看到的事实”,止安成功地把那个午后变成了他的秘密,一个自己也不敢翻出来的秘密,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的手无力地张开,再空虚地回握,无限怅然,他怕自己总有一天连那片刻的温度都遗忘。
  就在这样的怅然中,纪廷结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涯,他顶着这镇定无比的面孔走进高考的考场,老师都说他心理素质稳定,没有人知道这样的镇定下,他心乱如麻。他就像台考试的机器,那些题型和公式在记忆中本能一般,套进去,就写出来。完成试卷后的时间,他安静地坐在桌位上,眼睛看着试卷,可耳边只有那天的心跳声,她贴近他,固执地追问:“谁爱我,有谁爱我……”
  高考成绩出来之后,虽不如他父母预想中那么优异,但也过了当年重点线三十多分,他按父母所愿将G大列为自己的第一志愿,但是并没有填报物理系。
  招生办的主任亲自找到纪培文,商量是不是应该通过某种途径进行一下修正,纪培文犹豫了很久,还是说了句:“算了,由得他去吧。”然后他连续几晚都很难入睡,在床上长吁短叹,连妻子徐淑云也连带失眠,他不明白,儿子明明继承了自己在物理方面的天分,从小到大,这门课程都出奇优秀,也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不喜欢这个专业,可偏偏高考分数一出来,唯独物理这一门成绩刚过标准分,而他的志愿天马行空,却单单不填物理系。
  在招生办的人找到他之前,他其实也跟纪廷面对面地谈过,他问纪廷,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法,如果有的话可以对父母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当儿戏。纪廷只说自己什么想法都没有。纪培文又问,如果爸爸希望你念物理呢。他便回答说,如果他的志愿被修改了,那倒也无所谓,不过是复读罢了,明年他还得这么填。
  纪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跟你争辩,尤其是长辈,如果你坚持,他只是拒绝配合。他性格中有一种柔而韧的东西,并不强势,但坚持起来也让人无可奈何。
  “学医?以前他不是说过最讨厌这样血腥的职业?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以后想从医?”纪培文问妻子。
  “从来没有。”徐淑云摇头,“唉,好在我们学校的医学院虽然比不上你们系,但是也不坏,别把孩子逼急。”
  事已至此,除了无奈应允,纪培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这样,纪廷成为G大医学院的新鲜人,从高中到大学,对于他来说区别只在于从附中的校区换到了医学院在东校区的两栋小楼。
  期间,止怡和止安也顺利地初中毕业,止安中考成绩不错,她报了五中,也顺利被录取了,可以预感离家住校的她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止怡则没有考好,她的分数距离附中高中部录取分数线还差了十来分,不过因为是教工子弟,升上高中也没有问题。
  大学开学之前,纪廷见过陈朗一次,那时他已经听说陈朗考上东部的一所重点院校,狭路相逢,两人还是简单地打了招呼。
  “恭喜你考上好的学校。”纪廷对他说。
  陈朗无所谓地笑笑:“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高分考到G大,如愿地留在这里,倒也不错。”
  纪廷恍若未闻,在陈朗从他身边走过之即,才问道:“你去了那边,止安怎么说?”他知道,止安跟陈朗关系一直都相当亲密,两人经常背着画具走在一起。她说她需要人爱她,她当然会希望陈朗在她身边。
  “止安?”陈朗露出他招牌式的略带嘲讽的笑容,“我以为你会比我更清楚,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因为她谁都不需要。”
  在纪廷出神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也许你也不是特别的,纪廷哥哥。”
  陈朗离开了很久,纪廷还呆在原来的地方,他想起了止安小时候的恶作剧,她总是抢过别人最喜欢的玩具,然后弃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也许长大了之后的她也只是把玩具换了一种,别的都没有不同。他又怎么会是特别的,她只是喜欢这样的游戏,而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完美的游戏对象,所以她对他总是那样是不冷不热,就连她报了五中,他也是最后一个知道。他自问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人,他的世界太苍白寡淡,永远也跟不上她的精彩,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做一个玩具。
  止安的世界里好像随着陈朗的离去便完全抹掉了这个人的存在,她身边随时都不缺人填补这个空白,但陈朗走了,她从他身上开始的一个喜好却延续了下来,信手涂鸦成了她最喜欢的一件事情。父母见她多了时间用在画画上,自然便少了闯祸的机会,当然求之不得,向来疼爱她的纪培文更是重金给她配齐了一整套画具画材。她上高一开始就住校,周末才回家,有时周末也不一定回来,如果回来必定背着她的那套装备,于是纪培文便跟老友商量,老让她这么自己信手地画也没个章法,难得她喜欢,不如正经在学校里请个艺术学院的讲师辅导一下。顾维桢跟汪帆商量了一番,也就同意了。他们托人找到了艺术系一个教现代美术的老教授,每个周末辅导止安一天,止安这一次也没有异议,每周都乖乖回来,她很少这样长久地专注于一件事情,连她的父母也终于相信她是真的喜欢画画。
  如此这番的辅导持续了将近一个多月,最后那名老教授无奈地找到了顾维桢,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老顾,我看这个辅导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令千金还是另请高明。”顾维桢虽有心理准备,然而还是吃了一惊,忙问缘故,原来这老教授坚持从理论教起,旨在让她打好基础,至少培养具有一定素养的审美意识,谁知一来二往,止安对他的那一套理论表现出极大的不屑,某次两人观点向左,老教授自然固执己见,她不耐之下张口便说:“你那套都是放屁!”老人家教授学生无数,何尝见过如此狂妄的学生,所以一怒之下当即自辞西席。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顾维桢也自觉没有颜面再作挽留,只得再三致歉,回去之后怒其不争地将止安狠狠斥责了一轮,止安毫无悔改之色,只冷笑道:“我说他那套是放屁,一句假话也没有,他说了那么多废话,反倒拿不出一件让我心服口服的作品。”
  顾维桢气得不行,直骂她小小年纪如此狷狂,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她还是不怕死地一句话顶回来:“那老家伙未必年纪跟水平跟正比,满脑迂腐,一把年纪都是白活。”
  眼看顾维桢扬起的手就要落下,一直没有说话的止怡不理会妈妈的制止,硬是将止安拉开,然后对父亲说:“爸,我们不懂画,止安说的也未必就没有道理。”
  “画画是一回事,做人是一回事,我只是不希望她一个女孩子这么狂妄。”止怡的介入让气头上的顾维桢冷静了一点,扬起的手放了下来。听到止安犹自冷笑了一声,便指着小女儿的鼻子说道:“你给我滚回学校去,没事最好少让我见到你,也省的我生气。”
  止安返回学校的路上,止怡送她去搭公车。等车的时候,她对妹妹说:“你又何苦跟长辈硬碰硬,爸爸生气成这样,对你没有好处的。”
  止安望着公车将来的方向,良久,才说道:“我就是要让他那么生气。”
  当我们还是高中的时候,经常会憧憬大学的生活,那时候连老师都会这样鼓动学生:只要咬牙挺过了高三,就算熬出了头,大学里面什么好的没有。可纪廷觉得他的大学生涯并没有比高中时期轻松多少,一半是专业的缘故――学临床的医科生很少会有闲暇的时间,另一半则因为下意识地好好学习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无需扬鞭自奋蹄。他很明白,大多数的优等生并非是比普通人聪明,而是他们比普通人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他身边的同学中也不乏恋爱的,一生之中还有什么时间能像大学时候那样,有足够多的理由找个人相爱。所以刘季林也说:“不在寂寞中恋爱,就在寂寞中变态。”并且他一再强调,他属于前者,而纪廷很显然属于后者。
  刘季林的高考成绩属于惨不忍睹的那一种,几乎就创了附中高考分数的最低记录,也不知道他那无所不能的老爸动用了多少人脉,塞了多少人情,总算在G大政治系给他谋了个一席之地,选择这个系的原因不外乎政治学科还可以临时抱抱佛脚,实在不行在试卷论述题上胡诌一轮,老师一时糊涂偶尔也会误以为很有道理,总之被当掉的概率比理工科小得多,又不需要中文系学生的文采。刘季林性格疏朗豁达,又有几分小聪明,兼之家底丰厚,隔三岔五地纠集一般闲人,在校外的大排档大吃大喝一顿,海吹一轮,然后酒足饭饱,由他埋单走人,或者直接在他家承包的学校饭堂里吃得胡天胡地,所以在同学中也颇有一番人气,认识的人明里暗里称他“饭堂王子”,他听了,也一笑而过,大学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是什么都缺,只除了钱、时间和美女,因此他说混的如鱼得水也不为过,就连几个堪称校花一级的女同学,也先后阵亡于他糖衣炮弹的轰炸之下。不过,感情经历得多了,也就不上心了,用他的话说,爱情就从灵魂开始,到肉体结束。然而,他享受这样的生活。
  纪廷算是刘季林所有朋友中交情较深,但又最为奇特的一个,在刘季林看来,纪廷苦行僧一样苦读的生涯简直是非正常人的状态。刘季林去过医学院找他几次,回来后连称看了医学院的女生之后,差点以为恐龙重新统治人间,才理解了纪廷为什么读书读到心如死灰。于是他时常好说歹说地拉着纪廷去“体会正常的大学生活”,无非就是约一两个漂亮的女同学一起出来玩。
  其实在纪廷的本意里,他并非是一个刻意要过清教徒生活的人,只是有些东西他觉得可有可无,不一定要强求,又没自己特别渴望的,慢慢的,生活也就只剩下学业。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生活,也不是没有想过改变,所以偶尔他也会跟着刘季林一起去玩,跟那些漂亮的女生见面。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女生通常都对温文尔雅的纪廷很感兴趣,他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然而不时也有女生说起过在医学院见到过一个挺有气质的男生。他的身上有一种柔和淡漠的书香气息,经常能在不知不觉间吸引初见的女生,几个人一起聊天的时候他通常都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大家一起玩笑着,思绪却在抽离。在刘季林的怂恿下他也好几次单独跟印象比较好的女孩子一起吃饭看电影,他无懈可击的礼貌和笑容就像一张无形的网,不动声色地将满怀热切的对方隔在了外面,等到约会结束,他将女生送回宿舍,转过头,往往不记得刚才那张脸的样子。
  几次下来,刘季林大呼受不了,他总说,再这样下去就只能做和尚了,明明也没见过他受到什么刺激,怎么就能这么没有追求?纪廷只说没有合适的就不强求。有时刘季林也开玩笑护着自己的胸部对纪廷说:“老实讲,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纪廷也总是笑,“很难说,不过像你这种姿色的不予考虑。”
  他并非对女孩子没有感觉,他自己知道。只是他怕再多的感觉都只是错觉,所以宁可忽略。
  在女孩子里边,他也有比较亲近一些的,比如说止怡。止怡上高三了,18岁的她在纪廷面前反倒没有了半大不小时候的别扭,虽然不会再像孩童时候那样朝夕相处,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是没有别人可以替代的。
  止怡这个人,从小喜欢的东西就一直没有改变过,比如说她的金鱼,她养金鱼的技巧在附近这一带都小有名气,许多比较珍稀娇贵、难以存活的金鱼品种在她的细心呵护下都能生长得很好,有时甚至会有别的养鱼爱好者亲自登门向她请教一些窍门,汪帆经常笑她,长大了之后索性就以养鱼为生,那才是乐得其所。不过,她的金鱼她从来都坚持自己亲自照顾,宝贝得不得了,轻易不让人碰触喂食,除了纪廷。高三学习紧张后,她父母怕她成绩跟不上,有时便托了纪廷给她辅导一下,经常是纪廷在那里给她讲题,她却拉着他,跟他说她的小鱼宝宝,每一条都有自己的名字。
  纪廷觉得,有时学习这种东西也是要顺其自然的,没有人规定一个人必须成绩优异才能得到幸福,甚至很多人看得比天还重的高考也未必是一个学生惟一的出路。像止怡一样,她成绩从来就不是很好,高考也未必考上好的大学,但这都不影响她与世无争的快乐。他喜欢看止怡专注地看着金鱼时的样子,表情安详而温柔,明明是受命来辅导她功课的,可他往往不忍心让她强打精神听那些枯燥的解题步骤,宁愿跟她一起沉浸在鱼的那个无声世界里。几颗鱼食投下去,飘在水面,慢慢地晕开来,间或会有鱼窜起,神速地张嘴吞下,然后继续悠游,只余水心微荡的涟漪,止怡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随着她的呼吸,也在无声地摇曳,纪廷的心中也如同鱼儿游荡过的水面,缓缓涟漪。在发丝的阴影里,她的面容也有着柔美姣好轮廓,从他的角度,对着光线,有时还可以看到她剔透的皮肤上附着的细细的绒毛,要是这么专注地看着她,一直那么看着,纪廷会想,谁说她跟她一点也不像。
  自从惹得顾维桢大发雷霆那一次后,止安除了暑假,没事也很少回家,加上高三学习也比较紧张,她经常很久都不在家里露面一次,纪廷印象中,最长的一次是他三个月零十一天都没有见到过她。
  其实顾维桢的气早就消得差不多,那天指着她鼻子说让她别回来的话也是气头上的话而已,他只是恼怒止安打死不认错的态度。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止安跟艺术系的那个老教授刚闹翻不久,她的一幅正被老教授打算扔进垃圾桶的涂鸦被艺术系刚聘进来的年轻硕导一眼看中,觉得居然有点意思,又听说是作者原来是经贸系顾主任的千金,更加大感兴趣,于是主动找到顾维桢,要求看一下她的其他作品。
  这个颇有“慧眼”的年轻硕导就是谢静年,国内近几年在油画界新锐一派的领头任务,这次G大重金将他从厦门聘请过来,无非是希望借此壮大G大艺术系的声誉。谢静年不过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几组作品数次在国内外获专业大奖,颇受业内人士追捧,不过他为人跟大多数有成就的艺术家一样放荡不羁,顾维桢也耳闻过他私生活的靡烂,因此虽然这样的行家表示对止安的赞赏,但他对是否把女儿引荐给谢静年还是心存犹豫的。最后才是汪帆说了句:“你的女儿就算不跟着谢静年学艺,只怕也循规蹈矩不到哪里去,与其放任她在学校那边为所欲为,不如看看她的意思,就算人家肯收下她,她那个脾气也未必能好好地学下去。”
  于是顾维桢在止安高二的暑假正式将她带到了谢静年的面前,谁知谢静年跟止安一见之下,竟大有相见恨晚之势,两个同样狷介的人臭味相投,越谈越投机,从此止安就正式跟谢静年学画。顾维桢也想过要付给谢静年课酬,无奈谢静年只说自己从不缺那点钱,教止安也纯粹是处于个人喜欢,他跟止安并不师徒相称,人前人后都直呼姓名。
  止安师从谢静年之后,有了最好的老师的专业指导,技法自然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谢静年果然对她异常喜爱,不但将所学倾囊相授,人前人后常说他现在带着的几个研究生都不如止安的灵气,还把止安称作他的“卡蜜尔”。
  大家都以为,按照止安对画画的情有独钟,她必定会选择成为艺术生参加高考的专业试,没想到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是跟止怡一起参加了当年的普通高考。止怡问过她,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把这个当成自己未来的职业,止安只是半真半假地说,大多数画家都是死后才作品大卖,她受不了生前的潦倒。
  七月初的傍晚,纪廷从刘季林的家里走回学校,他想起之前答应过止怡,高考结束后要为她参谋一下填志愿的方向,于是在回家之前,先绕到了顾家。
  这个时候止怡跟顾伯伯夫妇一般都是在家的,可是纪廷在他们家门前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有回音,正纳闷着准备折返回家,才听到门里的动静。门开后,止安带着一身松节油的气息站在门口。
  她扶着门,微微侧着头打量他。
  “止安?”纪廷有些意外,“哦,我找止怡,她在家吧?”
  “她出去了。”止安说道。
  “那……”
  她打断他,“你问我爸妈是吧,他们跟止怡一起出去的,刚去没有多久,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所以你也不用等他们。”
  “哦,这样呀。”纪廷点头,发现止安在用那种“还有什么事就快说”的眼神看着他,不由有些尴尬。
  他本来是要对她说,“那好,我明天再来。”可是说出口却成了“你是不是在画画,介意我看看吗?”
  止安的手从门上放了下来,勾了勾嘴角:“当然介意。”如愿地看到他稍显无奈的表情,她才笑了一声,“进来吧,不过没有什么好看的。”
  纪廷随她进了书房,画架上是一幅看上去完成得差不多的油画,止安没有过多的招呼他,专心在画布上润色。纪廷在她身后静静看了一会,画面的色调偏暗,看得出有广袤的海面和一只在半空中盘旋的大鸟,海水相当平静无澜,但天空中乌云阴沉,似乎有一种狂风暴雨即临的压抑感。
  “是海鸥吗?”他问。
  止安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除了海鸥,还会有什么鸟会在暴雨来临前还在海面盘旋?”他置疑道。
  止安的手没有停下来,“你有没有听过一种只能飞不能落地的鸟?”
  “嗯,是不是《阿飞正传》里张国荣说的,有一种没有脚的鸟,一开始飞就会飞到死才会落地。”他问。
  止安的动作顿了一下,“差不多吧,这是夜航鸟,只生活在海上,靠捕鱼为生,它比海鸥大得多,飞得更高,也更凶猛,通常出现在晚上或者暴风雨来临之前,叫声很凄厉,如果它们在黄昏出现,一般都意味着即将会有大的风暴,所以沿海一带的渔民都把它看做不祥之物,事实上,它选择在这种时候出现,也不过是为了轻易地捕食那些受惊的鱼而已。”
  纪廷不解,“这种鸟真的没有脚吗?还是真的停下来就会死?”
  “夜航鸟其实也有脚,不过由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天上飞,所以双脚基本上都退化了,如果它们落地的话,行动会相当迟缓,很容易被渔民或者更凶猛的肉食动物捕食。”
  纪廷看着那只鸟的眼睛,仿佛从那里面看到了几分倔强而悲凉的意味,他甚至觉得这双眼睛有几分熟悉,他说,“如果有一个足够安全的岛屿,你说,当夜航鸟飞累的时候,会不会也想停栖下来。”
  这一次止安没有回答,她彻底停下手中的笔,转过身看着他,“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岛屿。”
  “如果我说有呢?”他难得的固执。
  “即使有,它今天是岛屿,明天说不定就被淹没得只剩下海水,那里可能有长久栖息的地方。”
  纪廷看着她,在她转回去背对他的时候,他才说道:“当四周都是海水的时候,岛屿是孤独的,如果它不确定那只鸟会不会来栖息,等待又太过漫长,也唯有沉没下去。”
  “对,那是因为它一开始就知道,当它没有办法再等待的时候,它还可以藏到海水里,岛屿永远有一条退路,但是这只鸟没有。”
  说完这番话后,两人都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是止安将手中的画笔朝调色盘的方向一扔,结束了这个奇怪的僵局,她将那幅即将完成的画从画架上取了下来,纪廷正觉得奇怪,就看见她双手一交错,然后画纸在她手上被撕裂成了两片,接着是四片。
  “你这是干什么。”他不由分说出手阻拦,哪里还来得及,“画得好好地干嘛要撕了?”
  止安侧身躲避着他的阻拦,将撕成碎片的画纸往脚边的纸篓一扔,笑着说道:“我画的东西,想撕就撕,你管不着。”
  他不理会她,心痛地在纸篓里搜寻那幅画的碎片,她拉了他一把,“别找了,让我看看你原先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纪廷向来温和的表情结了层霜,把刘季林硬塞给他的杂志和影碟统统塞到止安手里,一言不发地继续他的碎片收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止安翻看着他塞过来的杂志,嗤笑道,然后再打开那个装着许多碟片的袋子,“哈哈,周星星全集,这个比较对我的胃口。别捡了,傻瓜,这幅本来就画得不好,走,跟我去看《大话西游》。”
  这时纪廷已经基本上将画的碎片全部整理了出来,他从止安手里要回一本杂志,然后把碎片全部夹在书页里,被止安拉着去到客厅。
  止安将那几张周星星全集单独抽了出来,看了看,说道:“好像是盗版碟哦,想不到你也会看这个。”
  纪廷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这才想起刚才一怒之下塞给她的杂志里边,有不少是刘季林这家伙的“私人珍藏”,里边的内容相当不堪,他非要塞给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正常男性的教科书”,让他一定要拿回去好好揣摩,说不定还有惊喜。纪廷懒得跟他推来搡去,就照单全收地拿了回来。
  想到止安刚才翻看了一番杂志的内容,他不禁有几分羞惭,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想他。“这些都不是我的,是刘季林非要给我的。”说出这话他又后悔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解释的,无非越描越黑罢了。
  好在止安的注意力也没放在他的话上,她按开了客厅的电视,将其中一张碟塞进了影碟机,然后重重地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为了应付那该死的高考,这段时间都快郁闷死了,正好笑一下,解解闷。”
  电视上,影碟的短暂片头过去之后,影片正式开始,一开始走出来的却不是周星星的孙大圣,而是出现在房间里的一对现代人装扮的男女,还操着一口听不懂的倭话。
  止安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现代版的大话西游?”
  纪廷也莫名其妙,影片里那对男女进行了几秒钟的简单对话,然后边开始转战到房间里最为醒目的那张大床上,迅速地相互脱着对方的衣裳。
  纪廷目瞪口呆,他开始反应过来,意识到这肯定是刘季林偷梁换柱干的好事,原来这才是那家伙说的“惊喜”。他暗暗咬牙在心里咒骂了一声,立刻起身想要在她面前亡羊补牢地关闭上电视。
  止安却是幸灾乐祸地说了声:“啊哦!原来这就是你这个乖孩子平时的精神粮食。”她制止了他关电视的动作,抢下他手里的遥控器,笑得无比小人得志,“独乐乐不若众乐乐,就准你一个人拿回家偷偷看?”
  “这不是我的,是刘季林给我的,我不知道里边是这个,真的!”他憋红了一张脸,认真地解释,惹来止安更加不怀好意地笑。
  “你老实坐着别动,让我看看这放的都是什么,要不然我就连人带赃的拿去给纪叔叔看。”
  他无奈,局促无比地坐在沙发上,就算避开了电视屏幕,也避不开里面传来的越来越急促销魂的呻吟喘息声。
  止安没有再理他,专心地“观摩”着影片,他此刻也完全没有了语言,沉默的客厅里只剩下了电视里肉搏的画面和不断传来的淫声浪语。纪廷眼观鼻鼻观心,试图置身于那撩人的情境之外,然而那样细微而绵密的呻吟声却不放过他,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耳朵和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越想屏心静气就越感觉到莫可名状的燥热。
  见止安没有再出声,他有意无意扫了一眼电视画面,那些身体器官的特写让他更感觉到面红心跳。他想,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会在顾家的客厅看这样龌龊的东西,身边居然还有止安,他亲妹妹一样的女孩子,更让他鄙视自己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会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不受控制的战栗。他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声,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他脑海里无比放大,先前他都没有注意到,今天天气热,她穿一件白色的无袖T恤,露出了整个手臂和脖子到锁骨的一截肌肤,蜜色的皮肤光滑而具弹性,透着年轻娇嫩的光泽,下半身则是一条牛仔裤,包裹着她修长的腿……他觉得自己衣服都贴在了背后,黏得无比难受。
  真的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他起身就要去按灭电源,止安眼明手快地将他身子往回一按,“急什么,挺有意思的,我还没有看完呢。”
  她的手不分轻重地按在他的大腿上,纪廷吸了口气,立刻跌坐回沙发,挥开了她的手。他稍显激烈的动作引来了止安的注意力,她的视线从屏幕上收了回来,看向他,然后慢慢地落在他身上某一个位置,惊讶地微眯着眼睛,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纪廷当然比她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在她的眼神下无地自容,宁可立刻就死去,这样的身体反应让他觉得自己跟禽兽没有区别。他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几步走到电视机前,用力地想要去关闭电视机,手伸出去后,几次都没有准确地落在电视右下方的电源小按钮上,心急如焚之下索性一把扯掉了后面的电源插座。
  止安端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动作,“急了?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傻瓜,是男人都会有反应,这我知道。”
  纪廷不敢走近她,在离她最远的地方坐下,有意无意地拿过茶几上的一张报纸,摊开翻了翻,然后平放在膝盖以上,深呼吸了几下,才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她话语里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让他感到不快,她说她知道,是男人都会有反应。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究竟有什么还有什么途径可以得知这些,难道,曾经也有过别的男人有这样的反应落到她眼里?这样的认知让他心里犹如被一条毒蛇蜿蜒地爬过,留下黏滑巨毒的丑陋痕迹。
  止安不知道他的想法,她走到他的面前,用两根手指慢慢从他脚边拈起那张报纸,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的报纸放反了。”她无比平静地指出。
  他却不理会这个,貌似淡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废话,我眼睛看到,明明标题在下面。”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男人就会有反应,你见过多少个男人。”他惯来柔和的嗓音也有着微微的变调。
  “你管不着!”止安楞了一下,蛮横地说道。
  “一个好女孩就不应该在一个男人面前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东西。”他面孔平静,却紧紧咬着牙根。
  她的手用力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迎面就想给他一下,手刚到他面前又犹豫了,最后落在他脸上的时候只剩轻轻一拂。他顺势咬住她的手指:“告诉我,还有谁?”
  他说话的时候,将她纤细的手指微含在唇边,止安的手在他唇际微微颤抖,都说十指连心,那暧昧的潮湿就一直从她的指尖蔓延进她的心里。
  像是惩罚她的缄默,他的牙齿没有留情,重重给了她一下。止安吃痛,嘶地吸了口气,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偏着头,脸上是天真的魅惑:“纪廷,你凭什么问我这个?”
  她像是无心的一句话无情地浇灭纪廷本能的冲动,他轻轻松开咬住的牙,感觉到她指尖的撤离,刚才的一切如同一场梦,“就凭我关心你,你跟止怡一样,都是我的妹妹。”
  止安将还留着他牙印的手指无意识地蹭着自己的唇,笑得无比灿烂,她说:“你知道吗,纪廷,我看不起你。”
  她说:“你知道吗,纪廷,我看不起你。”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这样的话语,纪廷也不例外。可他只是垂下眼睛,“止安,我是个无趣的人,我玩不起你的游戏。”
  止安冷笑,无比讥讽:“你既然玩不起,就干脆走远一点,又何必管我跟谁玩?别拿哥哥妹妹那套来唬我,我不是你妹妹,也不是止怡。”
  “刚才的事情我有错,可是,你……”
  “我怎么样,我想干嘛就干嘛,至少不会跟你一样虚伪。”她一把揪起他膝上的报纸,在手心揉成一团,“我最烦你这种人,明明心里想得不得了,还要装出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一辈子都是这样,我都替你觉得累。”
  他看着她将报纸仍到一边,无比轻蔑地斜视着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止安见他依旧沉默,摇了摇头,半蹲在他膝前,双手置于他的膝上,无比认真的直视他的眼睛,“真的,纪廷,你到底累不累,你这样地压抑自己,从来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终于抬眼看着她,原本就白皙的脸上静得仿佛有玉色的光。
  她不肯放过他,把自己的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就算谁都说你是个乖孩子,说你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样,你摸摸你自己心,问问它究竟在想什么?你连自己的欲望都不敢承认,这样算什么男人?”
  他沉默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胸口在自己和她的手下重重起伏。她却笑了,“难怪刘季林非要给你看这个,你的好朋友都可怜你,你到底是不想,不敢,还是……不行?”
  他的意志是一根柔韧透明的游丝,他将它无限拉伸,让它可以覆盖着自己,为他抵抗那承受不了的诱惑,却忘了当它拉伸到及至的时候,就会变得薄且脆弱,她轻轻一戳,便碎于无形。
  止安看着他瞳孔的颜色在加深,知道自己总算成功地刺激到他,于是笑笑,心满意足地起身。
  她还没有完全站起来,就被他大力地一把拽了回来,跌坐在他的腿上,然后嘴唇感到强烈的疼痛,她双手托住他的脸,头努力后仰,成功地将自己从他的唇上撤离了片刻,喘息着舔了一下嘴角的血腥味,然后报复似地咬了回去。
  纪廷任她象只小兽一样在他腿上厮磨扭动,一只手插入她的短发里,另一只手搜寻着他曾经体会过的温暖和柔软,那里有困扰了他多年的秘密。嘴唇却脱离了她,重重地停留在她的锁骨周围,啃咬吸吮着,毫不留情,直到看到她微微皱起了眉,才贴着她的肌肤,喃喃地说道:“我说过,我最怕别人激我,尤其是你。”止安模仿着他的动作,将他带给她的疼痛全部交还给他。两人纠缠在小小的单人沙发上,最初不顾一切的撕咬慢慢地缓和了下来,变成了充满情欲味道的探寻,止安还是保持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上衣却被他推到了胸口的上方,在最后那一刻,纪廷心想,他什么都不管了,豁出去了也好,只要有她,他只想要她。他贴着她的脸说,“止安,你是我命里的魔星。”她吃吃地笑,被他稳住不安分的身体,就在他挺身进入前的那一刻,她双手用力一推,将自己从他身上挣脱下来,一边往下拉着自己的衣服,一边看着双眼迷朦无助,尤未从欲望从抽离出来的他,笑着说到:“你不是说,我就象你的妹妹吗,原来你就是这样关心你的妹妹,纪廷哥哥。”
  很长的时间里,纪廷都只是怔怔地看着止安,像在半梦半醒的边缘,茫然而无措,直到他眼里的雾气散去,他才沉默着起身,背对她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衣物,直到开门离去,从头到尾他一言不发。
  他离开后,止安一直坐在空的了画架前,大半个小时后,顾维桢和止怡回到了家。
  止怡一回家就跑到书房,搬张凳子坐到止安的身边,“咦,我出去时看到的那幅画呢?”她问。
  止安漫不经心地玩着画笔,“不满意,撕了,扔了。”
  “怎么扔了?”止怡睁大眼睛,“多漂亮呀,我还指望你把它当作今年的生日礼物送给我呢,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打算明天晚上再给你。”
  止安这才想起,明天是她们姐妹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都正逢暑假,爸妈都是要为她们庆祝的。
  “不要紧,那幅画不适合你,改天我再给你画幅更好的,给你补上。”她对止怡说。
  “刚才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
  止安笑了笑,“没干嘛。对了,刚才不是说给你联系一下投档的事情吗,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唉,都怪我不争气,成绩不好,才要爸爸妈妈那么操心,早知道就应该多下点工夫了。”止怡微噘着唇说。
  “你也下了工夫,不过就是不知道用在哪里,原本他们不是给还让那个谁给你辅导来着,哪知道越辅导就成绩就越退步,看来是找错了人。”止安笑着道。
  止怡轻轻捶了捶妹妹的肩膀,“你也笑我……”她托着腮微微出神:“其实爸爸妈妈不需要为我的前程操那么多心,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就想简简单单地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就像鱼活在水里,只要有水就足够了。”
  止安半开玩笑,“要知道,如果水干涸了,鱼是会死的。”看着止怡单纯的眼睛里因为她的话笼上了一丝轻愁,她又笑到:“真傻,水又怎么会干涸呢?”
  止怡不知道想什么出神,隔了一会,她才幽幽地说到:“止安,明天我们就18岁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见止安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有点委屈,“怎么,你不想听我的秘密?”
  止安把画具一一收好,说:“你只有一个秘密,而且从来就不是秘密。”
  止怡的脸红了,“你说……他怎么样?”
  “我哪知道他怎么样,这个问题你问自己最清楚。”止安失笑。
  止怡洁白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唇,这个小动作在止安看来如此的眼熟,然后她听见止怡说:“我觉得,他什么都好,聪明、懂事、温柔、理性,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止安勾起嘴角一笑,她轻轻舔了舔唇上细小的伤口,感觉到了疼痛,“是呀,他真是个温柔的人。”
  “止安,明天生日我想请他来,我想……”她羞得不好意思说出下面的话,但是又不愿意憋在心里,便附在止安的耳边,偷偷说出她的心事。
  止安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粲然一笑:“这样也好。”
  次日是两姐妹的生日,恰逢周末,本来汪帆医务室那边需要值班,她也跟人换了班,在厨房里忙碌了一整天,做了一桌女儿喜欢的菜,顾维桢也推掉了应酬,用他们的话来说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再也没有别的事情比女儿的十八岁生日更重要的了。
  本来是打算一家人好好吃顿饭的,止怡磨着顾维桢,非要把纪叔叔一家请过来。听说是止怡止安的生日,纪培文一家自然也高高兴兴备好礼物来了顾家。
  等到晚饭时间,大家已经坐到餐桌上,左等右等也不见止安的踪影,听止怡说,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估计是到谢教授那里。
  几个人谈笑地坐等了近二十分钟,还不见止安回来,顾维桢略微不满:“这孩子真是野惯了,都不知道回家了。”
  汪帆歉意地看了纪培文一家几眼,小声问丈夫:“要不我们先吃饭,边吃边等?要不菜也凉了。”顾维桢犹豫,止安摇头,“不行,今天也是止安的生日,寿星还没到,我们怎么能先吃。”见大人们不语,她站了起来:“要不这样,爸爸妈妈,你们跟纪叔叔徐阿姨先坐一下,我知道谢教授家住哪里,我去把止安叫回来。”
  “你坐下吧,这又是何苦,想回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顾维桢说道。
  汪帆笑了笑,“让止怡去吧。”
  止怡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那个……纪廷哥哥,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纪廷像是有些吃惊,他没有说话。止怡在一边微微局促地看着他。
  “纪廷?”纪培文见儿子有些奇怪,叫了他一声,“止怡还在等你呢。”
  “……好的。”他笑着站起来,“走吧,止怡。”
  谢斯年的住所在东校区,那里的几栋教工宿舍相对僻静,学校特意按照他的要求,给他配了间带前后小院的平房。
  从顾家和纪家所在的西校园步行到东校园,估计要15分钟左右的路程,止怡和纪廷选择了最近的一条小路。两人匆匆地走着,止怡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有留意到纪廷今天特别的沉默。
  眼看就要拐出他们现在走的这条小径,往前绕个弯,穿过一个门就是东校园,谢斯年的住所就在那个门后不远。
  “纪廷哥哥……”止怡忽然叫了纪廷一声。
  “嗯?”纪廷停下脚步。
  她的手吃力地绞着自己裙子上的衣带,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今天穿了条浅绿色碎花的棉布裙子,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像是夏日池塘里的一株新荷,有淡淡清凉的芬芳。
  他微笑看着她,“怎么了,止怡?”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微若蚊吟的声音说到:“今天是我的生日,我……”
  她后面的话太过于小声,纪廷一时没有听清,于是走进了她一步,“止怡,你刚才说什么。”
  止怡不答,忽然抬起头,踮着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这些动作来得太快,完全出乎纪廷的意料,他吃了一惊,无意识地偏了偏脸,她柔软湿润的唇落在他的腮边。
  她吻到他时候,退了一步,赤红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纪廷慢慢用手抚上她刚才接触过的地方,清癯的脸上却是异样的白,他说:“止怡……”
  止怡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别说,什么都别说,求你……”
  纪廷也短暂地闭上眼睛,仿佛听到冥冥中有悲悯的叹息,他再睁开眼时,止怡盈盈的眼波停留在他的脸上。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找到止安我们就回去。”
  她一路也不再跟他说话,偶尔抬头迎上他的眼睛,便对他柔柔一笑。
  刚走过东校园的门,走进教工宿舍区,远远就看到谢斯年杂草丛生的院子里那伞小门被打开,走出来那个高挑窈窕的身影不是止安又是谁。
  止安斜背着画具,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两人站在草地里对望交谈,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这本来就像幅和谐的图画。
  不知道为什么,纪廷放慢了脚步,侧面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的两人仿佛结束了谈话,止安一反常态地低着头,那个男人张开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抬起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
  止怡也感到惊讶万分,她认得那个男人的背影,正是艺术系风头正健的谢斯年,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求证似地望了纪廷一眼,才发现纪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脚步,泥塑一样,面容冷淡地看着前面的方向。
  止安和谢斯年结束了那个拥抱,扬起头来,不经意地,这才看到在等待她的两人。她低声对谢斯年说了几句话,谢斯年则朝着纪廷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纪廷看清楚了,那个男人有一张轮廓很深的面容,并不像人们印象中的艺术家那样落拓而颓废,而是显得英俊而阴鹜,同时还有着跟止安何其相似的仿佛目空一切的骄傲。
  纪廷无从得知谢斯年随后低头跟止安说的是什么,随后只看见谢斯年走回小屋,当着他和止怡的面关上了门。
  止安背着画架朝他们走过来,她打量了他们几眼,看到了止怡脸上似有还无的红潮和纪廷的木然,她笑了笑,说了声:“走吧,回去吧。”
  她快步走在前面,止怡不好意思,小跑地追上她,挽这她的手,朝她娇憨地笑,止安抿嘴,目光了然。纪廷走在她们的后面,正对着夕阳沉下去的方向,等到那轮红色没入了山后面的地平线,黑夜就会来临。
  回到顾家,止安对着纪培文夫妇笑了笑,回房间放了画具,再细细洗了手,这才坐到桌上来,这时大家都已就位,汪帆笑了笑,说到:“大家先喝汤,我煲了一整天的雷公根炖老鸭,清热去火。”说着就给大家盛汤。
  顾维桢看了若无其事的止安一眼,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忍住,他对止安说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们和你纪叔叔一家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还非得要人去请你吗?”
  止安喝了口汤,无所谓地说道:“你们大可以先吃,何必等我?”
  “你这是什么话,今天是什么日子?真不知道你鬼混到哪里?”她的态度激怒了父亲,顾维桢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止怡吓地缩了一下,止安却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安心喝汤。
  “爸,别说那么难听,止安不过是到谢教授家里学画,一时忘了时间。”止怡回过神来之后忙为妹妹开解。
  顾维桢朝止怡摆了摆手:“止怡,你别为她说话。”他又对着止安说道:“我问你,你就真的在谢斯年家学得那么认真?”
  止安抬起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顾维桢叹了口气,“你好好学画也就罢了,可是你听见学校里的其他人怎么说吗?谢斯年的名声本来就一塌糊涂,你一个女孩子老跟他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止安讥笑:“我管别人怎么说?思想龌龊的人才会把所有的人想的龌龊。”
  “你不怕别人怎么说,可是我们还要脸,别说出去别人只会说我顾家没有家教。”顾维桢怒道。
  纪培文忙说:“维桢,别跟孩子说这种话,我相信止安是一心一意学画的。”
  没想到止安放下手中的汤匙,冷笑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家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有办法,谁叫你们会生不会养?”
  “你说什么?!”顾维桢拍案而起。
  “维桢,算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汪帆拉住他。
  止安腾地站了起来:“什么算了,今天是谁的生日?亏你说得面不改色。”
  汪帆惯来矜持自若的脸色顿时剧变,“你胡说什么。”
  止安靠回身后的高背餐椅,“我说什么你们心里有数!”
  “你……”汪帆精致的脸色漫无血色,“你简直……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脸顶嘴,你看你自己脖子上是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几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止安裸露在空气中的脖子,健康平滑的皮肤上,赫然点缀着几点紫红的斑痕。
  止安也疑惑地看了自己脖子一眼,昨天还是隐隐的红,没想到今天竟然成了淤血的颜色。
  纪廷脸色顿时雪白,止安没有看他,她抚着自己的脖子道:“谁知道这是什么?”
  汪帆冷笑,起身走回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圆形的小东西,其中一面闪着银色的光,她把它轻轻放在餐桌上,对着顾维桢说道:“这是我昨天晚上在家里客厅的影碟机里发现的,要不要放给你看一下,看看你女儿在家学习的都是什么东西。”
  顾维桢困惑,然后神情慢慢僵硬,再也没有人说话,连纪培文夫妇也预感到了什么,尴尬地不再开口。
  纪廷从那张影碟放到台上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事情糟糕到难以转圜的地步,他昨天丢了魂,竟然没有想起这碟片还在机子里。事已至此,他反而不怕了,他站了起来,拿过那张碟片,“顾伯伯,这是……”
  止安一把将他手里的东西夺了回来,用力扳成两半,厉声喝止道:“不关你事就不要多嘴,我不要你为我说情。”她将损坏的碟片信手一扔,对顾维桢笑道:“那又怎么样,你的女儿就是这样了,谁叫我生来就是个孽种?”
  话刚说完,顾维桢的一个耳光便狠狠落在她的脸上,他指着她,战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汪帆已经流泪,扶着丈夫,只知道摇头,再没有言语。
  止安的被顾维桢打得脸侧向一边,她也不去捂着,吸了口气就转过头,笑道:“打吧,你应该后悔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掐死我,免得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像现在这样,日日提醒着你曾经做过的丑事,让你们十八年来心里都有颗刺,永远不得安宁。”
  她说完把眼前的餐具往地上一扫,在碎裂声中,头也不回得冲出家门。
  “止安!”止怡对着妹妹的背影喊了一声,哪里还能唤得回她。止怡又急又痛,“爸,妈,就算止安有什么错,她也是你们的女儿!”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的对父母说话,可这刻也管不了那么多,见在座的人都沉默,她摇了摇头,起身就追了出去。
  她没有想到纪廷的动作比她更快,两人跑下了楼,夜色中已经看不要止安的去向,正欲哭无泪中,纪廷拽了她的手就往前方跑。跑了一段,到了校园主干道上的一个叉路口,感觉到止怡的气喘吁吁,纪廷才缓下了脚步,止怡感激地看了纪廷一眼,没有他陪着她,她一定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的奔跑,他白皙柔和的脸孔在路灯下显得异样的红,拽着她手臂的一只手全是汗。
  “我看见她了。”止怡看向左边的方向,依稀还可以看到止安瘦削的身影,纪廷脸上一喜,再次拉起止怡就往前追。
  似乎感觉到他们在跟上来,止安的脚步越来越快,止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看校门就在前面一个拐弯除不远,她觉得自己再这么跑下去,根本就没有办法呼吸了。纪廷松了她的手:“你在这里,我去追她。”
  止怡弯下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按在腹部,朝着前方止安的方向哭喊了一声:“止安,你连我也不理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止安的步伐慢慢地缓了下来,她在那个拐角处回过头,夜色里纪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那个她影子被路灯拉得格外孤清。
  止怡勉强地直起身子,几步并作一步地跑了过去,死死拉住止安的手,这个时候纪廷反而没有走得太靠近,他沉默地立在两米开外,看着两姐妹。
  “你要去哪里?”止怡还没有开口,泪已经留了下来,
  “你先放手。”止安却没有眼泪,她的脸上一片木然。
  止怡摇头:“我不放,你跟我回家。”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如果她松开了手,止安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这样的感觉让她无比惊恐。
  止安冷笑:“那是你的家,从来就不是我的。”
  止怡脸上眼泪纵横,“我不知道你们都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妹妹,你不能走,这么晚了,你能去哪里?”
  “哪里都比回那个地方好。”
  “我承认爸妈可能是偏心,但是止安,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生你养你,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谈的?”止怡仰着脸苦苦哀求。
  止安的语气却开始慢慢结冰,“父母?他们眼里只有一个女儿,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
  “可是除了他们,还是有人爱你的呀。”止怡低头饮泣。
  “谁爱我,止怡,只有你,只有你爱我,可是这不够。”她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开始慢慢地辦开止怡的手。
  “如果这不够,你还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止安,别走,求你!纪廷,你拉住她呀。”感觉到自己的手从止安的手臂上慢慢抽离,止怡痛哭失声。
  纪廷泥塑一样看着止安,不言不语也不动,他只是看着她,咬着自己的唇,远远的车灯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脸上有种近似于妖异的平静
  “止怡,对不起,我要的你给不起我。放开……我让你放开!”止安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止怡在反作用力之下顿时失去平衡,兼之刚才急速地跑了一段,双腿无力,趔趄了一下,便跌倒在地。
  止安看着跌坐在地上哭泣的止怡,咬了咬牙,转身就走,刚往前两步,两道强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的车灯朝她们的方向打了过来,止安掩着眼睛侧了侧脸,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辆面包车从拐角的另一面失控地疯狂斜冲了过来。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止安回过头,她只知道一件事,止怡还跌倒在地上,她看到了止怡因剧变而惊恐地剧烈睁大的双眼,她扑身过去,她得拉回她,一定要拉回她!躲不过她也陪着她。
  止怡的手就在眼前,电光火石间,止安甚至还短暂地感觉到了她指尖的温度,那车身带着炫目光线迎面而来,止安闭上了眼睛,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牵引向一边,她扑跌在一个带着点暖意的地方,接下来的一切在她脑海里全是空白。
  不能回想,也不堪回想的空白。
  等到她在一阵剧烈的推搡中回过神来,才惊觉到医院里那特有的消毒水气息,穿过汪帆痛哭的脸和摇晃着她的双手,她看到了手术室亮着的灯光,在一片茫然中,她听不见汪帆的哭喊,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抽离,在极高极远的地方旁观这一切。
  接着是脸颊上忽视不了的剧痛,她摇晃地坐回身后的椅子,侧着头。
  “真好,今天一人一巴掌,算是两清了。”她在火辣辣的疼痛中笑了笑。
  “顾止安,我后悔我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心软容下你,你把我的止怡还给我!”汪帆已经完全顾不上仪态,头发零乱,妆容凋落,如同疯魔。
  一直站在一旁的徐淑云扶住汪帆:“手术还没有结束,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止怡这孩子那么乖巧,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何况当时我们都不在场,又怎么能知道是怪止安。”
  “我只要我的止怡没事,要是她有个什么,我也活不下去了……”汪帆倚着徐淑云哭泣,然后转向止安,厉声道:“如果止怡有事,我要你一世不得好过!”
  止安如同在梦中微笑,“我从来就没有好过。”
  “我就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止怡,你恨我们,我知道,有什么你尽可以朝着我来,止怡是无辜的,她平时怎么对你,你说呀……”心痛和对女儿伤势的悬心让汪帆崩溃,直到护士走过来,示意她们轻点声,她才转为低声哭泣,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止安。
  止安并不躲避她的眼睛,她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原来你也直到我恨你们。”
  汪帆扬起下颌,眼泪顺着脸部的曲线蜿蜒而下,“你可以恨我,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讨厌你那双眼睛,跟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像是妖魅一样。我可以忍受你是路边捡来的一个没有人要的弃儿,那样我会好好对你,可是我不能忍受你身上一半流着的是我丈夫的血,更不能忍受另一半来自于我的亲堂妹,对着你这样的孽种,十八年来我把这件事和着血吞在心里,你要我怎么样,换了是你,你能怎么样?”
  止安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她还是第一次当面从汪帆这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
  “如果说当年有错,错也在于你的生母,是她恬不知耻,连自己的姐夫也不放过,枉我从小跟她那么地好,她却在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情,你生下来就是个错,可是这样的错为什么要报应在止怡身上,这样太不公平。”汪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多年压抑在心里的那根刺,她忍耐着,用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无奈的宽容将它层层包裹,如同一只蚌,生生把嵌肉里的沙长成了珍珠,然而今天――然而今天她被一把刀就这么撬开,原来刺还是那颗刺,十八年了,它还是能让她血流不止。
  “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成了这个样子?”汪帆再次揪住止安的衣服,厉声质问。
  “汪帆,你冷静点,止安到底是止怡的妹妹,她怎么可能伤害止怡。”纪培文终于脸色苍白地开口说道。“要不,我们可以问问纪廷,纪廷当时也在场。纪廷,你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始到终,纪廷都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看不出喜和悲,他像是沉浸在自己思绪里,不管谁问,他也只是漠然。
  “纪廷,你说话呀……”纪培文和徐淑云也着了急,事故发生后,是纪廷给急救中心打的电话,也是他通知了大家,可从止怡被送进手术室开始,他就跟止安一样,保持着这样如在梦中的神情。
  “那位是顾止怡的家属?”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几个人吃惊地回头望,才直到在刚才的纠缠中,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
  “我是!”汪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立刻走了过去。纪培文和徐淑云不放心,也跟随着走了过去
  纪廷和止安并排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他们没有说话,也不看对方,可是彼此在害怕着什么,如此清楚。纪廷低下头,看见止安紧紧捏住椅子扶手的手,那只手瘦而纤长,此刻因为用力而变得指节发白,他抬起手,想要将自己的手心覆盖在她的手上,却正迎上她凄惶的一双眼睛,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她在无望中渴望着救赎,可他无力去救赎。
  车里冲过来的那最后一刹那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止安明明可以躲开,却朝着止怡的方向扑了回去,而止怡在那一刻伸出了手,眼睛却是看着他。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他在止怡的双眼注视之下,飞身抓住了止安的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拖了回来,她重重地跌在他的怀里,他惟一的动作就是抱紧她,一再抱紧她,他不能失去她。
  直到救护车到来之前,他一直都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因为她的全部意识仿佛都随着止怡身上的血在流失。他们都不敢看对方一眼,止怡的眼睛在狠狠鞭笞着两个人,那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从希望到绝望……
  这双眼睛曾经无比信赖地投射在他身上,他还记起了她印在他嘴角的那一吻,当时看着止怡娇憨羞怯的样子,他对自己说,不管哪个男人能跟止怡这样的女孩在一起,都是幸运的。可他在生死的关头,选择的却是那个一直在忽略和戏弄他的人,并且,没有任何的犹豫。
  他竟然爱她!明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追不上她的脚步,一辈子都等不来她的栖息,他还是爱她。爱情怎么可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
  “你也认为是我的错,认为我是不祥的?”
  纪廷很久才反应过来,是止安在跟他说话,她的声音干哑得连他都几乎辩认不出。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她说。
  “谁都没有错,可是还是有人受到了伤害。”纪廷吃力地将脸埋在双手里。
  “纪廷,如果……”她的声音第一次如此犹豫。
  “如果什么?”他抬头看着她。
  她注视他良久,“没有如果。”
  止安在低头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感觉到一个人在她另一边的椅子上沉重地坐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看见了仿佛瞬间苍老的顾维桢。
  “医生说,止怡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除开外伤以外,她伤得最重的是颅部,即使恢复了,也有可能留下后遗症,她有可能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他仿佛在平静无澜地陈述,止安和纪廷也怔怔地听着。
  “止安,这样你满意了?如果你恨我,没有什么报复比现在这样更让我痛苦?”
  “哈!”止安笑了两声,脸上却殊无笑意。
  顾维桢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反而比较平静,“能不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
  止安背靠在椅子上:“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真的想我要瞒我吗?我不是傻瓜,我会有感觉,以前总是不明白,我什么都比止安做得好,为什么你们抱她不抱我?直到八岁那年暑假,我午睡起来,就听见我的‘爸爸妈妈’在房间里争吵,一个说‘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止怡’,另一个压低声音辩解‘可止安毕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抚养她的义务’……其实我应该感恩戴德,毕竟你们养大了我。”
  “我可能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是,我自认并没有亏待过你。”顾维桢颓然。
  “你给了我所有止怡拥有的东西,唯独除了爱。”止安看着给予了她生命的这个男人,“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的生母,你爱过她吗?至少在曾经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爱过?”
  顾维桢摇头,“当年的一切都是场错误,汪茗,你的生母,她跟你一样,漂亮、高傲,她跟汪帆虽然只是堂姐妹,但从小关系最好,所以即使在我和汪帆婚后,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汪茗当时未婚,她身边永远不乏狂热的追求者,而那天晚上,她喝的烂醉来找汪帆,汪帆因为胎儿有些小毛病,当晚住在了娘家。我开门让她进来,她醉着痛哭,拉着我陪她一起喝,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于是也喝了一杯,然后……第二天我们都很后悔,原本约定谁都不能说出去,没想到竟然有了你,她也太过于大意,知道的时候已经近三个月了,她是在乡下的亲戚那里生下的你,你是个早产儿,只比止怡小上一个多月。生下你之后一个星期不到,她就不知去向,最后我说服了汪帆,从乡下抱回了你,对外只称你们是孪生姐妹。”
  “我不信你没有爱过她……哪怕一丁点也好。”止安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她站起来看着椅子上的顾维桢。
  顾维桢无力地注视着止安,他缓缓摇头,语气却无比坚定:“对不起,止安,我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养母汪帆。汪茗的确什么都好,可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甚至,她也没有爱过我。”
  “你们没有爱过……”止安仰着脸,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流下,滑过她曲线优美的脸颊和下颌,水滴碎在地板上的回声一直在纪廷心里,他第一次看到止安的眼泪。
  “你们说得都对,我生来就是错误的。”
  深夜,早已过了病房的探视时间,陪护在止怡身边的汪帆悲伤疲惫过度,在一旁的小床上昏昏睡去。黑暗中一片死寂,唯有止怡床边的医疗仪器不间断地发出单调的“滴滴”声。病房的门被慢慢推开,一个身影在房门处静静站立了片刻,这才放轻脚步走了进来。她绕过熟睡中的汪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总是矜持而端庄的脸上此刻双眼紧闭,眉头微蹙,眼角有狼藉的泪痕。
  多少年了,她曾经以为自己恨这个女人,然而回过头来看她成长的岁月,尽管她自己多么地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即使在她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女人的亲生的孩子之后,她仍隐隐渴望着这个被她成为“妈妈”的人能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一个真心肯定的笑容,如果这些很难办到,那么哪怕是怒骂和责罚也是好的。可惜从来没有。从头到尾,汪帆都只是漠视她,就像漠视一件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物件。止安忽然发现汪帆也老了,泪痕中那眼角的纹路是这样明显,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女人是可怜的,为了她所追求的一个所谓完整的家庭,咬着牙闷声不吭地生生将一颗刺扎在血肉里的痛楚忍了下来,一忍就是18年。换作止安自己,她自问做不到,她本质上是个相当绝对的人,要么全然拥有,要么全然放弃,容不得半点残缺和含糊。这刻,她静静地回头凝望这个女人熟睡的容颜,她终于对她没有了恨也没有期待,除了养大了她,她们之间只是路人。
  她从汪帆的脸上收回自己的目光,确认自己没有吵醒任何人,这才轻轻坐在止怡的床沿,这时的止怡还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全身缠满了纱布和各类仪器的管子,唯有一张脸是完好的,呈现着近乎诡异的安详,让止安几乎要以为,止怡她只是睡着了,片刻之后就会醒来,然后用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她,红着脸说:“止安,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
  止安以为自己哭了,然而并没有,眼角是干涩的。她只是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塑像,长久地看着昏迷中的止怡,。
  止怡,她的姐姐,她和这个“家”最深的牵连,惟一一个毫无条件,不计代价爱她的人。
  她就这样看着病床上的人,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不远处的仪器的滴答没有停过。良久,她听到身后的汪帆发出了微微转动身体的细索声。
  也许天就要亮了,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永远只有黑暗,怎么辨别晨昏?
  最后,止安俯身在止怡的耳边微不可闻地低语,然后起身离开,一如她来时的悄无声息。
  走出医院门口的时候,夜风来袭,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抱紧了随身带着的背包,往前走了几步,她还是从包里翻找出谢斯年交给她的一个标准信封,里面是不厚不薄的一叠钞票,还有一张写着几行小字的便签。她最后一次看了看写在第一行的那个名字:汪茗,名字的下面是一排详细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笑了笑,然后慢慢地将那张便签撕毁,直至粉碎,然后展开手心,那些白色的纸的碎片便在夜风中如飞灰般散尽。
  止怡清醒于五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如医生所说,她的生命不再危险,受伤的部位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好起来,唯有一双眼睛,也许再也看不见光明。医生和她的父母并没能将这个噩耗隐瞒她太久,在她能够支撑着坐起来后不久,她便从医护人员的只字片语和家人的吞吞吐吐中得知了真像。她在这个事实面前的长久沉默让顾维桢和汪帆都感到不安,她不哭,也不闹,甚至也不肯说话,安静得让人感到害怕。直到她清醒后纪廷第一次来看她,他坐在她的身边,说,“止怡,我在这里”的时候,她才缓慢抬起头,从声音的来源处寻找着他所在的方向。
  “纪廷,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这是她知情后说的第一句话。
  纪廷在顾维桢夫妇惊喜的眼神里用手抚过她的发梢,“现在还是早上,外面的天气很好,有点微风,阳光也很明媚。”
  “我想出去看一看,你跟我一起去,好吗?”
  按照止怡的身体状况,原本还是不宜下床的,但是医生和父母都拗不过她,只得跟护士一道,及其小心地将她挪到轮椅上,由纪廷慢慢地将她推到医院楼下的小园子里。
  纪廷将轮椅停留在树荫下,蹲下身子,担忧地看着止怡。
  “你在看着我吗?”想不到是止怡先开口。
  纪廷点头,然后他难过地意识到她看不到他的动作,“是的,我跟你爸爸妈妈一样,很担心你。止怡,你还好吗,如果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如果流眼泪的话,我就能看见吗?”止怡失去焦距的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如果你问我好不好,我现在很不好,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再也看不见了,我知道,这是个事实,不管我多难受,都只能接受它。”
  纪廷说不出是内疚还是怜惜,明知她看不见,他还是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对不起,止怡,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止怡闻言略带诧异地把头转向他说话的方向,“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意外,我对爸爸妈妈也是这么说,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这不是谁的错,可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自责?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有人背下这个责任而得到挽回,同样,责怪任何人都不能让我的眼睛好起来。纪廷,我感激你在最后那一刻救了止安。”
  纪廷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骤然抬起头看着止怡,想从她的神色里找到些什么,却只对上她有一丝空落,却依然澄澈的眼睛。
  止怡像浑然不知他的反映,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小的时候,我跟止安两人开玩笑,她总说她喜欢晚上,黑漆漆地多好玩,把什么都藏了起来。我就说我最怕黑,要是我的天地里没有黑夜,只有清晨,那该多好,就像现在,我好像可以闻得到树叶上露珠的味道。你看,老天跟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他让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黑。”
  纪廷在她的笑颜和微微颤抖的声音中黯然,是的,老天从来就是不公平的,否则他不会让这样的一个女孩受到任何的伤害。他蹲在止怡身边,说道:“可是你也应该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跟你说过的话。”
  止怡迟疑地“看”着他,他挤出一个跟她一样的笑容:“我说过的,妹妹,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害怕。”
  止怡怔了很久,然后笑了。这是她受伤后露出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是很快,这样的笑容被一种莫名的悲戚取代,“谢谢你,纪廷哥哥。有你,有我爸妈这样对我,我毕竟还是幸运的――要是现在止安也在,那该多好。止安,我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她?”
  “止安?”纪廷楞楞地重复,不知道为什么,仅凭这个名字,都足以让他敏感不已。他这才想起止怡出事那天晚上以来,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止安。他可以理解止安的心里当时想什么,因为那时的他跟她一样地无助和惶然,这让他在她流泪的那一刻,明明心痛无比,却没有办法给她丝毫安慰。他想,一切都太乱了,他们都需要分别冷静一下。而在止怡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他想了很多,包括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在自己平凡刻板的世界里偷偷张望着她和她所在的那个野性不拘的多彩天地?也许是从第一次在她家门前相遇时,他错认了她,而她撇嘴说“笨蛋”的时候,也许是他兴高采烈地冒着被大人责骂的风险跟着她一起在校园里“扫黄打非”的时候,也许是她不讲道理地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威胁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他也小心地藏着自己不受管束的心迹,可是到头来,还是陷在里面。
  止安是他的业障,就像她留在他唇角的一个伤口,疼痛的,隐秘的,缠绵的。他爱上了他的业障。
  他已经想好,等止怡的事情缓过一阵,他得跟她要一个结果。他跟止安,用刘季林的话说,想想都是让人疯狂的,可他安分了二十一年,只想要这样一次的疯狂。
  止怡说,她终究没能留住她?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纪廷的心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揪住,“你说止安……”
  “我不知道我昏迷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可从爸妈的话力多少也猜得到一些,止安不见了,这几天爸爸找遍了可以找的地方和人,他们甚至还报了警。她不是临时仓促的离家出走,证件、她平时攒下的一点钱,什么都没有留下,即使没有那天晚上的事,她也想好了要离开。从小到大她决定了的事情,九匹马也拉不回。”哀伤让止怡病中的脸色更加苍白。
  纪廷觉得自己有点想不清楚,头脑一阵热烫,然而胸腔里某个地方却是刺骨的凉,然后他似乎听见止怡在叹息:“她不会回来了。”
  “不可能。”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驳,可自己也觉得这个反驳是多么无力,他早该想到,这一番变故后,以她的性格,怎么还会留下。可她竟然一直都有要走的打算,却从没有对他提起过――她为什么要对他提起,他是她的谁?他只是一个连爱她都不敢说出来的人,所以她离开了,他最后一个知道。
  止怡眼睛越过他,她的眼角有泪光,“她来向我道别过了,一定是的,我感觉得到。”她虚弱无力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仿佛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只感觉到清晨从指间穿过的风,“止安,我怎么留得住她?她就像她画的那只鸟,终归要远走高飞,离开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她的天地远比我的广阔,我只是害怕,她现在就要一个人在外面闯,一定要多吃很多苦头。可我还是羡慕她,她比我们都自由,跟她相比,我就像潜在深海里的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片黑。”
  纪廷再也没有说话,就在止怡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之前,有冰凉的水滴落在她的指尖。
  “是雨吗?纪廷哥哥,我们回去吧。”
十七章止安离家后,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此再无音信,顾维桢也着急过,找寻过,可是类似的寻人案太多了,在派出所报了案,犹如石沉大海,报纸上也刊登过一段时间的寻人启示,终究没有消息。认识顾家的人也大多不知内情,只知道一夜之间,花一般的双胞胎女孩一个失明,一个销声匿迹,不由得纷纷叹息。只是在人们印象中,止安是野惯了的性子,什么事都敢做,哪里都感闯,这样的女孩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虽让人意外,然而仔细想想,也在意料之中,所以大家更多的是惋惜止怡,这样温婉可人的豆蔻少女,竟然应为这样的一起突发事故终生不得再见光明,委实是件再残忍不过的事情。
  当日肇事的面包车司机也找到了,并没有费太大的周折,那司机是一个食品批发商聘请的临时工,每天都会定时两次地学校饭堂运输货物,一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平时工作也算尽心,只是有个喜欢吃饭时喝点小酒的习惯,为此也不止一次被老板训斥过,然而那天晚上他喝的多了一些,在校园里拐角的转弯处没有控制住车速,不期然迎面看到跌坐在路上的止怡,大惊之下手脚失控,竟然错踩油门冲了过去,结果才闯了大祸。出事后,他受的惊吓不亚于任何人,并没有逃离现场,只是呆呆地跟纪廷和止安一起等待救护车和交警的到来,随后便被拘役。顾家当然对他恨之入骨,他的一时麻痹和大意让无辜的止怡终身残疾,更让他们整个家都遭受了巨变。止怡刚醒过来不久,相关部门对这起交通事故的判定也有了结果,该司机因酒后驾驶,导致他人重伤,在事故中负主要责任,被判赔偿受害者人民币十五万元,如无力赔偿,则判处有期徒刑徒刑三年。
  那司机家有在农村的年迈父母和一对幼儿,妻子没有工作,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他一旦入狱,整个家庭便完全丧失了支撑力量,然而,十五万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何止是一笔天文数字,可以说,这个事故对于他家来说,也意味着一场灭顶之灾。他的妻子变卖了在城里惟一的房产和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乡下的老父老母也贱卖了田产,借遍了能借的亲戚,也不过是凑到了十万多一点,再也无力筹集多一分钱了,而他在肇事后也立即被那个食品发商炒了鱿鱼。万般绝望之下,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赶到了止怡所在的医院。当时止怡刚刚脱离重症病房,顾维桢和汪帆将那女人拦在了病房外,她哭着恳求顾维桢夫妇的原谅,描述了家里的困境,再三央求能否暂时缓交那余下的五万元,只要她丈夫免于牢狱之灾,他们一家不管吃再多的苦,也一定会将剩下的钱还上。
  顾维桢夫妇并非冷血无情的人,然而,最心爱的女儿现在还虚弱无比地躺在一门之隔的病床上,等待她的也许是一辈子暗无天日的生活,这一切都来自于那个司机的酒后大意,让他们如何平息心中的狠。所以,当时,那女人一边哭诉,汪帆也一边流泪,末了,她只对那女人说:“我不在乎你们能不能还清剩下的钱,因为多少钱也换不回我女儿的眼睛,她才刚十八岁,你丈夫的一时大意毁了我女儿的一生!你让我们慈悲,可是谁对我们慈悲?不过是三年的牢狱,实话告诉你,我恨不得他在牢里一辈子!”
  她的话让那个女人彻底绝望,无奈之下,哭了一场,只得认命离开。等到顾维桢夫妇俩回到病房,只见止怡闭眼睡在病床上,仿佛熟睡模样,枕巾上却湿了一片。
  那个傍晚,顾维桢和汪帆都陪护在止怡床前,一直缄默的止怡忽然开口说道:“算了吧,妈妈。”
  汪帆当时一时没有领会女儿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白天的事情你都听见了?”
  止怡没有回答妈妈的话,她只是说,“就算那个人坐一辈子牢又怎么样?止安可以回来吗?我的眼睛可以重见光明吗?妈妈,恨他也不能让我们好过一点。”重伤未愈的她声音尤是有气无力地,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
  顾维桢和汪帆俱是不语,止怡仿佛无力再说话,但脸上却写着哀求,顾维桢夫妇看到她的表情,又是心痛又是伤心。“止怡,你这孩子,什么事都为别人想,可是谁来为你着想?”汪帆抓着女儿的手摇头。
  止怡却反手摸索着回握妈妈,“我有你们,妈妈,恨他们也于事无补,就当为我积福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汪帆红着眼,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反倒是一直沉默着的顾维桢开了口,“既然这样,就依了孩子吧。那个司机也不好过,算了吧,何必为已经无可挽回事伤神,止怡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我们更多的应该为她的将来打算。”
  既然商定,当晚顾维桢就给那个司机的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自然是如蒙大赦,感激无比。直到四年多后,那家人才将余下的赔款偿清,但是他们感激顾家的宽恕,每逢佳节,都会给他们打来电话或亲自登门问候,顾维桢夫妇也无意接受他们的感激,面上总是淡淡的,止怡也从来不肯出面见那家人,对于她来说,忘记那段过去,重新安排她接下来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止怡从医院回家后,眼睛是无力回天了,由于手脚都有外伤,接着便是漫长的复健和适应失明的过程。汪帆本身的学校的校医,在她的照顾下,止怡底子虽然不好,但是也在慢慢地复员,纪廷也尽可能地抽出时间陪伴在止怡的身旁。
  对于失明的人来说,成年后的失明远比自幼看不见的人要痛苦得多,因为他们看见过斑斓的世界,面对黑暗对于他们而言要更加残忍。有时汪帆也不知道止怡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在那一次长久的沉默结束后,仿佛已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伤病让她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谁都没有想到,一向柔弱的止怡尽然也会那么坚强,就连汪帆也自认不如。
  最初的日子是艰难的,高中是毕业了,但大学的生活却只能放弃,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同学玩伴纷纷走向各自的大学,顾维桢和汪帆总是尽量避免在止怡前面说到这些。对于父母的小心翼翼,止怡自然也有所察觉,她淡淡笑着对父母说,其实对于学业,她本来就不是个有天分的人,对升学也并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希翼。她更头疼的是必须要开始适应全然是黑暗的世界,复健,摸索着行走,在茫然中辨析方向,学会用耳朵和双手代替双眼……开始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摔倒,即使在家里,生活了十八年,原本以为闭着眼睛也能来去自如的地方,真正看不见的时候,却也成了原始丛林一般,一个人的时候步履维艰。
  她摔倒了以后,好几次身上磕得青青紫紫,怕父母担心,总是咬牙忍住疼,不肯出声,可汪帆却通常是从家里打翻东西的狼藉痕迹得知发生了什么,掀开她的衣服,看见到处的瘀伤痕迹,心痛得无以复加,回过头来,反倒是止怡在安慰妈妈,说没事的,不要难过。
  从此以后,汪帆采用了纪廷的建议,把家中所有不必要的陈设一概摒弃,剩下的简单必须的家具也基本上采用圆滑柔软的材质,实在避免不了的棱角也都用海绵和布包裹了起来,尽可能地让止怡在自己的家中行走方便,即使跌倒,也不至于伤得太厉害。
  就像止怡说的,即使她是个比较笨的孩子,但是她比别人多吃点苦头,慢慢地,总会有适应这一切的一天。出院半年后,她开始可以在家里自行走动,基本上生活可以自理,顾维桢给她请了一个盲文的教师,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经验丰富,人也和蔼,每天下午到家来辅导,止怡也开始学习着用双手,而不是双眼来接触文字。这个时候,她坚持不再需要妈妈频繁地请假在照顾自己,在她一再的坚持强调和保证后,汪帆无奈之下重新开始正常的工作,好在正如止怡说的,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她一个人在家里,倒也安然无恙。
  这时,陪伴止怡比较多的人反倒是纪廷。他们两家本来就离得进,又惯来亲密,纪廷更是医科生,除了正常的学习生活时间外,他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用在陪伴和照顾止怡上。开始的时候,顾维桢有些为麻烦纪廷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直到有一天汪帆在书房门口处拉着他,悄然地示意他看书房里一起相伴学习盲文两个人。坐在纪廷身边的止怡,笑容是那样温暖安详而有甜蜜,久病的脸上仿佛又充满了神采,这样的快乐即使在父母陪伴时也未曾有过,那份少女的心事昭然若揭。
  顾维桢这才恍然大悟。
  黄昏时分,纪廷跟止怡一起在他们儿时一起走过无数回的校园小路上散布,二十岁的顾止怡已经完全可以依靠着导盲棍在熟悉的路上一个人行走自如,他们之间话并不多,有时行走至路况不是很好的地方,纪廷会很自然地拉起止怡的手,止怡也放心地跟随他引导的方向,走过了那一段,他才会松开手,两人恢复并肩行走的姿势,两人默契得仿佛生来便是如此
  纪廷生在九月,这在南方还是骄阳似火的季节,他的生日跟止怡正好相隔两个月,那就应该跟“那个人”出生的日子很近,――说不清为什么,纪廷不愿意想起她,关于她所有的记忆都如同一幅色调昏黄暧昧的图画,可偏偏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就像他她明明对他没有承诺,可对于她的离开,他却始终心存怨怼,无法释怀。
  他不喜欢生日,他是个早产儿,出生的这一天即是他母亲的受难日,同样,他不会忘记,两年前的一个生日聚会,成了他生活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以往的这个日子,父母一定要替他庆生,也不过是一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然而这一次,就在他二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他主动地跟父母提起,“今天我给顾伯伯家打了电话,让他们全家明天一起过来吃个饭。”纪培文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跟妻子商量着筹备次日的晚餐。
  第二天的晚饭气氛相当愉快,宾主尽欢,纪培文和顾维桢依然对酌了几杯,话题也渐渐海阔天空起来,汪帆和徐淑云之间自然也有说不完的女人的话题。纪廷没有喝酒,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所以索性滴酒不沾,但这天晚上,他的脸上却有一层淡淡的微醺的红,话虽然不多,眼睛却亮得出奇。他一向都是个情绪波动不甚明显的人,大多数时候神情里都只是一种淡漠的温和,所以,就连看不见的止怡,似乎也能从他的只字片语见敏感地察觉到他异乎寻常的情绪。
  “止怡,吃点鱼。”徐淑云温和地把菜往止怡的碗里夹,“你放心吃,鱼刺徐阿姨已经替你挑出来了。”
  “哦,谢谢徐阿姨。”一直埋头吃饭的止怡抬起头来,朝徐淑云说话的方向报以微笑。
  纪廷却把止怡碗里的鱼重新夹了出来,“妈,止怡她不喜欢吃这个。”
  徐淑云笑了,“你们看,我还真不知道,止怡这孩子就是心太实,不喜欢吃就告诉徐阿姨,有什么要紧。”
  “还是你们家纪廷心细。”汪帆也笑着说,“他不说,我这做妈的差点都忘了。”她转头对顾维桢笑,“你说,要是我们有一个这样的儿子,那该有多好。”顾维桢笑着点头。
  “我们两家就像一家人一样,把他当成你们家的儿子,又有什么不行的?”徐淑云道。
  汪帆点头不迭,“说的也是,说不准,大家以后真的就是一家人。”
  她的话让几个人都笑了,一旁的止怡脸上也浮起了两朵红云。纪培文的笑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他看了看纪廷,见他只是淡淡地微笑,也不反驳,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一顿饭即将吃毕,纪廷放下筷子,貌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对了,爸,妈,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们说,前几天钱教授跟我谈过,现在我们学院有一个到G大附属医院实习一年半的名额,他们打算把名额给我,钱教授也说了,机会挺难得的,那里是国内在学术和设备方面都比较有优势的地方,如果实习表现上佳的话,或许有毕业后签下来的可能,我也觉得不应该放弃,你们怎么看?”
  他的话说了出来,便落入了一片沉默中,G市跟他们所在的城市虽然同处南疆,但也相隔有近10小时的车程,加之医学生实习安排一向紧凑,他如果这么一去,便意味着将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离家在外,如果毕业后留在了哪里,便更是遥远了。
  他从小很少离开父母身边独自在外生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这个城市,做父母的当然心有不舍,尤其是徐淑云,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在外。但是儿子已经这么大了,也是个性子稳重,不容易行差步错的人,况且如他所说,机会难得,事关他的前途,确实也没有好的理由放弃。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她和丈夫也渐渐发觉,儿子的性格虽然看似温和无争,然而实际上一旦他决定了的事情便很难轻易改变,就像现在这样,他礼貌而恭敬地征求他们的意见,但他们很清楚,关于这件事情,他的心里已经拿了注意。
  徐淑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只得求助地看向丈夫,纪培文的脸上却是若有所思的沈默。
  一旁的顾维桢和汪帆脸上的笑容此刻也有些僵意,止怡的头是低住的,看不出她的表情,但知女莫若母,她此刻的心思汪帆如何不明白,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终究是忍住了。不知为什么,开始时的欢言笑语的气氛一扫而空。
  “你想清楚了?”这时,一直不语纪培文开口了。
  纪廷平静地看着父亲,“是的,如果你们不反对,毕竟我离开以后,家里就只剩您和妈妈两个人了。”
  “既然这样,也好……你如果去了那边,也要争气。”出乎意料地,纪培文接受这件事远比纪廷心想的要容易。
  “你……唉!”徐淑云着急地朝丈夫张了张口,终究无奈,看着儿子,眼眶都有些微红,“就算去,也不用立刻就走的吧?”
  “如果顺利的话,估计也就是下个月的事情。”
  “这么快?”徐淑云更觉难以接受。
  “妈,别这样。”看着母亲的样子,纪廷莞尔,也带着几分歉意,“我又不是到什么天涯海角一去不复返了,G市也不是很远,有什么事我随时都可以回来,您不也经常到那边的学校出差、交流嘛,过去看我也很容易呀。”
  “纪廷,真的要去吗?”说话的是汪帆。
  纪廷仿佛对她这一问并不意外,“是的,汪阿姨,只是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去照顾止怡了。”
  汪帆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说道:“止怡我们可以照顾她,但你这一去……”
  纪廷却看向止怡,一如往常那样带着亲昵的笑意,“止怡,我这一去,回来的时候你要是有了小男朋友,一定要介绍给纪廷哥哥认识呀。”
  “你的意思……”
  “妈!”止怡打断母亲的话,抬起头来,笑着对纪廷说,“纪廷哥哥,你去那边的话,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保重身体呀。”她笑得灿烂,可眼里强忍的水光闪烁谁都看在眼里。
  饭后,汪帆和徐淑云在厨房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顾维桢和纪培文照旧对弈,可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炮吃了纪培文一子后,顾维桢清了清喉咙开口说到,“培文呀,汪帆她性子直,说话也是莽莽撞撞的,你们不要笑话。”
  纪培文苦笑,“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还说这个?其实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原本我也以为可能要跟你做上儿女亲家了,依我们两家的关系,这是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孩子长大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这种事情,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便插手过多。”
  “说得也是。”顾维桢叹息,“纪廷这孩子,什么都好,尤其是对止怡一向也是照顾有加。止怡那傻孩子,那点心思相信你们也是看得出来的,原来还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一桩好事,没想到原来纪廷……儿孙自有儿孙福,事到如今,也自能说顺其自然了。”
  纪廷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旁,他知道自己饭桌上的一番话必然会引来涟漪,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他手里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想起了半个月前自己和陈朗的一次偶遇。
  两人淡淡地寒暄,不冷不热的客套言语,然后纪廷略带歉意声称还有事,先提出告别。他说过了再见之后,陈朗看着他,似笑非笑,“纪廷,你还是老样子,你就不想问问我在那边遇见了谁?”
  他没有问,只是笑笑走开,只有自己知道,在那句貌似无心的话之后,他一颗心如落入了沸水里,他没有想到陈朗会用这种方式来挑衅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原来不是这样。
  他背对着房门口,听到了轻而缓慢的脚步声,“止怡……”他回过头去,起身扶了她一把,让她坐在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床沿。“有事吗,止怡。”
  “没事,想到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想抓紧时间再跟你说说话。”她带着点俏皮地笑意。
  纪廷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从小时候起,好像我都永远处在一个需要照顾的角色里,真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纪廷哥哥,你知道吗,我羡慕止安,也羡慕你。”她的手无意识地触摸到桌上的一样东西,像一张略厚的纸,有着微微凹凸的触感和密布的仿若修补的痕迹。
  “一幅画?”她随口问道。
  “是的,一幅画。”
  走出G市机场的那一刻,纪廷驻足,似乎在感受这个迎面而来的南方大都市。人的感觉真是一种极其微妙的东西,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却可以因为某个人、某断过往的存在,而变得充满了某种熟悉而暧昧的气息。
  他短暂地闭上眼睛,呼吸到这沿海城市特有的潮湿气息,难以察觉地微笑,然后招手叫车。不是没有想起机场送别时母亲的依依不舍和父亲的语重心长,当然,还有止怡的笑中带泪,如同当时他挥手立刻那一刻,他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到G市医科大附属医院报道的过程相当顺利,手续办妥后,医院暂时将他分在普外科,并给他在不远处的一栋学校研究生宿舍安排了个单间,地方虽小,但基本的设施一应俱全,纪廷是个相当随遇而安的人,所以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很好。
  普外包括纪廷在内有两名实习医生,另一个是女生,姓莫,据说是G市医科大学本校的学生,她比纪廷早报道一个星期,不过,她的指导老师是国内普通外科方面小有名气的吴江,吴江早年也毕业于G市医科大,其后留美取得博士学位归来,是医院青生代医生的中坚力量,他专业技术过硬,人也相当风趣随和,能够作为他的弟子是相当幸运的;当然,作为纪廷母校医学院力荐的高材生,医院对纪廷也相当优待,他的指导老师是目前普外科的主任袁教授。袁教授跟纪廷的恩师钱教授向来交好,对纪廷自然照顾有加,不过他德高望重,身兼数职,除每周二、周六要在医院专家门诊坐诊外,他一方面要在学校里授课,一方面要打理科室的行政事务,平时还有数不清的学术交流会议和重要的出诊任务,分身乏术,自然很难兼顾纪廷,所以纪廷更多的精力自己摸索和向其他医生讨教。好在吴医生在带好自己弟子的同时,对他也不吝关照,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纪廷跟那个女生一样,都是师从于吴江。
  纪廷最初跟那个叫莫郁华的女生接触时,只觉得那是个寡言内向的女孩,不漂亮,也谈不上难看,看得出很努力,做的永远比说的要多,不喜与人交际,即使跟是纪廷同在一个科室,又住在同一栋宿舍楼,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沟通外,平时碰面也不过是匆匆一笑,从不多说一句话。对于这个,纪廷倒不放在心上,虽然在人际关系方面他向来处理得宜,但其实对于大多数人和事,他都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可有可无,从不强求。况且,他很明白,以医院的设施和条件,基本上每个实习医生都渴望实习期结束后能正式签下来,但是事实上能留下的名额又是极其有限的,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莫郁华跟他是处在一个相互竞争的位置上,关系淡漠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毕业后的去留,袁教授曾经专门找过纪廷,他说:“有时我们几个医院里的老家伙之间讨论,也是这么认为――今年这一批实习医生中,最优秀的两个恰恰好分在我们普外。纪廷,你跟小莫确实都非常优秀,但是你也知道,每年最终能签下来的,并不全是最优秀的学生,其中的意思应该不需要我多说,所以,你和莫郁华两人,很有可能没法同时留下,对于这个我感到很惋惜,但是也是无奈的。莫郁华是我们本校的学生,你则是老钱向我力荐的,对于你们,在感情上我是绝对平等的,说句实在话,论资质,她不如你,论用心,你不如她。”
  袁教授的话语重心长,纪廷也沉思了一会,他问:“教授,是我平时不够努力吗?”
  “不,你很努力,也足够严谨,但是你没有真正投入心思,这是你最大的问题所在。”
  袁教授毕竟是睿智的,纪廷想,也许教授说得对。对于很多事情,他只是习惯性地做到最好,但他并不一定喜欢,所以当他的大脑在冷静完美地做一件事情,他的心是抽离的。相反,往往越是他喜欢的事,他偏偏越是做不好,越是他爱的人,他越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对于他来说,能够最终签下来固然好,然而签不下来,也不强求,他不愿意为了一个名额头破血流,总会有一所医院可以容身。在这个城市里,远有比留在这个全国知名的大医院要重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傻的人,不管他离家来到这个城市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理所当然,事实上,只有自己明白,他仓皇地做这样的决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陈朗没头没尾的一句带着暗示的话,以及自己固执认定的一个事实。
  这个城市多么大啊,灯红酒绿,盛世繁华,要淹没一个人是多么的容易。她在哪里?他该怎么找到她?他没有答案,也完全没有头绪。陈朗也许是知情的,但纪廷知道他不会告诉他,他也不会傻到去求他,他有自己深藏的骄傲。那个黄昏,陈朗挑衅的笑容他铭记在心,或许,他远比刘季林要厌恶那个自以为是的人。
  除了值班和休息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走,这样的沧海寻一粟,愚蠢到可笑,他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生活在这里,但他必须这样,因为太害怕再在原地等待,过去的两年里,他觉得自己犹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绝望地矗立在那里,守望着也许永远等待不到的东西,海水冰冷而平静,慢慢的淹没他,吞噬他,一寸一寸地……他就快要窒息在里面,可天际就连最遥远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他得找她!只要她在这里,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她!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辈子,如果注定寻不到,那跟她在同一个城市的天空下,呼吸一样的空气,那也是好的。在梦里,他很多次在某个陌生的地方与她狭路相逢,他只有一句话要问她,究竟施了什么魔,让他这样爱她。
  学医的人最怕心有旁骛,因为每一个错误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纪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谨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后,仍然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期间,他回过家两次,跟家里人和止怡也都通过电话,他们聊着两地的天气,聊着各自身边发生的事情,聊着电视和书里有趣的新闻,唯独没有人提起过她,好像那个人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时他甚至在无望中感到茫然,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或者,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孤军奋战做着的一场梦。他可以等待,但没有办法抑制焦灼。终于,这样的焦灼给他带来了麻烦。
  那是个周末,看病的人特别多,下午上班不久,吴医生把他叫到一边,给他看了他开的一张处方,那是个女性胰腺炎患者的处方,纪廷认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药竟然无一正确,完全是针对急性肠胃炎下的药。一向宽于待人的吴医生也严肃着脸,“纪廷,你一向表现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个好的医生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更重要是专注,因为事关病人的身体健康,容不得半点闪失。我对你一向放心,可是这一次你真让我失望,这个错误不是由于你的专业知识有误,而明显是因为分神犯下的低级错误。还好你还没有独立处方权,要不这样的处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这件事情我会跟袁主任反应,对于你的实习成绩,我们也会重新评估。”
  纪廷知道是自己的错,也不争辩,低垂着眼脸,平静地听着吴医生对他说的话,该来的躲不掉,不管怎么样,是他闯下的祸,他必须自己承担。
  下午,他们科室召开会议,袁教授外出开会期间,科里一直是吴医生主持工作,吴医生没有徇情,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件事提了出来,先是分析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经验教训,然后自己也承认作为纪廷的代理指导老师,自己有疏忽失职的地方,最后征求大家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意见。纪廷平日谦和温润,又生就一付好皮相,科里无论男女老少医生对他都颇有好感,而且他平时的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吴医生话毕之后,一时鸦雀无声。
  “大家有什么看法可以说出来。”吴医生淡淡地说。
  “我有话要说。”
  大家纷纷看向说话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郁华。大家面面相觑,其实以她和纪廷的竞争关系,这个时候她是最不宜表态的人,不过,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见证人,有这样重挫对手的机会,谁又肯放过呢?
  “小莫?你有话可以说。”吴医生也有几分意外,但还是静待她要说的话。
  纪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若置身事外,就连莫郁华开口他也不觉得吃惊,落井下石,人之常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是难过,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实习因此而中断的话,不但给钱教授脸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回到母校继续接下来的学业,即使他已经下定决心毕业后会留在G市,但那样的话,最快也是1年以后的事情了,这1年时间,获取会让他错过许多次与她重逢的机会。
  他等待着莫郁华的话,由于等待对他的宣判。
  “今天我是跟纪廷同时值班的,按照规定,我们两人其中一个开出的处方,必须经另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说,我看过这张处方,但是由于报有敷衍了事的心态,当时并没有仔细地核对,因此对于他的这件事,我付有一半的责任,要处分的话,我也难辞其咎。”
  她的一番话让众人意外,顿时小会议室里窃窃私语不断,有人说她好样的,自然也有人说她装清高,矫情厉害。吴医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大家还是要有个结论。”
  一番讨论下来,科室里的其它医生都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这张处方没有流到科室以外的范畴,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没有必要为此耽误两个年轻人的前程。因此,仅在科里给予两个人严重警告处分,先观察一段时间,没再捅什么娄子也就罢了,一旦再有闪失,立即上报院里。
  散会的时候,纪廷和大家一起离去,间或有科里相熟的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两句,他只是笑笑。吴医生最后一个走,纪廷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他对莫郁华说了一句,“小莫,你留下来一下。”
  晚上,纪廷在宿舍的楼梯口跟莫郁华迎面遇上,她跟往常一样,笑笑点头,就与他擦身而过,纪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过他之后,他还是对她说了一句,“谢谢你,小莫。”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这一次多亏有她,他心里明白。
  莫郁华回头看他,幽暗的楼梯口,不怎么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谢我?我想你弄错了,我没有帮你的意思,只是说出事实。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最讨厌做事不专注的人,虽然,这次我也犯了这个错误。”
  “我也是说事实,那就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结果还是你帮了我,我应该谢你,至于你接不接受,我都无所谓。”纪廷说道。
  莫郁华看着他,“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说事实的话,我再告诉你一个。我远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来,只是我不屑于你以这种方式输给我,下一次你不会这么好运。”她的口气还是直板生硬,纪廷却在她说完后开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纪廷不得不承认自己欣赏莫郁华这无趣外表下藏着豁达心性的女子,同样的情境若易地而处之,他自问做不到她这样。从此两人虽然明里暗里都依旧是竞争对手,各自努力,但这明不妨碍他们关系的慢慢改善,他们会相互讨论医案,交换彼此的心得和意见,偶尔也会一起到医院小饭堂用餐。诚如袁教授所言,莫郁华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后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弥补这一点,在专业上,她有一种不解决问题誓不罢手的死心眼,几乎可以把所有女孩子逛街、打扮、交友的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相信,她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好的医生。就连纪廷心里也承认,如果最后能够留下来的人是莫郁华,他是完全心服口服的;而莫郁华也渐渐改变了对纪廷这种出身良好,靠“关系”进入医院,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都不正的人的恶劣印象
  医院里,尤其是科室里有不少的同事为他们越来越和谐的关系感到惊讶,偶尔也会打趣他们两句,两人都不是为这种事情计较的人,听见了,也只是付之一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你完全可以欣赏他(她),但你永远不会爱上他(她)。
  这天,纪廷巡房完毕,正待回到休息室,经过病房的时候,听到302房虚掩的门里传来嘤嘤哭泣。302房的病人他有印象,是一个患阑尾炎的年轻女孩,貌似家境不错,独自住在一个单间里,早上刚做完的手术。手术是由莫郁华主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整个手术完成地相当顺利,又是微创的刀口,按理来说不至于有多痛苦,正常情况下几天后她便可以出院,那这样悲切的哭声又是缘何而来?医生的本能让他试着推开掩着的门朝里边看了看,果然是那个女孩,犹穿着手术服在病床上哭泣,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身白大褂的郁华站在床边,似乎在劝解着什么,他只听见,“……你的私事我真的不便多说,我只能告诉你,再这样下去对伤口的恢复很不利,我劝你以身体为重,其余的出院再说。”
  看见纪廷推门进来,郁华如蒙大赦,依旧朝着那女孩说道:“我说的话你也许听不进去,纪医生的话你应该相信了吧?”说完几步走到门口的纪廷身边,背对那女孩,头疼无比地对用口型对纪廷说:“帮我哄哄她!”在他们科室里,纪廷在女病号的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和不可动摇的,不管男女老少,没有人会讨厌一个形象气质俱佳,性格温柔,又有耐心的年轻男医生,通常遇到难缠的女病号,同事们都央求他出马,只要他站在那里,用他特有的柔和语调耐心开导几句,一般问题基本上都可以迎刃而解,解决不了的也都可以暂时安抚住。
  所以领会了莫郁华的暗示之后,纪廷随即挑眉,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莫郁华继续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跟男朋友分手了。”他当下了然,表情略带为难,但末了还是换上笑容,朝病床走去。
  约莫十来分钟以后,他才揉着额角回到休息室,郁华早在那里等候,一见他返来,便问道:“怎么样?劝住了吗?”
  纪廷摇头,“不知道,听她话里的意思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事情,不过总算是不哭了,也肯好好休息,我们作为医生的职责也尽到了。”
  “说得也是,谢谢。”郁华顺手给他递了杯水。
  纪廷接过水坐在椅子上,“也挺可怜的,刚做完手术,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准备结婚的男朋友说分手就分手。”
  “是呀,刚才她也哭着问我,是不是她哪里不好,我真没有办法告诉她。有些话说出来又太残忍,其实不爱就是不爱了,你纵有千般好也是没有用的。”郁华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神色也没来由地有些黯然。
  “我想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不过感情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也正因为这样才有这么多的伤心人。”纪廷轻轻抿了口水,“只可惜医生也治不了伤心……”
  两人聊了几句,就各自填写自己的值班日志,不久,一个小护士惊慌失措地推门进来,“糟了,莫医生,你302的病人刚才爬到顶楼天台上,说是要往下跳!你快去看看吧,主任和院长都去了。”
  郁华和纪廷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当即往天台上赶,电梯老按不停,等到他们从3楼好不容易爬上11楼,天台已经被闻讯而来的110封锁,外沿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病人、家属及医护人员,哪里还看得见里边的情况。勉强挣扎着挤进封锁带的边缘,就被维护秩序的110人员拦在外头。
  “不好意思,我是这名病人的负责医师,她早上刚刚做完一个手术,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况。”郁华对执勤人员说道。
  她看见执勤的负责人跟已经赶到的院领导交谈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可以进去。
  郁华和纪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见那个女孩,此刻她已经越过了防护栏,站在天台的最边缘处,顶楼的风吹得她的一头黑发乱舞,白色的手术服也在风的作用下鼓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看得旁观者胆战心惊。
  “李小姐,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做傻事。”郁华不敢走进,怕惊吓了她,远远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见他们,顿时又痛哭了起来,“纪医生,你说过的,只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来了什么,他说他爱的不是我,他不可能会回头,你们都骗我!”她说着,身体就越往外倾出,纪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说,“你的幸福不一定只有那个人可以给呀,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那女孩边哭边笑,“不值得又怎么样,难道你就的爱可以收放自如,说不爱就不爱?”
  他的确不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豁出去的女孩,纪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说服是多么无力。
  “跟他们说,让他来,有些话我要他当面跟我说……还有她,就算我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郁华和纪廷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们折回天台入口处,对110的工作人员转达了她的意思,然后拨开人群离开。他们不是谈判专家,只要看到她的病情暂时没有危险,其余的,他们无力做什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了诊室,等着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不缺他们两个。如此这番只感觉医院上下一阵折腾,直到下午下班时分,警车才呼啸着离去,围观的人慢慢散了回来,看来时间终究是得到了解决。
  纪廷换下白大褂,洗干净手,跟着散去的人群往医院外走,一路上还听见好事的人们在议论刚才的精彩细节,一个女人在他前面不远处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医生、家人、警察、负心的男友,谁都劝不下来,最后怎么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个女人冷笑道,“我听说最后那男人的新欢也来了,说是新欢,好像也只是她男朋友一厢情愿,还有人说那女的来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说了三次以上想死,结果还没跳下来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说来也怪,她这么一说,那跳楼的女孩子反倒下来了。”
  纪廷在她们的笑容中微微摇头,爱情从来就是个伤人的东西,只有无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阳沉下去的地方,当天黑下去,再亮起来,他的一天又将过去,他曾对那试图跳楼的女孩说过,只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四处都是热闹后散场的人群,穿过借着落日的余辉,他遥遥地看到远处一个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并无特别。纪廷呆呆地驻足了几秒,然后迅速地跑动,不顾一切追逐那个背影,仓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拨开了多少个人,撞到了多少个肩膀,最后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顾,到处都是人,唯独没有她。
  他不相信这是幻觉,那个背影曾在他梦里梦外萦绕过无数回,然而他再一次错过了她。
  郁华和纪廷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当即往天台上赶,电梯老按不停,等到他们从3楼好不容易爬上11楼,天台已经被闻讯而来的110封锁,外沿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病人、家属及医护人员,哪里还看得见里边的情况。勉强挣扎着挤进封锁带的边缘,就被维护秩序的110人员拦在外头。
  “不好意思,我是这名病人的负责医师,她早上刚刚做完一个手术,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况。”郁华对执勤人员说道。
  她看见执勤的负责人跟已经赶到的院领导交谈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可以进去。
  郁华和纪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见那个女孩,此刻她已经越过了防护栏,站在天台的最边缘处,顶楼的风吹得她的一头黑发乱舞,白色的手术服也在风的作用下鼓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看得旁观者胆战心惊。
  “李小姐,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做傻事。”郁华不敢走进,怕惊吓了她,远远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见他们,顿时又痛哭了起来,“纪医生,你说过的,只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来了什么,他说他爱的不是我,他不可能会回头,你们都骗我!”她说着,身体就越往外倾出,纪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说,“你的幸福不一定只有那个人可以给呀,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吗?”
  “值不值得?”那女孩边哭边笑,“不值得又怎么样,难道你就的爱可以收放自如,说不爱就不爱?”
  他的确不可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豁出去的女孩,纪廷忽然觉得自己的说服是多么无力。
  “跟他们说,让他来,有些话我要他当面跟我说……还有她,就算我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郁华和纪廷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们折回天台入口处,对110的工作人员转达了她的意思,然后拨开人群离开。他们不是谈判专家,只要看到她的病情暂时没有危险,其余的,他们无力做什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了诊室,等着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不缺他们两个。如此这番只感觉医院上下一阵折腾,直到下午下班时分,警车才呼啸着离去,围观的人慢慢散了回来,看来时间终究是得到了解决。
  纪廷换下白大褂,洗干净手,跟着散去的人群往医院外走,一路上还听见好事的人们在议论刚才的精彩细节,一个女人在他前面不远处对另外一个女人说,“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医生、家人、警察、负心的男友,谁都劝不下来,最后怎么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个女人冷笑道,“我听说最后那男人的新欢也来了,说是新欢,好像也只是她男朋友一厢情愿,还有人说那女的来了之后就说了一句话,‘说了三次以上想死,结果还没跳下来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说来也怪,她这么一说,那跳楼的女孩子反倒下来了。”
  纪廷在她们的笑容中微微摇头,爱情从来就是个伤人的东西,只有无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阳沉下去的地方,当天黑下去,再亮起来,他的一天又将过去,他曾对那试图跳楼的女孩说过,只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四处都是热闹后散场的人群,穿过借着落日的余辉,他遥遥地看到远处一个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并无特别。纪廷呆呆地驻足了几秒,然后迅速地跑动,不顾一切追逐那个背影,仓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拨开了多少个人,撞到了多少个肩膀,最后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顾,到处都是人,唯独没有她。
  他不相信这是幻觉,那个背影曾在他梦里梦外萦绕过无数回,然而他再一次错过了她。
  医院门口的小广场并不宽阔,纪廷站在那里,天已经暗下去,前面不远处就是这个城市著名的七岔路口,他不知道她会朝哪一个方向离开。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汹涌的人群,这么轻易,将一个人完全淹没在其中。
  他停留在原地,明明知道跟丢了她,可还是不甘心离开,惟愿她会感觉到他的寻找和等待,去而复返。其实他知道没有可能,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感应,否则为什么那个晚上她远走高飞,他却整夜无梦,连痛也未曾有过。
  他觉得身上冷似一阵,热似一阵,不需要用手去拭,也知道额上是薄薄的一层汗,不顾一切的奔跑停止后慢慢在皮肤上冷却,凉的。
  不断有医院相熟的人经过,他们有的问,“小纪,你怎么还在这里?”有的打趣,“纪廷,等女朋友吧?”还有的干脆是惊喜地站在他身边,“纪医生……”他按捺着焦躁,无懈可击地朝他们微笑,然后目送他们离开。他真是个好孩子,从小就这样,大家都喜欢夸他,只有一个人曾经半蹲伏在他的膝边,一字一句地问,“纪廷,你这样累不累?”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人也渐渐稀少,他慢慢地走到灯光也光顾不到的一角,环抱着自己,然后蹲下。没错,黑暗有黑暗的好,什么都可以被掩盖,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背光的角落,少年得志,人人称赞的纪医生蜷伏着,如同离群的惶惑小兽。
  尖锐的女声吟唱在忽然之间响起,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他惊了一下,这才想起是自己的电话铃声,某次午休期间在注射室的小护士那里听见的一首歌,莫名的喜欢,便由得那活泼殷勤的女孩子为他设置为手机铃声。
  那首歌锲而不舍地唱到结束,他才按下了接听,电话那头传来温婉悦耳的女声,是止怡,她说,“纪廷哥哥,你好吗,你那边天气怎么样,我这里有些凉意了,如果你那边也一样,出去别忘了加件衣服。”
  他打起精神,尽量用显得愉悦一点的声音与她交谈,听她说她越来越熟练的盲文,说她照料得很好的金鱼,还提到她有一次在路上差点被刘季林的车撞到,手里的鱼缸摔得粉碎,虽然他后来赔了她很多条,但还是心痛得不行……
  纪廷耐心地听,“是吗,这倒有趣。”
  止怡毕竟是心思灵巧,竟然还是察觉到他一丝的异样“你很忙?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等下有个紧急的小手术,止怡,我先挂了,有空再打给你,你自己保重,代我问你父母好……还有,有机会的话,多认识点朋友是好事。”
  他挂了电话,双手支额。你说对了,我真累,止安,只有你知道。可是你在哪里?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逐条翻找着自己手机的电话簿条目,未果,又匆匆赶回他住的地方,犹如汪洋中漂流的人捡到最后一块浮木,他管不了那么多。
  直到五天后,他才在医院附近街道上的一个小小的茶庄等到了依约而来的陈朗。
  两人微笑地打招呼,坐定后,纪廷礼貌地屏退了茶艺小姐,自己洗茶温壶,然后给陈朗倒了一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朗笑着拿杯,“你和我们家老头子一样,就喜欢这一套,难关他总在我面前赞你,我就不爱这个。纪廷,我们开门见山,我相信你几天之内约了我三次,应该不仅仅为了请我喝茶和寒暄。”
  纪廷低下头续水,“你很忙,能请到你不容易。”
  “我想,你到这边近一年来都没有找过我,是因为你知道从我这里不可能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你毕竟还是个聪明人。”
  “我并不聪明,否则我不会为了你的一句话来到这边。”
  “你在怪我?”
  “不,我感激你,所以也请你告诉我我想要的那个答案?”纪廷抬头看他,面上平静无澜。
  陈朗用一种估量的眼神看着纪廷,语气里是纪廷熟悉的讥诮:“告诉你,为什么?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她离家整整两年了,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是怎样担心?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面生活,我需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纪廷的声音里有种隐忍的情绪。
  “你说谎!如果真的有人担在乎她,她现在就不可能一个人漂在外面。”陈朗把杯放下,索性将话说开。
  他是知道的,他果然知道她在哪里,纪廷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再说,她的家人尚且没有开口,凭什么打听她的下落?她的邻居?哈!”陈朗继续冷笑。
  纪廷吸了口气,“我以什么身份打听似乎与阁下无关。”
  “当然有关。”陈朗挑眉,神色间的暗示和挑衅再明显不过。
  纪廷终于忍无可忍,推开茶盘站了起来,表情少见的泠洌和不耐,“你究竟要怎么样?”
  陈朗坐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仰视他,“这句话应该我问你,纪廷,你还是这样,真令我失望。”
  他何尝不明白陈朗话里的意思,面孔还是漠然,眼神中的沉静和闲适却已不在,只听见自己急速的呼吸声。
  就在陈朗以为他会掉头离开的那一刻,他缓缓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牙齿不自觉地咬在下唇上,“我恳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真的,我恳求你,不为别的,就凭我爱她……“
  陈朗什么都没有说,即使在纪廷咬牙放下了尊严的“恳求”之后,他也只是笑笑,告辞而去。
  人走了,茶自然就凉。
  次日纪廷上班,顶着张苍白的脸,就连莫郁华见了,也没忍住问了一句:“病了?看你这样子,连搞清洁的大妈都要心疼了。”
  纪廷低头整理东西,只笑了笑,“是吗,昨天晚上没睡好罢了。”
  郁华想起前几天在小广场无意间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也猜出了点端倪,但没有再问,便各自忙碌。
  刚好不容易送走一个打算将慢性胃炎和心灵创伤一起治疗的中年阿姨,纪廷才从白大褂底下的衣袋拿出了刚才震动了一下的手机,看见上面的名字,心跳都漏了半拍,是陈朗,他的短信里只有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左岸。
  他终于松了口。纪廷把手机紧紧捏在手里,像是要从那两个字后面探寻到更多的蛛丝马迹,终究还是无解,他只知道传说中法国塞纳河畔的左岸风情,但这应该不会是陈朗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思量了很久,还是问了对面桌的同伴,“郁华,你知道G市有没有一个地方叫做左岸或者跟左岸有关?”
  郁华边埋头书写边随口回答:“左岸呀,知道呀,这里比较有名的一个娱乐城。”她回答了之后,过了许久不见纪廷有反应,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怔怔的,这才补充了一句,“哦,你到这边的时间不长,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环境还不错。跟朋友一起的话可以在晚上去坐坐。”
  “……谢谢。”纪廷对她笑笑,低头继续手上的事情。
  那天下午,科里有一个大的手术,吴江主刀,纪廷是他的助手,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结束所有的收尾工作之后已经入夜。纪廷换下衣服,直接在医院门口叫了车。
  那应该是个总所周知的地方,也许只有他这样的傻瓜才会从未听闻,纪廷心理暗暗地想。他上车之后只跟司机说了句,“麻烦到左岸”,司机同志就毫不迟疑地发动车子,带着他穿过这城市的繁华街道。他依稀记得车子进入这城市著名的中心商务区之后绕了几个弯,就停在了一个相当僻静的地方。
  “到了。”司机说。
  这就是左岸?纪廷下车后感到有一丝困惑,这个娱乐城并不像他想像那样喧闹鼎沸,至少从外观看来相当安静。只有七层楼高的大厦看起来旧旧的,也并非富丽堂皇,只有从一侧的地下停车场不断进出的车辆才可以稍稍看出点公共娱乐场所的痕迹。不过他心里明白,在这样寸土寸金繁华地段,要保有这样的一个僻静角落,没有相当雄厚的财力和背景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事前听郁华说过左岸的二楼是餐厅,三楼是KTV,四楼是PUB,他不知道她会出现在哪里,当他步入装饰地低调奢华的大厅,训练有素的咨客轻盈地走过来询问他要上几楼的时候,他凭着直觉说,“四楼,谢谢。”
  电梯在四楼打开的那一霎,震耳欲聋的沸腾声音扑面而来,他很吃力地才听明白迎上来的服务生在弯腰问他:“您好,先生几位,请问有位了吗?”他竭力地让自己不去皱眉,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只有一个人。
  服务生领他在角落的卡座上入座后很快行礼离开,一开始他很不适应那样震得心跳频率不正常的音乐声和魔域般昏暗摇曳的光影,还有周围如鬼魅般的人影,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不断地用目光搜寻那个熟悉的影子。陈朗说她在左岸,她会是这里的玩客还是工作人员?很显然,在这样的环境中寻找一个人是相当不明智的,在那样的灯光效果下每个人都面目模糊。她在其中吗?或许就在他的附近,他的心跳频率渐渐似被这音乐声搅动地无比绪乱。
  很快有身着统一制服的服务生来到他身边,托盘上是一杯颜色诡异的液体,那服务生不由分说将那杯液体放在他的桌上,“先生,您的酒来了。”
  纪廷微微愕然,摇头道:“抱歉,我想你弄错了,我没有点酒。”
  他的声音并不大,正担心那服务生是否听得明白,却见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那是个看起来20岁还不到的女孩子,不算漂亮,但眉目可人,笑的时候右边有个很深的酒窝,她俯下身,贴近他,也不介意他不动声色往后撤离一些的姿势,用他足以听得清晰的音量说道:“先生,每个到我们这里来的客人都会点一杯酒,这是惯例。”
  “这样呀。”纪廷也不跟她争辩,任她将酒放在那里,要是这样,他不喝只管最后埋单便是。不过那服务生把酒放下之后,站直了身子,却没有离开,只是笑咪咪地盯着他看。他觉得有些异样,便索性问道:“是需要立即付酒帐吗?”见她用力点了点头,当即了然地掏出皮夹,“请问多少钱。”
  年轻的服务生伸出两根手指,“200!”
  纪廷怔了一下,不过还是认命地掏钱。没料到她并不罢休,又弯腰补充了一句:“女士200,先生的话250,中年以上的叔叔300,秃头加50,有小肚腩加50,眼神猥琐加100……”纪廷意识到她可能并不是仅仅为了卖酒而来,索性心平气和等她一次性说完,“如果是帅哥的话,在原价上减50,25岁以下再减50,气质好的减100,像你这样的话,不收钱!”
  他并不很清楚她的意图,所以只是微笑,以不变应万变,眼神却开始疏离,“不好意思,我从不喝酒,不过还是谢谢。”
  “到这里来不喝酒的人很少见,那你应该是来找人的吧?”女孩有趣地看着他。
  “对,你怎么知道。”纪廷感到意外。
  她哈哈一笑,“你也是为她来的吧,不要害羞,这样的人多了。”她说话的时候手往一个方向虚指了一下。纪廷顺势望去,那是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吧台。吧台后的酒保短发,削瘦,他太熟悉那张面孔,微笑时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转时又似恶魔般诱惑。她此刻一手支在吧台上,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摇晃手里的调酒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冷淡,仿佛对大多数单身的男客的目光流连视而不见,偶尔有几个熟客模样的人坐到吧台上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懒懒地勾勾唇角,明明穿再简单不过的白色宽大衬衣,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也有了种致命的吸引力。
  从转头的那一刻起,纪廷的眼光再也未曾离开。他听见那女孩猜中了似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也是为了我们止安而来。”纪廷凝视那个方向,声音里有种压制着的情绪,“你说得对。”
  她没有注意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如此渴望,但这一刻,他并未走上前去,只是想在这个角落里好好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法想。
  间或有相熟的男客给她递烟,她随意用嘴接过,立即有殷勤点火的人,点着的烟被她斜斜地叼在嘴边,烟雾里她笑容荡人心魄。纪廷最讨厌抽烟的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看来那简直是对自己身体的一种摧残,此刻他只羡慕那点微红的光,半明半昧地在她唇际缠绵流连。
  “好了,我不打扰你欣赏风景。不过帅哥,见你人长得顺眼,脾气也好,又是生面孔才提醒你,看看是没问题的,非礼勿近,否则是要吃苦头的哦!”那服务生在他身边丢下句话,丢了个似像非像的媚眼,抱着托盘走开。
  纪廷唤来另一个服务员,让他给自己拿了一杯水。灯光忽然全暗了下来,再闪烁的时候音乐已经换了节奏,许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跟着音乐疯狂地舞动。止安还是待在吧台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冷眼旁观,偶尔也会随着节奏随意地摆动身体。其实止安的模样偏于冷峭,并不艳丽,偏偏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惑,这魅惑无需搔首弄姿,只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她站在这里,这狂乱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里衍生的精灵。
  群魔乱舞之中,静静独坐一隅的纪廷反倒显得有几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视线似乎无意间扫过他所在的方向,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又若无其事地游离开。他猜想她看见了他,或许又没有,不管有没有,他都没办法再继续坐下去。他站起来,穿过舞动的人群,走到她的身边。
  他们俩之间隔着一个吧台,他想,他至少得说些什么吧,为了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就,找寻了多久?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站在吧台,看着她,静静看着她,就像从小到大,在身后凝望她的姿态。他想,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面前那么不堪一击地缴械投降,他的矜持、自制一再被她轻易地撩拨,无非只有一个理由。
  她一只手仍旧半撑在吧台上,眼光流转,很快又转为满不在乎,依旧侧着头打量他,似笑非笑,烟头松松地咬在嘴边。纪廷伸手将烟头摘下,说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计较,转身朝一侧的男DJ示意,对方了然地将一根烟抛了过来,她单手接过,也不着急点着。
  “止……”
  “要酒吗?”他才刚刚开口就被她打断,只得摇了摇头。
  “不要酒的话就坐那边。”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不是……”他再次说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么?”
  “我……”
  “你只要说你喝什么。”
  她存心不给他机会说话,他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住口,带着一丝忍耐由得她去。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直到那个年轻的女服务生再次走到纪廷身边,说道:“帅哥,那边有一位美女想请你喝一杯。”
  “对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辞。
  “不喝酒也过去打个招呼吧,好歹人家是个女的,而且我们老板娘很少请别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说对吧。”女孩坚持。止安耸耸肩,不置可否。
  “来嘛,打个招呼。”纪廷看了止安一眼,无奈,只得随着那强悍的服务生半请半拉地带到不远处的一张小桌。此刻音乐声暂缓,小桌上坐着的一对年轻的男女,女的一身红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骜俊朗,见纪廷有些无可奈何地被“请”了过来,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饥渴呀,够丢脸的。”便将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开。
  被称为老板娘的年轻女子笑着举杯站起来,“我喜欢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来的帅哥一杯。”纪廷带着歉意,“那我真的很荣幸,只不过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兴认识你,我有点事,就不陪了……”他点头离开。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说,“是有点像……”
  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无暇理会,因为他发现吧台里的酒保还在,却换成了一个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离开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她一定没有走远,他什么也没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楼下,幽深僻静,刚才的喧腾仿若隔世,他徘徊张望,四处都不见他,路口也无人走动。纪廷迎上一个代客泊车返来的服务生,“后门在哪里?”
  他沿着服务生指引的方向继续追过去,左岸的后门是条更为幽暗狭窄的巷子,连车子的往来也不见,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踪,沮丧和烦躁就这样堵在心口,找不到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更无人言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远处亮起了刺眼的机动车夜灯,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引擎发动的声音,摩托车一向是这个城市极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才惊觉那辆车是朝他的位置直冲过来的,转瞬就到了他的面前,速度是慢了下来,但来势不减。他本能地往后退,他往后一步,那车子就咆哮着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觉背部却抵上了冰冷带点潮湿的墙,那车轮堪堪贴进他停了下来。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听医院的同事说起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他上,他退无可退,短暂地闭上眼睛。
  “你跟着我干嘛?”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她侧头摘下头盔的动作,顿时长吁一口气,半是微恼,半是纵容地看着破旧摩托车上的人。
  “干嘛一声不吭就走?”
  她讥笑,“我下班,凭什么要告诉你?怎么,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这么任人宰割?”
  “如果是要钱,就随他去,何苦为身外物冒险?”
  “啧啧,我忘了,你的胆量永远比不上你的顾虑。”
  他的背紧紧地贴在墙上,“你说得对,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么继续找你?”
  纪廷回到医院,半天的假并没有用完。越是乱到不可收拾的时候,他越近似乎严苛地要求自己做好每一件事情,下午时候一个开腔的手术,他负责缝合的伤口,袁教授看了也不禁点头。
  手术结束后,他站在洗手盆旁边,袖子已经卷起,龙头的水在哗哗地流,他却仿佛视而不见,搞清洁的阿姨走过,感到几分奇怪,问了一声,“纪医生,你没事吧。”他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放入水里。
  “我没事。”他说。
  晚上,当他再次步入那个瑰丽迷离的地方时,自己也觉得这样近似乎犯贱。吧台后没有她,他以为自己又扑了个空,一转头,却看见变幻的光影里,那个恣意舞动的身体,灵动妖异如鬼魅,俨然众人的焦点,周围不时有口哨声传来,年轻而大胆的男孩渐渐地贴上去共舞,两人贴近,动作越加热辣。男孩舞得忘我,双手蠢蠢欲动,环抱着她的腰,上下其手。
  止安闭上眼睛,笑得肆无忌惮,那张脸美丽得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沉沦,就在她睁眼前的一刹那,环在她腰上的双手骤然脱离,疑惑中,她恰恰看见对面的男孩趔趄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怒色地看着她身后。她回头,看见纪廷,不由失笑。
  他不跟她说话,拉起她就走。她也不挣扎,吃吃地笑,随着他去。那男孩不肯放过,侧身拦在前面,只看着纪廷,“你这样不太好吧?”
  纪廷漠然,充耳不闻一般拉着止安绕过他。男孩有了几分怒气,“这样算什么意思,止安,他是谁?”
  止安微微侧头看着纪廷,嘴角上扬,“对呀,你是谁。”
  她双颊微红,鼻子有细细的汗珠,更显得青春娇艳得引人犯罪,纪廷看着她,“止安,你喝多了,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她又是笑。
  “哪里都好,我陪着你。”
  止安微微眯着眼,还来不及说话,身子就被一旁的男孩扳到一边,“止安,就算要走,也给我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止安冷笑不语,纪廷熟悉的那个服务生急冲冲上来解围,“大家都别上火,要不这样,小原,这么熟了,今晚让止安去,这位哥哥是她家里的人,止安跟你喝一杯,这件事就当这么过了,怎么样?”
  那个被称作小原的男孩哼了一声,闷闷半天,终究说,“我无所谓,止安,如果是你家里的人,我也就算了。”止安不置可否,那服务生飞快地从吧台上端来一杯酒,酒并不多,小的啤酒杯一半不到,看得出来存心维护止安,止安顺手拿过就被,看也不看就送到唇边。酒刚沾唇,便被一只手拿开,纪廷握着杯,平静地对那男孩说:“抱歉,这杯酒我代替她喝。”
  止安还来不及说话,他已仰头一饮而尽。他呛了一下,还是咽了下去,然后将酒杯交还给那个服务生,再次拖着止安往门口走。
  “等一下。”止安停步,回头揪住准备踱回吧台的服务生,低声问,“陆路,你这是什么酒?”
  那个被叫做陆路的服务生一脸无辜,“63度的衡水老白干。”
  纪廷在前面走,他牵着止安,步伐又急又快。电梯里的时候,止安看到酒气已经在他体内蒸腾上来,那张白皙的脸完全是异样的赤红。63度的衡水老白干……她觉得好笑,这么绝的事情也只有陆路才能做得出来,那样的小半杯,一口咽下去,就算是止安自己也得晕乎一阵,何况是滴酒不沾的纪廷。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这酒精会把这样一个人烧成什么样子。
  电梯在三楼停下,门开了,有人走进来,纪廷朝电梯外走去,依旧拖着止安的手。止安看着电梯门在身后关上,懒洋洋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可是这里是左岸三楼的KTV,你面前的这条不是马路,是包厢前的走廊。”止安难得好心地提醒他。
  他另一只手也抓住止安,镇定而认真,说:“止安,你真的喝多了。”
  “是吗?”止安看着他笑,他郑重点头。
  电梯口出来就是KTV城总台所在的一个小厅,不远处的长廊里,隐隐有各个厢里流淌出来的音乐声,哦吟着,高一阵低一阵,身着紫色旗袍的总台小姐低头不知在看着什么,偶尔有几个服务员走过,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在这个地方,每个晚上,有无数这样清醒着沉醉,沉醉着清醒的聚散悲欢,早就不足为怪。
  止安顺势倚在一侧的墙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的双手都抓在她的左腕上,被她往后靠的力度一牵引,摇晃地就往她身上倾,幸而一只手及时撑住了墙壁,她的呼吸就喷在了他的脸上。
  这样不好。他很快地意识到,于是撤离她,站定,正视眼前人。她的脸似远又似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虽然我醉了,但是你有话还是可以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美丽的唇角在微微地颤抖。
  纪廷低头看她,带着一丝困惑,“止安,你为什么要那样?”
  “怎样?”
  他垂下眼帘,努力地想,一时之间脑子却只剩刚才她与那男孩贴身热舞的景象,他的恨意是那样近而清晰。
  “你为什么要那样!”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工于言辞的人,这一刻只有这一句,反复地煎熬,反复追问。
  她还是明白了。“你没有资格管我。”
  “我当然有!”他厉声反驳,抓住她的手强行地贴近胸前,呼吸跟心跳一样地绪乱。
  “哈!”她笑,“又要说教,我最讨厌你那一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止安不驯地半扬起脸,正好迎上他,他的来势太猛烈,撞得她生疼,酒精的气息迅速充盈在她唇齿间,纠缠不放。她不甘心,不轻不重地咬在他侵占过来的舌尖上,不足以见血,但足够让他疼。他们总是让对方疼。他颤了一下,继续放任自己沉醉,“止安,我觉得晕……”短暂分开的那一刻他在她唇边喃喃,“像是踩在云里面,害怕掉下去……”
  她闭着眼,往后仰着脸笑。
  他一路细碎地吻她,直到她脖子的下方,顺势将脸埋到她的颈窝里,滚烫的皮肤贴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渐渐地不再有动作,身体的重量越来越沉重地倚在止安的身上,“唉……”止安往天花板看了一眼,不得不伸手扶住他,看他平时颀长清瘦的模样,想不到是这样重。
  她吃力望向偷瞄了这边很久,此刻却装作认真看账单的总台小姐,说道:“拜托你,看也看了,好歹找个男人来帮一把手吧。”对方赧然,片刻,一个男服务生匆匆赶来。止安和他将残存意识无几的纪廷扶到对面的沙发上,“麻烦一杯水。”她说。
  服务生点头,正要走开去端水,一直闭着眼睛的纪廷反手抓住服务生的袖子,“止安,你又要去哪。”那男服务生留也不是,挣也不是,大为尴尬。止安不管不顾,一旁大笑不止。好在醉后的人双手也不听使唤,服务生好不容易总算把袖子从纪廷手中摆脱,按止安说的倒了一杯凉开水。止安用水沾湿手,拍在纪廷脸上,“纪廷,你这猪。醒醒!”纪廷在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下艰难地睁开眼,尽是迷茫,“这是在哪里?”他慢慢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却感到胃里被灼烧得一阵排山倒海的翻腾,忙捂了嘴,匆匆往一侧的洗手间去。
  十来分钟之后他回到远处,脸上的红潮褪去了不少,反有种带着倦意的苍白,脸上和发际有水滴的痕迹。看到坐在沙发上满脸不耐的止安,他觉得自己的两腮又开始发烫,然而也有说不出的小小喜悦,“你没走?”他不敢看她异常娇艳的嘴唇。
  “我想走,但我怕你再次非礼这里的男服务生。真看不出你有这种嗜好。”
  “别胡说。”他坐到她的身边,认真地喝服务员准备在桌上的热茶,暖流顺着咽喉蜿蜒而下,空虚灼痛的胃顿时好受了不少,然而头依然很沉,一颗心却是不安分的。
  “我要走了。”止安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走?走去哪里?”他愕然地想去抓她的手,她闪开,他再抓住。
  “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是我的事情。别再来了,你让我觉得很烦。”
  他眼神里有些受伤,但还是不肯松手,固执地看着她。
  这样沉默的僵持让止安莫名地心烦意乱,“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止安,别对说你不知道。”他平静地陈述,语气里有几分悲哀。“就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可以这样恣意妄为。你根本就没想过要停下来,又怎么知道不存在安全的岛屿?”
  “我不想知道,那没有意义。”
  “可是对我有意义。止安,你不能这样,觉得好玩就试探两下,不好玩就走。我不信你谁都不需要。”他觉得头痛欲裂。
  她望向别处不语,最后说:“你喝多了,跟我来。”
  纪廷站起来,头一阵地眩晕,几乎不能思考,然而他不需要思考,也会跟着她去。
  她将他带到左岸后门的那个小巷子里,跨坐上她那辆残破得相当有个性的摩托车,自己带好安全帽,再将备用的一个抛给他,用下巴朝自己身后的座位方向点了点。
  “去哪?”他接过安全帽,问到。
  “带你去醒醒酒……不去的话就把帽子还给我。”
  他不语,将安全帽系好,依言坐到她身后,才刚坐定,她就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弹也似地朝前冲去,纪廷出于惯性往后仰了仰,出于安全考虑,不得不扶住止安的腰。她的衣服是薄薄地一层,隔着衣服他可以感觉到她紧致而微烫的肌肤,他有些不安,而她仿佛浑然不觉。
  很快,他那点小小地不安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车速那样快,几乎是飞驰地冲出狭长的小巷,立刻拐入了主干道。当下已是午夜时分,城市里依旧霓虹不息,川流的车辆和行人相对少了许多,然而她这样的车速依旧堪称玩命。
  “慢点,止安,这样太危险!”他贴在她耳边说道,却感觉自己的声音立刻地随着迎面而来的风声散到身后,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专著地一意往前。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红绿灯口,心想,停下来的关口,无论如何要好好跟她说说。没想到红灯就在眼前,她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你疯了!”他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大声说道,“还要不要命了,红灯也闯!”这一次她有了反应,转过头来,朝他一笑。他只看到她帽子的挡风玻璃下,唇角高高扬起,浑然不理会前方的路况,当她在纪廷的惊呼中转过去,急急扭转车头,才堪堪与一辆对开过来的东风本田擦身而过,摇晃了一下,这才稳住车身。本田车的车主摇下车窗,用本地的方言高骂一声,止安单手将挡风玻璃往上一推,笑着朝那车里人比了个简洁易懂的手势。那个中年男人在止安的笑容和同样震撼的手势下瞠目结舌了几秒,她也不再理会,继续发动车子,加速离开。
  纪廷在刚才的变故中惊得一头冷汗,那辆黑色本田迎面而来的那一刻,他几乎就要以为将成车下亡魂。他从来都是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需要谁的约束也可以管好自己,就连行走四顾无人的路口,也从不穿越红灯,止安的放肆和满不在乎激怒了他,想到刚才的危险,不由又急又气,眼看她再次加速,哪里还忍得下去。
  “顾止安,你还要不要命,停下来!……我叫你停下来你听见没有!”纪廷气急,见她充耳不闻,着急地捏紧她的肩,她不理他,甚至还恶意地晃动车头,车身在急速的行驶中危险地摇摆,纪廷觉得先前作呕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知道阻止不了她,渐渐地,他也放弃了抵制,身边的车辆、店铺、路灯……一切的一切风驰电挚地在身边擦过,由一个个点变成一篇模糊的平面,犹如被快进的电影,什么都看不清晰,什么都抓不住,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风,还有他紧紧环抱住的人。有些东西一旦成为注定,一切的抗拒便都成了于事无补的存在,还不如迎上去,该来的终究会来。当强烈作呕的感觉褪去后,取代恐惧的是一种飞翔似的快感,那快感强烈得让他热血沸腾,仿佛这才是他生来就渴望着的感觉,野性的、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快乐感觉。有一刻,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停下来,如果可以永远这样,模糊掉身边的一切,摆脱一切的束缚,朝着没有尽头的那个地方去,未尝不是一种天长地久。
  他跟随着她的车子不知穿过多少个街口,慢慢地越行越偏,竟似往一条蜿蜒的山路去了。山路越行越远,周围的行人渐稀,当止安将车停下来的时候,纪廷的心中有刹那的空落。
  她单脚支撑住车身,摘下安全帽,回过头看他,“怎么样,酒醒了没有?”
  他苦笑,打量四周,这仿佛是城市边缘山顶制高点的一块开阔的平地,往前望去,万家灯火尽可俯视。他竟然听到了久违的秋虫鸣声,这声音是他熟悉的,11岁那年,他跟随父母南迁,在G大的四处游荡的第一个晚上,也是这样秋凉如水的夜,那秋虫此起彼伏的鸣声响彻了他整个的记忆。
  “这个地方是谢斯年带我来的,很多时候,觉得闷了,我都会到这里来吹吹风。站在这里往下看,这个城市任何时候都灯火通明。”
  纪廷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谢斯年的种种,他只问道:“止安,这两年你过得好不好。”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终究得活着。”她随口答道。
  纪廷知道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一路走过来,未必没有吃过苦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生活?”
  止安背对他笑了,“纪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无非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依附着某个男人才能好好活到今天,比如说,谢斯年。”
  他没有否认,“那天……”
  “那天他的确住在我那里,你看到的都是事实。”
  “为什么?”他知道这个问题很傻,可还是他问了。
  他没有想到她会回答。
  “谢斯年……他对我来说很特别,不过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
  “他的事情我当然不需要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怎么过来的。”他意识到自己语气中的不快,但并不打算去掩饰它。
  “挣钱养活自己呗,谁都不是不食烟火的人。什么都做过,服务生,酒保,到处换地方做,后来到了左岸,才算固定一点。”
  他莫名觉得难过,虽然明知到她一定吃过很多苦,但听她亲口说起,又是另一番感觉,“有没有想过……继续升学?”这个问题也许不应该问,但是止安曾经拥有那样傲人的成绩,他替她不甘。
  她果然摇头,“开始的时候想着安顿好生活再慢慢打算,后来还是谢斯年把我推荐给他从前的恩师,也算半个关门弟子吧。从前只想着画画是兴趣,没料到还是成了谋生的手段。”
  他知道谢斯年的恩师,国内油画家堪称大师级的人物,止安能够入得他的门下,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他只是遗憾,每一次她最需要一双手的时候,他从来无力给她任何帮助。
  “对不起,止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哈。”她果然嘲弄地笑,“别用那种怜悯的口气跟我说话,纪廷,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并没有觉得不好,甚至,我怜悯你。”
  “那你就怜悯我吧。”
  止安看着前方的灯火,很久没有再说话。
  四周并没有灯,只有远处的霓虹和城市里晦暗的月光。两人依旧保持着坐在车上的姿势,从纪廷的视线里看过去,止安的短发被风吹得微乱,明明这样张扬狷介的女孩子,却有着一头柔软纤细头发。
  他有些走神,几乎错过了她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
  她说:“她好吗?”
  他想起了那个人如淡菊的女孩,想起她空茫而安详的眼睛,总是放心地把手交给他,说:“有你在真好,纪廷哥哥。”
  “她很好……眼睛还是看不见,不过,大家都很照顾她,而且,她也是个坚强的好女孩。”
  他在止安身后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你不应该来。”这样的寥落从来就不属于顾止安。
  纪廷笑了,温润的笑声如这夜色一般凉,“你不能这样安排我,止安。”
  她低头摸索了一会,很快,打火机的火光亮起,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息,她吸了一口,再用力地吁出,始终挺直的背懒懒地往后一靠。纪廷猝不及防,她的背不偏不倚地贴在他胸口,他被她的重量带得往后微仰,本能地从后面抱紧了她的身躯,淡青色的烟雾在眼前萦绕,第一次,他觉得烟草的气息是这样甜蜜到令人窒息。
  她不说话,也不挣脱,就这样倚在他的胸口,肆无忌惮地抽烟。一支烟过半的时候,纪廷终于探出手去,从她唇边将烟摘下,她转过头,满不在乎地看着他笑。
  她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毫不犹豫地把烟掐灭,然后说出一堆大道理。而他只是看了看手里的烟,然后低头将它放于自己的唇边,烟头上还有来着于她唇里暧昧的濡湿。他心一动,学着她的样子,狠狠地吸了一口,不期然一口烟呛到肺里,顿时咳个没完。
  止安大笑,看着他单手握拳半捂在唇边,侧头大咳,直到慢慢地缓了下来,一张白皙的脸已是通红,他也失笑,摇了摇头,再次将烟头叼住。她扭过身探向他,不发一语地将手贴近他,两根瘦而纤长的手指轻轻夹住烟头,将它从他唇上撤离,“你不适合这个。”
  “还给我。”他皱眉。
  她将指间的烟在他眼前示威地晃了晃,“凭什么。”
  “那上面有你的味道。”他像个真正的好孩子,乖乖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止安微仰着头笑,夹住烟的手心贴上他的脸,用自己的嘴唇取代了他渴望的那支烟。
  那点红色火光的黑暗中轻颤,不知什么时候无声坠落在地,溅起几点星芒,最后归于灰烬。
  隐约中他喘息着,近似于低吟,“……不,止安,这样不行,我们换个地方……”
  她轻声地笑,继续自己的行动,丝毫不理会他言不由衷的理智。感觉到身下的老爷车再也经不起两人的动作,他下车,将她抱了下来,止安躺倒在他的薄外套上,闻到了深夜露水和青草特有的湿润气息,他指尖游经之处,她弓起身子咯咯地笑,然后迎上他迷离而雾湿的眼睛,“痒!”
  纪廷手足无措,咬着下唇看着身下青春而妖娆的躯体,他长久以来渴望的就在眼前,而他太想让她快乐。她双手攀住他,在他耳边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着这样来着?”他带着窘意地点头,贴着她,“我难受。”她抿嘴,翻身匍匐在他身上,稀薄的月光下两人犹如纠缠的藤蔓。她在他赤裸的身上放肆地游戏,直到他再也无非按捺地握住她的腰重重迎上去,她双手支撑在他胸前,脖子顿时用力地后仰,蛊惑人心的脸有有一种辨不清痛苦还是欢悦的妖异,不管她多么强势,在这一刻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刚硬和柔软,如此泾渭分明。
  她修长的腿用力地夹住他的身体,一滴汗水从她仰起的下巴蜿蜒到胸前,然后滴落在他身上,如同雨露溅落在熔岩上,温文而俊秀的面孔因欲望而扭曲,他在足以焚毁自己的快乐和不安中强烈地战栗,身下潮湿而凉腻的青草地变得燃烧一般地烫,只觉得天地都混沌,在恍惚的那一刻,他抱紧她,“止安,带我去吧……”
  次日上班,纪廷鼻音浓重,轻咳不断。同在一起的莫郁华不经意问起:“感冒了?”
  他点头,“可能是有点着凉。”
  她疑惑,“这几天室外温度最低不过20度。”说完,她发现向来平淡自持的纪廷不自然地转身背对她察看昨夜的值班记录,白大褂衣领下的皮肤可疑的红。
  纪廷专注地低头,眼前的文字却行行幻化作昨夜露湿的草地,狭长的野草,搔过赤裸的肌肤,带点湿滑的痒,一时间,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息,仿佛也夹杂着草地泥土淡淡的腥,甜而淫靡。这是他今早不知第几次走神,忙收敛身心,转入工作状态中去。
  一天的工作平淡顺利,刚开始正式接触病人的时候,他总怀有悲悯之心,时间长了,见惯生老病死,反而觉得一切在冥冥中皆已注定。
  下午三点多一向是病号最多的时间,从外面进来的吴医生带了一脸的笑意,“纪廷,有个女孩子找你。”纪廷正惊讶,止安的身影已经在诊视的门口,“纪廷,你出来一下。”她站在门口对他说。
  他心一动忙站了以来,迎出门口。她领着他走到过道一边,“你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她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去哪?”经历了昨晚的种种,再次面对她的时候,他感到些许的羞涩,耳根又开始微微地热。
  她却仿佛完全无心理会他这些细微的心理变化,直直地看着她,“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
  重逢以来,他还没有在白天好好地看过她,此刻的止安脸上少了血色,然而日光将她身上阴郁妖异的气息冲淡了不少,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就像一个单薄而倔强的孩子。
  “那好,你等等,我去交待一声。”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匆匆返回诊视的时候,过道上已有相熟的医院同事在好奇地张望,他找到吴医生,说明有事要暂时离开一会,吴医生笑着应允。
  纪廷没想到止安要带他去的地方并不需要走出医院大门,他们绕过门诊大楼,直接走到后面的住院部。走进电梯的时候,止安按了5楼。纪廷对于这里是轻车熟路,5楼是医院肝胆专科的重症病房,他有些诧异,“止安,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止安侧面对着他,好像在专注地看着电梯的指示灯,并没有回答。
  电梯并没有在中途停下来,一路直升上五楼,他们穿过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道,一路上只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同样是医院,这里相对于其它地方要多了一份死寂。
  纪廷在医院久了,所以他知道,肝胆科的重症病人死亡率通常比较高,住在这一层楼的很多都是该科的肿瘤晚期患者,几乎每天都会有病人死去,然后新的病人填补进来,一个地方少了生机,自然就会显出几分阴森。
  他跟着止安往前走,疑惑和不安同样困扰着她,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领着他往前,最后,当她驻足在528病房前时,他才感觉到她抓着他的手是异样的凉。
  “止安……”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了她的惶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似在做最后的挣扎,最后还是毅然推门进去。
  出现在纪廷眼前的病房格局跟纪廷熟悉的双人病房并无二致,只不过原本两张床之间的地方横着一道厚重的屏风,站在他们的方位完全无法窥见里边的情况,屏风外原本应该摆着另一张床的地方被一张简单的长沙发取代。
  如果说这些都不足以让纪廷惊讶的话,那么此刻坐在沙发上的人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谢斯年丝毫不理会纪廷的惊愕,他只是在看到止安之后,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还是来了?”
  止安抿着唇点了点头,她拉着纪廷走到屏风的旁边,问谢斯年道:“醒着吗?”
  谢斯年无声点了点头,遂对着屏风内的方向,略提高音量说道,“汪茗,她来了。”
  纪廷望了止安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屏心静气地等待里边的反应,很长时间,屏风内半点动静也无,就在谢斯年脸上也露出了焦灼之后,才有一个声音说道:“斯年,你去帮我叫护士。”那个声音很低,语速也很慢,但字字清晰。
  谢斯年会意地按亮沙发傍边的呼叫灯,很快,一个30出头的护士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也没说什么,便直接走入屏风背后。里面依然没有传来对话的声音,好几分钟后,才听见病床轻微的咯吱声。
  那个护士走了出来,对谢斯年说:“可以进去了,但以她现在的状况,最好还是不要逗留太久,”
  谢斯年点头,也看向止安。纪廷觉得自己的手被止安暗暗地捏紧,被她不由分手地带进了屏风内,谢斯年并没有跟他们一同进去
  里面的设施相当简单,只是一张病床也床头的一个矮柜,窗帘是拉开了,午后的阳光投射在半坐半靠在床头的人身上。那是一张枯瘦到难以想像的脸,此刻上了一层淡淡的妆,远远看起来气色还不算太灰败,头上带着一顶相当别致的帽子,但是细心看不难发现,帽子的下残存的头发并不多。
  止安往前走,她的手没有从他手上松开,所以他只有跟着上前。床上的人很明显已经十分地虚弱,就连这样半坐起来的姿势对于她来说都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她看着床前的止安,连呼吸都清浅到微不可闻。
  疾病和死亡对于纪廷来说都不是出奇的事,他从走进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从那双已经混浊的眼睛里知悉,病床上这个被称作汪茗、据他所知很有可能是止安生母的女人已经到了人生的最末端,那是多么巧妙的妆容也掩盖不了的弥留前的死亡气息。他见过无数的病人,其中不乏将死之人,但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这样的情景,嫣红的唇衬着枯败的脸,真真有一种强烈到绝望的视觉反差,所谓的红粉骷髅,莫过与此。然而,这本应是可怖而诡异的一幕,却因为那张脸的主人奇异地平静通透的神情而变得耐人寻味,让人感觉到即使眼前这个人虚弱到连呼吸都困难,骨子里那份骄傲依然还在。
  刚才的起身和装扮似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此刻的汪茗只是靠在床上,一动不动凝视止安,忽然扯动嘴角,笑了一笑。
  止安像出了神似地同样看着那张脸,直到床上的人微微张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是止安。”
  她没有询问,而是用一种平静到冷漠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事实,止安也不答她,站在一边,倔强到近乎无情,纪廷觉得自己的手微微地疼,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肉里。
  汪茗浑不在意,她看着止安,却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是我的女儿,可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纪廷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忽然觉得心很痛,为着止安。
  止安的声音有些暗哑,“真好,我也没有把你当作我的什么人。”
  汪茗闻言再次笑了,上过妆的红唇愈加妖艳,“不管怎么,你真的太像我。”她的目光开始从止安的身上移开,转而投视在一旁的纪廷身上,竟然的有些怔忡。
  纪廷在她的注视下有些尴尬,然后他听见止安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他姓纪。”
  汪茗没有什么反应,那点怔忡散去后,只余漠然,她没有再说话,眼睛渐渐地呈现半开半合的状态,最后竟连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见了。止安带了点惊恐地看着纪廷,纪廷上前察看了一下汪茗的情况,然后将止安拉到一边,低声道:“暂时没事,只是过于虚弱……不过,估计也是这几天的事情了。”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带着点小心翼翼,害怕看到她伤心的神情,她只是低头,然后说:“我们走。”
  就在两人走到屏风边上的时候,他们听到病床上传来低到微不可闻的声音,她说,“谢谢你……”
  止安没有回头看,她的脚步短暂地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跟纪廷一同走到了屏风之外。
  谢斯年还是像他们来时一样靠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依旧的阴鹜而英俊。
  “怎么样?”他问止安。
  “还能怎么样。”止安面无表情。“来也来了,我该走了。”
  谢斯年叹了一声,起身送他们到门口,开门的的时候正迎上浩浩荡荡的的一批人。纪廷认得打头的是肝胆科的主任,他身边是医院的赵副院长,后面还跟着三两个貌似主治医师和主管护士的人,他们都簇拥着走在当中的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不过三十出头模样,带副眼睛,一件白色风琴褶皱衬衫不染纤尘,看上去斯文而矜贵,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手上捧着一大束百合。
  纪廷不认识这个男子,但是从赵副院长和肝胆科医护人员谨慎而带着恭维的神情里不难看出此人来头不小。那男子与止安三人迎面遇上,不期然地微笑,“顾小姐也在这里?还有谢教授,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希望没有打扰你们闲话亲情才是”他的笑容闲适从容,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良好的教养和毫不张扬的优雅。谢斯年看着来人,面无表情,止安脸上却带着习惯性嘲弄的笑容。
  “有什么事可以让陆先生大驾光临?”
  那个被止安称作“陆先生”的男子看了看身后捧花的人,说道:“不管怎么说,汪女士都是家父的故友,如今家父虽然不在了,汪女士忽染沉疴,我来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
  谢斯年冷笑:“她活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陆姓男子面露愕然之色,语气甚是诚挚,“我今天来,的确是真心诚意地探视汪女士,如果确有不便之处,那我也不多做打扰,只将我们陆家的心意送到便可,想来汪女士也不会怪罪我们做晚辈的没有礼貌了。”他说完,身后的男子会意地将花交到尾随其后的值班护士手里,护士立刻飞跑着找来了花瓶,将那一束百合插入瓶中,就要往病房里送。
  谢斯年在护士经过身边的时候,将她拦下,“不必了,她在病中,太浓重的花香味对她反而是一种刺激。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还是请回吧。”
  那护士没有再往前走,只是回过头去看那男子的意思,那男子也不生气,只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还记得家父曾经提起,汪女士当年独爱卷丹百合,多少裙下之臣恨不能用这花铺满她家卧房,想不到这花依旧盛开,人却……”
  谢斯年皱眉,但似乎理智在提醒着他克制。
  那男子见他没有说话,继续说道:“不过,我很佩服谢教授,听说汪女士病后从此不肯再见你一面,你还能如此坚守在病床之外,当真是难能可贵,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汪女士也算是此生无憾了,更不枉费当年她投入那么多财力和心血对你的栽培。”他看着谢斯年,眼里饶有深意,随后不待谢斯年发话,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来了,我想有一件小事顺便在这里说明一下。孙律师……”
  他身后那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是这样的,陆老先生生前曾经将名下的一间画廊馈赠给汪茗女士,但是,在他老人家过世后,我们发现当中的馈赠手续出了点小小的问题,也就是说,该画廊至今仍应当归属于陆家。鉴于汪茗女士与陆家的渊源,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变更她对该画廊的经营权,画廊的所有利润也一概归于汪女士所有,但是,如今汪女士病危,我们就很有必要在此对各位说明一下,假如很不幸地,汪女士离开人世的话,陆家将收回对画廊的所有权限。如果汪女士的后人有任何异议的话,完全可以到我的律师事务所,我将给予更详细的解释。”
  谢斯年气极反笑,“你们陆家财雄势大,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人死万事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如果在这个事情我们可以达成共识,那就再好不过了,不管关于这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征询一下顾小姐的看法。”那男子客气地说道。
  止安拉着纪廷往前走,“你们爱怎么样都可以,跟我完全无关。”
  她走过那男子身边的时候忽然绽开一个明媚无比的笑容,“对了,差点忘记了,陆笙,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围的人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站在那男子身后的孙律师脸上不禁变色:“顾小姐,你要考虑这样说话的后果。”
  止安一脸的满不在乎。
  陆笙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但还是抬首制止了孙律师,他回报止安一个笑容,“我从来不跟漂亮的女孩计较,尤其是有个性的漂亮女孩。顾小姐长得跟令堂当年一样迷人,但愿你比她幸运。”
  纪廷此时还穿着上班时的白大褂,他在赵副院长等人疑惑的神情中,带着点尴尬跟止安一起离开。一路上,他觉得他有很多话要对止安说,但是一时间头绪太多,他暗暗看她冷得像冰霜一样的神情,深感现在并不是谈他们之间事情的好时机。
  止安跟他走到门诊部的门口,说:“你回去上班吧,我还有点事情。”
  “你去哪?我怎么找你?”纪廷急了,他总害怕她像从前,一个转身,就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
  “我找你比较容易些。”她松开两人一直牵住的手。
  纪廷有些失望,但是他知道止安的脾气,也没有再问,只说:“我……我等你来找我。”
  止安笑笑,转身离开,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发现纪廷还在原地看着她,便没好气道:“你干吗还在这里。”
  纪廷微笑,“我看着你走,就想知道你会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止安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纪廷在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往前,她已经上前几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感觉到她的唇贴了上来,毫不犹豫地回吻她,脸颊相贴的时候,他感到了她眼边的濡湿。
  他走回诊室的时候,不是没有察觉到同事捉狭的目光,就连袁教授也打趣他,“小伙子平时看起来斯斯文文,想不到还挺热情,有这么漂亮的小女朋友,也难怪我们医院的医生护士你一个也看不上。”
  没过几天,纪廷开始认识到,自己当时没有执意地让止安留下联络方式是极其愚蠢的,他居然相信了她真的会来找他,然而每一天,他都在等待和落空之间度过,有时在医院里看到相似的高挑瘦削的背影,都没来由地一喜,随即是长长的失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起山顶上的那个夜晚,那时他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极致的快乐,与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人共同分享的快乐。当他在止安身体里面战栗着迸射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连所有的回忆、等待都完整了。他终于拥有了属于他和他爱的人最隐蔽的秘密。
  然而,她没有来找他,就连左岸的人也说,她已经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
  在医院门口跟她分开的一个星期后,他得知了肝胆科528房病人的死讯。听那边值班的护士说起,整个死亡的过程相当平静,没有死前的挣扎,也没有亲人的嚎哭,只有一个自称是她朋友的男人为她送终,不过由始至终,那男人也没有亲自看她的遗体一眼,全权委托医院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代为处理,只是最后领走了她的骨灰。
  纪廷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并不喜欢谢斯年,相反,他在意谢斯年在止安心中的地位,然而在这一刻,他同情这个男人。
  他还记得汪茗临终前,止安在病床前指着他对汪茗说的那句话,再想起在学术界成就斐然的父亲偶尔怅然的神情,有些答案便呼之欲出,但他不愿意深究,人已经死了,所有的爱恨过往都应该随之灰飞烟灭。当然,他也没有打算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任何人,何必再去揭那些陈年的伤疤,上一代的事情他无权过问,只想跟止安好好地在一起。
  因此,得知汪茗死讯的那一天,下班后的他特意来到了上次陆路给他的那个地址,他在小院外长久地徘徊,庭院里门户紧闭,悄无声息。当夜幕降临后他无奈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抑不住的身心疲惫,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他闻到了熟悉的烟味,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侧的走廊上,一点微红的火光。
  那点火光在向他靠近,他握住钥匙的手悬在半空。“我没有地方可住了。”她说。
  纪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他伸手去摸床头的钟,上面微微的荧光显示了两点一刻,经过那样激烈的纠缠,他以为自己会睡得更沉一点。狭窄的单人床上,身边的那个人还在,凌乱的被单半裹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蜷得像一颗小虾米,性格那么刚强倔强的一个孩子,睡着了之后居然是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一个姿态。纪廷小心翼翼地顺手拾起几件散落在床头和地板上的衣服,生怕吵醒了她,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在黑暗里静静地听她均匀的呼吸,原来激狂时如小兽一般野性的她也会疲倦,闹钟的嘀嗒声跟她的呼吸声相合,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现在这一刻那么平静,整个心都是满的,轻轻地荡漾一下,那喜悦便会溢了出来。
  床还是太窄,她翻了个身,腿就压在了他的腿上,微凉的肌肤相贴,渐渐地就有了暖意,他想起了被单之下她不着寸缕的身体,就是这双腿,在不久前的时候还紧紧地缠在他的腰上,绷紧的,修长而匀称,光滑的肌肤表面覆盖着细的汗珠,像亮的缎子。他不由自主地咬着自己的唇。
  她依旧没醒,微微地扭动了一下身体,似乎要在他怀里寻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手也搭了上来,落在让他难受的地方,他皱眉,不得不轻轻将她不安分的手拿开,她却反拨开他的手,骤然握住他,他吸了口气,“别……”然后听到她闷在被子里吃吃地笑,“别什么?”
  他早该知道她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别这样……”他咬住她的耳朵说。
  “那好吧。”她这一次听话地松开手,声音里不无遗憾。他却觉得更加难受,只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别走。”
  她似乎怒了,“一下子别这样,一下子别那样,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窘得厉害,只得脸红着堵住她的嘴,她迟早折磨死他。
  他忘了后来他们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便是抵死缠绵,仿佛可以通过躯体的激烈交融,将对方揉进灵魂里。
  那段时间他上班的时候眼下有明显的淡青色,郁华笑他,说:“肾乃先天之根本,小纪同志,悠着点啊。”她跟他住在同一栋楼,止安她是见过的。纪廷也觉得不好意思,有时他也想,这样真不行,再继续下去都得做伤了,他们今后还有一生的时间,何苦急在一时。然而每当他靠近她的身边,那熟悉的欲望便升腾了上来,他想,或许她真是妖精,就像雨打芭蕉夜,月明星稀时走进书生梦里的狐魅,他不想醒过来。
  在一起一段时间后,他慢慢地摸清了止安的作息,她每周固定有三个下午到老师那学画,除了周二和周四以外每个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都在左岸打工,基本上是昼伏夜出。纪廷习惯了半睡半醒中等她回来,然后在清晨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离开。
  止安的烟瘾不小,纪廷劝过很多次,说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了,每次缠绵过后,她就会靠在床头抽烟,有时他咳嗽几声,她便停了下来,也不按熄,任那半支烟在烟灰缸里燃到最后。纪廷的梦中便总有这样淡淡的烟草余香,这样也好,有着这气息,至少能证明她还在她身边。
  周四下午,纪廷轮休,这个时间止安一般都在老师那边,他回到住处,开门进去,就闻到了熟悉的松节油气息,止安居然在家,极热的天,她松松地套了一件他的T恤熟睡在床上。
  床边的支起的画夹上是一张完成了一半的人物油画,他看了看,是他没有见过的一个中年男子画像,眉眼都还只有个轮廓,画夹边是散乱的画具,可以想像,她一定是画到了一半,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来,索性梦周公去了。
  纪廷小心地收好钥匙坐到床沿,她的额头有微微的汗湿,几根发丝黏在闭着的眉眼处,随着她的呼吸轻颤。他伸出手轻轻拈开那发丝,然后静静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幼年的时候,也是这样奥热的季节,他那大学里教古代汉语的妈妈让他在书房里捧着本宋词精选一字一句地背诵。他喜爱韦庄的词,虽有许多地方都不甚解,但觉上口温婉清丽,妈妈却说:“韦庄的词虽情致缠绵,终归失之靡艳,且结尾每有决绝之语,男孩子喜欢他的词,终归不是有福的样子,不如多念念辛稼轩‘梦里挑灯看剑’,男儿当是如此。”可他偏偏就是爱着那点小小的决绝。印象最深的是韦庄的一首《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不知道为什么,末了那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让他的心骤然地一紧,通篇的温柔缠绵,只为了这最后点睛一句,顿时不胜凄清。
  睡着的止安像是感觉到他没来由的一震,动了动身子,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你傻呀,看我干吗?”
  纪廷也笑,抓住她搁在一边的手,说到:“我刚才回来,看见你睡了,就想,如果每天下班后能这样看着你,真好。不过我真怕……”
  “怕什么?你这傻瓜。”她翻身坐了起来,懒懒地笑着看他。
  “怕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是一个注定了的长度,现在每天都能见到你,太过于幸福,会不会把一辈子的长度全部挥霍完了?”
  止安失笑,又装作正色地问:“那你是想要把这些时间平摊到每天一点点,还是积蓄在一起一次用完。”
  他想了想,“我希望把它无止境地拉长。”
  止安摇头下床,“人可不能太贪心。”
  “那你呢?”他跟着她走到画夹前,看着她拾起画具,固执地问。
  “我啊?”止安作思考状,然后笑道,“我才没有你那么傻,又不是挤牙膏,挤一点就少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怕用完的话,那现在就用节省一些,你跟着我干吗。”
  “我看你画什么。”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傻,忙岔开话题。
  “帮有钱又自恋的人画自画像呀。”她低头调色。有时候她也会从老师那接一些指定的创作,权当练笔,也可以增加收入。
  “不需要对方坐在你面前吗?”纪廷看着画问道。
  “有时需要,不过也有突发奇想,比如这位,说照着人来话还不如去拍半身像,就是要来点抽象的、特别的,神似形非的,哈哈,有点意思。我也真不喜欢对着模画画,尤其是专业的人体模特,脱了就往那一坐,怪僵硬的,还不如看石膏像,偏要价高得很,轻易找不到。”止安说。
  纪廷看着她手上的动作,随口说道;“我也可以给你做模特呀,你也画画我。”
  止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忍住笑道:“人体模特可都是要献身艺术,能脱的都脱,你行吗?”
  他果然脸红,不再出声,她也就不再理会他,过了很久,她都快忘了刚才说的话,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要是你一个人画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止安愣了半秒,开始弯腰大笑。
  夏日的黄昏,天气说变就变,几声惊雷过后,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空气异常的凝滞沉闷,一场大雨就要来临。止安开了灯,封闭的空间里,画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觉得热。
  “你老看着我干嘛?有你这样的模特儿吗?”她啧了一声,表示了她的不满。纪廷笑笑,她从小就是这样,越是想专注而没法专注的时候,就会莫名地烦躁。
  她依旧穿着他的白色套头T恤,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是宽大了不少,松松地盖过了臀,却还没到膝盖,她站在画架的背后,支起的画架遮盖住她的脖子以下的大部分身子,只余一双腿,光洁而笔直。
  他不禁有几分出神,不期然听见止安将笔往调色盘上一搁,半是不耐半是赌气,“不行了,我不画了……”
  “又怎么了。”他很少见她这样孩子气,心里浅浅地愉悦。
  “让你不要动,不要动,你这样让我怎么画?”
  “我没动呀。”他话语里带着几分的委屈。
  “你敢说你没动?”她挑高了眉。
  他还是懂了,抿着嘴低头笑,“止安,你过来好不好。”
  她嗤笑,“我干嘛过去。”他不答,只看着她盈盈地微笑。她终究还是来到他身边,像一只偶尔听话的猫。连语句都含糊的时候,她问他:“不怕又提前挥霍了你的幸福?”他沉沉地笑,听到远处天边隐隐的惊雷,大雨将至未至之时,连呼吸都像滞在胸口,于是太多未知名的东西慌不择路,急着觅一个出口。
  “我……”他到了嘴边的话被手机的铃声蛮横地打断,她坐在他的身上,却比他更快地抓起床头的电话。
  “谁的……别理它……”他说。
  她偏不,微侧着头,挑衅地看他,见他焦灼,笑着按下接听键,将电话置于耳边,并不出声,只看着他笑。
  “别闹。”他无声地说,把伸手向她,她笑着扭身,避过他的手,两人半真半假无声抢夺着,汗流得更急,肌肤相贴的地方都是黏意,最后止安佯怒,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他噤声,他想,罢了,管他是谁。
  她静静地听了几秒,像是玩够了,缓缓把电话递还给他,他正待伸手去接,手将触未触的瞬间,电光火石的光亮划过,惊雷顿起,霹雳之声如在耳边炸开,饶是止安一向无所畏惧,手中的电话应声脱手,直直坠入身侧,他还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灯光骤熄。本该是入夜之前的黄昏时分,却因着大雨前逼顶而来的黑云障得不见天日,忽然停电之后,才惊觉眼前的黑竟是比夜更深,伸手难见五指。他们看不见对方,好在这躯体还触手可及。
  纪廷似乎感觉到止安微微的打了个寒颤。
  “你害怕?”
  她没有出声,他不再追问,犹豫了一下,无声抱紧她。
  似乎所有的欲望仿佛都在那阵惊雷过后荡然无存无存,他长久地抱着她。第一次,她在他怀里,脸贴在他胸口,安静得如同婴儿。
  想是电力部门的及时抢修,半个多小时后,灯光恢复入常,他们的汗水都已在对方怀里冷却,止安先反应过来,从他身上起来,坐在他身边微微出神,然后一个人走进小小的浴室。
  纪廷这才拿过电话,看了看刚才的来电记录,不由得失笑,原来是刘季林,那小子毕业之后混的不错,不过还是有事没事喜欢打电话骚扰他。他放好电话,走到浴室边,推开虚掩着的门,止安一身湿淋淋地站在花洒下,他隔着水帘看她,觉得连笑意都浮在水里。
  “你害怕?”
  “谁说我害怕?”
  他习惯了她的从不示弱,便问道:“刘季林有什么说什么?”
  “刘季林?……没有,他能说什么,喂了几声就挂了。”她转身,“他找你,不会又想给你什么意外的惊喜吧。”
  事隔几年,她再提起这件事,纪廷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想起她当时对他的戏弄,又隐隐觉得心跳而又不甘。
  “想什么呢?”她身上的水珠不断溅倒他身上,他索性走到她身边,“我在想,干吗你从小就欺负我。”
  她吃吃地笑:“你说呢?”
  “那是因为我从来就拿你没有办法。”
  周五是郁华轮休,纪廷一个早上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接近中午下班时间,手机有来电,他看了看,居然是他妈妈徐淑云的电话。徐淑云一般每周六固定和丈夫一起给儿子打一次电话,平时除非有事,很少在上班时间来电。纪廷有些困惑地接起,电话那头徐淑云说,系里派她到G市的一所大学来开个学术方面的会议,顺便来看看儿子,正好止怡也想来看看他,征得她父母同意,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纪廷觉得心里一阵狂跳,忙问妈妈是什么时候的车,他好去接。谁知妈妈说,现在已经是在G市车站打的电话,让他不用过来,她跟止怡直接打车到他住的地方就好。
  纪廷挂了电话,心里暗叫要糟,止安晚上是夜班,按照她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还在他的住处睡觉。这几天他一直反复在想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好好跟父母提起他和止安的事情,总而言之,不管他们态度如何,他都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止安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希望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得到大家的祝福,如果他妈妈和止怡没有任何缓冲突然地跟止安碰上,不但止怡一时难以接受,他更怕自己父母对止安会有成见,到时事情就会便得难以收拾,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没有多想,计算了一下时间,妈妈和止怡从车站打车到他住处楼下至少需要20分钟,这段时间完全足够他回去跟止安一起有个准备。
  他匆匆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往住处跑,开门进房间的时候,意外地看到止安已经起床,正专注地在昨天的那幅未完成的画上涂抹,看见他回来,她有些意外,笑着说,“你来看看。”
  他松了口气,还是赶在了妈妈和止怡的前面。他走过去,轻轻拿下止安手中的画笔,“止安,我妈跟止怡待会马上会过来……”
  她表情没怎么变,似乎也没感到惊讶,只是眼里的笑容在慢慢冷却,“是吗?”她下意识地低头收拾着手中的残局。
  “那你说吧,你想怎么办。”
  “要不这样,我有个姓莫的女同事,你见过的,就住在楼下,她今天轮休,应该在家,你先到她那坐一会,有些事情,我先跟我妈和止怡解释一下会比较好。”
  她已经开始收画架,脸上看不出情绪的起伏,听了他的话,也只是沉默。他不安,狠狠拽了她的手,“她们对我和你的事情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只是不希望让事情弄糟,你等着我,只要一会,我跟她们解释清楚了就马上来找你。止安……”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焦灼,止安抬头看他,粲然一笑,耸耸肩,“没问题。”
  她是个习惯了居无定所的人,并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在对方的领地里摆放上无数的私人用品,在他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除了随身换洗的衣服,基本上也没留下什么,收拾好自己的各种绘画工具,纪廷拉着她敲开了莫郁华的房间门。
  莫郁华的居所跟她的人一样朴实无华,开门的时候她手上拿着的还是一本专业书。听纪廷解释完之后,她也只是点头,没有多问一句。
  纪廷感激地朝莫郁华笑笑,一径地看着止安,她脸上无所谓的淡淡表情让他心里没底。
  “你还不走?”她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看着他。
  “止安,你哪也别去,就在这等我一会好吗!”
  “啧!”她开始不耐,“有完没完,你快去吧。”
  “不行,你得答应等我。”他像个固执的孩子,觅求一个让自己安慰的答案。
  “嗯……”她匆匆点头,将他推到门外。他这才放心,止安性格虽然难以琢磨,但她答应了的事,一般都不会食言。
  纪廷离去后,莫郁华请止安在屋内惟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自己便重新坐到床沿,埋头看手上的书。
  过了一会,郁华听见那个漂亮地张扬无比的女孩问道,“介意我抽烟吗?”她想了想,便说,“你随意。”
  那女孩开始熟练地打火,烟点着了之后只抽了一口,便松松地夹在手里,任它一点点地燃烧。
  第一支烟燃到尽头的时候,那女孩站了起来,郁华微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笑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继续点着另一支烟。第三支烟燃起的时候,郁华坐在不远处,开始有意无意地看着那女孩,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也开始无意识地跟着那女孩一起等待的缘故,郁华觉得第三支烟的时间仿佛比先前两支烟都要长上许多,直到烟燃到了尽头,那女孩才恍然惊觉地松开被烫到的手,烟头掉落在地。
  雨下一阵停一阵,天气始终没有转晴,徐淑云和止怡在另一场大雨降临之前来到了纪廷的住处。纪廷已经在楼下等,小心地牵引着止怡上到他的小屋,妈妈一坐下,第一句就是心疼地看着儿子说道:“你看你,又瘦了。”
  “妈,上次回去你也这么说。”纪廷笑笑,转身去给两人倒水。
  “你坐着吧,我自己来。吃午饭没有?我在楼下的小市场里买了写新鲜的熟菜,这就去给你热热。”徐淑云一边说,一边自己走进小厨房。纪廷任由她去,在每个母亲的心里,离家的儿子永远是需要人照顾的。其实一个人在外的时间里,他一直是将自己打理地很好,在吃的方面很随意,医院的职工饭堂完全可以满足他,倒是止安住过来了之后,她的作息经常是日夜颠倒,有时候回得晚了,他会到厨房给她下碗面条。他的厨艺差强人意,止安倒从来没说过什么,每次只要分量适当,基本上都吃完。他喜欢在一旁看止安安静吃东西的样子,只看着,心里便是说不出的满足。止安的事他得跟妈妈说,跟止安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曾经无数次动过打电话告诉妈妈的念头,他找到了最爱的人,多希望得到爱他的人的祝福和认可……但是,如果不呢?
  “纪廷哥哥,你能不能走到我身边来?”止怡双手捧着他刚才放到她手里的水杯,带着一丝腼腆地说。
  纪廷走过去,接过她的杯,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半蹲在她身边,“你眼睛不方便,何苦跑这么远过来?”
  “太久没有见到你,想听听你的声音。”止怡笑容恬淡,她的脸比过去微微圆润了一些,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显得沉静。
  “你要听我的声音,可以给我打电话呀。”他说。
  “不一样的,我在这里,虽然看不到,但至少可以感受到你呀。阿姨刚才说你瘦了,是真的吗?”她的双手摸索着找寻他的脸,他低下头,终究还是避开,只握住她的手腕,“止怡,我有话跟你说……”
  止怡却微笑说:“我闻到了烟味,纪廷,你也抽烟了吗?”
  “偶尔,不过很少。”他没有骗她,止安抽烟抽地凶的时候,他劝不了她,有时也赌气地接过她的烟,抽了几口,然后狠狠地按掉。只是他始终不喜欢那呛人的味道,她看见他咳,往往也不再继续。
  “哦……”止怡垂下眼,“以前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抽烟。”
  “很多事情以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现在我知道了。”
  她专心听他说话,平静的神情中竟有几分仿佛早已了然的酸楚,“你终于要跟我说她的事情了吗?”
  他带了些惊讶看她,想了想,自嘲道:“是呀,你感觉得到烟味,自然也感觉得到松节油的味道。”
  “不,不为这个。”她摇头,黑色长发的发梢微微荡漾,“昨天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托刘季林给我带几包鱼食,顺便麻烦他帮我拨通你的电话……是,她没有出声,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我可以感觉到她,可能你也知道我们原来不是孪生姐妹,可我从小跟她那么亲,我真的可以感觉到,一定是她。止安,她在你身边是吗。”
  他觉得自己现在跟这样的一个女孩说什么都是件残忍的事,但他还是点头,尽管她看不见。
  “是!”
  止怡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我真是个自私到不行的人,止安是我的妹妹,可在此前,我居然在心里祈求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就连刚才那一刻,我还在希望你说不是。”
  纪廷觉得难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安慰她,“我很抱歉,止怡。”
  “抱歉什么?抱歉从小到大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其实是止安?没有谁都不起谁,你对他就像我对你,我们都没有办法。”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强忍着流泪的欲望。
  她说得对,他全无办法,即使看着她那么伤心。爱从来都是自私的、排他的、没有选择余地的。
  “她在哪?”止怡抬头看他,“她过得好不好?我要看看她,三年了,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止安像一只鸟一样,在大雨里不知道往哪飞,摇摇欲坠的,我真害怕,拼命想喊她,可是张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纪廷沉默,太多不开心的往事隔在中间,他甚至不知道止安是不是希望见到止怡。
  “你别忘了,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纪廷,你不能不让我见她。”
  这样也好,也许事情终究得有个了断,不管止安怎么想,放不开过去的事情,她永远不快乐。
  “你跟我来。”他拉着止怡站起来,却看到捧着碗筷的徐淑云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们,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从他的住处到莫郁华的房间只需下楼走几步便到,止怡眼睛不方便,他不能走得太快,可说不清为什么,一颗心是不由自主地狂跳。
  郁华的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除了坐在床头看书的她之外,空无一人,惟一的一张椅子旁,零乱的烟灰,最后的半截烟头,还有淡淡的余烟。
  纪廷松开牵着止怡的手,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像是在梦中,他最害怕的一幕终于出现,那感觉竟然是熟悉。不知多少个在一起的日子,他清醒的时候、熟睡的时候拥着她,没有一刻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太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其实很可悲,因为真正坦然的幸福应该是浑若未觉的,只在眼角,只在唇边,不经意地微笑,觉得这样真好,也不需争那一朝一夕,一辈子太长。而他的幸福他太了然于心,每一天都那么宝贵,把这一秒紧紧抓住,只怕着下一秒会失去,这幸福也凄凉。
  “她走了。”郁华看着他说。
  “她走了?是不是止安走了?纪廷,你说呀,我们去找她,你跟我去把她找回来。”止怡眼眶顿红,眼看就在眼前,但偏偏又错过。
  纪廷无动于衷,他只是问郁华,“她说了什么?”
  郁华忽然为他这平静而感到不安,于是她沉默。
  “告诉我好吗,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坐在这里点了三支烟,准备离开的时候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她问,世界上有没有永不沉没的岛屿。”
  纪廷闻言,低头良久。
  止怡问,“为什么不去找她?”
  纪廷朝止怡微笑,“她问世界上有没有永不沉没的岛屿,可是她从来没有相信过,又怎么会有?”
  纪廷送走了妈妈和止怡,她们临走前都用担心的眼神看他,他说,“我很好,没事,真的没事。”
  就像做了一场梦,不管你梦醒后如何嗟叹,都没有办法把美梦延续,或把噩梦改写,你只能在现实中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
  止怡回到家的那个晚上给他打电话,“我好像把事情变糟了,也许我一开始不该去。”
  “不关你的事,想太多。”
  他不是安慰止怡,他和止安,就像在一个巨大的七彩泡沫里,四周光影流转,甜蜜得虚幻,经不起谁轻轻的一戳。就算止怡没有出现,他的梦也迟早粉碎。
  他用了整个的少年时代来希翼她,等待她,找寻她,可她只给了他三支烟的时间。
  一个星期后,莫郁华不顾科室主任的反对,执意请假前往上海,临行的时候,纪廷问她,“值得吗?”
  郁华说:“也许不值得,但我没考虑过。”
  她销假返回医院已经是三个月之后,实习已到尾声,关于谁去谁留的问题正式提到了台面上,以纪廷的一贯表现和莫郁华关键时期的长假而论,答案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医院方面已经正式跟纪廷的母校联系签约的事宜,一切只等纪廷回学校办好最后的论文答辩及毕业手续,便可签就业协议。袁教授也亲自找莫郁华谈了话,莫郁华说,关于这个结果,她心服口服。
  然而,基本上尘埃落定的一件事最后却由于纪廷的一个意外决定而让大多数人感到相当意外,他回校办妥手续之后,正式签下了家乡所在省城的一所三甲医院。
  没有人理解他的决定,就连他的父母,虽然也为他能回到身边而感到欣慰,但毕竟心存惋惜。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清醒的,很清醒。
  止安,我不是你,我没有翅膀。
  后来的日子,纪廷都在认真地生活,评职称、再深造、读博、写学术论文、几个重大的手术顺利成功、职务升迁,前途不可限量,就连原先并不看好他学医的纪培文也开始认同儿子的选择。他是病人眼里的好医生,父母眼里的好儿子、女同事眼中的好男人。生活一向厚待他,他没有什么不是一帆风顺,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他也许真的生来就适合眼前这条平稳而宽阔的路――虽然他从来就不明白,是他选择了这条路,还是这条路选择了他。
  28岁以后,家里开始担心他的终身大事,其实以他的条件,要找到一个好的女孩相当容易,纪培文和徐淑云也是晚婚,对待终身儿子的终身大事也算开明,本不该心急,只是几年前一些暧昧而零散的听闻,让他们对纪廷的感情生活始终存有担忧。这时的他们隐约也知道猜到儿子几年前执意前往G市和突然返回都与止安有关,他们并不了解当中的具体因由,也不明白内敛安静的儿子为什么会跟止安那样张扬而不安分的止安纠缠不清,从小到大一路走来,明明一直都是止怡跟他比较亲近,也曾试探地问过几次,他都缄默,那么多日子以来也对与她有关的事情绝口不提,纪培文和徐淑云怕触到他的痛处,私心里也盼望他能慢慢淡忘,因此更是避免在他面前说起那个人和关于她的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好在纪廷并没有像他们担忧地那样为一段感情而消沉,他认真工作,孝敬父母,关心身边的亲人和朋友,性格沉淀地益发的谦和沉静,除了越来越大的烟瘾,他并没有为年少时一段荒谬的感情而偏离他应该走的路。
  工作第三年的时候,纪廷在医院附近买了房子,有过搬出去单独生活的打算,无奈父母极力反对,这时徐淑云已经退了休,考虑到父母年迈孤单,膝下又只有自己一个儿子,他也只有打消了这个念头。
  彼时他们家所在的大学里已经重建了教工宿舍,像他父亲这样的专家级学者得到了相当大的优待,搬入了新建的教授楼。顾家也分得了新居,不过两家的距离毕竟不像从前那么近了。顾维桢和纪培文之间还是常来常往,人年级大了,旧友就显得益发可贵,然而汪帆过来的次数少了很多,两家人从前常在一处吃饭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纪廷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常回到小时候家附近的小路一带散步,顾家的新居还在这附近,他也常遇上止怡,两个人有时会在一起聊聊,有时候寒暄几句便离开。止怡身边也一直没有合适的另一半,双方父母并非没有旁敲侧击过,他们两人从小亲密,现在感情也不错,除了止怡看不见这一点微有遗憾外,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一对了。当被问起时,止怡的态度始终是一句话,“随缘吧。”可是她从小对纪廷的心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顾维桢和汪帆也因此很是困扰,无奈纪廷那方面始终沉默,他这样的沉默让徐淑云和纪培文即使有心撮合,也始终不好开口,在两边家长为两人的几次刻意安排后,纪廷反倒对止怡更加客气了,见面,也是礼貌地问候着。
  刘季林经常深恶痛绝地对纪廷说:“我他妈的总算明白,什么叫做不知好歹了,你小子怎么就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每次纪廷都是笑笑,说得多了,有一次他也问过刘季林,“你就这么盼望着我跟止怡在一起?以前好像都没觉得你这么无私伟大,不难受么?”
  刘季林就拉了他喝酒,纪廷不喝,只在旁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就连刘季林这个老烟民也说,“亏你做医生的,这么抽就不怕抽死你?”纪廷也不答腔。
  喝的有几分酒意的时候,刘季林拍打着纪廷的肩膀,难得地长吁短叹,“做人真他妈难,我有时就觉得,我是不是应该给你两拳,这样才像个男人,可是偏偏转念一想,你小子除了磨矶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错了,不爱就是不爱,有个屁办法?不过,在兄弟我面前你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要做一辈子和尚等顾止安那小妞了?”
  纪廷失笑,“我从没有想过要等谁。”
  刘季林嗤之以鼻,“少在我面前装,你对她那点心思,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号好孩子,其实就喜欢她那调调。不过话又说回来,也难怪你心动,是男人还见那双眼睛,那双腿……”
  “行了啊,喝多了。”纪廷淡淡地打断他。
  “我比你明白。顾止安这样的,谁爱上了都命都得短几年。”
  “别说这些。”纪廷按下刘季林拿杯的手,不让他继续再喝下去,他哪里理会。
  末了,醉得一塌糊涂之前,他摇晃着指着纪廷说,“真邪门了,你等得起,她等得起,我凭什么等不起。”
  纪廷送刘季林回去,他没有跟他说,永远不要轻言等待,等待是多么奢侈的东西。电影里,只需镜头切换,字幕上出现几行小字――二十年后,然后红颜白发,一切都有了结局,而现实的人生,三年五载,其中哪一秒钟不需要生生地捱,一辈子真长。
  他没有想过等待。
  渐渐的,他也不在抗拒父母、亲友、热心同事安排的各种形式的相亲,有同行,有女公务员,有外企白领,有律师记者,或聪颖、或温柔、或甜美,无一例外的动人,他的另一半灵魂每每悬浮到半空中,看着另一半的自己微笑,点头,寒暄,告别,然后问,“她们是谁?”
  渐渐的,就连他工作着的医院也有荒谬的小道流言,年轻女医生、小护士心中完美到无暇的纪医生竟然有可能是同性恋,否则年近三十,偏偏身边一个走得稍近的女人也没有。
  别人向他转述,他只觉得好笑。他明明没有想过等待谁,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罢了,真的,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真的,一个都没有。
  他有时会无意中经过旧教工宿舍区的那条小路,慢慢走绕到角落里,那片小草坪居然依旧如故,有一次,居然也有别的孩子在那写生,纪廷在那里停留了许久,然后回家。那天晚上,徐淑云发现儿子独自在书房待了很久,她走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他前面摆着的是她书架上的一本旧书,她看了一眼,不过是一首《鹧鸪天》。
  “……梦中未必丹青见……人间久别不成悲”。
  止怡26岁,她看不见这个世界已经是第九年,相比之下,她更习惯后面的那种计算方式。虽然她看不见,但她听得见父母的叹息。
  前段时间,舅妈出面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性朋友”,她本不想去,但也不像让父母伤心,便在汪帆的陪同下参加了那个饭局。从头至尾,她极少说话,回来之后,她听见舅妈说,男方对她是相当满意的,那男人是个高中老师,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三十五岁,跟妻子离异,身边有个7岁的女儿,舅妈还说,男方也不嫌弃她是个盲人,就看重了她的温婉可人,她也不小了,能选择的空间也不大,眼前这个机会是再难得不过的。
  当时她没有说话,感觉到一向疼爱她的妈妈也是沉默。
  三天后,对方的电话打到了她们家,是汪帆代她接的电话,挂了电话之后,汪帆对她说:“止怡,他约你一起出去走走。”
  止怡低头不说话,然后她听见妈妈说:“去吧,止怡,那男的妈妈也帮你留意了,长得挺端正,看得出脾气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对你印象挺好,应该能成。”
  她以为妈妈会为她拒绝的。
  “妈……我,我不想去。”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汪帆的声音里也有苦涩,“傻孩子,你的心思妈妈哪能不知道,你能等到几时?要没有当年那件事,好好的也就罢了,偏偏你的眼睛……听妈的,妈也舍不得你,但你总得找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我也知道这个男人结过婚,有孩子,那是委屈了你……”
  “我不舒服,妈,我进房间休息一会,舅妈那边,你帮我说声抱歉,也谢谢她了。”她摸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慢慢走回了房间。坐在床沿的桌子旁,她听到了妈妈一声长叹,下意思地摩挲着桌子上的金鱼缸,指尖不小心沾到了水,冰凉。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妈妈再次来敲她的门,她才回过神来,“止怡,你有朋友。”
  她知道是谁。果然,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止怡,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几条虎头龙睛得来地可不容易,我特意托了……你哭过了。”
  “没有,拿过来吧,一共多少条,什么颜色?”听到刘季林的声音,她才感到心里一松。他坐到她不远处的凳子上,兴致勃勃地给她说这几条金鱼的来历,说到高兴处,她凭感觉都可以想像得出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慢慢的,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跟刘季林的熟悉是从他有一次在学校里开车差点误撞了她开始的,那一次,她被他紧急的刹车声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玻璃缸碎了一地。其实她知道那一次怪不得他,是她没有察觉到驶近的车子,不过他还是不断道歉,而且几天后还赔了她一套价值不菲的家庭养鱼设备。由于纪廷的关系,她跟刘季林以前也认识,起初也正因为这层关系,刘季林对她分外照顾。她和他性格差异很大,开始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更深的交流,可是慢慢地基础久了,她也发现这个不时在她面前爆粗口后自责不已的刘季林也是个妙人,他也开始对她越来越关照。
  起初汪帆和顾维桢对止怡和刘季林的交情并不持赞同态度,在他们看来,刘季林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虽然有点小钱,但毕竟市侩,而且止怡单纯,他复杂,他们总担心他不怀好意,唯恐女儿吃了亏,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止怡始终没有找个伴的打算,他们也开始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现实,不管在他们眼里的女儿是怎么如珠如宝,可在外人看来,她也只是个教书人家的身有残疾的女孩,他们认为足以匹配的人家,未必会接受这样的一个妻子、媳妇。
  止怡的心事他们何尝不知道,纪廷刚回来的那一两年,他们也以为止怡跟他应该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果能够那样,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虽然他曾经……但是他毕竟是止怡心里喜欢,而且绝对会好好待止怡的一个人。哪知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纪廷虽然没有明确拒绝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确对止怡无意。为此汪帆虽然心中暗存一丝恼意,但小儿女的情事,即使是当事人的父母至亲,又能有什么法子?于是这一两年,夫妇俩也心知肚明,止怡如果能够嫁给刘季林,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的归宿了,看刘季林这几年对止怡规规矩矩的,看得出是有心,他们还求什么,不过是希望女儿下半生幸福无忧罢了,于是暗暗地松了口。哪想到止怡这个实心眼的傻孩子,明知道刘季林不可能对她无意,还是一径装作浑然未觉。汪帆也暗示过她,不要错过,她居然说,“妈妈,别逼我。”一来二往,他们也不报希望了,这才有了止怡舅妈介绍对象的一出。
  止怡听着刘季林滔滔不绝的笑话,心里并非不开心。有时候她也奇怪,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地适应着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她第一次开怀的笑,竟是源于一向被爸妈看做不良分子的刘季林。她不傻,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几年如一日地关心,陪伴一个女人,心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很多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明确对她说:“止怡,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让你一辈子那么开心。”
  她真感激他,在他身边她得到了全然的放松和毫无负担地快乐,这样的快乐即使是在纪廷身边的时候,她也是没有感受过的,她想着纪廷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一棵草,平凡的,卑微的,但她愿意低到泥地里去等他。他没爱过她,18岁那一年电光火石间的那一刹,她失去的不仅是光明,还有她憧憬的爱情,原来他心里那个人一直是止安,她那么爱着的止安。
  止怡不恨止安,从来就没有,她想,要是她是纪廷,她也会飞蛾扑火地去爱止安那样的女孩,她也真心疼她惟一的妹妹,止安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太多事情对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可她没法不爱纪廷,纪廷是她记忆中还存有色彩的少女时期惟一的念想,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那么爱他,还是习惯了爱他。习惯多么可怕,就像人需要空气,就像鱼需要水,她需要爱他。
  聊了很久,止怡才想起来应该找个新的玻璃缸把他带来的鱼放进去,她摸出了适合的鱼缸,刘季林自告奋勇地把袋里的鱼往缸里倒。
  “小心点。”她叮嘱,话音没落,就听到了他“哎呀”一声,接着是几声在地板上扑腾地微响。她着急,早知道他不是个做细活的人,心疼着落地的鱼,不由分说就蹲下身去摸索,“我来我来”,他按住她没有方向的手,“快,离水时间长了就没法活了。”她的话里带着焦灼,他两手并用地想要抓住那条鱼,无奈离水的金鱼扑腾得厉害,鱼身本又滑腻,几次触到竟都没法抓牢在手。止怡在旁,听着鱼尾扑打的声音,那无望的挣扎,一声比一声更弱。
  刘季林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越忙就越乱,“算了。”止怡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他困惑地转身,她的手凉的可怕,“由得它去,说不定这样也好。”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两人静默地听着那挣扎的声音渐渐归于沉寂,它再也不动了。
  “止怡?”他一向快乐的声音里也有担忧。
  “没事,我没事。”她摇头,手还抓在他的臂上,试着用一个微笑来安抚他的疑惑,却毫无预兆地,无声痛哭。
  刘季林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这可怜的女孩,他怕惊动了她的父母难以解释,只得笨拙地轻拍她的背,任她流泪。直到她终于平息,他才服着她坐了起来,犹豫着,但是还是拿出了来的时候就带着的一本杂志,止怡看不见,但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本国内著名的男性精品周刊的封面人物,美丽得锋芒毕露的女子似笑非笑,一双凤眼似是无情,偏又引人遐思,杂志的下角是一行显著的文字――《顾止安的视觉盛宴》,翻开内页,除了大版的人物图片外,还有着详细的文字介绍,有“国内新锐油画家顾止安的各人画展近期举办,业内外人士关注者众”这样中规中矩的文字,也不乏“她的画是美妙的艺术,她则是上帝的艺术”之类耸动的标题,当然,更多的的是“神秘富商狂追不舍,千金珠宝难买佳人一笑”之类的八卦。
  他一字一句地念,止怡静静地听。最后,她问他要过杂志,按照他说的位置,用手指轻触着止安的照片,精装的铜版纸,光滑中带着凉意,止安,她的妹妹。
  “他知道吗?”
  刘季林愣了一下,马上反应归来,“不,我还没告诉他,他很少看这样的杂志。”
  “是吗。”止怡的手没有从杂志上离开,然后,在刘季林的注视下,她抬起手,将巨幅的杂志封面硬生生撕下,然后费力地一点一点,撕至粉碎。
  纪廷晚上回家吃饭,他们家单独吃饭的时候一向崇尚食不言,寝不语,因此一向俱是各自默默地用餐。忽然之间,徐淑云叹了一声,纪廷和父亲对望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诧异,于是他放下碗,“妈,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出去买点东西,在学校门口遇上了你汪阿姨,顺口问了一句止怡最近怎么样,她眼眶都红了,说是前段时间亲戚给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对象,男方对止怡挺满意的,她也去见了一次,你汪阿姨劝她缘分来了不要错过,她索性说,她这辈子是谁也不嫁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可惜……”
  纪廷不语,继续吃饭,过了一会,还是回避不了母亲担忧的眼神,“妈,您究竟想说什么?”
  徐淑云说,“儿子,妈也不是干涉你的事。只不过,你汪阿姨嘴上没说什么,止怡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明明从小那么投缘,为什么就偏偏走不到一块,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耗下去……”
  “别说了,妈。”纪廷淡淡地没有什么表情,徐淑云忽然觉得,为什么过去她从来没有觉得儿子惯来温润的神态后面是那么漠然。“止怡有权决定她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至于我,我只能说,感情的事并不一定非此即彼,没错,我和止怡感情一直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耽误她。我这么大的人了,心里有数,您别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徐淑云摇头。
  纪培文拍了拍妻子的手,“吃饭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相信纪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淑云这才罢了。
  纪廷笑着给妈妈夹菜,再低头吃饭时,味如嚼蜡。妈妈说的这件事其实他已经从刘季林那里听说,他没有告诉妈妈,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止怡不时会来找他,给他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前几天他刚下班,就接到她的电话,说是她想去美发店洗头发,但是她家往美发店的那条路现在正在路面改造,她一个人去不了,正好家里父母都没时间,问他有没有空,想麻烦他送她去。
  开始的时候纪廷有些为难的,但是想到她眼睛不方便,的确需要人照顾,既然她都给他打了电话,就算是出于对邻家妹妹的关照,也不便拒绝,所以就陪了她去。
  他没想到女孩子护理头发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又是洗发又是焗营养油,末了还需要修剪,他在旁一等竟然就是两个多小时,还要他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一切完毕之后,他走到止怡身边,问,“好了吗,止怡,我送你回家?”
  止怡还坐在镜子,她把头转向纪廷的方向浅浅地笑,“好看吗?”
  他怔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她的头发。止怡的头发一直很漂亮,她也一直很爱惜这把秀发,不烫不染,自然垂直黑亮地披泄在身后,衬着她白生生的一张素净清秀的面庞,别有一番楚楚动人。
  “挺好的。”他说。不期然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她闪过失望的神情,他知道这不时她想要的答案,心里也有一丝难过,但他不能给她错觉,哪怕只是一点,那只会更耽误了她。
  止怡低头,发丝垂了下来,半掩住脸,声如蚊吟“你不喜欢。”
  “没有呀,我真的觉得挺好的,不过我是外行,也说不出什么。”他笑着说。
  “是吗?”她这才淡去了郁郁的神色,嘴角带笑,“你说我要是剪短了头发会不会好看?”
  “嗯……应该也挺好吧,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纪廷只得含糊其辞。“止怡,回去吧。”
  她没有说什么,乖乖地让他送回去。
  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过机会,不过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很抱歉地说是医院有事,然后打电话给刘季林,其实刘季林何尝不时玲珑心肝的一个人,其中的总总他也了然,只不过按下不提。
  本来纪廷心想,只要他不动声色地淡处理,止怡也会慢慢明白,事情便会慢慢地过去,没想到饭桌上妈妈就提起这件事,心里也是一声叹息。
  次日晚上他值夜班,查房时经过其中一间,发现里面一个胃穿孔的病人按了许久的呼叫灯,也没有值班护士和医生前来,他问清楚情况,便走回值班室,只见两个小护士跟今晚的值班医生小张三人头碰头地围成一圈,不知道在津津有味地研究什么,直到他轻敲了一下门,三人才反应过来。
  “纪主任……”小张刚来医院一年多,分到纪廷的科室,表现一直都不错,不过他对一向温和沉静的普外科主任纪廷心存几分忌惮,纪廷不是个苛刻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都相当好说话,他业务精湛,但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从来不吝指导,即使出错了耐心纠正,从不出口伤人,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虽温和讲理,但礼貌的后面是淡淡地疏离,并不好亲近,而且在工作方面相当严谨,要求很高。所以,在纪廷轻声说了句,“我想你们应该去看看37床按了这么久的呼叫灯,到底有什么事”之后,小张和两个护士都惭愧得满脸通红,其中一个护士急急忙忙地跟着小张去了,余下一个手里拿着本杂志,放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
  纪廷走过去,“什么有趣的东西,让你们连值班的正事都不记得了。”
  他脸上是有笑意的,那小护士却慌得不行,于是他干脆轻轻那过那本杂志,随意地翻了几页,然后微皱着眉将它递回护士手里,“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杂志上的究竟是别人的生活,为了这个耽误正常的工作,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就不好了。”
  小护士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的,下次我会注意。”
  纪廷也笑了笑,走出了值班室。
  结束了夜班,驱车回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的亮了起来,开进学校的时候,他不经意看了看车窗外的天空,那是一种水洗过一半的淡青色,在朝东的那一面,晕着浅浅的红,多少次,他在这样的清晨十分下班回家,居然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头顶上的天空,拂晓的这一刻,原来是这样地美。他没有直接开回家,而是将车停在了小院的小道边上,下了车,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脚下是带着湿意的草地,他良久地仰望天际,深深地呼吸,天高云渺。偶有一点黑影滑过,越来越远,不知只影向谁去,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上的鸟儿此刻俯瞰,是否也会看到抬头仰望的他。
  直到那层青色慢慢褪去,霞光渐盛,他才将车开会自家楼下的车库停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些疲惫,一夜没睡,竟然觉得额角微微地疼,他向楼梯口的方向走去,眼光流连处,不经意看到一个背影,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个消瘦的背影的主人有着一头微乱的短发,风过时,短发轻扬,露出似曾相似的侧面轮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连老天也终于察觉到他即将溺毙的孤单了吗?
  “止……怡?”
  眼前的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转头,白皙娟秀的容颜,空茫的眼睛,不是止怡又是谁?只是那把披肩的秀发不复存在。
  明知道她看不见,纪廷还是把脸偏到一边,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遏制得住刹那间往眼里汹涌的热流,果真是昏了头。就像濒死的病人等来了一种足以回天的特效药,狂喜而又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修来这样的好运气,正待一口服下,才被告知原来今天是愚人节。当真荒谬又残忍!
  “你回来了。”她笑得无邪,全然不知身边曾有人从天堂坠下。
  “嗯。”她听见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认不出我来了?”她侧着头朝他笑,几曾何时,这笑容那么熟悉。
  “为什么?你的头发!”他试着轻松一点,但话出了口才知道语句生硬。
  止怡听出来了,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我以为你会喜欢。”
  真没用,纪廷对着天空深深呼吸,结果还是视线模糊,他把眼前惶然不安的女孩拥在怀里,就像拥住了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能清醒一点?”
  她听不到他的话,只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连呼吸都会把这个梦惊碎。
  她在幸福的漩涡中剧烈回旋,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止怡,她要回来了。”
  终于,她在漩涡中坠了下去,曾经以为习惯了的水温原来那么冷,真冷!
  纪廷在外的房子两年前已经租了出去,从父母家出来,仓促之间也不便立刻终止与租户的协议,所以几天以来,他都住在医院附近的酒店里。想必是被他伤透了心,直到他登上前往G市的飞机之前,父母都没有给他打过电话,那个凌晨的静夜所有一切,就像他曾经最珍爱的钧窑葱翠青缕孔细口瓶,在他脚下破碎,他踩着那一地碎片走出去,疼,却没想过回头。
  他到G市的第二天正是止安画展最后一天,绿地中央艺术馆里,他看到了许多的画和许多的人,但唯独没有看见她。也许她曾经来过,在簇拥的人群和镁光灯中短暂的停留,他的视线捕捉不到她的影踪,于是他长时间地停留在她的画作前,每一幅,都长久地凝望,他想像着它们曾经是怎么在她的手中诞生,或者她的手指也这样抚摸过它们,或者她的视线也这样在它们身上停留,就这样,每一幅画在他眼前都有了生命。
  她的画像她的人一样,惊艳的后面藏着泠洌和不安。他试着透过它们来洞察她当时每一分细微的情绪,从一个孤身闯荡异乡的年轻女孩到一举成名的新锐女油画家,每一步,她是怎样走过的,是快乐的,还是依旧孤寂,有没有找到真正能安心停靠的岛屿……训练有素的展厅管理人员走到他身边,歉意地提醒着他闭馆的时间已到,他转过身,才惊觉宽阔而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抱歉地朝管理人员笑笑,往门外走,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鉴人,他听到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
  晚上是莫郁华单独给他接风。离开G大附属医院这几年,那些旧同事里还有联系的也只剩下了她,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不过是彼此到对方的城市公差之余一同吃顿饭,平时偶尔会通通电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互相就专业上的一些问题进行咨询或交换意见,有时也问问对方的近况,所以他也知道,郁华直到现在依旧是单身一个人。所以坐下来一阵之后,他看着她也不禁叹息,“我记得你跟我同年,你毕竟是个女人,该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别蹉跎了自己。”
  郁华只是笑,“同样的道理在你身上同样适用。”
  纪廷自嘲,“是呀,我差点忘了我自己都好不到哪里去,哪有资格说你。”
  郁华摇头,“不是的,你跟我不一样,至少你有回忆……别说这个,看你的样子,今天应该是失望而归。”见纪廷不语,她低头,从包里翻出了一份东西,沉默地推到他面前。
  他拿了起来,打开,原来是一张印制地相当别致精巧的拍卖会邀请函,上面写着“荣宝斋当代油画精品拍卖会”,时间是三天之后,邀请函的显著位置上是长长一列画家姓名,当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大师级人物,也有这几年小荷新立的年轻画家,顾止安三个字正好名列其中。附在邀请函之后的出了竞价号牌之外还有《拍卖须知》、《拍品目录》等详细的拍卖资料,厚厚地装订成一册。
  纪廷有些讶然地看着莫郁华,她说,“就算今天的画展她没有到场,三天后的这个拍卖会现场你一定可以见到她,据说这已经是本年度最大的油画拍卖会,她很不错,你的运气也是。”
  “这个……能告诉我从哪里来的吗?”他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艺术品从来就只是有钱人的玩具,尤其像这样规格的油画拍卖会,所有的竞标人都必须事前经过严格的竞买登记和资格预审,能受到这样附有竞价号牌的邀请函的人,必定是非富即贵,绝非是他们这样等闲人家可以拿到手的东西。
  郁华笑笑,“放心吧,这个是我托了一个好朋友的丈夫拿到的,希望可以帮到你。”
  莫郁华不是个矫情的人,而且这个东西也许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所以纪廷也没有来那套虚伪的客套,他收下,出了谢谢,也的确没有别的语言。
  “别谢我,我最不喜欢欠人,这样真好,我们终于扯平了。”
  拍卖会地点定于G市著名的丽景酒店二楼大宴会厅,纪廷到的时候距离早上8:30正式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会,但拍卖场上已坐定了不少人,不断走进来的来客中不少是在电视上熟悉的面孔,开始的时候纪廷认为这样名流云集的拍卖会现场会是一个极尽招摇之能事的名利场,没有想到的是大部分前来的受邀者都相当低调,即使坐定了之后也只是跟身边的熟人低声交换对自己中意的标的物的意见,显然,经过了三天时间的预展,这次拍卖会成功地吸引了这些大主顾的眼球,不少人是有备而来。
  拍卖行对持函的客人都相当礼遇,在他们的引导下,纪廷选择了相对靠中的位置坐了下来,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过漫长,随着钟声轻鸣,拍卖正式开始,嗡声不断的现场很快安静了下来,拍卖行司仪首先对本次拍卖的主要画作进行了简要的介绍,同时也向在场的众人介绍了出席本次拍卖的一些知名画家,纪廷看见那一个个神情矜持清高的画家站起身来微微欠身置疑,不仅一再地失望,里面并没有止安。
  通常拍卖会的前半段时期都不会有太出彩的作品,不过是走走过场,也吸引不了多少注意力,纪廷对其余画家的作品也没有多大兴趣,一个早上就在焦急失望中过去。午间只休息四十分钟,拍卖行给来客准备了简单但精致的午餐茶点,纪廷看到身边不少人就这样就着矿泉水匆匆地吃了点东西,这些平时在各个领域上的风云人物,在这个时候,难得地耐心,就像一个个等待心爱玩具的孩子。
  止安这几年名声渐盛,但说到底仍是成名不久,又尚年轻,所以纪廷也深知她绝不可能在最后压轴,所以下午的拍卖开始不久,纪廷便听到台上的拍卖师对着台下的众人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将要派出的是近年来国内油画界异军突起的年轻女油画家顾止安小姐的三幅作品,顾小姐的画作不久前曾在香港佳士德精品大拍中高价定槌,其作品的风格和艺术价值也被国内主流艺术专业媒体广为报道,今天这三幅油画是她本人也较为喜爱并挑选出来的作品,都称得上是上乘佳作,在竞拍开始之间,请容许我插入一点小小的花絮,我想大家也会谅解,因为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顾止安小姐本人来到拍卖现场,有请顾小姐……”
  纪廷听到身边嗡嗡地交谈声再次响起,然而这与他有什么相干?他不过是想看看她。
  她从台后走出来的时候,纪廷脑子里回旋的声音一再盖过了身边忽然渐高的交谈声,他低头,看见自己因为捏紧桌椅扶手而发白的指节。
  她还是那个样子,满不在乎地站在众人瞩目的台上,勾起嘴角笑着,就像站在自家屋后的草地上。如果一定要说改变的话,几年的时光将顾止安眼里的青涩和叛逆带走了,狷介依旧,但更多的是顾盼自若。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也无怪乎主办方会想出这样的法子,这么一来果然大多数人的眼球都被吸引了过去。
  整个拍卖会的时间安排得相当紧凑,拍卖师也并不过多废话,简单介绍之后直接一脸笑意地看着止安,“顾小姐,我们很想知道的是,作为国内优秀的青年油画家,你认为你的作品广受业内外人士青睐的关键魅力在于哪里?”
  止安微眯着眼睛看着拍卖师粲然一笑,“很简单,在国内画画的女人里,比我漂亮的画得没有我好,画的比我好的没我漂亮,仅此而已。”
  台下笑声一片,年轻的拍卖师也忍俊不住,“顾小姐果然如传闻中的颇有个性,那么对于今天拿出来拍卖的三幅作品,你本人作何评价?”
  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这三幅作品中我有认为技巧比较成熟的,也有我个人喜欢的。”
  “那么,可以透露一下哪一幅是你比较喜欢的吗。”
  止安神态轻松地耸肩,“我想这个问题现在并不重要。”
  “那好,现在我们首先看到的是顾止安小姐的一幅立体派风格的油画《春日》,起拍价8万元人民币,每次叫价5000元人民币,现在竞拍开始……”
  纪廷坐在台下,静静看着身边的竞价牌此起彼伏,她嘴角始终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很明白对止安的邀请不过是主办方特意制造的噱头,然而这样的噱头无意是精明的安排,这次拍卖会上比止安知名,作品价值远高于她的画家大有人在,可在坐的买家里毕竟男人居多,有多少人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举牌。第一幅画最后以34万元人民币定槌。在收藏界里,国内当代油画并不受青睐,以止安这样崭露头角的新人,即使风头正键,作品每平方尺的价格也不过在1万元左右,所以,像《春日》这样3000mm×1800mm左右规格的画作能拍出这样的价钱,实在堪称惊人。
  竞得这幅画的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子,眉目端正,衣着考究,显然无非是千金买一笑的世家公子或青年才俊,拍卖师对他说声恭喜,他看着止安笑得踌躇满志,止安依旧笑得懒洋洋,眼神游离,看不出在想什么。
  第二幅人物肖像被一名富态的中年男子以36万5千的价格收入囊中,这个价格已经超过了前面一位在油画届浸淫多年,小有名气的中年学院派男画家的作品竞价。
  第三幅画拿出来的时候,在座的不少行家都很意外的发现这幅画对比刚才那两幅作品,笔法很明显的稚嫩许多,构图也相当奇怪,仔细看才知道,画上描绘的是从地面角度仰视的黄昏时的天空,色调的运用也称不上高明。刚才那两幅画的技巧虽然也并未臻于完美,但至少可以让人感觉到她的才华洋溢,对比起来,这一幅被命名为《我的晨曦》的作品要失色许多,而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看出,从画面的方位和太阳西沉的角度来看,那绝对应该是日落之前而非清晨。
  是的,没有人理解,除了他,只有他。从那幅画被展示出来的那一刻,纪廷觉得体内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不会忘记那个黄昏,17岁的纪廷和14岁的顾止安静静地并排躺在校园角落里的草地上,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西沉,夜色无声而柔软地包裹着他们。那一天身边的老榕树也是这样结出了紫黑色的果实,那只不知名的鸟也是这样在落日余辉中徐徐归去,那片云也是这样极淡的紫色中镀了一圈红,那一天的顾止安第一次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她在男孩笨拙的关心的羞怒交加地跑开……13年之后,她才说,那是她的晨曦。
  每个人都在议论这这幅奇怪的作品,谁会在意一个低头落泪的男人?
  当纪廷以若无其事的脸孔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幅《我的晨曦》竞拍价已被抬到了28万,他没有犹疑,第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拍卖师的声声报价中,拍卖还在继续,当叫价超过30万的时候,依旧不肯松口的也只剩下三人,32万的时候,那名富态的中年男子呵呵一笑,摇头作罢,他毕竟是个精明人,知道即使顾止安再令人神往,这幅稚嫩的作品也值不了这个价钱,如此一来,就只有那名男子和纪廷还执著于那幅画的归属。
  拍卖师第一次喊过40万时,台下哗然一片,许多的人都开始张望这两个男子,一个始终笑得成竹在胸,一个则淡淡地面无表情,止安站在台上,从纪廷第一次举牌开始她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与己无关的一场游戏。
  当手里的牌落下,而拍卖师叫出43万时,纪廷已经什么都不去考虑。他出生书香世家,没有为柴米发愁过,工作之后也收入颇丰,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一个有钱人,跟在坐的人相比更是贻笑大方,然而他更知道,那幅画――他必须得到它。
  45万5的时候,那名男子也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正待继续扬手,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走到那男子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那男子再次转头,这一次眼神里已带了诧异,接着便坐在原处,再没有了动静。
  “45万5一次,45万5两次,45万5三次,恭喜这位先生获得了顾止安小姐的这幅《我的晨曦》。”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纪廷微微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待到他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到后方签订了《拍卖成交确认书》之后,灯火辉煌的拍卖现场,一切还在继续,止安已经不见踪影。
  “先生,您的手续已经办妥,标的物的价款和手续费麻烦您在7日内汇入指定账户,相关票据和您拍下的标的物我们在结算完毕亲自给您送去。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知道,这幅画的作者――顾止安,她现在在哪里?”
  “顾小姐?她刚才已经离开了。”
  纪廷出了酒店大门,才知道外面雨下得那样大,明明是午后,滂沱的大雨让天地都凄迷,他站在大厅前的出口处,已经有水滴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殷勤的服务生为了撑了伞,“先生,您是否要出去,我可以为你叫车。”他是要离开,可是应该往哪里去?
  “谢谢。”他朝年轻的服务生微笑,然后走了出去,撑着伞的服务生一下子没有赶上他,他身上几乎是瞬间全湿透了。一辆银灰色的跑车从他身边急速驶过,车轮激起的水花飞溅了他一身,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看着那辆车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然后完全被吞噬在雨里。
  他站在雨里,一直没有动弹,雨水把他的视线都模糊,所以他可以无视身边的车辆行人经过时无异于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他只等待着一个方向,尽管那里除了连天接地的雨水什么也没有。
  当那点银灰色慢慢的清晰,然后再次停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开始相信那是幻觉。车窗摇下,里面的人隔着雨水静静看着他。从小到大,他都是衣履洁净,光华内敛的模样,连她也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狼狈,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往下淌水,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干净澄澈。就在她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这双眼睛还在在呎尺俯视着她,她还记得那扇子一样的长睫毛曾轻轻地刷过她的面颊,痒痒地,带着他呼吸的温度。
  当时的他说;“岛屿一直都在。”
  她竟然相信过。
  “你听说过亚特兰提斯吧,止安。远古时代最大的岛屿,一天一夜之间神秘地沉没在大西洋深处。它在海底几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远不会变成海水。”
  “这没有意义。”
  她送他到达下榻的酒店,“回去,继续做个好孩子。对了,把你的账号给我,那幅画的钱我稍后会汇到你的户头。”
  他没有告诉她,他回不去了。
  “那幅画我是不会还给你,《我的晨曦》,那个记忆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止安无限讥讽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原来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纪廷少见的尖锐。
  “下车。”她不顾车外大雨滂沱,倾过身去推开车门。
  纪廷忍耐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她莫名的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滚下车去。”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任她蛮横地推搡,然后在她一个无力的时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旧湿得厉害,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湿意迅速地传递给她,就像他们所有的记忆,潮湿的,黏稠的,纠缠的。
  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在交贴着的两人中间震动,他摸索着接起,电话那头刘季林的声音无比疲惫,“止怡又进了医院,她已经一连几天咽不下东西了,喂了进去,又吐了出来。”
  “你知道,我帮不了她。”
  “谁都帮不了她。”
  他挂了电话,掩不住难过。止安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重重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止怡……她有事?”
  他点头,不想骗她,“她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更是越来越虚弱,如果她不肯放过自己,谁也没有办法。”他的话音落下,感觉到止安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从来没有主动握过住他。
  “我知道亚特兰提斯,至今没有人可以证明它的存在。既然它沉没了,还不如永远融到海水里。”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慢慢地拿开她的手,冷笑,“谁都没有权利安排我应该怎样生活,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双手置于方向盘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雨刮,很久之后,她听见他开启车门的声音。
  在他离开之前,她说,“带我去看看她。”
  他们回到止怡住进的医院是次日的下午,这也是纪廷工作的地方,止安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十八岁离家后,她没有回到过家乡,也没有见到过止怡和她所有的家人。他试着抓紧她另一只手,却被她无比冷静地拿开,疏离,这就是一路上她给他的惟一表情。
  病房里除了床上吊着点滴的止怡之外再无旁人,不知道为什么,连纪廷都觉得松了口气。止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止怡的身边,看着床上的人,清醒着的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是九年前道别的那个深夜,止安眼里的止怡都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让她心惊,她双眼紧闭,枯瘦蜡黄得面目全非,就像一朵本该绽放,却忽然凋谢的花。止安莫名地想起了也是病床上的另一张枯萎的容颜,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让她如坠冰窖,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在她面前这样离开?就连曾经给过她惟一亲情的止怡也不能幸免?
  她的手指轻轻碰触止怡枯瘦而插满了管子的手背,飞快地缩了回去,慢慢地揪住了她手边的白色床单。没有人作声,病房里只剩下止怡轻浅到微不可闻的呼吸。
  止怡还是醒了过来。有时候纪廷也不得不相信她们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感应。
  “谁?”止怡虚弱地问。
  止安没有回答,纪廷只得说了一声,“止怡,是我。”
  “你来了?”止怡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止安在我身边,她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
  “止怡你别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面对这样的止怡,纪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真的是有情皆孽,所有爱着的人都不幸福?
  “如果我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来看我?”止怡苦笑。却忽然听到一声不属于纪廷的轻微叹息,那声叹息离她那样近,熟悉得像是做梦,她的手本能地摸索着,轻轻一动便触碰到另一只手。
  “止安?是你吗?是不是你?”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她触碰到的那只手紧紧抓住她。止怡躺在床上,忽然泪如雨下,止安却没有哭,她只是抓着姐姐的手,看着她流泪。
  直到泪水流干,止怡才低声说,“纪廷,你终于还是找到了她,也不枉费你连家连父母都不要了。”察觉到握住她的手一松,止怡反手抓住止安,“止安,你别走。你是我惟一的妹妹,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从小你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总盼望着我的关心能让你开心一点,你离开了多少年,我就牵挂了多少年。如果说我不爱你,我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刚才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在梦中见到你。原来我那么自私,难怪老天也惩罚我。”
  “你放心,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你没事,我就走。”这是止安在病房里说的第一句话。
  止怡挤出一个笑容,在枕上轻轻摇头,“没用,止安。你走了,他不会留下,即使留下了,心也不在。就像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没有见他开心笑过。我们是亲姐妹,一起长大,你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胆子大,什么都比我好,我都不在乎。小的时候,你什么都喜欢跟我争,妈妈给我买棒棒糖,也给了你一支,可你偏不不要,非要我这一支,上了小学,爸爸给我们每人一个书包,我的是红色,你的是蓝色,你明明最讨厌红色,却一定要跟我换,我都依你,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
  “是,你什么都依我,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才可以说不争。我换得了你的书包,抢得了你的棒棒糖,可我抢不到你最让我羡慕的东西,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不爱我,就算我什么都比你好,又有什么用,他们都不爱我。”止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她明明只是想回来看看止怡,然而止怡的几句话,就轻易触到了她藏在心里最疼的地方。
  “可是现在是你赢了,止安,你有纪廷这样爱你。你试过永远在黑暗中的感觉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再美好的东西都是没有色彩没有温度的,多绝望!没有试过对吧,你的天地太广阔了,可以活的无比精彩,你没有他只是遗憾,可是我没有他,就是最后一点期盼也没有了。”
  “我没有跟你争过他!”止安站了起来,“只要你们愿意,完全可以白头到老,只不过人不是物件,你要我怎么让?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应该回来,不过止怡,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像你这样。”她摆脱止怡的手就要走,纪廷拦住她,被她狠狠推到一边。
  刚推门进来的汪帆和顾维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床上抽泣的止怡,趔趄的纪廷和表情古怪的止安。
  “止安,你回来了?你们究竟怎么了。”咋然见到久别的小女儿,顾维桢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有喜悦,然而当中又掺杂了太多的尴尬,还有此刻的惊讶。
  止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擦身而过。快步走到止怡床前的汪帆看到泣不成声的止怡,爱女心切的她顿时咬牙叫住了已走到门边的人,“顾止安,你究竟想怎么样才放过他们?”
  止安的手抓紧门把,吸了口气,又把手收了回来,“你说对了,我凭什么放过他们。”
  汪帆气得脸色瞬白,“你可以恨我们,止怡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已经害得她看不见了,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止安看着沉默的顾维桢,这一切多么荒谬。“我就是恨你们。就算我不回来,他们两个也别想在一起!”
  “你恨我们?我们好歹也养大了你,你的生母呢,她连看都不看你!你现在是年轻,不过是仗着漂亮,男人都围着你转,可是别得意得太早,汪茗当年也跟你一样,最后呢,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汪帆半抱住止怡,对止安说完又转向纪廷,“你就糊涂吧,病床上的这个人,是小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照顾的,这也就罢了,现在你竟然为了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连爸妈都不要,你知不知道,你爸气得高血压复发,你妈就天天在家哭,有本事你就跟这她去吧,看看落得个什么下场?”
  止安用力地拉门,第一次连门把都忘了旋开,她对着怔怔的纪廷说:“她说得有道理,也好,我给你两条路,要么别再糊涂,留下来好好地过你的日子,要么你丢开所有的这些跟我走,从此再也别回来,看看你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不等他回答,独自一个人匆匆奔下楼,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抬头望着天空,害怕自己会流泪。她等待的那个人也许会追随上来,也许不会。
  太阳快要下山了,又是一个黄昏,黄昏的后面是漫长的黑夜,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落日也是这样的圆,午睡后从梦中惊醒的女孩一个人蹲在她的秘密角落里,流着泪看着黑夜慢慢地袭来,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说:“有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这才发现自己走得那么急,竟然是因为不敢回头,害怕蓦然回首,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个少年。

  尾声
  他问过我很多次,那一天,为什么要他作选择。
  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
  止怡说,“太多个为什么,就像我们姐妹俩走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止安,在我最恨你的时候,晚上闭上了眼睛,都只记得你是我妹妹。就当为你自己赌一个理由,为他赌一个机会,你这都不敢?”我从没有见过止怡那样的决然。
  “那你呢,你赌什么?”当时我问。
  “我赌我的死心。”
  我不知道最后我们谁算赢谁又算输。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永不沉没的岛屿。
  他说,有。只要你相信。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