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羽:忘了忘记

(2008-12-03 15:58:15) 下一个

  (一) 十年修得同船渡
  飞机在万米高空航行,气流平稳,无一丝抖动,仿佛只是悬在半空,可一笑心里清楚,每分每秒,都在接近那座城市,接近那个人。
  一笑姓颜,颜昊天的颜。
  八岁那年一场车祸,头部重创,深度昏迷,仿佛进入一个无限冗长的梦魇,永远无法摆脱,全身似被大象踩过,脑袋里有无数个小人奔跑呼啸,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周,竟也精疲力竭。
  完全醒来的那刻,许是刚刚注射过什么镇痛剂,四肢百骸久违的安静,不再用剧痛提醒她每个零部件的存在。
  睁开眼,便看到了颜昊天。
  阳光从一格格的长窗照进室内,洒在他的身后,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这实在不像还在噩梦里会有的景象,心里一松,竟笑了起来。
  似乎很多昏迷的病人醒来后都会看到一片白色,然后问:“我这是在哪?”。
  她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镀着金边的男人,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谁?”
  “我是颜昊天。”
  “那……我是谁?”
  “你是一……一笑”他说,“颜一笑。”
  背光处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他的声音低缓沉稳,让人安心。
  然后,然后她又睡着了。
  如果八岁的一笑可以未卜先知,知道多年后她会爱上这个叫颜昊天的男人,当时就算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也要大声地说:“不不不,我不要做颜一笑,张一笑李一笑都可以,只要不是颜一笑!”
  可惜她是个普通的八岁小儿,只知头痛很痛,尚不知心痛更痛。
  于是她只是睡着了。
  那场车祸夺走了她的父母,彻彻底底地夺走了他们。除了肉身,还有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
  医生把她散了黄的脑组织一一归位,对于大脑的神经活动却无能为力,那是上帝的杰作。
  一笑患了解离性失忆症。
  她忘了她是谁,忘了她的父母,忘了所有她以前的生活经历,可颇有些讽刺意味的是,与此同时,她却能流利地背出《三字经》、《增广贤文》和一大堆诗词曲赋,颜昊天说,也许父母本来想把她培养成国学大师。
  颜昊天收养了她,他是一笑父母的挚友。
  一笑常常想,不知是否应该为此而感谢命运,还是诅咒它。
  她痛恨做颜昊天的女儿,可如果他没有收养她,也许她只是他生命里的路人甲,而如果没有颜昊天,又怎么会有今天的颜一笑。
  To be or not to be,这个游戏如此有趣,若你是命运女神,也会玩不腻。
  ……
  “小姐,需要毯子吗?”
  一个甜软的女声传来,一笑一怔,旋即回过神。
  又是那个圆圆脸的空乘小姐,她已经来问过两遍要不要耳机,三遍要不要报纸,还有N遍要不要加饮料,现在又来问毯子了,真是个执着的小妞。
  一笑抬起头,促黠地眨眨眼,说:“暂时不用,谢谢。”
  圆脸小妹知道她在打趣她,大眼睛慌乱地忽闪了两下,脸微微红。
  小妹醉翁之意不在酒,前排C座的一位东方男子,从飞机起飞后便对着一台笔记本忙碌不停,虽然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但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似乎长得不错。
  小妹芳心暗动,才屡次跑来殷切问询,头等舱内只有一笑和男子二人,若只搭讪他怕太落痕迹,所以总是先来问问一笑。
  一笑乐得成人之美,每次都说暂时不用,好让她有机会再来,能多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不过似乎成效不大,那人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每次都是略一摇头,眼都不抬。
  这次又是,小女孩有点泄气,轻轻咬了下嘴唇,颇不甘心的走开了。
  其实这女孩资质不错,二十左右年纪,肤色晶莹,薄施粉黛,更显得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想来平时也是裙下拜倒者众,奈何今天却碰到块木头。
  怕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徒呼奈何。
  一笑轻叹,心中黯然。
  不想,没多时,那女孩又兴冲冲地走过来,弯腰在一笑耳边轻道:
  “小姐,我想和那边的先生合个影,能不能帮个忙?”
  说着便把一个小巧的卡片机塞到一笑怀里,她已把她当成自己人,知道她不会拒绝。
  真是个聪明姑娘。
  邀他合影,既可暗传心意,又不致太过唐突,况且拍了照片便得寄照片,要寄照片就得留下联络方式,若那男子有心,自然懂得顺水推舟。
  只是要担些风险,要是被乘务长看到,怕是一顿处分躲不了。
  小小年纪便懂得为自己争取,不是不需要莫大勇气的,一笑心生敬佩,更是有意帮她。
  女孩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男子走去。
  “先生……先生?可不可以……和你合个影?嗯……你……你长得超像我一个哥哥……嗯……表哥,我拿照片回去给他们看,他们一定会惊讶。嗯……好不好?”
  到底是小女生,有勇气上前说,未必有定力说得镇静自若,短短两句话,已经紧张地快要发抖。一笑的一颗心也被她“嗯”的提了起来。
  男子没有回答,眼睛像是粘在显示屏上,仍旧只是摇了下头。
  小妹有些急,以为他没有听懂,因为是国际航班,乘务员习惯先用英语,猜想有可能他不懂英文,便又把刚刚的话用中文重复了一遍。
  男子抬头,终于出声:
  “Lady,I said no.”
  说的是英语,声音不大,但几分不悦,几分不耐烦,语气是毋庸置疑地拒绝。
  可怜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曾听过几个“不”?何况是这般不委婉、不客气、甚或带着几分无礼的“不”。
  小女孩愣在当场,面带委屈,惶惶然不知如何应对。
  呵,恃靓行凶吗?
  一笑望着女孩泫然欲泣的脸,心中忿忿,口中却笑盈盈道:
  “这位小姐,能不能帮我拍张照?我上一次坐头等舱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你们这飞机可比上次那个漂亮多了,来,让我留个念。”
  女孩冰雪聪明,知道一笑在为她解围,飞快的向男子道声“sorry”,匆匆走开。
  一笑对着镜头摆了个夸张的笑容,女孩知她好意,跟着扯了扯嘴角,却是苦笑。
  拍完照,一笑低头翻掏纸笔书写邮箱地址,心中不平之气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不禁嘟哝道:
  “皮囊稍好就自视甚高,岂不知万米以下地球表面五尺男儿比比皆是,卖相不好不要紧,要是男人一把年纪还不修不来三分风度,怕是长成一朵水仙花也没人希罕。”
  一笑用的是国语,这番话象是说给女孩听,又象是自言自语。
  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
  但她知道那男子听到了,也听懂了。
  因为他突然转过身,望住她。
  一笑抬头,撞上那一道目光,心中一凛,立时噤声。
  原来这男人不是皮囊稍好,竟是皮囊“相当”好。
  可是不,让她震动的并不是这个。
  一笑走遍欧美大陆,见过的古罗马雕像般的美男子以车船计,早已难为美色动容。
  可这男人有双令人无法不动容的眼睛!
  如一潭深水,看似波澜不惊,但似有阳光投射,波心微闪,光芒如电,倏忽直指人心,令人不敢逼视,虽是轻描淡写的一望,但她感觉仿佛被那眼神攫住,心知不妙。
  若问一笑两年的游荡生活最大收获是什么,便是如何看人。
  以为西方国家便是乐土吗?才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绅士也有强盗,有贵妇也有娼妓,三教九流一流都不少。单身女子独自闯荡,如何趋吉避凶?两分靠运气,三分靠直觉,其余统统靠眼力。
  只一眼,她便知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未必奸恶,但断然不该招惹。
  一笑心头一悸,可面色无波,只平静的迎上那道目光,微微笑。
  是了,颜昊天说过,无论伤心、难过、恐惧、或是不知所措,都得笑一笑,因为哭是没有用的,颤抖是没有用的,但笑是有用的,笑是一个愉悦的暗示。
  颜昊天还说,一一,你笑起来最好看。
  二人无言对视,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蓦的,男子唇边轻挑,笑了一下,――更准确的说是笑了半下,因为另一侧唇边动也没动。
  然后,若无其事转回身去。
  一笑不以为意,并不追究这半个笑到底是讥诮,抑或不屑。
  只把手中的邮箱地址递给那女孩,轻声嘱咐:“别忘了寄。”
  女孩目露感激,连连点头。
  只是小小插曲,机舱重回平寂。
  一笑遇过插曲太多,并不全都放在心上。
  她把座椅放平,挪了两挪,拣了个舒适的姿势,又把手表调到目的地时间,好尽快适应时差。现在是颜昊天的夜里十点,他不惯早睡,他在做什么?
  六年来,他的黑夜是她的白天,他的白天是她的黑夜,仿佛两个世界。
  这次,她要去他的世界。
  一笑凝视舷窗,身未动,心已远。……

  (二) 居人思客客思家
  长途飞机最是难熬,十几二十个小时下来,比爬山都累。
  还好,一切旅途都有尽头,一切流浪都有终点。
  终于到了。
  上海。
  所有的机场都很大,人很多,这里尤其是,而且吵,人声鼎沸。
  一笑不嫌吵,她被一片嘈杂包围,觉得亲切又安全,心里竟有些雀跃。
  “颜小姐,颜小姐……”
  忽的有人从背后拉住她的手臂。
  “柳叔?!怎么是你?”一笑看清来人,从心底笑出花来。
  “颜小姐,喊了你一路都不应,还以为认错人。”
  不知是因为跑了几步还是因为激动,柳叔说话有些喘。“是颜先生叫我来接你的。”
  “哎呀,柳叔,你还是这么见外,总是颜小姐颜小姐的,太久没听过这个称呼,没以为是叫我呢。”
  柳叔是家里的司机,跟随颜昊天二十余年,同住在宜园,可说是看着一笑长大的。一笑见到家人,开心地脸色涨红。
  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问:“颜先生……也来了?”
  “没,最近他很忙,总是在开会,我把你送回家,再去公司等他。”
  一笑有点失望,转而又有些庆幸。
  刚下飞机,满面风尘,长辫松松垮垮,衣裙皱成一团,怎好见人?
  柳叔不善言辞,一向话不多,只是抢过一笑手上小山一样的行李,连拖带扯搬上车。
  一路飞驰。
  阔别六年,窗外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穿过一片繁华,车子三转两转,人车忽然稀落,一条不宽不阔的马路弯弯向前延伸,两侧是郁郁的法国梧桐,绿影成荫。
  车子在一处院门前悄然停住。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荫叠翠,洒落在紧靠路边的黑色铸铁镂花栏杆上,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围栏里面是繁密的高大灌木,四季常青,形成一道密密实实的绿色围墙。朱漆大门经久不用,木质门板已有些斑驳,透着几分神秘。
  宜园,宜园。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里。
  一笑忽然情怯,呆坐不动。
  “颜小姐,到了。”柳叔拉开车门,轻声提醒,“门开好了,你先进去,我到前面车库把车子停好就把行李给你拿去。”
  是了,颜昊天不喜欢车辆在宜园开进开出,因此大门常年紧闭,人员出入都走旁边的小门。
  一笑走下车,站在黑色小铁门前,犹豫良久。
  忽尔有些好笑,呀,颜一笑啊颜一笑,豺狼虎豹都没怕过,自己家门却不敢进吗?
  摇摇头,伸出手,吱呀一声,铁门应声而开。
  迎面一片开阔的草坪,草正绿,长而茂,软软地匐在地上。
  几株老银杏仍在那里,枝繁叶茂,四面围墙爬满藤蔓,沿着墙根一溜的花树。
  庭院尽头是一栋三层小楼,底层是红色清水墙砖,虎皮石基座,白色壁柱,顶上两层涂成暖黄,那是夕阳的颜色。
  一条碎石小路穿越草坪把小楼和大门连了起来。
  门开的一刻,一笑有刹那的恍惚。
  时间是不是停止了?还是她根本就不曾离开过?
  她分明看见,一个顽皮小儿正在草坪上乱蹦乱跳,柳妈妈从屋里追出来:“一笑,快下来,你把草都踩坏啦!”颜昊天正坐在廊下看报,突然把报纸卷成圆筒,冲外喊着:“不怕,咱们家的草就是种来踩的!哈哈。”
  柳妈妈无奈,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一大一小笑作一团。
  “一笑,一笑,是你吗?是你吗?”
  咦,真的是柳妈妈的声音,那么真切,不像幻听。
  一笑凝神细看,这才发觉眼前一片模糊,使劲眨眨眼,两颊有丝温热。
  只见一位老阿姨正沿着石子小路跑来,到了一笑面前,差点收不住脚。
  “柳妈妈,是我是我,你慢点,我跑不了的。”一笑呵呵笑着,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
  “你还敢说跑不了?你……你知道你跑了有多远,连个信都没有,到最后连影子都没了,我看你们一家以后都甭姓颜了,通通改姓牛,一个老牛,一个小牛,脾气犟得要死。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没个大人吵孩子闹?你们可好,十年不吵不闹,闹上一次就六年都不闻不问。……你还笑?最没良心的就是你,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说走就走了,风筝飞了还留根线呢,你……你要是安了翅膀,还不得飞到天边去。早知道这样,当初死也要拉着颜先生不让把你送走。”
  柳妈妈越说越伤心,一边数落着,一边用手擦眼泪,另一只手还死死的拉着一笑,好像她真的会拍拍翅膀飞掉似的。
  “好了,老太婆你别站门口唠叨了,进去说。”
  不知什么时候,柳叔已经拿着大包小包站在她们身后,眼眶微红。
  一笑忙挽着柳妈妈往屋子走去,“走啦走啦,柳妈妈,你还是这么唠叨啊,呵呵,不过我这一路都云里雾里的,被你一顿唠叨才感觉真是到家了。”
  进了屋,沿着盘旋楼梯上到二层,右手尽头便是一笑的房间。
  柳妈妈一路仍不停的念叨着:
  “一个人在外面,苦不苦?怎么穿得像个野姑娘?好像长高了啊?”
  “柳妈妈,你看你老把我当小孩,我都二十四岁了,早就不长个子了。”
  “我看看?哎呀,肯定是因为瘦了,一瘦就显得人长,怎么这么瘦?是不是洋人东西吃不惯?”
  “瘦吗?想你们想的吧,嘻嘻。”
  “哼,从小就油嘴滑舌,不知是跟谁学的。”
  “肯定不是跟柳叔。”一笑扭头,做了个鬼脸。
  三人走进房间,放下行李。
  柳妈妈忽然郑重起来:
  “一笑,你别怪柳妈妈多嘴,你听我说,这牙齿和舌头还会打架呢,一家人难免有个磕磕碰碰,可从小到大,颜先生有多疼你,你不会不知道,是不?你看他一直吩咐你的房间一切都要保持原样,经常通风打扫,这次知道你要回来,提前几天就让把床单被套窗帘都买了新的,洗好晒干再换上,一家人总是一家人,这么多年的感情放在那,他总归是对你最亲最好的人,几年前的事……”说着,她顿了顿,轻声道:“你别放在心上,啊?”
  一笑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听完,抬起脸,笑盈盈地嗔道:
  “什么事啊?哎呀,猴年马月的事谁老记在心上?您就别操心了,操心容易老哦。”
  “老太婆,别多话,颜小姐刚下飞机,该休息了。”柳叔在一旁催促。
  “好好好,不说了,一笑你先歇着,我改天再说,反正这次绝对不能放你走了。”
  柳妈妈碎碎念着走远了,关上门,仍能听见她在同柳叔咕哝着:
  “一笑就像咱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好说啦?重要话得赶紧说,免得他们爷俩……”
  一笑靠住门,轻吁一口气。
  环顾四周,柳妈妈说得没错,一切都没有变。
  架子上的书本、玩偶、文具、相思结、千纸鹤,它们都在,窗边悬着的风铃和晴天娃娃,早被晒得失了颜色,但是也在,一笑走到床边,一伸手,从床底掏出一大瓶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呵,它们也在呢。
  颜昊天常说,一一的房间是个杂货铺。
  她几乎从不丢弃任何东西,无论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买的,时间久了,自然满坑满谷。
  在国外游荡的几年,虽然旅途奔波,但她还是尽量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带在身边,一路背了回来。
  望着小山一样的行李,一笑叹了口气,决定暂且不理它们,先去泡个澡,洗洗风尘。

  (三) 莲子青青心独苦
  卫生间进门是一面硕大的穿衣镜。
  一笑冷不丁迎面看到自己,不由一怔。
  只见镜中女子一头及腰长发,如黑缎般散在肩头,左右耳侧扭了两根细细的发辫,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高高卷起,露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一袭艳丽的大摆拼布棉裙,长及脚踝。
  怪不得柳妈妈要说像个野姑娘。
  因为离开得匆忙,她还一直穿着在吉普赛营地时的衣裙。
  事实上,就在三天以前,她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天会回到宜园,而且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还以为会一直那样毫无目标地游荡下去,直到――也许――直到她学会忘记。
  ……
  她是在一个多月前遇到Nana奶奶的车队的,在一个开满雏菊的荷兰小镇。
  本来,她已经在德国的一家小酒馆赚足了找到下一个落脚地之前的旅费,然后在法兰克福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出发的火车车票,票上写着,终点――阿姆斯特丹。
  总有些事情让人感觉就像命中注定。
  在阿姆斯特丹街头一家旧物店的橱窗里,她在上百件零零杂杂的摆件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骰子项坠。
  她一眨不眨地盯住它,它也盯着她。
  终于,店老板走了出来,温和的说:“美丽的小姐,如果你真的喜爱它,我以标价的一半卖给你,可好?”
  “好。”她飞快地回答,像是不假思索,又像是思索了很久。
  从店里出来,脖颈里多了根红绳,口袋里只剩下钢镚。
  虽然流浪生活一直居无定所,食无粗细,但她还从未试过如此困窘。
  思索后,她用所有剩下的钱买了一张开往郊区的巴士车票。
  根据一贯的经验,小镇比大城市更容易比较快地找些零工,只要能坚持三五天,Judy那里最近的一笔摄影稿费应该也能寄来了。
  不幸的是,她一份活计都没找到,幸运的是,她遇到了Nana奶奶和她的车队。
  其实开始她只是想碰碰运气,打算讨几个面包,没准还可以借宿一晚,同是天涯流浪人,想来会比较好商量。
  没想到,她不仅得到了面包,还有香甜的华夫饼、美味的奶酪、浓浓的豌豆汤和上好的鸡蛋威士忌,大快朵颐之余,更有歌舞助兴,宾主尽欢。
  Nana奶奶是营地里年纪最大的长者,她与一笑十分投缘,她叫她“China Kid”,中国小孩。
  刚好奶奶的孙女去阿姆斯特丹读大学了,她便“鹊巢鸠占”,住了下来。
  那是一段难得的快乐日子。
  男人们常常摆些小摊,卖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女人们载歌载舞,吸引游客。
  房车里各种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车身上还刷着五彩斑斓的商业广告,能顺便赚些外快。
  一笑则跟着Nana奶奶,操持吉普赛人的古老营生――占卜。
  虽然她那临时学来的三脚猫功夫顶多只能打打下手,但一张小巧精致的东方脸孔配着吉普赛服饰,还是引来很多路人好奇的关注。
  日子像阿姆斯特丹河水一样悄悄流过,平静无波。
  直到三天前的晚上,她一时兴起,嚷着要Nana奶奶为她占卜。
  奶奶拿起那副已经旧得卷边的塔罗牌,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笑眯眯地看着一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孩子,你该回家了。”
  这话没头没脑,乍一听象是逐客令。
  可一笑知道不是,她听得懂。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低声说:
  “我没有家。”
  “不,孩子,每个人都有家。我们罗姆人都有家(吉普赛人常以罗姆人自称,他们认为吉普赛人是个带有歧视的称呼),虽然我们没有房子,可我们有家,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有牵挂就有家。”
  “你的眼睛对我说,你渴望回到那个你牵挂的地方,而你却在压抑这种渴望。”
  “可怜的孩子,你看,你背了太多的东西在路上,哦,我不是说那些看起来比你还重的行李。”奶奶孩子气的眨了眨眼睛,“背着它们你是走不远的,无视它们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在那里,如果不放下它们,你迟早会被压垮的。”
  “奶奶把这副塔罗牌送给你,如果无法做出决定,你可以自己为自己占卜,记住,秘诀是,重要的不是你翻出的是什么牌,而是在牌翻开的刹那,你在心底希望它是什么牌。”
  “这就是占卜的秘密,听从心的方向。”
  岁月风霜在老人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她的笑容沧桑而神秘。
  一夜无眠。
  清晨,天还未亮,一笑一骨碌爬起床,为所有人做好早餐,然后宣布:
  “我要回家了。”
  Nana奶奶了然的笑,其他人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太多伤感,罗姆人不惧怕离别。
  接下来是一阵风似的订机票、收拾行李、办理手续、并接收大伙陆续送来的各种纪念品,直到坐上飞机,一笑让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彷佛一停下来心头积攒起来的那团勇气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
  现在,站在这里,一笑望着镜中人,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罗姆人相信,如果一个人经常经常照同一面镜子,时间久了,镜子就会记住他/她的模样。
  镜子,镜子,你是否记得我十八岁的样子?
  一笑伸出手指,描划着镜中六年后的自己。
  两弯浓眉,不够纤巧,圆圆的双目,笑的时候弯弯的,可不够妩媚,唇算生的好,不点自朱,带着自然的光泽,可还不够娇俏,额上有道若有若无的伤疤,是儿时那场车祸留下的印迹,本来白皙的皮肤经过几年的风吹日晒,已变成浅浅的麦色,只有这一把长发,蓄了六年,乌如垂缎,勉强有些象她……
  不,你不象!
  一点都不象!
  云泥之别,何以相比?
  痛楚毫无预警,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一笑无力地用掌覆住镜中悲伤的脸庞。
  看不到泪。

  (四) 望远愁多休纵目
  悠悠醒转,看清眼前陈设,一笑以为又是一次午夜梦回,片刻才醒觉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看看表,晚上十一点。睡得还真久,看来是累坏了。肚子有些饿,她随手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走到楼下厨房。
  不出所料,柳妈妈果然在桌子上给她留了吃的,还特意装在微波盘里,好让她转过再吃。
  很久没有试过柳妈妈的手艺了,一笑胃口大开,好一阵风卷残云。
  吃饱喝足,更精神了,看来这后半夜的觉是不用睡了。索性泡了杯咖啡,边喝边在屋里逡巡。
  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真好,一室莹白。
  宜园内外都变化不大。
  厨房、餐厅永远都是窗明几净,对于柳妈妈来说,每天都是大扫除。
  客厅仍是简洁做派,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摆设,颜昊天喜欢简单考究,稳重实用,讨厌繁琐罗唆。
  唯一显得突兀的是客厅中间一整套红木沙发茶几旁边的天鹅绒贵妃榻,乍一看,颇有些不伦不类。
  看着那个鸡立鹤群的贵妃榻,一笑不禁莞尔。想起那时她一直抱怨红木沙发又冷又硬,趴在上面看书,不一会就硌得腰疼,吵着要换,颜昊天斥她懒骨头,还说小小年纪长的什么腰,可说归说,没几天还是搬了这么个贵妃榻回来,舒服得坐下去便不想起来。
  一笑倚在榻上,浅浅地啜了口咖啡,眼睛盯着杯中的泡沫,像是盯着什么很值得研究的东西。
  终于,目光飘向客厅对面那扇黑橡木门。
  那是颜昊天的书房。
  老话常说,人一辈子享多少福,受多少苦都是一定的,或早或晚而已。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笑不知道这算不算后福。
  一场车祸,夺走了她八年的记忆,但从那以后,她日渐显露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无论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抑或说过的话,无论何时想起,都历历在目。似乎八岁以后,她唯一遗忘的,便是如何去忘记。
  读书的时候,这项异禀人人艳羡,可其中的苦处,无法与外人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时回忆就像伤痕,遗忘是贴良药,是人类亿万年来为求自保进化出来的本领。
  可对一笑来说,忘记只是个姿态,除了时时提醒她忘不了这个事实之外无任何意义。
  于是她早已放弃在忘与不忘中挣扎,对于伤痕,她选择埋葬,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深处,不去触碰。
  当然伤痕并不会好,但至少不那么痛。
  可显然,这在宜园并不管用。
  眼前种种如磁石,吸引着那些心底的回忆。
  无法抵抗。
  ……
  她是从什么时候爱上颜昊天的?
  她不知道。是的,不是不记得,而是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时爱上一个人?
  没人能知道。
  她只知道,他待她象亲生父亲一样好,甚至比许多亲生父亲还要好。她不是没见过有些父亲当着众人对子女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加,只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或不小心打破东西。
  不,颜昊天温文有礼,从不失态,他对她永远宠爱。
  他并不因为收养她就以高高在上的父亲自居,他认为那是一种僭越。
  他明白地告诉她:“你的父亲是周传如,你的母亲是周陈秋华。我?我是颜昊天。”
  他从未把她当作无知孩童,待她一如一个平等的朋友,坦诚、开明。
  八岁时,他告诉她什么是死亡,他对她说人人都怕死亡,但正因为人人都会死亡,才不能把活着的时间都浪费在害怕上。
  十三岁,她在外面听得风言风语,回家问他:“颜昊天,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女?”
  他并无恼怒,只是约来唐律师,坐下来给她讲当年一个三十四岁的单身男子收养一个八岁女童需要费多少周折花多少代价。最后说道:“一一,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只要一纸DNA鉴定就能省却这所有麻烦,何苦舍近求远?而且你可相信我无胆承认亲生女儿?”见一笑摇头,他接道,“好,那别人说什么,全不必理会。”
  十五岁,颜家有女初长成,越来越多的男孩子打电话来询问习题,借练习册,或借各种理由送小礼物,颜昊天说,有喜欢的男孩可以一起出去玩,只是不得晚归,对不喜欢的男孩要说“不”,因为好女孩绝不处处留情。
  那些男孩或青涩,或热情,可她都不喜欢。
  为什么这家伙如此聒噪?颜昊天懂得什么是高贵的沉默。
  为什么这家伙总是手舞足蹈?颜昊天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为什么这家伙如此喜欢装酷?颜昊天就算泰山崩于顶都会面带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是颜昊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开始用女人的眼睛去关注颜昊天。
  然后,她发现了别的女人,颜昊天的女人,或者说,女人们。
  其实颜昊天从不带暧昧的女人进出宜园,他甚至很少夜不归宿。
  但她还是发现了,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她也知道谁是他的女伴。
  别问她为什么,这是女人的天赋和本能。
  起初,这样的发现让她震惊,她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
  她不再作乖乖女,开始逃课,不交作业,故意考砸,并且染头发,穿耳环,和一群别人眼中的小阿飞们混在一起。只为吸引颜昊天更多的注意。
  显然,颜昊天不喜欢这样,可也并不过多苛责,也许他只把这当作少女青春期的叛逆表现。
  渐渐的,她发现正在她抓住一切时机刺探颜昊天身边的某个女人时,这个人却忽然不见了,无影无踪,再也不曾出现,而不久后,颜昊天就会同另一个女人亲昵地出现在一起。
  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专一的人,甚至,他是一个太不专一的人。
  不,她没有更难过,反而有些释然。这说明颜昊天并不爱那些女人,每个都不爱,不是么?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长相厮守?
  可这许多年来,真正与他长相厮守的不是她们,而是她。
  思及此,她从不安中镇定下来,甚至燃起某种莫名的希望。
  这希望是在她发现书房里那幅藏在木版画后面的女人画像后彻底破灭的。
  那是一幅很普通的木版画,并不美,看上去也很旧,也许比一笑的年纪都要大。她进入这个家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她从没特别关注过它,虽然它是书房里唯一的装饰。
  那天,鬼使神差,她发现这幅画竟然可以掀开,原来它只是一个木盒子的盖子,盒子巧妙地嵌在墙体里,外面丝毫看不出来。盒中端端正正地竖着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极美的女人,约莫双十年华,肤光胜雪,星眸流波,双眉修长纤巧,朱唇微微弯起,眼角眉梢皆是妩媚,笑意中却有淡淡哀愁,女子斜倚在一个宽大的丝绒座椅上,一把乌黑长发用紫色丝带随意拢起,千丝万缕,搭落在胸前,漾着说不出的风情。
  虽然只是画中人,一笑还是为这般美丽而动容。
  初时不觉有异,只当是幅精工细琢的美女图,摆在木版画盒里,噱头而已。
  正要把盖子盖上,突然,有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仿佛这张面容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凝神思索,一张张女人的脸在脑海中掠过。
  忽的,霍然想起,是了,是那些在颜昊天身边穿梭更替的女人们!
  她们身上隐隐约约都带着些许画中女子的影子,或是眉眼,或是长发,或是唇边那一丝浅笑。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流连于一个又一个女人却从不停留?
  为什么他会常常独自坐在书房的大班椅上盯住前方发呆?
  为什么他的眉宇间永远有着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落寞?
  手一软,盒盖砰声落下。绝望如潮水,没顶而来。

  (五) 不求相伴求相守
  六年,两千多个日子过去了。
  此时此刻,一笑的目光穿透那扇木门,仍能清晰地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呆立在画前,宛如失了灵魂。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幅画将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轩然大波。
  她疯狂寻找画的秘密,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她只能猜到,画中女子应该已经死了。
  因为画已古旧,女子的服饰装扮也是很多年前的样子,而且画框是凝重的黑色,透着几分肃穆。
  多么可悲,她死了,于是她永远不会老,她永远娇艳动人,她所有的美好都在他的生命里成为定格!
  巨大的悲伤、绝望和无以言表的痛苦把一笑压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看到颜昊天坐在书房里凝望失神时,她发疯似的冲了进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画中女子迷离的目光与他相缠。
  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这难以忍受的叫声仿佛把她撕成两半,一半的自己浮在空中,冲着地上的自己冷笑:
  “颜一笑,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而另一半自己居然也在笑,她在冲着颜昊天笑,笑得那么丑陋,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叫喊:
  “颜昊天,你的拼图游戏玩够了没有?你是不是恨不得把你所有的女人都切下来,就为了拼一个她?就是她?一个死了的女人!……她死了!她死了!你明不明白?她已经死了!”
  眼中早已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要和画中女子一起,定到地老天荒。他的无动于衷令她无比屈辱,她象一个愤怒的泼妇一样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死命地砸向画中人。
  杯子应声而碎,水珠四溅!
  碎裂的响声竟然震耳欲聋,所有理智倏的归了原位,旋即被一个清脆的巴掌再次震晕。
  ……太过突然,它一时间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遭一片死寂。
  只有那个死去的女子永恒不变的微笑着。
  ……
  手里的咖啡早就凉了,一笑放下杯子,手有些抖。
  月影西移,黑橡木门笼罩在一片阴暗里。
  她无意推开那扇门,心里清楚,那个微笑的女子一定还在。
  是啊,她为什么不笑?她虽然死了,却仍然可以将任何有可能威胁她的人轻松逐离颜昊天的身边。
  不费吹灰之力。
  就在冒犯过她的第三天,一笑被唐律师押上一班开往美国的飞机,她的游学生活突如其来地开始了。
  月上中天,空旷的客厅显得更加清冷。
  一笑紧了紧外衣,缓缓踱到室外,在一棵银杏树下停住脚步。
  一阵风起,树影婆娑,草叶沙沙的响,心情渐渐平复。
  她抬起头,看向二楼东侧的一处窗户,一片漆黑。
  他已经休息了?还是深夜未归?
  正琢磨着,蓦的,有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从身后传来,正待回身,一个低缓、沉稳的声音清晰入耳:
  “一一,你回来了。”
  一笑身形微微一震。
  是颜昊天。
  六年来,她曾无数次在心底摹画过她与颜昊天重逢的情景。
  就在回来的飞机上,她还在演练着见面后每一句可能的对白,对话中的每一处起承转合,和万一冷场后的寒暄,甚至包括表情。
  颜昊天会说什么呢?她常常想。
  “一一,过得可好?”
  “一一,怎么毕业了还不肯回来?”
  “一一,这两年你去了哪里?如何生活?”
  “一一,你长大了。”
  ……
  她又会说些什么?
  “颜昊天,你知道的吧?我拿了商科文凭,全都是A哦。”
  “颜昊天,我去了很多地方,像你常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颜昊天,你看上去还是老样子。”
  “生意怎么样?”
  颜昊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颜昊天,你可知道我爱你?
  颜昊天,我爱你。
  爱你爱你爱你……
  不,原来全错。
  她没想过颜昊天只是说一一,你回来了。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听上去就像无数次她刚从学校返家后的一句最普通的问候。
  有些失措,可她并没让自己怔仲很久,更没有像肥皂剧一样飞扑过去,痛述衷肠。
  她早已不是十八岁了。
  万千思绪只一闪念。
  一笑转过身,微笑颌首:
  “嗯,飞机今天中午到,还好没晚点。你才下班?”
  “是啊,公司最近忙。”颜昊天立在庭院当中,手里夹着一根雪茄,月华如水,可以看到他的脸上有些疲惫。
  “柳叔送我回来的时候也说你常常开会,其实事情是做不完的,不如匀到明天做。”一笑站在树影里,并没有走过去。“对了,怎么这么巧,知道我今天回来?”
  “一一,你的信用卡两年没有用过了,突然刷了一张飞机票,他们猜你要回来,不过还是费了些工夫才查到具体航班,不算很巧。”
  颜昊天温声回答。
  一笑由衷地笑了,她知道,若没有颜昊天的吩咐,不见得有那么多“他们”会自发自觉地时刻关注她。
  她一早知道他会通过信用卡追踪她的动向,才从不使用,这次是故意想要试试。
  不过小把戏被说中,还是有些赧然,索性耍赖:
  “没办法,在外面度日艰难,一直攒不够回家的机票,但又实在想念大家,不得不提前支些路费出来,而且天宇集团发展得这么好,听说最近还成功上市,筹到大笔资金,我买张头等舱也不算过分啦,日后还你就是。”
  颜昊天但笑不语,悠然吸了一口雪茄,徐徐吐出淡蓝色烟雾,轻叹道:
  “我们家的小丫头,都知道关心公司的事了。”
  “当然啦,天宇集团是颜氏会下金蛋的鹅,我很关心回来之后是不是还有锦衣玉食,没准还能混到一官半职。”
  一笑似乎一本正经,可她没有说,真正原因是只有关注天宇才能收集到关于颜昊天的只言片语。
  “哦?你愿意来天宇?”颜昊天竟流露出明显的惊喜,“那最好不过了,公司上市后有一系列比较大的业务拓展计划,关系到未来的长远发展,现在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尤其是值得信任的人。”
  一笑没想到他会把戏言当真,稍一踌躇,颜昊天看在眼里,“当然,如果你……”
  “不,我愿意。”一笑莞尔,“我只是在想,董事长亲自招选,应该说多少期望薪水才好呢。”
  她不想他失望。
  颜昊天忽然动了脚步,走近一笑。一股熟悉的烟草味道包围住她,那是他的气息。
  一笑觉得心忽的一下提了起来,摒住心神。
  终于可以看清他。
  这个她爱了六年的男人啊,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望着他,都会想哭,因为喜悦。
  “一一,你真的长大了。”
  颜昊天轻轻拍拍她的头,仿佛她还是个小丫头一样,语中带着欣慰,眼里是她十分熟悉的宠爱,“你……”
  不知为何,他并未说完,转而道:
  “夜里湿气重,不要站在外面了,好好休息,公司的事过几日再说。”
  乖乖回到房间,一笑把自己丢在床上,睁大双眼瞪着天花板,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肯回家,除了赌气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根本不知道回来之后该如何自处。
  她要如何面对颜昊天?又如何面对自己?
  这些担心和恐惧都在真正见到他之后烟消云散了。
  从他的眼睛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思念她,而且一如既往地宠爱她,尽管那只是对待女儿的爱。
  可无论如何,谁都无法否认他们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注定要在这方屋檐下厮守一生。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相爱的人无法相守,她还有什么更多要强求?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如只享一二,不想八九。

  (六) 不是冤家不聚头
  没过三天,一笑就坐到了天宇集团的写字楼里。
  家里人都劝她不用这么急,刚回来不如多休息休息,或者出去放松放松。可一笑看到颜昊天那么辛苦,几乎每天都早出晚归,只好一边嗔怪他赚钱不要命,一边催促他给自己安排差事,做多做少,总算能分担。
  当然,颜昊天并没有给她准备“一官半职”,因为她的履历不足以证明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虽然已从常青藤名校毕业两年,但一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经验。
  老实说,她这两年所找过的工作甚至都用不到那张大学文凭,不过是打短工而已。她多数时间都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个地方最多也没待过三个月,若是要谋份正式的白领职位,三个月的时间怕是只跑面试都不够。
  所以,一说要去坐写字楼,一笑才发现自己连身能上班穿的衣服都没有,可怜的几件行头除了白衬衫、牛仔裤,就只有在吉普赛营地时借来的两身长裙,因为按照罗姆人传统,女子不能以裤装示人。
  还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她一个下午就在百货商场里置办了一打款式大同小异的白衬衫和套装,一律黑蓝灰。
  早上出门还把一头长发高高盘起,照了照镜子,分明是一成熟端庄白领丽人,还算满意。
  一笑的新职位是董事长私人助理,负责跟随颜昊天出席各种重要会议和谈判场合,准备商务资料,整理会议纪要。听上去容易,做起来才知道要人命。
  天宇集团主要生产销售各种糖果类休闲食品,东西虽小,生意却做的很大,如今已经从二十多年前只有两家工厂的小作坊发展成为国内糖果业巨头。
  公司刚刚完成上市,正是摩拳擦掌大展身手的时候,一笑终于开始感谢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能一下子应付的来。
  饶是如此,也还是常常忙得团团转。
  工作一周后,一笑逐渐开始适应这种节奏。
  一清早,走进公司更衣室,不用看表也知道是八点四十五,上海的地铁挤是挤了点,倒还准时。
  她从不和颜昊天一起乘柳叔的车上下班,实在招摇,虽然早就关照人事部门不要透漏一笑的身份,但全世界的办公室词典里都没有“秘密”这两个字,不出一周,所有员工都已心照不宣,于是一笑更是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
  换上套装,走到位子上,一旁的唐宁已经在享受每天早上的美禄巧克力了。见她过来,打趣道:“今天又坐地铁?没被挤成彩色照片?”
  “还好,再次证明人体的弹性是超乎想象的。”一笑作痛苦状,“没办法,你知道,早高峰的高架路简直就是空中停车场,而且出租车限时不准过隧道,只有地铁最方便了,从家门口直通公司门口,咬牙忍了。”
  唐宁夸张的白了她一眼:“你呀,小姐的身子偏要过丫鬟的命,别指望我同情你。”
  唐宁是董事长机要秘书,一笑很大一部分是在分担她的工作,几天下来已经混出感情了,她性格直爽,不像其他人一样语多避讳。
  一笑做了个鬼脸,做势要去抢她手中的杯子。
  突然一个人影嗖的一下从两人中间穿过,扬起一阵香风。
  唐宁吓了一跳,杯子差点脱手,回头嗔到:
  “小美,还有八分钟才九点那,你急什么?”
  小美是颜昊天的行政秘书,年纪比一笑还小两岁,是个爱美爱娇的上海女孩,做起事来却从不含糊。
  只见她屁股还没坐稳,就噼里啪啦的从包包里掏出各种化妆用品来,嘴里忙不迭的说着:“糟了,糟了。”听到唐宁问话,还不忘回答:“刚刚进门的时候静静跟我说沈帅今天到,马上进公司!好死不死的,我就今早出门晚没来得及化妆,惨了惨了!”
  “沈帅?何方神圣?把我们小美吓成这样?”一笑一时有点摸不清状况。
  “她那哪是吓的?她那是激动的。”唐宁翻了翻眼睛,“姓沈的帅哥简称沈帅,是小美同志最新的花痴对象,你来的那天他刚走,不过一会也能看到了。”
  小美一边扑粉饼,一边拧唇膏,嘴里还含混地说着,“唐唐,我好不容易花痴个活人,你是不是嫉妒?”
  “我嫉妒你?不要开玩笑了,男人帅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房子住,不过你这次的确有进步,沈飞比你的贝帅靠谱,至少是个看得见摸的着的。”
  一笑知道唐宁是真的不屑,她对男人的想法很实际,人民币长得比谁的脸蛋都漂亮,依此类推,美元比人民币更漂亮。
  “沈某人是干什么的?”可一笑还是没明白。
  “一个种可可的农民,在非洲、印尼什么地方有很多可可庄园,不过还是个农民,开着一辆破吉普,整天穿着牛仔裤晃来晃去。”唐宁轻描淡写地回答。
  啊,这下有印象了。
  沈飞,沈氏种植集团,是天宇集团的战略投资人,刚刚在上市前通过换股和现金方式获得天宇集团15%的股份,也算是公司股东。
  一笑脑子里的搜索引擎飞速转着,迅速提取有关的信息。
  “美丽的女士们,早上好。”一个颇有磁性的男声打断了她。
  一笑抬头,又撞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这次搜索引擎只用了0.1秒就找到了答案。
  是那个飞机上的水仙花!
  一笑着实吃了一惊,本市好歹也有两千万人口,发生这种小概率事件也实在太没天理了!
  “Hi,Felix,早啊!”小美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柔媚,她早以光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妥当,连办公桌上的一大摊瓶瓶罐罐都瞬间蒸发了。
  “小美早。”沈飞唇角一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阳光灿烂,小美的眼睛像吹泡泡一样冒出许多小红心来。
  “这位是……”沈飞看住一笑,若有所思。
  小美摇曳生姿地走上前,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们的新同事,一笑,颜董事长的PA(Personal Assistant)。……一笑,这位是沈氏种植集团的沈总。”
  谢天谢地,显然他没认出她。
  一笑迅速稳住神,大方得体地伸出手,微笑道:“你好,我是一笑,也可以叫我Smile。”
  “Smile?是Smile的Smile?”沈飞眉峰轻挑。
  “是的。”很多人都会这么问,一笑并不奇怪。
  她实在无法忍受老外 “一勺”“一勺”地称呼她,外国人自己起的名字又毫无创意,满街都是Peter,Mike,Anna 和Lisa,索性把名字意译了一下,第一次听到的人都会有点好奇。
  “哦。”沈飞握住她的手,简短道:“Felix,很高兴认识你。”
  这家伙中文不错嘛,一笑还听出他的英文略带点法语口音,猜他可能在法国生活过,但并没开口问,潜意识里她不想和他太热络。
  沈飞放下手,冲着董事长室摆摆头:“Howard在吧?”
  “在。”
  颜昊天早就在里面了,他每天出门的时间比一笑都早,一是为了躲交通高峰,二是因为早晨清静,工作效率高。
  沈飞欲往前走,可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冲着一笑开口问道:
  “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笑听到一声嗤笑,轻不可闻,是从唐宁那边发出来的。
  她却没有闲心笑,连忙否认:“肯定没有,若是见过沈总,应该印象深刻。”
  沈飞并无追问,径直走了进去。
  呼,一笑暗松一口气。
  “这人是火星农民吧,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贾宝玉玩剩下那套?”唐宁撇了撇嘴。
  “唐宁,我不知道这个人来自火星还是大清,但他绝不会是个农民。”一笑一脸认真,“看到他腕上那块带着马耳他十字的手表没?Vacheron Constantin 江诗丹顿,我们三个不吃不喝干上一年,也不一定能赚够那块表钱。”
  唐宁眼睛睁得浑圆,嘴上还是不甘:“那也顶多是个富农。”
  一笑凑近她,状似神秘地低声说道:“相信我,绝对是个财主。”
  “完了!”小美哀叹一声,扑倒在桌上,“年轻英俊还有钱,我彻底没希望了。”
  一笑和唐宁都不理她,这姑娘一贯戏剧化。
  前两天某韩国影星传出婚讯,她好一阵哭天抢地,下班男友在门口一招呼,就又美滋滋地跑过去了。
  果然,前台小妹的一个电话就让小美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姐姐们,静静说沈帅这次要在这边待很久!酒店订了一个月呢。哈哈,今天的天真蓝啊,太阳真圆啊!”

  (七) 东边日头西边雨
  在这个天很蓝太阳很圆的日子里,一笑被关在会议室里开马拉松大会。
  是公司内部会议,从早上十点直到下午五点,无论是董事长、部门经理还是会议室外的大小秘书,中午一律外卖一份,毫无间歇。
  会议议题说新不新,讨论公司未来数年的战略发展规划。
  沈飞也在,因为巧克力业务被视为最有潜力的高增长业务,成为天宇今后发展的重中之重,也是募股资金的主要投资方向。
  一笑开始有点明白颜昊天为什么会引入沈氏集团作为战略投资者了,因为显然可可是生产巧克力的重要原料,与沈氏的合作将有利于介入上游市场。
  刚吃过午饭,大脑供血不足,会议室里气氛有些昏昏然。
  一笑旁边的战略发展部部长高远正在滔滔不绝地汇报中国巧克力市场分析报告,正说到“中国是一个巨大而未开发的巧克力市场,目前国内人均巧克力消费大约为……”,一低头,竟然卡壳了。
  原来大屏幕的演示文档上关于这部分只写了一个小标题,具体数据秘书给他准备在一页纸上,却忽然找不见了,左翻右翻,一时情急,也不知道是该继续找下去还是索性跳过去。
  会场里突然没了声音,一群昏昏欲睡的人反而清醒了,都扭头看过来。
  一笑见状,匆匆在纸上写了几个数字,推给高远。
  那份报告她早前看过。
  高远眼前一亮,感激的瞥了她一眼,接着讲下去:
  “我国目前人均巧克力消费大约为每年40-70克,而欧洲年人均消费巧克力达7公斤以上,亚洲的韩国、日本也有平均2公斤……”
  坐在首位的颜昊天看在眼里,赞许地笑了笑。
  待高远的报告做完,他开口道:
  “关于巧克力,沈氏种植集团的沈总是业内的行家,而我们这块业务才刚刚起步,相关部门要多和他沟通交流,Felix也会在相当长时间里把重心放在中国,参与指导市场调研和产品开发工作,同时双方将探索更深入的合作机会。”接着,他转向一笑,吩咐到:“一笑,以后你也要协助Felix处理事务,配合他的工作,忙不过来可以让唐宁和小美帮你。”
  “好。”一笑冲着对面的沈飞点点头。
  其实,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忐忑,担心沈飞看着看着就会把她认出来,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总不免尴尬。
  不过偷眼瞄了几次,都不觉有异,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开完会,一笑迅速把会议纪要整理出来,按照惯例要拿给重要的与会者签字确认,她到几个部门经理和副总的办公室签了一圈,接下来准备拿去给沈飞。
  沈飞的办公室紧挨着董事长室,这里本来是董事长私人会客室,上周刚刚改造成办公室,看来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可见颜昊天对他十分重视。
  推开门,办公桌前没有人,一笑扭头寻找,只见沈飞正伫立在落地窗前,似乎在欣赏窗外的景色。
  现在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洒在黄浦江上,从四十楼望下去,波光粼粼,如一条坠满金珠的锦带。
  斜阳落在他的身上,把影子拖得好长,整个人看上去泛着暖暖的金黄色。
  一笑心底对他的抵触仿佛也少了几分。
  这个人今天貌似安全无害,倒也不像上次那么讨厌。
  她顺着他长长的影子走近他。
  沈飞的会上发言很短,匆匆扫了一眼,就大笔一挥,签完了事。
  递还文件的时候,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一笑,你也姓颜?”
  “是啊。”一笑有点不解。
  “颜姓不算常见,你是颜董事长的……?”
  原来如此。
  “女儿。”一笑无奈答道。反正她现在不说他以后也会知道,斯斯艾艾起来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沈飞似乎恍然的“哦”了一下,拖着声音道:
  “颜家大小姐。”
  一道眸光在平静的深潭水面稍纵即逝,那是猛兽遇到感兴趣的猎物时的一闪念。
  因为迎着余晖,一笑毫无察觉。
  但刚才这个称呼里有丝若有若无的讽刺,令她有些不快,――是否听错了?
  见他再无话,一笑轻道“我先出去了”,扭身想走。
  “晚上可有约,一起吃个饭。”他叫住她。
  “为什么?”一笑心中刚刚对他有些松懈的警戒立刻又提了起来,无缘无故任何男子邀女性单独共进晚餐都有可能别有深意,至少不会只为了吃饱不饿。
  “因为,……今天夕阳这么好。”沈飞唇角一勾,又露出她熟悉的半个笑容。
  嘿,这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和小美挺配――他们的心情都会受到同一颗恒星的影响。
  “对不起,我今天约了家人吃饭。”一笑回得彬彬有礼,但语气坚决。“你忙,我先出去了。”
  说罢,不待他阻止,迅速出得门去。
  此人心思莫测,一笑决定对他敬而远之。
  拿着签好的文件,一笑敲敲门,走进董事长室。
  颜昊天还在忙,看来今天又得晚归。
  见到一笑进来,他反而笑笑问她:“累不累?”
  一笑摇头。
  “下班时间都过了,你快回去吧,柳婶早上说今天煲你最喜欢的老鸭扁尖汤,肯定等着你回去喝呢。”
  “那你呢?”
  “柳叔出去买晚餐了。”
  “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走,事情明天再做。”一笑明知他是劝不动的,可还是忍不住要说。
  “好,去吧,路上小心。”
  他习惯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叮嘱。
  路上小心,穿多一点,早些休息……
  从写字楼里出来,已是薄暮瞑瞑。
  一笑快步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
  忽然,一辆纯黑色的捍马嗖的一下停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
  定睛一看,车里竟是她躲闪不及的沈飞。
  嚯,难道这就是唐宁口中的“破吉普”?
  这个近两米高的庞然大物让一笑觉得有种压迫感,她不露声色地退后了一步。
  “颜小姐,”沈飞开口,“怎么颜董也不给你配辆车?”
  “我不会开。”一笑没说谎,她对汽车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平常坐坐还成,摸方向盘就实在不行了,或许也算童年阴影。
  “上来,我送你。”沈飞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
  这人怎么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一笑心中有些反感,脸上却并未流露太多不悦,大家又不是很熟,连坦露私人情绪的交情都没有。
  “不用了,我乘地铁更方便。你先走吧,再见。”
  她抛出万用颜氏微笑,迅速拐上一边的行人通道,料定他的车追不上来。
  第二天。
  除了一早打招呼时饶有兴味的看了她一眼外,沈飞没再多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有公事交流时一笑一律称他沈总,用恭敬和微笑把他拒于千里之外。
  相信不需要什么太会察言观色的人也已知道冷热。
  ――可“沈总”怎么就偏是个太不会察言观色的人!
  下班后,当黑色捍马又一次嗖地停在一笑面前的时候,她在心里这样嘀咕着。
  这次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
  一笑特意等他出门后又磨蹭了很久才出来,已杜绝了任何“巧遇”的可能!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她有些恼。
  沈公子却明显心情不错。
  这次他居然屈尊下车,走到一笑面前,笑嘻嘻道:
  “今天这么晚,你肯定没约人。要不要一起吃饭?”
  “为什么?”今日可是阴天加小雨,全天没太阳。
  “联络一下同事感情。”他对答如流。
  “可家里人在等我吃饭呢,不好意思。”一笑作为难状,出于礼貌,还装得很像。
  “那我送你,刚好下雨不好走,我又没什么事。”这次他聪明了,把她可能用到的各种借口都提前围堵住。
  她一个劲地给他递台阶,他却一个劲地爬梯子。
  一笑真的恼了,正色道:
  “沈飞,为什么?我们并不很熟,你几次三番,意欲何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速战速决。
  沈飞好像并未觉得被冒犯。
  相反,他摆出一个也许演练过无数次的迷死人的笑容,煞有介事地说道:
  “一笑,我对你一见钟情。”
  这回反倒是一笑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她长得可象情窦初开无知幼稚蠢少女?还是脸上写着“我很好骗”?
  总之,她还从未被人如此没有诚意地一见钟情过!
  再好的教养也被眼前这个男人气到九霄云外,一笑忍不住反唇相讥:
  “一见钟情?哪一见?飞机上那一见?还是似曾相识那一见?又或是你得知我是颜家大小姐那一见?”
  沈飞闻言,竟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昨天之前从未见过我?”
  一笑发觉说漏嘴,却不承认:
  “昨日你貌似风度翩翩,彬彬有礼,我一时被假相蒙了双眼,今天才终于看清!”
  沈飞突然身形一动,上前一步,距离一笑近在咫尺。
  他人修长,至少也有一米八五,比她高了一头还要多。
  一笑猛然感到威胁,慌忙退后一大步!
  还好他没再追逼上来,只是手抚了抚下巴,闲闲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对颜家大小姐感兴趣?未免也太低估自己。”停了一停,又轻描淡写地接道:“又太高估天宇。”
  一笑没有闲情与他在朦朦细雨里表演大眼瞪小眼。
  罢罢罢,反正二十几年的礼貌和教养已在这人面前全部告罄,索性爽快做人。
  她冷冷丢下句再见,拂袖便走。
  再见,再见,再也别见!

  (八) 草色遥看近却无
  再也不见,
  是不可能的。
  一笑的办公位就在紧挨着董事长室和沈飞办公室的套间里,进进出出,见了又见。
  何况还有大小公事合作,无法装成对面不相识。
  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各色面具谁还没有个十副八副?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一笑尽量避免在任何单独的场合与沈飞见面,但对必要的工作接触也处理得落落大方,毫不狷介。
  还好沈飞此人尚有一点可取之处,公是公,私是私,不曾在工作的时候调笑。
  但一笑也并未就此天真地以为他是个容易放弃的人。
  果然,世界只清静了一天。
  一大早,一笑刚刚坐在位子上庆幸昨天晚上没有遭遇飞车拦截,前台静静就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向她走来,一脸喜色:“一笑一笑,快来看,有人给你送花哎,我刚刚帮你签收的。”
  唐宁、小美异口同声“哗”的一声,围了上来。
  “好漂亮哦!”
  “是谁送的?”
  “没有卡片?”
  “神秘倾慕者哎!”
  “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癞蛤蟆。”唐宁托着香腮很认真地帮她琢磨。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公司的人?”小美疑惑地问。
  “笨,你想啊,一笑回国没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公司里跟你我厮混,来来往往接触的就是这几层镂里的人,肯定是哪个不怕死的想先下手为强。”
  “嗯,有可能,会是谁呢?”小美转向一笑,“笑笑,你自己知道不?”
  一笑现在可笑不出来,她在一旁早已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
  她当然知道是谁。
  这人是不是非得如此招摇?如此恶俗?
  他是不是想让全公司都知道沈氏集团钻石王老五追求天宇集团董事长千金……未遂……仍锲而不舍情比金坚感天动地?
  他为什么不直接在黄浦江上放热气球算了!
  一笑心中恨恨,压住一口气,装作茫然:“是谁?我也不知道啊。”又皱了皱眉,“不过,故弄玄虚,惹人讨厌。静静,你去行政部要个花瓶,就摆你那好了,刚好装点装点门面。”
  “这样啊,”静静面露惋惜,“你真的不要啊?”
  “不要!”
  绝对不要。
  花香都飘远了,小美还在一旁犹自兴奋:“神秘倾慕者呢,最浪漫了,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是不是贝克汉姆?还是裴勇俊?莫非是梁朝伟?”
  这回连一笑都忍不住要冲她翻眼睛了。
  片刻,沈飞进来了,照例呈上他的早安笑容,与平常无任何两样。
  敌不动,我不动。
  一笑不露声色。
  下午有一场与广告公司的重要会谈,又要和沈飞一起参加。
  一笑拿起笔记本,提前五分钟进入会议室准备。
  明澈广告的客户总监和媒体总监已经到了。
  明澈是天宇的广告代理公司,全权代理天宇集团所有产品的广告制作和媒体投放。关于巧克力业务的前期市场调研和新产品定位、新产品推广工作,公司需要同他们交流意见。
  不一会沈飞也准时进入会场,倒是公关部经理和市场部经理不见踪影。
  过了五分钟,一笑有点坐不住了,打内线让秘书去催。
  广告公司的两位客人反而频频说,不急不急,我们秦总也没到呢,马上就来,马上马上。
  又过了一会,两位部门经理匆匆走进来,连声说:“哎呀,抱歉抱歉,忘了跟你们两个说,有明澈的秦总参加的会可以晚点到,这位女侠是出了名的‘准时迟到十五分钟’,不过做起事来那是雷厉风行,没话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哦?准时迟到十五分钟的女子?一笑倒还真认得一位。
  “请问秦总芳名?”
  “琉璃,秦琉璃。”
  一笑脸上浮出笑意。
  好整以暇,安心等待。
  倒是沈飞,虽然看不出神情不悦,但稍过沉默。
  果然,会议开始十五分钟后,一个红装艳丽女子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冲进会议室,口中念叨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把东西落在上一家客户那了,只好回去取了一趟……”
  一笑忍住笑,“琉璃,这么多年来,你那迟到的理由怎么还就这几个花样?”
  唤作琉璃的女子一愣,随之声音提高了八度:“一笑?!”
  说罢扑上前去,惊喜交加,
  “死孩子,你终于肯回地球啦?”
  “是啊是啊,回来了,斯文些斯文些。”一笑被她热情的拥抱弄的有点不好意思。
  琉璃是她阿飞时代的死党,关系非浅。
  好友重逢,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为她们的雀跃所感染。
  不过终究是谈正事的场合,两人迅速平静下来。
  一笑就不用介绍了,市场部经理转而给琉璃介绍沈飞。
  “啊,Felix,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琉璃身上带着江湖女子的豪爽。
  “你好,琉璃是吗?那是不是就是一种玻璃?”沈飞显然是尊崇“守时是上帝的美德”的那种人,对待琉璃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他真是不该随口说这句话。
  自取其辱,一笑准备同情他。
  果然,琉璃脆声问到:“Felix不是本国人是吧?”
  “法籍。”沈飞惜字如金。
  “哦,那中文不好情有可原。”琉璃不卑不亢,“有没有听过‘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你把里面的琉璃换成玻璃就知道它们的差别了。”
  以前琉璃对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可要不屑得多,现在居然也能说得比较委婉了。
  不过背后的潜台词还是一样的――
  你是个文盲。
  “受教。”沈飞仍是那经典的半个笑。
  这个迟到大王工作起来果然效率惊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议题解决完,看来今天可以准时下班。
  会一散,琉璃就拉住一笑:“你不许走,今天陪我吃晚饭。”
  好好好,一笑连连点头,好琉璃,快说这一周你都约我吃晚饭。
  偷偷瞟了一眼沈飞,他也正在看她,似笑非笑。
  ――――
  全城最火的川菜馆。
  平常不提前三天绝对订不到位,而且只留位到六点半。
  琉璃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到的时候一个小雅座已经准备好了。
  “呵,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当初在拘留所里哭哭啼啼的不良少女现在居然也能呼风唤雨了。”一笑促狭道。
  “啧啧,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当初小牢房里哭天抹泪的就我一个人似的。”琉璃反击,“而且你说这都别了几百个三日了?我以为你都不在银河系了呢。说,怎么突然去留学还不给我写信?”
  “嗯……学业繁重,一不留神就无法毕业。”事实是刚到美国她整日以泪洗面,晨昏不分,无暇顾及。
  “骗人,你说话向来没谱,当初还说你们家就是个卖糖的,也太轻飘了点。早知道你是天宇的少小姐,我也不用那么费心劳力地去争这个代理权。”
  “你一向凭真本事吃饭,才不会来找我。”
  琉璃听得受用,大言不惭:
  “那倒也是,天宇的代理我已经拿了两年了,连你们的招聘广告都是我们明澈做的,‘一份甜蜜的事业’,不错吧?哈哈。”
  “对了,终身大事解决的如何?”琉璃问。
  所有适龄女子聚在一起都逃不开这个话题。
  “老样子喽。”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老外都很帅,是不是挑花眼?”
  “没有没有。”一笑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会和洋人在一起。”
  “为什么?”琉璃疑惑。
  “你想啊,你如何能给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解释清楚什么叫‘回首蓦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什么又叫“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精神根本没法沟通嘛。”一笑抱怨。
  “嗯,说得对,老外都比较没文化。”琉璃附和,她是真的这样想。
  “哈,琉璃,你这个大中华沙文主义者!你的终身又怎样?”
  “我?我的问题在于,碰到烂男人觉得他们不配做丈夫,碰到好男人不忍心让他们沦为丈夫,碰到不好不坏的男人又太过无趣,你说可怎么办才好?呵呵。”
  相见欢,一直聊到饭店打烊两人才起身。
  “来,送你回家。”琉璃管接管送。
  “记不记得我家住址?”
  “永嘉路上的老洋房,怎么忘得了?第一次去的时候差点以为上演绿野仙踪。”
  “嘿,可还记得那个给我们做心理辅导的刘医生?”琉璃突然想起来,“他现在开了一家心理咨询诊所就在你家附近。”
  “咦?你不是很讨厌那个人?”一笑当然记得。
  “开始是嫌他烦,可是你走之后,我很闷,反正每周都要面对他两小时,听他说还不如听我说,索性跟他痛陈你的种种好处,顺便声讨一下你的不辞而别,时间就过得很快。他居然也听得下去,后来辅导期结束了还时有联络,再后来就成朋友了。你哪天高兴可以去探望他,没准还能记得你。不过想聊天的话可不要在他的诊所里聊,那里现在收费500块一小时。找他出来聊,还可以你喝茶他买单,只赚不赔!嘿嘿。”
  “女人!”一笑骇笑不已。
  好久没有这样忘我地开心过了,几天来因为沈飞而引起的不快几乎一扫而光。

  (九) 秀发冲冠红颜怒
  第二天,一笑几乎是哼着小曲走进公司的。
  前台一个电话就把她的好心情变没了。
  “一笑,这里又有你的一束花,你……”静静有点迟疑。
  “还放在你那,把昨天的丢掉,今天的换上,以后都这样,就不必再问我了。”一笑很坚决。
  果然,之后几天,静静再也不打这种电话来了,一笑眼不见,心不烦。
  偏偏唐宁和小美两个人按捺不住,时不时地帮她分析一下。
  “到底是谁呢?今天都第七天了,神秘人物真好耐性。”
  这不,小美又开始嘀咕上了。
  “是啊,如果是公司同事的话,怕是早就注意到花没送到正主手上,应该早有动静了啊。”唐宁好像有点开始怀疑早前的判断了。
  “嗯,不过无论是谁,肯定是个很花心思的人,你看第一天是红玫瑰,第二天是香水百合,第三天是雏菊……今天又是蝴蝶兰。都很少重样呢,笑笑,你就一点都不感动么?”
  一笑颇不以为然,答道:
  “把你们两个说的情况放在一起想,也有可能是这样的,某人随手丢了些钞票给花店,说就按这个地址给这个人每天送束花,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因此他至今都没发觉前台的那些花就是他送的花,所以才会一直没动静。花店么,每天什么货比较多就送什么,没准过两天还会捧盆金桔上来呢。这个分析是不是更合理?”
  “唉,笑笑,作为女性没有浪漫细胞是多么可耻你知道不?”这次轮到小美翻眼睛了。
  其实一笑也拿不准沈飞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并不着急,钓鱼的人都不急,鱼有什么好急的?
  只要他把最近一周的良好表现保持住,别再来烦她,她不介意这些花一直这么莫名其妙地收下去。
  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临下班,沈飞把她叫进去交待事情,三言两语说完工作,他并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而是往大班椅上轻松一靠,笑容可掬地问道:
  “一笑,你把我送的花藏哪去了?”
  终于来了。
  “你什么时候有送我花?”一笑装傻。
  沈飞不语,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的眼睛。
  “哦,是不是每天早上的那束花?”做戏做全套,索性装恍然大悟。
  “没有卡片,我也搞不清是谁送的,就让静静摆在前台了,正好美化一下公共环境。你没注意么?”接着装无辜。
  沈飞的表情表示他真是没注意,看来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开口道:“中国人常说礼轻情意重,东西虽小,好歹也是一份诚意,莫非不入颜小姐的眼?”
  “哦?讲诚意吗?连张问候卡片都没有的花是否是法国人表达诚意的特有方式?沈先生又是否知道自己送来的是些什么花?”凡事总是有一就有二,一笑觉得现在对他冷嘲热讽比从前要容易多了。
  沈飞并不生气,没准也是习惯了。
  她看出他无言以对,有些小小得意。
  “颜小姐,你养不养猫?”沈飞突然问。
  一笑有点转不过神,不过她知道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沈飞自顾自地说下去:
  “猫是一种很狡猾的动物,有时候你对它好,却并不能得到回报,甚至会被小小的抓一下,因为它知道只有这样你才会对它更加好。但是在我这里,所有的猫最后都会很驯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觉得他现在的眼神才更像一只狡猾的猫!
  “因为Cats like Felix。”说罢,沈飞朗声大笑。
  (注:Felix是一家全球知名的猫食公司,Cats like Felix是该公司最为著名的一句广告语。)
  一笑很好脾气地等他笑完,才慢悠悠地说:
  “我们家也有一只猫,不过她只吃鲜鱼,对猫食不屑一顾!”
  说罢,扭身便走。
  这个动作也做的越来越熟络了。
  想想门内沈飞脸上可能有的表情,她在心底大笑三声,畅快不已。
  第二天,情势急转直下。
  早上一笑位子还没坐热,前台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一笑,这里又有你一束花……”
  “咦?不是说了不用问我,把昨天的换掉就行了吗?”
  “可是今天不太好换啊,你还是过来看看吧。”静静的语气听上去怪怪的。
  好好好,去看他又有什么新花样。
  来到前台,赫然看到好大一桶向日葵摆在地上,过往同事无不行注目礼。
  一笑一阵火大,这人莫非是跟她杠上了?
  连静静都看出她很不高兴,怯怯地说:“不过今天有卡片了。”
  她接过卡片,打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字――“Kitty”(小猫咪),“啪”地丢进桶里,连拖带拽把整桶向日葵拿到垃圾房,一丢了事!
  回到座位。
  小美忍俊不禁:“笑笑,听说今天的花可比金桔壮观不少,你这就丢啦?”
  唐宁看出她心情不佳,过来安慰:“算了算了,丑人多作怪,别放在心上。”
  一笑一口气憋到晚上无处发!
  临下班,又被沈飞叫进去。
  这回她早有准备。
  沈飞连工作上的寒暄都省掉了,开门见山。
  “怎么样?今天送的花还喜欢吗?每一株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卡片也是我亲自写的,不然不足以表达我十二万分诚挚的爱慕之意。”
  “什么花?”一笑做茫然状,“早上的向日葵吗?不是给我的吧?卡片上只有落款,又没写谁收,我猜既然是Kitty送的,多半是给Doggy的,就顺手丢给路边的小狗了。”
  既然要玩斗智斗勇,索性就分出个胜负高低来。
  沈飞显然没料到她还有这么一招。
  只能无奈地摇头:“一笑啊一笑,为什么傻女人都爱装聪明,聪明女人却爱装傻?你猜男人更爱哪一个?”
  哼,一笑轻轻冷笑:“要我猜么,男人最爱乖女人。要她聪明就聪明,要她装傻就装傻,可是这样?”
  沈飞忽的灵光一现!
  嘴角噙着坏笑,神秘兮兮地倾身近前,道:
  “错!男人更爱胸大的那个。”哈哈哈哈……
  一笑又羞又怒!
  血气上涌,脸色通红,一时也不知该回他什么,全没了刚才牙尖嘴利的样子。
  双手还下意识的往上拉了拉领口,手臂交叉在胸前。
  沈飞只觉从未在这个女人面前如此占过上风,怎能不乘胜追击?
  “不用挡了,34C,在东方女性里已经令人满意。”
  一边说一边嗬嗬嗬嗬低笑不已。
  一笑有生以来都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羞辱过!
  气得浑身发抖,离开的时候差点没拉门就撞了上去。
  出了门还能听到里面的笑声余音未绝。
  冲到卫生间,冷水一激,情绪才勉强稳定下来,脸仍旧红着。
  对此人的最后一点可能有的好印象也消失殆尽。
  她决定作个了结!
  既然他想求一顿饭,好,那就吃饭!
  吃饭也分很多种。
  有吃味道、吃请调、吃品位、吃气派、吃排场,还有一种就是――吃钱。
  一笑一个电话打到琉璃那里。
  “琉璃,速速报上本城最贵的餐厅名字!”
  “哟,这是和谁结仇?”
  “日后再跟你聊,现在快点说。”
  “这个就急不得了,你至少得告诉我仇大仇小,我才好帮你衡量,外滩三号那家够贵,在福布斯二十五贵餐厅榜上有名,但也要考虑这位冤大头的支付能力怎样,免得到最后他买不起单还得你自己蚀米。”
  “深仇大恨!不计代价!”一笑几乎咬牙切齿。
  “是Felix吧?”琉璃吐出个名字。
  “你怎么知道?!”一笑差点跳起来。
  “哈,我走过的路没你多,见识的男人可比你多得多。我一眼就看出那家伙对你不怀好意。”琉璃得意洋洋,“若真是他的话,我得给你推荐个极品地方,一般人我还真不告诉他,一是因为知道了也未必订的到,二是因为订到了也未必付的起。这家餐厅只接受熟客介绍的客人订位,老实说我也只是听说没有去过,不过我猜你老爸肯定有办法,而且我一点都不担心Felix付不起帐。呵呵。”
  “好,就这家。”一笑下了狠心。
  这种小事根本就不用直接去找颜昊天。
  她拿着餐厅名字就去问小美。
  小美接过一看,有些纳闷地问:
  “你要请谁?这家店好像很贵,颜董都很少去,不过的确可以通过他的名义介绍人过去。”
  ――我不是想请谁,我是想宰谁!
  当然一笑没这么说。
  小美拿起电话,拨号之前同她做最后确认:“那我可订喽,你一定要去哦,如果失约会连累颜董被取消资格的。”
  一笑重重点头。
  一切搞掂。
  她铁青着脸冲进沈飞的办公室,像下战书一样宣布:“沈飞,我同意和你吃饭,时间地点我定,钱你付,饭吃完就是结束!从此各走各路!”
  说罢,啪地一声把写着时间地点的便签纸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扬长而去!
  沈飞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气乎乎的背影,面带笑意,自言自语,声音轻柔却危险:
  “Kitty,这不是结束。”
  这是开始。

  (十) 风轻云淡释前嫌
  复兴公园,官邸酒吧。
  幽黑的暗室,七彩的霓虹。
  还没到九点,人不多,唱机里放着几首舒缓的慢歌,声音有点响,但算不上吵,刚好能听清身边同伴的私语。
  沈飞独自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里,隐在阴影中。
  片刻,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夹着酒杯走过来,悄无声息地坐在他旁边,道:“有事?”
  这男子宽下颚高鼻梁,淡金色的头发,说的是法语,一双眼睛却有着东方人特有的精致和秀气,似乎是个混血儿。
  沈飞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问:
  “Anson,为什么这个人的资料只有半页纸?”
  金发男子接过文件,借着桌上的烛火扫了一眼,回答:
  “颜一笑,颜昊天的养女,八岁进入颜家,十八岁前往美国求学,今年二十四岁。”
  “你说的这些上面已有。”
  “飞,这个女人无足轻重,她已经六年不在颜昊天身边,而且似乎她与颜的关系并不亲厚,在美国期间,她除了从他那里得到经济支持外二人几乎没有任何来往,近两年更是音讯全无。”
  “Anson,你最近除了找女人还有没有做正事?她三周前就已回家。”沈飞毫不掩饰语中的讽刺。
  Anson面无愧色:“即便如此,她对我们的计划影响也微乎其微,何苦浪费精力。”
  沈飞不与他争辩:
  “我要关于她的所有资料,越快越好。”
  Anson不解:“为什么你对无名小卒感兴趣?”稍一沉吟,又道:“飞,你知道规矩,祸不及妻儿,何况她只是颜家养女。”
  沈飞不语,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Anson耸耸肩膀:“好,如果你坚持。”
  “我要知道她所有以往的经历,包括在国外期间,还有她身边一切与她有亲密关系的异性。”片刻,沈飞又追加了一句,“过去的和现在的。”
  “你对她的罗曼史感兴趣?”Anson忽然来了兴致。
  “我对你的罗曼史更感兴趣。”沈飞言有所指。
  Anson低笑一声,把文件夹丢了过去,“你那边如何?”
  “很好,游戏开局不错。”沈飞悠闲地转了一下桌上的烛杯,杯中圆烛随着水面起伏来回晃动,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你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你。”
  Anson起身欲走,忽又转头,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敬这座美女如云的城市!”
  言毕,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外面夜色渐浓,华灯溢彩。
  灯光和阴影里,有着不同的故事在上演。
  ―――――――――――
  天宇集团。
  一笑在盛怒过后开始为自己的鲁莽行为后悔。
  事发当时她明显已经气晕,满脑子只想抓住个办法报复沈飞。
  冷静之后她就意识到,痛宰他一顿只是个最迅速的办法,但决不是最好的办法。
  沈氏家大业大,靠吃是肯定吃不穷的,效果对于沈飞来说有如隔靴搔痒。
  而且一笑也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用一顿饭结束这场混战显然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家名为“天一”的饭店生意不错,她的预约被排在一周以后。
  一笑在这一周里苦苦思索如何解决眼前这个棘手的难题。
  与沈氏的联盟对天宇集团来说至关重要,一笑不想因为私人恩怨而给颜昊天带来什么麻烦。
  因此万万不能闹到势同水火。
  可这人心思深沉,又软硬不吃,一笑感觉用世上已知的所有语言都无法与之沟通。
  一筹莫展。
  可话既已出,就得兑现。
  她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情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遂了心愿,沈飞这些天颇为收敛,没再送稀奇古怪的花来,也没再语出挑衅,而是十分敬业地忙碌于各种工作。
  公司上下对他都很敬服,以小美为首的“粉丝团”也日益壮大。
  在别人眼里,沈总年轻有为,品貌俱端,无任何不良嗜好。
  一笑更加认定此人存心针对她。
  这一天。
  下了班,一笑见到沈飞关门往外走,装作忙碌没理他,他也没叫她。
  又过了一会,等下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往楼下走。
  到了楼前,只一站定,那辆熟悉的黑色捍马就开了过来。
  沈飞下车,满脸笑容,给她打开副驾驶车门。
  她不理,自己去拉后座车门,居然拉不开。
  沈飞却也不上前帮忙,反而趁机伸手把她头上的发簪“嗖”地拔了下来,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一笑回头,怒目而视!
  沈飞手里摆弄着发簪,笑得更加开心:
  “约会要有约会的样子嘛。”
  一笑不去夺,这里又不是幼儿园。
  她扬起下巴,从打开的车门坐了进去。
  上了车,就把头别向窗外。
  一路沉默。
  到了天一,两人差点出糗。
  因为竟不知如何得门而入。
  看门牌,地方肯定是对的。
  门是玻璃的,但外观看起来和两侧的外墙很接近。
  没有把手,没有门铃。
  没有匾额,没有彩灯,甚至连名字都没刻一个,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个对外营业的场所。
  不知道弄什么玄虚。
  一笑暗暗叫苦,早应该想到这种“极品”餐厅花样多,应该提前了解一下,可这一周心思根本也不在这上面。
  最后还是沈飞发现门口竖的一块大石头有异,原来上面有一条人工凿出的缝隙,把手伸进去,内有红外感应,门悄然滑开。
  进得门来,竟然是个很大的庭院。
  亭台楼榭,小桥流水,灯影悠悠,处处都是好景致。
  花石小路,两侧隐隐约约的光影把他们引向尽头的一座小楼。
  猜想门口的红外装置已经通知主人有客到。
  影影绰绰二十几个人在小楼门口列队欢迎,
  呵,好排场,一笑纳罕,如果每拨客到他们都列这么一列,那还干不干活了?
  迎到里面,落座。
  终于要和沈飞单独相对,再次大眼瞪小眼。
  一笑没心思欣赏室内美景,反正无非是金壁辉煌。
  没人递菜谱,直接上菜。
  侍者训练有素,温雅得体,笑得恰到好处。没事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有需要时就像心灵感应一样冒了出来。
  如果对面不是沈飞,一笑本应十分享受这顿晚餐。
  可现在却味同嚼蜡。
  她一边胡乱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绞尽脑汁:到底该说些什么才能了结这段恩怨?
  结果还是沈飞先开口:
  “一笑,你是不是有话说?”
  嗯?你怎么知道?
  “你看一个平时抱着盒饭都连呼好吃的人面对这样的美食居然无动于衷,不是有心事是什么?”
  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她决定把沉默进行到底。
  可是沈飞却有话说:
  “一笑,你为什么讨厌我?”
  什么?!
  一笑大吃一惊,“难道不是你讨厌我?你因为我在飞机上出言冒犯,怀恨在心,誓要让我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最后弃之如敝履,以报一箭之仇!”
  沈飞深深摇头:“一笑,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追求你?”
  咦?你可曾有长真心?她习惯性地欲出言讥讽。
  一抬头,却望进沈飞深邃的眸。
  这人平常无论喜怒都爱嬉笑,让人不辨真假。
  现在却一脸专注认真地凝视着她,仿佛周遭万物悉数退去,只有眼前人。
  心底某处有一丝柔软被这目光触动。
  一笑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沈飞,你为什么要追求我?”
  “因为我爱慕你,你聪颖灵慧,又美。”
  “不,你并不爱我。”一笑说得肯定。
  “为什么?”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你太容易说甜言蜜语,太容易直白明爱。”一笑柔声细语,“你的中文那么好,应该听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你若真正爱,会发现情思种种,郁在胸中,百转千回,却木讷不成言。”
  沈飞看住一笑的眼,有些失神,竟忘了出言反驳。
  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两汪秋水深处有些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刚刚显露便又沉入水底,却令他一震!那是什么?
  待要探究,一笑双睫低垂,挡住了他的视线。
  餐桌上重又静默下来。
  但与一开始的沉默不同,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这顿饭竟吃的出乎意料的和平。
  餐毕,也许是因为首次光临,餐厅经理亲自出面,殷勤询问菜色如何,并把一个精致锦盒呈给沈飞,里面是帐单。
  一笑心生好奇,伸头去看这极品餐厅到底贵到何种地步。
  不看则已,这一看心脏差点漏跳了半拍!
  她不顾礼仪,一把把帐单夺了过来!
  惊问:“我们都吃了什么?”
  她指着最贵的一个五位数的项目问道:“这是什么?”
  餐厅经理或者是应对能力极佳,或者是常见到这种大惊小怪的客人,一脸微笑抖都没抖,答:“这是园租费,本园每天只接待一拨客人,无论人数,租费相同。”
  一笑倒吸一口冷气,她原以为这里只是包房大一点,场地宽一点,所以才没看到其他客人。
  “那这个呢?”
  “这个是东京游水虾,本园所有海产均从日本空运而来,最多冷藏12个小时,保证味道鲜美,如果客人失约,一定过时丢弃,您餐桌上的所有海产都是今早从东京湾里打捞上来的。”
  “那……那这个呢?”
  “这个是神户牛柳,来自我们公司自己的日本农场,我们的牛从良种培育到养殖均有严格程序,每头牛都是在轻松舒缓的音乐中被宰杀的。”
  “那……”
  沈飞一看,如果再不拦着,她怕是要把帐单从头到尾都问一遍。赶紧掏出VISA递给经理,示意他离开。
  餐厅经理彬彬有礼,鞠躬离去。
  一笑还在嘟哝:“给牛听了一张CD也不用这么贵吧?”
  她是确实被吓到了。
  她知道这个地方会很贵,但也没想到会有这么贵!
  当然沈飞付得起,可她觉得受不起,这个竹杠敲大了。
  “要不我们AA吧。”
  沈飞才不理会她。
  一笑吃人嘴短,十分心虚,回去的路上乖巧了不少,也不再争执要不要送她回家的问题了。
  路上居然还会主动找话寒暄。
  车到宜园,两人下车。
  一笑又祥林嫂似的重复了一次路上说了无数遍的话:“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贵。”
  沈飞很好耐性地答:“我了解。”
  一笑歪着头,颇为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说道:“那,冰释前嫌,重新认识一下。”
  随即伸出手,“你好,沈飞。”
  沈飞眸光一动,捉过玉腕,迅速翻转过来,在她的手心印上轻轻一吻。
  “你好,Kitty。”
  “去死!”
  黑铁门砰的一声关上。
  沈飞大笑不已,直到车子开出好远,都止不住笑意。
  这女子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竟是很简单。
  眼前不禁浮现起她刚刚那副气极败坏的羞恼模样,他的嘴角又忍不住的弯了起来。
  她的手小小的,指尖有些凉,掌心却温暖而柔软,凑的近了,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芳香,不似香水,轻轻淡淡的,更像花香,什么花呢?栀子?姜花?
  夜深了,月朗星疏,晚风拂面。
  黑色捍马在空旷的街道上轻快地飞驰。
  车中男子一个人莫明其妙地傻笑着,想得出神。……

  (十一) 竟愁损翠黛双峨
  怒也怒过,骂也骂过,脸也撕破过。
  当一切事情坏到无可再坏的时候,反而会转好。
  一笑现在觉得沈飞这人除了有些不羁,喜欢戏谑之外,确也算不上什么坏人,对于飞机上的事也不再心怀芥蒂。
  沈飞照旧时常开开玩笑,但已知道她的底线,明白分寸。
  一笑见招拆招,随时回掷唇枪舌剑,让他讨不到什么便宜。
  两人之间不再暗流涌动,工作上的合作比以前默契了很多。
  天宇集团的业务也做的顺风顺水,公司上下热情高涨。
  这一天,召开关于巧克力新产品开发的工作会议。
  会议桌上,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巧克力糖果,都是天宇目前正在生产出售的巧克力产品。
  沈飞随手拿起一颗,又高高抛回桌子中央,说道:
  “从十八世纪开始,巧克力就被称为‘诸神的美食’,可这样的产品实在和这个称呼很难相配。”
  主管生产的副总严勇开口接道:
  “我们目前的产品的确比较低端,可可含量低,大量使用了糖和代脂,这主要是出于原料成本方面的考虑。”
  沈飞不以为然地答:“原料成本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沈氏在亚、非、南美都拥有自己的可可种植园和加工厂,天宇直接从沈氏采购可以比国际期货市场便宜得多。而且我们刚刚在厄瓜多尔收购了一家种植园,主要出产CRIOLLO可可,这是可可的原生品种,极其优质,目前仅占全球产量的5%。”说着,他将一个装满深棕色可可豆的塑料袋递给大家传看。
  袋一打开,散发出一股独特的芳香,严勇眼睛一亮,连连称赞。
  一笑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一下子想起沈飞身上就隐隐带着这样的味道,原以为是他用了很特别的古龙水。
  沈飞接着说:
  “我认为,目前天宇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设备和生产工艺,再好的原料用到现在的生产线上只会造成浪费,如果需要,我可以介绍一些意大利和德国的先进设备生产商和专业技术机构供你们参考。”
  “这的确是提升产品品质的最快途径,但恐怕所费不菲,如此一次性大规模的固定资产投资将占用大量的流动资金,是不是得慎重考虑?”说话的是公司财务总监孙伟。
  沈飞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观点:
  “中国的巧克力市场是块肥肉,全世界不知道多少生产商已经盯住了这块肥肉,如果不尽快树立稳固的市场地位,等国外竞争者蜂拥涌入,天宇恐白白失了先机。”
  颜昊天始终未发一言,突然转向一笑,问:“一笑,你觉得呢?”
  一笑正在笔记本上敲打会议纪要,闻言有些错愕,但很快整理思绪,回答到:
  “我赞同沈飞的观点,兵法讲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如果我们想要占领市场,必须一炮打响。”
  看到颜昊天鼓励的目光,一笑接着说下去:“而且我认为应该把黑巧克力作为主打产品,大力投入,黑巧因为含有大量的可可成分,具有安神、抗忧郁、预防心血管疾病等诸多益处,是国际流行的健康食品,可以打消目前国内消费者普遍对于巧克力的误解,其实真正令人发胖、又没有营养的是巧克力产品中的糖分和植物脂肪。虽然黑巧的成本较高,但利润率更高,同时有利于塑造高端优质的品牌形象。”
  听了她的一番话,颜昊天未予置评,只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大多对沈飞和一笑的观点表示支持,基本达成一致意见。
  会议结束,大家陆续离开会场,一笑独自整理笔记本线路,落后一步。
  沈飞故意磨蹭,等人走光,突然把脸凑到一笑面前,笑嘻嘻地说:
  “功课做的不错嘛,不过刚才讲到可可的益处似乎漏了一点……”
  一笑警惕地看着他笑得像花一样的脸,知道他又想捉弄她,不语。
  “你忘了说……可可……还有催情的作用哦。”沈飞在她耳边轻语。
  因为离得近,他身上的可可芳香更清晰了。
  一笑并不动,也不推他,她知道他不敢怎样,只是等着看她惊慌,偏不理他,等他玩过几次觉得无趣便会作罢。
  她冷冷地答:“是吗?怪不得你能吸引到那么多美女青睐,我原以为她们是看重你人品出众。”她故意重重地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哦?那有没有吸引到你?”
  “你猜?”
  “我猜有。”沈飞偷笑。
  “你再猜?”轮到一笑偷笑。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沈飞倏的跳开,向外面走去,及至门口,回头冲她眨了眨眼:
  “我猜……深深地有。”
  一笑已经摸出规律,此人在人前总是五好青年,铁了心地要把最坏的一面留给她一人独享。
  所以当颜昊天说要请沈飞来宜园家宴的时候,她并没怎么紧张,相信在颜昊天面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周六,风和日丽。
  因为沈飞要来,柳妈妈一早就开始忙个不停。
  餐桌上摆满了醉蟹、糯米狮子头、干贝莴笋、话梅山药、菊花黄鱼羹。
  沈飞果然中规中矩,有礼有度。
  一笑热情大方,谈笑自如。
  两人的表演功力都已入化境。
  开席,颜昊天举杯,道:
  “Felix,你来了这么久,一直让你在公司忙,今天才有机会请到家里小酌,招呼不周,你多担待。”
  沈飞忙也把杯举起,
  “颜董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为天宇忙也是为沈氏忙。来,祝合作愉快!”
  席间,颜昊天吃的不多,吃到一半还走进书房,点了一根雪茄出来。又问沈飞,沈飞婉拒。
  一笑嘟起嘴,埋怨道:“你看,胃也不好,肺也不好,还总是抽这么冲的烟。”
  颜昊天温和笑笑,“我们家一一越来越像她柳妈妈了,烟也不能抽,红烧肉也不能吃,那生又何欢,死又何苦?长命百岁不是跟无期徒刑一样?你说是不是?”说着,他转向沈飞。
  沈飞但笑不答,转移话题:
  “Howard,这座宜园在本市相当少见,闹中取静,看样子应该有些历史了吧?据我所知,类似的建筑大多属国有,你这间怎么会成为私产呢?”
  “这也是机缘巧合,二十多年前,我回国投资,那时归国投资的华侨还比较少,政府很重视,听说我想要寻找这样一个地方置业,就把这栋老洋房出让给我,现在的确是有钱也难买到了。”
  “现在房产飞涨,这样一座物业市面上应该已能挂到八位数。”
  “是吗?二十几年了,早就住出感情来,从未想过出售,还真是不曾注意。”
  “当年为何选择回国呢?那时国外的发展机会不是更好?”沈飞随意问道。
  “因为是故土。”颜昊天答。
  “怎么想到取名宜园?可是万物相宜的意思?”
  “因为故人。”颜昊天深吸一口烟,烟雾缭绕。
  一笑心里砰的一下,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碗中的肉圆。
  沈飞没再问下去,随口感叹:
  “这里环境清幽,如世外桃源,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要在本市再找这样一个地方,难啊。”
  颜昊天突然很有兴致地问道:
  “哦?Felix,你若真的喜欢,不妨搬过来住,这里三楼客房常年空着,稍加打扫就能入住。宜园地方大,人气少,你来了还可以给一一做个伴。可好?”
  什么?!
  一笑正在一旁心不在焉,突然听到颜昊天说“搬过来住”,精神立刻集中起来!
  颜昊天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沈飞来给她做伴?难道还想撮合他们不成?
  脑子里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她要被颜昊天挽着送给红毯另一头的沈飞!
  刹那间觉得想死的心都有。
  她猛地抬起脑袋,惊恐地看向沈飞。
  说不,说不,说不,说不……
  沈飞也扭过头,一脸灿然地看着她,那笑容仿佛要漏出蜜来。
  完了!!
  一笑重又低下头,恨恨地用筷子把碗中已经被夹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圆捣成肉糜!
  耳边听到沈飞在说:
  “那真是太好了!Howard,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实在喜欢这个地方,希望不会太打扰。”
  颜昊天竟然很高兴的样子,“怎么会打扰?你肯来我们求之不得呢,长期住酒店总是不舒服,家里毕竟更随意,你如果愿意住久些,就可以在这边待的更久些,我这是有私心的,天宇少不了你啊。哈哈。”
  碗里的肉糜已经快被一笑的目光烤出香味来。
  餐毕,他们尤不放过她。
  “一一,你一会儿陪着Felix到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颜昊天随意吩咐了一句。
  “哦。”她含混回答。
  “那,这里是客厅……这里是书房……这是厨房,那边你知道,是餐厅。”颜昊天不在旁边,一笑没好脸色给沈飞看,但也隐忍不发,并不气急败坏,免得白白给他得意。
  “这是什么?”沈飞看得还很认真,指着客厅背后一条连接厨房、卫生间的狭窄小道问。
  “这是旧式设计,当时专给佣人用,这样佣人在几个房间之间来回走动提供服务时,就可以不用通过正房影响到主人和客人。”一笑语气像是在背书。
  “华衣美宅,不亦乐哉。”沈飞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她又疑心自己听错,为何感觉他的话中带着一声冷哼?
  来到二楼。
  “那边是颜昊天的房间,这边是柳叔和柳妈妈的房间……”一笑继续背书。
  突然听到沈飞问:“这边是谁的房间?真够乱的,是储藏间吧?”
  一扭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拐到了走廊尽头,正在一笑的房前探头探脑。
  她噔噔噔跑过去,把他拉退五步,瞪着他:“从这里,到那里,是禁区,你不许靠近!”
  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她,问:“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过来住?”
  “因为我前世做错事!”她没好气。
  “不,”沈飞的笑脸突然在眼前放大,“Kitty,你不相信一见钟情,所以~,我决定和你万见钟情!”
  天!
  一笑仰头朝天,表情痛苦,有如万箭穿心。

  (十二) 道是无情却有情
  周日一早,一笑睁开眼,第一个进入脑子的念头就是“沈飞要搬来了”,于是一天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从此晨昏都要相见,被他逮住捉弄的机会更多了。
  更令她发愁的是,猜不透颜昊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一向不是个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宜园几乎从不留客久住,虽然沈飞与天宇关系密切,但这样的礼遇和热情也实在有些令人生疑。
  躺在床上发呆半晌,理不出什么头绪,只得作罢。
  以不变应万变。
  上午,柳妈妈忙碌着整理房间。
  一笑吃过午饭便早早溜出家门,因为沈飞下午就会来,她决定躲得一时是一时。
  其实她并不需要躲,沈飞下午只安排人送行李过来。
  此时,他人却在浦东的一家真锅咖啡馆。
  这里不是闹市,午后人很少。
  坐在沈飞对面的还是那个名叫Anson的金发男子。
  他显然已经完成了沈飞的任务,志得意满:
  “飞,你要的东西都找到了。”
  “够不够详细?”
  “当然!颜一笑,女性,二十四岁,年轻貌美,身材姣好,身高168厘米,三围……”
  Anson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打趣地看着沈飞。
  沈飞冷着脸看他。
  “ok,ok。”Anson正经起来,“飞,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的经历简直能出一本书,你听我慢慢讲。”
  “颜一笑,原名周依依,出生于英国,被颜昊天收养后随其转为美籍,改名颜一笑。生身父母是周传如和周陈秋华,二人均是英籍华人,在剑桥大学汉学系任副教授。”
  “十六年前他们一家三口来到中国,因其父酒后驾驶,酿成车祸,这是一场意外,官方记录并无异常。”
  “颜昊天当时也在车祸现场,是他把八岁的周依依送至医院,经过抢救,脱离危险,但因脑部受创,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她丧失了关于以往生活的所有记忆。”
  “但神奇的是,伤愈后的颜一笑拥有惊人的记忆力,飞,她简直就是一台人形存储器。”
  说到这,Anson微微一顿,提醒沈飞注意。
  沈飞略一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颜小姐八岁到十六岁的生活没什么特别,乖女孩,功课好,教养好,但从十七岁开始,她性情大变,变得顽劣不堪,也许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Anson耸了耸肩,“她甚至在本地警务机关有过拘留记录,并被强制接受心理辅导。”
  “原因?”沈飞问。
  “哈,你一定想不到,她和另外一个少女焚烧了一只公共邮政筒,烧毁了里面的所有信件。”
  一定是和那个琉璃,沈飞唇边不自觉地浮上一丝笑意。
  “飞,有一点我们原来估计有误的是,这个女子当年与颜昊天的关系十分融洽,并不如我们猜想的那么冷淡,但六年前她为什么会被颜昊天突然送走,并断绝来往,还是一个谜。你知道,颜家宅邸自成一统,里面发生的事情外人很难知晓。他的司机和佣人对颜十分忠诚,从不轻易与外人谈论园子里的事,如果强要打探,有恐打草惊蛇。”
  沈飞颌首,表示明白。
  Anson接着说:
  “颜一笑在美国就读期间很正常,青春期过后显然恢复了好学生的本性,最终以优异成绩毕业,接着便失踪了。查探她失踪期间的经历十分棘手。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希望你看到花费在这部分的帐单时不会太吃惊。”说着,他摊了摊手,“事实上,我们至今也无法完全掌握她在这两年内的具体行踪,只知道大部分时间她都游荡在欧洲,但地点繁多,而且偏僻,停留时间也很短暂,毫无规律可言。”
  “那她何以谋生?”沈飞皱了皱眉。
  “她兼职为美国的一家旅行杂志担任摄影记者,主要是提供一些风景图片,这倒是个挺适合流浪者的职业。其余就靠打零工,这个弱女子的谋生能力令人吃惊,她洗过盘子,炸过薯条,给人修剪花园,担任超市促销员,还做过便利店收银员,并在店中遭遇过一次吸毒者持枪抢劫。”
  “哦?”沈飞声音里有些紧张。
  Anson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毫发无伤,只要配合劫匪交出银箱,对方求财而已。但她之后配合警察描绘的嫌疑人画像简直媲美真人照片。”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一个月前,就像她突然失踪一样,又突然回来了,原因不明,只知道她回来之前最后一个落脚处是荷兰的一支吉普赛车队。飞,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你知道,吉普赛人非常保守,几乎从不同外族人混在一起,可他们竟然会接纳这个东方女子。”Anson面带不解。
  不,并不奇怪,她有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和一脸十分温暖的笑容,足以打动任何人。
  沈飞有些失神,没有察觉到自己竟在莫名微笑。
  Anson蓝灰色的眼眸突然闪过一道诡谲的光,他清了清喉咙,道:“下面是这个女人的罗曼史部分……”可他并没有马上往下说,反而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飞看。
  沈飞一脸平静,回视他。
  “OK,如果你不是很感兴趣,我就不说了。”Anson欲擒故纵。
  沈飞缓缓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悠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淡淡答道:
  “那就别说。”
  Anson拿他没辙,有些讪讪,还是无奈地说到:
  “其实很简单,只有一句话,这女人没有罗曼史。”
  “哦?”沈飞终于动容,神情讶异,仿佛很不相信。
  “的确没有。”Anson连忙解释,“她少女时期偶尔一起逛街吃糖的小男孩总不能作数,大学时她则是校园里有名的‘不女郎’,回答所有人的所有邀请和所有殷勤都是不不不不不,她甚至不用直接说出口,就能让对方领会到不,相信我,她是这方面的行家。而在游荡期间,不用说你也知道,她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的长度都不足以发展出一段浪漫关系。所以,这个女人周围没有任何亲密的异性。”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有没有同性?”沈飞又微微皱了一下眉。
  “同样没有。”也是个斩钉截铁的回答。
  沈飞的表情并未轻松,反而陷入沉思。
  Anson却神色凝重起来,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飞,你今天很奇怪,这并不像你。你一向敏锐,今天却问了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独独忽略了最关键的一个。”
  “你是指颜昊天为什么会收养一个在车祸中偶遇的孩子。”沈飞迅速恢复正常。
  “是。颜昊天虽然偶有提过他和养女的父母是挚友,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虽然学校记录显示他的确曾经与周依依的双亲同在剑桥就学,但绝对早已失去联络,为什么周氏夫妇会突然出现在中国?为什么颜昊天会很巧地出现在车祸现场?又费尽周折收养了他们的遗孤?相信其中必有蹊跷。但年隔久远,很多地方已物是人非,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寻找线索。目前唯一确定的是,周依依肯定和颜昊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好。”沈飞不再多言。
  Anson犹豫片刻,终于问道:“飞,我能否知道你为何在这个女子身上放下这么多心思?”
  沈飞唇边一挑,不以为意地答道:
  “游戏这么长,我只想过程更加有趣。”
  说罢,他懒洋洋的起身,向门外走去,丢下一句话:
  “你继续查吧。”
  Anson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
  黄浦江的另一边。
  一笑还在宜园附近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
  她已经兜了好久,可实在不知道该去哪。
  心里不禁埋怨开:都怪这个沈飞!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沦落到有家不能回。这时候在廊上泡杯茶,吹吹风,不知有多惬意。
  现在却要在外面瞎走。
  突然又觉得自己笨,沈飞又不是来住一天两天,难不成还要天天躲着他?
  唉,算了。
  正待往家返。
  一扭头,看到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矗立在路旁,墙上刻着两个不大不小的英文字母:“Dr. Liu”。
  心中一动,莫非这就是琉璃说的那个刘医生的心理咨询诊所?
  那时候,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和琉璃因为一个邮筒被关进拘留所,虽然没两天就被接了出来,却要接受强制的心理健康辅导。
  琉璃很不喜欢,觉得是变相的坐牢。
  一笑反而觉得好,整天装顽劣也不是一件不辛苦的事。
  刘医生是个腼腆、温和、像个大哥哥一样的年轻人,他的办公室在一座高校里,那里一片静谧,连空气中都有一种安宁的味道,让她感到难得的平静。
  想到有可能见到故人,一笑一阵兴奋,推门而入。
  门口接待台,一位身穿粉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起身相迎。
  “请问刘医生在吗?”一笑问。
  “您好,刘医生周日下午不接待客人。您要预约吗?”护士微笑着回答。
  咦?周日不理应是私人诊所最忙的时候吗?
  一笑心中疑惑,但仍礼貌告退。
  “怎么了?”
  一个温润的男声从楼梯处传来。
  一笑回头,只见一位斯文俊雅的年轻男子正从楼上走下,看到一笑,怔住了。
  呀,真的是刘医生!不过长久未见,想来已经认不出她了。
  一笑莞尔:“刘医生,不记得我吗?我是……”
  “一笑。”年轻男子温和却肯定地接道。
  久别重逢,场面没有与琉璃那样火爆,却也温馨。
  “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医生把一笑领到楼上,斟上一杯茶。
  “有一个多月了,琉璃跟我说起你的诊所就在我家附近,今天竟然误打误撞找进来。”
  “你见过琉璃了?”
  “是啊,她还提醒我不能在这里和你聊天,因为收费很贵。”一笑逗趣道。
  “没没没,我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刘医生竟有些窘。
  “呵呵,放心,我也没打算付钱。”一笑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听说现在你这里的诊费要五百一个钟头,那不是很辛苦?”一笑问。
  刘医生略一惊讶,苦笑道:“别人听说我收一小时五百块,第一反应都是‘哇,那么好赚!’,只有你会说辛苦。”
  “肯定辛苦喽,如果一个人愿意花五百块来倾诉一个钟头的烦恼,可见这些烦恼得有多令人烦恼,听一听都会很累,何况还要费心开解。”一笑认真地说。
  “所以才要把诊所开在富人区,富人钱多,烦恼也多。呵呵。”
  “是啊,普通人更容易取悦,吃一顿大餐,或买一辆新车就可以开心好久,有钱人平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正烦恼起来反而无可慰藉。”
  笑语盈盈。
  他望着那张清丽的笑脸,一边状似随意的谈笑风生,一边捏了捏汗涔涔的手心。
  心里清楚,多年前中的蛊,
  今日毒发。
  ……
  那年,他研究生刚毕业,实习期间义务为一些中学提供青少年心理健康辅导。
  来就诊的大多是顽劣少年或叛逆的富家子弟,喜欢挑衅又吵闹。
  只有一个叫做一笑的女孩子,染着金发,带着叮叮当当的耳环,却出奇的安静而乖巧。
  她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却有问必有答。
  当她偶尔凝视他的时候,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她秋水一般的明眸里,而她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无限远的远方。
  那年,他二十三岁,
  爱上了这个谜一般的十八岁少女。
  当他正职业性地想要理清自己的感情的时候,她却突然不见了,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个叫琉璃的女孩告诉他,她走了,去了地球的另一边。
  遥遥无归期。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段尚未萌芽就已被扼杀的感情,终会随着时间淡忘。
  但不料那种子顽固的留在心中,它没有发芽,却生了根,须须蔓蔓,无声蜿蜒,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察觉。
  所以他有意无意地保留着每个周日的下午,因为这曾是他和她唯一独处的时间。
  今天,当他在楼下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
  心底的根须生生一扯,
  靠多年从业修得的定力才能自持。
  ……
  何处争得佳人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十三) 隐隐轻雷闻隔岸
  天色已晚。
  刘医生把一笑送回宜园。
  “我到了,刘医生,你回吧,改天请你来喝茶。”一笑与他告别。
  “一笑,”他叫住她,有些吞吐,“……你可以叫我家明。”
  “好的,家明。”
  “你会记得?”
  “家明,琉璃有没有同你说过,让我记住很容易,忘记却很难,至今,能被我忘记的都是最重要的,比如我的父母。”她笑答。
  “哦不,我不是指……”他怕无意惹起她的伤心往事,连忙解释。
  “没关系的。”一笑早已接受事实。何况,大多数人都对五岁之前的生活不复记忆,她也只不过多了三两年。
  见他还是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一笑有些纳闷,出于礼貌又不好扭头就走,目前这种待遇只有沈飞独享。
  “一笑,”他果然还有话说:“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问的那个问题?”
  “嗯?”一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眼神一暗,但只一瞬,便答道:“我忘了。” 微笑依旧。
  他淡淡地笑,“其实也没什么,你进去吧,改天见。”
  “再见。”
  夜幕下的道路十分安静,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他心中一沉。
  想起她说,能被她忘记的,都是最重要的。……
  一笑掩上门,脸上的欢容悄然消失,有些怔仲。
  她如何会忘呢?那是个在心中盘旋无数次却唯一一次问出口的问题。
  ――“如果你深深深深爱着的人,深深深深地爱着别人,可该怎么办?”
  正垂首自伤,满腹心事地走向小楼。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那外面,就是你的鲜鱼?”
  是沈飞!
  一笑警觉地抬起头,只见沈飞抱着双臂靠在银杏树下,仿佛已经立了很久,树影遮住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敌意。
  哪有房客第一天进门就要挑衅。
  一笑心情坏,不想应付他,目不斜视往前走。
  可就要经过他的身边,沈飞突地一个箭步逼上来!
  像一头迅捷的豹,促不及防扣住她的肩,将她扳过身来!
  只一刹那,
  二人近在咫尺,
  呼吸相缠。
  其实这并不是沈飞第一次故作暧昧地靠近她,按照往次她根本就不要理会,好让他自讨没趣。
  可今天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她强烈地感觉到,
  他的身上有股危险的气息!
  于是她慌乱地挣扎,奈何他的手像两条铁箍,令她动弹不得!
  距离这么近,清冷的月光照进他的眸,有种无法逼视的光芒,让她猛然想起初见他的第一眼。
  ――他怎么了?
  ――要怎么办?
  一笑强自镇定,脑中飞快地思索。
  但见沈飞轻眯了一下眼,忽然俯身逼近,她赶紧把头避向一旁!
  他却只在她耳边停住,
  低声厮语:
  “不许爱别人!”
  声音轻而缓,却透漏出隐隐的霸道和威胁。
  一笑着实一惊,不自觉地又把头扭过来,研究他的脸。
  他是认真的?!
  恍然之中,沈飞脸上却神情一变,眉眼弯弯,唇角轻扬,像是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转瞬间,就回复到她熟悉的那副浪荡不羁的嬉笑模样,手也放松了。
  一笑觉得自己又被捉弄!气急败坏,真的恼了!
  使劲把他推开,气鼓鼓地扭头跑进屋去。
  一连几天都对他冷颜以对。
  连柳妈妈都看出她对沈飞有些反常,还要替他来说好话。
  分明是被沈飞收买!一笑心中愤恨。
  自从他进了家门,餐餐都对柳妈妈的手艺赞誉有加,嘴巴像抹了蜜一样,把柳妈妈哄得合不拢嘴。
  上班时间也就罢了,一笑决定在家绝不再敷衍他。只要颜昊天不在,便立刻视此人为空气,就差从他中间穿过去。
  沈飞依旧故我,只是偶尔会在一笑不注意的时候静静凝视她。
  她从没发觉。
  这也不奇怪,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觉得。……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
  按照惯例,颜昊天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举办赏月酒会,邀请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和社交上的朋友来宜园小聚。
  这几天,一笑没有上班,专心在家协助公关部布置草坪和灯光,自然又是要靠明澈广告出力。
  她喜欢这项工作,有趣又有创意,而且不用面对沈飞。
  中秋这天,天气晴好,看来肯定有月可赏。
  下午,酒店大厨和侍者陆续到来,把一切布置妥当。
  太阳还没落山,一笑就已装扮完毕。因为她也算是宜园的女主人,特意修饰地比平时隆重许多。
  颜昊天和沈飞也比平常早归。
  见到一笑,沈飞一愣。
  只见她双颊芳菲,眉目生辉,身着一件象牙色古典旗袍,绣有银丝暗花,随着光影流动若隐若现,长长的耳饰似一滴泪,欲坠未坠,一头秀发松松挽起,透着丝丝娇柔和妩媚。
  偏这女子又不知道自己美,气质超然,没有丝毫忸怩做作。
  却不知只此一晚,要倾倒多少痴心少年。
  客人们陆续到来。
  酒会开始十五分钟后,琉璃也到了。不过今天她并不显得迟,因为这种酒会迟到的人总是很多,尤其是一些公仆人士。
  明月升空,灯火初明。处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一笑忽然瞥见家明独自一人立在角落,颇有些孤单,心里暗暗自责,今天是她特意把他请来的,却不小心冷落了人家。
  于是端起一杯红酒,向他走去。
  “家明,真是不好意思,没能好好招呼你。”一笑很是歉然。
  “没关系,人这么多,怎么能都照顾到。”说是这样说,见她过来,他仍然由衷微笑。
  “怎么不去结识些新朋友?心理学家不是最擅长与人交往?”
  “并不,很多人一知道我从事心理咨询职业,会下意识闪躲,也许是怕被窥见心中秘密。”
  “哦?会这样?我就不怕,你又不是放射线,一定看不到我心里的秘密。”说着,她调皮的笑了笑。
  家明不语,只微笑地看着她。
  一笑只觉从未见过别人有这般温和的目光,仿佛那目光会有重量,落得重了会压到她一样。
  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难得的坦然和舒适,或说或笑,毫无顾虑。
  正聊着,一缕发丝从她的额迹飘然落下,家明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她轻轻拢到耳后。
  温热的指尖轻轻触到她的耳侧,有点不好意思,一笑像小女孩一样吐了吐舌尖。
  她没留意,
  远处,有一道目光,正牢牢地注视着她和他。
  目光的主人无意识地轻摇着杯中美酒,忽见家明抬手,那酒杯一颤,几滴艳红色的液体溅洒出来,落在衣上,洇晕不见,如风过无痕。
  可终究还是渗进去了吧?
  ……
  “一一,一一。”远处,颜昊天在叫她。
  一笑应了一声,忙同家明道歉,急步离去。
  “嗨,看什么呢?”琉璃不知从哪冒出来,大力拍了拍家明的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位本城名媛?”
  “不用。”他的目光尚未来得及收回。
  “你爱她?”琉璃有时就像个巫婆。
  “有那么明显吗?”家明苦笑。
  “在她面前还没那么明显,在我面前你还得修炼修炼。”说罢,琉璃郑重道,“爱她就去跟她说啊。”
  家明摇头,“一笑心里有间屋,屋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在里面住了很久,贸然去敲那扇门她并不会让你进去,反而会避之如洪水猛兽。”
  “嘁~,那你就站在门口守着吧,守到她自己肯出来。”琉璃显然对守株待兔的故事不以为然。
  她转身欲走,还不忘加了一句,“小心那房子没门也没窗,她一辈子都没打算出来。”
  留下家明独自落寞。
  那边,颜昊天正带沈飞和一笑见唐律师。
  唐律师是老熟人了,不过一笑自从回家后还没见过他。
  今日重逢一笑颇有些羞赧,想当年她被唐律师“押送”到美国,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做了些什么反应过激的举动。
  唐律师是宽厚长者,自然不会与她计较,不过还是打趣地说:“一一当年,哇,真是好厉害,我一路都在庆幸还好飞机的窗是打不开的,不然肯定要被她抛出去。”
  一笑脸色绯红,正要撒娇耍赖。
  突然,旁边不远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引得大家看过去。
  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妖艳女子可能是看到主人在这边,正要过来敬酒,偏巧不小心撞到正在收拾酒杯的柳妈妈,杯中残酒洒了几滴在女子的衣裙上,立刻像踩了炸药桶一样,好一顿埋怨!声音虽然没有响得满场都听到,却仍是尖锐刺耳。
  柳妈妈一向懂规矩,只是不停地道歉。
  一笑一看,心头火起!
  柳妈妈在宜园从未被当佣人看待,一笑更是把她当长辈敬重。今天的酒会本来也不用柳妈妈出来收掇,自有酒店侍者代劳,可老人家闲不住,看到了就想动把手,却惹来这等麻烦。
  一笑气不过,咚的放下杯子就要上前理论。
  “一一!”一个声音喝住她,同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
  出声音的是颜昊天,出手的是沈飞。
  此地众人,非富即贵,谁也不能得罪,何况来者都是客,作为主人怎能失礼?
  一笑被这一喝一拉,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
  那边二人嘴上讨够了便宜,掉头换上一双笑脸,向他们走来。
  只见这中年男人一身白衣白裤白鞋白袜,品位十分古怪,年轻女子还算正常,曲线玲珑,上身穿着掺合金丝的黑色紧身低胸上装,下身是一件虎皮纹路的火辣短裙,脚蹬长筒马靴,浓妆艳抹,美得嚣张。
  一笑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却无可奈何。
  颜昊天为他们介绍两位客人:
  “沈总,一一,这位是XXX的王主任和殷小姐。”
  双方握手,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这位王主任听说沈飞是法籍人士,非常兴奋:
  “法国好啊,绝对的时尚之都,我每次去都要找当地的专业裁缝定制手工西服,就是和国内的不一样!”
  沈飞又开始展现他蜜糖般的笑容,
  “王主任好眼光,您和这位美丽的小姐很远走过来我就注意到了,非常的与众不同。哦,一下子还让我想到两个很经典的荧屏角色。”
  一笑不解,这个人虽说讨厌,但从来都不谄媚,今天是发什么疯?
  “哦?是吗?”王主任觉得法国人的马屁拍起来就是比中国人拍的舒服,仿佛自己真的有明星的感觉了。
  “是谁呀?沈总说说看嘛。”一边的女子也来了兴趣,嗲嗲地追问。
  “白龙马和孙悟空。”
  沈飞万分认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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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笑终于知道世上真的有忍到内伤这回事了!
  体内五脏六腑都扭曲得打成了蝴蝶结,脸上却要保持矜持的微笑,还得为沈飞圆场,“Felix,不要乱讲!”
  一边转向面部也已经在扭曲的王主任和殷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沈总从小在国外长大,对于国内文化不很了解,经常说错话,二位一定要包涵!”
  “是吗?我又讲错话了?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沈飞的国语突然蹩脚起来,态度却异常诚恳。
  但一笑发誓,在他点头认错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半个笑。

  (十四) 只许庭花与月知
  宴终人散,宜园回复往日的安静。
  忙碌了许多天,总算圆满结束,一笑觉得一阵轻快。
  许是多喝了几杯酒,有些胸闷烦热。她信步走出小楼,想到外面透透气。
  庭院里,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草坪上,一个人影长身而立,望月凝思。
  是沈飞。
  若是往日,她定要远远躲避。
  可今天不同,她对沈飞的好感从初识到现在全部加起来都不会有今天这样多。
  再加上心情大好,她破天荒地主动接近他。
  “嗨。”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本是个最平常不过的招呼,一笑居然有点不习惯,可见是积怨已久。
  沈飞闻声回头,向她望过来。
  有那么一瞬,一笑感到些许惊奇。
  沈飞脸上的神色与以往所有都不同,不是嬉笑,不是讥诮,不是凌厉,也不是高深莫测,那可是……哀戚?
  稍一错愕,那丝异样转眼即逝,沈飞一切如常。
  但也并未像要调笑,也许是珍惜她这难得一见的友善。
  “嗨。”他简单地回了一声招呼。
  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相处,既不恭敬疏远,也不嬉笑怒骂,仿佛只是老友相见,随意却也亲昵。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沉默显得尴尬,一笑试图寻找话题:
  “华人最重中秋这个节日,怎没回去与父母团聚?反正公司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忙完的。”
  “我父母早逝。”沈飞淡淡回答,语气并无太多起伏。
  一笑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何显得那般孤清,无意中触痛别人伤心处,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时隔久远,无须介怀。”沈飞今天出奇地温和,“我由乳母带大,后来乳母嫁给养父,二人待我极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笑没想到沈飞竟然有着与自己相似的身世,顿时心有戚戚。
  温言安慰他:“那还好啦,至少你还记得他们,你看我,连一丁点回忆都没有。不过,颜昊天也对我极好。”
  沈飞眼中一暗,弯了弯唇角,试图微笑。
  虽然今年天气冷的晚,但终归已是中秋,夜凉如水。
  一笑卸去盛装,穿了件宽松的家居服,长发半干,站得久了,觉出丝丝寒意,不禁蜷了蜷双臂。
  沈飞见状,随手把身上的西服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那衣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一笑觉得难为情,连连推辞,沈飞却很坚持。
  争执了一会儿,她不想破坏两人之间百年不遇的平和,只好让步,乖乖披好。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来,我教你一个专治坏心情的好办法吧,很灵的。”一笑挖空心思想话题,试图活跃气氛。
  “哦?”沈飞表示感兴趣。
  “嗯,就是望天。最好是在有很多很多星的时候,你看着那些星,就会想,每一点星光,从它被发射出来到进入你的眼睛要走上百十千万年,宇宙是这么大,人是这么小,人类和人类世界的所有就只构成这颗星球表面薄薄的一层生命层,一切都那么微不足道。于是,一个人的悲哀算什么?难过算什么?伤心又算什么呢?”
  一笑仰着头,向着墨蓝色的夜空,开始还说得有些起劲,不知为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乎变成喃喃呓语:
  “山河大地尚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之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
  蓦地,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慌忙收拢心神,对沈飞浅浅一笑:
  “可惜今天好像没什么星星。”
  可是沈飞看到了星。
  那是她的眼睛。
  片刻之间,他又一次捕捉到那种难以名状却令他心头一震的东西,正在那眼波中隐隐流动,沉浮不定。
  见他盯着她,一笑低首垂眸,躲避他探询的视线。
  这次他没有放过她,
  一抬手,托起她的脸,深深望进波心深处。
  终于了然。
  “一笑,为什么你的眼中有一种带着绝望的渴望?你在渴望什么?或是――,渴望谁?”
  他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温柔,温柔得宛如一片飘落的羽毛。
  落在她的心底,却如一块巨石,迅速激起涟漪!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
  即使在颜昊天面前她都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更遑论其他人?!
  她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眼,思绪如团团乱麻,在心中飞速闪过,一时竟忘了甩脱他的控制。
  “Howard。”沈飞倏的放下手。
  “我没有!!”
  一笑惊恐万状,脱口而出!
  声音低而急促!
  沈飞神情古怪地看向她。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两个人在聊什么?”
  竟是颜昊天!
  一笑急急转过身,只觉头嗡的一下,完全乱了阵脚!
  电光火石间,只一个念头要逃走!
  慌乱摇头:“没,没聊什么,我……我回去了。”
  说罢,也不待回答,撇下他们,自顾自地向小楼跑去,像极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因为跑得急,竟忘了身上还披着沈飞的外套,连它落在地上都不发觉。
  身后,沈飞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随着那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小楼里,园内一片静寂,
  仿佛连花草树木都受到惊吓,忘记随风摇摆。……
  颜昊天当然发觉有异,却不追问。
  只弯身把地上的外套拣起来,上前几步,交给沈飞。
  沈飞下意识地接过,不知是一时回不过神还是不愿回过神,竟未言谢。
  颜昊天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看着缕缕轻烟在空气中散尽。
  终于打破沉默。
  “Felix,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一一取名一笑?”他说得随意,像是平常闲聊,
  “一一小的时候,遇到一场车祸,从鬼门关里拣回一条命,医生说她不会死,但可能永远也醒不了,即使醒来也会失去记忆,甚至智力不全。”
  “那时她只有八岁,那么一小点的小人儿,包裹在层层纱布里,可怜得任谁见了都会心疼。”
  “所幸医学昌明,后来,她终于重新睁开眼。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可她竟会笑。”
  说着,他的眼前似乎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十六年前深深打动他的笑容,正是那个笑容坚定了他心中一个反复犹豫的决定。
  “你相信吗?一一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亮起来。”
  “我想给她一个能让她永远笑的世界。”
  “可我没想到的是,是她带给了我一个还有笑的世界。”
  “一一是我唯一的欢乐。”
  颜昊天沉浸在往日的思绪中,手上的雪茄多时不动,烟灰冷寂,渐渐熄灭。
  沈飞一言不发,似是在听,又似是出神。
  良久。
  颜昊天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一一现在也常常笑,可那不是她的笑。你明白吗?一一的笑容不是这样的。”
  “一一是个好孩子,她很真,很善良,也很重感情,可她太年轻,太执着,还不懂得放下,就像她的母亲……”言及此,他收住话音,像是被什么打断。
  旋即缓缓道:“她需要时间从自己的心里面走出来,或是需要一个人,让她忘记心中的执念。”
  沈飞依然不语,垂眸静立。
  颜昊天却突然转向他,神情凝重,问:
  “你会否珍惜她?”
  这话没头没尾,十分突兀。
  却分明是托付。
  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神色在沈飞的眼中闪过。
  但他说:
  “我会。”
  ……
  夜色更深,人影已去,庭院空空,只有月色。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明月有知,明月会想:百世红尘,不论今古,又真见几人放得下?

  (十五) 也无风雨也无晴
  清晨,天已大亮,一笑却不知道。
  她正蜷在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第一万次地想,
  昨晚的谈话究竟是怎么从一个最平常的招呼演变成一场灾难的。
  她第两万次地痛责自己!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说星星?!
  为什么要去跟沈飞搭话?!
  为什么晚上不睡觉却要溜到外面去?!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外面,一阵阵的敲门声已经响了几次,从轻缓到急促,可她正纠缠于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之中,丝毫没有听见。
  早已过了上班时间,一笑却一直没有出房,听上去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柳妈妈心急,担心出事,终于自己扭开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看到床上滚作一团的被子,吓了一跳,急忙走过去把她拉出来:“一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是啊,她瘪着嘴唇,眼圈发乌,脸憋得通红,头发纠结在一起,再没有比这个样子更像生病的了。
  见到阳光,一笑哀号一声,又翻身去找被子。
  柳妈妈更着急了,连连说:“哎呀呀,肯定是昨晚上穿得单薄,冻着了,唉,病了更要吃饭啊,我去给你煮粥,吃了好吃药,你先好好躺着。”说完,急匆匆地出去了。
  于是,一笑就这样“病”了。
  “病”得出不了门,一日三餐都由柳妈妈端进房间来。
  第一天,饭菜都是原样端进原样端出,热了又热,任柳妈妈怎么劝都不吃,她也不是想绝食,而是真的吃不下。
  晚上,颜昊天过来探病,她提心吊胆地偷眼观察他,并无发现异常,不过是嘘寒问暖,嘱咐她要吃东西。临走还问她要不要叫医生,她连说不用,他也没坚持。
  一笑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一点点,她恍惚记得,昨晚颜昊天站的较远,应该不大可能听清她和沈飞的谈话。
  第二天,居然肚子会叫,开始想吃东西,一笑苦笑自嘲:
  瞧,这就是为什么以前从没听过世上有人因为羞愧难堪而饿死!
  “病”到第三天,在给自己做了无数的思想工作和大量的心理建设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出门见人。
  毕竟躲在屋里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久了反而惹人疑心。
  三天来,沈飞毫无动静,甚至都没来“探病”,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不过他还好没来,若是来了,恐怕她会“病”得更重。
  不管怎样,她已想好对策。
  无论他问起任何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她都抵死不承认。
  如果他借题发挥,又想戏谑她,她就立刻翻脸,即使闹到被颜昊天知道都在所不惜!
  想来沈飞总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不会为了逞口舌之快而真的与“颜家大小姐”水火不容。
  于是,第二天,一笑从内到外,全副武装,披好铠甲,备好枪剑,硬着头皮准备迎敌。
  终于还是心虚,一早,她特意等颜昊天和沈飞出了门才下楼去吃早饭。
  今天是她第一次上班迟到,同事们知道她大病初愈,都来问寒问暖。
  颜昊天见到她来,简单的关心了两句就去忙了,他从不在公司对她显得太过亲昵。
  整个早上都没见到沈飞,但一笑知道他在。
  小美已经被叫进他的办公室好久了,不知是在交代什么事情。
  正在心情忐忑,小美抱着一摞文件出来了,冲她努了努嘴:“笑笑,Felix让你进去。”
  一笑闻言,紧咬银牙。
  好,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这第一刀最是难熬,熬过去也就过去了!
  她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捏紧双拳,来到沈飞办公室,推门就进,也不敲门。
  里面,沈飞正伏案写着什么,闻声抬头,道:
  “一笑,你来啦,病好些了?”
  一笑秀目圆睁,试图在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嘲讽。
  逡巡了半天,竟一丝也没找到。
  沈飞说这句话的时候从语气到表情都和刚刚外面同事与她的寒暄无任何不同。
  她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
  沈飞拿起手边的一份资料,递给她:
  “下午两点要和明澈开一个关于巧克力新产品的广告提案会,这是他们送来备选的一些策划案,你先看一下。”
  一笑接过资料,警惕地等待他的下文。
  “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啊?这就完了?!
  一笑大吃一惊。
  直到走出门,仿佛还在云里雾里。
  为什么会这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莫非真的没发生过?那一幕只是月圆之夜的一场梦魇?或是她真的病了?产生幻觉?
  不不不,一定是沈飞有什么不对劲,一笑决定停止这种挑战自己理智的危险行为,转而从沈飞身上找原因。
  哪里不对劲呢?
  沈飞今天太正常了,因为太正常所以太不正常。
  天,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直到回到位子上坐了好久,一笑脸上都还写满了不可思议。
  身后的小美突然探过头,悄悄在她耳边说:“笑笑,你也发现了哦?最近Felix状态有点不对。”
  嗯?怎么别人也发现了?
  一笑疑惑地看着她。
  小美很肯定地冲她点点头:“以前啊,Felix脸上就像非洲的象牙海岸一样阳光灿烂,现在却像上海的冬天一样阴晴不定。听说他从酒店搬到你们家去住了,你们没有欺负他吧?”
  什么?一笑在心底尖叫,为什么不问他有没有欺负我?
  但她只是皱了皱眉,轻轻说:“不要乱讲,他是颜董的贵客。”
  小美撅了撅嘴,把头缩了回去,“那难道是水土原因?”
  一笑继续端坐一旁,满头雾水。
  本想等下午和沈飞一起开会的时候再慢慢察言观色,没想到这个广告提案会竟开得异常激烈,她根本就没顾上沈飞。
  会议前半部分,关于几种夹心类和牛奶巧克力产品的广告提案还进行得比较顺利,公司方面只提了一些简单的修改意见,基本能够成型。
  可是,对于最后一款高可可含量的黑巧克力,品牌公关部经理陈鑫对于明澈广告的提案非常不满意,刚开始他还尽量耐心地逐个指出提案中令他不满的地方,可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越说越多,终于他连急带气,把案稿啪的丢在桌上,道:“我看这份东西改无可改,只能重做!”
  琉璃坐在对面,早已被他的一大堆意见搞得不耐烦,现在又听说要重做,先是耐着性子跟他讲理,后来便越说越气:
  “老陈,你知道,就是这款产品,会前光样稿就给你们出了七八种,你也是反复不满意,现在这里的是综合你们对所有样稿的意见重新制定的全新提案,这里面又包含了三种不同风格的创意供你们选择。如果所有这些都不行,那也请您告诉我,到底什么样的才是行?”
  陈鑫和琉璃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她有些脾气,尝试放低语气道:
  “琉璃,不能怪我们要求高,你也知道,这款产品对于天宇至关重要!我们已经为它购买了大量的广告时段和版面,在媒体投放上下了大工夫,这还都是靠沈总支持才能争取到这笔预算,所以这个广告创意必须得够独特,能出彩!不然钱都打了水漂,你我的责任可都不小!”
  琉璃听出他话中隐含的威胁之意,更加光火:
  “陈经理,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们明澈没有尽心做也就罢了,该我们的责任我们揽!可创意这东西也不是漫无边际的,您要是觉得我们的创意都不好也至少给我们一个建设性的指向,而不是每次都只说不好不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我们的设计师都疲掉了,对着一个产品做几十个方案谁的脑袋不会木?!”
  陈鑫被她堵了几句,脾气也上来了,好歹也是甲方,怎么出了钱还不能说不好了?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的‘指向’就是,我需要一个好创意!一个与众不同的创意!一个受众都能记住的创意!如果我知道到底怎么做,何必还要找你们?”
  会场气氛越来越紧张,一笑在旁边干着急,会议室里最高层的要算是沈飞,他不开口干预,别人哪敢冲进去做炮灰。
  可她已经瞄了好几眼沈飞了,发现他完全不在状态,不知道是不关心还是在魂游太虚,反正是一脸漠然。
  眼看着一旁的琉璃马上也要拍案而起了,一笑连忙拉住她,说道:
  “大家冷静一下,冷静一下,琉璃,陈经理一直负责天宇全线产品的品牌建设和管理,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他的意见应该尊重,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公司人员比广告设计师更懂产品,对公司文化、产品文化理解得也更加透彻,应该积极参与多出些好点子,而不是一味地依靠有限的几个设计人员。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建议这款产品的广告提案我们还是重新再做一次,在座各位公关部、市场部、销售部的同仁今天也带些产品样品回去,每个人都好好想想,琉璃你回去让你的人也再想想,过几天我们再开个专门的会议一起讨论,可好?”
  一笑一番话把两边都做了安抚,争议暂时得以缓和,两个面红耳赤的人也不再言语,大家都看向沈飞。
  沈飞终于神归本体,却只漫不经心地应道:“那就这样吧,没什么事可以散会了。”说着,合上文件夹,起身离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市场部经理忙起来圆场,一边把桌上的巧克力分给大家,一边开玩笑道:“可都省着点吃啊,这是小批量试产的新品,要等新设备调试好后才能进行规模生产,到时候再给你们多发些。”
  ……
  会议结束,人去屋空。
  一笑最后一个离开,关门的时候,她不禁远远望了一眼那张空落落的座椅,心中茫然。
  长久以来,她对自己的识人眼力颇多自信,可不知为何,对于沈飞,她自始至终都有一种飘忽难定的感觉。
  凌厉的沈飞,嬉笑的沈飞,温情的沈飞,冷漠的沈飞,风度翩翩的沈飞,浪荡不羁的沈飞……
  沈飞沈飞……
  为何她总是看不懂他?

  (十六) 相思本是无凭语
  宜园,夜深人静。
  一笑托着下巴,对着桌上的几颗巧克力发呆……
  ――离上次的提案会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关于这款黑巧克力的广告创意还是没有定论,再过几个月就要年终,圣诞节、新年、情人节接踵而至,无疑是巧克力的销售旺季,如果这条广告不能如期推出,会耽误大事的。
  ――沈飞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自从那天之后,整个人像转了性一样,不再有任何稍稍逾矩的言语或举动,完全如她梦寐以求的那样,可为何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媒体投放方面定金都付出去了,广告再出不来,难道要开天窗?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到底是哪不对劲呢?
  ――实在不行就建议在现有的创意方案中矮子里面拔大个儿,选个差不多的算了。
  ――那天到底有没有被他看出什么不对?还是自己杞人忧天?……唉,算了吧,旁边就是站着一头猪也都看出来了,何况是沈飞?
  唉~
  唉~~
  一笑蓦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不自觉地叹出声来,暗暗苦笑。
  忽的一声电话铃响,又把她吓了一跳。
  拿起话筒,传来一个西方女子热情洋溢的问候:“Hi,Smile!”
  “Hi,Judy!”一笑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话筒里被唤作Judy的女子是美国《人间行走》杂志社的图片编辑,也算是一笑的衣食父母,当初她的摄影作品若不是得到Judy的赏识,这两年的流浪日子也不见得会太好过。
  回家以后,一笑只给她发了一封汇报近况的email便一直忙于天宇的工作,好久未联络,现在突然听到她的声音,顿觉十分亲切,
  “Smile,回到中国一切可好?最近为何如此懒惰,一件新作品也不见?”Judy假意嗔怪,话里却带着笑音。
  “呵呵,Judy,上海的钢铁森林你不会感兴趣的,若你真想要,我给你拍些东方明珠好不好?每天一张都行。”一笑与她开玩笑。
  “不不不,东方明珠我的图库存有上千张,足够用到本社倒闭。”Judy总是语无禁忌。
  两人开心地叽叽喳喳闲聊了好一会。
  终于,Judy想起还未说正事:
  “Smile,这次打电话来是想同你说,我们对中国市场很感兴趣,打算在明年推出中文版,为了调查一下当地读者的兴趣偏好并且提前打开一些知名度,下个月我们将在上海举办一场旅行摄影展,我这个月底赴上海做筹备工作,有没有时间出来见面?好久不曾见到你了。”
  一笑连声应道:
  “好啊好啊,好久不见,真想念你!如果在上海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一定要让我知道,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哈哈,那当然。还有一个好消息哦!作为本社优秀的华人摄影记者,你的作品将会被专门辟出场地在这次展会上展出,记得带朋友们来看。”
  “真的?”一笑喜出望外!
  直到放下听筒,都在合不拢嘴。
  她的作品就要做公众展出了!那可是她这两年来最大的工作成就,马上就能让颜昊天看到了,多么好!
  怀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一笑一溜烟地跑出门,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颜昊天。
  可他的房间没有人。
  一笑有些纳闷,明明看到他到家了呀,这么晚会去哪里?
  扭头便往楼下去找,开始还跑得很急。
  突然,
  她猛地收住脚步,
  呆呆定立在楼梯中间。
  下面,
  一片漆黑中,
  从书房虚掩的门内漏出的一道光线显得分外刺眼。
  顺着那光亮望进去,刚好看到颜昊天,
  缭绕的烟雾在他四周轻舞,轻烟背后的目光与神情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毫无防备,一丝刺痛从心底深处传来,瞬间将她击中。
  她并未天真地以为这一幕再也不会发生,事实上它曾无可遏制地在她脑海中重放过一遍又一遍,清晰无比,但当它真的又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悲伤仍然无可抵御。
  他已经这样望了她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而她还要这样望着他多少年?
  是否是永远。
  无声无息地不知站了多久,终于醒觉再这样下去会被他发现,一笑垂着头,转过身,拖着脚步往回走。
  不提防,“砰”的一下撞进一个宽宽的怀抱。
  不用看也知道是沈飞。
  一笑忙忍住心中的难受,捂住额,掩饰道:“呀,好痛!”
  昏暗中,沈飞的眸亮晶晶地盯住她。
  若是从前,怕是又要被他趁机捉弄,可今天,他居然连笑都没笑,只是轻轻拿开她的手,看了看说:“没事吧?”
  楼梯上的响声把颜昊天惊动,他走出书房,扬声问:“怎么了?”
  一笑稳了稳心神,语作随意的回道:“没什么,刚刚Judy打电话过来,说下个月《人间行走》杂志要在上海举办一个摄影展,会展出一些我以前的作品,我来告诉你。”
  颜昊天一听,很是开心,高兴地说:“是吗?那我可一定要去,Felix,有空你也去给一一捧捧场!”
  “好。”沈飞简短地应了一声。
  一笑向两人道声晚安,匆匆回房。
  再也没有心思琢磨什么广告创意或是沈飞的种种反常。
  她呆呆地蜷坐在床角,胡乱剥开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想起小时候,每次她不肯吃药,颜昊天都会拿出各种糖果哄她说,一一,先吃苦再吃甜,甜会更加甜,要不要试一试?
  散发着浓郁芳香的黑巧克力,甫一入口,是一种醇醇的苦味,夹杂着可可特有的涩感,待它在舌尖融化,渗入每个味蕾,方才回绕出淡淡的甘甜,丝丝苦,缕缕甜,在口中纠缠,难分彼此,就像可望而不可及的爱……
  猛然间,仿如福至心灵,一个念头钻进脑袋,她忙把混乱思绪暂时放在一边,拿起电话拨给琉璃:
  “琉璃琉璃,我突然想到一个黑巧克力的广告创意,你听听看……”
  另一头,琉璃还在公司,肯定是在领着伙计们开夜车。
  听完一笑的想法,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亲爱的,你是个天才!你绝对是个天才!这是个绝好的思路!我今晚就让他们按你的点子把文案、画稿和分镜头脚本都搞出来,明天下午带到天宇,这次我们肯定一次能过!”说罢,也没来得及道别就急匆匆地挂断电话,断线之前还能听到她风风火火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弟兄们,起来了,起来了,干活干活!……”口气就像周扒皮。
  果然,第二天临要下班,一笑老远就看到琉璃捧着一叠大大的黑色展示板快步走过来,冲到她面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笑,成了成了,这回搞定了,你们老陈终于被搞定了,哈哈,其他几个部门也一致通过,讨论会都不用开了,现在拿去给沈飞看,只要他那里也没意见就可以拍板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完,她扭头一迭声地催促小美进去通传。
  片刻,小美走出来,把琉璃引了进去。
  进到沈飞的办公室,琉璃把展示板一一铺好,清了清喉咙,开始用她清脆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做提案讲解:
  “Felix,你知道,目前,高端巧克力产品已经超越了简单用价格和口味来吸引消费者的阶段,我们必须为产品赋予一种情感色彩,使顾客在见到这种产品时能够产生一种独特的情感共鸣,从而形成购买欲望。而最容易与巧克力发生联系的情感就是――爱情,这也正是我们前面最主要的一个创意思路,但之所以一直都做不出一个特别出挑的方案,原因在于,别人的巧克力广告也是走的这个路子,这条路已经被走烂了。”
  “老路走不出新花样,我们就另辟蹊径,推出现在这个新的创意思路。”
  “通常情况下,人们会把巧克力作为一种爱的表示赠送给心爱的人,但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个有情人都成眷属的完美世界,所以总会有一些人――也许比‘眷属’们的人数更多,他们失去了心爱的人,或是根本就得不到心爱的人,而这些人也得过圣诞节、情人节、中秋节和所有代表爱情和美好的节日,我们这个产品,便是为他们准备的。”
  说到这,琉璃喝了口水,接着往下说压轴部分:
  “这款产品将被命名为‘忘记’,核心广告语是这样的,‘希望吃完它,可以忘记你。――送给自己的巧克力。’我们将为广告营造出一种淡淡感伤的氛围,把黑巧克力甘苦相间的口感与思念的味道联系在一起。”
  “这条广告剑走偏锋,一定会红!对于打响产品知名度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怎么样?这个创意很帅吧?一笑是个天才,一笑真是个天才!如果天宇哪天不要她,请她速速来明澈报到。”
  都快一天一夜了,琉璃还沉浸在发掘出一个好创意的兴奋状态中,神采飞扬,一口气把报告做完。
  沈飞从头至尾静静倾听,并没怎么显得被琉璃的兴高采烈所感染。
  听到最后一句,才略感兴趣的问:
  “这个创意是一笑想出来的?”
  琉璃点头,“君子不夺人之美,这的确是一笑的点子,但所有这些细节可是要靠明澈来做的,钱可不能少给!”
  沈飞面无表情,答道:“很好,我没有意见。”
  虽是意料之中,但听到这句话,琉璃还是长出一口气,道声谢,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正要起身,原本沉默的沈飞突然淡淡问道:
  “吃了忘记就真能忘记吗?”
  琉璃被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的微微一愣,转而嫣然一笑,答道:
  “当然不能,所以我们的广告语中用了‘希望’两个字,也不算欺骗消费者啦。”
  沈飞弯了弯嘴角,不再追问。
  琉璃却收起笑意,神情认真地补了一句:
  “事实上,‘想忘’本身也是一种‘不忘’。”

  (十七) 桥边红药为谁生
  琉璃以惊人的效率在三天之内将摄影棚、导演、演员、摄影师一一召集到位,影视广告和平面广告将于同一天开拍,一周之内就可以拿到成稿。
  一笑终于明白,为什么圈内圈外从来无人诟病琉璃那个爱迟到的坏毛病。
  这般雷厉风行的女子即使迟到算什么?莫说是十五分钟,就是三十分钟大家也忍得。
  开拍这一天,为了避免现场出现大的偏差造成后期返工,沈飞和一笑作为公司代表前往影棚驻场监督。
  一听说公司只派她和沈飞两个人去,一笑心里有些不情愿,虽然沈飞现在不再找她的麻烦,但始终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于心,潜意识里,她不想与他独处。
  可品牌部和市场部的两位经理现在都在外地出差,等他们回来再拍就肯定来不及了。
  无奈,一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一早,准备好资料,她和沈飞离开办公室,前往片场。
  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边走还边想,一会上了车应该寒暄些什么才好呢?
  下了楼,及至大厦门口,一笑还在冥思,忽听耳边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喊:“Smile!!!”
  还没等她返过神,就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一个小山似的怀抱。
  对方是个身高近两米,体格魁梧的年轻白人男子,他正像抱着洋娃娃一样把一笑紧紧按在怀里,一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但她只在被他抓住的那一刹那反射性地挡了一下便不再挣扎。
  她知道来者何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抱住她。
  “John,快放我下来,你又要闷死我了。”
  一笑觉得也差不多给他抱够了,仰起脸,柔声与他商量。
  大块头一脸不舍地把她放下,笨拙却轻手轻脚,仿佛她是个瓷娃娃一样,
  “Teary Smile,我们已经两年零六个月没有见面了,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这个大块头John是一笑在美国时的邻居,刚到美国时,她心情极坏,每天不是泪水涟涟就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John给了她许多安慰,他逗她开心,他喜欢叫她“Teary Smile”――哭泣的笑。
  他爱她。
  当然,她不爱他。
  但她从心里喜欢这个善良、单纯又乐观的大男孩。
  世界真小,一笑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地遇到他,她一脸笑容地回答:
  “John,我也想念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Smile,你知道吗?我终于娶到一位中国太太,她叫苏,她的家在这里。”
  “是吗?太好了!”一笑真心为他高兴。
  “Oh,Smile,为什么你不爱我?”John作出一脸“伤心欲绝”的样子,似乎是又想起曾被一笑屡次拒绝的“悲惨”往事。
  虽然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可一笑注视他的目光就像看着一个大孩子,她温柔地说:“John,我爱你。”
  “不!你那是上帝对世人的爱,我要夏娃对亚当的爱!”大块头抗议。
  “可是苏才是你的夏娃啊。”
  “但是苏没有你好,苏喜欢唠叨我,苏总是责备我对她不够好,可是你从不抱怨。”John竟像见到亲人一样发起牢骚来。
  “John,那正是因为苏比我更爱你啊。”一笑好脾气地安抚他。
  大块头还要接着说,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觉油然而生,一扭头,总算发现已经在一旁虎视眈眈怒视了他很久的沈飞。
  “这位先生是?”John疑惑地问一笑。
  “哦,这是我的同事Felix。Felix,这是……”她正要给他们进行礼节性的介绍,沈飞却冷冷打断她:“我们要迟到了,快走!”接着,竟一把抓起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一笑差点被他拉了一个趔趄,但还是使劲挣脱他,跑了回去,对着一脸愕然的大块头说:
  “John,在本幢大厦四十层可以找到我,有空一起去喝茶。我现在还有事,先走一步了,bye~”
  同他道完别,这才随着一脸不悦的沈飞往外面的停车场走去。
  沈飞人高腿长,又走得飞快,一笑要一路小跑才能跟的上。
  看着前方沈飞明显带着怒气的背影,她也快要不高兴了。
  不就是耽搁了一小会吗?也不至于这样吧。
  直到两人坐上车,沈飞显然还未消气。
  他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一笑耐着性子提醒他:“开车啊,不是说要迟到了?”
  她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沈飞终于忍不住发作,猛地转向她,赌气道:
  “为什么他就可以抱!我碰碰手都不行?”
  嗬,原来是为这个。
  一笑无语问苍天,今天是什么日子?所有男人都变成了孩子?
  但她还是语重心长地跟他讲道理:
  “Felix,John是美国人,拥抱只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就像握手一样。”
  沈飞一听,看上去好像不气了,却立刻狡猾地把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做了,一笑一脸戒备,料他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听见他说:
  “那我是法国人,是不是可以……用一个French kiss打招呼?”
  哼!
  一笑冷哼一声,把头别向窗外,却控制不住脸红。
  沈飞得逞,怒气顿消,一脸灿烂地笑了起来,正要满意地回身开车,突然瞥见她衬衫领口处露出一截红绳,一时好奇,伸手把它拉了出来,“这是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一笑一把拍开他的手,把他推回位子,斥到:“不许乱动!”
  沈飞心情正好,也不想真的惹恼她,乖乖发动车子。
  一路上,他都时不时地笑着逗她说话。
  她冷着脸假装不理他,连想好的寒暄也省掉了。
  可莫名其妙的,一笑感觉这样的气氛反而好像比较正常,心里比较安然。
  忍不住自嘲:这算不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居然要被沈飞欺负才觉得正常!
  到了摄影棚,就看到琉璃像个Superwoman一样,瞬间出现在每个需要她的岗位,迅速解决问题又飞扑到另一个岗位,把全场调配地井井有条。
  一笑一身轻松,这基本上算是趟闲差。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收工的时候却出现了一点小争执。
  现场导演是一位看起来很“艺术”的中年男子,衣服很皱,头发很蓬,脾气很怪,不过似乎小有名气。
  临走时,一笑礼貌地过去与他握手告别,他也敷衍地跟她握了握。
  可不知怎的,一笑发现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怪怪的,直直地盯着她的胸部看,看得她很不舒服,却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正要躲闪,那男子竟一抬手向她胸前伸过来,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下一秒才发现,他只是捏起她垂挂在胸前的项坠,凑近眼前细细端详。
  这项坠本是她贴身佩戴的物件,刚刚在车上被沈飞拉出领口竟忘了塞回去。
  见他捏着不放,一笑有些急,正要去夺,那导演扬声向远处喊道:“琉璃,琉璃,快来看,这是不是就是咱们一直找的道具?”
  琉璃闻声赶过来,一见那项坠,眼前一亮!
  “呀!就是它就是它,我还以为这红豆镶的骰子会很大个儿呢,原来竟可以做的这么精致。”
  仔细看那项坠,指盖大小,但的确是一枚骰子的样式,似乎是象牙或骨制的,上面的红点不是凹进去,而是用红豆顶端的一点点一个一个镶上去的,玲珑可爱。
  琉璃的大嗓门一下子吸引了好多人来围观,一个工作人员插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琉璃白了他一眼,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没听过的话速速回去补习初中语文。”
  那人被她说了个大红脸。
  旁边,一笑的脸比他还要红,她是被急的。
  她已经抻着脖子站了好久,更急的是,这坠子从导演手里到了琉璃手里,两人都没有要还她的意思,琉璃更是看得满意,伸手就要把红绳从她颈上摘下来:
  “一笑,这个我要了,过两天有个广告片刚好需要这么个道具……”
  “不行不行。”一笑连声拒绝,使劲掰开她的手,把项坠夺了回来,“嗖”的放回领口,用手捂好,
  “别的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琉璃杏眼圆睁:“那么绝交!”
  “好琉璃,你不会跟我绝交的。”一笑嘻嘻笑着哄她。
  琉璃当然不会,她退让一步说:“那借我用几天总行了吧?”
  没想到一笑还是摇头:“要不这样吧,我回去给你拍几张照片,你找道具师按照样子做几个,好不好?”
  琉璃看出她是真心宝贝这东西,无奈道:“好吧好吧,小气鬼!”
  一笑终于脱身,赶紧示意一旁的沈飞往外走。
  上了车,才松出一口气。
  坐在那里暗自庆幸了很久,方才觉察车厢里气氛异常。
  嗯?沈飞怎么如此沉默?
  闷头开车,也不说话,与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不过一笑早已放弃研究这个心思难测的人类样本。
  他不作声,那她也不作声。
  到了宜园,正要下车,沈飞却突然开口:
  “一笑,我用一颗同样大的钻石与你换,你换不换?”语气似真似假。
  一笑一愣,待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由啼笑皆非:
  “沈飞,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难道沈氏也种钻石?”
  可沈飞看上去并非说笑,反而更加认真:“你要什么才肯换?”
  “什么都不换!”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
  他凝视她的眼,沉默片刻,缓缓道:“那你什么时候想换,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随时同你换。”
  不知为何,她有种直觉,应该认真回应这句听上去莫名其妙的话。
  “不,永远不。”她说。
  目光沉稳,语气坚定。
  车厢重新陷入沉默。
  空气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流动,在凝聚。
  一笑心中多日以来的不安也在渐渐扩大,她似乎隐隐意识到什么,却还没来得及抓住……
  一阵悦耳的音乐声响起,打断了这一切。
  是沈飞的手机。
  电话接通。
  传来一个男子略有些激动的声音:“飞,我查到了颜一笑的身世,你一定想不到……”
  “我现在在车上,等一会打给你。”对方说的是法语,沈飞回的却是中文,说完,他挂断电话。
  “你忙吧,我先进去了。”
  “好。”
  一笑下车独自离去。
  但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道目光,不离不弃。

  (十八) 倚遍阑干谁与语
  夜晚,灯下。
  一笑一边一下一下机械地梳着长发,一边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心乱如麻,
  为沈飞。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沈飞刚刚分手时的那个眼神,那个直到她转身都跟随在身后的眼神。
  那其中仿佛有着什么复杂的东西,令她似懂非懂。
  一直以来,每当她以为她已经看清沈飞,他就会呈现出另外一种样子。
  此刻,她强迫自己去努力读懂他,读懂他的每一种表情,可这并不容易,
  而且,心底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时时抗拒这种探究。
  这种感觉令她坐立不安,终于还是放弃。
  还好,第二天一早,沈飞就来与大家告别,他要回法国了,要下个月才再来中国。
  一笑心头一松,衷心祝他一路顺风,在家多待两天,晚点回来。
  没有沈飞的日子简单了许多。
  每天都是上班下班,有空便去会会朋友。
  一笑觉得这才是自己原本的生活,单纯而平静。
  月底,Judy如约来到上海,一笑一边为他们的摄影展出谋出力,一边带着好友遍游上海滩。
  日子在欢声笑语中过的忙碌而飞快。
  《人间行走》杂志举办的旅行摄影展被设在市中心人民公园里的当代艺术馆。
  展期刚好是周末两天,一笑自告奋勇义务为展会担任讲解员。
  周六这天是展会开幕的日子。
  在公关公司的运作下,许多摄影界、文化界和旅游界的名人雅士光临捧场,人头攒动,一笑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忙得一塌糊涂。
  下午,终于人少了一些,她趁着空闲换到工作间休息。
  琉璃和家明来的时候,没有见到她,但他们顺着指示图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一笑的作品展区。
  琉璃虽不懂摄影,但她懂设计,对于鉴赏美图也算半个行家,边看边啧啧称赞:
  “家明,你也没想到吧,这小妮子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家明一直在旁边静静观看,没有出声。
  此时,他正站在一幅最大的作品前,专注地凝视,神情有些苦涩。
  琉璃凑过去,想知道他到底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那是一幅夕阳晚照图,只见漫天霞光云影,壮丽非常,下方是半壁山崖,崖顶空然无物,只一块巨石耸然于天地之间,与远方的落日遥遥相望。
  琉璃赞叹:“这个广角用的棒!是不是很大气?”
  “不。”家明轻声否定,缓缓道,“我觉得孤寂,她的心里满是孤寂,所以,她会不自觉地用镜头去捕捉大片薰衣草田野中的一棵老树,深山远处的一个行者,和满天云彩下的一块孤石。”
  “是吗?”琉璃重新打量眼前这些作品,“好像是哦。敢问你这是源于心理咨询师的直觉,还是源于爱的直觉?”
  说着,她颇具深意地看向他。
  家明一脸怅然,默默无言。
  唉!琉璃重重叹气,“假装爱一个人很难,假装不爱一个人难上加难,我看你能撑到哪一日。”
  一笑一直没有出现,二人走遍一圈,准备离去。
  临走,家明不禁又一次回头,望了望那块孤零零的巨石。
  此时,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正站在那里,窃窃私语:
  “瞧,像不像漓江上的望夫石?”
  “真的有点像哎,可这里标着拍摄地是奥地利呀。”
  “也许那里也有同样的传说,一个女子,望啊望啊就望成了石头。”
  “可舒婷说,与其在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谁会真的守成一块石?那么傻。”
  家明已走远,不知是否能听见。
  ……
  第二天,颜昊天如同承诺的那样,放下手边一切事务,来参观一笑的展览。
  一笑开心极了!兴致勃勃地给他讲每一张照片,每一处美景,和彼时遇到过的每一个故事。
  颜昊天始终带着宠爱的笑容听她娓娓的讲述,偶尔点头,从不打断。
  一笑觉得,仿佛在家里面也没有一下子同他说过这么多话,他实在太忙了。
  送走颜昊天,她还始终保持着一脸甜甜的笑容,她的好心情几乎感染了后面每一位听她讲解的观众。
  时值初冬,天黑的早。
  傍晚,前来参观的观众日渐稀落,离闭馆的时间也很近了,工作人员都在后面准备撤展事宜。
  一笑无事,踱步走向自己的展区,想再看一眼那些一路陪伴她的美景。
  蓦然发现,那幅大大的夕阳图前面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沈飞吗?他不是原定过两日才能回来?
  一笑有些疑惑,缓缓靠近。
  真的是他。
  多日不见,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的脚边还放着一只手提箱,像是刚从机场赶来。
  他正安静地注视着那一片绚烂霞光,神情专注而认真。
  一笑总是忍不住的会被他这样的神情所打动,似乎也忘了他曾带给她多么多的困扰。
  不禁走到他身旁,柔声道:
  “是不是很美?美得让人心碎。”
  场馆内人影已散,一片空寂,声音微微回荡,仿佛幽幽叹息。
  沈飞不动,也不答,像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
  一笑好奇地问:“在想什么?”
  半晌,沈飞才开口:
  “我在想,你在拍摄这些美景的时候,在想什么。”
  许是长途旅行劳累,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能想什么,赶快拍下来好去换钱呗。”一笑状似轻松地回答。
  “不,……你在想,多么美,……然后,你希望听到身旁有人说,是啊,真的美。……一笑,你只需要一声简单的附和就不会用心碎形容这般美景,……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沈飞一字一句把话说完,终于把目光从画上移开,转向她。
  窗外,夜幕已完全降落,室内,暖黄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
  沈飞脸上全无往日的神采,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正牢牢地望着她。
  那目光似一张网,
  她在网中央,
  一动也不能动。
  一笑只觉从未如此刻一般轻易看懂他的眼,
  她曾无数次在镜中见过这样一双眼。
  那是她自己的眼睛。
  那里面,
  是爱,与渴望,
  是痛,与挣扎。
  ……

  (十九) 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冬天,
  可终究还是来了。
  申城的冬日,阴冷而潮湿。
  白天偶尔露出几缕阳光,落在身上也毫无暖意。
  夜晚,湿寒入骨。
  一笑的小屋铺有地暖,春意融融。
  可心中却有丝丝寒意挥之不去。
  她正站在黑暗里,躲在帘后,不时轻轻挑开窗帘一边,向下张望。
  那个身影依然还在。
  他究竟要站到什么时候?
  外面夜色浓重,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而且也能感觉到,他知道她在这里,望着他。
  多日以来,就是这样的目光,即使只是一瞥,落在心上,也重似千钧。
  她只能闪躲,尽量不去触碰。
  他却什么也不说,平日里所有交谈除了寒暄就是工作。
  她不知道有多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与她吵吵闹闹,然后一脸得意地笑。
  可如今笑容不再,只有那道无法逃脱的目光。
  一笑整日都被它压得喘不过气来,回到宜园,就早早躲进屋里。
  今晚,又是长夜难眠。
  在屋中来来回回踱了无数圈后,她信步走到阳台,想冰一冰已经苦恼得发烫的脑袋。
  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忽然,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吸引了她的注意,
  循着直觉望去,就看到了沈飞。
  他正立在窗下的银杏树旁,隐在黑暗中,可那目光如此强烈,她轻易便找到了他。
  一笑被这个突然的发现吓得一怔!
  迅速退回屋里,远远离开窗口。
  他站了多久?
  他在望什么?
  从那里看上来,只能看到她偶尔映在帘上的影子。
  影子!
  一笑慌忙把灯按掉,小屋立刻浸入黑暗。
  呆了许久,她才蹑手蹑脚回到窗边,偷偷窥望。
  ……
  就这样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已经不知是多少次了。
  可每次看下去,那个身影都在。
  终于,她狠了狠心,“啪”地按亮灯,披好外衣,向楼下走去。
  每一步靠近沈飞,一笑都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努力把慌乱和紧张压在心底。
  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笑,语作轻松地问道:
  “唔,外面好冷,要不要上来喝杯热茶?”
  冬夜里天空阴霾,没有星光,没有月色。
  黑暗中,沈飞的眸光却那般明亮,令她无法迎视。
  一笑把脸扭开,转身轻声催促:“来吧。”
  沈飞不出声,只随在她身后。
  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放得很轻,仿佛是怕惊动某种一触即发的危险。
  进到小屋,一片温暖。
  搬来宜园这么久,这还是沈飞第一次进入一笑的房间。
  一笑像个热情的主人一样,帮他把外套挂好,又在地上的矮几旁边放好软垫,引他坐下,招呼他吃干果点心,然后又去泡茶。
  忙忙碌碌。
  “你喜欢喝什么,红茶还是绿茶?”
  “要不红茶吧,天气冷喝红茶,加一块方糖,两片柠檬,好喝的不得了。”
  “这里的冬天最难过,南方的冷比北方的冷还要难熬。”
  “还是可可聪明,只在赤道南北纬20度中间生长,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寒冷,真好,是不是?”
  倒完水,泡好茶,把茶壶摆在矮几上,斟满两个茶杯。
  一笑再也无事可忙,终于在沈飞身旁席地坐下。
  沈飞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笑只好不停絮絮地东拉西扯,填满一屋子的沉默。
  因为离的近,可以隐隐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意。
  连他的沉默都是冷的。
  她仍试图聊些什么。
  “你瞧,真是不好意思,屋子有点乱,嗯,东西太多了,没办法。”
  “琉璃说,这可能是失忆后遗症,总想留些记忆的证明,所以才喜欢攒东西。”
  “呃……好像也有点道理哦?”
  一笑只觉脸上的笑容都要僵掉了,可沈飞依旧故我,不语不动,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终于放弃。
  她收起笑意,轻声问道:
  “沈飞,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回去?”
  “等你下来。”
  谢天谢地,他终于肯开口。
  “那若我不下去呢?你应知道,在这世上,不是每次等待都会有结果,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不会因为等待就会到来。等待一个漫长而未知的发生,又是何苦?”
  一笑无比认真地说着这番话。
  她希望他明白。
  沈飞凝视着眼前那张晶莹的脸庞,那是他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思念。
  这种思念盈满他的心,仍在一刻不停的膨胀,涨得他胸口都在发痛。
  他想问,一笑一笑,你又是否真正明白?
  可他没有问。
  “一笑,你有没有种过可可?你知道吗,一棵可可从栽种到第一次结果,需要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而一棵成熟的可可树一年会开十万朵花,可在这十万朵花里面,只有一百朵能够结成真正的果实。所以,你看,种可可的人,最不怕等待。”
  只是平平淡淡的陈述,却有着难以动摇的执拗。
  又是一阵岑寂。
  桌上的红茶热气渐淡,却谁也不去碰。
  沈飞看着一笑,像是要把她的影子印在眼睛里。
  一笑垂着眼帘,似乎在仔细研究杯中那两片泡得发软的柠檬。
  忽的,她起身,不知从哪翻出一副卷了边的塔罗牌,颇有兴致地对沈飞说道:
  “你信不信占卜?我的占卜得到过吉普赛人真传,很准的,要不要试一试?”说着,她把牌中的22张大阿卡纳抽出来,铺在桌上,顺时针洗好,又摞成一叠,示意沈飞切牌。
  沈飞看着她好一阵忙碌,无动于衷。
  “来嘛来嘛,配合一下,若是在荷兰,你至少要交10个欧元我才肯给你算呢。现在免费,不要错过。”一笑起劲地鼓动他。
  沈飞无奈,随手一拨。
  一笑拿起牌,一边展开牌阵,一边暗暗祈祷,希望这个好久不练的把戏不要搞砸。
  嘴上却说着:“快想一个你要占卜的问题。”
  “不用说出来!”
  她又飞快地加了一句。
  牌阵摆好,中心一张就是谜底。
  一笑轻手掀开,心头一松,如她所愿。
  那是一张正位的死神。
  “死亡,在塔罗牌里代表结束和不可能,同时也意味着抛开过去,就会有新的开始。”
  她拿起那张牌,递给他,郑重道:
  “沈飞,有时候,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强求无益,不如接受。”
  沈飞唇边一动,原来她绕了一圈是为这个。
  伸出手,夹过纸牌,漫不经心地往身后一丢,淡淡道:
  “我不接受。”
  一笑无技可施,一脸沮丧,继续盯着面前的茶杯,看着杯口的热气缕缕飘散。
  心中焦灼,到底怎样他才肯明白?
  此刻连一笑也不再说话,屋内更加沉寂,静默难忍。
  一笑紧紧咬着下唇,良久又松开。
  又咬了一下,又松开……
  终于,她忽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艰涩:
  “沈飞,请你认真听我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不爱你,我也无法爱上你,……现在不,以后也不,我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
  正在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却见沈飞眸光一沉。
  猛的欺身上前,手臂一伸,扣住她的颈,覆上她的唇!
  一切都只是一瞬!
  她只一闪神,已落入他的掌中。
  唇上一阵温润,他的气息拂在脸上。
  一笑圆睁双目,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没在交缠的唇齿之间!
  她反射性地抬手要去推阻!
  却又突然停在半空,握掌成拳,生生按住心中的惊恐!
  不动,
  更不回应,
  任他辗转掠夺。
  只睁着眼,让他看到如水的双瞳,
  眼波清澈,漾着哀伤。
  仿佛只有刹那,又仿佛地老天荒那么长。
  她的唇依然冰冷,他的眼中凝满绝望。
  一声压抑的低吼,他骤然撤身,颓丧夹着怒火,无处发泄,犹如一头困兽,疼痛难忍却无法舔拭伤口。
  一笑哀哀的看着他,心中千般不忍,感同身受。
  却强逼自己不能心软,知他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安慰。
  可他真正要的,她给不起。
  终于,沈飞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
  眼中怒意消散,唯有戚然。
  半晌开口,言语中渗着苦涩:
  “你不怕?”
  “不,沈飞,你不是会对女人用强的人。”一笑勉力让自己听上去镇定。
  “为什么不躲?”
  这次她没有马上回答,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得当他以为根本就不会有回答,才听见她说:
  “不让你试,你又怎么会相信不行?”
  ……
  桌上,杯中最后一缕热气也已消弭在空气里~

  (二十) 柔肠一寸愁千缕
  人心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如若有心,千里都能来相会,
  若无心,咫尺,也是天涯。
  那晚之后,一笑已有多日不曾见到沈飞,这听上去有些离奇,他们在同一间公司工作,分享同一座住所,本应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可偏偏就是没再相见。
  对于沈飞的避而不见,一笑一点也不惊讶。
  也许世上的确有那样的谦谦君子,如果他爱的女人不爱他,谢谢对不起没关系,大家还可以做朋友,做兄妹,做蓝颜,做红粉。
  可那绝不是沈飞。
  沈飞是倔强的,是纯粹的。要么是爱人,要么是陌生人。
  更不要说,她曾那般伤害他。
  她为此而负疚,却不后悔。
  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不爱他,那么放过他。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公正的使者,从不因谁快乐而暂停,也不因谁悲伤而快进。
  该走的会走,该来的会来。
  转眼已是年底。
  街头巷尾早早摆满了大大小小五彩缤纷的圣诞树,即使最迷你的街头小店门口也挂上了一环槲寄生。
  整个城市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就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欢乐的味道。
  于是失意的人们更加无处可遁。
  这一天是平安夜。
  一笑今天出来的早,进到公司,还没几个人,可小美这个平常总要踩着点上班的懒丫头却已经到了。
  一笑一边整理外套,一边与她招呼:
  “小美,怎么今天这么早?是不是为了晚上和男朋友的圣诞大餐激动得睡不着觉?”
  嗯?没有反应。
  回头细看,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小美正把头埋在胸前,不住的抽泣,听了一笑的话,更是哽咽出声。
  一笑从未见过小美伤心成这个样子,一下也慌了神,连忙过去扶起她的肩,关切地询问:
  “小美,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小美抬起头,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早成了一团花,已经哭得话不成音:“他……他跟我说……说有另一个女人逼他选……今天只能……只能和一个人在一起,……他……他就选了她!”越说越伤心,开始还是饮泣,说到后来就成了嚎啕,“三年了……三年的感情……他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就想打发掉!”
  一笑模模糊糊终于听明白了,不由的心中一阵酸楚,太阳底下无新事,可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戏码,一个还在爱,一个要离开。
  悲中又有些怒!盗亦有道,分手也有道,失爱而去尚可说是无可奈何,却为什么偏要走得这般猥琐?
  一旁小美已快哭得不成人形,一笑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连忙一边递纸巾,一边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
  “好了,好了,不过是个男人,又是这种男人,没了也不可惜。”
  “我们小美这么漂亮可爱,外面排队的不知有几百里,咱们挑一个更好的。”
  “要不回家好不好?泡个热水澡,睡个昏天黑地的觉,醒来就会好多了。”
  “对,回家去,来,走了走了。”
  一笑主意拿定,立即动手帮小美收拾东西,“走走走,不要坐在这里,快去洗洗脸,不然出去要吓到人。”
  眼泪流了好几升,小美一腔悲愤发泄了许多,也哭累了,心里明白今天肯定是什么也干不了,哭丧着脸坐在这里也是丢人,不如回家。于是乖乖起身去洗手间,临走还怯怯地问:“那不上班能行吗?”
  一笑被她突如其来的敬业精神弄得哭笑不得:“能行能行,我去替你跟颜董说,就先准你……嗯,一个星期的假,不够再来请。”一笑从不在公司显示任何特权,今天也算破了例。
  小美知道她说行就一定是行,可还是不忘提醒她:“颜董今天不在,他刚刚打过电话说那边在下雪,航班耽搁了,你明天再跟他说吧。”
  一笑知道颜昊天在外出差,原定今天返程的,这么看来是不能赶回来和她一起过节了,心底有些遗憾,但并未流露,只点点头,示意明白。
  不一会儿,小美回来了,虽然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但看上去恢复了点精神,坚持到家是没问题了。
  她感激地从一笑手上接过自己的包,正要告别,突然又想起什么,拿起钥匙打开文件柜的最底一格,小心翼翼地拎出一个精美别致的小手提袋,递给一笑:
  “这个是颜董交待今天之前一定要送到庄小姐那里的,我把地址抄给你,你帮我送去好不好?”说着,她撕下一张记事贴,迅速的写了一个地址在上面,然后贴在手提袋上,想了一想,又万分慎重地嘱咐道:
  “笑笑,这个很重要,你一定要亲自去哦,庄小姐那边的事……本来一直是我一个人去办的,颜董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连唐宁都不知,不过你应是清楚的,就只能托付给你了,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哦。”
  一笑刚开始接过那袋子还不以为意,只当是件普通的快递,可越听小美含混的嘱托越生疑,那话语当中分明是在暗示什么,不便说明,又以为她也知道,所以心照不宣。
  小美正看着她,她不便细细思量,只先点头应承下来,小美才放心离去。
  待她走远,一笑跌坐在位子上,怔怔地盯着那个湖蓝色的袋子,上面印着小小的几个字:TIFFANY&CO.,她知道那是什么,一家与奥黛丽赫本齐名的高级珠宝店,心底有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扩大,她慌慌张张想按住它,却如烟如雾,丝丝缕缕在蔓延……
  正在愣着,一只手伸过来,拿起那个袋子,唐宁的声音响在耳边:“这是什么?”
  一笑急急回过神,一把抢回来,胡乱塞到写字台下面的柜子里,“没什么!”
  唐宁一脸狐疑地端详她:“什么人送的?紧张成这个样子?”本来还想再取笑两句,见她面色不佳,也就知趣地收了声。
  一整天,一笑都像丢了魂一般,她一刻不停地找事做,又一刻不停地做错事,周围每个人都察觉到了她的反常,却又不敢多问。
  下了班,急着赶赴约会或回家团圆的人们早早散去,唐宁担心地催她回家,未果,也只好走了。
  偌大一层楼片刻就安寂下来,外面,华灯绽放,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这本是一个幸福狂欢的夜晚。
  一笑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那个躺在桌上的手提袋,苦苦压抑的思绪终于挣脱心牢,脱缰而出。
  她不是没有发觉,自从她回家以来,颜昊天身边再也不见任何暧昧的女人,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想去看见,也不想去深究,甚至连想都不要去想。
  这样,似乎就什么都没发生。
  可眼前这个明晃晃的事实逼得她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面对……
  这个女人姓庄,小美留下的地址是西郊的一处别墅。
  小美可以那么流利的写出这个地址说明她对此地十分熟悉。
  颜昊天“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可他是那么磊落的一个人,六年前都不曾这般隐瞒,今日更是没有必要,那么解释只有一个,他只不想她知道!他为了她一个人隐瞒了所有人!
  可他独独忘了关照小美,颜一笑也是“任何人”,抑或是,他不是忘了,而是不想小美疑心。
  瞧,今天是这么不巧!一笑在心底对着自己冷笑。
  颜昊天为什么要隐瞒她?
  他知道她爱他。
  他一直都知道。
  她假装不爱他,于是他就假装不知道她是在假装不爱他。
  这是多么风平浪静的一个家!
  一笑沉浸在汹涌的思潮中,只觉胸口发堵,哭也哭不出,呆如木偶,手却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连保安拉熄电闸都没有发觉。
  就这样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
  忽然,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了她,有人过来,待走近看清,竟是沈飞!
  一笑此刻完全没有心情面对这个人,忙屏住呼吸,伏在桌上,用格子间的挡板把自己的身形遮起来。
  还好沈飞没有开灯,只是走进他的办公室,片刻便走了出来,也许只是取回什么忘记的东西,重新锁好门,向外走去。
  本来有惊无险,相安无事,好巧不巧,一笑的手机突然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乐声在空荡荡的室内显得突兀而清晰。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知道不妙,又不能不接,狠狠吸了一口气,把心中悲苦强压下去,接通电话,状若无事地打了声招呼:
  “Hello, Smile.”
  那端传来琉璃招牌似的爽朗笑声:“一笑,我最喜欢给你打电话了,每次听到你说‘来,笑一个’就觉得好好笑!哈哈哈。”
  “琉璃,你不是特意打来让我逗你笑的吧?”一笑没有她那样的好心情。
  “当然不是,我是来跟你说好消息的。刚刚跟你们销售部的头儿通过电话,你知道吗?我们的忘记巧克力上市以来大卖!只这两天就出了好多货,这下可发达了!一笑,你的广告创意功不可没啊!”琉璃的话里透着兴奋。
  一笑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敷衍地“哦”了一下,注意到沈飞已经走过来了,就站在她旁边,她盼着琉璃赶快挂电话,好应付另外一个。
  可琉璃话锋一转,又颇为唏嘘的说到:“一笑,你看外面,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甜甜腻腻的佳偶,谁会相信这般良辰美景背后还会有那么多伤心的人呢。”
  闻听此言,一笑终于鼻子一酸,却使劲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又“哦”了一声,声音已明显有异。
  还好那边琉璃仍在兴奋头上,丝毫没有发觉,“好了,不跟你说了啊,我这还要赶场子呢,圣诞快乐哦!bye!”
  “你也是,玩的开心,bye。”
  总算挂了电话。
  还有一个。
  一笑硬撑着抬起头,强颜微笑,室内阴暗,希望不会被他看出什么不对。
  “怎么这么晚还回公司?忘记什么了?”
  沈飞没有回答,看着她,也什么都没问,只平淡地说:
  “要不要回家?我送你。”
  “不用了,你先走吧,我这还要去送点东西呢,小美托我的。”一笑推辞他,她的确也是要去送东西,如果今天不送过去,万一被颜昊天发现,事情就复杂了。而且,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谜团,她必须得看一眼那个女人。
  沈飞听她一说,也注意到了桌上的手提袋,顺手把上面的记事贴撕了下来,凑着窗外的微光一看,顿时有些紧张,他知道那是哪里,那里有谁,立刻说道:“我送你去。”语气不容拒绝。
  “真的不用,我打车过去,送到就回。”一笑再三推辞。
  “很晚了,还是我送你。”沈飞坚持,“放心,我又吃不了你。”语中带着讥讽,不知是讥讽她,还是讥讽自己。
  一笑知道他的牛脾气又犯了,可她心烦意乱,根本没有力气与他争辩。
  好好好好好,那就随他。反正他一无所知,应该也不会怎样。
  两人上车,一路无言,就像她第一次坐在他的车上那样。
  从沉默走到沉默,仿佛他们的关系已回到原点。
  可彼此都很明白,沉默与沉默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同。
  他们再也回不到原点。

  (二十一) 山雨欲来风满楼
  车子穿过繁华的闹市,与幸福的人群擦肩而过,来到西郊。
  这里是本市的高尚住宅区,道路两旁多是深宅大院,僻静清幽。
  沈飞似乎对这里很熟,三拐两拐就找到了这座别墅小区。
  驶入院内,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进了一座苏州园林,山石奇峻,阁轩凭风,虽是深冬,但园内种满高高矮矮的常青植物,生机盎然,一座座独栋小楼被小桥流水自然分隔,掩映在一片碧翠之中。
  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沈飞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一笑让他在车里等,他不依,关上车门,紧紧随在她身后。
  一笑懊恼的大步往前走,丝毫没有留意沈飞眼中难掩的关切与担心。
  终于来到那座房前,窗子里隐约透出温暖的灯光,屋中有人。
  只须抬抬手,不消一分钟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笑却忽然失了勇气。
  是敲门面对?还是转身逃离?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似在跟她说,胸膛里只有这一颗心,你当真不要了吗?
  到底还要给它多少苦?到底还要给它多少痛?
  沈飞静候在一旁,不催,也不问。
  他深深望着一臂之内那个痴立无助的傻女人,不知有多渴望能把她轻揽入怀中,问她,是不是忘记就那么难?
  比痛还要难?比死还要难?
  他更想问自己,为什么偏偏要爱一个早已把心给了别人的女人,更是一个他最不该去爱的女人?
  是不是放弃就那么难?不爱就那么难?
  万籁俱寂,天地无言。
  没人告诉他,爱,是不期然,是未觉发生就已经沦陷,又怎知是劫还是缘。
  ……
  不知过了多久,沈飞终于打破僵持,劈手把一笑手中的袋子夺下,挂在门把上,捉住她的手就往外拉。
  “跟我回家!”
  一笑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狠狠甩开他,三步两步返回去,牙一咬,心一横,大力地按上门铃。
  片刻,门口的对讲机里传出一个女子慵懒的声音:“两位找谁?”
  “庄小姐吗?我们是……小美的同事,来帮她送东西。”一笑答,还冲着头顶的摄像头扬了扬袋子。
  “稍等。”
  一笑盯着面前那扇门,平静地等待。
  事到临头,她反而镇定下来。
  门响,廊灯应声而亮,一位身穿紫衣的妙龄女子终于现身。
  一笑不顾突然放明的刺眼灯光,睁大眼睛欲看清来人。
  一眼即明。
  不,她不是画中女子。
  可这一肩如云秀发,两弯纤眉,和她微笑时的模样,无疑刻着画中人的影子。
  这并不出乎意料,不是么?
  一笑麻木地想。
  “是从天宇来吗?快进来,快进来。”那女子热情地招呼他们。
  “不不,不用了,我们送了东西就走。”
  一笑慌忙拒绝,她自知还没有那种定力可以坐下来与颜昊天的女人谈笑风生。
  “来嘛,不要客气,这么远赶过来,天又冷,歇歇再走。”紫衣女子莺声软语,说着,竟亲昵地伸过手来挽住一笑的胳膊。
  这回不是沈飞,总不能死命挣扎,无奈,一笑只好被她拖着往里走。
  沈飞阴沉着脸跟在后面。
  房中,漂浮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暖香,令人有些熏熏然,却又不浓得讨厌。
  屋内没开顶灯,只在廊沿壁角点缀着一小只一小只昏黄的灯盏,光影明明暗暗,脉脉盈盈。
  好一个温柔乡。
  一笑端坐在客厅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如坐针毡。
  庄小姐把他们安置好,转身去准备饮料。
  片刻回返,给一笑端上一杯热可可,递给沈飞的是绿茶威士忌,真是个水晶心肝的玲珑女子。
  只听她略带歉意的对沈飞说:“只有这一种,希望你还喝的惯。”
  那是颜昊天最钟意的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一笑不用看也能闻的出。
  这里的一切都令她难以忍受,她一刻也不想久留,匆匆把小手提袋递过去,道:
  “庄小姐,这是小美让我带给你的,她今天请假,送的有些晚,真是抱歉。”
  “呀,没关系,昊天也真是,今天回不来,过几日再带过来也一样,何必劳烦你们多跑一趟。”庄小姐接过,一脸甜蜜地嗔怪着,接着道:“来,你们喝东西啊,不要愣着,我这平时也没什么人,怪冷清的,你们不必拘束。”
  也许这女子果真寂寞,一直絮絮地说着。
  可一笑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望着那眉,望着那眼,望着那唇边的柔柔浅笑,忍不住在心底苦苦相问:
  颜昊天,是什么样的心魔,让你痴迷于在芸芸众生中顽固地寻觅着同一个女子?不倦不休!不失不忘!
  就这样怔怔地望着,想着,那庄小姐也隐约觉出她有些反常,却又不知所为何事。
  沈飞一边与她敷衍,一边紧张地频频看着一笑。
  终于,他打断闲谈,委婉却坚决地说道:
  “庄小姐,今天太晚了,不便多打扰,我们告辞了。”说着,握住一笑的手,把她带起身,就要往外走。
  那女子见这情形,只当他们是一对或许正在闹别扭的情侣,也不多作挽留,笑盈盈地把他们送出门,临走才想起来:“哎,还没问两位姓名呢,等昊天来了我好跟他说,要谢谢你们。”
  一笑这才有点醒,忙答:“不用不用,颜董关照一定要小美亲自来的,她实在有事才托付给我,庄小姐您一定不要跟颜董说,免得连累小美挨骂。”
  “这么小的事,怎么会呢?好了,我记得就是。”庄小姐不以为意的笑笑,与他们告别。
  出了门,陡然落进清冷的夜,重新被寒气包裹,只有沈飞紧握她的手能够源源不断地传递暖意,不知是还没缓过神,还是贪恋那一丝温暖,她就这样被他牵着,却也没再挣脱,直到上车。
  终于驶离那座桃源。
  支撑了如此漫长的一天,一笑无力地倚在座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脑中一片空白。
  沈飞觉得身边只剩了一具躯壳,她的灵魂却根本不在他的世界。
  从来都不在!
  无望的怒火和深埋的仇恨在心中挣扎,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方向盘,竟似要将它拗断!
  仿佛只要在她面前,所有的冷静自持都不翼而飞。
  心底一阵激烈的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将是不可饶恕的失控,可冷冷的话语终究还是脱口而出:
  “不知博学多才的颜小姐有没有听过,好色的男人分两种,一种是抒情的,他们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另一种是叙事的,他们希望占有千娇百媚的无穷女色,你说他是属于哪一种?”
  沈飞的声音徐徐缓缓,可话里凝着寒冰,语中带着利刺。
  一笑立时被他刺痛,无以宣泄的悲苦化作愤怒!一时也昏了头,根本没去想他怎么会知道颜昊天的秘密。
  她只知道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颜昊天!
  “你凭什么出口伤人?!”一笑怒斥。
  沈飞恨恨地盯着前方,冷笑不语。
  就是这样的冷哼,令她想起她曾不止一次地恍惚感到他对颜家的不屑与讥讽却还一直以为是错觉,不禁厉声质问:
  “沈飞!你为什么处处针对颜昊天,语带恨意!”
  她一味的偏袒如同火上浇油,令他暴怒!一句最不该出口的话嘶吼而出:
  “颜一笑!那你为什么处处维护颜昊天!语带爱意!”
  这本是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百般回避的一个话题。
  他却完全不顾她的感受把它赤裸裸地抛在她面前。
  那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反射出的光芒如万道银针,狠狠刺在她的心上!
  一笑满腹的委屈和无边的绝望在剧痛之下扭曲成了恶!
  她失了理智,一心想要报复他,伤害他!
  她听见自己在嘶声地喊着:
  “沈飞!你有什么资格评判颜昊天的爱?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爱?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你狂妄自大!你只知道征服和占有!没人稀罕你的爱!”
  黑色捍马在午夜的风中疾驰,空气急速地掠过玻璃窗,发出一声声悲伤的呜咽。
  为什么最深的伤害永远来自最爱的人?
  为什么每每心动心就会痛?
  他们像两只缠斗到红眼的小兽,用一把把双刃剑把自己和对方伤得鲜血淋漓。
  仿佛这样,就会痛着痛着痛到麻木。
  沈飞攥着方向盘的手指已经捏的发白。
  一笑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唇,仿佛怕再有什么说完一定会后悔的话从口中挣出来。
  突然!
  沈飞踩紧油门,车子像脱缰的野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了出去!
  一笑被巨大的冲力压在座位上,窗外的景物急遽后退。
  啸厉的风声,
  濒临失控的速度,
  难以忍受的压迫……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她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一动不动,吓得快要忘了呼吸!
  沈飞完全迷失在怒火中,竟毫无察觉她的异样。
  直到车子停到宜园门口,他仍喘息未定,良久才意识到一笑已经很长时间毫无声息,忙扭头去看。
  却见她面白如纸,抖如筛糠,唇已咬出血珠,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车祸!
  沈飞惊觉自己冲动铸成大错。
  又是懊悔,又是心痛,惊惶失措地抱起她就往房中奔去!
  一笑的身体冰冰冷,气若游丝。
  放在床上,了无生气。
  沈飞急得快要发狂!却只能颤抖地握住她的手,捂着她的脸,希望能够给她温暖。
  “一笑!一笑!……”
  声声嘶哑。
  许久许久。
  一笑终于悠悠缓过气来,身心已经疲惫到极点,没有一丝气力再面对沈飞。
  “你回去吧……我没事了……”她虚弱地说着。
  沈飞不动。
  见她回转,喉咙口的一颗心落回胸膛,却立即又被悲哀笼罩。
  这是他多么想去爱想去保护的女人,却一次次地被他伤害。
  他轻轻挽起她的手,把脸埋在她冰凉的掌心。
  也曾有那样一个夜,她曾离他那样近,她的掌心软软的,暖暖的,带着不知名的花香。那一天,她对他说,你若真正爱。
  那样的笑颜,那样的话语,那样的一双眼,从何时起,成了明知危险仍视而不见的心心念念。
  也曾试图躲避,也曾试图逃离,可心之所系,身不由己。
  她的掌心凉凉的,终究是无法被他所温暖,寒意从她的指端直袭他的心底。他握紧她的手,仍要做不甘的挣扎。
  “一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爱我?”那声音渗着苦涩。
  似是疑问,又似是央求。
  一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
  无以慰藉。
  她艰难地把头别向枕侧,躲开他的目光。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没入枕中,
  无声无息。
  “因为……你不是颜昊天。”

  (二十二) 无可奈何花落去
  凌晨,天色晦暗,将明未明。
  市区最不起眼的一间高层公寓内,空气中弥漫着烈酒辛辣的味道。
  Anson一脸焦急地看着正把伏特加当白水一样倒入喉中的沈飞,手足失措。
  他已结识沈飞二十年,可这不是他所认识的沈飞。
  沈飞是冷静的,从容的,生死攸关也处之泰然,雷霆万钧只付诸一笑。
  从来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柔肠寸断仍换不来真心半点,何曾见过如今日这般自甘沉沦。
  大风大浪两人也走过千趟万趟,可Anson从未遇过这种状况,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苦相劝:
  “飞!你理智些,你也知道你根本就喝不醉,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是,沈飞知道。
  他能感到身体里有团火在灼烧,可心中仍万分清醒,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无以伦比的清晰。
  甩也甩不脱,浇也浇不灭。
  于是他只能让那团火烧的更旺,
  用一种痛去缓解另一种痛。
  ……
  天已大白。
  沈飞终于累极,仰在沙发上,闭着眼,仿佛已经睡去。
  Anson沮丧地抱着脑袋,他有些话必须对他说,虽然知道这实在是个太坏的时机,但看沈飞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坏,绝没有任何转好的可能。
  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飞,Yoyo已经抵达多日,你……打算什么时候带她去颜家?”
  说完,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沈飞却没有任何反应。
  话既出口,他也豁出去了,撑着冒死的胆子接着说:
  “雪姨那边已经在催,我不说你也明白,事情进行到现在,如箭在弦上,没有退路。况且,即使没有你,他们也会继续。可如果你不出面,更会完全失去对局势的控制,若你在场的话,还可以心中有数,对颜小姐或许也能及时回护。”
  他像是被什么追着一样,一口气把话说完。
  沈飞仍然一动不动。
  Anson有些懊恼,他笃定沈飞在听,只是不回应,赌气说道:
  “我知道你就是担心伤及她,那不如索性把她的身世告诉她,那样她也许就会离开颜。你要是不去,我替你去!”
  说着,就要起身。
  沈飞没有睁眼,双睫微微抖动,低低吐出两个字:
  “不准。”
  ―――――
  宜园,
  一笑真的病了。
  两天两夜,高烧不退。
  郁郁心结,不能说,不能讲,不能哭,不能闹,便只能病了。
  她像个婴儿一样,不停地睡,不停地醒,时间被割裂成无数个晨昏,像是过了许多年,待真正醒来,却原来还是那个人间。
  也许是多年的隐忍成了习惯,她看上去和之前并无太多不同,好像只是染了一场普通的流感。
  沈飞又消失了,这回是彻底消失了。
  他搬出宜园,又从公司请了假。
  一笑无心探听究竟,她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对表面的原因不感兴趣。
  她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忙碌、与大大小小的事情周旋。
  在颜昊天唤一一的时候乖巧地答应,轻展欢颜。
  宜园在宁静与温馨中迎来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夜晚。
  三楼宴客厅正在举办一场盛装的新年舞会。
  人们在怡人的音乐中欢快起舞,迎接一个或好或坏但毕竟崭新的开始。
  一笑身着一袭复古圆摆长裙,微露香肩,秀发自然垂落,飘至腰际,只在莹洁的额头饰一粒美钻,添抹亮色,掩住尚未完全消退的病容。
  她优雅自如在人群中穿梭,亲切地与熟识的朋友招呼,为彼此陌生的客人引见,就像所有热情周到的女主人那样。
  忽然,她察觉到周围有些骚动,
  客人们纷纷往门口张望,窃窃私语,隐约听到身边一位女士轻叹:
  “哪里来的美人?简直不像真人!”
  一笑疑惑地向众人关注的焦点望去,一眼只看到沈飞,那个本应如午后阳光一般灿烂飞扬的沈飞,眉宇间竟平添了几分憔悴,不由心中百味杂陈。
  但她还是马上提起精神,准备好笑容。
  沈飞正朝这边走来。
  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到他远远望过来的眼神有些紧张。
  还未细细捉摸,沈飞已经来到面前,微微俯身,绅士地行了一礼。
  “一笑,容我介绍一位新客人给你,这是我的妹妹沈月。Yoyo,这位就是颜小姐。”
  他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虽是给两人引见,却自始至终一瞬不瞬地盯着一笑。
  一笑这才注意到沈飞旁边还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活泼却不失矜持地伸出手来:
  “你好,Smile,我是Yoyo。”
  一笑本该以礼相待,握手欢迎。
  可就在目光在落到女子脸上的那一刻,
  她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捏紧手心,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刺痛袭来,告诉她,这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不可能!不可能!
  这女子不可能是真人!
  她明明应该在画中!
  一笑震立当场,完全无视那只悬在半空的玉手,和女子脸上已经明显有些尴尬的笑容。
  恍惚之中,她好像猛然想起什么,
  立即转头四处寻找颜昊天的身影,神情仓惶。
  远远的,颜昊天也在看着她的方向,但目光一丝一毫都不在她的身上,却只痴痴凝望着那个天仙般的女子。
  那目光中有种不顾一切的渴望。
  那是经历千年万年,穿越数个时空仍依依不舍的眷恋。
  就在那一秒,一笑觉得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那个因为负载了太多太多沉重,早已绷的很紧很紧的地方,突然被一股力量重重击上去!
  它再也承受不住,竟咝的一声裂开了,那裂口似一个黑洞,把她整个人都要吸了进去……
  眼看着她全副身心都在摇摇欲坠,一旁心急如焚的沈飞对Yoyo疑惑的探询置之不理,大步上前揽住一笑,旋入舞池。
  那是一曲《梦中的婚礼》。
  如泣如诉的琴声,因为经典而流传。
  有人说它演绎的是幸福,有人说它谱写的是忧伤,
  久远以来,莫衷一是。
  乐声中,一笑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轻轻伏在他的胸前,机械地挪动脚步。
  沈飞俯首在她耳边低哑的唤了一声:“一笑,……”
  似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哽在喉中,说也说不出。
  只能轻抚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
  “一笑,一笑,一笑……”
  仿佛要唤回她的灵魂。
  可一笑的灵魂早已从那个心中的裂口散逸出去,她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不然她一定能够知晓,那声声呼唤里,有着怎样无法言说的痛楚!
  一曲已终。
  沈飞拥着一笑来到大厅的角落,把她安置在座位上,急切地叮嘱:
  “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转身走向供应酒水的吧台。
  她木木地坐着,一个侍者经过,绊住她的脚,忙不迭地道歉。
  一笑被他惊醒。
  一个念头倏忽而至。
  她要去找颜昊天!她有话对他说!她一定要对他说!
  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力量,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站起身,冲入人群四处寻找。
  因为心急,迎面也不闪避,一路跌跌撞撞,却到处都不见颜昊天的身影。
  她知道他会去哪里。
  下得两层楼,
  欢乐与喧嚣被阻隔在身后,偌大的客厅一片寂落。
  这是个星月无辉的夜晚。
  颜昊天的书房没有透出一丝光,可她知道他一定在。
  抬手一推,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他正站在黑暗里。
  一笑不去开灯,黑暗让她感到安全。
  她一点一点靠近他,忽听他开口问:
  “一一,我是不是老了?”
  老?颜昊天何曾说过自己老?
  他如智者一般豁达,又如王者一般骄傲。
  可今天他觉得自己老,想是对那女子动了真情,他担心自己追赶不上她的青春。
  一笑心中酸楚,有些哽咽的回答:
  “不!你一点都不老,你永远都不老!”
  他轻轻地笑:“一一,你真是个孩子,怎么有人能永远不老?”
  他一贯用这样的语气,就像她真的是个孩子,他用这种父亲对待女儿的口吻在她面前设下一道鸿沟,时时刻刻令她望而却步。
  她恨这语气!
  她再也不想忍受在他面前维持一个乖女儿的假相!
  有股莫名的勇气在凝聚。
  那些在心中埋藏多年快要沤烂的千言万语如山洪暴发,倾泻而下!
  她径直走到他面前,以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果敢对他说:
  “颜昊天,你看看我,我不是孩子,我早已经不是八岁孩童,也不是懵懂少女!”
  “从我爱上你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个孩子,我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被爱的女人!”
  “我只要一点点爱,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是不是这样也不行?”
  “是不是那个女人在你心中成了神?为什么你宁可要无数个假的她,也不要一个真的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不知道这么多的爱强忍在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
  “颜昊天,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
  “够了!”一声威严的怒吼喝断她!
  颜昊天终于发作,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声音里透漏出心潮起伏,他一字一顿地说着:
  “一一!你一日是我的女儿,终生是我的女儿!我不要听到这些!也永远不许你再说!”
  言毕,转身摔门而去!
  ……
  人已远离。
  可那话语冷硬如玄冰,
  砸在地上,铮铮有声。
  支撑着一笑的最后一点希望顷刻崩塌,她沿着桌子一寸一寸跌坐在地上,心如死灰。
  满腔哀恸再也难以抑制,痛哭失声!
  这是她六年的付出,她唯一的爱情,她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执着地守护着,尽管它是那样的渺小而卑微。她告诉自己她不计较回报,甚至无须他知道,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留在他身边,看着他,陪伴他,爱他。
  那样,那样地爱他啊,爱得那么用力,爱得那么委屈。
  可即使这样也是不能够的,他终于还是找到了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他永远不许她爱他。
  意识在无穷无尽的泪水中渐渐模糊,弥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吞没。
  毫不挣扎。
  朦胧中有声音在耳边喊:“一笑!醒来!快醒来!”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浮生这么苦,为何要醒来?
  不不,她不要醒来,
  她要离开……

  (二十三) 人生自是有情痴
  外面,天阴地暗,不辨晨昏。
  公寓里。
  沈飞坐在床边,长久地凝视着那张恬静的睡颜。
  她沉沉地睡着,坠入无悲无喜的黑暗。
  有时他甚至觉得这样挺好,她终于不再哭,也不再逼着自己笑。
  至少在黑暗里,她享受到安宁。
  而他也可以无所顾忌的看着她,不再害怕遭到闪躲和拒绝。
  “飞,你该去休息了,再这样下去,她还没好你就先垮了。”
  Anson不知是第几百次过来说这句话了,沈飞照旧像是没听见。
  这都已经几天了?
  Anson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规劝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心里早已知道没有用,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又说,试了又试。
  沈飞丝毫不理睬,他全部的精神都放在这床上的女子身上。
  她醒来,他便哄她,
  她睡去,他就守着她,
  不眠不休。
  Anson不懂,他真是一星半点都不懂。
  他不是没有爱过女人,事实上他爱过很多女人。
  女人是好的,她们是那么美丽而曼妙,他也会在爱她们的时候讨好她们,取悦她们,为求一亲芳泽使出浑身解数,可他永远不会爱得爱到丢了自己。
  这是不可容忍的危险!
  可为什么沈飞就不明白?
  Anson万般无奈地对着沈飞,一筹莫展。
  他根本无法理解他,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劝说干巴巴,但又不甘放弃:
  “飞,求求你去休息吧,要不……我帮你看着她?”
  沈飞终于有了动静,却不是因为他的话。
  而是一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每次见她醒来,沈飞就好像立刻从太虚回返,人看起来也正常了许多。
  可Anson脸上的愁容更深了。
  这女人醒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还不如一直睡着!
  果然。
  一笑看着沈飞,眼中是柔柔的依恋,但她在说:
  “颜昊天,你不要走开,你就在这里,不要离开我。”
  Anson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几天以来都是这样,她每次醒来都会把沈飞当作颜昊天,对他说颜昊天这这这这这,对他说颜昊天那那那那那。
  连他都快要被她逼疯了!
  可沈飞却仿佛若无其事。
  现在,又是这样。
  他轻轻为她掖好被子,温和地说:
  “好,我不走。”
  Anson眼睛瞪得如铜铃。
  他多想揪住那女人使劲摇,对她喊:你清醒清醒,清醒清醒!
  或是一拳把沈飞打晕,这样他就可以休息了。
  可显然任何一样都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冒险。
  他终于决定不再留在这里陪他们一起疯。
  重重跺着脚,咚咚咚地走了出去!
  一笑已经在床上躺了多日,护士定时来注射药物和营养液,现在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除了神智还未清醒。
  不过医生说,这只是暂时的,她的身心受到巨大的冲击,待这冲击的余波散去,便会自然好转。
  她刚刚睡了长长的一觉,人也精神起来,吵着要起身,沈飞不许,她竟像孩子一样嘟起嘴:
  “人家躺了这么久,累得要命,你看,头发也纠成一堆,丑死了!我要梳头。”
  沈飞拗不过,只好取来梳子,扶她坐好,绾起一缕秀发,便要为她梳。
  一笑做势要躲,笑着说:
  “颜昊天,不要你梳,你最笨了,第一次替我梳辫子就害我被同学笑,你不记得了吗?”
  沈飞弯了弯唇角,不做声。
  一笑说归这样说,终于还是听话地背过身去。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是否每个女子心中都会偷偷藏着这样一个不与人言的小小心愿。
  能有心爱的人在身旁相伴梳妆,望着镜中对影成双,是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与温存。
  那双手轻柔的穿过她的发丝,一下一下,满是呵护。
  一笑心中微微漾过一泓暖流。
  这可是个梦?
  这梦这么美,她但愿永远都不要醒。
  一阵情意融融的静谧,她忽然开口,那声音也如梦一样:
  “颜昊天,你最喜欢长发飘飘的女子是不是?你知道吗?这肩长发便是为你而留,蓄了整整六年,好不好看?”
  说着,她调皮地扭过身,期待地看着他的眼。
  沈飞点头。
  微笑。
  “好看,我的一笑最好看。”
  一笑脸悄悄一红,转回身。
  过了一会儿,玩得累了,终于乖乖躺下,香甜地睡去。……
  又是几日过去。
  一枕黄粱,终归要醒。
  一笑躺在床上,突然睁开眼。
  有种异样的感觉,一时却说不清道不明。
  她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
  这里不是宜园,却又很熟悉,这是哪里?
  脑袋里好像有团雾,迷迷糊糊。
  她走下床,向门走去,希望能找谁来问一问。
  突然注意到外面传来一阵人声,那声音很大,像在争吵。
  刚才似乎就是这喧哗把她吵醒。
  她凝神去听,却听不懂,但能猜出他们说的是法语。
  正要扭开门,就听到一个男子忽的转用有些拗口的国语在吼:
  “我就是要让她听见!飞!你不能再这样纵容她!你这样的自虐要到什么时候?我要去告诉她……”
  “住口!”
  一个愤怒的声音压过他。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咣咣当当桌椅被撞翻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后面那个人是沈飞!
  她不会听错。
  须臾间,云开雾散,心中一片澄明。
  宜园……舞会……画中女子……颜昊天……沈飞……沈飞……沈飞……
  沈飞……
  记忆的断层一股脑涌回脑海。
  一幕幕……
  一幅幅……
  一笑痛苦地紧闭双眼,头抵在墙上,一下一下地撞上去,像是要把那不堪回首的一切撞碎。
  不知何时,外面安静下来。
  沈飞走进卧室。
  见她这副模样,一惊,忙拉住她,问:
  “怎么了?”
  一笑别过脸,她无颜见沈飞!
  沈飞何等聪明,当下了然。
  晓得她已恢复,心中亦悲亦喜,却未流露,只扶她到床上,好言安慰:
  “一笑,不要这样,你只是病了,需要好好休息。”
  待安抚好,也不久留,转身离去。
  他知道她现在心乱如麻,重回的记忆来不及消化,他在这里只会令她更加难堪。
  可一笑哪里还能休息?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去?却留下来这样害人害己!
  天光渐暗。
  一笑的一颗心也渐渐沉向深渊。
  傍晚。
  沈飞又一次进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碗。
  一笑知道,那定是她之前吵着要的红枣薏仁粥。
  床头的灯盏暖暖地亮着。
  她第一次直直地大胆注视他,以从未有过的专注与深幽。
  这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有多久?沈飞已明显消瘦。
  他每日每夜陪在她的身边,她竟完全看不到他。
  她何德何能?她前世修了什么?她今生又做了什么?
  值得他付出如许深情?
  是这般百折不挠无怨无悔的深情。
  让她何以为报?
  让她心中何安?
  一笑出神的想着,连沈飞把汤匙举到她的嘴边都不发觉。
  沈飞看上去十分平静,他甚至不再投来炽热的目光逼迫她。
  可为何这种平静令她更加难过。
  “一笑,吃一点,好不好?”
  他哄她。
  心中一酸,有泪意泛入眼中。
  一笑微微摇头,把碗匙接过,放在一旁。
  怯怯地伸出手臂,
  攀上他的颈,
  轻轻啄上他的唇。
  沈飞愣住了!
  旋即偏了偏头,躲开她,闷声问道:
  “一笑,你清不清楚我是谁?”
  一笑停了停,看住他的眼,声音清晰而肯定:
  “你是沈飞。”
  接着,又笨拙却固执地寻找他的唇,缠绕着他,想要融化他的无动于衷。
  她的唇甜蜜而柔软,她的发香萦绕在鼻端。
  这样的绕指柔情,即使在梦中,都不敢妄图出现。
  沈飞终于无法抗拒,猛的揽过她的腰,俯下脸庞,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昏眩!
  一笑,一笑,
  那个冷如冰远如梦的一笑,
  那个令他渴望得心都在悸痛的一笑,
  那个他倾尽所有的情所有的爱都换不来半分热度的一笑,
  竟会如此温顺地偎在他的怀中,
  无限缱绻,
  无限缠绵。
  似真,似幻……
  他沉醉其中,感受到体内阵阵情潮涌动。
  突然!
  冥冥中有一丝理智袭入他滚烫的心。
  他滞了一滞,像是意识到什么。
  炙亮的眸中闪过一道阴霾。
  猛一用力!
  一笑只觉舌尖锐痛,口中一阵腥甜。
  还未回神,沈飞倏的放开她的唇,把头深埋在她的颈后,呼吸急促不稳。
  却用力收紧双臂,把她箍进自己的胸膛!
  那拥抱越来越紧,令她窒息,像是要把她揉碎!
  呼吸渐渐抽离……
  一笑咬住牙,默默承受,不发出半点呻吟。
  她已愿意付出她自己,如果他要她的命,她也愿意。
  迷朦中,沈飞轻柔却霸道的声音响在耳畔,那么近,又那么远。
  “一笑,你是想还情,还是想偿债?我都不会让你如愿。我要你记得,你欠我的,你永远也别想还!”
  身上一松,力量卸去。
  他离去前的最后一眼,目光炽烈而深沉。
  骤然离开他的怀抱,竟有丝丝寒意。
  一笑怔怔地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
  泪盈于睫。

  (二十四) 百年修得共枕眠
  清晨,公寓。
  三个人围坐在桌前吃早餐,一声不响。
  一笑正把碗里的米一粒一粒地抿进嘴里。
  沈飞待她如初,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英俊异常的混血男子不时向她投来敌意的目光,在沈飞不注意的时候。
  一笑并不奇怪,她知道这个人叫Anson,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看着她,猜他脸上的那块乌青必定也和她难逃干系。
  三人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一笑碗里的粥抿了半天还是那么多。
  终于,她放下筷子,看着沈飞,说:
  “带我走吧。”那语气像是在说天气不错。
  “去哪里?”沈飞回问,声音和她一样平静。
  “随便。”
  “好。”
  一旁的Anson又傻了,沈飞这个时候怎能离开?
  “飞!……”
  机关枪一般迸出一串串的法语。
  一笑把碗推开,起身,回房。
  她不要理会那个男人的不满,也不理会沈飞怎么去同颜昊天交待,更不理会沈飞到底会带她去哪里。
  现在,她什么都不要理会。
  可是,三天后,当她知道自己乘坐的是一架开往蒙古的航班时,还是感到些许意外。
  下了飞机,看到沈飞拿出整套御寒服,又有些意外。
  他是怎么在上海买到这些零下四十度才用的上的装备的?
  目的地是草原深处的一处牧场。
  刚一下车,一笑只觉心头一震。
  只见目之所及,
  是美玉般广袤洁白的雪原,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蓝天,
  凝结着亘古永恒的纯净与安宁。
  在这苍茫的天地之间,人会忍不住想哭,无关悲伤,无关想望,与一切心情都无关。
  一笑立刻爱上了这里。
  白天,她喜欢纵马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狂奔,把身子伏在马背上,任骏马把她带向未知的远方,无须担心,因为知道沈飞一定就在后面。
  寒风裹挟着她,扫在脸上如刀锋一般利,那是活着的感觉。
  傍晚,夕阳无可阻挡地从地平线一直铺到脚前,映在雪地上,是耀眼的一片金灿灿。
  当夜幕落下,繁星点起,便是雪原最美的时刻。
  无数星辰悬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看着它们此起彼伏的眨动,心中依稀响起风铃一般的声音。
  这样的星空不再让她感到苍凉。
  可无论是在草原上策马同行,还是在夜空下并肩望星,他们都很少说话。
  一笑不想说,也就不说,她不想再强迫自己做任何事。
  于是沈飞也沉默。
  牧场主人偶尔会有些奇怪,他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旅人,而且明明是一对璧人,却又不是情侣。
  他们既不亲密,也不热情,却隐约有种说不清的情愫在其中。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他们便已离开。
  这里,只是这场旅程的第一站。
  尼泊尔、印度、土耳其、埃及、澳洲、希腊……
  随着一个个未知的世界展现在眼前,一笑渐渐活泼起来,她开始对新奇的事物感到兴奋,也开始对前方的行程表示关心,常常会缠着沈飞问下一站是哪里。
  有时候,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她会习惯性地转头四处寻找他的目光。
  沈飞也因着她的快乐而快乐起来,甚至恢复了爱捉弄她的本性,时时为她的气极败坏而露出得意的笑容。
  宛如从前。
  爱琴海边,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
  蓝色的海,白色的沙,
  蓝色的顶,白色的墙。
  海滩上,两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悠闲的晒着太阳。
  因是淡季,游人不多,一对俊美的东方男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男子一定是不知怎的惹恼了女孩,她气鼓鼓地大步走在前面,他紧跟在后,几次试图去拉住她,却都被甩开。
  冬天的海水微带几分凉,且十分多变,忽然一个大浪拍过来,男子下意识地上前用身体挡住女孩,她也下意识地回身往男子怀中躲去,竟忘了还在与他闹别扭呢。
  他和她都未发觉,在那样的一瞬间,彼此不知有多默契。
  两位老人看在眼里,会心微笑,似是忆起自己的青春少年。
  一站又一站,这段旅程仿佛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点,他们却在旅途中慢慢走进对方的心里。
  这一站,是奥地利。
  一笑对这里并不陌生,这是她曾经流浪过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沈飞带她去的是她更加熟悉的一处所在。
  当他们气喘吁吁爬上山顶,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面悬崖上那块顶天立地的孤石。
  那块曾经在另一片霞光中与她两两相望默默无言的巨石。
  沈飞环顾四周,开心地说着:
  “一笑,你说的没错,这里真美!”
  一笑望着他,心被柔柔牵动。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通过一张照片找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但她知道,他是在多么努力地想要弥补她心中的那块缺口。
  她异同寻常的目光吸引了他。
  不知是因为这样媚人的美景,还是因她眼中的潋滟波光,沈飞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冲动,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敢。
  山谷寂寂,夕阳无语。
  林中精灵悄悄探出身,看着他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锁住她的眸,以誓言一般的庄重轻声低语:
  “一笑,认真听我说,我不管你说的大音希声还是真爱无言,我要你知道我爱你,而且我要你也爱我,我要你爱的幸福,爱的快乐。”忽的,那声音里突增了几许期待,几许急切,几许不安:
  “一笑,你嫁给我,好不好?”
  一笑安静地倾听,眼中秋水盈盈,闪着脉脉柔情。
  他在向她求婚呢,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赞美和最真的挚诚。
  是那么骄傲,那么倔强的沈飞啊,在以这般的诚惶诚恐向她求婚。
  “沈飞……”
  一笑幽幽开口。
  “不不,你想一想,不用现在答复我。”
  沈飞仓促地打断她,他不要现在知道结果,这样至少还能存些希望。
  “沈飞……”
  可她还是想说。
  “不要现在回答,再想一想好不好?……明天,明天再答复我。”
  沈飞不要听。
  “可我现在就想答应你啊。”
  一笑飞快地说完,无辜地看着他。
  沈飞呆掉了!
  不,他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喜形于色。
  他怀疑自己听错。可又舍不得追问,怕真的是自己听错。
  只能定定地看着她的眼,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一笑的眼弯弯的,毫不躲闪的迎接他的目光。
  可能是晚霞太过艳丽吧,映得她脸色有些绯红,见他半晌不动,嗔怪地轻推了一下:
  “我说我愿意。”
  声音细不可闻。
  可沈飞听到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像烟花一样爆开!
  狂喜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在被这无法形容的感觉冲昏头脑之前,他蓦然想到有什么事情马上要做!一刻也不能耽搁!
  他抓起一笑的手,就往山下奔去!
  “我们去结婚!现在就去!快!先去使馆!法国使馆!不,他们太慢了!去美国使馆!也不行!啊,我们去拉斯维加斯!对对,去拉斯维加斯!……”
  一笑被他拖在身后,费力地追赶他的脚步。
  她想说“慢一点,你要摔倒我了”,或是说“不要急,我不会后悔的”,她还想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见见你的父母”。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
  ―――――――
  美国,拉斯维加斯。
  霓灯旖旎,绮丽妖娆。
  这是一座纵情的城市。
  人们在这里纵情冒险,或纵情相爱。
  除了赌博,本城以结婚最易而闻名于世。
  相爱的人们最快花上十五分钟即可获得一张结婚许可,再花上十五分钟就可以在街上的任何一个教堂找到牧师主持婚礼,只需拉上一位路人证婚观礼。
  而且,这与你在其它地方花费十天半个月获得的婚书一样神圣并被祝福。
  这是如此通达的一座城市,它明白,重要的不是誓言的证明,而是誓言本身。
  正因如此,赌城亦被称作蜜月之都。
  城中,与赌场一样多一样美的是鳞次栉比的蜜月酒店。
  今夜。
  在这样一间酒店里,精心布置的玫瑰套房。
  烛光摇曳,暗香浮动。
  粉色的桃心双人床上却空空荡荡。
  一旁,苦恼的沈飞正在耐心等待他娇羞的新娘。
  一笑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了,也不出声,也不出门。
  沈飞束手无策,不敢问,更不敢催。
  眼看着红烛又短了许多,这样下去,两人都要整夜不睡了。
  想了又想,沈飞站起身,笃笃笃叩了叩洗手间的门,轻轻说道:
  “一笑,你出来吧,我换去别的房间住。”
  俄顷,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
  偷偷漏出一线光。
  沈飞屏住呼吸,终于看见,一个长发垂肩脸色酡红月光一般的女子一步一步向他缓缓走来,她正在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不用。”
  那是他的妻。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二十五) 东风无力将春限
  非洲,加纳。
  这片古老的大陆因为盛产黄金而被誉为“黄金海岸”,黄金的图案被绘入国徽,以示举国攸关,而与黄金并列其中的还有一株可可树。
  加纳是世界第三大的可可生产和出口国,数百万计的国民依靠可可种植维持生计。
  沈氏集团旗下最大的可可庄园便座落于此。
  这里有沈飞的家,如今也是他与爱妻共同的家。
  加纳的阳光热情而明媚,大清早便通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吻上人的脸。
  一笑早已睁开眼,可他的臂就搭在腰间,害得她不敢起身,生怕惊动了他。
  熟睡中的沈飞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深邃的明眸被蝶翼般的睫毛掩住,面容沉静,竟显得几分天真。偶尔也会微微皱眉,不安地收紧手臂,仿佛在梦中也怕她会消失不见。
  不知是被什么诱惑,一笑忍不住抬起指尖,轻抚那张依在枕边的睡容,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
  心中充盈着从未有过的甜蜜与满足。
  是否这就是幸福?
  原来它并不虚无,也不飘渺,它是有触感的,是有温度的。它不在白云之外,它在掌心之中。
  指尖刚刚抚上他的唇,沈飞倏的扣住她的手,按在唇畔深深一吻。
  一笑被他一吓,却也不恼,笑眼弯弯。
  沈飞本想趁机逗弄她,却忽的被那笑容迷住,一句话刹那浮现在脑海,是那个人说过的,
  “一一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亮起来。”
  原来是真的。
  美丽的日子总会让人感觉时间过的飞快。
  有人在歌中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一起慢慢变老。
  不,其实不是这样,深爱的人们总会觉得两个人是在一起“快快”变老,时光如梭,一晌贪欢,便已白头。
  不知不觉,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这片庄园四面被可可丛林包围,几乎与世隔绝,园中除了夫妇二人,便只有厨师、佣人和护卫,多是淳朴热情的当地人。
  一笑每日最大的事情不过是洗手做羹汤,用稀奇古怪的当地材料烹调古怪稀奇的中式菜肴,乐此不疲。
  闲时她会与本地人学习神秘的非洲鼓语,这是非洲部落间古老的传递讯息的方式,在19世纪,这种方式甚至比英女王的官方电报还要迅速快捷。
  日头不那么毒辣的时候,沈飞会拉着她四处兜风。
  一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独独钟情捍马,这种彪悍的越野车开在大都市里如同虎落平阳,只有在这里才真正见识到它的神威。
  海滩,丛林,集市,处处留下他们成双成对的身影。
  很多时候,甚至什么也不做,只是在一起无声相拥。
  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肢,把头轻轻搁在她的肩上,偶尔会在她的耳边温柔呢喃,用性感的法兰西语言,一笑不懂,每每询问他在说些什么,沈飞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
  “在说,昨天的菜太咸了,下次要少放盐。”
  分明是要讨打,一笑自然遂他的愿。
  柔情蜜意,笑语欢声。
  有时候,这般美好甚至令一笑有些恍惚,她暗暗思忖,这一切的一切是否真实?这一向凉薄的人间怎么容的下如此多的幸福?
  转念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不如安享现在。
  她放纵自己沉迷于这样的日子。
  她不去关心世事,不去关心大洋彼端那座曾令她悲伤的城市,不去关心天宇,也不再让自己关心颜昊天。
  今夕何夕?
  全不关心。
  多年以后,当她孤身一人,当她独坐面对满室空寂,思绪常常飘回这段过去。
  那是她与沈飞共同度过的最快乐的一百八十二天。
  那时光如此美好,仿佛仅凭回忆即可慰藉余生。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
  这样一句话在一个历经五千年的国度从古流传至今,成了一个谶语。
  终于有一天,一笑为自己莫名的担忧和沈飞睡梦中的不安找到了答案。
  尽管她是多么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那一日。
  艳阳高照,有若隐若现的海涛声从远方传来。
  似乎与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清晨,两人在房中用餐。
  沈飞一如既往地用夸张地语调赞叹老婆煎的太阳蛋火候好的不得了,一阵电话铃将他打断。
  接起手机,一个法国男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大,连一旁的一笑都听到了。
  她有些疑惑的看过去。
  沈飞神情一凛,但又迅速缓和,他对一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担心,一边缓步踱到阳台外面。
  身后的门刚一关上,沈飞眉峰收拢,声音也紧张起来:
  “Anson,你冷静些!慢慢说。”
  那端,Anson也在诧异自己居然也有语无伦次的时候,他定了定神,尽量拣重要的说:
  “Yoyo那边动手了!事情顺利地难以想象,颜现已被羁押!我……我也是刚刚知道!”
  “你说你刚刚知道?”沈飞沉声反问,声音低缓,却透着几分森冷。
  Anson心知这次非同小可,慌不迭地解释: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一直都在看住他们,可三个月前老爷子把我派去中东,被麻烦困在那里!”
  “是雪姨直接操控全盘,她已经知道你娶了颜昊天的女儿,或许从你带Smile走那天她就不再信任你!”
  “他们存心绕过你我,我们防不胜防。”
  “飞!事情再也拖不下去了,你再逃避下去,事态会越来越难以收拾!若你还想挽回,现在只能去求雪姨,看能不能有一线转机!”
  “我们一起去巴黎见雪姨!马上!”
  沈飞那端一直沉默。
  Anson凝神等待。
  终于传来一声“好”,话音未落,人已离线。
  Anson却还把电话举在耳边愣神,听着一声声的盲音,急促得令人心烦。
  还有一个最坏的消息没有说,却又不得不说,终于一狠心,索性就把所有的坏消息都放在今日吧!
  又把电话拨了过去:
  “飞,有一件事……不得不让你知道,他们擅自改动了计划,用足以致命的沙门氏菌代替了普通的病菌,雪姨……雪姨她下了死手!也许说服她不会容易。”
  这回是Anson飞快地挂断了电话,如果一定要面对沈飞的怒火,他宁可拖得一时是一时。
  阳台上,沈飞面色铁青,烈日也无法消融他脸上的寒冰。
  雪姨疯了!竟要让无辜的人给颜昊天陪葬!
  一笑担忧地望着沈飞僵硬的背影,隐隐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终于,她向他走去,轻轻把脸伏在他的背上,柔声问:
  “怎么了?”
  沈飞迅速抑住心中翻涌的愤怒和纷乱的思绪,脸色稍霁。
  转过身,拥住她,平静地回答:
  “没什么,生意上出了点麻烦。一笑,我现在要去一趟法国,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一笑从他的怀中仰起头,关切地问:“很麻烦吗?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不需要。”
  事关他与她的将来,早知有必须面对的一天,这一天来了,就让他一个人去面对。
  沈飞抬手,拉起一笑颈间的红绳,那上面坠着的是她的婚戒。
  她不得不把这枚婚戒挂在脖子上,因为那颗钻石实在太大,套在指上,总是要歪到一边。
  沈飞第一次把这戒指放在她手上的时候,一笑很是吃了一惊,她对珠宝没有兴趣,从无研究,但即使最无知的人也看得出这样一粒钻石定是价值连城。
  她从没收过如此贵重的礼物,可这是婚戒,一时也不知是收下好,还是推辞好。
  沈飞断然不会允许她推辞。他把它握在她的手心,摊开另一只手掌,认真地有些孩子气地对她说:
  “一笑,我要用这个,换那个。”
  一笑清楚他要的是什么,也记得他当日曾说“要用同样大的钻石来换”,只是没想到他竟是当真的。
  只不易察觉的一踌躇,她将颈上的项坠摘了下来,乖乖放在他的掌中。
  那是她在他心中留下的一个结,解开它,也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更需要他们共同的努力。
  沈飞拿起那枚戒指,印上一个吻,重新放回她的心口,有些不放心地叮咛:
  “记得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等我回来!”
  一笑蹙眉:“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倾身吻住她,没有回答。
  ……
  沈飞匆匆走了。
  一笑整天都在心神不宁,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不能陪在他身边,后悔当初没有坚持要沈飞带她去见他远在巴黎的家人,竟被他几次搪塞过去,现在有事也不知找谁来问。
  日近黄昏,残阳如血。
  破天荒的,沈氏庄园竟有客到。
  不速之客。
  一笑走进客厅,一眼看到那等候的女子,心里“咯噔”一跳。
  沈月?
  她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那张面容已不再是她心上的致命伤,可再次出现在眼前,仍免不了忐忑。
  同时又有些惊喜,她是沈飞的妹妹,或许会带来什么关于他的消息!
  一笑满怀期待的迎上去,微笑着。
  尚不知迎来的,是怎样的狂风巨浪。

  (二十六) 惊涛拍岸千堆雪
  远空一片暗蓝,夕阳即将燃尽。
  天光渐失,一笑打开灯,奉好茶,安坐下来。
  她第一次让自己以一颗平常心细细端详那张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不得不叹,得是怎样的天地精华才能幻化出这般人间绝色?
  忽又心生疑惑,这面容与画中女子实在太过相仿,虽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像足八九分。
  她与画中人定是有什么渊源,是什么呢?现在冒然开口问会不会太唐突?
  她是否知道沈飞突然离去的原因呢?
  她今日登门造访又是所为何事?
  一时头绪太多,一笑也不知从何开口,竟显得有些局促。
  倒是沈月幽幽出了声:
  “没想到,他真把你藏在了这里。”
  藏?是说沈飞么?这话从何而出?
  一笑更加错愕。
  沈月唇角勾起一弯美丽的弧线,那笑容妖娆得近乎诡魅。
  一笑心头一紧,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微微后撤。
  听见一把柔媚入骨的声音慢悠悠地说着: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天堂的日子太过逍遥,怕是颜小姐已经无心理睬凡尘俗事了吧?更不关心外面升斗小民的死活。”
  “我,应该关心什么吗?”一笑不明所以,出言试探。
  “不知道颜昊天……算不算你应该关心的什么。”沈月边说边盯牢一笑的脸。
  “颜昊天?他怎么了?”一笑耸然动容,急声发问。
  沈月立刻知道她果然是一无所知,唇边的弧弯更深,咯咯娇笑出声:
  “哎呀,颜小姐你真该谢谢我,不远万里特意来为你作趟信使。我保证我带来的消息精彩得让你……不容错过!”
  说着,沈月玉腕纤纤一动,将一个早就放在她手边的大信封丢落到桌几上,撞到茶杯,水珠溅洒出来,留下一滩难看的水渍。
  从信封口探出一叠东西,看上去应该是报纸。
  一笑瞪着那信封,仿佛它是什么会咬人的怪物。
  那里面绝不会是什么她乐于知道的消息,但又必须知道。
  她缓缓伸手,拿起信封,抽出报纸。
  沈月慵懒地偎在沙发里,睨视着她,就像一只把玩着猎物的猫。
  血色从一笑的脸上渐渐退去,手中的报纸发出沙沙的抖动声。
  映入眼帘的是头版头条几个硕大的黑色标题,十分醒目。
  《巧克力含致命病菌 一名儿童死亡》
  《原料感染病菌 天宇紧急召回问题巧克力》
  《沙门氏菌引发巧克力危机 业内声讨要求严惩》
  《涉嫌操纵证券交易价格骗取贷款 颜昊天被依法逮捕》
  《颜氏糖果帝国一夕坍塌》
  一笑急切地想要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越急越慌,正文的方块字乱作一团,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字字令她心惊肉跳。
  “可可原料……高量沙门氏菌……200余人感染……幼儿致死……查封……损失数十亿……巨额赔偿……骗贷……颜昊天收押……”
  眼前的字符跳跃地愈发厉害,一笑怎能相信,短短几个月中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故!
  她的脸上交织着震惊、不解和恍惚。
  沈月仍不放过她,不紧不慢地说着:
  “能看到颜小姐此刻的表情,真是不虚此行呢。”
  这时,一笑就算再迟钝也已清楚对方来者不善,这种无端的恶毒令她警觉起来!
  ――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那只会予其可乘之机。
  ――不知道沈月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绝不能听信其一面之辞。
  ――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事情的真实情况,在这之前尤其不能自乱阵脚。
  飞快地想着,一笑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
  她把报纸放好,回应沈月的目光,脸色虽然苍白,声音却异常稳定:
  “沈小姐,多谢你带来的消息,我会尽快同家里联络。”
  “家?”沈月冷笑,“什么家?颜昊天现在在牢里,宜园么,现在也姓了沈。是姓颜的双手奉送,小女子却之不恭。”
  说着,那双美目闪过一丝讥诮和得意。
  一笑面色如纸,紧闭双唇。
  沈月哪能停住,最精彩的部分还没说到呢。
  “颜小姐,你怎么就不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我这都等了半天了呀。”
  “你该不会是相信天外真有无缘无故飞来的横祸吧?”
  “就算你真的不知道祸从何来,也总该知道天宇的可可从何而来吧?”
  “你猜猜,那些病菌又是从哪来的呢?”
  她分明是在暗示沈氏集团暗害天宇。
  “不可能!”一笑忍不住要为沈飞辩护,“沈氏与天宇唇齿相依,天宇出事,只会殃及沈家。”
  沈月嗤笑一声:
  “颜小姐,你除了知道沈字怎么写,又真的了解沈家多少?”
  “你知不知道沈家富可敌国?你知不知道沈家势可遮天?”
  “你以为仅凭区区几十万公顷可可园就可以成全沈家今日的财势?痴人说梦!”
  “不错,沈氏的确发迹于你脚下的这块地方,可你知道非洲最令人疯狂的是什么?不是可可,不是黄金,而是钻石!”
  “全世界的人都为钻石疯狂,拥有钻石的人又为军火疯狂,而沈氏可以让他们各取所需。”
  “小小种植集团不过是沈氏无数个洗钱的幌子之一,用来给天宇陪葬也算物尽其用!”
  沈月的话像一个个惊雷,接二连三地在一笑头顶炸开!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可有一个念头顽固地留在脑子里。
  她执拗地否认:
  “不可能!这不可能!沈飞不会允许这么做的!”
  沈月听见这个名字,如花似玉的脸庞竟有几分扭曲,语中陡增了许多恨意。
  “沈飞?颜一笑!你又了解沈飞多少?不要以为做了沈太太就了不起!”
  “你连这个男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就让他上了你的床,何其愚蠢!”
  “若是没有沈飞,也不会有天宇的今天!”
  “哈,我好人做到底,也让你们颜家死个明白。”
  “颜小姐坐好了,听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话说二十七年前,在美国加州有这样一户颜姓人家,一父二子,大哥在家持业,弟弟赴英求学,原本父慈子孝,和和美美,不想一日弟弟学成归国,迷恋上兄长的女人,欺兄霸嫂!更无耻地诱惑那个女人抛弃刚刚六岁的幼儿,与他一同私奔!结果二人在潜逃当日被兄长撞见,一怒之下烧了宅院,誓与奸夫淫妇同归于尽!可惜啊可惜,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兄嫂丧命,弟弟脱逃,老父也被活活气死!那弟弟就卷了颜家所有财产躲到中国大陆,过上了逍遥日子。六龄孤儿则被乳母辗转带去法国。”
  “要不要猜一猜,这么好听的故事里,谁是颜昊天?谁又是沈飞?”
  沈月原本宛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利,那尖利刺激着一笑的耳膜,令她头痛欲裂,根本无法思考。
  却仍听见那声音继续说着:
  “颜一笑!你以为沈飞为什么会娶你?你以为他真的会爱上自己仇人的女儿?不要做梦了!他不过是在玩弄你!欺骗你!他对天宇的忠诚是假的!他对颜昊天的感情是假的!他对你也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头部一波又一波的震荡袭来,剧痛难忍。
  一笑只觉眼前发黑,但那个顽固的念头不可动摇!
  她合上双眼,死死地按着太阳穴,竭力让自己从这个正在咆哮的疯女人的狂轰滥炸中脱离出来,不让那黑暗把自己侵蚀。
  沈月也喊得累了,气喘吁吁地怒视她。
  屋内在一片暴风雨中获得些许宁静。
  终于,一笑缓缓睁开眼,以勿庸置疑的语气字字清晰地对着沈月说:
  “你错了,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沈飞的爱也是真的。”
  她的镇定与坚决令沈月发疯!
  沈月眼中满是怨毒。
  她霍然起身,上前逼住一笑,咬牙切齿地喝问:
  “颜一笑!你做了什么?你凭什么得到沈飞的爱?你根本就不配!你知道我都为他做了什么?你知道我为他牺牲了多少?你有什么资格同我争?!”
  看着面前神情迷乱地近乎狰狞的沈月,一笑步步后退,抬手按住身边最近的警铃,护卫立时出现。
  “送沈小姐离开。”一笑无力地吩咐。
  沈月被拖离客厅,喋喋不休的怒叱越来越远。
  终于消失。
  一笑虚弱地瘫坐在地上,抱住双腿,蜷做一团。
  在热带的溽暑中,
  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冷,
  如坠冰窟。
  虽然声音不见了,可沈月说的每个字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一遍又一遍的滚动。
  她不停地跟自己说,那不是真的,那女人疯了,她说的都不是真的。
  可心底有另一个越来越响的声音在难以阻挡地提醒她:
  沈飞曾流露对颜昊天的敌意……
  沈飞刻意让她避开他的家人……
  沈飞今天的反常离去……
  一件件,一桩桩,如同一块块拼图,终于凑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图。
  那画面,令她不寒而栗。
  她不想看,却必须看!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颜家需要她,颜昊天更需要她。
  她没有时间发呆,也没有时间哭泣,她必须做些什么!
  一笑终于从麻木中醒来,她撑起身体,以异乎寻常的冷静走到桌前,收好报纸。
  想了一想,又拿起电话,拨往美国:
  “Judy,抱歉打扰你,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拜托你,……请马上帮我查阅二十七年前加州一件华人住宅失火案的有关资料,任何资料!……是,非常重要!我日后再同你解释。查到后请传真到……我7个小时之内在这里等。拜托!”
  接着,她又按了另一串号码:
  “明晨五点,请派一架小型直升机来沈氏可可庄园,去阿克拉国际机场,一个人。”
  放下电话,一笑来到书房,守在传真机旁,将手中报纸展开细阅。
  “天宇集团巧克力中检出高量高致病沙门氏菌……目前已有200余名食用者出现发热、胃痛、腹泻及多种并发症……儿童、老人及免疫力低下者有致命危险……已有一名四龄幼童死亡……多名患者尚未脱离危险期……”
  太阳穴突突作痛,一笑拼命用拳抵住头,仍无法缓解。
  沈飞沈飞,这真的是你吗?你的恨就这么深?为了毁了天宇毁了颜昊天,不惜毁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心中是悲?是苦?是爱?是痛?
  万般纠结,莫可分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已发白。
  突然,传真机响起,一笑“腾”地转过去,急急地拽住纸,恨不得把它一下拉出来。
  那是两份剪报的扫描件,年代久远,字迹已不是很清晰。
  其中一份竟还是繁体华文报纸,标题为《红颜祸水 兄弟阋墙》
  正文天花乱坠,绘声绘色,从街坊邻居到道听途说,简直如同一部短篇传奇小说。
  一笑匆匆看去,过滤那些耸人听闻的夸张段落,也已知晓大概。
  颜氏,从事古玩生意,在华人社区小有名气,长子颜昊宇性情暴烈,为人仗义,与本地黑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次子颜昊天,性格与兄长大不相同,温良儒雅,远赴英伦,求学上进,却有着谁都没看出来的包天色胆。
  昊宇在沈宅之外设有别院,金屋藏娇,藏有一位惊为天人的美貌女子,名曰顾君宜,二人育有一子,虽未缔婚约,但众人皆知她是他的禁脔,莫敢觊觎。却不知昊天学成返家,被君宜的美貌迷住,暗渡陈仓,互通款曲,甚至相约私奔。
  昊宇忍无可忍,纵火自焚,与君宜命丧火海,昊天跳楼逃生,昏迷不醒,腿骨骨折,得以保全性命。
  老父气火攻心,猝然辞世。
  昊宇幼子颜君飞及乳母于事发当日离奇失踪。
  昊天伤愈,郁郁寡欢,继而关结生意,不知所踪。
  颜氏一门,从此生死茫茫,各自飘零。
  ……
  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一笑手中颤抖的纸上,洇湿了那些本已模糊的文字。
  昊天,昊宇,天宇。
  顾君宜,宜园。
  颜君飞,沈飞。
  原来这就是颜昊天的秘密。
  原来这就是沈飞的秘密。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苦苦追寻的秘密。
  却不知道,这秘密是潘多拉的盒,每个知晓它的人都必须背负它的诅咒。
  院中,传来螺旋桨搅起的猎猎风声。
  现在,轮到她去面对这个诅咒。

  (二十七) 回首向来萧瑟处
  法国,巴黎郊外的一座府邸。
  这宅院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装饰也很简约。
  平日里没什么人来车往,显然是个喜安静的人家。
  偶尔有旅人路过,顶多就是赞叹一下草坪花圃,风景怡人。
  少有人知道,这园子里住着的是何等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的人物。
  更少有人知道,这貌似普普通通的宅院里暗藏着多少机关,多少危险,不请自来想要见上主人一面怕是堪比登天。
  可别说,偏还有人能在这大宅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便是沈飞。
  他正推开一扇扇丝绒大门,长驱直入,把铺着地毯的木质楼梯踩得震天响,旋风一般。
  Anson大步跟在后面,不敢太近,不敢太远,急得满头大汗。
  终于来到一处房间。
  这房间有些怪,满屋陈设布置,只有黑白二色,家具简单,空空荡荡。
  窗上悬有白色纱帘,灿烂的阳光被纱帘过滤,在地上留下浅浅淡淡的柔和光晕。
  窗前立着一位艳装妇人,约莫年过五旬,稍显富态,珠圆玉润,保养的极好,虽然美人迟暮,但仪态万千,从那优雅端庄的面容仍能依稀窥见往日芳华。
  这妇人身着一件铭黄色的蚕丝罗衫,本应明艳雍容,可不知为何,置身这一室黑白当中,倒显出几分悲怆。
  她正轻眯双眼,全神贯注地眺望着远处不知名的什么地方。
  忽听门“砰”的一声洞开,妇人稍一愣,待看见沈飞,脸上现出慈祥的笑容,迎上前去:
  “飞儿,你回来啦?这是跑哪去了?大半年也不见个人影。”
  说着,就要亲热地拉住他。
  沈飞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冷冷答道:
  “雪姨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哪?倒是我,被雪姨蒙在鼓里,鼓外面发生什么,全然不知!”
  雪姨手僵在半空,眼风微微飘向沈飞后面的Anson,只一眼,那七尺男儿竟有些瑟缩。
  她却笑容未动,语如潺潺流水:
  “哦?是说那边的事吗?你怎么会不知呢?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现在不过是终盘收官。我们稳操胜券,你又新婚燕尔,不想打扰你,随便让他们办了就得了。”
  寥寥几句,滴水不漏,
  沈飞自知语带机锋不是她的对手,索性直截了当。
  “雪姨!你既知道我娶了一笑,为何还要妄下杀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声音虽未拔高许多,但言语中毫不掩饰责怪之意。
  雪姨闻言,笑容隐去,面色一沉:
  “飞儿,你的家教都去哪里了?谁允许你这样同长辈说话?”
  “与你商量?商量什么?此事有什么好商量?”
  “你一个招呼都没有就娶了颜某人的女儿,又可曾与我商量?”
  “退一步讲,颜一笑是你的事情,无须与我商量,颜昊天是我的事情,也不必与你商量!”
  一番话斩钉截铁,令沈飞无言以对。
  可怎能就此放弃?
  他仍要争辩:
  “颜昊天也是我的事情,是我父亲的事情!”
  “呵!你终于还记得你的父亲!你终于还记得你是谁的儿子?我还以为你这个颜家女婿当的不亦乐乎,早就忘祖归宗了呢!”
  雪姨隐隐动了肝火,雅致的妆容凝了寒霜。
  沈飞被她一阵抢白,也知道自己怎么说都不在理,只得放低姿态,好言相求:
  “雪姨,我爱一笑,我不能失去她。颜昊天终究是她的父亲,现在天宇没有了,宜园也没有了,颜昊天已经得到了他的惩罚,就算为了我,为了我和一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
  “飞儿!”
  雪姨厉声喝止他。
  如果说刚才的顶撞还可原谅,她却无法原谅他真敢把这恳求说出口。
  她不敢相信昊宇的儿子竟会说出这种话。这是背叛,这是不能容忍的背叛!
  雪姨愤然转过身去,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沈飞。
  恨声斥道:
  “飞儿,你去你父亲的灵前,你自己去跟他说,说你要放过颜昊天。只要你问的出,你试试他答不答应!”
  “你不记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可是我记得!我每个夜里都能听到他在熊熊大火里的凄厉喊声。”
  “我告诉你,我不怕报应,我不怕入地狱,我只要想一想昊宇所承受的一切就已经身在地狱!”
  “你知不知道,要是怎样的痛苦一个人才会选择自焚?亲手把自己一点一点活生生地烧成灰烬!”
  “你竟然为了一个仇人冲我喊?就算你不记得你的父亲,也应该记得我是怎么对你,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对你?”
  “她可曾有一日抱过你?她可曾有一次对你笑?颜昊天就是勾结了这个女人,活活逼死了你的父亲!”
  “昊宇……”
  雪姨声声泣血,句句含泪。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昊宇的孩子,竟会有一天为了她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仇人来求情。
  让她有何面目去见昊宇?
  她的昊宇……
  仿佛连老天都感受到她的悲愤,一阵疾风穿过,纱帘倏忽扬起,扑在她的肩上,又飘飘落下。
  这可是昊宇的抚慰?
  轻纱如雾,白丝胜雪。
  她第一次见到昊宇也是在一片白色中……
  那是在医院。
  那年她二十岁,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穷困潦倒、游手好闲的男人,不知是什么迷了眼,她竟死心塌地的跟定他,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与他浪迹天涯。
  她怀了他的孩子,他却越发不耐烦,直到她临盆,他终于找到机会,收拾细软消失不见,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也许连孩子也不愿见到这般悲惨,刚一落地就不肯呼吸。
  一夜之间,失夫丧子,她躺在病床上,眼泪早已流干,连寻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唤着那个负心人的名字。
  这时一个伟岸男子来到她的床前,满脸憔悴,声音粗哑。
  他说:“帮我喂我的儿子,我给你把男人找回来。”
  接着,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婴儿塞进她的怀里。
  不知为什么,她相信他的话,他让她觉得可靠。
  那个小毛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竟自己找到了奶水。
  那一刻她终于体味到做母亲的喜悦。
  多么好,一个孩子,一个在她怀里的孩子,这是老天赔给她的孩子。
  她从此进入沈家。
  昊宇从此进入她的生命里。
  一天,昊宇真的把那个男人带回她面前,她却不再想要他,她连见都不想见到他,他令她觉得羞辱,她为自己居然爱过这样一个人而羞愧难当。
  她愿意和昊宇在一起,还有小飞儿,每当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爸爸、妈妈和宝宝,多么美满的一家人。
  可他们不是真的一家人,昊宇不爱她,但她不求他爱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假装做一家人也是好的。
  可为何就连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无法保全?
  因为那个贱女人!
  那女人夺走了昊宇,她夺走他的欢乐,夺走他的幸福,甚至夺走他的生命。
  也夺走了她所有的希望。
  那女人是个魔鬼,披着画皮的魔鬼。
  她曾无数次看到他为她黯然神伤,为她流血,为她心碎,甚至为她哭。
  她的昊宇,是面对枪林弹雨,刀光剑影都不眨一下眼的昊宇,竟会为一个女人哭。
  为那个女人的冷漠,为那个女人的不忠,为那个女人的背叛。
  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爱上她。
  她就用他的爱折磨他,虐待他,甚至还伙同另一个男人逼死他!
  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一个是他至亲的弟弟,他们竟一点活路都不肯给他!
  ……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那些伤口,历近三十年,仍鲜血淋漓,每每碰触都痛彻心扉。
  雪姨痛苦地闭上双眼,无法抹去的回忆清晰如昨。
  那日,昊宇回到沈宅,面如土色,目光呆滞,连飞儿叫他爸爸都不应。
  天色渐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照顾好飞儿,今晚不要带他去别院。”
  那眼中闪过一道黑色的锋芒,令她恐惧,还没等她明白,他便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头也不回。
  入夜,风起。
  呜呜的风声如幽幽凄叹。
  她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好不容易哄飞儿入睡,立刻出门向别院赶去。
  老远就看到了火光!
  她发疯一般冲过去,眼前烈火熊熊,木制的二层小楼被火苗贪婪的吞噬。
  她听见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那叫声如同利爪,一下下的撕扯着她的心!
  那是昊宇!
  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却一次次地被烈焰逼退。
  那叫喊渐渐淡去,渐渐消失。
  她的魂魄也跟着去了。
  她一步一步向火中走去,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她只想去陪昊宇。
  有人抓住她,不顾她的挣扎,七手八脚往外拖。
  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一个激灵!
  听见昊宇说,照顾好飞儿。
  飞儿,飞儿……
  昊宇的飞儿,昊宇把飞儿给了她,六年前就给了她。
  她不能死,她不能辜负昊宇,她要去照顾他们的飞儿。
  心中燃起一丝求生的意志。
  她撑起身子,正待回家。
  忽听人群中喊“抬出来一个,抬出来一个”。
  她扑过去!
  却只看见颜昊天。
  颜昊天!
  ……
  雪姨咬碎银牙,蚀骨的仇恨盖过无边的悲苦。她曾经无数次的恨!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现在,她终于可以在这恨中加入一丝庆幸。
  幸好他没有死,幸好他还活着,他终于落在她的手上。
  昊宇尝过的痛苦,昊宇受过的煎熬,她要他一一偿还!
  她要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
  微风阵阵,白纱轻舞。
  屋内一片宁寂,愈发显得肃穆。
  沈飞凝视着她冰冷的背影,良久,沉声说道:
  “雪姨,飞儿不孝。如果您一定不同意,……我自己想办法。”
  雪姨面无表情,朱唇微启,撂下一句话,悠悠离去。
  “飞儿,我劝你不要自作主张,记住我的话,活罪如逃,死罪难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甚至不像是在威胁。
  沈飞和Anson却僵在当场。
  他们清楚,沈家若要一条人命,本就无须威胁。
  过了许久,Anson不敢动,瞄着沈飞。
  忽见沈飞紧了紧拳,转身向一扇黑木大门走去。
  这次,Anson连跟都不敢跟。
  ――――――――
  门内。
  一位清矍的老人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身着最简朴的布袍唐装,似乎穿得久了,甚至有些旧。身上金银铜铁全都没有,只在手中转着两粒硕大的核桃,那核桃应是被什么浸过,泛出玄铁一样的光芒。
  谁能相信,全世界多少豪绅贵妇佩戴的璀璨钻饰都是从这双拿核桃的手上经过。
  沈飞再是桀骜,在这间房内,也要垂手静立。
  可无论他说什么,老人都是平平淡淡的一句答复:
  “此事早已应了她,全由她作主。”
  一副概不过问的模样。
  沈飞急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老爷子不出面,普天底下无人可以阻止雪姨。
  可为了一笑,他必须阻止。
  他要孤注一掷,赌上一局!
  决心已定,沈飞抬起眼,淡然说道:
  “沈叔,雪姨为何如此仇恨颜昊天,为何一定要置其于死地,以您的睿智不可能不清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像……”
  奇怪,他没有说下去,只直直地看着老人。
  沈叔脸上波澜不惊,手上的核桃以不变的速度兜转着,略一沉吟,像是在等沈飞说完,又像是在斟酌什么,终于,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飞儿,你不必试图激怒我,我已经老了,想的事情很简单。”
  “我这辈子,得到的已经太多,人不能不惜福,不能一丝一毫都计较。”
  “她跟了我二十余年,出生入死,不离不弃,从没开过一次口,从没求过一件事,有生之年我只想满足她一个心愿,任何心愿。”
  “飞儿,沈叔把你从小教到大,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今日要再教你一句,――聪明容易,难得糊涂啊。”
  一声微叹,老人合上双眼,凝神入定。
  沈飞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无声退出。
  门外,Anson正愁眉苦脸,搞不明白为什么坏消息总得由他来说。
  看到沈飞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去:
  “飞……刚刚庄园管家打过电话来,说,说夫人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一早也乘直升飞机走了,随身物品什么都没带,开始他们以为只是去城里散心,结果……整晚未归,一查才知道去了首都机场,应该是回,回上海去了。”
  Anson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沈飞却听了个开头就明白了。
  她走了,她又离开他,她永远都不肯等他。
  无论何时,只要是颜昊天,她就立刻舍他而去!
  颜昊天颜昊天,永远都是颜昊天!
  “去上海。”
  沈飞冷冷丢下三个字。
  ……
  风浪中的上海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十八) 几回魂梦与君同
  上海,浦东。
  一笑风尘仆仆,满面倦容,久久地伫立在机场大厅,在忙碌穿梭的人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路归心似箭,可待真的踏上这块土地,反而无所适从。
  她该去哪?
  宜园没有了,颜昊天不知身在何处,也不会再有柳叔来接她。
  偌大的城市,家在哪?
  一朝一夕,天翻地覆。
  最初的震荡虽已过去,可一笑仍然时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甩了甩头,不能再这么恍惚下去!
  时间紧迫,发呆无济于事,只有冷静才能思索应对之策。
  她静下心,把思绪梳理了一遍,即刻想到该从何处入手。
  ―――――――
  唐氏律师楼。
  一笑与唐律师面面相对,各自都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寒暄了几句,唐律师终于略带迟疑地开口问道:
  “一一,听说你一直同沈飞在一起,他……待你可好?”
  一笑听出他言语中的顾虑,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她从包中拿出那叠报纸,放在桌上,低声回答:
  “唐伯伯,我心中有数,事情因沈飞而起,是沈氏暗害天宇,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指控颜昊天骗贷?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唉!唐律师长叹一声:
  “说来话长,天宇落得今天这个局面,任谁也料不到啊!”
  接着,他将风波的来龙去脉,前前后后一一道来:
  “三个月前,突然爆出有人食用天宇生产的巧克力中毒入院,就在两三天内,中毒人数直线上升,媒体迅速介入,一时人心惶惶。”
  “事发突然,昊天当时还在国外度假,得到消息立刻折返,一方面派人查找病菌源头,另一方面命令不计任何代价回收市场上所有涉嫌带菌的产品,并且通过公关公司积极回应外界质询,安抚患者家属,配合监管部门的调查。”
  “应该说对于这场危机,天宇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积极应对,局势也确实有所缓和。”
  “但就在这时,一名儿童不治身亡,死者父母煽动其他患者家属到公司大闹,索取巨额赔偿,再次引起媒体新一轮的关注,事情越闹越大,一些业内人士惟恐殃及自身,也纷纷出面抨击。”
  “为了控制事态发展,天宇不得不同意与对方谈判,并尽可能做出让步。”
  “可无论是召回产品还是赔偿损失,都需要大量资金,唉,一一,你知道,天宇近一年都在集中全力拓展业务,在技术和设备上投入巨资,流动资金本身就已经紧张,再加上查封停产造成的巨额损失,一时半会儿根本周转不开。”
  “实在没有办法,昊天才决定将公司抵押贷款,以解燃眉之急,靠得他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和信用,虽然艰难但总算还是贷到了。”
  “本以为可以稍获喘息,没想到紧接着就有人举报天宇股价有异,称公司发生这样大的危机,股票却在暴跌之后迅速回升,必有蹊跷。”
  “证监调查组随即进驻公司,立刻就有两名内部员工供认,说昊天指使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自买自卖将股价抬高,好满足银行规定的公司抵押贷款条件,言之凿凿!唉,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一笑全神贯注地聆听,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这是一个毒辣的阴谋,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沈飞从进入天宇的第一天起,颜昊天就已经被他捏在了手心。
  甚至远在进入天宇之前,他已做好了全盘计划,是如此周密的计划。也许他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他会爱上仇人的女儿。
  可这爱,终是无法多过恨……
  一笑神色凄然,不知不觉又陷入迷思。
  唐律师看在眼里,也是心疼,话语中有些吞吐:“一一,关于沈氏……”
  一笑回神,微微点头:“唐伯伯,您尽可直言。”
  “唉,关于沈氏,开始谁都不曾起疑,直到所有证据指向沈氏的可可原料,昊天都还不相信是沈家动了手脚。紧接着闹出骗贷丑闻,昊天自己也懵了,跟我百般解释他毫不知情,我们也是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无妄之灾,一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然后就突然收到一封律师函,声称宜园现已归沈月所有,勒令颜家即刻搬出!”
  “唉,这个沈月,这个沈月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提醒昊天要提防,可他就是不听!甚至连他什么时候把宜园转至沈月名下我都不知道。真真是鬼迷了心窍!”
  二十余年的交情敌不过一个只相处几个月的女子,唐律师忍不住痛心疾首。
  “一一,你是见过那幅女子画像的,你想一想,除了孪生,这世上怎么可能……怎么就可能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是母女,也不可能像到这种程度!”
  一向沉稳持重的唐律师说到这也不免有些激动,为颜昊天的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的话却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月的话凌空响起,你知道我为沈飞做了什么?你知道我为他牺牲了多少?
  一笑终于恍然!她怎么就没想到?
  是啊,怎么可能有人会与几十年前的人面容如此相象?
  这是一个圈套!
  沈飞早已对颜昊天了如指掌,他知道什么才是他的致命七寸。
  颜昊天找得到那么多顾君宜的替身,沈飞也找的到。
  她不是沈飞的妹妹,她只是酷似顾君宜,加以整容,足以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可乍一见到沈月的脸,她和颜昊天都方寸大乱,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
  一笑悔恨不已!
  立刻意识到,这才是这场阴谋里的杀着!
  失声问道:
  “沈月还做了什么?颜昊天怎样了?”
  唐律师已是不知第几次地摇头,叹息。
  “昊天从见沈月的第一眼就疯魔了,那张脸是他命里的克星。几十年前是这样,几十年后又是这样。……一眼误终生,一眼误终生啊!”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收住话头,顿了一下,接道:
  “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沈月出现后没过多久就进了宜园,我劝了几次,昊天都不放在心上,看得出那段日子他是真的开心,我也不忍扫他的兴,没再多言。可他竟然连转让宜园这种事都瞒着我,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现在知道的是一座六千万的房产,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糊涂!”
  “出事之前,沈月与昊天一同在国外度假,出了事,昊天一个人回来,那时还没看出什么异常,结果半个月前,律师函和沈月的一封信寄到宜园,也不知她在信里写了什么,昊天本就心力交瘁,看了那封信,整个人都……都垮掉了!”
  一笑直听得手足俱冰,只觉得有什么在胃里翻搅,呕又呕不出。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以沈家的财势,若要颜昊天死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他不想他死,他只想折磨他。
  唐律师见她面无血色,忙道:
  “一一,你还好吧?事已至此,颜家只得靠你了,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来,喝口热茶。”
  一笑把茶杯握在手中,汲取些许暖意。
  两三天内,一个个噩耗接踵而至,每当她觉得心上再也放不住一根稻草,却不得不承受一块磐石。
  到了现在,反而有一种柔韧的坚强在心中慢慢生长。
  是,颜昊天只能靠她了。
  一笑放下杯子,镇静地问:
  “颜昊天现在哪里?情况如何?”
  “昊天从看完信后就一直精神恍惚,情绪不稳,甚至认不出人,直到接到逮捕令,在里面也一言不发,偶尔清醒的时候又不由分说供认不讳,根本无法配合调查,我已经为他办了保外就医,现在精神卫生中心接受治疗,情况……不容乐观。”
  “我要去见他。”
  ――――――――――
  高大的围墙,布满栏杆的门窗。
  这里与普通的医院不同,没有熙熙攘攘的门诊,却并不安静,吵闹声,狂叫声不绝于耳。
  病区大门挂着一道道铁锁,办理层层手续才得入内。
  一笑走在幽长的走廊里,低着头,避开身旁那些或呆滞或凶狠的目光。
  阳光穿过窗上的铁栏,在地上留下一棱一棱的印记,像是没有尽头的长梯。
  主治医生是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女士,正在前面边走边说:
  “病人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自闭倾向很严重,不过尚未发现暴力行为。”声音平板,毫无感情。
  说着,脚步停住,打开一间病房,“进去吧,但愿他现在认得出你们。”
  转身踢沓离开。
  一笑抿紧双唇,抬起头,走了进去。
  这房间十分狭小,布置简陋。
  只一床,一桌,一椅。
  虽已做了尽可能多的心理准备,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是颜昊天?
  床上一人,头发花白,双颊深陷,整个人已瘦得脱了形,往日炯炯的双目空洞无物,呆望着天花板。
  一笑心中酸痛,一步上前,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摇了摇,颤声唤道:
  “颜昊天,颜昊天……”
  听到她的声音,那双毫无生气的眸子竟有了反应。
  颜昊天僵硬地转过头,唇边扯出一抹笑容,张了张嘴,许是很久不曾开口,声音有些漂浮:
  “一一,你回来啦?”
  忽又想起什么,有些急切地问道:
  “沈飞,沈飞……是否善待你?”
  一笑哽咽点头:“嗯……”
  颜昊天眼中露出欣慰:“那就好,我就知道,他答应过我的,他不会忘。”
  一旁的唐律师难得见到他这么清醒,眼眶也有些湿润,轻声安慰:
  “昊天,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一一回来了,外面的事情有我们解决。”
  颜昊天轻轻摇了一下头,看着一笑,缓缓说道:
  “一一,你都知道了?……别怪沈飞,这是我欠他的,理应还他。”
  “不!”一笑泣不成声,拼命摇头,“你欠颜昊宇和顾君宜的,早已还了他们,二十七年了,你每天都在还!难道还不够么?”
  听到她喊出那两个名字,颜昊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恢复平静。
  他已无须再守着这秘密。
  昊宇……君宜……
  那是永远深埋在心底的名字,不曾有一日提起,亦不曾有一日忘记。
  竟有二十七年了吗?真的有这么久了?
  二十七年了,君宜已经走了二十七年了,若有往生,君宜的后世今年又该二十七岁了。
  茫茫人海,他多想再见到她,只要她肯出现,他就一定能够认出她。
  他永远记得她二十七岁的样子。
  那一年,
  他与她初识。
  在一个盛夏的午后。

  (二十九) 几回魂梦与君同
  加州的阳光明媚耀眼,与英国的凄风苦雨大不相同。
  游学六年,重新回到这个他当初一心逃离的家,却又样样都觉得亲切。
  虽然老父还是那么唠叨,大哥还是那么暴躁,家里这片生意还是那么枯燥无趣,可读了万卷书,走过万里路,心思也沉淀下来,才真正体会到家的好。
  明年他即将获得剑桥博士学位,踌躇满志,有意留在英国大展拳脚,这次回来目的之一就是要与家人商量移居事宜。
  可进了家门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父亲年事已高,仍然一心指望兄弟俩能继承祖业,光耀门庭。
  他暗暗发愁,这次总不能再像六年前一样一走了之,必须得同老人家表明心意,可到底该怎么说呢?
  连日以来,这心事困扰着他,幸好还有可爱的飞儿,每每拽着他的衣角喊叔叔叔叔,简直由不得人烦恼。
  可不知为何,家中不见嫂嫂的身影,人人避而不谈,偶尔斗胆问起,老父一脸阴沉,大哥沉默不语,连飞儿听到妈妈二字都显露怯意。
  于是他更加纳闷。
  这天下午,终于让他找到机会。
  雪姐恰好要送东西去别院,他慌称有急事寻大哥,非要跟了去,雪姐没办法,只得应承。
  进了院子,坐在客厅。
  雪姐离去之前千叮万嘱,女主人脾气不好,不要乱动,不要乱说话,惹到她大家都不好过。
  好好好,是是是。
  可她一转身,他就四处逡巡起来。
  这是大哥的家,有什么好怕?
  小楼不大,却十分雅致,多数装饰都是紫色,冷冷的紫。
  紫是一种复杂而孤独的颜色,它似乎包含了许多颜色,却又几乎同任何颜色都很难搭配。
  这显然不会是他那个粗性子大哥的品味。
  不禁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女子会偏爱这么凄艳的色彩?
  等了一会,还不见人。
  他踱步来到院子,闻到阵阵花香,顺着香气找到了小楼背后的一处玻璃花房。
  正值夏日,百花盛开,飘香吐蕊,沁人心脾。
  他对这些娇嫩的生命毫无了解,但地中间那一大株修长的曼陀罗他可绝不会认错,多次野外生存的经历让他对各种危险植物非常警觉。
  竟会有人将这剧毒的花株养在家中?
  他面带惊疑,凑近观察,尽管那喇叭状的花朵洁白纯净,散发出惑人的甜香,但这确实就是曼陀罗!
  正要闪避,一低头,注意到花盆一角垫着一幅画,似乎画的是一位女子。
  是谁这么暴殄天物。
  他抬起花盆,把那画框拉了出来,抖落浮土,
  便见到了佳人。
  这一见啊……
  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没有城,也没有国,只一个自己,倾陷了全部的心。
  不由心中泛苦,无声自问:昊天,你也有今日?
  想他一向以理性自诩,笃信美色只是碳基物,爱情只是荷尔蒙。
  如今才知那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怔仲之间,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找谁?”
  闻声回首,瞠目结舌。
  三步以外,那紫衣女子分明正是画中人!
  莫非在做梦,聊斋一般的绮梦?抑或相由心生,画中女子因着心动幻化成形?
  见他傻站着不语,那女子冷着玉颜又问:
  “你到底找谁?”
  明显已经不耐烦。
  他终于惊醒,却答非所问:
  “我是昊天。”
  “昊天?……颜昊天?……颜昊宇的弟弟?”
  那女子明眸一闪,秋水微澜,唇边忽的噙了一丝浅笑。
  是同那画中一模一样的笑容,真的是她!
  他定定地望着她,心知这举动十分无礼,却又怎么都不舍得把目光收回。
  但一问一答间,元神总算归了位。
  他细细将她收入眼底。
  端的是冰肌雪姿,容清影娇,也还真只有她,衬得起这身艳紫,压得住满室芳华。
  她显然比画中长了几岁,少了几分青涩,却更多了几分风情,但看上去还是一样的不快乐。为什么?
  正出神地想着,女子眼波流转,婷婷移步,上前娇嗔地点了点他,媚眼如丝,呵气如兰:
  “别看啦,再看下去--小,心,爱,上,我。”
  他只能苦笑。
  这警告,太迟了。
  那样的美丽与哀愁,落在眼中,跌在心里,溶进肺腑,渗入灵魂,剜也剜不出,筛也筛不尽,怕是来生来世都要带了去。
  紫衣女子微微偏着头,玩味地看着他,随意地说道:
  “这画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反正陈年旧作,我留着也无用。哦,昊宇可曾同你说过?我是顾君宜,叫我君宜好了。”
  他瞪大双眼,面露仓惶。
  君宜……昊宇……
  头顶的艳阳突然十分刺目,晃得他有些昏眩。
  他垂下头,万语千言堵在胸中,半晌,只低低嗫嚅了一句:
  “这曼陀罗全身是毒,万万小心。”
  君宜巧笑嫣然:
  “不过是株温室里的花,弱不禁风的,不去惹她,又怎毒得到你?”
  是啊,不去惹她,又怎毒得到你?……
  病床上,颜昊天的目光渐渐游离,君宜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荡。
  这些日子,每时每刻,他都在追问自己,这三十年的恩怨情仇,究竟生自谁的错?
  是君宜吗?
  不,她是最可怜的女子。
  她生性单纯善良,身为美术学院的高材生,本应有着似锦的前程。
  她同所有女子一样,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企盼一份最简单的幸福,无非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与一个知心的人携手白头。
  可所有这一切都在她二十岁那年被残忍地打碎。
  她却要为那个毁了她的男人生儿育子,与那个她最仇恨的人长相厮守,日日夜夜,彼此折磨。
  可又是昊宇吗?
  他是那样地爱着她。
  他爱得发了疯,爱得不顾一切,爱到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只为了得到她,拥有她,甚至不在乎她是爱他还是恨他。
  爱到直至毁掉所有!
  而他自己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
  是,他爱上了他最没有资格爱的人,他的嫂子,大哥的女人。
  可谁能选择爱?谁能控制心?
  他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挣扎,却如身陷泥沼,每一分抵抗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深渊沉沦。无法脱生。
  他可以忍受与自己搏斗,却无论如何难以忍受她的悲容。
  她美丽的眼睛忍着泪,那样楚楚地望着他。
  她说:“昊天,我恨他!他是个禽兽!从第一次开始,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次都是强暴。他威胁我的家人,他践踏我的自尊,我只是他豢养的一件玩物。”
  她说:“昊天,这种日子我再也无法忍受,我每天都像死一样难过。”
  她说:“昊天,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真正活着。”
  她说:“昊天,我不能没有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地狱!”
  是那般的苦苦哀求,来自一个他愿意用生命去爱的女人。
  他永远无法拒绝她。
  他只想保护她,他只想她快乐。
  不管这是要与他的亲人对抗,还是要与全世界对抗。
  于是他重重地点了头!
  她喜极而泣,偎入他的怀中,就这样将未来托付与他。
  要把灵魂换给魔鬼么?
  呵,又有什么不值得?
  终于来了,那一夜。
  突然起了风,风很大,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想要拦阻他,可怎能拦的住?君宜在等他。
  他悄悄来到别院,在黑暗中摸上楼梯,听着心跳像擂鼓一样敲击着耳膜,却毫不退缩。
  推开那唯一一扇渗出光亮的房门,看到了君宜……
  和昊宇!!
  一颗心差点从喉咙口跃出!
  昊宇面色铁青,双眼血红,君宜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可他们都无一丝惊讶,仿佛就在等待他的到来。
  眼前这诡异的情形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只能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君宜樱唇轻启,声音里带着冷冷的妖娆:
  “昊天,进来吧,你们都是我顾君宜的入幕之宾,又是兄弟,有什么好见外的呢?”
  那话语像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住他和他的心,咝咝地吐着毒信。
  他在她的眼中读出从未有过的怨恨与狠毒。
  听见昊宇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在说:“昊天,你,真要带我的女人走?”
  他答不出,他此刻连一呼一吸都觉艰难。
  一旁,君宜止不住地冷笑,几近癫狂。
  “哈哈哈,颜昊宇,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我就怕你不相信,才特意给你安排了这场好戏!你以为我是无意漏了消息给你吗?……哈哈,不是,才不是!我就是要让你捉奸捉双!让你亲眼看看,看看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是如何为你的君宜意乱情迷,言听计从,同赴天涯!……哈哈,私奔……多浪漫,终于有一个男人敢碰你的君宜了,他还要把她从你身边夺走!……你是不是很恨他啊?杀了他!去杀了他呀!……你不是说只要君宜不见,顾家人就要死!那君宜偷的男人不是更要死!……你去杀了他呀!杀了他呀!!……”
  她声嘶力竭地疯喊,泪流满面,那脸上的笑容益发诡异而凄绝。
  昊宇在她疯狂的嘶喊声中不住颤抖,血红的眼中有团迷乱的火焰,愈燃愈旺!
  他突然腾身而起,将身边的一个圆桶一脚踹翻!盖子滚落,整桶液体迅速流淌一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屋子。
  昊宇的声音阴沉得可怕!
  “君宜,你想他死是吗?我成全你。你知道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成全你。但你不能离开我,你死都不能离开我!我要你和我一起死!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你都只能和我在一起!……昊天,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寻了死路上来,便怪不得我!”
  说罢,昊宇跃步堵住门口,一把将他推到屋子中央,掏出打火机,颤抖着手就要按出致命的火苗!
  他刹那激醒!
  不!君宜不能死!
  眼看着昊宇手上的火苗随时都会点燃,他抱住君宜就往阳台奔去。
  撞开阳台的门,翻过栏杆,一手抓牢铁栏,一手抱着濒临崩溃的君宜往上拖。
  说时迟,那时快!
  屋中昊宇终于燃起火种,丢在地上,怒冲过来抢住君宜。
  火焰迅速腾起,不待一秒钟便沿着满地流淌的汽油追至阳台。
  火舌舔噬着他们的鞋裤,阵阵灼痛!
  兄弟二人谁也不肯放手,一个拼命向里,一个拼命向外!
  大风扬起!火仗风势,燃得噼啪作响!
  屋内熊熊烈火卷起难以忍受的热浪烫在脸上!
  火龙攀上昊宇的背!可他仍死死地抓住君宜不放!
  死命争夺……
  君宜在痛苦中抬起脸。
  火光映得她的面容白的近乎透明,她竟冲他展开一个哀婉的笑容。
  他还未来得及为那个笑容震惊,
  她促不及防奋力推开他!
  将他推落!
  他仰面跌了下去!
  最后一眼,看到君宜和昊宇双双滚入火海!
  听见她说:
  “昊天,对不起。”
  ……
  “君宜,君宜,……”
  颜昊天突地伸直双臂,像是要从虚空中夺回什么,口中不住地喊着。
  床边,一笑冷不防被他吓到,慌忙安抚:
  “颜昊天,颜昊天,醒一醒,我是一一,是一一啊。”
  颜昊天完全沉浸在回忆里,仍喃喃地说着:
  “君宜,为何你说对不起?为何是对不起?”
  君宜,你可曾爱过我?
  君宜,可曾有那么一分钟,你真心爱过我?不为仇恨,不为报复,只因爱我而爱我?
  君宜,……

  (三十) 挽断罗衣留不住
  岳阳路,刘氏诊所。
  小楼内,不大的客厅里坐满了人。
  自从颜昊天出事,宜园被收归沈氏,柳叔和柳妈妈就被闻讯赶到的家明和琉璃接来了这里。
  两位老人二十几年都住在宜园,早已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家一朝倾覆,二老魂无所依,惶惶不可终日,见到一笑,更是老泪纵横。
  一笑扶着柳妈妈,拿着纸帕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柳妈妈眼睛红肿,嗓子已经哑得快要失声,仍不住地说着:
  “一笑……咱们这是犯了什么冲啊?……好好一个家,说没……就什么都没了。”
  “颜先生做人,大家眼睛都看着,……有谁说过一个不好?现在不分青红皂白就关了,……这还有没有王法?”
  “那个沈小姐……一看就不是善类,透着一股子妖气!你柳叔还老不让我说,现在好了……”
  柳叔在旁边,抱着头,拄在膝上,一言不发。
  一声声哭诉哭得所有人心酸不已,连一向开朗乐观的琉璃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家明和唐律师也是悲从中来,面带戚容。
  一笑更不用说,整颗心早已浸在苦水里,快连痛的力气都没有,可又能怎么办?
  现在根本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家里一个病人,两个老人,颜昊天还吉凶难卜,只有她能做颜家的主心骨了。
  只得强作平静,柔声安慰:
  “好了,柳妈妈,不要难过了,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
  “我们再想想办法,把颜昊天也接回来,只要我们都在一起,就还是一个家。”
  “柳妈妈,别这样,你看,大家要笑话呢。”
  就这样说着,哄着,柳妈妈情绪终于勉强稳定下来,停了眼泪,却还不住的抽噎。
  夜深了,一笑怕她过一会又难过起来,哭坏了身体,起身扶她去休息,柳叔也低着头跟了过去。
  屋子一下子沉寂下来。
  琉璃扯了张纸巾,拭去脸上的泪水,开口叹道:
  “从小到大,一笑就像个小公主,虽说她不娇纵,也不任性,可毕竟是老洋房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可没想到,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最镇定的却是她。”
  家明垂着眼,声音也有些哑:
  “她总是这样,把什么都忍在心里,越是难受,……就越是不说。”
  “一一这孩子……唉……”唐律师话没说下去,又是一声长叹,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天来叹息的次数快比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不多时,一笑返回。
  看着一屋子愁云惨雾,心里万分过意不去。
  这些都是待她如亲人一样的人,现在却要连累他们和她一起难过。
  她暗自振作,沉思片刻,问道:
  “唐伯伯,依您看,颜昊天的案子他们会怎么判?”
  “唉,这个……要做无罪辩护很难啊!就算昊天不承认指使,可人证物证俱在,昊天又的确是事实上的受益人,很难撇清罪责。而且,现在更棘手的一点是,食物中毒这件事影响太坏,民愤很大,再加上骗贷丑闻,现在外面从媒体到公众,都在呼吁严惩,连按正常手续办理的保外就医都被某些报纸抹黑成蓄意纵容,法院的压力也很大!……另外,今天又收到消息,一些患者联名状告,不仅要求民事赔偿,还要求公司责任人承担刑事责任,这……这绝对是雪上加霜啊!”
  唐律师越说越愁,眉头拧作一团。
  一笑的眼神也越来越暗,她明白,如果连唐律师都说棘手,这事一定不止是棘手那么简单。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低声问道:
  “那有没有办法把颜昊天从精神卫生中心接出来?那里面……他一定住不惯。”
  她无法忘记那些怪异的目光和尖锐恐怖的嘶叫,更不用说,那间小屋本身就像个牢房,颜昊天一个人,不知会有多孤独。
  唐律师还在思索,家明倒先开了口:
  “也许,我可以托精神卫生中心的熟人疏通一下,以为病人实施心理辅导的名义把他接到我这边,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我没有精神科医师的执业资格,无权为他做长期治疗。”
  一笑感激地看向他,这个办法好,至少可以尽快把颜昊天接出来。
  “家明,那又要麻烦你,本来要你照顾柳叔和柳妈妈就已经够打扰了。”
  “一笑,你和我,不必说这些。”
  他的目光永远和煦,他的声音永远温暖。
  不知为什么,有一个瞬间,她的心弦微微一颤,
  却无暇深究。
  没多久,颜昊天果然被转到家明的诊所。
  他的精神更加差,变得愈发自闭,整日整日不说话,记忆也衰退的厉害,几乎一切都不记得,甚至在见到一笑的时候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
  一笑只好时时提醒他:“颜昊天,我是一一啊,是你的女儿。”
  重复的多了,他的眼神才放松下来,虽然仍不出声,但肯乖乖配合她的照料。
  一笑终于千说万劝把柳叔和柳妈妈劝回了江苏老家,这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反倒害他们担惊受怕,而且,一大家子都待在家明这里,怎样都说不过去。
  平时除了跟着唐律师为案子到处奔走,她所有的时间都不离颜昊天左右。
  照顾他,喂他吃饭,陪他说话,给他讲儿时的那些趣事。
  家明说,也许这样可以帮助他恢复。
  “颜昊天,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很好玩的小男生,那时候,我不肯见他,他就站在门口不走,夜里还隔着大门扔了许许多多弹珠进来,一早发现,草坪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亮晶晶的玻璃珠,好漂亮啊,你就说,一一,我看这小子不错,他们家是卖玻璃球的,咱们家是卖糖球的,门当户对呢。”
  “还有啊,小时候我挑食,你总笑话我,说以后一一嫁出门,要配着说明书,跟婆婆家交代好了都有什么东西不能喂。”
  “你还说,唯一一个由颜氏出品但不能提供三包服务的就是我们家一一,货既出门,概不退换。”
  ……
  颜昊天始终不开口,可他显然在听,甚至会偶尔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也越来越依赖她,一定要她在旁边才肯乖乖听话,就像一个时刻需要大人关注才能获得安全感的孩子。
  一笑不觉累,也不觉苦。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
  她记得颜昊天是怎样把她养大,一点一滴都记得。
  他不止给了她一个“颜”字,他给她的,是一个父亲能够给女儿的最好的一切。
  这一天。
  一笑从律师楼赶回刘氏诊所,那边,唐律师和琉璃正在和千托万请联系到的法律界权威陈老探讨案情,正谈到紧要关头,因为担心颜昊天见不到她不肯吃饭,只好先行告辞,反正有他们二人在她也放心。
  进了门,颜昊天看见她,竟然开口道:
  “一一,你回来啦。”
  虽是顶普通的一句,一笑却喜出望外!
  他已经多日没有说过一个字了。
  她激动地走上前,摇着他的手,问:
  “颜昊天,你好了?跟我说话,跟我说说话啊。”
  颜昊天却回复沉默,眼中仍然混沌。
  一笑有些气馁,可又燃起一丝希望,也许他正在恢复呢,只要再努努力,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吃过晚饭,一笑搀着他四处走走。
  整日关在屋子里,好人也会闷病的。
  现在是夏初,傍晚日头刚落,夜幕降临,微风吹拂,舒爽怡人,正是这座城市一年之中难得的不冷不热的好时候。
  晚风袭袭,送来阵阵栀子花香。
  宜园里的栀子花,也该开得正盛吧?
  一笑的心,随着花香悠悠就要飘向不远处的那座故园,却又被急急收回。
  她不能让自己想这些。
  她不想把自己逼垮。
  昏黄的路灯下,
  父女相携,一双人影在树影之中穿入,穿出,忽长,忽短。
  沙沙的树叶声反而使夜晚显得更加静谧。
  一笑轻轻地说着:
  “又是夏天了,颜昊天,你最不喜欢夏天,你嫌天气湿热,人的心情都不爽脆。”
  “以前,每个夏天你都说,要找一处有许多翠竹的山间避暑,听着竹海的涛声入眠,是神仙都换不来的好日子,可你年年都在忙,从来都没真正去过。”
  “等事情过去了,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们去找这么个地方,你说好不好?”
  “再带上柳叔和柳妈妈,那样你就可以快点好起来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重要,是不是?”
  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小楼门口。
  一笑仰起头,微微晃了晃臂弯,摇了摇他的胳膊,探询地看向颜昊天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丝回应。
  依然没有。
  正失望地把目光收回。
  忽然,远处的拐角,一个隐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全身一震,定住了!
  那是一辆捍马。
  黑黢黢的卧伏在阴影中,远远看去,只是一团很不清晰的轮廓。
  不仔细辨认几乎难以察觉。
  可她却强烈地感觉到了他!
  沈飞……沈飞……
  霎那间,心潮翻涌!
  是什么哽在喉间,令她难以呼吸。
  她望着那团模模糊糊的影子,极力想要看清,却有一层水雾挡在眼前,竟愈发的模糊。
  她不动,那影子也不动。
  遥遥相对。
  颜昊天的脚步也随着一笑停了下来。
  等的久了,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明所以,竟自顾自地往楼门走去。
  一笑被他一带,蓦然醒觉,不能让颜昊天看到沈飞,那只会更加刺激他。
  只得跟了进去,
  头却一直扭向那个方向,
  直到再也看不见什么。
  刚一进屋,就被琉璃急急叫住:“一笑!”
  看到颜昊天,她又突然收了声。
  一笑正魂不守舍,被她一叫,有些愣,见琉璃神情凝重,知道她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说,马上稳住心绪,示意她稍等,随后把颜昊天送到房间休息。
  这才折返。
  琉璃急性子,刚见她出来,便一口气说道:
  “一笑,刚和陈老谈完,听他的意思,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他说政府高层最近对于整顿金融市场秩序非常重视,操纵证券绝对属于严惩范围,再加上一个恶性食物中毒案,两案并罚,罪责不轻啊!外面又民怨沸腾,好几亿双眼睛都盯着呢,法院量刑肯定不敢就低不就高!连保外就医都可能会有麻烦,现在只能靠唐律师在那边周旋,硬抗着呢!”
  一笑直听得心凉了大半截,慌问:
  “那你们没跟他说那两个人在做假证?颜昊天绝对没有指使他们!”
  “哎呀一笑,这个不是我们说了别人就信的呀!”
  “怎么会这样呢?有没有什么办法劝劝那两个人?问他们到底怎样才肯放过颜昊天!”
  “一笑,不要幼稚了!现在不是他们不肯放过颜昊天,而是沈飞不肯。沈飞既然买得动他们,自然是出了大价钱的,反正是从犯,顶多关个两三年,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一笑黯然垂首,心知琉璃说的对,这想法太幼稚。
  琉璃接着道:“要是那俩人真能说动就好了,陈老也说,如果没有金融问题,单是食物中毒还好办一点,毕竟同类案件的判决以破财消灾的居多,而且颜昊天肯定不是直接责任人,还可以据理力争,争取只负个监督缺失责任什么的。”
  一笑闻言,抬起脸,像是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吸了口气,沉声道:
  “好,我去找沈飞。”
  琉璃又惊又气,问:“你去哪找?找的到吗?找到了又能说得动他?一笑,别傻了,他若有一丝心意顾及你,也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一笑神情一暗,头又低了下去,却仍小声说:“总要试一试的。”
  说完,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琉璃叫住她,无可奈何道,“那我陪你去。”
  一笑摇了摇头,“不用了,人多反而不方便,我一个人,去去就回。”
  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十一) 挽断罗衣留不住
  仍是这条小路,仍是那些树影,仍然有花香。
  可一笑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前方那团黑影上。
  那影子渐渐清晰。
  她看到了车中的沈飞,他也看到了她。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却没有迎上前,只在原地等她。
  远远的,她与他的视线胶着在一起,仿佛有一种磁力,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带到他身边。
  脚下,却步步维艰。
  来到他面前。
  几天前,他们还在依依不舍地吻别。
  今日重逢,尽管抬抬手臂就可相拥,却都能感觉到,这一臂之间,隔着一片苍茫。
  终于,一笑艰难开口,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能出声:
  “沈飞,……你放过他,好不好?”
  一道寒光在他眼中闪过。
  沈飞抿紧双唇,不应不答。
  一笑哀楚地看着他的眼睛,渴求得到一丝怜慰:
  “我求你,求你放过他。”
  那寒光更盛,闪动晶芒。
  沈飞脸色漠然,声音清冷,缓缓说道:
  “你求我?你以什么身份求我?是沈夫人?还是颜家大小姐?又或是……”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突然与她错开,恨声接道:“或是什么其他?”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令她心寒。
  可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颜昊天的最后一线生机。
  她收回被他拒绝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讷讷地说着:
  “我知道,他对你父母的死难辞其咎,可二十七年前的恩怨是非,谁又真正说的清?”
  “对你来说,死去的是你的双亲,可对他来说,死去的何尝不是他的亲人?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这许多年,他没有一日忘记他们,他无时不刻不在折磨自己,用这痛苦祭奠着他们。”
  “他的一生,又有几日真正快乐?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没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难道你就真的那样恨他?一定要他万劫不复才能甘心?”
  那声音低低颤颤,在浓酽酽的夜色中漂浮无依。
  一笑抬起脸,竭力忍住绵绵不绝的悲伤,可终还是潸然泪下。
  哀哀地求他:“你放过他吧,放过他……”
  月光下,她凄切的脸庞,泪眼莹莹。
  那泪坠下来,宛如一把利刃在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划过,是熟悉却仍然难以忍受的剧痛。
  沈飞抬起手,轻轻抚过那泪痕,双瞳沉暗,声音艰涩:
  “一笑,你总是为他哭,为他受苦,为他心碎,为他不惜伤害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爱一个总是让你哭的男人?为什么不肯好好看看那个全心爱你的男人?那个极力想给你快乐的男人。……为什么?”
  “你不希罕他的爱是吗?”
  “就因为他不是颜昊天!”
  他漆黑的眸子突地燃起炙亮的火苗!
  手指一动,用力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迎向那灼人的光芒。
  声音也变得异常冷冽。
  “是,我恨颜昊天,我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可你明不明白?比这恨更恨上千倍万倍的,是我恨你爱他!你爱他!”
  “你只看到他的苦,他的痛,你何曾看到过我?”
  “你的心里面只有他!你把我放在哪?嗯?沈夫人!你把你的丈夫放在哪?”
  那些压在心底的妒与恨冲破了理智,化作熊熊怒火,向她扑去!
  手上的力道难以控制,越收越紧。
  一笑吃不住痛,逸出一声呻吟。
  那痛似乎也痛在他的身上。
  沈飞眉峰一震,僵硬地松开手,一拳砸上旁边的车身!
  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把一笑吓的一抖,顾不得下颚火辣辣的疼。
  他仍咄咄逼人地盯牢她,吐出的话语寒彻入骨:
  “一笑,你若真要我放过他,你就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许你见他!”
  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惊吓,还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的森寒,一笑脸色苍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不……我不能离开他,他需要我。”
  “那你是要离开我。”沈飞咬牙。
  一笑拼命摇头,泪流满面。
  “不……”
  沈飞紧紧逼问:
  “一笑,你到底要离开他?还是离开我?”
  他捏紧双拳,眼中闪着孤注一掷的锋芒。
  他从来不忍逼她,也不敢逼自己去面对这一刻,可今天他一定要知道答案。
  他要知道,占据她一颗心的,到底是谁!
  一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是什么在撕扯她的心,竟要生生将它撕裂!
  她不回答,她的无语深深伤了他。
  令他发疯,令他口不择言!
  “你舍不得离开他!是不是?他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不再拒绝你了,你如愿以偿了是不是?你不再需要他的替代品了是不是?颜氏身败名裂,你再也不用顾及别人的眼光,再也不要顾及廉耻了是不是?你要抛弃自己的丈夫投怀于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是不是?”
  声声诘问如霜刀剑雨,兜头而至!
  将她的世界割成碎片!
  ……散了一地,无从拾起。
  一笑猛然背过身去。
  她早知有今日不是么?
  这就是她几天以来一直不敢去想,不敢面对,不敢承认的事实。
  那些难消难解的爱恨情仇横亘眼前,他和他,注定就像日与夜,无法共存于她身边,不管选择哪一个,她都将永远活在黑夜。
  而如果一定要选,她只能选颜昊天。
  可如果一定要走,
  她不想走的如此不堪!
  眼看她真要离开,沈飞心都要停止跳动!
  有种可怕的直觉告诉他,他将永远失去她。
  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紧紧困入怀中。
  不再怒吼,不再责难。
  只紧紧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挪动分毫。
  一阵沉默。
  仿佛宇宙星辰都停止在了这一刻。
  沈飞眼中不见了怒火,却也不见了一切光亮。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在问:
  “一笑,你爱不爱我?”
  这是他从未有勇气去问的一个问题。
  他有胆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却始终攒不够勇气去问她爱不爱他。
  他问的是爱。
  不是感动,不是感激,不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而是爱,纯纯粹粹的爱。
  他不敢问,因为他害怕她的答案。
  他害怕她说不,他更害怕她骗他。
  所以他宁可不问,直至此时。
  一笑心冷神伤,泪已干涸。
  她木然回答:
  “我不会把半生交给一个我不爱的人。”
  沈飞不甘,此时他迫切需要一个确认,不论真假。
  “一笑,说你爱我。”
  他埋在她的发间,看不到她眼中那无边无际的失望与悲哀。
  只听到她平板的声音响在耳畔:
  “沈飞,如果你不相信我爱你,我说了,你也不信,……若你相信,又何须说。”
  他双臂一僵,泄失了全身的力气。
  绝望地俯下脸庞,贴近她的肌肤,触到一片湿凉。
  他的脸在她的耳侧温柔摩挲,他的胡茬擦过她的面颊,和记忆中一样有些痒,有些麻。
  耳边是他慌乱的喃喃低语,那声音里渗着多少深情多少疼痛。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她屏住一口气,咬紧牙关!
  用尽毕生的意志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她害怕自己沉溺于他的温暖,害怕自己在他的气息中软弱。
  她害怕自己在这样的温存中嚎啕大哭,直至崩溃。
  她害怕自己不顾一切地回过身,抱住他,又一次对他说“带我走吧”。
  不,她决不容许自己那样自私!
  沈飞傻傻地定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笑死死咬住唇,逼着自己向前走,逼着自己不回头,逼着自己不能倒下。
  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这是一条她永远都走不完的路。
  他的目光,
  是她一生也走不出的汪洋。
  ……
  回到小楼,刚一进门,一笑身子一软,就要摔倒在地上。
  屋内二人大惊失色!
  琉璃惊呼出声,家明眼疾手快,跃前几步,把她接在臂中。
  看着一笑毫无生气的眼神和脸上青紫的指痕,琉璃火冒三丈。
  “他妈的沈飞这个王八蛋!人渣!下次看到我非杀了他!”
  家明见她这个样子,更是揪心的难受。
  小心翼翼将她安放在沙发上,迅速找来一些药剂,喂她服下。
  两人担忧地守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看到她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才稍稍放心。
  可所有的苦痛也随着神智一一归返。
  她失去了沈飞,失去了自己,也许还要失去颜昊天。
  那她还有什么?
  那这个尘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一笑的眼中一片死灰。
  琉璃被她吓到,使劲摇晃她,
  “一笑,一笑,别这样,你别吓我啊!”
  她任她摆布,毫无反应。
  琉璃突然停止动作,“腾”的站起身,呆了片刻,又突然蹲下,合掌托起一笑的脸,直视她的眸,毅然决然地说道:
  “一笑,咱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这回,就让秦琉璃最后陪你玩一遭!……我有办法救颜昊天!”
  一笑的眼珠忽地动了动,定定地看向她,那灰烬里也燃起些许火星。
  琉璃神情认真,不像只是安慰她。
  她冲着一笑重重点了点头,悄声说道:
  “我去找人联系蛇头,带你们从浙江下海,偷渡去马来西亚,再转往其它国家。不用再理这些鸟事!家明,就是可能要你担些风险,这是弃保潜逃,人从你这里不见,免不了一番麻烦。”
  家明面色如常,平静地回答:
  “琉璃,你知道的,这不是问题。”
  一笑却很犹豫:
  “不行,这会连累你们的……”
  “别犯傻!”琉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想看着颜昊天这个样子还去坐牢吗?再说等你们走远了,谁知道是我们帮你的,就算怀疑也可以一推三不知,又没有证据,我们小心一点就行了。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消息吧!”
  说完,琉璃也不管一笑还想说什么,匆匆离去。
  一周后。
  法院那边坏消息频频传来。
  琉璃倒是一贯的行事迅速,私底下把一切打点妥当,除了船期无法确定。
  只能随时等消息。
  大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都有些焦急。
  万一颜昊天重新收押,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更令一笑头痛的是,一周以来,虽然没再遇见沈飞,却常常在诊所附近看到Anson。
  甚至在她和颜昊天一起外出的时候他就明晃晃地跟在他们身后,躲都不躲,明摆着是看定她。
  这天傍晚,琉璃早早赶到诊所,进了门就兴奋地压低声音道:
  “一笑一笑,有消息了!浙江客说后天凌晨2点上船!我们明晚出发,你都准备好了没?”
  一笑一听,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这几日,她和家明分头把能够拿到的钱全都分批取了出来,除了付给蛇头的几十万,还要留下大部分给唐律师,他们瞒着他安排出逃事宜,肯定会连累他这个保人。
  所剩无几,琉璃和家明又给她凑了不少,此外,随身只备了一些必要的物品,一切从简,没什么行李。
  随时都可以出发。
  忽然又想起什么,她走到窗边,拨开百叶帘偷偷地望了望下面,那辆黑色轿车依然停在街角。
  她愁声问:“他怎么办?”
  家明想了想,轻轻说:
  “我有办法。”

  十二) 挽断罗衣留不住
  第二天。
  黄昏时分,暮色西沉。
  一笑走出小楼,向那轿车走去,站在车门口不动。
  Anson正在里面百无聊赖,见到她,也不奇怪,摇下车窗。
  一笑面无表情,道:
  “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Anson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下了车,跟了过去。
  进了小楼,一笑以礼相待,引他坐下,泡上香茶。
  他一脸戒备,没有动。
  一笑坐在他的对面,沉默了一会,问道:
  “Anson,你们到底想怎样?”
  Anson冷笑:“Felix想怎样,你还用来问我?”
  一笑神情一恍,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Anson看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冷嘲热讽:
  “Smile,我告诉你,他这辈子最大的灾难就是认识了你!”
  “你知不知道他都为你做了什么?你又为他做了什么?你除了会伤害他你还会做什么?”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女人,我想你根本就没有心!”
  “既然你不要他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当他是一件玩具吗,想要就留着,不想要就丢掉!”
  “现在你嫁给他,你又抛弃他!你给他看到什么是美的好的,又统统打碎,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残忍?”
  一笑默默承受他的冷言冷语,唇边有抹凄楚的哀容,缓缓道:
  “你放心,我会为我的残忍付出代价。”
  Anson骂也骂得不解恨,可又不敢真把她怎么样,实在是不想看到她。
  等了半天,她还是闭口不言。
  于是不耐烦地问道:
  “你到底有没有事?没事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也别乱打什么主意,你救不了颜昊天,Felix也绝不会让你离开。”
  说罢,起身要走。
  这才惊觉手脚无力,站也站不起,顿时知道不好!
  他目光一扫,立刻发觉桌上烛台有异,青烟袅袅,定是掺了什么无嗅无味的迷药。
  气得眼珠都要瞪出来,暗恨不已!
  想他龙潭虎穴都来去自如,如今却一时大意栽在菜鸟手上。
  门被推开,家明走了进来,迅速打开所有的窗,拿出两支针剂,一支注入一笑的手臂,另一支就要扎给Anson。
  Anson当然不会幼稚的以为他这支也是解药。
  冷汗直流,真的急了!
  如果一笑就这么消失,他真不知道这二十年的交情在沈飞面前还够不够用。
  厉声喝道:“等一等,Smile!你再听我说几句话,再决定要不要和颜昊天走!”
  家明不理他,只当他要拖延,举针要扎。
  Anson大叫:“是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的亲生父母!”
  一笑和家明都愣住了,那针筒也悬在半空。
  Anson见有机会,忙竹筒倒豆子,连珠炮一般地说道:
  “Smile,我们很久以前就调查过,确信你的亲生父母也是因为颜昊天而死!”
  “你的母亲陈秋华,当年从中国大陆前往剑桥求学,结识了颜昊天,对他一见倾心,几番追求,终于成为颜的亲密女友,二人甚至谈婚论嫁。”
  “结果颜昊天在毕业前一年返家,迷恋上顾君宜,背叛了他对你母亲的承诺,从此再也没有返回英国,她却始终没有放弃等他。”
  “两年后,陈秋华毕业,签证到期,无法留在英国,只好嫁给了苦苦追求她的周传如,就是你的父亲,周拥有英国国籍,他还帮助你的母亲获得了继续留在剑桥任教的机会。”
  “可是你的母亲一直没有忘记颜昊天,八年后,她回中国做交换讲学,竟在上海的一次侨界活动中偶遇颜昊天,便一发不可收拾,抛夫弃子,一定要留在颜的身边。颜拒绝了她,她仍不甘心,日夜相随。”
  “你的父亲突然收到她的离婚诉状,带着你来到中国寻找妻子,可你的母亲就是不肯回头。”
  “发生车祸那天,陈秋华又一次驾车等在天宇门口要跟踪颜昊天,被循迹而至的周找到,当时有人看到他们争吵,这时颜的车从里面开出,周夺过方向盘,飞车尾随,警方记录里有目击者称肇事车辆曾屡次要去冲撞前方车辆,紧接着就突然失控撞向对面车道的一辆卡车,你的父母当场死亡!警方不知隐情,认定为一起简单的酗酒事故。”
  “你一人幸存又失去记忆,颜昊天害死你的父母,他心怀愧疚才会收养你!”
  Anson直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没说完:
  “Smile,颜昊天也是你的仇人!沈飞早就知道,可他一直不准我告诉你,你不会不懂他的用心!他不希望你像他一样背负那么多痛苦回忆,他也不希望你因为恨颜昊天才去爱他,他希望你真真正正地爱他!Smile,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绝没有骗你!”
  他终于收了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世界一片死寂。
  迷药的药效早已解去,一笑下意识的扣住座椅把手,指甲都要折断,却毫无痛意!
  她知道他没有骗她。
  不,她不是因为相信他。
  她是知道。
  Anson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那扇尘封多年的记忆之门……
  一个个片断闪回她的脑海。
  一个愤怒的男人在说:
  “依依,妈妈不要我们了,她不要我们了。”
  “我们去找妈妈,我们去把她找回来!”
  ……
  一个哭泣的女人,她哭得那样可怜,她在说:
  “我爱他,我一直都爱他,我不能再失去他!求你放了我!”
  “我把女儿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只求你放我走。”
  “依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他狠狠一个耳光扇在她的脸上!
  她夺门而出,发出一声巨响!
  一个小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是她自己。
  ……
  夜里。
  她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那个男人满眼血丝,喷着酒气,语无伦次地说:
  “走!我们去找妈妈,……找妈妈,一定……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天真冷啊,还那么黑。
  他根本就没有给她穿外套,她冻得发抖,只能哭,只能哭。
  可他根本不理睬她,拖着她踉踉跄跄向那辆车走去。
  那个女人坐在车里,正直直地看着一个方向,那里没有人,她在看谁?
  男人走上去,他们又是争吵又是争吵。
  没人注意已经冻僵的她有多难过。
  突然一辆车从那边开出来。
  女人冲着那车喊了句什么,男人气得发狂。
  他回身把她塞进后车座,又一把把那女人推向一旁,夺过方向盘!
  车子骤然启动,冲了出去!她被巨大的冲力压在位子上。
  啸厉的风声,
  濒临失控的速度,
  难以忍受的压迫。
  男人和女人厮打在一起。
  她在后面晃得歪歪倒倒,吓得尖叫。
  却看到前方的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到了!
  一霎那间,女人用自己的身体向那方向盘扑去!
  在坠入黑暗之前终于听清她最后的嘶喊:
  “昊天――”
  一笑猛地闭紧双眼!
  妈妈,妈妈,妈妈……
  那是妈妈,
  那不是一场意外,那不是车辆失控。
  是妈妈。
  是妈妈要用全家的命去换颜昊天的命。
  Anson见她这副模样,立刻满怀期待地喊道:
  “你记起来了是不是?你不能和颜昊天走,他才是你的仇人,他是你的仇人!”
  家明也已觉出她的异常,焦急地轻抚她紧扣在座椅上的手,连声唤她。
  这时,琉璃突然闯了进来,火急火燎地问:
  “走不走了?走不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笑终于缓缓睁开眼,搭住家明的手,站起身,声音微弱却坚决:
  “走。”
  她来到Anson面前,看着他渴望的眼睛,用愈发坚决的语气对他说:
  “是,我记起来了,可我记得以前,也记得以后。你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一日是我的父亲,终生是我的父亲。”
  Anson眼中的渴望顿时无影无踪,犹要顽抗:
  “Smile!你不能带颜昊天走!他是沈家要的人,你们逃不掉的。逃得出这里,也逃不出沈家的天罗地网。上面有话,活罪如逃,死罪难了!Felix……他……他也没有办法!”
  一笑瞪住他。
  脸上不知是惊?是怒?是惧?是哀?
  只有片刻。
  她垂下双睫,低低说道:
  “Anson,我一定要带颜昊天走,而且我要他活着,你告诉沈飞,如果颜昊天有事,他就永远也见不到我。”她停了停,抬起眼:“我是说永远。”
  Anson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那眼中,他看到的,是决绝。
  ……
  ――――
  海岸。
  夜雾茫茫,海浪击打着沙滩,像是拍在人的心上。
  颜昊天已被扶入船舱,安置妥当。
  琉璃缠住船老大,交待个不停。
  一笑伫立在岩石上,极目远望。
  远方,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海风扬起她的发,缕缕青丝在空中翩翩飞舞。
  家明站在她身后,痴痴凝望着她的背影。
  他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缠绕于其间的迷惑。
  他以洞察人心为职业,可他不明白,在这个柔弱女子的体内究竟有着怎样一颗心?
  它到底能承受多少哀伤,多少痛苦,多少不幸?
  它到底能生出多少勇敢,多少坚强,多少力量?
  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她就成为他心底一个美丽的谜。
  一个他今生都无法解开的谜。
  今生还有那么长,可今日,竟是永别。
  有些话,若今日不说,就永远都无法说……
  “一笑。”他突然叫她。
  一笑回过头,拢住被风吹乱的长发,露出莹洁的面庞。
  “嗯?”她应他。
  走到他身边,望着那双溢满柔情的眼,她知道他有话说,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不可能直到现在都不懂。
  他为她做的这一切,她又怎么可能不懂。
  家明却语塞:
  “一笑……你……我……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当年你和琉璃为什么要烧那只邮筒?你们谁都不肯告诉我。”
  听他这一问,她在这个时候都不禁唇角轻扬,柔声答道:
  “好,我告诉你。因为那时琉璃给她暗恋的一个同学写了封情书,投进去之后又后悔,只好把整个邮筒里的信都烧掉,就这样。”
  家明听了,也微微一笑,不再出声。
  一笑却接着说道:
  “家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向往大海,因为我从没有见过海,觉得海一定极美极美,于是朝思暮想,可后来真的到了海边,发现原来它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完美,再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又觉得不过是这样。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那么执迷。”
  听她莫名其妙一番感慨,家明忍不住伸出手臂,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幽幽叹道:
  “一笑,你不是我的庐山烟雨,也不是我的浙江潮,你是我的巫山和沧海。”
  一笑心中一酸,安安静静待在他的怀里。
  她能给他的,也不过只有这样一个拥抱。
  船将上路。
  一笑踏上甲板,紧紧握着琉璃和家明的手,不忍离去。
  琉璃眼中含着泪,嘴上却念叨着:
  “好了好了,一笑,一路平安,顺风顺水,不要哭,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送人了,就是怕见这阵势。来,笑一个。呵呵。”
  ……
  伤离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一叶孤舟,悄然入海。
  远处,大陆早已变成黑点。
  一笑仍久久地望着岸的方向。
  再见,琉璃。
  再见,家明。
  再见,……沈飞,
  我欠颜昊天的恩,我要去报答他,我欠你的情,我用我的余生……去偿还。
  我爱你。

  十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
  有时候,一笑觉得,也许自己的前生是个流浪的旅人,所以今生总要行走在路上。
  路上的风景,路上的人,
  因着心境的不同而被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或喜,或悲。
  可眼下这段路途,她连自己的喜悲都无暇顾及。
  她要顾及的事情太多太多。
  她要谋生,她要照顾颜昊天,她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她要躲避任何可能的危险与威胁。
  一年来,她辗转于大大小小的国家和城镇,或是闹市,或是乡间。
  每一点风吹草动――无论是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还是一个接通后却无人出声的电话,甚或是她冥冥而生的一丝不安的预感,都会令她如惊弓之鸟,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打点行装,带着颜昊天再次上路。
  那行囊异常简单,简单得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若是被琉璃看到,估计更是要睁大眼睛问,这还是那个像蜗牛一样恨不得把一切都背在身上的一笑吗?
  她现在不需要那么多一切,她只求父女平安,日子安稳。
  也许是神也听到了这个小小心愿,终于指引她找到一片桃源。
  这里,是阿尔卑斯山脚的一座瑞士小镇。
  四面是山,环抱湖泊,地处偏僻,很少有外人。
  这样不但外界轻易找不到这里,而且一旦有什么异常,她也可以立即发觉。
  是个理想的避难之所。
  她安心的住了下来。
  小镇民风纯朴,生活悠闲。
  一笑性格乖巧,与人为善,很快便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
  凭着天赋的记忆力,她学会了瑞士德语,在镇上的图书馆谋得一份工作,平时译些书稿,生活清贫,却也不算难熬。
  邻居们体恤这对相依为命的孤苦父女,常常施以援手。
  颜昊天的病不适合旅途奔波,最宜静养。
  这里虽没有竹海松涛,却也清幽如画,静谧安详。
  他仍然精神恍惚,自我封闭,无法恢复正常,但已能认出一笑,偶尔也愿意和她讲上三言两语。
  一笑已经十分满足。
  这一天。
  她前往日内瓦的一家大医院为颜昊天取些常用的药物。
  在里面和医生谈了很久,出来时发现天色暗的异常,乌云密布。
  一笑看看表,急急往火车站赶去,如果赶不上最近一班车,怕是要被大雨阻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了。
  正埋头赶路。
  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令她刹住脚步!
  那歌声不算太好,她甚至都听不懂歌手到底在唱什么,可他吟唱的话语却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
  在加纳庄园里,沈飞曾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呢喃的正是那歌中唱着的法语!
  她不懂,但她不可能不记得。
  一笑如梦游般朝着歌声走去。
  那是一个抱着吉他,披着长发的流浪歌手。
  正神情专注地边弹边唱。
  一曲很快结束。
  一笑将一张纸币放在他面前的琴盒里。
  她用英语开口问:
  “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这首歌唱的是什么?我不懂法语。”
  也许是因为她的慷慨和赏识,那歌手颇为绅士地弯腰鞠了一躬,拨动琴弦,将那歌曲重新唱了一遍。
  这次他用的是英语。
  歌声悠悠响起……
  Windflowers,Windflowers. 风花,风花
  my father told me not to go near them. 父亲对我说别走近它
  He said he feared them always . 他说他总有些害怕
  and he told me that they carried him away 他说他也曾迷恋过它
  Windflowers, Beautiful windflowers 风花,美丽的风花
  I couldn’t wait to touch them, 我急切地要去抚摸它
  to smell them I held them closely. 贴近脸颊嗅着它
  And now I cannot break away. 如今我已无法自拔
  Their sweet bouquet disappears 它的芳香犹如沙漠中的水汽
  like the vapor in the desert. 霎那便会蒸发
  So take a warning, son. 小心啊,孩子
  Windflowers, Ancient windflowers. 风花,古老的风花
  Their beauty captures every young dreamer 它的美俘虏了每个醉梦中的年轻人
  who lingers near them. 一旦靠近就再也无法离开它
  But ancient windflowers, 可是啊,古老的风花,
  I love you 我已爱上了它。
  声声句句,缱缱绻绻。
  如一颗颗石子,扑通扑通丢入她的心湖。
  一笑在歌声中呆住!
  她一直以为,
  在那黑色的土地上,在那热情的阳光下,
  她至少曾给过他最最美好的一百八十二天。
  至少曾有一百八十二天,她令他幸福,令他快乐。
  却全然不知,
  对他而言,那些快乐,竟也如此忧伤。
  霎那间,所有所有支撑她挺到现在的坚强一击而溃!
  在熙熙攘攘的日内瓦街头,在过往行人惊疑的注视中,一笑放声大哭,泪雨滂沱!
  竟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她在天地喧嚣中嘶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深情,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笑……
  声声唤不回。
  天空中,一道巨闪,雷声轰鸣。
  那一天,
  没有人能懂得她的悲伤,
  可每个人,
  都听到了这座城市心碎的声音。
  ……
  只要活着,日子就仍然要过。
  一笑回到她原本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为衣食忙碌,操持家务,照顾老父。
  可她却越来越沉默寡言。
  她早已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Kate,很普通,不招摇,所以也不引人注意。
  于是小镇里没人知道,这个神秘忧郁的东方女孩曾有一个名字叫Smile,
  更无人知道,她曾有过令世界都为之一亮的笑容。
  事实上,很少有人再见她笑。
  不多的闲暇时光里,她常常一个人。
  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对着四壁发呆,或是立在院子里对着远方的山峰发呆。
  阿尔卑斯山是全欧洲最高大、最雄伟的山脉,极目远眺,雪峰迷茫,云雾缭绕。
  绵绵的山脉向西而去,蜿蜒千里,便进入法兰西。
  奈何万水千山,峰高路远。
  隔着那么多雾霭,
  隔着那么多苍凉。
  望,也望不到边……
  ―――四年后―――
  又是一个人间四月天。
  小镇,山脚下的一片墓园。
  一位黑衣黑帽的女子肃立在鲜花拱围的白色墓碑前。
  这女子一头短发,无施粉黛,却依然温婉秀丽。
  脸上带着平静的悲伤。
  一位神父走过来,低声安慰:
  “Kate,不要难过,Howard因上帝的召唤而去,他的灵魂将归于上帝。”
  她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神父微微俯身,转身走远。
  周围再无人影,一笑仍迟迟不肯离去,她静静地看着颜昊天的长眠之地。
  这里森林郁郁,芳草萋萋,四周被雪山圣洁的光辉所笼罩。
  心中是深深的不舍,却没有太多的难过。
  他在睡梦中溘然而去,没有痛苦,没有折磨,在中国人看来,这是喜丧。
  他这一生都没有几件真正的喜事。
  多年以前,他常爱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死亡对他来说,也许真的不算苦。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终将得到解脱。
  一笑正默默地想着,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Smile。”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扭头去看,来人竟是Anson。
  她脸色一变,却又立刻恢复平静。
  她再也不需要躲避他们了。
  Anson手插在口袋,慢慢向她走来,看上去还是当年的不羁模样。
  分别多年,异国他乡再次见到熟悉的面孔,一笑反觉有些亲切。
  她若无其事地同他打招呼:
  “Hi,Anson,好久不见。”
  Anson在她面前站定,唇边一挑,语带深意地回道:
  “对你而言,倒真是好久不见。”
  一笑略一失神,那半个笑容可真像他啊。
  但片刻就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
  Anson不可能这么巧,刚好在颜昊天葬礼这一天找到她,他只是选择在这天出现罢了。
  她问:
  “什么时候找到了这里?”
  Anson撇了撇嘴:
  “Smile,你的确十分警觉又敏锐,但你那些反追踪的把戏可不怎么高明。”
  他把视线投向地上的墓碑,目光有些复杂,
  “你真的以为颜昊天多活的这五年是靠你躲就能躲来的吗?那也未免太低估了沈家,沈家若真想要他的命,五年的时间,足够他死几百个来回了。”
  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接着,又重新面向她,忿忿道:
  “Smile,我告诉你,颜昊天这五年,是用你的命,和沈飞的命一起保来的!这还得谢谢你,教会他以死相逼,几乎与家中长辈闹到决裂才能让颜安然无恙活到今天。”
  闻听此言,一笑顿时失色,黯然垂首,嗫嚅道:
  “我不知道,他竟然会……”
  Anson不客气地打断她:
  “不知道?你总是不知道,你总是不知道他都为你做了什么,真不知道你这女人有什么好!”
  他说得有些激动,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失态,连忙忍住声,平复了一下起伏的情绪。
  他并不是为了斥责她才现身于此的。
  一笑把头深深埋在胸前,
  颤抖着手抚住被泪水濡湿的脸庞。
  锥刺般的疼痛从柔软的心房源源涌出,弥漫全身。
  那密密麻麻的旧日伤痕从未因岁月的磨砺而起茧,而淡忘。
  小镇春早。
  草长莺飞,花开燕啼,
  可纵是这般明媚春光也无法掩住她的思念与哀伤。
  Anson无言地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问道:
  “你要不要见他?”
  一笑立刻抬起头,却又缓缓低了下去。
  她每分每秒都渴望见到他,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选择了转身,选择了离开,选择了辜负。
  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
  Anson见她不语,长长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
  他拉过一笑的手,将一串钥匙放在她的掌心,道:
  “37街1B,去找他。”
  一笑猛然抬头,惊骇地圆睁双目,张口结舌!
  Anson苦笑了一下,“没错,就是37街1A对面的那栋1B,你家的对面,他一直都在那里。”
  “不可能!”一笑失声否认。
  那是一座空宅,与她的小院隔街相对,自她搬来起,就从没见过人影,从没见过灯光,不可能有人住!
  Anson也不多作解释,只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似乎在说: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一笑还是不自觉地一个劲摇头,不敢相信。
  Anson无奈,抬起手扶定她像波浪鼓一样的脑袋,以勿庸置疑地语气对她说:
  “他真的在那里!一直在你身边。要躲避你这双像羚羊一样谨慎的眼睛的确费了些工夫,但也实在算不上太难。”
  顿了一下,又郑重说道:
  “Smile,坦白地讲,我从来都很不喜欢你。可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找你吗?又为什么会让你知道这些?……告诉你,那是因为这五年来,我看的出你生活的不容易,可就算在最艰难最困窘的时候你都没有想过要卖掉Felix给你的那枚钻戒,是不是?”
  一笑终于渐渐从震惊中恢复,听到Anson这么说,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颈下,隔着衣物碰触到一处熟悉的突起。
  她不解地看着Anson,疑惑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保留着它?”
  Anson一脸惊诧!
  “你完全不知道那枚钻石的价值吗?你不会连打听都没打听过吧?那可是‘维纳斯的眼泪’,全球最古老的名钻之一,一旦流入市面,不出一个钟头,全世界的行家都要为它蠢蠢欲动!”
  一笑听得似懂非懂,她的确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关心过。
  对她来说,那不是一件明码标价的财物,
  那只是她的婚戒。
  那上面,承载着她与沈飞在神面前许下的誓言:
  “从今以后,我们彼此拥有,彼此扶携,无论顺境逆境,无论贫穷富贵,无论疾病健康,永远爱她/他,守护她/他,珍惜她/他,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or worse, for richer or poorer, in sickness or in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till death do us part.)
  ……
  ―――――
  夕阳西落,
  为白雪皑皑的山巅涂抹上一层辉煌的金色。
  一笑第一次走进这座静静安立在自己家对面的院落。
  庭院不大,杂草丛生。
  院中央是一栋木屋。
  这木屋她天天都能见到,却从未真正好好看过它。
  屋门锁着,窗户紧闭,玻璃只见反光,看不到里面。
  一丝动静都没有,实在不像有任何人迹。
  可一笑却突然控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觉指引着她,一步步挪向那扇最大的落地窗,在某一处站定。
  面前,只有她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映在窗上。
  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层玻璃,痴痴地看着什么。
  许久许久……
  突然,
  她动了起来,向屋门奔去。
  抖着手打开门锁,
  绕过玄关,
  穿过走廊,
  推开房门,
  急急刹住脚步!
  ――沈飞!
  那是沈飞,是沈飞。
  他正站在窗前,望向这边,
  在他的背后,透过那窗,她的小院清晰可见。
  多少日,多少次,
  她在院中侍弄花草,她在院中晾晒衣被,她在院中凝望远山……
  他时时得见她的身影,却无法触及她的目光。
  在这一刻,仿佛时间也已停止。
  他们贪恋地望着彼此。
  是那般饱含渴望的目光啊,
  穿过岁月,穿过苍茫,穿过所有艰险与考验,终于可以相会,可以交缠……
  斜阳落在他的身上,把影子拖得好长,整个人看上去泛着暖暖的金黄色。
  她顺着那长长的影子走近他。
  清晰的记得,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天,她也曾这样走近他。
  那时,她尚不知,自己走向的是怎样一场宿命。
  然而纵使历经苦痛,历经磨难,
  三生石上刻着的名,月下老人栓牢的线,
  是一世又一世,抹不去,也挣不脱的爱恋。
  即使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
  也要在紫陌红尘芸芸众生中追寻你的目光。
  永,不,相,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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