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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言:我们都有秘密

(2008-12-13 17:12:34) 下一个

  第一章
  在大人眼里,林婉打小就是个傻头傻脑的孩子,甚至有点肤浅。
  还在幼稚园的时候,新来的漂亮老师向一众小朋友提问:“大家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呢?”
  那时候孩子们不过三四岁,没几个懂得理想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理想能否食用。但是小朋友也有小朋友的精明,父母们疼爱自己的孩子,早已教会他们在外面不要吃亏,不懂的东西不要第一个冒头出来发问。因此,大家都安安静静不作声,等着老师来解释。
  只有林婉无知者无畏地举手:“老师,什么是理想?”
  老师怔了一下,对大家解释:“理想,就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啊。”
  底下顿时唧唧喳喳开始议论,有的说要做科学家有的要当总统有的要当医生,最不济的也是要做电影明星,总之目标远大。林婉连忙不甘示弱的再次举手,她站起来很认真地大声说:“我长大了要做唐进的妻子,就像我妈妈是我爸爸的妻子一样。”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坐在一边小凳子上的唐进顿时跌倒在地,他很懊恼自己怎么有这么白痴的小芳邻。
  下了课他对林婉说:“拜托你以后不要乱讲话。”
  林婉委屈地扁嘴:“妈妈说过小朋友不能撒谎,我的理想就是做你的新娘子嘛。”
  唐进无语。
  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的邻居,街知巷闻的金童玉女,大家都说他们家世样貌登对,男才女貌,只是金童似乎还不太能接受小玉女,每次玩过家家游戏都是林婉死乞白赖地拉着唐进衣角要做他的新娘,唐进拼命逃脱不果,最终被逼就范。战况最惨烈的一次唐进被林婉扑倒在地弄了个狗吃屎,连一边的漂亮老师都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清秀的小金童顿时羞愤得嚎啕大哭,林婉在一边手足无措,猛揉自己别在花花围裙上的小手帕,最后扁着嘴陪着一起委屈大哭起来。
  不过她不死心,凭着一股刚出生小牛犊子的勇气安慰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林婉从4岁开始理想就是做唐太太,唐太太梦做了14年,一直维持到18岁才结束,如果要对这个结束加上形容词,可以用八个字来说明:轰轰烈烈惨不忍睹。
  18岁那年两人参加高考,当时他们恋爱已有1年时间。
  唐进家自他读高中起遭遇突变,当股市风靡全国的时候,整个雁城为之疯狂,唐父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小道消息,也开始学人家炒股票,刚开始略有赢余,唐父急功近利,开始借钱炒。一段时间里大赚特赚,家里恨不得餐餐鱼翅燕窝,甚至替唐进提前规划未来,国内的清华北大都不看在眼里,要读就送出去读哈佛剑桥,简直当钱是拣来的,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旋即撞上亚洲金融危机,股市全线崩盘,瞬间破产。唐父受不了刺激,突发脑溢血,用了一大笔医药费也没能把人救过来,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林婉在这时挺身而出,不离不弃,始终守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终于赢来帅哥芳心。
  但是依旧前途堪忧,连懵懂如林婉也知道他们的未来并不美好。
  “怎么办?”她问唐进:“请不要怪我父母势利,他们不同意我们也有他们的想法。你们家借了这么多债,大学4年的学费还不知道从哪里筹措,就算毕业了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舍不得我受苦。”
  又问:“在雁城,你们家可还有什么有钱亲戚依靠没有?”
  唐进沉默不语,良久方说:“有一个阿姨,姨父家很有钱,但不知什么原因几年前突然移居国外,找不着了。再说就算找着了,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不如我们分开,日后我混得风声水起了再来找你。”
  林婉断然拒绝:“我不要,我从4岁起就决定要做你老婆,一个理想坚持了10几年,改不了。”
  唐进很感动,他说:“这世上只有你肯无条件站在我身边。”
  他们两个几乎被自己的情怀感动得抱头痛哭,但是感动也没用,两个人当时刚刚18,拥有最多的除开不值钱的感情就是热情和冲动,再无其他。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私奔,两个人都不参加高考了,在考试那天去一个别的城市,先找工作安定下来,赚了钱以后再深造,等混好了便衣锦还乡,届时生米煮成熟饭,长辈自然不会再责备。
  “林婉,你可要想好,咱们这一走,你可就不能再过原来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唐进郑重同林婉说。
  林婉咬着牙点点头:“我没问题,倒是你,也要想清楚,这关系着你的前途事业。”
  唐进的眼神热烈如火:“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们两个把小指伸出来,用力勾一勾:“那就这么说定了!”
  事前一个晚上,林婉激动无比,整个人出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她妈妈稍微碰她一下,都会激灵灵地打个颤。她看着家中的严父慈母倍感歉疚,此时如果固执的选择爱情,父母会哭;但如果选择了父母,爱情又会哭,她心中百转千回,终于爱情的伟大战胜了一切,不管怎样深刻的内疚都改不了她的主意,在这种煎熬中,她平白无故地跟父母说了三次对不起。
  林家平日里虽然说不上富贵,也是中产之家,父亲是大学教员母亲在政府机关部门工作,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一边无边的娇惯着一边又花了大心思培养,看女儿如此紧张还以为是考前综合症,林妈妈心疼地对爸爸说:“这辈子没见女儿神经崩这么紧过,是不是我们素日里给她压力太大?你看她生怕考不好,提前跟我们说对不起呢,到放榜的时候就算不理想我们也别太怪她。”
  那天夜里林婉彻夜未眠,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驻立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方是爱情,后方是繁华若锦的未来——只是没了唐进的未来又怎么称得上未来?不行!没有他的日子怎样也无法渡过!第二天,父亲把顶着一对熊猫眼的她开车送到考场,她看着车子拐过街角,飞快跑到另外一条街拦了车就往火车站去。
  火车站那一幕是她这一生里的噩梦,也是她这一生里最漫长的一次等待,从早上到上午到中午,再到下午,痴痴地看着火车站广场大钟的影子在一点点地倾斜倾斜……一直等到傍晚,她伸伸麻木的双腿摇摇晃晃地从火车站前面的台阶上爬起来,走了。
  时值雁城六月,南方城市的太阳已经火辣辣的毒,他们约好在火车站喷泉面前等,林婉被晒了一整天却一直不敢走开,中间向一个过来兜售汽水的大妈买了两次水,到中午的时候想上厕所,也还是一直憋着。她走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去到火车站的公共厕所里方便,付了张皱巴巴的两毛纸币,摇摇晃晃地往里走,看厕所的大爷提醒她:“妹子,纸。”
  她充耳不闻,行尸走肉般进了去,蹲在公共厕所肮脏的角落里,她想完了完了,一定是出事了,唐进撞车了,进医院了,失忆了,更或者可能已经死了,无数种悲剧故事可能出现的结果像鸡毛信一样在她脑子里乱飞。可异常奇怪的是,明明这么想,离开火车站的她却身不由己往考场方向走,还没走到,就看到了他。
  她呆呆地站在马路对面,目光穿过车水马龙,穿过前来接考的熙攘人群,唐进正和他母亲一起低声谈笑着相拥走在马路对面,夕阳西下,母慈子孝,画面和美,她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出他们的口形在说什么。
  “进儿,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挺好的。”
  唐母姿容秀丽,儿子唐进像足了她,甚至左眼角下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小小泪痣,他站在马路对面,白衣黑发、玉树临风,像动画片里美得令人心碎的男主角——林婉的心也的确是被这样的他撕碎了。
  残阳如血,林婉轰然倒地。
  那年大学还没开始扩招,进大学的比例不算广,但是以林婉平时的成绩,不说重点,一个普通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她家里也是毫不怀疑。女儿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林家父母暴跳如雷,从小没挨过打的林婉被修理得几乎体无完肤。
  林婉不敢讨饶,任父母把她整个暑假锁在家里,断绝一切外界的来往。她从小就是乖乖女,这次变得比以往更乖,只在一天晚上鼓起毕生勇气直挺挺地跪在父母面前流着泪说:“让我问他一次,我只要再见他一次,让我问他为什么!”
  林爸爸气急败坏,一巴掌把她扇到地上:“你这个丢人现眼的,还有脸问人家,人家早考了B市的全国重点大学,昨天已经收拾行李读书去了!”
  林婉彻底晕了傻了,像幅标本似的趴在地上起不来,十多年倾心爱的人,十多年的理想,怎么就变成了这么荒诞的结局?她想:唐进总说我笨,或许真是太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想不明白呢?
  林婉此后一星期没说过一句话,整个人跟梦游似的在家里游荡,叫她吃她吃叫她睡也睡,就是眼睛发直像个痴呆儿。她家里慌了,虽然怒其不争但到底只有这么块心头肉,赶忙心急火燎地送她去医院看心理医生。
  在医生循循善诱之下,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他……可以拒绝我的,真的,真的!我,我不会怪他,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我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
  这个答案一直没要到,唐进自走后再没给过她只言片语,过不久林婉听说唐家突然从海外冒出来了个有钱亲戚,把他们母子接出国去了,简直像神话一样。
  说得好好的,他为什么不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为什么?她反复在心里问,却没人能给她回答。18岁这年的事件,成为了少女生命中一个千古之谜,就像是有人用粗麻绳系了个大疙瘩横亘在胸间,除了当事人没人能解得开。
  林婉以后只要做噩梦必定与等人有关:在一个空旷的无垠之地也不知道是在等着谁,身边除开一盏大钟什么都没有,钟摆晃晃悠悠,提醒她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一个人傻傻地等着,心里其实已经很明白对方不会来,可是就这么一直等一直等,怎么也不肯离开。
  一般这时她都会猛然惊醒,汗流浃背,面颊濡湿。

  第二章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6年后,24岁的林婉在女人最鼎盛的黄金年华里嫁为人妻。
  观礼前林家的亲戚都在风言风语:“这么漂亮的女孩嫁个男人比她大10岁,还是个鳏夫,真是昏了头了。”
  马上有人带讥笑口吻回答:“那闺女脑壳是坏的,要不怎么会好好的高考不参加,跑去和人私奔,还被人甩在火车站。”
  世风日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婉少年时代所犯的错误博不了长辈的同情怜惜,反而纷纷把她作为典型的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子女。
  婚礼结束后,亲戚们回到家一个个改了口风,训导自己家的女儿:“你们也学学人家林婉的手段心机,看她嫁的什么男人哪,那叫一个风光哟。”
  其实之前林婉也问过丈夫董翼:“结婚只是我们两个的事,有必要那么隆重么?你看我的那个纱,六个小朋友都托不住,待会别把他们摔了,不如低调点?”
  回答是:“当然不行!”
  当家的既然说不行,那就是不行,林婉只好摸摸鼻子任命地做一个拥有盛大婚礼的快乐新娘。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董翼有些霸道、独断独行,免不了向闺中至交苏可抱怨:“我觉得男人始终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或许女人终其一生也不能完全了解,你看看我碰到的……”
  苏可回答她:“林小姐,嫁给董翼这样男人的几率,比中六合彩还小,你知足吧你。”
  林婉也很纳闷:“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最终会嫁给他,我这么简单,可他那么复杂……我以为他至少要娶你这样的女人。”
  苏可大怒:“请解释一下这个至少的含义,别把贬义词用到我身上!”
  苏可是林婉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当年林婉私奔未遂,复读了一年,却再也找不回状态,第二年勉勉强强考取了个三流大学的三流专业,家里虽然失望,但是进了大学也聊胜于无了。
  成年后的林婉非常美丽,拥有如画的精致五官和一头浓密长卷发,像洋娃娃般的美人虽然不多,也并不罕见,但她除开这些还有一种似水银般的美,时刻都在流淌变动,偶尔散发出的漫不经心和迷迷糊糊都非常迷人。苏可也是美的,不过和林婉的美丽有些不相同,她是一种热烈的美丽,有点像安吉丽娜.茱丽,似一个独立行走在旷野的带刀吉普赛女郎,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右嘴角上一颗小小的虎牙。
  两个个性迥异的女孩很奇怪的交好着,虽然心事各不相同,却并不防碍她们两彻夜的秉烛夜谈,有时候在对方家里呆得晚了,就索性留宿,甚至连毛巾都共用一条。
  苏可毕业后考进雁城一家最大的房地产代理公司,她用第一个月的薪水请林婉泡酒吧,那晚灯红酒绿之下两个女孩喝得酩酊大醉。
  苏可兴高采烈:“林婉你看,做成功的职业女性果然是我毕生理想,虽然只是第一个月拿薪水,已经让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婉有些茫然:“身份转变变化太快,说实话一下还没想好。”
  苏可扮老成教育她:“女人的一生要趁早谋划,只能自己靠自己,否则就会沦为靠老公养的可怜虫。”
  林婉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如果我很爱他,我养他也可以。”
  苏可大笑:“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不过说来也是,大学追你男孩那么多,你就没一个看上的?或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林婉愣了下,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谁?呵,你说我前男朋友?是有那么个人,不过事隔太久,我忘记了……”
  “真忘了?”
  “嗟,早忘了。”林婉断然回答:“我又不是傻子。”
  喝到八分醉的时候,她开始有记忆而且变成了个傻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像颗一碰就破皮的葡萄,她抓住苏可的衣袖哀哀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天不来?火车站过往的人那么多,每一个我都努力去辨认,可就是没有一个是他。”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里充满期待,期待有人能够回答她。
  原来只是嘴上说忘记,其实心灵深处没一天忘记过,只是压到心底里,只需要,不不不,甚至一点都不需要撩拨,它都会冒出来让她心痛。
  苏可听着她的故事,安慰她:“或许当天天寒料峭,他觉得不宜私奔。”
  “可那时候明明是夏天。”林婉马上否定,然后用一双妙目继续热切地注视着她,期望能有个更好的答案。
  苏可有些不耐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不能世界和平,为什么明明能力不如我的人会比我薪水高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可是……”
  苏可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也可以,但是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除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还爱他什么?”
  “他好看又温和……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靠近他便无端端开心。”
  “但是这个男人最终让你痛心啊。表面上的理由是他不如你有勇气和决心,但其实理由只有一个,他爱你不够多。爱情是个屁,只有钱的声音最大!他跟你走了便前途尽毁,这年头谁敢拿自己蔷薇色的前途冒险?”
  林婉不依不饶:“他就算不够爱我,可一个人讲出来的话怎么可以不守信用?”
  苏可怒其不争:“你这个人真真是死脑筋,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
  林婉趴在吧台上想,对,我就是死脑筋!读的书多又怎样?我们明明勾了手指,他明明说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谁说的一个人念多了书就可以不守信用?照这么说读书多的人就是超人,那为什么读书人也要吃饭?这算是哪门子道理?
  她把手往心脏位置按下去:“就是这里,这里一直在痛,他的怀抱像舒适的棉被让人忍不住想扑过去,但是棉被里却藏着一根针,直扎进我的心里。他有什么理由让一个这么爱着他的女人心痛?”
  苏可不语,轻抚她的头发,林婉哭得肝肠寸断。
  酒吧的俊俏少爷看多了失恋女子,知道她们这时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言语安慰,中间道理当事人心中比别人更加清楚,他适时地再递上了一杯酒,林婉一饮而尽,赌咒发誓:“我要忘记他!”少爷微微一笑,这话也是失恋之人最经常的豪言壮语,但是往往今晚说完了,明天在这个地方还能再见到这个人的身影,乐此不疲。
  林婉被苏可抬了回去。
  第二天清醒后,苏可送张卡片给林婉,画面上有个肥肥胖胖的加菲猫把手指朝天举成V字,一边是苏可的旁白:“失恋就像痛经,所有不适都在第一天,第二天痛苦可减半,第三天当事情没发生过。美少女是无往而不胜的,耶!”
  如此比喻,林婉叹为观止。她做不到苏可那么洒脱,曾经的失败像永不能愈合的溃烂伤口,没有任何特效药可以医治,唯一能用的是最土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法子——把往事压到心底最深处,然后假装遗忘。
  林婉的婚礼,长袖善舞的苏可是理所当然的伴娘,看她雷厉风行、鞍前马后的打点,董翼很心动,对林婉说:“我们公司里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人才?你最好的朋友都不推荐到自己家,藏私!”之前他当然见过妻子的闺中密友,只是尚不知道苏可如此有能力有魄力。
  林婉回答:“她太坦诚泼辣,不懂拐弯,会被刘露露那种狐狸精一样的人欺负死,我才不要她往火坑里跳。”
  董翼唾弃她:“什么话,我这里难道埋了地雷,一进门就会被炸得血肉横飞?每个公司里都有刘露露这样的人,她要出来做就总会遇上,除非她去桃源隐居。”
  林婉抗议:“什么叫出来做?说得跟拉皮条似的。”
  董翼马上安慰:“克制狐狸精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修行比她更高深的狐狸精。”
  林婉笑了,说起来,狐狸精到底还是他们的媒人。
  林婉大学毕业加入到董翼的公司,其实她也想毕业就穿名牌套装进世界500强公司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问题是她想不见得人家也想。她这辈子日子始终过得丰裕又单纯,除开18岁那年痛彻心腑的失败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从象牙塔出来后人生的第一次历炼是从董翼的公司开始。谁知进去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那张可怜的文凭一无是处,公司里大把精英,她之所以二话不说被录用因为有着好身材好样貌,再说明白一点就是个花瓶。她被发配到大楼前台做礼仪小姐,每天接待最多的就是问方向、问洗手间的宾客,为此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信心。
  她哭丧着脸对苏可抱怨:“我觉得自己像一块人形路标。”
  苏可比她早找到工作,几个月下来伶俐异常,一口专业术语琅琅上口,已经很能唬到外行人,想得也比她长远:“你再怎么辛苦也要熬下去,你们公司是房地产开发商,我做房地产代理,以后我们两个合作,还要靠你拉关系。”
  林婉垂头丧气:“你太看得起我了,找一块人形路标拉关系有什么用?”她总结经验,觉得自己眼高手低,丫鬟生了小姐命,陷入自艾自怨中。
  在林婉做人形路标的第二个月,董翼从天而降,林婉至今还记得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董翼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凡事亲历亲为,他经常会下去地市分公司巡视,时常不呆在公司总部,这段时间公司里的行政事务一般都交给总经理办公室负责。
  林婉和刘露露就是董翼不在公司这段时间招募进来的,不过林婉是个小前台,比她大四岁的刘露露是她的上上司——公关部经理,只等董翼回来签字即可。
  董翼回公司前一天,即将正式走马上任的刘露露组织整个公关部开会。
  她穿一套裁剪合体的紧身黑色套装,充分显出丰盈的身段,环抱双臂,靠在写字台边。
  “各位想必知道总经理明天会回公司,这也是我们这个全新的部门第一次在他面前亮相,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董翼的“凌翼”房地产公司正式成立于三年前,当时只是雁城众多房地产公司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如果林婉是那时进公司只怕更要心灰意冷——地方狭窄,文员兼做打扫,桌面上就摆沙盘模型。但是做为决策人的董翼做事认真大胆,有闯劲,而且至重要的是与其他房地产公司不同,他公司旗下还拥有施工质量非常不错的建筑分公司,所以也算是富贵险中求,竟然在短短几年里将“凌翼”提升到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地位。公司发展速度过快,很多应该有的配套部门都是逐渐成立——比如林婉所在的公关部。
  林婉对刘露露郑重其事召开的会议有些心不在焉,她读书的时候上课就爱走神,现在也一样。她老道地拿着笔记本做出一幅认真倾听的样子,实际上却用铅笔在上边写写画画,比着刘露露的样子图抹,这个女人眉眼弯弯,檀口微尖,四肢修长,画来画去不知怎地画出了一条狐狸,林婉有些诧异,又觉得这狐狸的样子与刘露露无比贴切,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林婉,你觉得怎么样?或许有什么特别建议?”或许是林婉的表情太认真,刘露露觉得孺子可教干脆直接点名。
  林婉吓了一跳,砰一声站起来,撞到前面的小桌几,哎哟一声。旁边的同事都笑起来,林婉长相是非常聪明精致的,不过做事却好像有点缺脑子,人家的眼睛用来察言观色,可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像是装饰品,可见聪明面孔笨肚肠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
  “那个……”林婉呆呆望着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经理明天回来,作为新成立的公关部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能给他一个好印象?”
  “回来要欢迎……送花……”林婉嗫嚅开口,话音一落,在场的人再次笑出声来,林婉手足无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吞进去,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傻的话来。
  谁知刘露露却眼前一亮:“这主意不错!我们公关部是什么?是公司的脸面!是一个公司的企业形象!对外的关系固然要做好,公司里面的关系更重要!好!林婉你虽然刚毕业,没什么经验,但是你也象征了公司受过好教育的新鲜血液,这个事情就由你做!”
  林婉张目结舌,20出头刚出道的少女发现险恶的世界里果然充满了碰撞。
  晚上她打电话给苏可哭诉,苏可轰然笑起来:“你真是个天才,这年头还送花,亏你想得出来,再系条红领巾敲敲腰鼓就是小学生欢迎国际友人了。”
  林婉痛心疾首:“别提了,何止国际友人,公司门口的地毯都换成了新的,走红毯,送鲜花,只有新婚夫妇才这么做。既然都知道我没经验,干嘛不否决我的建议?笑过也就算了。刘露露简直就是把我推出去做炮灰,反正难看也是我难看,其他同事只会说公关部出了个阿谀奉承的林婉,不会说是她刘露露;到时候老板如果真吃这一套,功劳也是她的。”
  苏可说:“没什么拉,就是给老板擦皮鞋送个花而已,老实说像我们这种新人在公司里就是用来代上司丢脸的。我这边还恶心,经理只说一句新上演的《夜宴》不知道好不好看,下了班抽屉里就有六张电影票,还全部vip座位,只差没去给他舔鞋子了。”
  林婉气极败坏,打完电话倒头就睡,她不是那种看一本小说都吐血流泪的女孩,抱怨归抱怨,过日子归过日子,毕业以后没有找到好工作,经济上的卑躬屈膝决定了她目前的生活,她可不好意思跟家里说找份工作做两个月就昂首挺胸地辞职,所以再不情愿也没办法——第二天的鲜花还是得送。

  第三章
  隔天林婉继续站在前台当她的花瓶,她因为接受了特殊任务所以提心吊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惕得像只要逮耗子的猫。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总经理助理张仁成和一个陌生男子踏进了公司大门,虽然那两人望都没望她一眼,但她就是再笨再没经验也知道打头那高挑男子就是董翼,连忙按照头天刘露露交代的吆喝了一声:“总经理好。”像是抗战时期爬在树上望风的小兵张嘎,看见日本人就大叫一声“鬼子来了。”
  刘露露反应极快,马上率领公关部一众人等迎了出来。
  董翼停下脚步,看看脚下的簇新红色地毯,又看看门口严阵以待的职员,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显然这热闹的一幕并没能让他感受到大家预期中的惊喜。
  他面色沉郁,负手卓然而立:“上班时间,一个二个如此清闲,看来这个部门人手配备过多,仁成,你可以考虑下裁减计划。”
  林婉此时已经战战兢兢地走前了一步,手指正触摸到桌上的大簇鲜花,这么一句话顿时令她的手讪讪地缩了回来,她有些无措地望望刘露露,不晓得这花是送得还是送不得。现场气氛紧张,众人面面相觑,她心中一慌,手忙脚乱的想把花推到桌子里,却不知怎的就把那簇花碰落在地,几片花瓣纷纷扬扬地从包装纸里洒落出来。包装纸发出的簌簌声虽然不大,却已经能令在场众人侧目,董翼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更沉:“新来的么?这么快就有男朋友把花送来办公室,以后还怎么有心情工作?”
  轰,林婉觉得简直是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下来,地球上的人口超过六十亿,那道闪电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真是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冤,她无助地张了张嘴,却不敢指望有人为她出头,也没胆量在这个气势雄伟的高个男人反驳,只好像个小媳妇似的含冤莫白地咬唇把头低下去。
  看来只能把这个错误进行到底了,她绝望地想。
  但是!可是!竟然!
  千钧一发之际有把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响起:“总经理,或许您觉得我们这样的举动有些小题大做,可是请不要辜负这个小姑娘的心意。她叫林婉,是我们新进入公司的员工,从进公司开始那天,知道您白手起家创办“凌翼”的经历,她就对您充满了崇拜!事实上,要热烈欢迎您的举动就是她的提议,或许您觉得这样做有些浮夸,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抹杀一个员工的好心呢?”
  说话的是刘露露,因为董翼的说辞她脸色有些发黑,但却依然胆色惊人,而且无惧董翼的逼人气势,一副正义凛然、拔刀相助的样子。
  林婉顿时发了懵:“谁?我吗?崇拜白手起家的董翼,为什么?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白手起家的啊。”
  她狐疑地看着其他同事,大家都用一种看奴颜卑膝的下人眼神望着她,顿时后知后觉地明白,中招了!林婉觉得又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再次把她劈倒在地。
  她茫然地看着刘露露,刘露露表情肃然,眼睛里燃烧着战斗的火焰,她声色俱厉地继续说:“不止这个小姑娘,我们这些新加入公司的同事,与她心情相同,我们不过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公司对您的敬慕而已,所以希望您能够理解,不要太过于责备她的这种急切。”
  林婉觉得眼前的一幕像是电影里面的特技定格,万物瞬时静止,这算是什么场面?刘露露唱做俱佳,董翼不动声色,她脑子忽然戏剧性地灵光一闪。
  衫菜!面前昂头挺立的女子让人联想到了曾经万人空巷的《流星花园》,倒霉的女配角不小心把整瓶墨水倾洒在那个暴躁公子身上,一身正气的女主角和霸道男主角正面交锋。场景虽然不同,情节人物却如此类似,她扮演霉到家的女配角,刘露露变成了正义化身的衫菜,今天第一次见面的总经理自然就是男主角,倔强的女主角,无礼的男主角然后……轰轰烈烈,天雷地火的爱情,再然后……林婉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
  她发誓她不是存心的,可这样的发展也太搞笑了,不错,刘露露此刻的表现相当帅,挺身而出为她解了围,她应该像所有女配角一样对她感恩戴德,可问题是像刘露露这样的女子怎么就会突然化身为正义女神呢?怎么就会这样为自己的下属出头?她是不太懂人情世故不知如何让举止练达,但她还不傻,不至于会为了这次解围忘记刘露露这个多月里对她的颐指气使,公司里的老臣子她还不敢太过指使,但与她一同进公司的林婉却受了她太多的龌龊气。她也不会因为一次仗义勇为就忘记她老是使坏让她出糗,然后装出精明强干的样子为她解决困难,但是一转身就对其他同事说:“没办法,年轻人,需要的是有经验同事的提点。”以致现在整个公司的同事都觉得她就是个好看的草包,这个女人一直在用她的不涉世事突出她的强势,所以她凭什么这么做呢?太让人觉得稀罕反常的事情通常也会让人觉得是一个笑话。
  林婉觉得自己不像在一间房地产公司,倒像是进入了娱乐圈的演艺公司,每个人都在做精采绝伦的表演,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一声清脆玲珑的笑声让董翼锐利的眼光扫向她,面前的少女身段纤秀苗条,皮肤晶莹雪白,一双不问世事的大大杏眼因为笑意微弯,让人联想到天上柔和的新月,虽然穿着公司的日常制服也让人觉得像宝石般闪烁夺目,饶是董翼这样阅历丰富的男子也不由得心中一怔。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众多职员,扫过刘露露扫过林婉,心中电光火石之间已有了明晰决断。他俯下身子把地上的花束捡起来交到林婉手中,微微一笑,像是原谅一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不好意思,真是多谢你们,不过希望以后大家能够把这种精神用在工作上,我会更加高兴。”
  大家松了一口气,尤其是林婉,她知道自己适才笑得突兀失礼,正不知道该如何圆场,董翼这样转弯马上给她找了个台阶,她破天荒地在刹那间变得机灵:“需要我帮您把花插起来么?总经理,请不要辜负刘小姐的盛意拳拳,好么?”
  董翼笑了:“好,那么请来我的办公室。”
  刘露露的目光像刀锋似的射到林婉身上,林婉昂头挺胸与她擦肩而过。
  这天晚上林婉和苏可一起吃饭,苏可现在下了班也穿高跟鞋,脸上画精致而秀丽的妆,两个人坐在一起,林婉简直像个还在念书的学生。
  她详细把白天发生的经过告诉苏可:“你看你看,简直是不择手段。”她说:“说什么我崇拜董翼,读公司的发展史时激动得热血沸腾!可是天知道,我进凌翼根本是因为投了十份简历给回音的只有两家——另外一家试用期工资800,转正1600,凌翼试用期1800,转正2500,傻子都会选凌翼对不对?”
  苏可摇头叹息:“咳,你这孩子也真不知是单纯还是蠢,今年实在也已经二十三岁了,怎么年纪像是长在别人身上?你就不懂知己知彼么?我跟你打赌刘露露事前已经收集了董翼的全部资料,包括他的兴趣爱好,以及处事风格,她百分百知道董翼不喜欢阿谀奉承,但是对于下属的正确建议和仗义执言是非常欣赏的。刘露露摆明就是把你这种新人推出来踩低,然后借机凸显自己,不过看她如此表现,让人怀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总归结底一句话你有这样的上司算是倒了血霉了。”
  林婉有些羡慕苏可的老练,但还是愤愤不平:“如果老板连这种伎俩都不能看穿,他有什么资格做老板?”
  苏可说:“耶,你还别说,真的有很多人都吃这套。”
  林婉侧头想了想:“但是……他好像有些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他有三头六臂?”
  林婉哼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我觉得他不是那种普通人。”
  苏可不屑地切了一声:“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
  林婉咬着咖啡杯:“反正我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
  那个男人,和她认识所有的男人都不同。林婉的简单白色世界里接触的男人泰半是学校同学,除此之外也有年轻助教,但是他们都有些孩子气,不但不能使女孩依靠,有时甚至反过来会让人产生保护欲。而像董翼这样的——怎么说呢,她忍不住回想,三十多岁年纪,个子高挑,面容清俊,头发理得极短,穿黑色立领大衣,眼神锐利,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成熟冷静的气度,左看右看都不是容易被人骗到的人。
  苏可穷追不舍地发问:“哪里不同哪里不同,你倒是说啊?”
  林婉憋了半天:“不同哦……他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别人都没有……”
  苏可盯住她半晌,忽然扑一声直接趴倒在桌子上:“算你狠,我彻底被你打败了。”
  这个事情过了以后,林婉继续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地工作。公司标准作息时间朝九晚五,她因为是前台早上要提前半小时来公司开门,每天被床头的闹钟疯狂叫醒时她都会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无限怜惜自己的那半个小时。
  吃早餐的时候她忍不住问父亲:“爸,这种开门的事情是不是应该由公司同事轮班啊?为什么一定是我?而且还天天是我?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好像也没有更换的可能。”
  林爸爸瞪她一眼:“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斤斤计较?你进公司晚,年纪又小,本来就该多点磨练,这么一点小苦都吃不了还跟我谈什么要有自己的事业!”
  林婉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吱声,从桌上拿起一块面包叼到嘴里,把手提袋往肩上一抡就风风火火地跑去车站赶车。
  其实也就是嘴巴上抱怨抱怨,事实上只有每天早上才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上班时分,所有同事都在她面前进出。大家匆匆忙忙踏进公司大门,迎面便能见到一张少女明娟的笑脸,明明知道进了大门就是繁忙的开始,但是看到这张脸心情却变得舒畅,于是纷纷向她含笑道早安,林婉对这种认可万分陶醉,觉得自己陡然被重视,心里乐开了花,人形路标也做得情愿了。
  诺大的公司里,唯有前台是属于林婉的小小地盘,她像是森林里的动物尽责尽职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电脑、桌椅都擦被她擦得铮亮、不漏接也不转错任何一个电话,甚至逐渐变得目光如炬——但凡有进来推销商品和保险的客人她都能像防毒软件一样一一拦截,而且出错几率也在减少。
  她慢慢开始对自己的工作得心应手,现在让她依旧感到痛苦的是前台桌上的卡钟,据说那座卡钟是德国原装进口,德国人出了名的严谨,所以他们的机器也如同他们的人,计算时间非常精准。每到早上九点,它便会滴一声落闸,那一声清脆的滴响是迟到员工的噩梦,哪怕自己的名字后面显示的是9“01分,也代表了这个月将要被扣除奖金——全体员工的卡片分部门放在卡钟旁边,所有人上下班都要在那里打卡,甚至包括董翼。
  林婉掌握着开门的重大责任,所以没有迟到的福气,也不用害怕自己被扣奖金,但是她却比其他人更加痛苦,因为每到8:50分左右,前台电话总会不合时宜地响起。
  “林婉,那个……我这里塞车得厉害,但是我马上就到了,你能不能帮我代打一下卡?”
  “林婉,不好意思啊,现在电梯人多上不来,你通融一下……”
  “林婉……”
  林婉咬牙切齿,她想就那么几分钟,你们就不能早出门十分钟么?公司规定代打卡的罪名严重,一经发现可是要开除的。
  她很想做到铁面无私,对这种请求能够冷峻地说“no!”但是事情往往又不能那么简单。比如信息部的李姐,怀孕已经四个月了,每天早上要转三趟车,长途跋涉到了公司以后经常一脸煞白;比如业务部的张玲,住在城郊,到公司的路途有两个小时,她身体也不太好,还会晕车;再比如……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总是在痛苦煎熬,但最终还是在良心的谴责下颤抖地拿起了同事的卡片。每次她都害怕,怕被发现怕被抓怕被开除,也每次都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可又总是有下一次。
  “真是……痛苦的人生啊。”她想。
  早上的八点五十五分,是董翼准时踏进办公室的时间。林婉与他打照面已经超过一个月,但见面总还是免不了紧张,一声您好也说得结结巴巴。她暗骂自己没出息,这个样子如此容易让人误会,不知情的人只怕还以为她在暗恋他。
  每个人对待权贵的方式都不一样,或者阿谀奉承吹嘘拍马,或者心中不屑清高无比,林婉却与众不同,她小学的班主任是个厉害角色,因为她曾经把自己名字婉转的“婉”写成饭碗的“碗”,所以被罚写名字一百次,从那时候起对这种严厉的长辈她都打心眼里敬畏,甚至一紧张还会打哆嗦,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现在的董翼,在她的感觉上比小学班主任更加让人心生惧怕。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董翼对她却似乎温存得很。
  他每天都会对她说:“你早。”
  有的时候也会对她微笑,让人惊奇的是,这个男人在浅浅一笑之后面颊上竟然会有酒窝,又因为平日里不苟言笑,所以一笑起来便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亲昵。
  “我们老板,真的很帅。”当面虽然惧怕,但背地里与好朋友说老板的长短是所有职业女性的天性,她和苏可经常会交流意见:“眼睛不大,但是很深邃,面部轮廓很刚硬,从眉骨到面颊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应该是小时候顽皮打架留下的吧,现在看起来觉得很MAN。皮肤是小麦色的,衬得牙齿雪白,很少笑,但是笑起来会有酒窝,他真是不能笑,一笑起来平常的严厉那瞬间就统统不见。哦,对了,每天在我面前打卡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他雪白的衬衣领尖和袖口,有一对蓝宝石的袖扣特别好看,嗯,他的手指也很修长干净。”
  苏可把头探到窗外四处张望。
  林婉不解:“你找什么?”
  “我看外面的树枝有没有发芽,还是丫头的春天提前到了。”
  林婉拿起面前的杂志去敲她的头。
  她们嬉闹了一阵,林婉突然陷入沉思的苦恼,苏可问:“怎么了?”
  林婉扮深沉地长叹了口气:“像我这样的美少女,真担心他会喜欢上我,我呢一向觉得办公室恋情不太好,而且我是不会喜欢一个叔叔的。”
  苏可看她搞笑作怪,笑得跌到了椅子下面,她从地上爬起来:“得了得了,少臭美了,你这种丫头董翼看得多了去了,在他眼里你充其量就是个赏心悦目的摆设而已。”
  玩笑开过后的第二天,温存英俊的大叔给了公司美丽摆设林婉职场生涯中的第一次重击。
  这是个周五的早晨,或许因为明天就要开始休假,又或许这天下了雁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雨夹雪,总之在这个寒冷的冬晨大家似乎都提前进入了惫懒状态。八点五十分,林婉已经接到了两个请求代打卡的电话,她心中百般不情愿,但是每个人的理由都这么充分,让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八点五十五分,董翼走进办公室,他惯常地像林婉笑了笑:“早。”然后一边把大衣除下一边伸手去拿架子上自己的卡片。
  林婉看他单手的举动似乎有些不便,于是说:“我来帮您打吧。”
  董翼马上回答:“啊,不了,这个卡还是我自己打,代打可不行。”
  正说话间,前台的电话噩梦般骤然响了起来,林婉的眼睛一下发直,她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这又是谁的求情电话。
  事后林婉问苏可:“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苏可吸了口珍珠奶茶,不假思索地说:“接呗,如果是请帮忙的就说对方打错了。”
  林婉扁了扁嘴:“哦……那……你说,如果换成刘露露当时会怎么做?”
  苏可想了想:“也会接,然后当着董翼的面前说‘喂,什么,你是xx部的xx?代打卡?那可不行,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嗯,她那种人有这种表现机会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林婉的脸垮了下去:“你们……怎么都这么会说谎?我怎么就这么蠢啊?”
  如果有时间机器能把把这件事情重播给苏可看,她也的确会跳起来骂:“你是不是个傻子啊?”
  电话铃响起的一刹那,林婉顿时呆住,古龙说一刹那是六十弹指,可是在弹指之间要处理这么棘手的问题,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实在是没有这种应对经验。
  董翼看了看响个不停的电话,又看了看林婉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不接?”
  林婉脑子发猛,也不知怎么搞的冲口就讲了实话:“不想接。”
  董翼平静地看着她:“不想接是么?我明白了。”
  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电话:“你好,凌翼地产!哦,原来是黄总,这么早啊?呵,对啊,前台小姐似乎是有事不在,我刚好路过,是啊,真巧。嗯,有事你五分钟后打到我办公室吧,好的,那先这样。”
  林婉看他挂了电话,仰脸与他平视,董翼心平气和,乌黑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看不出任何波澜,他问:“你的名字叫林婉对么?”
  林婉麻木地点了点头,窗外雨雪霏霏,室内温暖如春,她从小就有些反应迟钝,连惧怕都比慢人一拍,适才的冲口而出要到现在才能反省出会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她觉得内心一片凄凉,世界都变得荒芜。
  林婉第一份工作试用期将要结束的这个周末收获很丰富,她得罪了老板、拒绝帮助同事、公司布告栏贴出了对她的处罚通告,扣发当月奖金,季度绩效评估工作态度一项分数为零,延长试用期一月留用。

  第四章
  那个周末是林婉人生中一个无比凄惨的周末,她关上房门把自己缩到棉被里长吁短叹,好人难做这句话真是一点都不错。只是她搞不懂,苏可的人生格言是:利己不伤人,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她那么有本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处理好?
  她在吃晚餐的时候对家人发出感慨:“果然……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好看的女人是难上加难。”
  林妈妈从她18岁第一次做傻事以后已经变得异常敏感,听到这种话里有话的说辞顿时紧张:“你又闯什么祸了?”
  林婉心里估计所谓留用一月只是个幌子,从公司卷铺盖走人应该是迟早的事,那时候再说还不如提前让父母有个心理准备,她心一横豁了出去,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家里。
  林爸爸摇头叹息:“我好说歹说现在也升教授了,也不要求你光耀门楣,但是你怎么就……哎……”
  林妈妈气得拿手指戳她的额头:“痛了十几个钟头就生了你,早知道当初不如生个南瓜,起码还能拿来煲汤喝。”
  林婉被这种比喻刺激得拿勺子挖了大块白饭咽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别小看我!我……我迟早有出头之日!”她义愤填膺,被饭哽到,差点没被过气去。
  星期一早上林婉去上班,发现她的地盘上站着同期进公司的一个女孩,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招呼:“早啊。”
  “早。”
  林婉不解:“可是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也有些疑惑:“刘经理周末跟我说让我今天开始来这里,你不知道?”
  林婉瞬间面如死灰,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竟然比她想象中还要早。这世道真是太差了,做错了事情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
  她沉浸在悲痛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刘露露转到她身边:“林婉,你过来一下,我在小会议室等你。”
  林婉意兴阑珊整理了一下心情,顺便把桌上属于自己的物品也整理一下,打算同刘露露谈话以后灰溜溜静悄悄地离开,接替她的女孩用哀怜的眼神看着她:“林婉,或许没那么糟,不至于辞退的,顶多降职。”
  林婉悲凉地想,一个前台还能有什么职可降?难道发配我去打扫厕所?不行,那地方我死都不去!她带着必死的心踏进了会议室。
  刘露露合抱双臂,神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林婉,关于这次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林婉低着头检讨:“是我的工作态度不够端正。”
  刘露露说:“你是我的下属,你自己做错事还要连累我一起挨板子,我也挨了训,不过现在明白就好,上头的意思是……”她这句话没说完,拖了个长音。
  林婉含着泪勇敢地说:“对不起,我明白了。”
  “上头的意思是,你可能并不适合前台工作,因为毕竟欠缺工作经验,所以……刚好总经办有个文员空缺,你从今天开始去总经办吧。”
  林婉猛然抬头:“什么?”
  刘露露有些不耐烦:“本来有辞退的打算,是我讲好话推荐的你,因为觉得你平时表现不错,好好努力吧。”
  林婉这辈子从没碰过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迭声问:“真的么?真的么?”
  事实是天上果然掉了馅饼,林婉不用收拾行李回家,她收拾东西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她一向觉得自己没什么运气,心血来潮时会在巷口买福利彩票,每次都是投入从来没有产出,过后就安慰自己为中国福利事业做了贡献;唯一一次中奖是唐进彻底从她生命中消失以后,她一发狠在街头那种拿大喇叭宣传的即时抽奖台一次性买了二百块,当时她觉得自己倒霉到了家,或许否及泰来能刮出个特等奖什么的,结果二百元的奖卷刮完以后她拿了个末奖——奖品是一把伞,让她几乎当场吐血。
  旁边正好有个可爱的小胖子经过,她一把抓住他:“来,小朋友送给你。”
  小胖子瞪着眼看她:“姐姐为什么自己不要?”他妈妈从小教他不要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因此警惕得很。
  林婉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最讨厌的就是伞!”
  小小年纪的胖子心态极为成熟,拍着手道:“我知道了,姐姐你是和男朋友散了吧?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林婉没想到自己失恋模样如此显而易见,连个看似笨笨的胖子都瞒不过,不由得悲泣一声,默默地回了家。
  因为觉得没有天降横财的命,所以这个谜团让她在很久以后还对董翼穷追不舍:“喂,你那时候不会是真想炒我鱿鱼吧?刘露露说是上头的意思,哪个上头?是不是你?”
  董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看英超,头都懒得抬:“你认为呢?”
  林婉一转念,迟疑着说:“难道真是刘露露大发慈悲,把我保下来?”
  董翼笑了笑:“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林婉跳到他身上用尖尖手指戳他的酒窝:“说,你给我说!”
  董翼左躲右闪看不到曼联队员的奔跑,急得一把把她的手抓住:“行了行了,实话就是我当时本应该旁观,客客气气地把你推给人力资源部,可是我舍不得你走,但又觉得你不适合继续留在那个岗位;刘露露心情和我差不多,你继续在她底下做事,她不知道你还会捅出什么漏子来,担心惹祸上身,但是要开你又有点舍不得,所以借坡下驴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林婉恨恨从他身上爬下来:“亏我以为她真心对我好,还感动得一塌糊涂,那狐狸精,又被骗了!”
  董翼的球赛得以重见天日,舒了口气,但还是不忘抚慰她:“她已经对你算很不错,她那个人和时下所有人一样,把出人头地看作人生目标,因此得失心也很重,一举一动都不容有闪失,也亏你天生讨人喜欢,要换别人她早舍了。”
  林婉很不谦虚地回答:“那还用说!”
  想了想,她突然又说:“刘露露干脆就更坏一点,如果能够坏到一流,所作所为不被人发现也能算是个人才,偏偏一点小把戏总被揭穿,有什么意思。”
  董翼微微一怔,问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黑的是坏,白的是好。”
  “那中间的灰色该怎么算?”
  林婉想了想:“哪里有那么多灰色?这些都是自己给自己找借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就像做人,不忠不孝、作奸犯科、道德败坏、撒谎骗人就都是坏!”
  “那如果是善意的谎言呢?或许人与人不能完全坦诚,是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愿意被人知道的小秘密。”
  林婉断然回答:“我不认为有什么善意的谎言,就像我……曾经也对父母撒谎,所以被揭穿的时候,哪怕挨打挨骂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出的事情负责任,不能因为一句善意的谎言就掩盖一切。”
  董翼凝视林婉细致的面孔出神,她的皮肤不着脂粉却依旧白皙晶莹,浓黑茂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卷发直垂到腰上,这样的女孩几乎生活在童话世界,从小受着最正规的好家教,书本与学校的教育也全是正面引导,看悲剧爱情片会哭,看流浪动物的报道也会哭,她的世界观和许多人都不一样,除开白就是黑,又因为一直被宠着,所以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可耻而无畏的天真着。可是自己,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份纯净,所以毫不迟疑地接下她父母手中的接力棒,继续娇宠着她?
  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微微一笑:“我保留意见,就像你说的,如果能把坏人一直做下去也算是个人物,谎言如果永不被揭穿,持续一辈子也就不算谎言了,对不对?”
  林婉还想再说,他已经一伸手把她揽了过来,温柔说道:“来,乖乖坐好陪我看会电视,我难得有时间看这些。”
  人逢喜事精神爽,林婉突然变成了小白领,不用在公司里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几乎有点不适应。最让她高兴的是不用再穿前台制服可以穿自己的衣物上班,她兴致勃勃地拖着苏可陪她去SOGO百货买衣服,开心得像一只鸟。试了这个试那个,这个牌子说老气那个牌子又嫌太花俏,总之兴奋得一塌糊涂。
  苏可鄙视她,说她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小人心理。
  林婉心情大好,不跟她一般见识,把卡上的钱刷光才心满意足的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店门。
  苏可啧啧摇头:“你好样的,可是下月伙食怎么办?”
  林婉逛得饿了,走去商店门口买烤得喷香的热狗吃:“老话说得好,出门靠朋友,在家吃父母。”她嘴里塞着满口香肠,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好吃,你怎么不要?减肥?”
  苏可横她一眼:“当街吃这个很难看,好像咬着生殖器,有碍观瞻。”
  林婉噗一声把热狗喷了出来:“你……你……”她被呛到,又羞恼,脸涨得通红。
  苏可得意洋洋地继续往前走,林婉愣了半晌追上去,拉住她:“苏可……我问你个事。”
  “什么?”
  “刚刚在你包里拿纸巾看到一盒烟,是不是哪个同事不小心放进你包里?”
  苏可说:“不是,我自己买的。”
  林婉痛心疾首:“你堕落了,讲黄色笑话还抽烟。”
  苏可一呆,轰然笑出声来:“还不至于那么快。”
  “可是为什么要抽烟?只有坏女人才那样。”
  “工作累,心情烦,如此而已。”
  “总是对身体不好。”
  苏可叹口气:“如果我也有让我白吃的父母或许不至于抽烟。”
  林婉默然半响:“可是你有我,以后还会交男友,然后跟心爱的人结婚有自己的孩子家庭,现在就灰心是不是太早?”
  苏可说:“谁能靠得住?我是我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年据说也疼得血肉模糊,可是从我爸爸不再给赡养费开始我的名字就变成‘讨债鬼’,一叫这么些年,再跟她一起生活我怕自己会忘记姓苏名可。”
  林婉一阵辛酸,她说:“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我绝不会变,有我一口饭吃你就不会喝粥。”这句话是她头天晚上看电视时听到的,一激动不知怎的就说了出来。苏可向来对她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嗤之以鼻,她说完就做好了被耻笑的准备。
  但是苏可呆呆望着她,好一阵也不讲话,突然伸手在她乌黑的长卷发上抚了抚:“实在长得聪明伶俐,怎么就是个这么实心眼的傻孩子呢?”
  林婉觉得似乎是一种赞美,呵呵傻笑着看她。
  “笑笑笑,就知道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能活的这么单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边人来车往,身边有许多身着华服的俊男美女经过,衣香鬓影富丽繁华,苏可把手探进她的臂弯:“你看,雁城是个多么美丽腐败的城市,我们从毕业开始听到长辈讲得最多的话就是社会是个大染缸,不要轻易被污染,可既然要生活又怎么可能始终白得像张纸?不过林婉,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十年以后你依然像今天一样透明。”
  林婉皱着眉头说:“我才不要,那样显得很傻,很容易被骗。”
  苏可沉思一会:“善意的欺骗不会比残酷的真实更可怕,我宁愿妈妈小时候告诉我,爸爸是因为工作关系去了外地所以很久都不会回来,总好过她天天哭诉他去了那个骚货家里抛弃我们母女。那个时候我希望谎言能够代替她的泪水和诅咒,可是我妈的谎言太矜贵,她甚至都懒得骗我。”
  林婉连忙说:“那是个例,还是不要撒谎的好。”
  苏可笑了笑:“可是你不也对我撒谎?”
  林婉急了:“我哪有,我从没骗过你。”
  “你借口自己买大码数送给我的衣物,我可不会忘记,你再笨,也顶多错一次,怎么可能四年时间买错上打?还有第一次面试时你送我的套装也是你用积攒的压岁钱买来的对不对?还骗我说是阿姨送你的毕业礼物。”
  林婉支吾了半天:“你人漂亮能力又强,我指着你以后平步青云知恩图报呢,有企图的。”
  她们手拉手在冬夜的街头漫步,显得画面唯美,两个女孩同样的长发杏眼、面庞俏丽,这样青春美丽的少女顿时引来不少男孩侧目,甚至有人对她们吹起口哨,苏可不屑地看他们一眼:“林婉,我们这辈子都要做好朋友,共同进步,飞黄腾达,可不能像那些小混混的模样。”
  林婉大力点头:“嗯!”
  “不欺骗不隐瞒,有什么东西都可以一起分享,除开牙刷。”
  “那当然。”林婉理所当然地回答,可是过了一会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如果我们喜欢上同一个男人怎么办?”
  “跟你说过一百次,我不相信爱情。”
  “那也总会有看得上眼的男人。”
  苏可想了想:“先到先得,后面那个再眼馋也只能推波助澜不能兴风作浪。”
  林婉嘻嘻笑了:“一定哦!我比你漂亮,你吃亏吃定了。”
  “切,明明我比较漂亮!那我们拉勾!”
  林婉配合地把尾指伸出去,想了想,突然又缩回来:“不拉这个……这是小孩子玩意,作不得准的。”
  苏可莫名其妙:“你又发什么神经。”
  林婉把脚下的小石头踢到天上,别扭地不肯讲话。
  她想起了令人丧气的唐进,他们最后分别的那晚,他也说:“拉勾哦。”她傻傻地回答:“好啊。”然后开开心心地把手伸了出去。最傻,世界上的人只有她最傻,别人说什么她都信,好好荡气回肠的爱情到她这里就成了被人耻笑的话柄。比这更傻的是她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只要别人说的话着得上一点谱都能轻易骗倒她,而且看来这辈子也没什么希望能改变。
  “还是……不要拉的好。”她闷闷地说:“那个东西靠不住。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了……反正……我是不会骗人的,也最恨别人骗我。”

  第五章
  林婉的文秘生涯比想象中要顺利,这里没有像恶后般的上司欺负她,也没有人会无理地派给她冗杂的粗活重活,她只需要每天对着电脑打大堆文件,在别人眼里看来枯燥无聊的工作,她却能自得其乐。
  “难道,我就真的是个只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偶尔她也会对自己这么快乐的安于现状黯然神伤。刚出大学时曾有过一丁点的雄心壮志似乎很快就要消磨殆尽在整理不完的大堆卷宗里面,虽然说那些所谓的壮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外乎看多言情小说和韩剧的女孩的玫瑰色梦想,先做出色行业精英然后遇到骑白马的王子,展开轰轰烈烈的爱情,其中又有波澜无数,最后佳偶天成。但现实总是残酷,她的周围没有善解人意骑白马的王子,只有令人惧怕得几乎窒息的董翼。
  林婉从来都不是个太有骨气的人,从接受处分的那天开始,她见到老板气都不敢喘,可偏偏她现在的办公室是董翼出入的必经之地,无巧不巧的是她的座位还靠着过道,几乎每天董翼路过她身边时衣角都能擦到她的桌子。她胆子小,只要听到董翼的声音就惴惴不安,若是发现他的身影更是直接把面孔贴到键盘上,珊瑚般的面颊上都没有了颜色。林婉觉得自己像是古代的宫廷大臣,做错了某件事情得罪皇帝,皇帝可能因为当时心情好没有严惩,但或许三年五年后记起来,看着那个人不顺眼就会把他灭掉,真是伴君如伴虎。
  她有时候会认真计算年龄,今年二十三,交满十五年养老保险以后到五十五岁便可以拿退休金。
  “我决定认真工作十五年,然后就等着拿退休金颐养天年。”她对苏可诉说理想。
  苏可勃然大怒:“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混吃等死?”
  林婉说:“这跟念书有什么关系?我们学到的高等函数几时在生活里用过?用的最多的也还是小学的九九表。如果念书真的这么有用,为什么不教我职场生涯,识忠辨奸?这些东西实际得多。”
  她老是掌握不了什么时候该真笑什么时候该假笑,矜持与开放的时刻也统统搞错边,经常会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可是再辛苦也还是要努力学习,一个人的天真如果比常人要多一倍,那么从单纯变得复杂的过程也比常人要艰辛一倍,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日渐成效。
  比如有次董翼中午吃完饭从外面进来,看到林婉一边吃盒饭一边对着电脑打下午开会时要用到的文件。听到有声响,她头都不抬迅速一伸手用桌面上的报纸覆住饭盒,另一只手往嘴边一抹,嘴唇抿一抿,简直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动作异常娴熟,显然已经试炼了多次。
  人力资源部规定,办公场所不得用餐,因为中央空调的关系,会使空间产生异味,又担心招老鼠和影响公司形象。董翼蓦然一呆,他对管理部门呈上来的长篇制度总是大笔一挥就签字,从没考虑过下属员工的特殊情况。中午用餐时间一个半小时,看似充裕,但如果有紧急情况小职员通常只能囫囵吃几口饭或者就一直饿着。像林婉这样阳奉阴违的只怕不在少数,只是他没想到单纯如她也能够这么快学会。
  这个女孩就像一个擦得铮亮的透明水晶杯,晶莹剔透,一眼便能望穿,甚至能通过她望到对面的世界里去。有时候他经过她的身边,看见她对着电脑笑,一脸灿烂明媚,便忍不住装作有事好奇凑过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开心。
  一般都是些极小的事情,或许是保存一个excel文档,后缀名是xls,她忘记把输入法转换成英文,因此自动生成了汉字的‘祥林嫂’;又或者帮助人力资源部整理来参加复试人员名单时,她发现一个人叫‘阮中华’另一个叫‘何白沙’(一种烟),她就会奇怪地问同事是不是人力资源部在做名烟大赛,或许还应该有一个叫大前门的人来应试。
  每每这种时刻,董翼看着笑得灿若春花的她总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认得的人数不胜数,有成功的男人也不乏活泼漂亮的女孩,却似乎没有一个真正开心,能使他们开心的东西非常明确,金钱、地位、权利、美色,而即时得到了,也还是不满足。贪婪!这些都是贪婪所致,因为贪婪所以人类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满足,越来越不容易快乐,像林婉这样没有被大都会风气玷污的人已经少之又少。
  他倚在办公室门边想,或许这些管理制度是否也要适时灵活地变动一下?
  林婉这时已经把头抬了起来,看到是董翼不由得一脸呆相,过了一会方才慢慢浮现出仓皇狼狈。董翼看着她,她仰着头,一张脸如同初雪般洁净,目光很纯但是显得有些惊恐,他暗笑了一下,这个女孩怕他好像怕鬼一样。
  “你去吃饭吧,吃完再回来做。”
  林婉嗫嚅回答:“下午开会等着要。”
  “其他同事呢?”
  “吃饭去了。”
  “那为什么剩你一个人?”
  “噢……”林婉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
  董翼看她局促的为难着,伸手把文件接过来:“去吧,我来弄。”
  “啊?”
  “我也会打字的,只不过慢一点。”董翼微微一笑。
  “哦。”
  林婉默默收拾好文件递给董翼,她不知道这事换成任何人都会死命推辞,董翼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可见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林婉的心却是砰然一跳,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笑过,不在前台似乎也省了平日要故作虚文的礼貌,他变回原来的严厉严肃,一个久违的笑容比千金更加珍贵。她不算虚荣,却也不是一点都不虚荣,老板年纪可以做叔叔,但总归是个很帅的叔叔,对她笑也总比天天板着脸好。
  林婉在员工餐厅三口两口吃好了饭赶回去,她在董翼的办公室面前探头探脑,犹豫着是在打开的门上敲两下还是直接开口打招呼。
  董翼低着头对电脑打文件,不抬头却像是二郎神一样额上都长了眼睛:“进来吧。”
  林婉有些忸怩地走了进去:“麻烦您了。”
  董翼点点头,把文件拿给她:“我弄好的部分会用网络邻居放到你的电脑下面。”
  “谢谢。”
  “可能会有错别字,你检查一下。”
  想着给精明的董翼改错别字,林婉有点想笑,又忍了回去。
  “你们打字怎么会又快又准确?”看她规规矩矩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面前,董翼忍不住问。
  林婉说:“练出来的吧,我聊qq和msn比较多。”她忽然想起公司规定上班时间不能聊天,连忙又补充:“那个……上班不聊的。”
  董翼微微低下头,嘴角轻轻弯起来:“好了,没事了,你出去吧。”
  林婉哦了一声,拿着文件转打算走,董翼又叫住她:“对了……”
  “呃?”
  “上次那个花……谢谢你,很漂亮,眼光不错。”
  “花?”林婉看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刘经理从礼品公司订的,送来之前我没看到。”
  她站在空调出风口的位置,暖风吹到脸上,有一点点热,额角边细密的发丝飘动着抚到脸上,又有点痒,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董翼咳嗽了一声:“那……也不错。”
  林婉直觉知道自己又讲错了话,其实她应该回答‘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或者换成‘您喜欢就已经是对我是最大的感谢。’之类的也不错;更或者回答‘不知道您喜欢什么花,下次我可以继续为您准备。’——当然如果这么说话时眼神中应该带有一点风情万种的神情。
  总是……错啊,说多错多,下次要用胶带把嘴封住,她自暴自弃地想。
  但是显然董翼的承受能力很强,他接下来的话让气氛没有继续尴尬下去:“我觉得办公室里有植物挺好的,显得很有生气的样子,我也想养一盆,你认为什么比较好?”
  林婉想了想:“仙人掌!”
  董翼一愣:“仙人掌?”
  “嗯,容易打理又防辐射,办公室养最好不过了。”
  “可是……我在别的公司看见很多招财树、富贵竹什么的。”
  林婉说:“办公室空气不流通,又经常晒不到太阳,养那些的话叶子容易黄,会很难看。如果是为了名字图好兆头也没必要,要是养招财树富贵竹真能发财,那花店应该最赚钱了。”
  董翼怔了怔,她理直气壮得很有道理:“那就仙人掌吧——你去找间花店,给每个员工桌上都订一盆。”
  林婉第一次见识到权利的魅力——虽然只是订花。
  凌翼地产要订大量盆栽植物的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许多鲜花店打电话给她,她怕自己会动摇,飞快地联系了家门口的一家花店。那间花店的主人是一对县城的小夫妻,带着三岁的女儿在雁城开了间小小的店,林婉时不时会去帮衬。他们家的女儿长得实在不怎么漂亮,腿短肥硕,有点像女版的蜡笔小新,但是在父母的眼里她是最漂亮的,经常抱起来问林婉:“我家闺女漂亮吧?”
  林婉这时总是快乐的回答:“好可爱哦。”在她感觉里,可爱不等于漂亮,不算是假话。这对可爱的夫妻有个可爱的女儿,生意却做得不可爱,经常为每月高昂的店租摇头叹息,林婉订他们的花有种劫富济贫的自豪感。花店夫妻感激她,额外送了她一小盆芦荟,她开心接受之余,又很担心这算不算受贿。
  林婉把仙人掌一一分送到同事桌前,又搬出特地给董翼挑选好的送去他办公室。
  董翼看了看那盆仙人掌,微皱眉头:“怎么这么丑?”
  林婉一呆:“丑吗?这是最大的一盆。”
  董翼说:“要那么大干吗?这东西又不能吃。”
  林婉讪讪回答:“可是您办公桌大啊,这样比较衬。”
  董翼说:“我不要巨无霸,我喜欢比较精致一点的,你桌上那个不错,我们换吧。”
  林婉说:“我那个是芦荟。”
  董翼很奇怪:“你不是建议买仙人掌,为什么你自己的是芦荟?”
  林婉有些脸红,不好意思说花店老板娘特意交代她芦荟可以美容,让她养肥了把叶子切下来贴脸上:“那我跟您换好了。”
  她恋恋不舍的把自己的芦荟拿进董翼的办公室,董翼看她表情突然笑了:“逗你玩的,你留着吧。”
  他的酒窝又显出来,林婉发呆呆地看着他,这么冷峻的男人会逗她玩?真不可思议。
  她回头对苏可说:“我觉得我们老板有些奇怪。”
  苏可冷冷地睨她一眼:“你又觉得那个给你处分的老男人喜欢你了?”
  “哎,不是啦。”
  “知道就好,那种男人看上你的机会比你被恐怖袭击的机会更低。”
  林婉不服气:“我很差么?从小到大人家都说我漂亮。”
  “人家要的可不是脸,是脑子!”
  林婉悻悻说道:“你才不要脸。”
  她有自知之明,董翼那种精明强势的人不可能爱上她,她也不会喜欢董翼,但是从此见了他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他又开始每天见到她微笑了——只要他一笑,她的心就像小鹿似的跳个不停。
  林婉终于转正了,她现在开始拿2500的月薪,荷包的丰盈让她非常自豪,当月还分别买了礼物送给父母和苏可。
  苏可说:“看你这架势不知情的人以为你月薪25000。”
  林婉志得意满:“会有那么一天的。”
  进凌翼地产的第五个月是公司创立纪念日,公关部和人力资源部合力策划了一次大规模的外出郊游活动,地点是雁城城郊有名的玫瑰园温泉渡假山庄。时值旧年年末,正是天寒地冻时期,活动时间两天,泡完温泉就开始享受春假。虽然对刘露露没什么好感,林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错的活动,那个像狐狸一样的女人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以前参加这种大规模的团体活动都是跟同学一起,大家年龄相当,差不多的不懂事,她只是更加懵懂一点,所以也不必担心讲错话,这次则是跟前辈们一起。林婉谨小慎微,尽量让自己做到少说多吃,所谓说多错多,她已经能够逐渐艰辛地明白其中的道理。
  玫瑰园山庄地处南郊风景秀丽的山脚下,占地广阔,大概有二十栋各式各样的别墅错落隐没在绿色的灌木中。大家落定以后首先开始分配房间,凌翼包下了山庄最大的一栋别墅。这栋别墅是典型的日式风格,仿照日本箱根温泉设计,上下三层,第一层是餐厅与浴池,浴池又分为混浴池和男女分开的独立式浴池,第二、三层则分别是男女职员房间。
  林婉对男女同事之间的混浴感到震惊,公司本部人员倾巢而出,全都聚齐,虽然大家都会穿泳衣,虽然制度上说要团结友爱,可这么坦诚相待了往后见了面多不好意思。
  业务部的谭珠美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也不看看是发起活动的谁,刘露露的身材有足够本钱显摆。”
  “虽然这样……可是……”
  “可是什么,快过来拿钥匙,我们说好要一间房哦。”
  女人天生比男人麻烦,关于房间的分配问题大家叽叽喳喳了好半天。公司老员工早已互相挑好了自己的室友,和林婉同时新入职的这批却还有点分歧。分配过程中林婉笑逐颜开,她不知道自己人缘如此之好,新同事竟然都要求与她同住。最后还是谭珠美把她抢下来:“我们早已经讲好的!”
  林婉歉意地向大家笑笑,准备跟着谭珠美走。
  “不行!剩下两间房,一个三人间一个两人间,你们住了两人间难道我一个人住三人间?”刘露露挡住她们。
  谭珠美横她一眼:“你找人合住好了。”
  刘露露对她怒目而视,这次活动的主策划人是她,但是分来分去,竟然把她分落了单,而且也没人主动说:“刘经理你跟我一个房间吧。”真是让她面子上过不去。
  谭珠美跟刘露露不在一个部门所以不吃她跋扈的这套:“还是检讨一下平日自己的做派吧,得瑟给谁看!”
  “你说什么?”
  林婉虽然也不喜欢刘露露,但看她们几乎把争辩变成了争吵,还是站了出来:“算了算了,我们三个一起住三人间好了。”
  她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两个人进了房间:“快过年了,大家喜气一点嘛,呵呵。”
  三个女人住一起是非特别多,连洗手间梳妆台上摆放的化妆品也成了攀比场,林婉看着刘露露把一整套瓶瓶罐罐从特制的箱子里拎出来忍不住咋舌:“好多啊,出来才两天全部带着会不会很重?”
  刘露露横她一眼:“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我还没全带上呢,这里只是眼霜、美白精华、水、日、晚霜、颈霜,我还是比较喜欢资生堂,日本保养品比较接近亚洲人的皮肤——林婉,你用的什么牌子?看你皮肤好像还过得去。”
  林婉好脾气地笑一笑没有回答,她的包里只有一盒四十块的玉兰油滋润霜,她与刘露露年纪相差四岁,但是在生活待遇上两个人差了四十年,一个已经赶超英美一个还停留在解放前。也不是买不起,林妈妈用的也全部是好牌子东西,只是对林婉来说用玉兰油年轻的皮肤吸收已经很好,何必给自己去找那么许多麻烦。
  谭珠美蹦蹦跳跳地进来,把自己的化妆品摆到刘露露旁边:“哎,要是我有钱买整套资生堂就好了,也许能从东施变西施,跟刘经理一样。”
  刘露露毫不示弱:“我建议你用SK2,那种产品适合年纪大或者皮肤特别差的人用。”
  林婉看着面前两个像斗鸡的女人觉得头都大了,她叹了口气,早知道不如把双人间让给她们两个,自己一个人去住三人间。
  谭珠美来自西南省份,是个少数民族的女孩儿,皮肤有点黎黑,但是五官俏丽,一双眼睛狭长媚秀,性子热情又直率。她来公司时间虽然短,业务却做得很不错,不过她在公司口碑并不好,经常有风言风语说她以色为饵。林婉少年时代吃过流言的苦头,对空穴来风尤其痛恨,她不理会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和珠美的关系颇为不错。
  三个人的空间,唯一能打圆场的就是她:“你们两个皮肤都好都好,不管用什么……呵呵。”她尴尬地笑着,杏眼弯成了两轮小新月。
  不过话说回来,这算是她极少机会近距离的接触刘露露,仔细一看这女人还真是长得挺漂亮,尤其鼻子,娟秀挺直,林婉对自己的五官最不满意的就是鼻子,总觉得翘翘的有点小家子气,她由衷地赞叹:“刘经理的鼻子真好看。”
  刘露露有些得意:“是么?”
  “嗯!”林婉点头:“简直像做过一样。”
  刘露露面色大变:“你才做过呢。”她转身大步走出卫生间,还砰一声大力把门惯上。
  林婉莫名其妙:“她怎么好像生气了?”
  谭珠美噗一声笑了:“林婉你故意的对不对?平常看你憨憨的,没想到说话还真一针见血,呃,对她就应该这么不留情!”
  林婉茫然地看着她:“我怎么了?”
  “她的鼻子一看就做过的,还用说么。”
  林婉的脸一下垮了下去:“……是么?”
  林婉走出卫生间,看刘露露在忿忿地收拾衣物,她轻轻咳嗽一声,刘露露眼光刷一下扫向她,像是淬了见血封喉的暗器。林婉心中惊跳一下,直觉这房间是呆不下去了,如果现在厚着脸皮去跟刘露露搭讪道歉一不小心再讲错话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她对谭珠美说:“不如我们下去泡温泉吧。”
  “现在去?马上要吃饭了。”
  泡过再吃啊,泡澡以后毛细管舒展,人会有一些倦,那时喝一点酒再吃饭最好不过了,日本人都这样的。”
  “小小年纪讲大话,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
  “嗯。”
  “真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谭珠美有些艳慕,刘露露也停下手,侧耳听她们谈话:“你在日本泡过温泉?还去过哪里么?”
  “还有些别的地方。”林婉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她是独女,家庭条件优越,知识分子家庭日常以节约为本,但是父母从小花心思栽培,林教授信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每有假期便举家在国内旅行,大一点时父亲如果出国做学术交流也会带上她,在她看来这些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林家家教是,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气质是穿在身上,不需要把去过哪里、穿什么牌子的衣物向其他人炫耀。只是培养方式虽好,天生的性格却改不了,林婉身上没有那种后天培养出来的泱泱大气,她像块奇异的变种海绵,只能吸收自己认为好的东西。
  “去吧去吧。”她拉住谭珠美的手腕,一楼大厅金碧辉煌地势复杂,很可能不小心就会迷路。
  谭珠美噢一声把她手甩开:“痛。”
  林婉有些诧异:“我没用力啊。”
  正说着珠美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看了看电话号码,眉头微微皱起来:“你去吧,我不去了。”
  “又是男朋友?你们一天通多少个电话啊?刚一路上看你发短信。”林婉羡慕又嫉妒,一双剪水般的眸子眨了又眨。
  珠美显得有些烦:“我有点事,你先去。”
  林婉悻悻的拿着浴袍泳衣下楼,别墅外面飘起了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一到下雪的日子她就觉得自己渺小而寂寞。珠美似乎在与男朋友吵架,真是令人羡慕。哪怕经历过椎心泣血惨烈的失败,她也始终对美好的爱情充满憧憬。据说已经有三个孩子的维多利亚与贝克汉姆到现在每天都要通十几个电话,谭珠美与男朋友已经同居,但是看样子电话量也不少;而她,连个能煲电话粥的男人都找不到,想为中国电信事业做贡献也没机会,甜蜜争吵的桥段更是没有。
  她忍不住哀叹,一呵气变成大朵白雾,像是凋零散落的白菊花。朱丽叶殉情的时候十四岁,林黛玉吐血而亡时十五岁,明年就要满二十四岁像鲜花一样的自己为什么就没有爱人呢?难道自己是颗蒙了尘的珍珠,就没个明眼人看到?其实说身边没有追求者是假话,也有不少人说她,你也不要太挑啊,她不承认自己挑,可是总不能将就对不对?白马王子再少,也不能用骑白马的唐僧混淆啊。
  心情一烦就忍不住骚扰苏可,她给苏可打电话:“苏可,我跟你讲啊……”
  苏可说:“你不是公司有活动去泡温泉么?”
  “对啊……”她叽叽咕咕地对着电话发表感想,最后总结:“你说我怎么就没有男朋友呢,我都快二十四了,实在不行的话,来个唯美悲剧也凑合啊,哪怕失忆、得白血病我都能接受。”
  苏可不耐烦得很:“别吵我,你自己去玩游戏,要不拿着电话走,看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男人。”
  “那怎么行,万一是厨师怎么办?花匠怎么办?清洁工怎么办?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不负责任这么不耐烦,你在干什么?”
  苏可火冒三丈地说:“妈的,不知谁在楼道口写了1203的娘们,我想日你!”
  林婉一怔:“1203不是你现在租的房子么?”
  “就是啊!”
  “性骚扰!快去找物业管理公司,看有没有录像监控。”
  “有个屁用,丢了东西去找他们可能还有人理。”
  “都说了裙子别穿那么短,你看你看,来事了吧。”
  苏可郁闷地回答:“我裙子长短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那你怎么办?用什么写的,好不好擦?”
  苏可说:“我才懒得擦,好像我怕了他!我拿笔在底下加了句,回去日你妈!”
  林婉大吃一惊,啊了一声,一抬头又啊了一声,她已经下到一楼,本来就没什么方向感还要一边打电话一边东转西转,顿时发现自己迷了路。本来要去的应该是女浴室不知怎么的就来了混浴池,她正要琢磨怎么退出去,旁边一扇门突然开了。
  只穿了条泳裤的董翼手中夹着根烟,臂上搭着件浴袍从那扇门后面的男浴室走了出来。
  一直到吃晚饭时林婉都没能从适才的惊骇中缓过神来。
  那晚公司应景地吃日本菜,餐厅异国风情浓郁,木质桌椅、木质雕花格窗、脚下还有个大型玻璃鱼池,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水里游弋穿梭,煞是好看。同事们喝着清酒吃着生鱼片划拳嬉闹,热闹非凡。林婉无心恋栈,嚼蜡似的咬着一团三文鱼寿司,脑子里神奇的浮现出李清照一首诗情画意的词: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首词用来形容刚刚尴尬的场面实在是在应景不过了。
  见到几乎全裸的董翼瞬间,两人一起呆住,林婉张大了嘴,手中的浴袍泳衣掉到地上。她一羞一怔,第一个反应是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觉得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她就是走到天边,董翼也不可能把她林婉认错成刘露露,还不如大方爽快点。她告诫自己,这时候不能显出没见过市面,于是又转身,仰头望天,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早啊。”
  接下来的一刹那她开始打心底里崇拜董翼,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只有真正的大人物才能遇事这么脱俗这么临危不乱,面对混乱只穿着一条黑色泳裤的他竟然能先镇定地把浴袍披上、镇定地系好带子,然后镇定地弯腰捡起林婉掉落的浴袍递给她:“不早了,要吃晚饭了。”
  他举止淡定,语气平静,简直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婉一脸笑眯眯,全身神经却绷紧,故作优雅状接过衣物:“呵呵,呵呵,对,晚饭。”她抓了抓头发,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那我去吃晚饭了。”
  董翼在背后叫住她:“等等……”
  林婉大吃一惊,不敢回头:“啊?”难道他想要索赔?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啊。
  “那边——是男浴室,里面还有人。”
  “哦,是么?谢谢。”林婉微笑着掉了个头,灰溜溜地从他旁边蹭过去,她微抬眼角轻瞥,一发现已经经过了他身旁,便突然发足狂奔,好像后面有鬼在追。
  林婉跑得丢盔弃甲,耻辱的听到身后的董翼笑出了声。
  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日就好了,林婉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想,或者她胆子再大点,能够杀了老板灭口也不错,最好就是有外星人从天而降给董翼洗脑,让他忘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可是人生总是不如意的,她幻想的种种一样也没有发生,偷眼看过去,董翼正神清气爽好端端地坐在首席位置,惬意地吃着西京烧,偶尔还会停下来抿一口清酒吸一阵香烟。
  林婉叹息一声,在这个即将要踏入新年的夜晚,每个人都显得这么喜气欢乐,悲伤的只有她,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与“高贵优雅的美女”这几个字彻底没了缘分。
  身边的刘露露用手肘撞她一下:“你的脸怎么一直这么红?很热么?是不是温泉泡太久,毛细血管破了?”
  林婉咬着嘴唇不吭声,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是热,是羞,而且还不是娇羞的羞是羞愤的羞。如果今晚她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因为羞愧而死去的人,墓碑上会写什么?
  一个因为无知所以无畏的女人,一个与裸体老板狭路相逢也不知躲避的女人。
  她突然冲刘露露发起了脾气:“公司举行活动干吗要来泡温泉啊?”她忿忿地夹起一块寿司塞进嘴里:“还吃寿司!不就是个糯米团子么?崇洋媚外!公司门口小摊子上一块钱能买三个!”

  第六章
  吃完了晚饭,大家纷纷散去,在寒冷的夜晚里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喝了点酒,兴致高涨,于是有邀朋结友泡温泉蒸桑拿的、有打麻将唱卡拉ok的、还有兴致来了要出门赏雪的,总之是一片热烈的凌乱。
  林婉被下午的事弄得没了心情;谭珠美跟男友发了一天短信打了一天电话,争吵似乎愈演愈烈,已经完全没了兴致;刘露露则是没人邀她结伴,又抹不下面子硬凑过去,三个女人黯然神伤的回了房间。林婉在房间的镜子里打量三张灰败的面孔,觉得这个房间的风水真是糟透了。
  她拣出睡袍,无精打采地说了句:“我去洗澡。”
  刘露露奇道:“不是泡过了么?怎么还洗?”
  林婉支吾一声:“我爱洗澡啊。”为了表示心中没鬼,她还顺口哼起范晓萱的洗澡歌,我爱洗澡我爱泡泡……
  她洗完澡出来,穿了件HELLO KITTY的棉睡裙,一把湿漉漉的长卷发直垂到腰上,像个洋娃娃:“咦,怎么没看到风筒?”
  刘露露正在看韩剧,随口应了一声:“不在卫生间墙上挂着么?”
  准备去拿风筒的林婉一眼扫到电视屏幕突然不动了:“对了,今晚有超级女生的歌友会!”
  她头发也不吹了,飞身扑到遥控器上面,一下扭到自己要看的台:“超女超女!”
  刘露露看着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刚打算流下第一滴眼泪,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打断了,她大怒:“搞什么鬼!超女那么无聊的东西都看!”
  对超女的热爱让林婉变得勇敢无比,甚至敢于反抗,她抱着遥控器不肯松手:“我不管,别的什么都不跟你争,反正我要看超女!”
  “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男不男女不女,那是中性美!”
  一直在用大拇指谈恋爱的谭珠美突然大喝一声:“别吵了,烦死了,跟小孩子抢什么电视啊,你就给她看嘛。”
  看来珠美与男友失和,心情欠佳,这个时刻的人发脾气都特别理直气壮,刘露露气恼地不再争抢;“怎么就跟你们住一起,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你看。”
  林婉眉开眼笑,能看到偶像做做小人又有什么关系。
  节目中途插播广告,她抓紧时间拿干毛巾擦头发,看着发了一天短信的珠美忍不住好奇:“你们怎么每天有这么多话讲。”
  珠美说:“谈恋爱就这样,恩爱的时候话多,争吵的时候话也多,到没话说的时候就分手了。”
  林婉一听到爱情两个字就眼冒红心,变得很八:“讲讲、讲讲。”
  “讲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怎么恋爱的啊?他是雁城人,你是西南人,两个人隔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在一起?”
  刘露露瞥了她一眼:“林婉,你改行做狗仔了么?”
  林婉腼腆地笑了:“当听故事么,刘经理,你好像也没男朋友,咱们一起听听取取经。”
  刘露露显出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女人的天性让她不得不好奇,嘴巴和耳朵的反应也不一致:“我才懒得听呢,不如看电视。”
  “你不听我听,珠美……”面对林婉热切的期盼,珠美有些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笑了:“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美好……”
  她把头靠到床上靠背上,秀媚的眼里闪现一丝对往事的缅怀:“那时候他刚大学毕业,签了家公司,被派到我们那个小城里实习。他们公司宿舍在我家隔壁——我家开了间小杂货铺,他第一次看到我之后,就每天十多次来买东西,打火机、烟、毛巾、牙刷,只要我们家有的,他都买了个遍。”
  听听~听听,多么令人心动的开头啊,林婉热血沸腾,从自己床上一脚垮到珠美身边:“然后呢?”
  “然后?”珠美把手机拿在手中转圈圈:“然后就是热烈追求咯,说是自少年起就喜欢神秘热情的异族少女,天天送花,在我门前等,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结婚、生孩子……”
  刘露露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说不听的话,切了一声:“你就这么信了?然后被骗到雁城来?”
  珠美说:“哪里是骗,我们那边的风俗气候他完全不习惯,怎么生活?”
  “可是……”林婉有些迟疑:“你也从没离开过家乡,你也不习惯雁城啊。”
  “就是,凭什么只有女人为男人牺牲?”
  林婉觉得自己打了自己嘴巴,这么美丽的爱情怎么可以怀疑,她连忙补救:“对!不能说是骗,这是爱情的伟大力量,夫唱妇随,为了爱人,千山万水也只是脚下的一条小沟渠。”
  她看了看脚下,有些遗憾,自己身边不止没有小沟渠连下水道都没有,不过她很快又有一个疑问:“你家里难道同意你跟个不熟的男人走那么远?”
  珠美摇摇头:“哪里会肯,我爸说如果我要走就打断我的腿,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林婉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和所有爱情故事中一样,爱情的鲜花不会绽放得那么顺利。
  刘露露煞风景地说:“不管你家里反不反对,反正你现在人已经在雁城了,不肖女。”
  珠美说:“我们那里本来就不像汉族人有那么多规矩,以前我不住在市里还住寨子的时候,哪家的后生看上了妹伢就去她家门口唱山歌,整夜整夜地唱,我们那的山歌可好听呢,唱得人脸红……一直唱到女孩儿出来,两人好上了以后女方把自己绣的荷包送给他就算结亲了。”
  她叹了口气:“哪像大城市,还要看对方的房子车子票子,是不是名校毕业,家里父母是否能给到帮助。不过我妈还好,走的那天,她和我哥一起到车站送我,塞给我一些钱,让我结了婚再回来,只要我过得好,那时我爸就不会说什么了。”
  林婉突然觉得自己出生不好,大学教授的父亲政府部门的母亲,说起来很好听,其实跟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父母根本没法比嘛,她的双亲一向清明廉洁,在读书和工作问题上除开教育就没给过一点实质性的帮助,这么一说起来还真不如那种鼓励女儿恋爱自由的父母。如果那时候父母同意她和唐进来往,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得后来那么凄惨。
  她怀着无比憧憬的心情说:“所以你就这么跟着来了?真浪漫。”
  “嗯。”珠美点点头:“抛弃了父母家人,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到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陌生地,只为了跟他在一起,只为了跟他长相厮守。”
  “真好……”林婉叹息,真是太勇敢太壮烈了,这才是她心中的完美爱情啊,为了爱,不惜牺牲一切,只要对方一个微笑就能奉献出所有。
  “真蠢……”刘露露唾弃:“你也太疯了,牺牲这么大。”
  林婉不理会她的打击:“可是他对你好么?很好对不对?”
  珠美飞快回答:“好!怎么可能不好,好得不得了。”
  似乎为了说服同室的女孩,她继续补充:“他那个人特别有志气,不愿意靠家里,所以我们现在在外面租房子单独过。以前也是个少爷呢,现在和我一起努力工作,我图的就是将来。”
  刘露露简直像是彻底的爱情破坏者:“这也值得你感动?一个男人把你从老家骗出来,让你放弃一切,然后你们一起赚钱养家,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难不成他还要你养?”
  林婉急了:“刘经理,你能不能说点鼓励的话?”不过她想想刘露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那……珠美,还有呢?”
  珠美说:“去年,我们有段时间特别穷,几乎都快揭不开锅了,可是我生日他还借钱买了个手机送我。我劝他回去自己家里住,他怎么也不肯,说不管多么难,死都要跟我在一起。”
  她忽然轻轻哼起山歌:“妹在山脚住哎,郎在坡上望哟,心里头想妹妹哟,晚上你栓好狗哎,莫让它咬伤哥哥的脚哎。”
  多动听啊~~林婉完全沉醉在异族纯朴的爱情故事理,世界上果然有尾生那样的痴情男子,在下雨的夜晚等待自己的情人,等不到,毋宁死。
  以前她一说到爱情至上的论调,苏可就用鄙夷的口气嘲笑她。
  她不服气:“既然不相信爱情,你还看什么言情小说和爱情剧?”
  苏可说:“因为知道那是假的啊,我当童话和搞笑片看。”
  “你不认真谈恋爱怎么知道那是假的?”
  “就因为没有真的所以我才看假的。”
  她们为了这个问题争论不休,简直像是正方和反方在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却始终没有结果。苏可认为爱情是世上万恶之源,因为空虚,所以人类幻想世界上有一样叫爱情的东西;而因为这个无知的幻想,导致更加空虚;恶性循环的结果是,人从此变得软弱无力,以致被不相信爱情的铁石心肠之人乘虚而入,丧失所有。每到这时她还会举例说明,比如自己母亲比如林婉。
  林婉气急败坏,她说服不了好友,但是也不会被她说服,她始终坚信真善美,始终坦然相信爱情。
  现在的林婉雄心万丈,今晚这个活生生的事例足以推倒苏可可恶的无爱情论,这么有利的事实摆在眼前,证明了爱情不是一种虚无的东西,它果然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至于她曾经的失败,只是纯粹运气不好,她坚信,像自己这么美丽可爱人才出众,丘比特那个光屁股小孩迟早会光顾她。
  刘露露又开始发出嘘声:“没饭吃了还去买手机,太不务实了。”
  林婉几乎快要崩溃,甚至不惜奴颜卑膝:“刘经理,露露姐,你就行行好吧。不!珠美,你们应该赶快结婚,这样就没人能在后面说闲话了。”
  珠美苦笑一下:“什么都没有怎么结啊?到雁城已经两年了,做过好多职业,营业员、服务员、保险业务员,我没你们那么高的学历,本来是进不了凌翼的,总经理破格录取了我,他说我有一颗比其他人更渴望成功的心,做事一定会事半功倍。我知道你们对我有些风言风语,可是我不在乎,我现在就是要多多挣钱!”
  林婉激情澎湃,一把擎住她的手腕:“我相信你!支持你!你一定会成功的,趁年轻,多努力多赚钱,然后结婚,风风光光地回老家去给你爸妈看,给大家看,你的爱情没有错,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珠美壮烈坎坷的爱情故事像一盏指路明灯,她完成了林婉当年梦想做而没过到的事情,简直就是她那份死不瞑目爱情的英勇继承者,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对林婉来说至关重要。
  她一时激动,手上的劲也用得大了点,珠美哎哟一声,脸色突然一变,一把把她的手甩开,林婉愣了:“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我轻轻一下就能伤害你。”
  珠美靠在床上怔怔看着她半晌,泪水忽然毫无预警地从她秀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林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太重,这段时间冷,我吃得比较多,都快成大力女了,是我不好。”
  珠美饮泣:“林婉,不是这样的,不是……爱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林婉傻呆呆地看着她,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情侣之间的争吵稀松平常,为什么这么伤心?她胡乱猜想:难道……民族宗教不同,导致抗压性也不一样?
  善于看人眉眼的刘露露突然插进来:“林婉,你不是要看超女么?开始了,珠美,身体不舒服就先休息,明天还有活动。”
  谭珠美的电话这时突然在枕头上不住震动,她浑身一颤,好像被吓到,木了一会方才伸手拿起,看一眼来电号码,咬牙用力关机。
  林婉再没眼力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多嘴,她拍拍珠美:“你睡吧。”然后准备爬回自己床铺,珠美一把拖住她:“林婉,今晚陪我睡。”
  “呃?”林婉呆了呆:“好啊。”
  接下来的状态还是那么多,把手机关了的谭珠美依然睡不着,长吁短叹;电视突然没了图像,林婉调了老半天调不好,急得拼命叫露露姐露露姐,她想反正今晚已经不要脸了一次,再多加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刘露露被她叫得没办法,走到电视机后面去查看天线,嘴里不停埋怨:“都是你,刚刚如果看韩剧一定不会出问题。”
  林婉很冤枉:“这跟看哪个电视台有什么关系啊,如果我吃蛋糕被噎死,难道还要去杀那只下蛋的母鸡?”
  那天的一切似乎都有些糟糕,杂乱、脱轨、令人措手不及的狼狈,但是如果林婉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觉得此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快乐。
  在刘露露抱怨着弯腰调试天线的时刻,房门突然砰一声被猛烈撞开。室外的寒风夹杂着雪的气息和浓烈的酒精味一下涌进温暖如春的屋内,三个女人同时抬头望向门口,一个穿黑色皮夹克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凶神恶煞地站在她们面前。
  刘露露反应最快:“你是谁?要做什么?”
  林婉说:“酒店修电视的吧……”她的吧字还没说完,那个男人已经冲到她和珠美床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林婉毕生难忘,她和珠美同时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挪,但是显然速度还不够快,起码快不过那个青年男子的拳头。林婉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雨点般的重拳落在珠美的身上脸上。
  珠美哭叫一声,抱住头闪躲,她的哭泣似乎刺激到男子,这次他连脚都重重地踢了上来。发生得那么突然,林婉呆呆地坐在床侧,茫然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那人穿着黑色的皮靴,因为外面雨雪交加的缘故,每一脚踢过来都会在雪白的床单或者珠美的白毛衣上留下污秽的脚印。
  林婉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在做梦?
  珠美哀嚎不已,那人面目狰狞,痛骂一句:“骚货!你还敢哭!”一手拎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直拖到地上去。
  林婉看着珠美被从身边拖走,终于醒过神来,她往前一扑,捉住珠美的足踝,想把她拖回来。但是那男子力气极大,不但拖走珠美,还把裹在被子里的林婉一起拖下了床,两个女孩一起面朝下从床上跌了下去,发出扑通两声脆响。
  林婉的一边膝盖和手肘撞到坚硬的地板上,痛得哀叫一声,就这么一分神,珠美已经从她手上松脱。林婉艰难地从扭结在身上的被子里爬出来,心里着急,脚下又被厚重棉被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她来不及叫疼,再次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简直就像惊悚片,那个男人抓着珠美的头发一路拖出房间,拖到走廊,期间不停用脚踢她的头、脸和下体——这个强壮的男人把脚下的弱女子当作沙包在打,鲜血顺着路径一滴滴洒落,触目惊心。
  林婉穿着睡裙,光着脚一直追,她看到珠美用力去拨开他的控制,一边像条蛆虫似的在地上挣扎扭动,一边痛苦尖叫哭泣:“救命,救命啊!”而那个男人始终不肯放过她,踢得不过瘾,又用拳头砸下来。
  林婉连滚带爬地上去,抓住那男人的手:“你干什么?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男人原来端正的的面孔已经因为兴奋而变得变态的煞白,身上头发完全被雪打湿,一张口就是刺鼻恶心的酒精味,啊,原来是个醉汉。
  他一把将她甩出老远:“老子就是要打死这个骚货!”
  林婉眼看着他的靴子再一次要踢到珠美的脸,想不了那么多,往前一跃,像条麻袋似的整个人覆到珠美的身上,用手臂死死护住她的面孔,一声闷响——那一脚,扎扎实实地踢到了林婉的手臂上。
  林婉哼了一声,痛得当场眼冒金星,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翻过身来,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住手臂仰头尖叫:“你是谁?干吗打人?神经病!酒疯子!”
  男人神经质地大笑着,指指自己鼻子尖:“我是谁?我是这婊子的爱人,老公!”
  林婉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你问她!让她自己说!”他一指地上的珠美。
  林婉转头扯着珠美的手摇晃:“珠美,你是不是欠黑社会钱了?这人是谁?他为什么打你?他说是你男朋友,不是的,你男朋友很爱你的不是么?他撒谎!”
  本来还在挣扎的珠美听到林婉的问话忽然不动了,曾经娟秀的脸已经被踢得皮开肉绽,嘴角眼角裂开,鲜血正从鼻子和嘴唇往外冒,她像是刹那间失去了生气,死尸似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颗大大的泪水从她的眼角和着血一起慢慢滑下来,滚到冰冷肮脏的地板上。
  她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存意识。
  林婉觉得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们住的这栋别墅并不是全封闭,出了房间就没有暖气,铺了大理石瓷砖的走廊上挂着黄色的仿古煤气灯,雕花的石栏杆及腰,可以看到外面美丽雪景以及成亩的玫瑰园。在这么美丽宁静的地方,发生了如此丑恶血腥事件,半个小时以前美好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如今一个像死人似的躺在她身后,另一个变成了罪恶的凶手站在面前。
  林婉全身颤抖,她像是坐在冰块上,身上只穿着条棉布睡裙,赤着脚,整个小腿裸在外面,刚刚没有时间与精神让她感到冷,现在那股冰冷的寒意却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冷,真冷啊,身上冷心上也冷。
  走廊上的动静让其他房间的女孩走出来,她们看到眼前情景全部忍不住惊叫,都是和林婉一样娇生惯养的孩子,除开在电视上,没有人见过真实的血腥与暴力,一下都失去了方寸。刘露露这时也魂不守舍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手中拿着珠美适才扔在床边的手机,看到走廊一幕,马上开机打算报警。
  珠美的男友反应迅速,一跨步劈手便把手机夺下,狠狠往墙壁上一摔,顿时摔成两半:“谁敢报警!谁敢报警!”昏暗的灯光下,他狰狞得像只鬼,地上则是像死去了一样的同事,女孩们都吓得尖叫起来,有人忍不住怯怯哭泣。
  林婉哆嗦着抬头看他,这明明就是头发狂的野兽,为什么珠美会把他描绘成痴情王子?难道在爱情里的女子眼根本就是盲的?她受的震惊太大,完全忘记哭泣与害怕。
  “怎么回事?”或许女孩哭叫的动静太大,从楼上下来了两位男同事,林婉的目光一下凝住。
  “有男人!真是太好了!”林婉见到了一线曙光,感激涕零得想磕头,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过男人,只有在这种生死关头,她才深深发觉女人原来在某种时刻是多么的软弱无助,她用了所有的力气也阻止不了那个男人罪恶的暴行。但是现在好了,终于有男同事出现,她们安全了。电视里面野蛮女友的画面原来统统都是虚构,女人在气力上没可能胜过一个暴怒的男人,如果一个女子很得意地向朋友炫耀:我揍了我男友,那只是他在骗你,因为他爱你或者他根本不屑与女人动手。
  “不许过来!”珠美的男友也看到急匆匆奔过来的人,他突然把皮夹克敞开,从腰中抽出一把尺来长的雪亮钢刀:“谁敢过来我杀了谁!反正老子今天来了就没打算走,杀了那个婊子再杀一个劝架的,老子一条命赌两条赚到了。”
  “啊!”女孩们顿时发出惊叫,本来打算过来的男同事也一起刹住了脚步,他们原本严肃的面上瞬间堆上了笑意:“兄弟,有话好说,大过年的何必动手呢?”
  “这个臭婊子不给我好好过年,我管那么多!”他一脚又踢向地上的珠美。
  坐在地上的林婉思维一直在混乱中没回过神,为什么要笑?天天朝夕相处的女同事被打成猪头,地上是显而易见的血迹斑斑,他们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她走了神,一下没拦得住,眼睁睁看着珠美又挨了一下。
  珠美竟然一动不动,林婉想:“完了……”她茫然地看着已经完全放弃反抗的珠美:“这么痛,怎么会没反应,她一定快死了……”
  她颤微微地伸出小小的一双手,压在那男人的靴子上,喘息着哀求:“别打了……不可以打了……不管你是谁,都别打了,她真的会死的。”
  男人把林婉的手踢开,蹲下来,一把把珠美的头发揪起来,让她被迫从地上把上身倾斜:“难道她不该打?她明明知道我喝了酒,没地方去,还来参加什么鬼公司活动,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我的死活!我为什么会没地方去?还不是为了她,因为这个婊子,我家里把我赶出来!贱货!你以为我找不到你,啊?你只要不死,老子就能找到你!”
  珠美眼睛发直,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任由摆弄,他一松手,她又直挺挺地摔到地上,后脑勺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男同事继续劝说:“兄弟啊,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搞不清楚,但这毕竟是我们公司员工……你看在……面子上……”
  林婉看着男人们谈判,耳朵嗡嗡作响,她心中疑问太多,又愤怒无比,头都要炸开,为什么大家还在不停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难道没有人看到地上有流血流泪的女人?这个时候正义的男人最应该做的不是勇敢地冲上来,把这个歹徒制服,再痛欧一顿么?不是说保护弱小是男人应尽的天职?为什么别人的拳头是拳头,他们的就不是?为什么废话会这么多?
  “兄弟,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先把刀放下……”
  “我要画花这个骚货的脸,让她一辈子也见不了人!谁再敢拦我,我就杀了谁!”
  “哎呀,何必呢,到时候你也要坐牢……有事好商量啊……”
  “对啊,天这么冷,你先把刀放了,消消气……不如咱们去喝杯酒?”
  口水多过茶水!林婉厌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人都要死了,他们还在喋喋不休,还要和凶手去喝酒!
  男子就蹲在林婉旁边,脸上带着令人恶心的狞笑,她看着锋利的刀尖在珠美的面颊上游离,刀的光芒刺痛她的眼睛,只要这个男人稍微用一点点力量,这个美丽的异族少女或许会死或许会在脸上留下永不能祛除的疤痕。可是她做错了什么?她错的只是千里迢迢地来投奔爱情而已。
  林婉绝望到了极点,那绝望是一种毁灭的绝望,都说到打到这个份上,还是没有人出手,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敢上来。世界上果然没有手持长矛打败恶龙的王子,唯一能够依靠的竟然只有自己,她突然发了疯,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将那野兽推开,张开双臂挡在珠美面前:“那你就杀了我吧。”
  林婉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带着一种殉道者的心情,她并不勇敢,只有她自己知道睡裙下面的小腿在不停颤抖,两个膝盖不停互相碰撞;她也不想像侠女一样强出头,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出来行侠仗义,她一定会马上躲去一边摇旗呐喊,可是除开等来了失望,她什么也没等到。依靠不了别人,就只能靠自己,她没办法看着珠美在她面前被杀或者被划破脸蛋,如果她的鲜血就这样慢过她的脚踝,她会终身活在今晚这场噩梦里。
  事情继续的发展更加诡异,在林婉已经完全放弃求助的时刻,一道风声突然迅速地从她耳边擦过,她睁开眼睛,有个穿黑衣的男子已经像闪电似的扑了过来,快捷而凶猛,像头捕食的豹子,电光火石之间,持刀男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扑倒在地上。
  他们像两头野兽疯狂扭打在一起,没有嘶吼叫喊只有粗重的喘息,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很快占了上风,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只见在那只握刀的手腕上一拧,长刀便哐当落地。
  黑衣男子抬起头,露出怒气冲天的面孔,因为愤怒,他棕褐色的肌肤有些发白,眉骨处的疤痕也越发明显。
  董翼,是董翼!林婉的心中欢呼起来。
  董翼用膝盖抵住珠美男友的背部,将他两手被到后面,回身怒吼:“看什么看!拿绳子把这个王八蛋给我绑起来!”
  大家如梦初醒,纷纷动作,却像没头的苍蝇:“绳子,绳子,哪里有绳子?”
  董翼咒骂一声,一脚把脚下的人踩到地上,空出一只手把开司米大衣上的腰带一把扯下,三下两下把人捆好。
  珠美男友在地上犹自痛骂:“你敢打老子,老子要你的命!”
  董翼毫不犹豫一耳光扇了过去:“老子等着你!”
  他把捆好的珠美男友一把踢倒在地上,再一脚踏上他的脸,踩得那张脸几乎变形,扯住他的头发与他直视:“看清楚!看清楚我的样子,我等着你!王八蛋!敢在我面前动我手下的人,你活腻了,小子!”
  林婉当场呆若木鸡,首先她不知道董翼从哪里冒出来,其次她也不知道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董翼竟然如此霸道彪悍,如此能打,他脸上的暴戾神情比地上的男人更加恐怖。这整场事件从房间发生开始到走廊结束不会超过十分钟,却已经完全与她的生命脱节,超过她大脑皮层可以解读的范围。
  所有的人突然一下都涌上来:“总经理,总经理……”
  董翼吼道:“鬼叫什么,还不报警!”
  他指着地上的人对先前的男同事说:“给我看好了,警察来之前,不管他说什么都别给我放跑了!跑了的话,你们以后别想在雁城混!他妈的,一个个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连个小姑娘都不如,真他妈给我丢人!”
  又对刘露露说:“别傻站着,把谭珠美的外衣拿出来给她穿上,我送她去医院!”他的眼光转到林婉身上,她的睡裙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胸口上有一只粉红色扎蝴蝶结的猫,神态几乎和她一样呆。
  董翼皱皱眉头:“你也去!”
  突然一下有人稳定大局做指挥,林婉觉得好像找到主心骨:“哦!好的,快走!”她光着脚就要跑。
  “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走?靠,一个个脑子都傻了!”董翼跑进林婉她们的房间,把她白色的羽绒大衣和玫瑰红靴子拿出来:“快穿上,你想冻死么!”
  林婉又哦了一声,弯腰去穿鞋,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她哆嗦得厉害,上下牙关不停敲到一起,突然双腿发软就往地上坐。
  董翼一把用肩膀顶住她,蹲下身子,把她的脚抬起来往靴子里塞。
  她的脚雪白纤秀,像一块上好的白玉石,此时已经完全冻成了麻木的冰块,十个像贝壳似的脚指甲也已经泛青,董翼用手用力在她脚掌上搓一搓,她方才觉得刺痛起来。
  帮林婉穿好靴子,又把大衣给她裹上,董翼扶住她的肩膀问:“待会你在路上要负责照顾谭珠美,行不行?”
  林婉点点头,神志一点点找了回来:“应该没问题。”
  那边刘露露也帮珠美穿好了衣服把她扶起来:“我也去。”
  “你不去,待会警察来了,你跟着去警局录口供,你们一间房,所有事情都有目睹。”
  停了一会,他又问:“知道怎么说话?”
  刘露露稍稍一怔,迅速与董翼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
  董翼点点头,低声而凶狠地说:“记住!把那小子给我往死里弄!”

  第七章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细细密密,宁静得苍凉寒冷得刺骨,花园里有冬季依旧青绿的小松树,松针上结了冰柱子,一根根垂下来,在路灯的照射下倒影显得诡异,像一个奇形怪状的人手持匕首时刻打算图谋不轨。
  林婉把冰冷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董翼身后,前面的男人虽然手里还横抱着个人,但是一点也没影响到步伐的敏捷,他个子高大,腿又长,林婉几乎要用小跑着才跟得上。
  到了车场,董翼打开车门把珠美放进后座,林婉连忙绕到另一边的车门往上爬。那是一台LAND ROVER,车体高,她心慌意乱踩着车阶滑了一次,又连忙手忙脚乱地爬了进去。
  董翼一边发动车一边交代她:“你照顾好她,让她平躺。”
  林婉死命点头。
  没开出多远,珠美开始痛苦呻吟:“头晕,想吐……我要死了……”
  林婉没照顾过危急病人,心头砰砰乱跳,她尖叫:“她难受!她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夜晚城郊的小路本身不太好走,加上雨雪天气,董翼既要专心开车又要加快速度,被她震耳欲聋的叫声吓了一跳,吼她:“怎么连最基本的护理常识都没有,十几年的书怎么念的?”
  林婉惊恐地闭上嘴,不敢再说话。董翼从后车镜望她一眼,她的一张小脸白得几乎透明,眼睛睁得圆圆的,两泡泪水蕴在里面,晶莹剔透,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落下来。
  他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孩子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可见今晚的惊吓只怕比她这辈子加起来还多,不由得放柔声调:“可能是脑子受了震荡,你让她躺好,把手垫在她头下面别让她受颠簸,我会找最平坦的路走。”
  林婉照着他说的做,过一会又开始叫:“好多血好多血,她嘴巴里面在流血,是不是被打得吐血了,五脏六腑可能都已经破了!完了完了……”
  董翼呻吟着说:“谭珠美还醒着,你别吓了自己又吓到她,本来没事的待会还没到医院被给你吓死了。车后有纸巾,给她擦一擦。”
  林婉委屈地不再作声,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像个废物。
  董翼问:“那混蛋什么人?她男朋友?我上楼梯的时候只模糊听到个大概。”
  林婉倔强地不肯说话,不是赌气,而是她不愿意承认。
  “怎么了?吓傻了?”
  “不清楚,或许是黑社会。”她宁愿相信刚刚那震撼人心的一幕是因为谭珠美品行不端以致黑社会的人上门寻仇,也不愿意侮辱爱情。
  董翼嗤道:“那真是侮辱黑社会了。”
  林婉低着头看谭珠美,她的脸惨不忍睹,几乎像恐怖片里面的恶灵,过了好一会她终于在不容争辩的事实面前低下了头,轻轻说:“好像是的……”
  “什么?”董翼没听清。
  “好像是她男朋友……可是……又不像,男朋友怎么可能把她当沙包打?”林婉精致的容颜一片呆滞:“怎么会这样?”
  董翼打了下方向盘:“问当事人比瞎猜好。”
  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谭珠美被推去做脑部检查,董翼说:“你也看一下。”
  林婉说:“我没事,身上的血都是珠美的。”
  董翼怀疑地看她一眼,伸手把她从肩膀开始往下捏,捏到手臂时林婉叫了一声:“哎哟。”董翼眉头一皱,马上把她的袖子往上推,雪白的手臂赫然有大块青紫,他骂了句:“靠!”
  林婉吓得退后一步,心惊胆寒地回答:“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真的。”
  董翼郁闷地说:“你怕我干吗?我又不打女人,真是奇怪了,刚刚怎么不见你怕?”他把她推进急诊室,抓住一个医生:“这里还要照个片子,担心她手臂骨裂。”
  林婉照了片子出来找不到董翼,估计他应该是去给珠美交钱,便坐在走廊的长排椅子上等。坐下以后,方才觉得冷、饿、疲惫,所有这一切简直像发梦一样不真实,她长长吐了口气,低头打量一下自己——真是无以复加的狼狈,光脚穿着靴子,长羽绒大衣里面就一件带血的睡裙,连内衣都没穿,头发像海藻一样半湿半干的披在后面。她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穿乳罩,从此以后从没试过不穿内衣外出,心中顿时觉得很羞耻,不由把双臂抱得紧紧的。
  碰到自己手臂的时候,觉得隐隐作痛,轻轻哎了一声,她忽然想起之前珠美也是这么轻轻一声哎哟,难道……她失魂落魄地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杯热可可:“运气不错,这里竟然有自动贩卖机,来,喝一口。”
  林婉混混沌沌地接过杯子,全身筛糠似的抖,热饮都快溅出来。
  董翼看不下去用手把她的手包住:“怕?”
  他的手大而温暖,让林婉觉得好过一点,但还是止不住哆嗦,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是第一次……”
  董翼听不明白这没头没尾的话:“什么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打她,之前就有过。”林婉逐渐记起来,甚至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在公司发现过珠美小腿上的瘀青,问她,说是睡相不好从床上摔下来。没有人有过怀疑,因为都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种片子对所有人来说似乎都只是经过文艺加工渲染后的虚构情节,看过就算。
  急诊室的走廊传来孩子的哭闹,她凝神望过去,一对夫妇抱着怀中的幼儿正不住安慰:“宝宝乖,宝宝最勇敢,不要怕,爸爸妈妈都在这里。”
  看,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凭什么要被一个不相干的人伤害?如果珠美的父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受到这种糟蹋该有多痛心,这段外人看不清楚究竟的爱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最最对不起的一定是爹娘。
  林婉问:“珠美现在怎样了?她会不会死?”
  董翼安慰她:“不会的,照了CT,现在在做其他检查,应该只是软组织挫伤不会有严重内伤的。那人不带种,看起来打得凶,流很多血,其实只是撞破唇鄂和鼻腔。如果他真有心杀人,哪里会跟你们罗嗦那么多,还弄那么多人来,你们三个在房间的时候,他一刀就能把谭珠美戳个对穿窟窿,你根本都不用反应过来。”
  林婉幻想了一下那种恐怖场面,惧怕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她搞不清楚这是安慰还是恐吓,怯怯地问:“难道你觉得打得还不够重?”
  董翼有些尴尬,咳嗽一声,伸手抚一抚修得极短的鬓角,他不是那种柔情似水诗情画意的男人,对劝慰女人没什么天赋,尤其对这种看似怕他的小小女孩更是没经验,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每天打很多次电话,很甜蜜。”林婉仰起脸问董翼,她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需要一个答案,现在的董翼对她来说像神一样伟大,应该可以解答。
  董翼很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林婉看着他镇定清俊的面孔发了一会呆,突然没来由的觉得委屈无比,继而哇哇大哭。她总是反应慢,刚刚一直处于一种奇异的呆滞麻木中,脑子虽然持续在运作却始终理不清头绪,现在事情结束,有个虽然不够和善但是足够强势的人与她正常聊天,她终于从震惊中醒来,再也忍不住泪水涟涟。
  董翼伸手在她头上拍拍,真是个小朋友,像是曾经看过的漫画:4岁的苏西手指被钉子刺破流血,忍着泪水走遍花园、客厅、书房,最后在厨房找到妈妈以后才开始放声大哭。
  只是……哭得怪可怜的,他心中有些不忍。
  林婉的泪水啪嗒一声掉进热可可里面,溅起一朵小水花:“怎么可以这样?一个女孩为他牺牲这么多,把爸爸妈妈、亲人朋友、生长的地方统统丢下,那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他,跟着他去陌生的异乡。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这样伤害她?”
  她的血泪控诉不止为了珠美,也为自己,当年的她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要,不管不顾,只为了和爱人浪迹天涯。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未能完成的梦想可以在珠美身上实现,却不知道原来要延续这个美丽梦想所付出的代价如此巨大。
  董翼把心中的话照实说出来:“你怎么知道她这么做就是全部为了他?”
  “当然是为了他。”
  “穷乡僻壤长大的女孩,碰到端正健康的青年,听他讲述大城市的繁华美好再加上所谓爱情的刺激,于是受不了华丽诱惑,想出来见见世面,也在不同的屋檐下看这世界的星空——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林婉怒了,气愤让她甚至忘记前面这个是老板,她把杯子重重往旁边一放,流着泪反驳:“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被你这么说起来珠美好像是为了自己!不是这样的,他们是真的相爱!她什么都不图!真的!我知道,她的心情我懂得!”她几乎要拉着董翼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来证实珠美的清白。
  那里只是间小医院,急诊室走廊的灯不够明亮,满室昏暗,但是董翼依然可以看到林婉早樱似的唇瓣气急得几乎发白,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像宝石一般闪亮,他说:“好吧,也许我错了,这只是我个人猜测。”
  何必说得那么残忍,这孩子只愿意相信她想相信的东西,日后或许会慢慢成长,但他并不想做那个谋杀她天真的刽子手。
  林婉断然说:“不是也许,一定是你错了。”
  对,一定是错了,这件事件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在某个环节上出了误差,以致整个事情荒腔走板,不成形状。如果爱情是错误的,那为什么亘古以来所有的诗人都要歌颂它、赞美它?为什么依然有这么多人前仆后继,舍死忘生?
  林婉止不住地失声痛哭,她是很怕,刚刚的怕是生理上的怕,怕流血怕暴力,现在的怕却是心理上的怕,怕苏可的无爱情论是真的。而两相比较,后面这种竟然似乎让人更加不能忍受,简直让她觉得世界沉沦。
  返回温泉山庄的路上,董翼斜头看了副驾驶座上的林婉一眼:“你还好么?”
  林婉诚实地回答:“不太好。” 因为刚刚那场惊天动地的哭泣,她到现在都抑制不住哽咽和打嗝的余波,说起话来满是颤音。
  珠美需要在医院留观一晚,董翼请了特护陪她,把一身狼籍的林婉带了回去。林婉不太愿意走,但是董翼有种独断独行的霸道,不由分说地办妥一切手续,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她上了车。她的人生观世界观在今晚受到强烈挑战,身心俱疲,整个人没了生气,像朵蔫了的小花,花苞和叶子都耷拉下来。
  董翼劝慰她:“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像看透整个人生。”说话的态度像是家长教小朋友。
  林婉低迷地回答:“大象和蚂蚁看到同一颗沙砾,大小却不一样,你眼里不足一提的小事在我身上已经是天大事。”
  董翼笑一笑:“别想那么多,否则晚上不易入眠,明天你眼睛会肿得像核桃。”
  林婉愁眉苦脸:“我也不想想,可是脑子里全是全部是刀光血影以及珠美的呼救挣扎,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刺激过度以致精神方面出毛病。”
  董翼失笑:“你以为人的神经是丝线,一拉就断?以后有机会受多几次挫折就知道,它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强韧许多。”
  林婉连忙客气地推辞:“那还是不必了。”
  她心情糟糕,不知怎的想起古人常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忍不住长叹道:“天寒地冻,心情又差,这时候有酒就好了,喝上几杯,倒头大睡,一觉睡到大天光,什么都可以不再想。”
  董翼诧异地打量她:“你应该很少喝酒吧?”
  “也会和好朋友一起去酒吧。”酒吧是苏可至爱的游乐场,林婉有时也会跟去。
  “酒量如何?”
  她思考一下:“还不错。”
  董翼迟疑着说:“那我倒还真是没看出来……我后车箱里有一瓶,你要么?”他当时如果知道他们两个对“还不错”的定义如此不一致,一定不会有这种疯狂的建议。
  抵达车场,林婉看他下车到车尾箱拿了瓶酒和纸杯回到车内,觉得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真是种神奇的液体,喝了之后有人会狂揍自己的女朋友,而有些人还可以继续做君子。”
  董翼轻轻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及颊边酒窝,他从心底里真笑时有个习惯,头会微微倾低一点,倒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模样。林婉看得又呆住了,难道真是他?几个小时前救人于危难的男人竟然是他?怎么可以如此判若两人?
  她听得他说:“其实不是个坏东西,用途也很多,除开狂欢、壮胆以及伤口消毒,还可以用来遗忘——你不要学那人的坏样子,今晚选择最后一项就好。”
  董翼斟了三分之一杯递给林婉。
  林婉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仰头一饮而尽,酒味很浓,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什么酒?”
  “朗姆酒,海盗最喜欢的饮料,酒精纯度并不高。你呢,平常一般喝什么?”董翼一边回答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抽万宝路,红白相间的烟盒,抽出一支先叼到嘴边再点燃,那烟味道重,车厢里顿时弥漫出浓浓的烟草味。
  “不太清楚,都是朋友替我调好的,好像没这么浓。”林婉对自己的酒量颇为自信,平常与苏可喝酒都是整杯整杯咽下去(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苏可为她调制的整杯酒里,只有一滴酒其余全部苏打水)酒吧的少爷都会齐声拍手叫好,夸她好酒量当得上女中豪杰,这让她很是骄傲,所以每次醉也醉得豪迈。
  可是董翼竟然递给她这么一小杯,让她颇有点被小看的感觉,有些不服气,她把杯子伸出去,表示还要。
  董翼给她和自己各斟一杯:“你再喝一点,到脸颊微热,脑子有一点点眩晕的时候停下来,然后回房间好好休息,喝到五六分的状态是最好的。”
  林婉点点头,把杯子里的酒吞下去:“你对酒好像很有研究的样子。”
  “曾经有段时间它是我的好朋友。”
  林婉好奇:“因为狂欢?壮胆?或者是遗忘?”
  董翼看着她那张芙蓉面,眼神变得有点深,把烟深深吸一口:“被你突然一问,发现竟然不太记得了……没办法,或许是老了的缘故吧,跟你们这些小孩子没法比。”
  林婉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非常严肃地说:“不老!全公司最帅的男人就是你,尤其是今晚!那个……我还要……”她手执纸杯,指指董翼手边的酒瓶。
  车内空间大气宽敞,气氛却流动着诡异,董翼被她赞美得背脊发麻,这种话左想右想都不是林婉平日的风格,他不动声色地熄灭烟头:“林婉,不要喝了,不早了,我送你进去。”
  林婉眼巴巴地望着他:“这样啊……那好吧。”
  他们分别下了车,董翼锁好车门绕过来,发觉不见林婉踪影,他吓了一跳,轻轻叫:“林婉?”
  灌木丛下忽然微有响动,董翼连忙走过去,林婉蹲在地上,身上的白羽绒服像条长尾巴似的拖在后面,董翼想:“难道吐了?”
  走近一点才发现不是。
  林婉蹲在那里正在逗弄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黄白相间的小猫咪,或许是白天哪个同事给了她一颗糖果塞在口袋里,她竟然变戏法似的找了出来,喂给小猫吃。小猫舔着糖果,她在它头顶上摸了摸,嘴里说:“喵喵,好乖哦。”
  小猫咪呜一声,把身子弓起来,亲昵地往她手上蹭,林婉咯咯娇笑,双目灿若晨星,面颊一片绯红如同三月桃花:“好可爱,你喜欢我对不对?”
  小猫又喵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林婉用手指在它头上点了点,神态严肃:“但是我是人,你是猫,我们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能喜欢我。”
  董翼伫立在她身后沉默着,他脸色有点发黑,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看来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酒量不错的女孩在喝了两杯朗姆酒以后已经彻底醉了。
  猫咪听到董翼发出的声响受了惊,嗖一声像火箭似的窜到灌木从里不见了,林婉很遗憾地抬头看着董翼:“跑得比兔子还快。”
  董翼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她大衣下摆的雪渍:“虽然都是四条腿,但那是猫。”
  原来是猫……林婉嘿嘿笑个不停:“你看,现在的猫跟人一样,听到不可能或者要负责任之类的话拔腿就跑,真是的,一点争取意识都没有。”
  董翼觉得自己被彻底打败了,他深深呼吸一口,在她面颊上拍拍:“清醒?还能走?”
  “嗯。”林婉乖乖地点头。
  她是能走,不过脚步发软,左脚往右脚上绊,旁边的人一松手她就能摔跟斗。董翼懊恼得很,他是老江湖,怎么会被个小女孩骗到?她说能喝,他就相信她?心中虽有几分恼火,但是看到林婉乌黑长发纷纷扬扬地垂着,有几缕发丝拂到雪白面孔上,又记起她头发似乎还没干透,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回头要感冒了。
  想一想,他认命地蹲下:“我背你,上来。”
  林婉还是乖乖地笑着回答:“哦,好啊。”
  她秀秀气气地伏到他背上,董翼慢慢站起来,呵,这女孩像羽毛一样轻。他忍不住想,别人喝醉了都会哭闹,为什么就她笑个不停?她的生命为什么总是这么欢乐?
  停车场到别墅的路上要经过花园,落了一日的小雪终于停下来,小径上的积雪有好几厘米厚,一脚踩上去便咯吱作响,南方的城市难得有白雪皑皑的景象,今夜这座人烟稀少的山庄却让人有置身于北国的感觉。董翼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踩到雪下埋着的松枝,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响声,不知怎的让人联想到林婉的笑。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在公司前台,他当时吓了一跳。小时候去读书,要经过市里最大的一家儿童商店,那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只足有半米高的洋娃娃,长发大眼,睫毛浓密,雪白皮肤上的嘴唇是一抹微红。男孩儿自然对洋娃娃不感兴趣,但是吸引他注意力的飞机模型就摆在娃娃后面,所以被迫每天都要望过去好几次。第一次见她那瞬间,他恍然一惊,莫非小时候见的那只娃娃竟然成了精,托生到人身上?
  过几日,他又有些失望,女孩儿漂亮是漂亮,但有时候显得笨笨的,真是可惜了张好面孔;可是再接触,似乎又不是这样,她学东西极快,业务上手速度是同期员工中最快的,甚至偶尔能讲出一番让他这种人都无法辩驳的道理,他心中疑惑,简直分不清楚这女孩儿是真笨还是假笨,因此对她额外留意起来。只是他没料想,对一个人也好一件事也好,花得心力多了便会入了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孩的一颦一笑都能让他驻足观望。
  初时察觉到自个儿的心思,他也不以为忤,是人都喜欢美丽可爱的东西,多关注几眼也很正常,围在身边的女人这么多,难道自己还会对个小孩子有什么兴趣,跟乱伦似的。可是经过今晚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经历的人和事太多太杂,世界上早已经难得有什么人让他惊奇,林婉却不停地破了例。
  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光着脚的林婉哆嗦着站在走廊上的情形,栏杆外面的细雪像漫天的白芦花纷纷扬扬,小姑娘当时一定又冷又怕,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灯光又那么暗,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颤抖,脆弱得摇摇欲坠,她的脸色惨白,但是声音却安安静静的:“那么你就杀了我吧。”当时她的原话是这样吧?那个笨笨的老是闹笑话的女孩儿竟然做出了让在场男人都汗颜的举动。当时没有过多的时间考虑其他,事情过了以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惊讶里充满了钦佩,林婉的眼睛总是像鸽子般和善温存,但是她宁静的血液里却蕴藏着勇敢的号角。
  怎么会有这么奇特的女孩?他忍不住侧头看了林婉一眼,她的长羽绒服拖在后面,像条小美人鱼,而且还是条爱笑的美人鱼,嘴里甚至轻轻呵出带点酒精味的白气落到他的颈间。
  她胆子突然大得顶了天,甚至问出藏匿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她拿纤细手指戳他的面颊:“你你你,你的酒窝是不是点的?”
  董翼轻轻斥她:“别瞎闹。”
  林婉对他斥责明显不放在心上,笑过之后慢慢把头垂下来埋到他的肩上,像个玩累了的孩子知道父亲的责备口不对心,索性撒娇求饶。董翼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没心机得可怕,他认得的成年女人里喝多了敢大大方方爬到男人背上的不是豪放女就是在有目的的装醉,偏生她竟然两者都不是。
  他欺负她醉了,装出很凶的样子:“诶诶,我是个男人呢,你再闹,小心我吃了你。”
  林婉含含糊糊说:“男人?苏可说男人都是骗子。”
  董翼微微惊奇:“苏可是谁?为什么这么对你说?”
  林婉有些委屈地扁嘴,回答得也文不对题:“打赌……要输了……她说,世界上没有可以让人相信的爱情……”
  董翼沉默半晌,背着她慢慢走上台阶,终于开口:“谁说的,就算别人没有,你也一定会有——你应该得到这些,不应该看到这世界的阴暗面。”
  他没有得到回答,忍不住再回头看看,林婉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快睡着了,侧着的半张脸干净得像深山寂静的雪,嘴微微张着,只怕过不了多一会就有口水流出来洒到他的肩上。
  他轻轻摇摇头,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每走一步,背上的人就会微微颤动。他感觉到林婉忽然惊动一下,连忙问:“怎么了?”
  林婉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这里是哪里,这人是谁?他的背脊这么宽厚温暖,衬衣领子雪白,身上还有淡淡好闻的烟草味,啊,一定是爸爸,以前他也是这样背着哭闹不肯睡觉的她在花园里散步,嘴里还会说着话轻轻哄她。
  只是……
  她有些奇怪的问:“爸爸,你头发怎么剪这么短?不冷啊?”

  第八章
  林婉隔天早晨醒来觉得头痛。
  房间里关着窗,但是窗帘被拉开了,可以看到外边的天空放了晴,阳光照在屋顶的积雪上亮得晃眼,明明知道这时因为融雪的关系会比平常更冷,可视觉上的温暖依然让人留恋。
  林婉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她回忆起昨天的恐怖夜晚,依然胆战心惊同时又很疑惑,珠美的男友打人、董翼拔刀相助、然后他们去了医院这些细节都记得,可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呢?她抱住脑袋,奇怪,这段记忆简直像给人强行抹去了一样。
  刘露露这时已经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看她发呆问了句:“大小姐,你总算醒拉?”
  林婉说:“嗯,我昨晚怎么回来的啊?”
  刘露露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装吧你。”
  林婉傻傻地说:“装什么……哎呀……”她突然记起自己和董翼在停车场喝酒的片段,难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刘露露的脸色:“刘经理,我昨天晚上还好吧?”
  刘露露鄙夷地回答:“你?你好得很,不过我看送你回来的总经理脸色不太好。”
  林婉心里打了个突,她是那种醉过以后就丝毫不知道身边发生什么事情的人,苏可时常都会提醒她:林婉,如果我和你的家人不在你身边,就算有人要请你喝一万块一杯的名酒,你也千万抗住了!
  林婉说:“为什么呀?”
  “因为你酒品极差,喝多了就打人,你看你看,我手臂上这块就是你掐的。”
  林婉当时很震惊,她一直认为自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没想到会有这么粗俗恶劣的爱好。
  “难道……我昨晚竟然和珠美男朋友一样喝醉打人了?难道……我揍了董翼?”林婉当场吓得脸色发白:“不会吧,真的喝得很少啊。”
  她呻吟一声,把被子一直拉到头上:“地洞在哪里?”
  刘露露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来,伸手把被子扯落:“我说,林婉,你昨天……”
  林婉连忙说:“我去洗澡,睡衣还没换呢,全是血。”
  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往洗手间跑,刘露露突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了句:“钻石王老五呢,的确是人见人爱,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回头别受了伤……”
  林婉嘀咕道:“我只怕他受伤。”
  她打开莲蓬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那间淋浴房做成了透明的整体浴室,热气散不出去,她在腾腾白雾中后知后觉地想着刘露露的话,钻石王老五?什么意思?人家是不是王老五跟我有什么关系?水太烫,室内温度又高,洗着洗着她突然脸红起来。其实……真是挺不错的,现在的男人已经没有几个懂得爱护妇孺、见义勇为,看见暴力场面不在一边兴奋地呐喊助威就算好教养了,平常董翼整天冷口黑面的,没想到竟然还是个风度翩翩的黑骑士。
  她想得入了神,刘露露在外边敲门都差点没听见:“喂,林婉你快点,今天还有活动。”
  林婉吓了一跳:“我不去了,待会我去医院看下珠美,你自己去吧。”
  刘露露说:“不是我说你,昨天那个情况也太危险了,人家拿着刀呢,你就那么傻头傻脑地杠上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这次的集体活动是我策划的,出了事责任谁来当啊?你以后做事用用脑子好不好?”
  林婉唯唯诺诺:“昨天不是情况紧急么,我也是一时脑子发热,以后不会了,你去玩吧,别管我了。”
  待她洗完澡出来刘露露已经走了,林婉估摸着这时候餐厅的早餐应该已经没了,只好翻了几片饼干出来咬着。她一边吃饼干一边想着帮珠美整理几件衣服,正在东找西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婉抬起头,嘴里的饼干掉到地上:“珠美?你怎么回来拉?”
  谭珠美低头闪进来,又迅速把门带上,她穿着短短的红色羽绒衣,把衣服上的帽子拉到了头上,帽子旁边有细细的绒毛,遮住她的脸。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就自个走了。”她轻声回答,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怎么行啊?多观察一下嘛。”
  珠美跑到床边:“我要走了,得赶紧走!”
  “去哪啊?”林婉拉着她的手:“你伤还没好,别乱跑。”
  珠美一下把她甩开:“林婉,别拉我,我真是没脸见人了,死的心都有……我要回去。”
  林婉看到她的脸,倒吸一口凉气,那伤的瘀青全部上了脸,青红紫绿,又肿得厉害,五官都挤到了一团,简直跟个彩色猪头一样,她痛骂道:“王八蛋!”
  珠美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没带钱,我在医院就直接回市里了,我是彻底没脸见公司同事了。”
  林婉气得要命:“这关你什么事?你是受害者。”
  珠美抹着眼泪说:“昨晚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除开你和总经理谁敢站出来出个声?现在那些人还不知道在背后说什么呢……我心里乱得很,你让我走。”
  林婉急了:“你这样子怎么走啊?你等等,我陪你回去……不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脑子里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董翼:“我找总经理!”
  珠美说:“别找了,我丢的人够大了,他那么忙,哪有时间管我们。”
  “他是老板,我们是员工,他肯定要管我们啊。”
  “哎呀,怎么跟你说不清呢。”珠美着急:“你别太天真了,你以为老板和员工的关系跟你以前学校时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样?”
  林婉不理她:“别的老板我不知道,但是总经理一定会管。”她把包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翻出公司员工通讯录,打电话给董翼。
  董翼接到她的电话显得有些惊讶:“回来了?难怪去医院的同事说没见到她,她还好么?你们等我几分钟,我马上过来。”
  林婉对珠美说:“我说得没错吧。”
  珠美叹了口气,往床沿边坐下:“唉……真是有事发生的时候才能看清人,平常大家看见总经理都像老鼠见了猫,没想到他还真仗义。”
  林婉嗯了一声:“他人真好……做事又勇敢又果断,真是……有情有义!”她突然有些纳闷,自己怎么这么奇怪?人家夸奖董翼,她跟着瞎开心干什么?
  董翼很快过来她们房间,让林婉打了个电话给刘露露说明情况,便带她们上了车。路上林婉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跟董翼客气:“总经理,真是太麻烦您了,昨晚也是……”
  董翼从后车镜里瞟她一眼,没吱声,过了半天突然说:“林婉!”
  “哎!”
  “我觉得你以后最好不要和陌生人一起喝酒。”他淡淡地说。
  林婉心中一沉,完了完了,看来昨晚自己真是做了不该作的事情,也不知道董翼给打坏没有,但是看他制服珠美男友的身手,应该不可能被她伤到吧?
  她盯着董翼后背的黑色高领毛衣,鼓起勇气:“总经理,昨晚……”
  “什么?”
  “呃……没什么。”
  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珠美的面直接询问自己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开始辗转迂回:“总经理,昨天看您身手真漂亮!简直像……”像什么呢?她想了想:“对!简直像黑社会的抗把子一样!”
  珠美嗖一下望向她,迅速把头扭到车窗边上去假装欣赏风景,一幅很想装作不认得她的样子。林婉有些沮丧,她明明是想先把赞扬一番他以后再切入重点,可是这个不恰当的比方让她没了继续下去的信心。
  结果董翼没好气地回答:“17岁当兵,野战军,侦察连。”
  “哦!呵呵,原来是这样。”林婉尴尬地笑了笑:“当兵……挺好的,保家卫国……”
  董翼忍无可忍,哼了一声,拒绝再和她讲话。过一会他转头问珠美:“谭珠美,照理说员工的私生活我不应该过问,不过这事发生在公司活动上而且又在大家面前,多少影响不好,你是不是该有个解释?”
  看着窗外发呆的谭珠美有些受惊,瑟缩一下,轻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林婉马上把自己的尴尬丢到脑后,从昨晚就开始的疑问终于找到解答人:“对啊,珠美,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你们挺好的么?”
  谭珠美叹了口气,把头一直低下去,看了半天手指上的伤痕,终于幽幽说道:“是很好,刚开始一直很好……他把我带回雁城后就去见了他的父母,结果家里反对得厉害,当着我面说我没家世没学历,还是个乡下女孩,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勾引了自己家儿子,他一怒之下拉着我就走了,从那以后没回去过。”
  年轻人脾气大,眼角高,精力无限,天真的觉得离开了父母的庇佑也不怕闯不出自己的天空,想法虽好,世事却不那么简单。两个没根没底的年轻人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度过最开始的甜蜜生活之后,迎接他们的是现实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房租水电,爱情逐渐被压垮。
  珠美男友脾气一向暴躁,换了几份工作都做不长,生活艰苦辛劳让他心生烦躁,荆棘处处让他渐渐绝望,爱念消失,怨怼顿生。他或许已经后悔自己的莽撞举动,又不好意思开口,渐渐开始对女友恶言相向。
  “今年下半年开始酗酒,发展至挥拳。”珠美轻轻说。
  林婉不解:“可是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应该疼惜你尊重你。”
  “他也觉得自己付出很多,我更应该理解他包容他。”
  “包容什么?包容他的暴力?他是男人!不应该这样伤害一个女人的精神和肉体!他应该给予自己的女人安全感!”
  珠美疲惫地笑了:“林婉,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稀缺的不是熊猫,是绅士。”
  董翼先把珠美送回市内住所,那应该是某个厂矿单位的老式住宅楼,只得五层高,一楼的红瓦砖墙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停车的地方可以望见楼梯过道,阴暗而狭窄。
  谭珠美临下车前先向董翼道了谢,想了想又说:“总经理,休完春假,我想再多请一个星期病假,脸上的伤可能得那时才能好。”
  董翼点点头:“行,记得回来时给人力资源部补一个假条。你趁这段时间一个人好好修养、调整心情,我昨晚跟去警局的同事了解了一下,你男朋友不但喝酒还吸食了迷幻类药品,可能得去戒毒所呆一段。”
  林婉吃了一惊:“珠美这些你知道么?”
  谭珠美把头低下去,轻轻将脖子倾了倾。
  “那你……”
  “不关我的事了!以前常劝他不要磕药,可是现在……现在他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皱下眉头。过了年我就找地方搬家,只希望离他越远越好。”
  林婉心情复杂,憋了半天终于说:“明天就是除夕了,我家里只有三个人,不热闹,你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珠美推辞道:“不了,我没什么心情,而且也太麻烦你们。”
  “不麻烦不麻烦,只当是添一双筷子。”
  “还是算了,我这样子实在不想出门,别吓到你家里人。”
  她打开车门,低着头下了车,林婉看着她落寞单薄的背影,突然爬到车门边上:“珠美,回去吧。”
  珠美站在车边静静看着她,神色凄凉。
  林婉看着她张惨不忍睹的脸着了急:“回家去吧,回去爸爸妈妈身边,诚心诚意向他们认错,他们会原谅你的。”
  珠美长长叹了口气,强压住在眼里打转的泪水:“回不去了……没办法再回去了。”
  不认得那个人的时候,她的全部世界就是那个小县城,她是那里最出挑的人物,有大把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她楼下唱情歌,她、他们以及祖辈生活在那里的人一样,皮肤黝黑手指粗糙。说她不安分也好,说她错信了爱情也好,但的确是那个人给了她一片梦想的天空,带她走进广阔的世界,让她见识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像电视里那样美丽旖旎的海滩,她给自己的母亲写信:妈妈,你再熬一熬,我一定会赚很多钱,带你来城里享福。是,谭珠美总有一天会回去,但绝不是以这个样子!
  她狠狠抹去颊边泪水:“我走了。”
  林婉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肮脏的楼道,觉得那种黑暗似乎要把那小小身影吞噬,她心中着急却又无能为力,不由得怔怔掉下泪来。
  董翼掏出烟盒点了根烟,扭头看了泪流满面的她一眼,淡淡说道:“坐前面来,我不是你的司机。”
  林婉啜泣着下了车,默默将副驾驶座的门打开坐了进去,董翼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擦泪水:“你是要方便拿纸巾给我对不对?
  董翼微微眯了下眼睛:“总算还没笨到家——系好安全带,走了。”
  雪后的阳光干净透彻,林婉看着窗外景物飞驰,有些悲伤地说:“可是我觉得自己真是笨,你们早看到的东西我就是看不到——珠美她果然不是为了爱情,一个女人如果被深爱的男人伤害,她不会愿意在这个城市再多停留一秒钟。”
  董翼唔了一声:“以后你会知道得更多,慢慢反应就快了。”
  “如果人就是因为经历这些东西而变得聪明,我宁愿永远都很笨。”林婉轻轻说道:“我看着她有些灰心……但是又觉得滑稽,他们两个当年不惜反抗家人,立誓要在一起,可见当时都觉得对方无比重要,但是到了今天你看,珠美看到他的背影都吓得落荒而逃,最大的心愿只是为了摆脱他,真是可怕又荒谬。”
  董翼没说话,他一向话不多而且明显对八卦不感兴趣,一路上对两个女人的谈话不评判亦不发表意见,只要谭珠美给了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他什么都不会追问。
  林婉静静停下泪水,心里舒服了很多,她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人,有时候明明知道说出来可能被身边那些所谓成熟人取笑,也继续孤勇的义无反顾着,可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不管说什么董翼都不会笑她,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昨天那个寒冷的夜晚里挺身而出;只有他会惦记着在医院走廊的她又冷又怕,而递给她一杯热可可;也只有他,不会把酒后女人的狼狈拿到嘴里嘲笑宣扬。虽然他大多时候面无表情,虽然他几乎不太回应她,又或许即便回答也只是只言片语。
  这个男人复杂而深沉,世界上的喜怒哀乐都沉浸在他漆黑的眼里,他似乎一眼便能望到别人的内心,别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公司里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谎,但林婉却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怕他,反而靠近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安心。她当时说不清自己的心绪,一直等到结了婚以后才慢慢明白,自己和唐进那种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感觉是爱,这种让人从心底里想依靠又觉得温暖的感觉也是爱。
  沉默了一会,董翼问:“要不要听歌?”
  林婉说:“好啊。”
  董翼摁了下按键,车厢里马上有极甜美的女声传来,林婉喃喃说道:“邓丽君……”
  “不好听么?”
  “好听……可是,有其他人的么?”
  董翼怔了一下:“你要听谁的?”
  “比如……超女。”
  “超女?”他努力想了想,恍然大悟:“哦,那群在台上蹦蹦跳跳不男不女的丫头。”
  林婉被车里的暖气吹得鼻子发痒,她拿纸巾擤了擤鼻涕,哀伤地说:“她们不是不男不女,那是中性美。”
  第二天就是这年的年三十,林婉在床上赖到差不多中午,林妈妈几乎要翻脸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她这辈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次除夕,年年状况雷同,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向长辈说好听话拿压岁钱、然后伴着家人一起看春晚,一想到今年因为已经参加工作的关系连红包都拿不到,她就失去了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
  林婉在起床的瞬间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无趣的第二十三个除夕,将是这生里最值得纪念的一个除夕。
  下午五点左右,林家的年夜饭已经基本准备就绪,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火炉边闲聊,林婉把头天发生的事情详细讲给父母听,两位长辈嗟叹不已。
  林妈妈说:“你们公司人怎么这样啊?女同事受欺负,就都那么看着啊?所以我说了,私营企业就是不行!林婉,回头你还是得好好看书,今年的公务员考试一定不能再落榜了。”
  林婉说:“也不是个个都那样,我们老板不是出面了么?如果没他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爸爸说:“你们老板出面解决是正常的,下面员工在他眼前受欺负,他不站出来还怎么做企业怎么树威信?你妈说得有道理,你还是过了年把工作辞了,认真在家里复习考公务员比较好。”
  林婉分辨说:“老板平常不多话,但其实豁达又爽快,他不是那种为了在别人面前显威信才帮忙的人!”她对于要离开凌翼心里觉得不舍得:“其实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和我们公司的人的,干吗非要辞职啊?”
  妈妈说:“得了吧你,一个小文秘的工作,朝不保夕;还有你们公司的人,不是说很多都是名校毕业的么?名校毕业就这种素质?真是人心难测,通过这回难道还没看清楚啊?”
  林婉不甘心地犹自挣扎:“我们老板——他人真的很好!”
  林妈妈说:“再好又怎么样?难道给人家打一辈子工?又过不了一世!不许闹了,还是好好准备去考公务员。”
  林婉垂头丧气地把头低了下去,这种事情一下做不通关系,她决定慢慢说服家里。
  林妈妈看着女儿娇嫩得像花瓣一般的嘴唇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挨打的女孩应该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吧?小姑娘在外面受了这么大委屈,估计也不敢跟家里提,真是怪让人心疼的。林婉,你也真是,这大过年的,人家脸上受了伤肯定不好意思出去吃饭,你怎么不叫她来我们家?”
  林婉说:“我叫了啊,她不肯来。”
  妈妈想了想:“也是,稍有点的自尊心的人都受不了这个。这样吧,你去厨房把做好的饭菜匀一份装出来,趁还早给人家送过去。”
  林婉也觉得这主意好,顿时眉开眼笑:“好啊,谢谢妈妈。”
  林妈妈走去厨房帮她乘菜,把已经做好的菜每份都乘了一些,装了好几个食盒:“陪人家讲讲话,完了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开饭。”
  临到出门,林妈妈不忘叮嘱她:“诶,你把菜乘出来给人家就行了,盒子可要记得拿回来,那套特百惠我新买的,比菜还贵。”
  林婉想自己妈妈真是越来越家庭妇女,据说年轻时也是单位一枝花,可一结婚生孩子再好的花也凋零了,她有些惊怕,如果结婚就是为了当家庭妇女,那还是一辈子做单身贵族好了。
  年三十路上车不多,林婉打了个车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珠美家楼下,她一路上给珠美打电话都没人听,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回应,不禁有些奇怪,珠美脸上的伤那么吓人按理不会瞎跑才对。
  她有些不安,发了个短信:珠美你在哪?我在你楼下给你送吃的来了。
  隔了一会珠美回她:林婉,非常谢谢,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想一个人呆着,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拎着食盒在珠美门口转了两圈,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人开,看来珠美的确心情糟糕透了,不想有人打扰。她吹了一肚子冷风,连人家面都没瞧到,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打道回府,手机却在这时滴一声响,她以为珠美改变主意连忙打开来看,结果是苏可发的一个新年祝福的短信。
  林婉看了看,觉得短信挺有意思,一边走一边就把它群发了出去,过了两分钟,手机又滴的响起来,竟然是董翼的回信: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
  林婉笑了,过年的时候这种短信满天飞,董翼应该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却还有精神回复给她,真是个有教养的人。她把手机揣到兜里,没打算再回过去,但是短信又响了起来,竟然还是董翼:在家?
  她回复:在珠美楼下,现在打算回家了。
  这次董翼干脆打了电话过来:“新年好啊,林婉。怎么跑到别人家过年去了?去陪谭珠美?”
  林婉悻悻说道:“人家不给我进去。”
  董翼笑了:“好意被拒绝了?别放心上,人倒霉的时候通常觉得被人看笑话比孤独更加可怕。”
  “可我不是去看笑话的啊。”
  董翼说:“我知道……行了,你快点回去吧,雁城一个人过年的多着呢,你操不完这份心。”
  林婉猛然想起董翼昨天似乎跟她提过他也是一个人过,连忙说:“那你晚上怎么过?”
  “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一天,平常怎么过今天还怎么过。”
  林婉想了想:“反正那份饭菜珠美也不要,你要不要啊?”
  电话那边沉默一下,董翼显得有几分疑惑:“你的意思是说要把别人不要的菜给我吃?”
  林婉急了:“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董翼轰然笑了:“逗你玩呢,行啊,她不要我要,你在哪?我来接你。”
  林婉说:“不用了,我马上上车了,你在哪?我送过来给你。”
  “那也好。”
  林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雁城江边的一栋公寓大厦,下车的时候看到董翼站在那里等她,看她来了,冲她笑了笑。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只穿了件米色的毛衣黑灯芯绒裤子,把手插进裤兜里,一幅很休闲的样子。
  林婉在大厦门口把袋子交给他:“都是我们自己家做的,也许比不了外面的大饭店,不过味道还不错。”
  董翼打开袋子看了看:“呵,这么多。你跟我一起上去吧,我把菜弄出来,盒子腾给你。”
  林婉一拍脑袋,怎么差点把这套特百惠的盒子忘了,回头又要挨骂。
  她跟着董翼一起上了公寓顶楼,那栋公寓是雁城最好的公寓之一,紧邻江边,一梯一户,董翼住的顶楼是复式,大概有四百平米的样子。开了门,林婉吓了一跳:“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日常打扫怎么办?”
  董翼说:“这套房子是以前做建筑公司的时候,房地产公司当作尾款抵给我的,平常有清洁公司的人一星期来两次打扫。”
  林婉嘻嘻笑道:“我今天算是参观江景豪宅了。”
  房子装修得很简单,典型的单身男人住所,家俬电器不是黑就是白,又因为简单和冷色调所以显得房子更大,大得空旷而冷清。林婉跑去厨房把盒子里的菜倒进碗里,对董翼说:“你再煮一些米饭就可以了,你家有米吧?”
  董翼说:“应该有吧,帮我打扫的那个阿姨挺热心,在我这里做了两年了,上次来一定说要帮我置办年货,冰箱都给她塞满了。”
  林婉有些奇怪:“年货都让清洁阿姨买?”
  “嗯,自己没那个时间,家里又没人。”
  林婉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你家里其他人呢?”
  董翼说:“我妈年纪大了,我又没时间照顾,现在在疗养院,上午我才从她那过来。我爸和哥都过世了,嫂子还带着两个孩子,不想麻烦她。”
  林婉哦了一声,看看他背着手站旁边看的样子也不像会做家务:“干脆我把米饭也给你煮好吧,等电饭锅落闸你把菜热上就行了。”
  董翼也不推辞:“好啊。”
  厨房装得很漂亮,厨具也是一应俱全,只是干净得不像样子,看来也就是这套房子里的摆设品。林婉撸起袖子把饭煮好,回头看见董翼正靠在厨房门边上怔怔望她,她眉开眼笑地说:“怎么样?还不错吧,今天带来的菜里有三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家最好玩了,我妈妈做菜难吃,但是洗菜摘菜切菜又干净又利落,所以老是打下手,我爸呢就会做大菜,小炒什么的就看我的了。”
  董翼惊讶:“那还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家里惯着你什么都不让你做呢。”
  林婉得意洋洋:“我能干着呢。”
  他们从厨房出来,林婉看见餐厅有个大大的酒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忍不住惊叹:“怎么这么多酒?”
  董翼说:“都是人家送的。”
  “咦,这种我都没见过,味道怎么样?”她走过去东瞧西瞧。
  董翼显得有些紧张,连忙说:“你渴了么?冰箱里有娃哈哈果奶,我拿给你。”
  林婉见他反应这么大,讪讪说道:“我醉酒的样子很难看吧?”
  董翼想了想:“还好,挺可爱的,笑个不停。”
  “我……”林婉鼓起勇气:“是不是打你了?”
  董翼失笑:“没那么夸张,你乖得很——就是不太认得人……酒品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你怎么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原来自己醉了也没那么可怕,林婉恨恨地想,苏可那家伙又骗人!
  董翼招呼她到客厅坐,拿零食给她:“小孩子喜欢吃什么?巧克力?奶糖?对了,我侄子最喜欢薯片。”
  林婉郁闷地说:“我今年要满二十四了,不是小孩子了。”
  董翼笑了:“哦,二十四,这么老了。”
  林婉看他笑得捉狭,有些恼火:“再过三年,我就能变成刘露露那种样子!”
  董翼很震惊:“你怎么把她做为自己的参考标准啊?”
  林婉说:“我觉得她那样挺好的啊,又成熟又老练,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不会被人欺负。”
  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受不住诱惑,窝到沙发里吃了块香滑丝润的巧克力,吃完了她向董翼告辞,董翼正抽烟,把烟头熄了起身说:“我送你。”
  “不用了,你还是在家里看着饭吧。”
  她站起来对董翼作了个揖,一本正经地说告别语:“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她穿着件白色大毛衣,头发束成马尾,显得脸只有巴掌大,手缩到袖子里,拱手的样子像只招财猫,董翼忍不住笑了:“是啊,新年快乐,我怎么这茬给忘了,你等我一下。”
  他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出来,手里拿了个红包塞到她手上:“来,给小朋友的压岁钱。”
  林婉一怔,连忙说:“我不要。”
  董翼微笑着说:“小朋友都来给我拜年了,又专门给我送了年夜饭,怎么可以不给红包。”
  林婉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你的压岁钱才来的。”那个红包握在手里厚厚一摞,明显能感觉到分量不轻,她把红包扔到茶几上,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你吃吧,我走了,家里还等我呢。”
  董翼上前一步拉住她:“怎么?生气了?”
  林婉觉得难受极了,低着头说:“没有。”
  董翼说:“还说没有,嘴巴上边可以挂油瓶了。”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边,语气那样温和,像是在教育自己不懂事的小侄儿。
  林婉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首先我不是小朋友!另外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的压岁钱!也更不是为了讨好你,拍你马屁!过年以后我就去考公务员了,你再也不用担心公司里老有人会讲错话做错事了!”
  董翼慢慢把手松开:“我说怎么这么好,原来是跟我来辞行的啊。”
  林婉看着他沉静的面容,突然觉得委屈,委屈得几乎快要哭出来:“是!”
  他们僵持在那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雁城的规矩是年三十吃年夜饭前要放鞭炮,以示慰劳一家人一年的辛苦,六点左右正是这个时间,顿时整个城市一片喧闹。
  董翼停了下来,一眨不眨地注视她,他们离得那么近,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直要看到她的心坎里,林婉突然莫名地觉得惊慌,身子开始哆嗦,他异于寻常的专注眼神让她觉得隐隐不安,不敢深究,可是不问清楚又似乎不甘心,心中一片混乱。过了一会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过了一会鞭炮声停止,室内寂然无声,董翼说:“那么,换个方式好不好?”
  从嘈杂的声音里突然回复到静谧,林婉觉得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她脑子发昏:“什么?”
  董翼问她:“如果我没记错,雁城的习俗除开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同辈之间有一种关系也会给,对不对?”
  林婉恍恍惚惚地发着呆,是,雁城的古老习俗里,每到除夕,丈夫会给妻子压岁钱,后来慢慢发展到开始工作有收入的男朋友也会给自己的女友压岁钱,用以谢谢另一半对自己的支持,也希冀来年两人的感情更好。白天她还看见父亲悄悄塞给了母亲一个红包,那刹那母亲的脸上顿时洋溢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董翼点点头:“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同事之间不可以谈恋爱,虽然没有编进公司章程,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担心会影响员工工作。林婉,你说我把这条取消好不好?”
  林婉直愣愣地望着董翼,脑子里一片迟钝的空白,董翼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这样,这个压岁钱你收不收?”
  林婉心脏处有几分麻痒,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的眼神一直望到他身后去,拉开的窗帘外面是已经朦胧的天色,但是依旧可以看见远处碧波荡漾的江水,再晚一些,或许会有明明灭灭的渔火点燃。白天看上去总是强悍无比的董翼,独自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夜晚的时候看着江面的帆船游弋,他是否会感到寂寞?
  董翼等着她的答案,从来都是从容沉静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许紧张,过了一会林婉依旧不做声,他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不该这么急,换个方式会更好……”
  那天晚上背着林婉回去以后,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大衣时发现下摆一片濡湿,想必是林婉脚不老实踹在上面的湿印子,本来用手拍一拍也就算了,不知怎地他竟然握着那块水渍发了半晌呆。等回过神来,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对她,竟然已经不只是存着一般好感那么简单。
  林婉看他说这话时,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这笑容和他平日里看她的那种笑不同。他平常对她笑时,会把头微微一低,嘴角轻轻上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以及酒窝,但是现在——不是那样,他脸上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现在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林婉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今天就这么走了,那种曾经让她艳慕的笑容只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个想法进到脑子里,她突然觉得难过起来。
  她猛然回过神来,脑子里像住了个小人指挥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把手往茶几上的红包重重一拍,大声说:“我要!”

  第九章
  这一年里的热闹日子隔得很近,农历大年初三就是情人节,林婉约了苏可陪她逛街。
  “你说你说,我买什么送他比较好?”她在琳琅满目的百货店挑花了眼,完全拿不定主意。
  苏可陪着她从中午逛到下午,已经脸色灰败,她用不可置信地口吻说:“林婉,你什么时候变成铁娘子了?”
  “你看看,你看看!”她指一指店堂里那些雀跃穿梭的老老嫩嫩的女性:“你现在的面部表情跟她们一个样!好像购物已经成为你毕生的目的,咱们这辈子的花样年华不多,你也做点更有意义的好不好?真是太可怕了。”
  林婉横了她一眼:“我跟她们怎么会相同?她们是抢打折的衣服,我在给男朋友挑情人节礼物,太有意义了!”她特意把男朋友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是!我听说林大小姐交了男友,要送第一份情人节礼物,可也不必把雁城的所有的百货商场逛遍吧?拜托,从吃的、穿的、用的到电子类产品,你哪样没看过?你还想怎么样?他再好也不过就是个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男人,至于这么大费周折么?你帮我挑生日礼物怎么没见这么费心?”
  林婉没空搭理她的抱怨,突然眼前一亮:“对了!还是那个好!”
  她拖着苏可到施华洛斯奇的柜台前:“水晶袖扣怎么样?他西装多,正好配。”
  苏可伸头看一眼标签:“小姐,这副是奥地利原产的,你一个月薪水。”
  林婉捧着那对袖扣眼睛发亮、爱不释手,哪里还会心疼钱,她毫不犹豫地小手一挥:“买!”
  售货员笑眯眯地说:“小姐眼光真好,收到礼物的先生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
  林婉连忙说:“我送男朋友的,麻烦你包漂亮点。”平常眼巴巴地看其他女孩为男朋友选购商品时她总是很气馁,今天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刻,心中的自豪不可言喻。
  苏可趁着售货员把货品包装,凑到林婉跟前鄙视她:“你看看你那显摆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男友,矜持!矜持!ok?”
  林婉很爽地长长舒了口气:“你不会懂的,有了爱人却不显摆的痛苦简直跟毒瘾发作一样令人难受。”她是那种只要认定一个人就会为对方掏心窝的傻子,但凡遇到节日生日之类的重大日子,简直恨不得把自己都打了包奉献给对方,以前对唐进这样现在对董翼也这样。
  苏可用力扯她的长头发:“到底是谁?把你迷得这么五迷三道的?我真是莫名其妙了,你平常挑个发夹都要我参考,现在突然跳出来跟我说你挑了个男人!”
  林婉哎哟一声,把头发拔出来:“跟你讲了说来话长,我们先各自赴自己的情人节约会,我知道你约了人,不过不知道是小唐小陈还是小谢。约会结束后我去你家,跟你慢慢讲,呵呵,已经跟家里说好今晚住你那里了。”
  她像只欢乐蝴蝶似的拎着礼品袋飞出了商店。
  林婉的约会持续了五个半钟头,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甜蜜蜜地敲开苏可的家门。
  苏可工作以后租了个小单身公寓独自居住,她时常说辛苦赚来的钱三分之一花在月租上,三分之一花在衣服上,另外还要吃喝花销,所以总是一穷二白。林婉对这种贫穷羡慕得不得了,时常跑来做客,这里虽然地方狭小,但是胜在自由,比她自己家好玩多了。
  她进门的时候苏可已经洗过澡换好了睡衣,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她,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按熄了好几个烟头。房间里只开了盏幽暗的台灯,或许是光线昏昏的缘故,苏可的面色有些凝重。
  林婉笑嘻嘻地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跑到苏可面前献宝:“看,我收的情人节礼物。”看得出她今晚过得极为开心,整个人闪烁得几乎发亮,美丽得如同安琪儿。
  苏可伸手拿她颈上的白金链子看了看:“不错,卡地亚的新款项链,配得上你的施华洛世奇了。”
  林婉呵呵笑个不停,一脸陶醉地在镜子里比划来比划去,抬头看见苏可在后面注视她,平素里总是懒洋洋的神色全然不见,竟然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忍不住问:“怎么了?晚饭吃的不开心啊?哪吃的?”
  苏可慢慢把膝盖曲起来,下巴抵了上去:“今天雁城所有的餐厅都恨不得把可以利用的空间全部摆上双人桌椅,如果可以最好洗手间都搭上一张台。我去的地方倒是挺有意思,为了显气氛反而把台子撤掉了一大半,总共只有二十四张桌子,每张台的价格是平常的二十倍,还只接待熟客。”
  林婉一怔。
  苏可说:“那样空旷,你都没看到我,林婉,我真怕你谈恋爱,你一恋爱起来世界上就只有那一个人的存在。”
  “你也在雪堡?”
  “是。”
  林婉有些不满,走到她跟前用鼻子拱她:“既然看见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
  苏可轻声说:“因为太震惊,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你。在去赴约的路上我还在想,这丫头不知跑去哪里,我以为你会被一个与你一般大的年轻小生带去一间有点情调的小餐厅,吃过饭以后或许会去江边散散步,那个男孩应该有浓眉长睫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或许还会念几句诗弹一手好吉他。”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林婉察觉出苏可的不悦,解释道:“跟我一起吃饭的人是……”
  “是董翼,你的老板,今天我赴约的人是雁城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老黄,董翼是他的朋友。”
  林婉轻轻哦了一声。
  苏可拉着林婉的手坐下,郑重问她:“林婉,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婉有点犯糊涂:“你明知故问。”
  “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如果你有这种感觉,我不会再跟你讨论接下来的问题。”
  林婉说:“怎么会,我知道你说话做事一定有你的道理。”
  “你知道老黄与董翼是怎么认识的?”
  林婉茫然地摇摇头。
  苏可站起来,汲上拖鞋在室内来回走动几步:“那好,我告诉你,希望你不要太震惊。大概八、九年前,当时董翼才二十多岁,他哥哥承包了一个建筑施工队——严格说起来那应该就是凌翼公司的前身。董翼的哥哥做技术出身,老实内向,不会谈生意也不太会揽工程,所以效益一直很差。他们当时接了老黄的一个活儿,老黄欺负人家老实,借口资金周转不过来,到了年底死活拖着不给结款,结果那些民工全部闹到了董家。据说当时闹得很大,有搬他家东西的、有在他家吃喝睡觉的、有要在他家喝敌敌畏的,董翼的哥哥差点没跳了楼,一家老小都躲在房里哭。那年刚好董翼从外地回来,看见家里这情景,二话不说就去找了老黄,冰天雪地里他猫在老黄家门口等了一天,一看到老黄的人就把他一把拖到小区的花园里,拿出一只枪抵住他的头,说如果不给钱,当场就废了他。”
  苏可停了停,看看瞪大眼睛的林婉:“你知道么?老黄跟我讲,董翼当时的表情彪悍凶猛,对他来说枪里这颗子弹射出去不像是打人,简直跟打只鸟差不多。”
  林婉说:“那后来呢?”
  苏可回答:“老黄吓坏了,马上开支票给他,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竟然从此以后交上了朋友。男人之间的友情真奇怪,会在那么一种奇异的状态下滋长,他甚至觉得董翼那个人如果在旧时会是个仗剑江湖的侠客。”
  林婉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苏可看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很光火:“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董翼那样的人不适合你,你这人太实心眼,如果交往深了就走不出来了,你得趁着现在还没开始马上和他断了,明白么?”
  林婉望着苏可,静静说道:“不明白。”
  苏可气恼得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疯了么?”
  林婉说:“我真不明白……以前我们念书的时候看新闻,你看到民工被拖欠一年血汗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消息会跳脚骂人;也会说那些无良地产商得拿鞭子抽打抽打才能长良心。你可以跟无良地产商约会,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伸张正义的人谈恋爱?你那个老黄欺负董翼的哥哥老实,让人家家里大过年的给民工逼债,董翼他这么做有什么错了?为什么被你形容得这么面目全非?”
  她振振有词,苏可气得几乎想揍她:“你怎么就这么脑子一根筋呢?我现在说的根本不是董翼这个人是好是坏的问题,我觉得他来路很复杂,这种敢随时拿着枪指着人家脑袋的人跟你根本不合适!难道听了刚刚那些你就不害怕么?”
  林婉拿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撕扯着沙发上的抱枕,她短暂的静默了一下:“我害怕,你都这么不赞成,我害怕家里更加不会同意。”
  苏可看她神色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她,颓然坐下:“这么几天工夫你就已经铁了心了?”
  林婉想了想:“说不清,反正我没觉着他干了坏事,而且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很安心很舒服。”
  苏可放缓了声音:“或者我不该这么兜头就泼你的冷水,你总是把爱情看成是这世上最美好最重要的东西。可是我担心你……你以前被那个混帐小子伤了一次,已经够倒霉了;像你这样的女孩,傻傻的没心眼,应该碰到一个最好的男人才对……董翼这样的男人什么女人没见过?我怕他只是看中你年轻貌美不懂事,在情色上打打擦边球沾你一点小便宜。你这么傻,待会诚心诚意撞上去给人欺负,闪都不会闪。”
  林婉怔怔不语,忽然想起今晚与董翼分别时的情景,她准备下车,他叫住了她,当时她回头冲他笑,结果他侧身过来轻轻抱了抱她,下巴擦过她的颈子耳后,带着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和烟草的气息,那种拥抱,温暖柔情,小心翼翼,像一个爱怜自己宝贝孩子的家长,让人鼻子发酸心中泛甜。
  灯光斜斜照在林婉脸上,苏可的视觉角度只能看到她精致的半边侧脸,她眨了眨像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静静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不会,董翼不会是那种人,我相信他。”
  林婉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苏可的话告诉董翼。
  如果说苏可的话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影响那是假话,她一直觉得董翼的世界与自己似乎距离很远,远得让她有些忐忑。虽然在苏可面前拍了胸脯,但其实心中还是有着不安,只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董翼表达,腹稿打了无数遍也总是觉得不妥。
  她的上一段爱情结束在一片莫名其妙的混沌中,接下来的感情生涯一直是空白,很多人对她说过爱情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可是至目前来说她这门学科的分数是不及格,小林婉慢慢体会到人生果然是艰辛的。
  年初八是开始上班的日子,头一天晚上董翼叫她去家里吃饭。
  林婉嗜虾,董翼特意买了新鲜明虾回来做给她吃。
  他们两个在大得惊人的餐厅吃饭,林婉说:“房子太大了,冷,不如把壁炉生上火。”
  董翼说:“暖气不够?”
  林婉说:“那个点起来热闹,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我们两个可以坐在地毯上看电视。”
  董翼笑了:“好啊,随你,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给林婉剥了一只虾放到碗里。
  江边这时有轮船经过,汽笛唔一声响,林婉的眼神被吸引到窗外,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这样的临江豪宅董翼用枪追回过几栋呢?
  董翼很快停下筷子,林婉奇怪:“你不喜欢?”
  他点了只烟:“我看你吃。”
  隔了一会,他问:“有心事?”
  林婉微微睁大眼睛,很快把头埋进碗里:“没啊。”
  董翼笑了:“你的心事永远写在脸上。”
  林婉有些惆怅:“好像在形容一个低智商的人。”
  董翼唔了一声:“如果你不坦白,我就只能瞎猜——让我想想,什么事情会使小林婉心事重重?难道觉得我对你的追求不够热烈奔放?”他装出受惊吓的样子:“你不会希冀我去你楼下弹吉他唱情歌吧?”
  林婉瞪着他:“我才没那么虚荣,而且那也不适合你。”
  董翼吸了口烟:“嗯,我的年纪做那种事情是有点奇怪了。”
  他的声音很亲切,但林婉听着不舒服:“你又不老,正是男人最黄金的年华,过去的每一段遭遇都是你人生的瑰宝。”
  董翼淡淡笑了笑,把烟摁熄:“你怎么知道?”
  林婉说:“我当然知道。”她终于没办法按捺住心头的疑问:“你是不是有一只仿真手枪?”
  董翼微微一怔:“谁告诉你的……老黄那大嘴巴。”
  他伸手从餐台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把林婉的纤细手掌拉过来,帮她轻轻擦拭油渍:“看来对我很好奇?”
  林婉看着他细致的举动,心中温柔牵动:“我不喜欢听别人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人——他们都会带有主观意识,我希望能够自己判断,我已经有足够的辨别能力。”
  她抬头看看若有所思的董翼,有些惴惴不安:“我是不是很逾礼?小说里面的男主角如果被好奇女人追问太多,就会飞掉那个女人。”
  董翼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当然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飞掉你,为什么要不安?你应该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嗨,老董,既然我们已经开始交往,你就应该向我交代你的一切,包括你信用卡的密码’。”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那也太快了。”她想了想:“是不是这时候说‘如果不想说就不要说,你愿意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这种话会好一点?”
  董翼温和地说:“唔,还好,我能够接受,而且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就不是你了——起码不是目前的你。”
  他帮林婉擦干净手,在她肩上拍一下:“好奇的小孩去沙发上坐好,我来沏一壶茶,给你讲故事,有些事情你有权利知道——你的眼睛太透明,容不下一粒沙子,把疑问积压下去,只会让我们之间产生隔阂,我不希望这样。”
  林婉沉默不语,这个镇静的男人有着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董翼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小巧的功夫茶茶具,又拿出一小罐茶叶,仔细把分量算好放到一只小碗里面。他穿着黑色的中式外套,伸手执壶时把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上,露出里面一小段雪白的衬衣袖口,显然对饮茶颇有讲究。
  林婉看他手势熟练的点火煮茶,不一会儿便茶香扑鼻,觉得新奇不已,忍不住称赞:“茶艺果然是一门艺术。”
  董翼低头笑了笑:“你喝茶么?”
  林婉老实说:“爸爸比较爱喝,我也喝……奶茶。”
  董翼微微叹口气:“有时候想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否作对了,我们的年纪、兴趣、观念似乎都相差良多。”
  林婉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反悔吧?”
  他扬扬眉毛:“我担心你反悔才对,说实在的,那天我并没想到你会那么爽快的答应。
  林婉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她已经详细地向苏可讲述了自己与董翼的始末,苏可对于她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要”大发雷霆,说她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自尊与矜持,就算心里一千一百个愿意,也应该说要考虑一下过几天再给答复。
  林婉有些纳闷,苏可平常最恨的就是繁文缛节,为什么这时候偏偏要讲究,按她的说法是世界上没几个好男人,那么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自己如果装模作样的端着拿着,万一人家打退堂鼓跑了怎么办?岂不是悔之晚矣?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有错,在爱情面前,何必要显得是专家?不如化身成为一个任性小孩,抢到心头爱就好。
  董翼把沏好的茶递了一杯给她:“试试,这水仙不错。”
  林婉接过来,觉得杯子小得极为趣致,杯沿薄得像张纸,茶汤竟然隐约有兰花香味,她一口饮下,不由得连声赞叹:“好喝——比奶茶好喝。”
  董翼微微一笑,又点燃一只烟:“你对我好奇是正常的,连对泡茶都这么好奇的孩子,怎么可能对我这个人不好奇?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要抽个时间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你或许应该多了解我一些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这样对你比较公平。”
  室内一片长久的静默,隔了好一会林婉打破寂静,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想吓我对不对?”
  她皱着鼻子笑了:“我胆子很大,你吓不跑我。”
  董翼看着她,不由得也慢慢笑了:“对啊,想吓唬你。”
  他的五官很清俊,但轮廓线条刚硬,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
  “我的过去,在常人眼里应该算得上复杂,相较于你的纯白世界更是不简单,不夸张的说是天壤之别。家里兄弟两个,我哥叫董凌,他的性子和我不同,很老实很腼腆,小时候我调皮出去打架他没少为我挨家里板子;但是如果有人欺负他,也是我抡砖头扑上去保护他,我们两个从小感情一直很好。我十七岁那年,父亲生病过世,当时我念高二,家里情况不好,就辍学去参了军。驻军的地方是新疆,那里民风很彪悍,地方上的人没少和部队里的人打……”他笑了笑:“说真的,年轻的时候我真是很能打,脾气也烈,跟匹野马似的。”
  “部队里呆了三年,二十岁复原回雁城,分配到我妈工作的工厂里当工人,也就是那年认得了我太太——对了,林婉,你知道我有过一次婚姻吧?”
  林婉点点头,心里有些五味陈杂:“听公司同事议论过,不过具体情况不清楚。”
  董翼吸了口烟:“背着人说的话,通常不会有什么好听的,人的想象能够赋予流言蜚语最大的杀伤力——你难受了?”
  林婉老实说道:“有点。”
  董翼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我就喜欢你这点,看上去傻傻的、从不会想着跟别人去斗智斗力只认自己的死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这种坦然是需要勇气坚持的,很多自诩清高的人都做不到你这样子。”
  他想了想,接下去说:“事情过去得太久,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若要回忆,简直就像发生在昨天。回到雁城以后,我一边等分配一边玩,那个时候才二十岁,特别贪玩。当时雁城有了第一个大型的滚轴溜冰场,我几乎天天泡在那里,呵,十多年前我和现在所有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全身上下有用不完的精力,为着玩乐废寝忘食,冰鞋上的滑轮像长在脚上。”
  “后来有一天,我在溜冰场看到几个小流氓欺负两个女孩儿,我当时脾气大,又从部队回来不久,正义得很,忍不住出手帮了她们。其实说实在的,做这事的时候真没想过什么英雄救美,纯粹是看不下去,没想到其中一个女孩从此对我很崇拜,天天粘着我。”
  “虚荣心吧,虚荣心作祟,你想想,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放在现在也就是个念大二的学生,什么都不懂,身后面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成天屁颠屁颠地跟着,在你一大群狐朋狗友面前特给你面子,哥前哥后的叫,哪个男孩会不骄傲自豪?一来二去的,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的发展有些老套,但却很实在,雁城这样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那女孩儿生日,请了我和一帮朋友出去玩,大家喝高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她在我身边。更糟糕的是,大家都是第一次,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做……也不懂做。“
  林婉轻轻说:“所以你娶了她?”
  董翼点点头:“她家里很有钱,管教一直挺严,突然出了这种事,整个家庭都快疯了,她爸爸逼着她去把孩子做掉,而且要她保证永远都不再跟我来往。谁知道那小姑娘平常看上去文文静静却也是个烈性子的人,跑来找我,说只要我给她一句话,她哪怕从此不回家都可以。我现在都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整个人都被淋湿了,全身直哆嗦,她说董翼,只要你说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看着她说行啊,那咱结婚吧。”
  林婉发呆:“你爱她吧?”
  董翼苦笑一下:“这个问题她问过我,我也问过自己,老实说,我还真不知道。可是当时我是铁了心,人家一个小姑娘,为了你,不管不顾,好好的家都不要了,就这么投奔着你过来,你给人一句我还没想好,那是人做的事情么?喝醉了怎么样?喝醉了让人怀孕,就可以不负责任了?没这道理啊。我们两个把家里的户口本偷出来,悄悄地去领了结婚证。完了以后她把我带回去,结果被她爸爸打了出来,连她也不认了。我让她跟着我回去,家里看见木已成舟,说不得什么,当时我哥单位分了个小套房,我妈就去和他一起住,把家里的老房子给了我们。”
  “结了婚以后才知道事情远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分配去的那个工厂是老国营单位,每月三百来块钱,不要说她怀着孕什么都不能做,就算她没孩子,以前在家也是个千金大小姐,什么苦都没吃过,我们两个当时都才二十岁,谁也不懂让着谁,慢慢地开始吵架。一吵她就哭,她一哭我就烦,一烦就往外跑,回来以后她哭得更厉害,唉,总之是恶性循环。后来没办法,只好把我妈从哥家里接过来照顾她。孩子出世以后,情况也没能缓解。如果说刚结婚那会我还懵懂着,有了孩子以后就真的不同,把孩子抱在手上的一霎那间就长大了,醒悟自己是父亲了,是这个家庭的一家之长,必须对自己的老婆孩子负责任。当时正好几个朋友在外面做了点生意,我想多赚点钱,于是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他们那儿帮忙——只是这样钱虽然多了点,对家里的关心从此就更不够。”
  “孩子满月不久的一天,我妈上菜市场买菜,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起了火,我家是那种老式的木头阁楼,电线像蜘蛛网似的乱接,一烧起来就不可收拾,消防队也进不去,等好不容易救下来,人已经没了。”
  林婉啊的惊叫了一声。
  董翼低声说:“大人和孩子全死了,很惨。后来警察局来人查,说是牛奶锅放在炉子上没人看着,她……太累了。这十几年,我真是不太敢去想她,有时候想起,也总是记得她在哭,细细地啜泣着,孩子生下来以后也还是哭,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突然就成了妈妈,孩子整晚整晚地闹,一哭她就跟着哭。我那时候实在太年轻,不懂事,总觉得男人就应该在外面多赚钱,让她们母子的生活过好一点,就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后来我甚至懒得与她争吵,因为觉得她无理取闹,可是我没想过她成天围着我吵是希望我能够更重视她。”
  “人家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这话是有道理的,我年轻的时候性子很狂,爱好勇斗狠,觉得世界上一切都在自己脚底下,什么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觉得一个男人讲出去的话就是板上钉钉子,不能反悔。可是我没考虑过自己有没有这种能力,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许什么样的承诺,就必须有什么样的能力,如果硬要做与自己能力不相符的事情,是有可能害死人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没办法在这个城市再呆下去,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几年,和人合伙做了点生意。有一年过年,我突然很想家人,偷偷回来,打算看他们一眼再离开,谁知道刚好碰到有人欺负我哥。我帮他出了头,回头我哥对我说,好好看看这个家,看看年事已高的母亲,你难道还忍心走?”
  “我不忍心,那次回来以后才发现我妈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人已经完全憔悴得不成样子,哪个女人能承受这么大的刺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媳妇和孙子的尸体给抬出来?我真是不孝。”
  林婉轻轻说:“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留了下来,跟我哥一起做。开头几年,特别难,工人不好管、工程不好接、帐也不好要,银行不愿意给小企业贷款,几次都是死里逃生,再后来终于慢慢有了起色,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他叹了口气:“我们董家风水不好,凌翼地产做的第一个项目,我哥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就这么把我嫂子和两个孩子孤零零的撇下了,从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在撑,有时候觉得真的很累。”
  “林婉,知道这些以后,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你家里能把你教得这么好,不必想,一定是世家,他们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或许不需要有太多钱,但一定要健康活泼,跟你年岁相当,受过好教育,能够陪着你一起风花雪月,职业最好是医生、律师或者公务员什么的,再不济最最起码也要身家清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十年前的我已经不合格,更何况现在?但是如果真换成当年的我,以我的性子,一定不会管别人怎么想,死活先把你追到手再说,可现在,我真的没把握自己做得对不对,我怕你会不幸福。”
  他忽然微微一笑:“其实你骨子里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的话才一开口就已经知道我想吓跑你——说实话我真不舍得吓走你,你走了,我会很难过,但如果你真走了,不管多难过,我也不会去追,因为这样对你或许更好。”
  林婉呆呆地望着董翼,这样一个波澜起伏的长篇故事让她心内的冲击很大,过了一会她镇定下来:“你说对了,我是有些惊吓,但是比起要从别人的口里去猜测你是个怎样的人,我宁愿被吓一次。”
  她把身子往身后的黑色丝绒沙发里靠,几乎要把整个人陷进去:“就好像我有一个很喜欢的珠宝盒子,明明心里想打开,但是别人都告诉我说里面有只蝎子会咬我的手,弄得我想开又不敢开,只好围着那只盒子打转,心里虽然害怕又舍不得舍弃,这种感觉很痛苦。”
  “现在我总算打开了那个盒子,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咬人的蝎子,只有……”她思考一下:“只有一只虾,或许长得跟蝎子有点像,却没有它的毒针。”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向董翼缓缓伸出手:“我最爱吃的就是虾——头先我就跟你说了,我胆子大得很,你吓不走我。”
  董翼深深看着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像拉住一个撒娇孩子似的伸手拉起她:“这种情况很少,几乎让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没什么女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要吃了我,林婉,你是第一个。”
  他们两个密密靠在一起,客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在墙壁上反映出彩虹的颜色。
  林婉诚恳说道:“我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些安慰你的话,可是我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也许有些人觉得你应该内疚一辈子、终身不再另娶才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是这件事已经折磨你这么多年,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我宁愿别人说我自私,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永远忘记这场噩梦。”
  董翼握住她细腻的手掌,把她的身子拉近一点,让她靠到自己的肩头:“不必宽慰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也许往事对你来说会永远在心里留下疤痕,我也不指望你真的可以忘记,但是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只有时间和精力记得我,没有空闲去想别的。”
  董翼笑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你惹麻烦的本事一流,能让身边的人时刻提心吊胆。”
  林婉把这话当恭维话听,她得寸进尺:“那我们从此不再提这事了好不好?”
  董翼轻轻回答:“好。”
  林婉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细羊绒的服装料子抚到她的脸颊上,有种麻麻痒痒的感觉,她嗅着董翼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和烟草味:“已经是全部了吧?“
  董翼微微一怔:“什么?”
  林婉抬起头嘻嘻笑起来:“你的事啊,是不是已经是全部了?别再多了,我顶多能承受这些了。”
  董翼怜爱地看着她那张秀气玲珑的面孔,淡淡笑道:“恩,已经是可以告诉你的全部。”
  林婉复又倒下去,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眯眼睛:“吃饱喝足又听了故事,真想睡觉。”
  董翼轻笑道:“这种气氛,你说这话会让我误会。”
  林婉说:“其实小时候我真挺想做那种随时都能让人误会的女人,我觉得她们特漂亮,嘴唇涂暗紫的口红,纤长的手指上夹一根烟,旗袍叉要一直开到腰,一说话就吐一口白烟,真是颠倒众生。”
  董翼大笑:“真是个孩子,尽说傻话。”
  林婉不服气地说:“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四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靠在你身上的感觉好像我爸爸啊,又暖和又舒服,都不想起来。”
  董翼哼了一声,把她往旁边攘:“回去找你爸爸去!”
  “我不要。”林婉把身子往他身上粘:“我喜欢你,要靠在你身上。”
  董翼身子一震,日常淡定的心里竟然泛起一阵奇异波澜,他慢慢说道:“林小姐,你真是直接又大胆,难道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像你这样勇于告白?”
  林婉一点也不脸红,认认真真地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也管不着,反正我知道我喜欢你。但是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又怎么会知道?像你这种人,心眼多,爱东猜西猜,那多累啊,难道谈恋爱不应该轻松愉快么?为什么要吊人家胃口?又不是做买卖。”
  董翼无话可说。
  林婉继续肯定地说:“这又不丢脸,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样喜欢我。”
  董翼叹了口气回答她:“林婉,你天真得近乎可耻。难道你对你之前的男友也是这样?”
  林婉嗯了一声,她轻轻说道:“可是人家好像不太喜欢我——我也想改来着,又改不了。”
  董翼很惊讶:“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林婉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两个一起轰然笑起来。
  林婉拉着董翼窝到宽大舒适的沙发里聊天,像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喋喋不休地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说给他听,零零碎碎,几乎像面包屑一样琐碎。
  但是董翼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忍不住评论:“你怎么那么笨?”
  林婉火了,拿身边的抱枕去丢他:“怎么叫笨?你怎么不说我是纯洁善良的好孩子?哪像你,从小调皮捣蛋跟人打架!”
  董翼擦了擦鼻子:“男孩调皮一点才正常,不然就显傻了。”
  林婉看着他心里直纳闷,这个男人平常因为沉默与威严总显得让人难以亲近,甚至让人心生惧怕,可为什么现在他的每个动作就能这么亲切无比呢?眼前这一切真是像梦一样美好,她陶醉地说:“我觉得啊,我们两个有缘分,俊男配美女,多不容易。”
  董翼明显有些不以为然:“中国人对于一切不能理解的事物发展都归结为缘分。”
  林婉正色说道:“可不就是缘分,不然地球人这么多、中国人这么多、雁城人也这么多,你怎么就偏偏喜欢我,我就怎么偏偏喜欢你?这是多少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啊。”
  董翼马上赞同:“是缘分!的确就是!”
  林婉想了想:“虽然很多人都唾弃我,当我始终相信有这样的爱情: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欲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也许你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相信这样的感情存在,但我还是喜欢你,因为你有担当有责任感,让人可以心安理得的依靠,任何问题,你总会有法子解决,只要你承诺的,我就可以相信。”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谈恋爱,到了后来都会有一方对另一方说,我必须对你负责任,所以我们不能够再在一起,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这些——我觉得都是可笑的谎话,当他们爱情正浓时,各种海誓山盟像流水一样从嘴里说出来,但是说过就忘记,到分手的时候就会拿责任两个字说事。如果这也是所谓的责任,那可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她抬头看着董翼,眼睛像闪烁的星星:“可是你不会,我知道,你要么就不说,但是如果说了,就一定会做到。所以,”她狞笑一声:“这样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让他跑掉!”
  董翼看她像个小狐狸似的不怀好意地笑着,突然把头低下,深深吻了上去。

  第十章
  董翼和林婉的爱情绽放在大年三十的灿烂烟花下,许久以后林婉都沉浸在那夜美丽得令人惊艳的回忆里。她心中一直疑惑,忍不住问自家老公:“诶,那晚的烟花是你安排的吧?”
  董翼眨了眨眼睛:“你老公不是神仙。”
  林婉还是奇怪:“可是怎么会那么巧,你一说让我做你女朋友,我刚一答应就有烟花放起来,简直跟演电视一样。”
  “那不是过年嘛。”
  “可那不是放烟花的时候啊,那时候临近吃晚饭,顶多就是放放鞭炮。”她想想突然有些生气:“就算不是的,你承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不能哄哄我啊。”
  董翼慢条斯理地说:“人都已经娶回家了,还哄什么哄,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林婉恨恨说道:“早知道不这么早嫁给你,让你多追我两年。”
  董翼沉思一下:“我追你?我怎么记得是你向我求的婚?”
  林婉一下变成了哑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悲愤地想过来人说得果然没错,婚姻就是这样,经历了惊涛骇浪的险阻终于踏入平凡之后,求婚的那个人永远都会比被求的那个人矮一头。
  隔了好一会,她大叫:“董翼,我真是肠子都悔青啦!”
  事实容不得林婉争辩,因为的确是她向董翼求的婚。
  初时两个人并没有刻意把恋情公开,到底下属与老板谈恋爱算是办公室里的禁忌话题,可公司里的同事也不乏明眼人,不知怎地一来二去就有了闲言闲语。但是林婉线条本来就比较粗,人家在她面前说些酸不溜秋的话她就当没听见,实际上就算听见了她也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春假完了又过了两个月,有天中午,林婉去员工食堂吃饭,刘露露朝她死命挥手,把她叫去一桌。
  林婉坐下来跟她嘀咕:“露露姐,今天中午的鱼怎么这么难吃啊?你要的什么荤菜,给我一点好不好?”经历了珠美事件以后,她算是跟刘露露患难与共,两个人的关系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
  刘露露一边把自己的蒸排骨拨给她一边说:“你就知道吃。”她低声凑到林婉耳边说:“我跟你讲,那个谭珠美的事情你再也不要管了。”
  林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珠美怎么了?”
  开年以后,珠美多请了一星期的假把伤养好了才来上班,外表上倒是没多大变化,人却胆小了许多,以前还爱与公司里的人打闹玩笑,现在基本没了声响,总是缩在角落里,像是只惊弓之鸟。林婉年假还没过完就已经热心快肠地翻报纸帮她看房子,后来又发动家里帮忙,终于给她在外面另找了个小套间搬了过去。
  刘露露不屑地说:“你这边帮她忙得上窜下跳,人家那边早已经跟男友和好如初了,真不是个好货色。”
  林婉愕然:“不可能,她都搬出去了!”
  “得了吧,她是搬了不错,不过那男的跟她一起搬了,人至贱则无敌,你看现在公司里还有哪个还肯理她?丢女人的脸!好像这世上就没男人了,活该被人揍。”
  林婉像给人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你骗人!她当时差点没哭死,说那男的就是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皱下眉头!她搬走那天还跟我说下辈子都不可能跟那人和好!”
  刘露露斜了她一眼:“这话也就你信。算了算了,总之这事你别管了,本来跟你也没什么干系,你够仁至义尽了,傻不隆冬去给人家出头,还挨了揍,那一脚踢得你手肿了有一星期吧?人家不见得领你的情。来,喝口汤,消消气。”
  林婉盯着塞到手上的西红柿蛋花汤先是不做声,愣了一会猛地一口吞了下去,那汤是滚水煮的,直烫得她的舌头喉咙冒了烟,忍不住痛叫一声。她义愤填膺地把碗往桌上一扣:“我不信!”
  林婉的心里像有一只小耗子在不停捉挠,她等不及吃完饭就风驰电掣地跑去找珠美,见了她的瞬间心中有一丝犹豫,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她拖进洗手间。
  “珠美,别人告诉我的事情不是真的对不对?”
  珠美有些迟疑:“什么事?”
  林婉看着她秀长的眼睛不肯退避:“你知道我在讲什么。”
  珠美在她的注视下微微一缩,慢慢转过身子,低头不语。
  林婉说:“我不信!如果你说没有,我就去跟你辟谣,你知不知道人家现在背后说你什么?”
  珠美叹了口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管不了那么多。”
  林婉怒道:“不行!你被那个死男人糟蹋了不算,难道还要给流言飞语再糟蹋一回?”
  珠美沉默片刻,慢慢又转回来看着她,轻轻说道:“林婉,对不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林婉澄清的眸子显出一片呆色:“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要从别人嘴巴里才知道,是真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呢……”
  珠美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她掏出来看了看,摁掉,欲言又止地看着林婉。
  林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是一款最新的NOKIA手机,她喃喃说道:“上两个月你搬房子不够押金,还是我借你的……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有钱还我……”
  珠美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背后一藏,想了想心一横又拿出来放在手上,明显有些心慌意乱:“林婉,我有我的难处……”
  “你有什么难处你说啊!我们可以帮你,再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回老家去,干吗非要再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这窝囊气?”
  珠美带点祈求口气地说:“林婉,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别管了行不行?他出来以后跟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而且他家里看见这次事情闹这么大,也不反对我们了,这手机就是他家里给买的。”
  林婉回不过神来:“人家一个破手机就把你收买了?你差点被他打死!你知不知道打人是上瘾的?你还想再来一次?”
  珠美狠狠咬着下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办法。“
  没办法!林婉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看着珠美凄楚的神情不知怎地突然恶向胆边生,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挥手就甩到了卫生间的窗外,珠美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林婉心中酸痛,朝她怒吼:“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你挨打的时候出去帮你、冰天雪地里陪你去医院、大年三十老远地去给你送吃的、到处东奔西跑地给你去找房子!我也想知道我在干什么!我觉得我自己根本就是个傻子!那个男人,打你骂你,伤害你的肉体和心灵,你为什么还要跟他搅在一起?他凭什么这么作践你?难道就只因为你喜欢他,他就比你高出一头,你就得为他生为他死?你醒醒吧,珠美,他不爱你,他在欺骗你!”
  珠美狠狠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一下变了,她拿手指到林婉的鼻子尖声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没有谁要你这么做!你以为个个都有你这么好的命?投这么好的胎?你去我家里看看,有电视又怎么样?遥控器翻烂了也就四个频道,身边的人个个愚钝无知,以为守着自己家里那点田地就是一辈子!我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就没可能这样回去!我不跟着他跟着谁?难道跟着你?你是有饭给我吃还是肯把你的董翼让给我?给了点小恩惠就希望我肝脑涂地地报答你,你的高高在上还是去找别人衬托吧!装得跟清高的正义女神一样,自己还不是一样跟老板不清不楚!”
  林婉只觉得脑子轰然一下巨响,想都不想一个耳光就抽了过去。
  她几乎用了全身力气,珠美的脸都被打侧到一边,随着这清脆的一记耳光,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珠美走到洗手间的水槽旁打开龙头,洗了洗手,拿带着水珠的手指镇了镇脸颊:“林婉,我知道你帮了我,这一巴掌算我还你的。”
  她深深呼吸一口,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婉知道自己与珠美在那次雪夜里培养出的友情此刻已经全军覆没,她全身发颤膝盖发软,慢慢沿着洗手池边蹲下去,看着潮湿的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林婉抱着双臂呜呜哭了好一会,一直蹲到腿有些发麻才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她走去洗手池洗了个脸,整理一下头发,慢慢走了出去。
  午休时间还没有过,办公室里的人本来都在窃窃私语,看见她进来,马上同时噤了声,纷纷忙起了手中的事情,速度虽然快,但已经足以让林婉看到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
  林婉把头低下去,看来洗手间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迅速在公司里传播开来,她恍惚明白,大家在意的不是她和珠美的争吵内容,而是事情够不够热闹,如果两个人滚地厮打起来只怕还会有人出钱下注买输赢。也对,公司通共这么些人这么些事,日复一日,没什么新鲜事情发生,难得一下有了可以给人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不兴奋才怪。怪只怪她太过年轻冲动,遇事不沉着老练,成为人家的笑柄。
  她把手袋拿出来,挨着墙角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公司往北过一条街有间苏宁,林婉在通讯柜台找到自己刚刚扔掉珠美的手机型号,她让营业员开了票去刷卡,签名的刹那心里一阵肉痛。她每月几乎都是月光女神,存这些钱不容易,尤其这样不知所谓的花出去,让她简直痛心疾首。
  买好手机,她拎着盒子走出店门,心情低落,刚刚一鼓作气地发了彪,现在力气用尽,觉得身心疲惫。南方四月的天气平日里总是湿漉漉的小雨下个不停,让人觉得湿润一直浸到骨子里去,今天好容易放了晴,马路边上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淋得透亮,显得春意盎然。她没心思看美丽的春景,垂头丧气地往公司走。
  不多会身后有车鸣了下喇叭,林婉回头一看是董翼的那台黑色的LAND ROVER,董翼打开车窗冲她嚷:“快上来,这里不给停车。”
  公司门口那条路车流繁杂,就算不是高峰期也堵得厉害,林婉爬上车去,半晌不肯讲话。
  董翼看她手中盒子一眼:“换手机了?”天气转暖,他穿白衬衣配黑色的V领羊毛背心,领口松松解开两个扣子,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林婉看看手机又看看他,想着刚刚珠美说的话,不由得长叹一声。
  董翼微微一笑:“我家囡囡今天不开心?”
  情侣之间总有些昵称,董翼叫林婉做囡囡或者小囡,林婉说他三十岁的人偏要做出四十岁人的做派,索性叫他老董,有时候惹急了干脆叫董叔叔,总是令他大笑。
  林婉心中憋屈又不忿,把中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董翼听,董翼哦了一声,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林婉说:“哦是什么意思啊?你怎么看的嘛?”
  董翼不在意地说:“没怎么看,小猫急了也会伸爪子,伤不到人吓吓人也是好的。”
  林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董翼见她气急,想了想:“好吧,如果换成十年前你问我,我会说打了就打了呗,这种不知好歹的娘们欠抽!但是你现在问我,我只能说,打人是不对的。”
  林婉气呼呼地说:“做你女朋友什么好处也没有!”
  董翼一愣:“你要什么好处?”
  “我能不能代天子发令炒员工鱿鱼?”
  董翼沉吟一下:“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可能会被劳动监察部门找麻烦。”
  林婉赌气道:“那得罪未来老板娘算不算死罪?”
  “有没有更充分点的?”
  林婉说:“我真替她着急,她再不离开雁城,迟早有天被人打死!那男人绝不是善类,那种暴虐习气恐怕会至死不渝。”
  “这只是个不成立的假设,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闹到法庭也不会被承认。”
  林婉怒道:“你到底是帮别人还是帮我?”
  董翼马上说:“帮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打人是不对的。”
  林婉泄了气:“我只是当时气不过,从没想过要人知恩图报,但是也不能反咬我一口吧?那话也太难听了。”
  董翼说:“后悔帮她了?”
  林婉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当时那情形总得有人出来路见不平,我只是心寒,好心好意去帮人家,为什么这事到头来反而是我落得里外不是人?而且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当初拼了老命见义勇为,结果现如今自己也动手打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跟人动手,简直跟她的禽兽男友没有区别。”
  董翼微笑:“有句老话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始终觉得能流传至今的古语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你也认为我做错?认为我多管闲事?”
  董翼温和地说:“我不会评判你的对与错,无疑你的衷初是好的,可是林婉你要知道,每个人的世界与成长都不同,你没有任何责任、权利、义务把自己的世界观凌驾在其他人之上。你这种急于求成的强势做法,可能会让很多人不了解你的人心生不满。”
  林婉说:“我没半点要在她面前显摆的意思,真的,我是真心实意的想帮她。”
  “我知道,甚至或许谭珠美也知道,但这次你也看到她是真心实意的不想你帮她。”
  林婉鼓着嘴说:“你既然这样透彻,当初为什么也要帮她?”
  “因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绝对是本人的咎由自取,我会当作没看见——其实我们都知道唯一能够帮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林婉沉默一阵,轻轻叹口气:“老实说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只是刚一下昏了头,真是恨其不争!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冲动?”
  董翼笑了笑:“还好,我三十岁以后才懂得和为贵的道理,你已经比我有进步——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你会这么凶。”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们关系不清不白我气疯了,那……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董翼看她手中的盒子:“不是已经有决定,怎么还问我?”
  林婉赫然道:“实在有些抹不下面子。”
  “其实不管道不道歉你们都已经恢复不到过去的友谊,不过既然觉得自己错了,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林婉点点头:“也是。”
  董翼在她手上轻轻一拍:“人总是要摔跤的,摔痛一两次慢慢就长大了。”
  林婉龇牙咧嘴地说:“这跤摔得真痛,摔没了我两个月薪水。”
  董翼怀疑地看着她:“你不是变相提醒我要涨工资吧?”
  林婉终于笑起来。
  董翼缓了缓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些难受,可你要明白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越大记得越牢。我与你的家人再怎样呵护疼惜你,你也始终要学会为人处事的道理,不指望你老练世故,但最起码要懂得怎样保护尊敬自己与朋友。”
  林婉用手支住下颌发了一会呆,心中涌起一股钝钝的痛:“我明白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孩子,刚开始因为不知道墙壁是什么,走过去撞到,会痛会哭,但是哭过以后她下次再见到墙壁就会绕过去。
  他们到了公司门口,董翼停了车,伸开双臂轻轻抱她一下:“好了,囡囡不难过,世界上的美好事物还有很多……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林婉点点头,把脸在他衣服上蹭一蹭:“谢谢。”
  她推开车门蹦下去,心中忽然有种感觉,上车与下车时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少不更事的林婉似乎已经悄然溜走几分,心里有些东西像个肥皂泡似的噗一声破灭了。
  回到办公室,林婉张望一下珠美的桌子,发现她不在座位上,悄悄走过去将手中盒子放下。过了一会珠美回到座位上,看到手机不由得一怔,她抬头看一眼电脑,MSN上有人给她留言,打开一看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林婉与珠美的友谊果然就像董翼说的那样,始终都没有恢复,并不是不说话冷战那种,她们见到还是会打招呼问好,甚至会互赞对方的新衣,或许两个女孩原有的短暂友谊本来就没到决裂时不讲话那么深的地步。
  林婉结婚前夕的某天,刘露露告诉她珠美来公司办理了辞职手续。
  林婉一怔:“她跳槽了?”
  刘露露笑一笑:“谁知道……反正hr说她来的时候眼眶一片青紫,不等人问就主动说自己从公交车上跌下来摔的。”
  林婉哦了一声,低头处理文件,不再说话,她心里不是没有惆怅的,但是已经不会再像热血青年一样暴跳如雷,她逐渐明白这世上的事情不会按照她理想中的轨道完美航行——她甚至没把这件事情当作大事件念念不忘地去告诉董翼。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管她怎样缅怀,那个曾经与她交心、在她面前低声哼唱山歌的异族少女,已经成为了她生命里的过去式。
  几乎每个都市的每幢写字楼靠消防通道处都会有公用洗手间,这种地方的装饰细节通常因大厦本身的高档程度决定,但其实它们的功能都一样,除开供人洗手、方便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作用——那就是传播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其中绯闻尤其受欢迎。
  就在林婉与珠美闹翻的这个下午,凌翼地产的女洗手间里飘起了这样的细声谈论。
  “听说了么,原来总经办的那个林婉和老板有一腿。”
  “啊?就是原来那个前台?不会吧,那女孩年纪不大,看上去挺纯的,不像这种人啊。”
  “怎么不会,中午她和业务部的谭珠美吵那么大声难道你没听见?”
  “没有啊,中午我出去吃饭了,吵什么?”
  “嘘,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夺总经理的心。”
  “天哪!”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那又怎么样,老板顶多也就是和这种丫头玩一玩,新鲜劲过了也就算了,他那些朋友们可都是玩模特、明星的。”
  “小姑娘长得倒是还有几分姿色,不过还嫩了点,肚子里道道再多又能怎么样。”
  “咳,还不是想往上爬呗。”
  林婉坐在最里面一间格子的马桶上,把头埋进膝盖里,她这趟拉肚子显然来得不是时候,现在贸贸然走出去只怕大家都要尴尬,可外面的人明显情绪亢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走,她坐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大声的咳嗽了一声。
  外面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就有关门的声音传来,林婉提拉着裤子站了起来。
  她走到洗手台前认真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满意地点点头,长发大眼,肌肤莹白,这姑娘长得真是不错,她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是这么个道理啊。
  临到下班的时候,林婉桌前的电话响起来,董翼说:“晚上去雪堡吃饭,你不是闹肚子么,吃点清淡的。那里新来了个香港厨师,据说潮洲粥做得很地道。”
  林婉眉开眼笑地说好啊好啊。
  下了班,他们分头到停车场会合,无巧不巧劈面碰上了另一个拿车的同事,那同事看见他们两个走在一起先是一怔,然后马上打招呼:“总经理。”
  董翼点点头,他瞧见对方的目光装着似看不看的样子朝他们瞟过来,索性大方牵起林婉的手站到一边,林婉顿时看到那人的眼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董翼等了一会,问那同事:“在等人?”
  “没、没。”
  “那拿车吧,你的车堵住我的道了。”董翼淡淡说道。
  林婉看着同事的怪异表情心里突然有种汗颜的感觉。
  在路上她忍不住问:“我们这样会不会太高调了?”停车场的牵手不知怎地让她想起当年的王菲和谢霆锋,只怕明天公司掀起的波涛不会比那场绯闻要小。
  董翼说:“人类的想象力丰富,与其让别人遐想连篇,不如让他们吃一粒定心丸,再说本身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迟早会知道。”
  他们定的包厢靠着走道,一路要经过其他包箱的玻璃门,落座不久,林婉的电话响了。
  “我在你隔壁。”是苏可。
  林婉想今天的事情怎么都赶在一起了,连忙说:“你过来啊。”
  苏可不肯:“你过我这边来。”
  林婉抬眼看一下董翼,发现他正看着她,目光颇为好奇,她加重语气对着电话说:“快来快来,我早说要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我谈恋爱,最好的朋友怎么可以不给参考意见?”
  苏可那边明显噎了一下:“你这家伙!”
  不一会她施施然走了过来。
  董翼见到苏可的时候显得有点吃惊:“苏小姐?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苏可点点头:“上月雁城有个房地产界的会议,我有幸代表公司参加,当时天翔的黄总向您介绍过我。”
  董翼笑了,和蔼称赞道:“苏小姐真是年轻有为,既然跟林婉是同学年纪应该差不多,这么快已经是公司栋梁了。”
  林婉说:“咦,你们见过怎么不告诉我?”
  苏可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小喇叭广播站啊?”
  他们坐了一会,苏可对林婉说:“我那边还有人,待会要过去,你帮我把手机拿过来,顺便帮我道个歉,说我晚点再过去好不好?”
  林婉说:“你怎么不自己去?”
  苏可说:“我去了就来不了了。”
  林婉只好不乐意地起了身:“你就会使唤我,好像我是你的丫头。”
  董翼看她离开,微微一笑:“苏小姐有事单独同我讲?”这么明显的把人支开,内中情景只怕也只有林婉体会不到。
  苏可大大方方地说:“早知道董先生会猜到,或许您会觉得我冒昧,但的确是这么回事。”
  董翼欠欠身:“林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洗耳恭听。”
  这是苏可第一次近距离认真打量董翼,她忆起林婉最开始时的形容,说他气质清冷、平日爱着质料极好的黑色中式男装,因此显得额外与众不同,今天看来果然如此,心里不由得暗暗称赞,她也算是认得不少的男人,但有董翼这样不俗的气度、姿容的却不多见,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担心。她想了想:“董先生只知道我和林婉是挚友,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结交的吧?”
  董翼摇摇头。
  “我们那时进大学不久,系里组织户外拓展活动,其中有个项目是两公里溯溪。当时好像是九月底了,溪水已经很凉,很多女孩都受不了中途上了岸,别看我和林婉个头不大,但是在女生里面我们两个是走在最前面的。”苏可回忆着当时情景:“林婉一直在我前边一点,我怎么追都追不上,进学校的时候觉得她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没想到在野外挺勇敢的,让我心生佩服。我们走的那条路,水流湍急,到处都是长着青苔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滑到,呵,她摔了可不止一跤……”
  “快到终点的时候有一个小瀑布,大概有两米来高吧,当时林婉旁边有个男同学,把她顶了上去,我过去的时候那男孩已经走了,我只好叫她拉我一把。她趴在瀑布的石头上面伸手拉我,爬到一半,我明显感觉到她力气不够,就叫她快松手,谁知那傻子憋足了劲不肯松,僵了一会力气用完,我们两个一起滚了下来。我屁股着地,她是头朝下栽了下去,当时水那么急,岩石又锋利,如果不是我连滚带爬地垫到她下面还真不好说会出什么事。后来教练赶过来,把我们弄了上去以后,又臭骂了林婉一顿,说她不自量力。刚开始林婉还不作声,等到教练说‘在野外保护好自己就是最大的程度不麻烦别人’的时候她突然哇地哭了,我们当时还以为她被洗脑成功,谁知她指着那小瀑布说妈呀,这里原来这么高啊,要是毁了容可怎么办啊。”
  苏可笑了笑:“你看,她就是这么个人,做事的时候,不是凭脑子是凭直觉,认准了就会去做,做完了以后再后怕。我们……都不能像她这样,都会在做一件事前想了又想,这事能做么?后果是什么?我能得到什么我将失去什么?”
  董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可:“你是林婉很好的朋友。”
  苏可点头:“最好的!现在大家的时间都这么宝贵,只有最好的朋友之间才会肯花时间去了解对方。”
  董翼淡淡笑了:“然后呢?”
  “念书的时候,我们也和男生约会。林婉和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会因为对方脸上布满青春痘而不肯再见,也会为小男生买单时因为服务员找错钱得了小便宜就狂喜而觉得轻蔑,她的心思写在脸上——但是你不同,董先生,你成熟干练,世故敏锐,像林婉这样的孩子斗不过你。”
  董翼轻笑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斗?”
  苏可微微一怔。
  董翼说:“我们是情侣,干嘛要斗来斗去?又不是做生意。”他停了停:“很奇怪我说这话对不对?这是林婉教我的,而我觉得很有道理,她总是能用最简单的句子说一些让人无法辩驳的道理。”
  他垂下眼帘:“我很好奇,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有钱的男人就一定是花花公子,就一定没有真心?”
  苏可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董翼淡定说道:“苏小姐,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你只差没说我是老奸巨猾的狼,林婉是纯白洁净的小兔子。”
  他慢慢点燃一只烟,吸一口:“我其实并不反对你的想法,如果我有个妹妹,或许也会像你这样,不过,人与人也是不一样的。我——比你们要大一些,经历过很多事情,有时候回忆过去会觉得自己很失败,无妻无子、无父无兄,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觉得寂寞,年少时曾有的理想憧憬到现在几乎也忘了个干净。像我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但是是否快乐却有待商榷,林婉的出现,让我很快乐——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你是林婉的真朋友,所以像她的家人一样爱护她,希望她在真空的环境里茁壮健康地成长,最好永远一路顺风,我欣赏这种想法,但是我们都知道要达成这种愿望可望而不可及。我或许比你要晚认识她,但是我对她的爱并不见得比你少,我能做的是让她在成长的路上少走一些弯路岔路,在她跌倒的时候扶住她,不至于跌得太痛,而在此同时,我会尽量保有她的明净。”
  苏可静静说道:“我知道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董翼说:“我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她要走,我不会追,因为那样或许会对她更好;但是现在,即算她要走,我也不会再给她机会。”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没错,林婉还是个孩子,却是个要命的孩子……这孩子把我的心已经抓得很牢,要我放开只怕不容易。”
  苏可见他惯常镇静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苍凉神情,心中动容:“可是……你们接下去会怎么样?情人最终不过两个结果,要么结婚要么分手,你们这种恋爱如果时间维持太长,对林婉没有半点好处,所有人都会说她是贪慕虚荣的女子。”
  董翼静默片刻,正待答话,陡然发现苏可的眼睛顺着他的头顶直直望了过去,他一回头看见林婉若有所思地倚在门口,一室温暖的灯光投射在玫瑰红的衣裙上,衬得她肌肤如玉、目若点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小而精致的包箱顿时安静下来。
  林婉慢慢走近董翼,眼睛里闪烁着流波异彩的光芒,董翼诧异地看着她,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起来。她靠在凳子旁边站定,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快乐地说:“要么结婚要么分手,我们——当然是结婚!董翼,不如,我们结婚吧!”

  第十一章
  董翼第一次拜访林家的情形很有些戏剧性。
  他来的头天是个周末,那晚林婉期期艾艾地对父母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想当然耳这个消息在林家平地炸响了一声春雷。
  林妈妈几乎想直接晕过去:“不行!绝对不行!”
  林婉细声说:“那你又要隔壁陈阿姨给我介绍对象。”
  “我可不会要她介绍比你大十岁,还结过婚的男人!现在的年轻人,五岁就已经有代沟了,何况是十岁?而且还结过一次婚!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他太太过世又不是他的错。”
  林妈妈把指头戳到她脸上:“那难道是你的错?你好好一个女孩子,漂漂亮亮、有学历、有家世,什么人不好找,要降低标准找这样的?”
  “我没降低标准啊,他很优秀。”
  林爸爸咳嗽一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努力让自己语气平和:“这个事情我觉得不应该操之过急,你可以慢慢看看,多几个选择对象……”
  林婉说:“可是我已经约了他明天正式来家里见你们了。”
  林妈妈叫了一声:“这算什么?逼宫啊?我不见!”
  林婉急了:“妈,你不可以躲起来!这样太不尊敬人家了。”
  林爸爸很头疼:“你们两别吵了——林婉你今年二十四了,谈恋爱我们不会反对,可是也要找个相当的。”
  林婉撒了个小谎:“苏可见到他,也说我们很般配。”其实从餐厅出来苏可的原话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住,随你了。林婉见她不再反对,马上在心里把这句话等换成了赞同。
  林妈妈悻悻说道:“那是苏可早上出门被车撞了头。”
  林婉叫起来:“妈,你怎么可以咒别人。”
  林爸爸说:“怎么可能般配?你的情况我先不说,人家是什么人?齐大非偶你懂不懂?商人重利轻别离,生意场上的男人有几个能忠心不二?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林婉非常自豪地说:“董翼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才不会让我哭,我会一直笑。”
  林妈妈恼火:“你现在当然这么说,你看我办公室老江的女儿,长得比你漂亮吧?也是不听家里劝,放着恋爱了五年的大学同学不要,跟了个做生意的有钱人,结果怎么样?结婚才两年,人家就在外面包了二奶,现在天天要死要活的。”
  林婉说:“你别一棒子把有钱人打死好不好?照你这么说,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不结婚了?再说了,有钱又不是什么坏事。”
  爸爸马上抓住她的话柄:“林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慕虚荣了?我们从小是这样教你的么?有钱当然不是坏事,用得好可以利国利民,但是你要那么多钱什么?你难道也和外面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希望为自己找一张长期饭票,从此不劳而获?是,你可以从此穿华贵的衣服、住大房子、开名车,可以在你昔日的同学朋友面前显摆,可这难道就是你的人生观、价值观?”
  林婉觉得自己简直快疯了,人家家里是因为女儿找了没钱人挨骂,她家里是因为她找了有钱人挨骂,真是没天理!她呻吟一声倒在沙发上:“这跟什么人生观、价值观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静了一会,轻声说:“只是我喜欢他而已,就这么简单。”
  她看了一眼气鼓鼓坐在旁边的母亲,心里掂量一下,觉得还是妈妈才是家里的实际掌权者,又爬起来,往母亲身上蹭,软软地说:“妈妈、妈妈、好妈妈,我知道没跟你们商量是我的不对,可是你们见一下嘛,我真的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真的。”
  林父远远望着撒娇的林婉内心复杂,他想起小时候的林婉为了先看完动画片再做作业也是这样,软软地哀求:“妈妈、妈妈、好妈妈,给我看动画片嘛,我保证看完就去做作业了。”
  他和妻子三十多岁时才得了这么个女儿,林婉从小长得像个精致的洋娃娃,走到哪里到被人惊叹,那时心里的骄傲简直无法形容。可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溜走的,突然一下子,从前只有热水瓶大,抱在手心里的宝贝就已经因为父母不肯见心上人而着急了,他突然觉得有些感慨。
  六年前的往事是女儿这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唐进当时骤然离开,林婉整个人都痴了,那段时间夫妇两心中的懊恼真是无以复加,想到当时的情形做爸爸的突然心软了,已经拂过一次女儿的心意,闹得那么难看收场,又何必再有第二次?更何况看林婉的表情他已经知道,这个董翼在女儿心里只怕分量不轻。
  他不由得长叹一声:“好吧,明天我们在家等他——不过只是见见而已,我们可没说一定会同意。”
  林婉砰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真的么?真的么?谢谢爸爸,谢谢妈妈!你们不会失望的,他真的很棒!”
  林妈妈与丈夫交换一下眼神,几十年夫妻的默契让她心里马上有了底,看着欢呼雀跃的女儿,她也默默叹了口气:“真是儿大不由娘。”
  林婉嘻嘻笑着说:“爸妈不要吃醋,我就是嫁了人也还是家里的乖女儿。”
  林妈妈摇摇头,把她衣服上的微尘轻轻拍一拍,虽说是肯了却还是心有不甘,忍不住说:“早知道当年不反对你和唐进就好了,那小孩,长得可真是好看人又机敏,跟你不知道多般配。我们并不是看人家家里出了事就瞧不起人,只是你们当时年纪实在太小……”
  林父连忙咳嗽一声,林妈妈马上噤声,这是六年来林家第一次公开提到这个名字,林婉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僵着身子呆立足足半晌,终于慢慢低下头去:“我早把他忘了。”
  事情已经过得太久,曾经再深刻固执的伤痕似乎也结了痂,一手按上去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疼痛难当,那种撕心裂肺、血肉模糊的感觉已经许久都未曾出现,甚至她已经久已不做那个等人的恶梦,所以——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谎言。
  第二日董翼依时前来,林家父母估计他来时会大手笔地送些高档烟酒、补品之类,他们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因此两人早早商量好,不管他拿来什么都一定严辞谢绝。结果董翼来时,手中除开一个黄色绣缎锦盒再无其他,倒让他们两人纳罕。
  董翼落了座,轻轻把那盒子推到林父面前:“伯父,初次见面,不成敬意。”
  林父洋洋得意,觉得姜还是老的辣,自己果然没有算错,该来的还是得来,他刚准备开口说客气的拒绝话,董翼已经伸手把盒子打开来,林父漫不经心地把眼睛一瞟过去顿时熠熠发光:“这是……宋代的孤本《锦绣万花谷》?”
  董翼谦逊地回答:“还是伯父有眼力,这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可惜我不太懂这些,放在我那里实在是糟蹋了,还希望能有真正的伯乐收藏。”
  林父一边说那怎么行,这么贵重,一边已经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细细评读了几分钟后,他看一眼旁边始终面带得体微笑的董翼,竟然直接把他带去了自己的书房。
  林婉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男人,心中大叫不可思议,她暗骂董翼狡猾,自己昨天苦苦求了两个钟头,竟然比不上这么几句话这么一本破书。董翼临进书房前,看见林婉噘嘴瞪着他,于是冲她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林婉仔细辨认,发现他说的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后来林婉对书房里这场长达两小时的谈话好奇不已,她追问董翼:“你们说了些什么?怎么那么久?是不是讲我坏话?”
  董翼笑了笑,伸手在她娇嫩的面颊上拧一拧:“这么好奇干什么,那是男人之间的谈话。”
  到底什么是“男人之间的谈话”,答案始终没有追问出来,林婉只知道他们出来以后,父亲面色和蔼,吃饭时让母亲拿出了家里珍藏的茅台。
  他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董翼:“我们林家你也看到了,柴门陋户没有满屋金银,唯一的小女也生得顽劣,若一定要说,总算还有几分书香,日后还希望你不要嫌弃才好。”
  董翼静静将酒喝下,从容说道:“哪里敢当!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说什么虚文,今天既然斗胆前来拜访,想说的无非一句,林婉对我来讲是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两位既然舍得把她交托给我,那么这世上只要有我董翼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到她。”
  林婉从饭碗里把头抬起来,瞄一瞄郑重其事的董翼,又瞄一瞄父母略微动容又有几分感动的神情,她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偷偷地笑了。
  董翼那日告辞离开以后,就连一向挑剔的林妈妈也不得不说:“这人倒也算得上是气度不凡……”
  之后的事情一切顺利,再没有什么波折,结婚事宜很快提到议程上来。
  苏可问她:“你才多大啊?这么急着结婚干吗?他如果对你真心就肯定不会跑,多玩几年不好么?女人的黄金年华去做黄脸婆,你会后悔的。”
  林婉说:“董翼今年三十四,再等多两年就是三十六,我们结了婚以后还要等一个开心的精子碰到一个愿意的卵子才能有宝宝,没准就是三十八了,这么久,他一个人多可怜。”
  苏可无语得很:“这世界上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敢说他可怜,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的身份地位,现在又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林婉对这种自由万岁的言论不予理睬,开开心心地拉着苏可陪她一起购置结婚用品。董翼工作繁忙,好不容易抽了几天空陪她去了趟香港,林婉如果询问他的意见这里那里,他就摸摸她的头发:“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开心就行,反正都要最好的——给你的那张卡,不需要客气。”
  林婉眼珠一转:“刷爆怎么办?”
  董翼失笑:“想刷爆你估计还得努把力,不过就算爆了也不怕,我会把钱补进去。”
  林婉想了想:“还是不要了,那是在刷我自己的钱。”她指指董翼:“你的,就是我的!”
  董翼大笑起来,他从不知道,原来有人大方用他的钱也是这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结婚前两天的一个晚上,苏可跑去林家陪林婉,两个好友亲亲热热地挤到床上。苏可抓抓林婉的头发:“死丫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结婚。”
  床铺对面的衣橱里挂着林婉的结婚礼服,象牙白的软缎子质料,林婉穿上它时腰只得一握,像个小仙子般,连阅人无数的董翼都看得呆了一呆。
  林婉抱着双膝,眼睛亮得像宝石:“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真奇怪我最终会嫁给他,你说,他怎么就会娶我呢?我这么简单……我以为他至少要娶你这样的女人。”
  苏可佯装大怒:“请解释一下这个至少的含义,别把贬义词用到我身上!”
  她们两个笑做一团,林婉拉一拉苏可的手臂:“诶,你到底觉得我老公怎么样?”
  苏可认真地想了想:“如今眉宇间尚有刚毅之气的阳刚男人已经很少了,老董很有大家风范,算是被你捡到宝。”
  林婉吃吃笑起来:“那你以前说世界上没好男人,自己打自己嘴巴了吧?”
  苏可臊她:“小妮子不就是结个婚么?这么得意忘形!拜托你也装得金贵点好不好?还主动去求婚,你说万一人家当场拒绝你,多没面子?”
  林婉大义凛然地说:“我要面子干吗?现在好男人这么少,要面子人家就跑了。我说啊,面子这种东西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几个熟人说这些干吗?我跟他求婚,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欢喜。”
  苏可说:“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林婉回答:“我对于喜欢的人胆子一向都很大,你呀……到时候就明白了。”
  苏可悠悠说道:“我才不会呢。我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又不喜欢我,我就永远都不让他知道……多少也给自己留点念想,留点面子。”
  卧室里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两个女孩缩进被子里,窃窃私语,再过几天其中的一个人就要走入结婚殿堂,这样亲密的日子只怕难以复见,两人心里都有些感慨。
  过了一会,苏可推一推林婉:“别睡,说真的,我问你个事。”
  林婉轻轻嗯了一声。
  “你……真的忘了唐进了?”
  林婉的笑容一滞,闪烁的眼睛里慢慢揉进几分落寞。这些年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两个女孩时常会促膝谈心,这个问题苏可也不是第一次问,每次林婉的回答都是:“当然!”这次她却反常地沉默了。
  过了很久,林婉终于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如果你说的忘记是当作他这辈子都没在我生命里出现过,那我只能说没有。”
  苏可大吃一惊:“你心里既然还有他,又怎么能嫁给别人?董翼那人老江湖,你把他当傻子呢?”
  林婉轻轻说:“那又怎么样?我养的第一只宠物是一只猫,特别特别喜欢,后来它跑掉了,我当时很伤心,觉得自己对它那么好,它都会离家出走,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养宠物了。可是后来,爸爸买了一只小狗给我,我也还是很爱那只小狗,对它也像对那只猫咪一样好,这次一直养到念大学它病死。猫伤了我的心,难道我就不能再喜欢狗?我总不能为了那只猫落落寡欢一辈子。况且,就算我真的一辈子不开心,猫也不会回来,它甚至不知道我在一直为它不开心。”
  苏可头疼:“可这是你的婚姻!小姐!”
  “我跟唐进,很小很小就认识……这么小,”林婉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们的父母那时候把我们抱在手上交换玩耍,也就是说我什么记忆都没有已经开始认识他。我四岁那年,幼儿园老师问大家,理想是什么,我想都不想就说做唐进的老婆就是我的理想。我们一起念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朝夕相处,喜欢他的时间占据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二,这么十几年,说忘就忘,你认为可能么?除非真的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撞车、失忆,可我又怕一不小心就真撞死了,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我没有享受过……”
  刚开始那段时间,最狼狈也最痛苦,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跳起来,好像被强大电压触到一样;后来慢慢好一点,有人再提起的话,心里会隐隐刺痛,但是最起码不会当众失态,要哭也是回去以后悄悄躲在黑暗的角落哭泣;现在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会怔一下,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哦,他啊……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十几年的情谊摆在那里,没办法自欺欺人说生命里从没有过这个人,总会有些痕迹,只不过已经不再是原来那样浓烈的爱情,而是年少时候的一个梦。恶梦也罢,美梦也罢,总之它发生过,不是被当事人否认一下就可以消失不见的。
  “人如果能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就修成正果,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不见得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比如我、比如董翼,我们就都没有,所以我想我们会更懂得珍惜彼此。虽然初恋不成功是件遗憾的事,但是我们也不能因为第一次不成功就孤独终老对不对?如果这样,那天底下的单身就太多了。”
  “不管唐进是什么原因离开我,有些事情我总是会记得。小时候我去跳芭蕾,每次回来都很累,他不声不响地把我的书包收拾好给我先送回家;他参加篮球队,女生看到他都会尖叫,说他像流川枫一样帅,那时候我心里特骄傲;念高二的时候,有小流氓找我麻烦调戏我,他为了我跟三个人打,一直打到头破血流。就像你说的,也许他离开,是因为他更爱自己,但是我相信,他也爱过我,只是没有我爱他那么多。只要……曾经爱过就够了,我知道分离的痛苦,所以,我更不能让自己再承受一次。”
  苏可叹了口气,伸手拥抱她一下:“你呀,说你倒霉吧又觉得你运气实在不错,真是……没法说。”
  林婉微微笑一下:“或许老话讲的没错,糊涂点有福气。”
  她们两个人靠在一起发了一会呆,林婉突然正色道:“不过你的提醒也很有道理,我要嫁人了,所以更加不能想他了,不管是哪种想念都不可以。”
  苏可看她风风火火地赤足跳下床,忍不住问:“喂,你干什么?”
  林婉说:“你等等。”
  她跑去外面东翻西找一会,拎了个脸盆进来:“有些东西还是不要再无谓的留下来了。”
  她把床边书桌的最底下一个抽屉拉开,里面有一个糖果盒,打开来是一些信件和照片。
  苏可下了床,拿过一张照片看了看,背景大概是某个灯会的夜晚,阑珊灯火下,一对明眸皓齿的璧人正相拥着笑得合不拢嘴,她看了一会不得不说:“这男生虽然没有董翼的气势,不过也真是英俊。”
  林婉轻轻嗯了一声,慢慢划亮一根火柴,一朵浅蓝的小火苗在昏暗的室内亮起来,她把那张照片从苏可手上拿下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火焰咬住照片的一角,慢慢吻了上去,少年男女的美丽微笑渐渐被高温侵蚀,他们的笑容很快化成了灰烬,林婉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或许有很多女孩都做过同样的事情,为了凭吊逝去的爱情会在婚前烧毁一些回忆,美好的或者不美好的,不管她们点燃火柴那瞬间的感受怎样,想要舍弃过去的心情却都是一样的。
  林婉打开窗户,让屋里袅袅迂回的烟味散去,她的眼光停在对面那栋小楼的第二层,那里有户人家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很多年,那扇窗户后面是唐进的卧室。曾经,把手电筒拧亮,在对方的窗户上面晃三下,是他们的联络暗语。曾经,分开的这几年,她会心存幻想的翘首企盼。
  可是……现在……
  不会再等了……林婉想,唐进,我不能再等你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所以不管你因为什么理由离开我,我都不会再等你了!
  第二天一早,林婉和苏可被林妈妈震耳欲聋的尖叫吓得从床上弹起来:“林婉!你眼看要嫁人了还给我瞎胡闹!好好一个新脸盆,看被你烧成什么样子了!”

  第十二章
  小时候的夜晚母亲总会给林婉讲床边故事,每当妈妈说到:就这样,美丽的公主嫁给了王子……她就会把耳朵捂起来,因为这个过门是提醒她好听的故事马上将要结束,她必须乖乖闭上眼睛睡觉了。
  到自己结婚的那天,林婉才发现人生瑰丽的童话现在刚刚开始。
  那天晚上,董翼被众多前来道贺的人灌得喝多了一点酒,他喝多的情形与别人又不一样,酒意并不上脸,而是是在眉梢眼角,房间里的水晶吊灯璀璨夺目,却亮不过他的眼睛。林婉坐在床沿边上,在他的注视下只觉得心咚咚直跳,几乎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不由得嗔道:“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董翼慢慢靠近她身边坐下,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光芒一闪:“还真是没看过这么美的。”
  林婉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你、你怎么跟个登徒子似的。”
  董翼笑了笑,张开双臂抱住她:“总算没说我是臭流氓。”语调温柔如水。
  林婉把下颌靠在他的肩胛上,一股暖流从心底里直溢出来,真是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可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临嫁前妈妈嘱咐她要懂事的话又出现在耳边,还是轻轻把他推了一推:“我去给你放洗澡水?”
  董翼摇摇头,反而再把她拥紧一些。
  林婉想了想:“难道你放给我洗?”
  她觉得他宽厚的肩膀抖个不停,过了一会忍不住笑意的声音从她的后背传过来:“奇怪,为什么你每句话我都会当作诱惑?”
  林婉还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已经把她横抱在臂中长身而起,朗声笑道:“好!我接受你的邀请,我们一起洗。”
  她吓坏了,踢着小腿挣扎:“你放我下来,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洗!”
  他不理她,径自把她抱进浴室。他们定了婚期后董翼按林婉的意思把江边的那个复式楼略略重装一下做了新房,主卧室在二楼,浴室在卧室的旁边,那纯白色浴室门本是虚掩着,他用脚尖轻轻一踢便打开来,待走了进去,又用肩膀把门顶上。
  董翼把林婉在浴缸边上放下来,林婉呆呆地抬头看着他,心里真是吓着了。苏可说她勇敢,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勇敢,本不是小孩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心里还是有分数,只是这样一下让她与似乎已是满身醉意的董翼坦诚相对还是手足无措。
  董翼看她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满面惊慌,心中一软,笑了笑:“傻孩子,逗你玩呢。”他伸手把水龙头的水打开注入到浴缸里,轻轻说:“我在外面等你。”停一停,又道:“囡囡,我今天真是快活极了。”
  他虽然略带醉意,这话却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认真,林婉看着他走出去,只觉得自己心里有种春暖花开的欢喜,满室似乎都是馥郁芬芳的花朵,娇艳明媚。
  第二天早晨林婉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偎在董翼身上,他已经醒了,却静静握着她的手不动。
  她迷迷糊糊地说:“怎么不叫醒我?”
  她刚刚清醒,杏眼微惺,乌黑长发纷纷散开,落在艳红的床单、枕套上,更衬得肤白如雪、目若点漆,董翼低低叹了口气:“舍不得,简直跟做梦一样。如果第一次见到你时,有人跟我讲你会成为我妻子,打死我都不会信。”
  林婉把头埋进他怀里:“看来一见钟情是没指望了,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董翼想了想:“具体时间倒是说不清,不过那晚你喝醉,伏在我背上发酒疯,乱七八糟说些醉话的时候,我就想,咦,这丫头挺好玩的。”
  她大惊:“你又说我喝醉酒很乖!”
  “我怕你难堪,唬你呢。”
  她气闷得紧,把身子转过去背对他:“结婚第一天,你就欺负我!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他揽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又把她翻过来,轻笑起来:“我哪里敢!我的囡囡是我的心头宝,捧在手上都怕摔着了。”
  林婉不知怎的脸又红了,咬咬下唇,把头别了过去:“肉麻。”
  董翼凑进她颈边耳语:“新婚第一天呢,就不肯看我。”
  林婉抬起头,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侧躺在床上,鼻尖几乎挨到鼻尖,他的容貌从没这么清晰过。她怯怯地用指尖从他的额头处轻轻划过,到眉到鼻梁到嘴唇再到颊边应该有个酒窝的地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真是神奇,以后这个男子就是她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了。
  “董翼……”
  “嗯?”
  “你不觉得很奇妙么?”
  “什么?”
  “我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在一年以前甚至都不认识,现在忽然成了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董翼轻轻说:“嗯。”
  林婉满足地吁了口气:“我们两个——一定琴瑟和弦、莫不静好。”
  “白头不相离。”
  “白头不相离!”
  那天他们两个紧攥着手赖在床上舍不得起来,东一句西一句拉家常,林婉忽然冒出个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顽皮那种啊?”
  董翼说:“是啊,老被我爸妈揍。你怎么知道?”
  林婉笑道:“不知道才怪,你额上那条疤肯定是小时候顽皮摔的,看,破相了吧!以后我们的小孩要是这么不乖,我也揍他!”
  他迟疑了一下:“对!以后如果生个男孩,可不能让他学我。”
  林婉说:“那不行,性格还是像你比较好,那样才有男人味。对了,我昨晚怎么看到你身上也有一条疤痕啊?”
  这回他沉默了好长一会,才老实回答:“和人打架!所以我说孩子还是不要像我,我以前实在是太张狂了,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最好就是生个和你一样的女孩儿,性格长相都像你,我一定会多多疼她。”
  “那就生两个。”
  董翼提醒她:“计划生育呢。”
  林婉白他一眼:“我就不能有本事一胎生俩啊?”
  晚一点终于起了身,董翼洗漱完了看林婉趴在床上认真地拾掇什么,不禁奇怪:“找什么呢?”
  林婉吓了一跳,把手背到后面:“不告诉你!”想了想,又还是有些羞涩地拿出来,董翼看她手中是个印着新婚快乐字样的红包,更是奇怪:“床上有钱?”
  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赧然说道:“我把刚刚我们落到枕头上的头发收起来放进妈妈给的红包封里面了。”
  董翼哑然失笑:“傻孩子,以后天天都有,你难道每根都捡起来?又不要开假发店。”
  “可是……”她快乐地审视着红包里的碎发:“这是第一次的啊,多有纪念意义。”
  他见她轻颦浅笑,别有一种动人的妩媚,不由也觉得这种看似傻气的举动迷人起来。
  虽然林婉始终不能领会到古老的中国茶艺精髓(她总觉得解渴不如喝矿泉水,要好喝的话不如喝奶茶,提神应该喝咖啡),因而被董翼耻笑,但是她极爱看董翼茗茶时的样子。
  晚餐后,董翼若有空闲和心情会拿出紫砂壶泡一壶功夫茶,或是铁观音或是水仙或是凤凰茶,氤氲着特有的香气,每到这时林婉就特别爱粘到他身上,像头扒着桉树不肯松手的树袋熊,听他讲一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闻趣事,他的声音也似茶汤袅起的轻烟,轻缓温柔。
  在这种氤氲的温和下,林婉快乐地迎来了婚姻生活的第三年,这年,她二十六岁了。
  这年初秋的一个中午,阳光干净明媚,照到人身上暖洋洋的,林婉剥了几个桔子,客厅里隐隐留下桔子皮的清香,她深呼吸一口,想趁着这么好的天气下午坐到露台上一边吃桔子一边好好画几幅画,却接到董翼的电话:“我下午四点飞机去北京,中午会回来一趟,拿点东西。”
  林婉说:“怎么走得这么急?早上还没听见你说。”
  “嗯,那边有点急事。”
  “那你回来吃饭吧,待会苏可也要过来,她去香港前把钥匙交给我了,现在进不去呢。”
  董翼回来时林婉已经帮他把行李收拾好:“等苏可来,我就炒菜了。让司机送你去机场还是自己开车?”
  董翼似乎有些心事,林婉问第二遍才醒过神:“哦,三点钟司机会过来。”
  林婉满怀期待地说:“不如我送你吧。”
  她的驾照考了刚一个月,正是对驾车上路最热切期待的时期,奈何驾驶技术非常一般,被董翼明令禁止单独上车。
  果然,董翼马上说:“那还是算了——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出去要么让司机送,要么自己打车,别一个人开车去瞎晃悠。”
  林婉很不满:“这么不让人上路,水平怎么提高得起来?我的驾照是自己考出来的,又不是买的。”
  董翼说:“可是你考了三回!最后一次,我简直都疑心是那个考官不忍心再让你不过了。”
  林婉瘪了瘪嘴巴,不做声,董翼看她一眼:“敢阴奉阳违的话就把车钥匙没收。”
  林婉马上没骨气地凑过去:“那我等你回来为我保驾护航哈。”
  董翼明显有些怀疑她的诚信:“我还是把你的车钥匙带走比较好,不然不放心。你说你一个女孩子,选车干吗非选小吉普?车身那么重,你根本掌控不好,我看不如换一台——迷你宝马好不好?车型又乖又可爱,要不欧宝也不错,挺适合女孩子开。”
  林婉低声辩驳:“小吉普停在你的车旁边好看啊,一看就是一家人,像一匹大马带着一匹小马。”
  她选车的时候一眼看中一台三菱的小吉普,任凭旁人说破了嘴也不肯改,董翼带她把别的车型试驾了不下十款,她就是摇头,气得董翼几乎心碎。
  她怕他把钥匙收走,赶忙岔开话题:“怎么会突然去北京?就这么随便打一招呼就把我丢下了。”
  董翼迟疑了一下:“有个会议邀请了我,而且刚好有个朋友也在那边,找我谈点事……”
  他一向交游广阔,性格豁达爽快,在圈子里出了名的仗义,各种各样的朋友神出鬼没,是以林婉也没在意:“要去几天?”
  “可能得一星期左右。”
  林婉一惊:“啊!那么久?那我……”
  董翼安慰地捏了捏她的脸:“乖,一星期很快的。现在早晚气候温差大,你一个人要小心点,别感冒了。”
  他们正说着话,门铃响了,董翼说:“应该是苏可,我去开门。”
  进来的果然是苏可,她看见董翼一愣:“这个时候老大怎么在家?”
  林婉走到厨房炒菜:“人家日里万机,忙着呢,打个招呼就要去北京。”
  这两年里,苏可与林婉的交情历久弥坚,是董家常客。董、林刚结婚不久,苏可有意炒楼置业,初时看中了一个极为便宜的单位,有心购买,又拿不定主意。
  董翼对林婉说:“叫她买。”
  林婉说:“她没把握呢,那个楼烂尾了好些年,新近不久才有人接盘,她的钱只够付首付,担心到时楼出不来钱打水漂。”
  董翼说:“不怕,买了不会亏。”
  林婉把这话同苏可说了,过后果然开盘即赚。
  后来又一次,苏可又有消息,再问董翼意见,董翼断然说:“不可。”
  那次明明机会大好,苏可有些舍不得,不过思前想后还是咬牙听从了他的意见。
  过一段时间,她特意请董翼与林婉吃饭:“幸亏听你的劝告,那个楼的产权没有落实,若打官司可不是三年五年能够解决的,届时房子压在我手上,别说赚钱,月供都够我受的。”
  董翼说:“赚钱谁都想,但是切忌不要贪。”
  苏可心服口服,从那次以后就改口叫董翼老大了。
  苏可听林婉这样的语气说话,笑道:“哟,林公主没有驸马陪着,生闷气了?”
  林婉大力翻动锅铲,把锅沿敲得脆响,她大声嚷:“你什么时候见过炒菜的公主?宫女还差不多!少罗唆,快进来给我端碗摆筷子,说风凉话的人罚她没饭吃!”
  苏可吐了吐舌头,洗了手走去厨房帮她。
  吃饭的时候,林婉见苏可身上衣服忍不住说:“你穿的什么衣服啊?怎么全身上下这么多洞?偏偏还配着这么大的金属饰物,好像刚被歹徒施暴凶器都没拿下来一样。”
  苏可说:“不懂了吧?我这次去香港买的,今年流行这种震撼人心的美。”
  她转头问董翼:“老大,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觉得怎么样?”
  董翼打量一下,咳嗽一声:“还行,挺特别的。”
  林婉说:“那我也去买件。”
  董翼连忙回答:“还是不要了,你的风格……不适合太震撼。”
  两个女孩顿时笑到桌子上去。
  林婉一边给苏可夹菜一边问她:“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还以为至少要到周末呢。”
  苏可懊恼地说:“别提了,这次跟老板一起去香港出差,原以为是个美差,结果凳子都没坐热,他听到消息说刘氏的大老板从加拿大回了雁城,就屁颠屁颠地往回赶了。”
  董翼一怔:“刘氏的大老板?刘之牧?”
  苏可嗯了一声:“不是他还有谁能有这么大面子?他难得来一次雁城,我们老板不知道多渴望有机会能勾搭上他。”
  董翼说:“他来雁城干什么?”
  苏可放下筷子:“听说东城有块地皮,雁城好几个房地产公司都在抢。”
  董翼若有所思:“难道刘之牧也有兴趣?”
  苏可说:“那就奇怪了,地段再好,也不过是块盖房子的地,怎么这么多人感兴趣?刘氏这几年明显没把雁城看在眼里,说是在这里有分公司,根本形同虚设,规模充其量不过是个办事处。谁都知道他每次回来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夫妻祖籍在雁城,简直当作是省亲,他眼眶那么高,竟然会回来抢一块地?”
  董翼不置可否:“既然大家都抢,自然有它的道理。”
  林婉眼珠子一转:“难道地下有文物?”
  苏可说:“切!有文物挖出来也是国家的,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刘之牧那个人不会做赔本生意。”
  董翼点点头:“无利不起早,他的确不是那种人。”
  林婉说:“什么人啊,怎么被你们说得三头六臂的样子。”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回答:“商人!”
  林婉有些疑惑:“商人?”
  董翼笑了笑:“一个人一生中总会扮演一些角色,儿子、丈夫、父亲还有自己的职业角色,连我都不得不说,刘之牧的商人角色可能是他这辈子里演得最成功的一个——他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做生意,我真怀疑他一辈子都没做过蚀本生意。”
  苏可说:“也未必,他这辈子最大的蚀本生意可能就是讨了他老婆。”
  林婉见有八卦可以听,马上兴奋了:“快,说来听听。”
  “去年,他们回雁城的时候参加了一个晚宴,刚好那次我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对夫妇。之前我们老板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下了死命令,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到了一看,靠,那个刘之牧身边的人也太多了,就打算从他老婆入手。结果……”
  林婉大为好奇:“结果怎么样?”
  “结果有人抢先我一步,一群太太团围着她,我好不容易才杀进去,正好听到一位女士说‘刘太太的这挂项链太漂亮了,我看着真是眼熟,对了,是在XX杂志上介绍过的,我记得是古董,对不对?真有品位。’可能那位刘太太被这女人已经粘了一晚上,忍耐到了极限,当场横了她一眼‘我从不戴死人的东西!你看错了!’然后拂袖而去。哗,林婉你不在场,真是没眼福,那么拽的语气,当场把身边的太太团震倒一片,我心里那个解气啊!平常她们都一个二个什么嘴脸呀,生生就应该被这种更骄横霸道的女人来磨一磨。”
  林婉也忍不住笑了:“她说话简直比你还刻薄,做她老公岂不是很惨?”
  董翼面容有些发黑,妻子这种无时不在的旺盛八卦精神让他觉得挫败,干脆起身去泡茶,远远地还听着林婉在兴致勃勃地说:“在外面这么不给别人面子的人,回去了一定也不会给老公面子,我觉得她一定很会修理老公,下次跟她请教请教。”
  他终于按捺不住:“我看,相比之下,谁做了刘之牧的老婆才更惨。”
  苏可马上打抱不平:“怎么会?刘之牧做生意虽然厉害,但是人非常亲和,又温文尔雅,那晚上他一直在微笑,脾气好得很,很平易近人的。”
  董翼把茶壶清洗了一遍后才淡淡说:“既然做生意厉害,做人又怎么可能不厉害,不然他吃什么?那人特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你说什么他就顺溜跟着你走,其实根本云山雾罩,别说他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就是吃了你,你只怕还觉得他吃人的姿势优雅无比。就这样还让你们这帮傻孩子觉得他平易近人呢。”
  林婉嘲笑他:“你就怕我跟厉害女人取了真经让你没好日子过,那男人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凶,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老婆这么飞扬跋扈?”
  董翼微微一笑:“还能有什么原因,要不就是有把柄被人抓住,只好迫不得已忍气吞声——不过以刘之牧的性格来讲不大可能;要么,就是他真爱她,是男人都喜欢懂事的女人没错,可如果是真爱,那么即算那个女人蛮不讲理、骄横霸道也没有关系,他乐意给她护短、善后。就像你,总是笨笨的给我惹麻烦,我也还是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
  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到了三点司机打电话上来问什么时候可以出发,林婉突然脑子一拍:“你等等,枇杷膏我还放在冰箱里没拿出来。”她想着北京的秋天特别干燥,董翼又爱抽烟,所以特地给他准备了念慈庵。
  待她从厨房出来,看见苏可斜倚在电视机旁对董翼说:“如果刘氏真要争那块地,岂不是凌翼最大的竞争对手?”语气里显得有些忧心。
  董翼说:“首先,我还没决定要不要投那个项目,的确有内部消息说那里有好处,但毕竟空穴来风,还做不得准,先观望一下比较好;其次,刘氏也不见得就是我最大的敌手,每个人最大的敌人都是自己,把对方想得太强大只能吓到自己,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
  林婉看他们说话微微一愣,苏可这两年里愈发像足女强人,她时常笑她全身骨骼经脉都已经进化为不锈钢,这个时候低眉敛眼的姿态却是极为柔媚,她心里暗自思忖,难道这丫头谈恋爱了?
  董翼转头看见她手中的玻璃瓶,眉头微微一皱:“这东西很难喝,甜腻得让人想吐。”
  林婉没好气地回答:“谁让你不戒烟?这次可不许偷偷给我扔掉,不然回来不给饭吃。”
  苏可喃喃说:“今天这样的威胁已经听到两次,管住一个男人就要管住他的胃这话果然不假,厨娘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官,却是最有实权的。”
  林婉瞪她:“你就会挤兑我!说起来好像特别关心凌翼,让你过来你又拿架子。”
  董翼眼神深邃,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慢腾腾地说道:“苏可外面有好发展,你别挡人家财路。”
  苏可闻言低头淡淡一笑。
  董翼把林婉拉到身边吻吻她的面颊:“我走了,今晚让苏可陪你,明天闷的话就回妈妈那边去。”
  林婉点点头,前脚把他送出门口,转身又飞快跑到窗边张望。他们住的是三十楼顶楼,人到了下面就是个小黑点,什么也看不清,偏偏董翼像与她有默契似的,竟然临上车前还与她挥手。林婉看着车子绝尘而去,才把头缩回来。
  苏可看她恋恋不舍地转身,说:“回神拉,不就去个两三天,至于这样子的望穿秋水么,简直是存心刺激我。”
  林婉闷闷不乐地说:“要去一个礼拜呢。”
  苏可讶异:“那么久……啊,岂不是要错过你生日,难怪你刚才生闷气,他不会不记得了吧?”
  林婉叹了口气说:“不说了,我们到阳台上喝茶,总不能男人走了女人就不过日子了。”
  苏可笑道:“竟然敢错过你的生日,我还以为你会不让他去。”
  林婉说:“生日年年都有,难道为了我生日就不让他办正经事么?我特意不提醒他,免得他走不成。对了,你喝什么?”
  苏可瞟了一眼茶几上董翼留下的茶具:“我就喝那个好了。”
  “那我再给你沏一壶。”
  “不用,喝剩下的吧。”
  林婉说:“冷茶很难喝的。”
  “哪里那么多麻烦讲究。”
  她们关系太熟太亲密,林婉也就由得她把茶几上整套茶具搬到阳台上去,又给自己冲了杯奶茶。
  初秋的阳光不热不凉,照在身上温暖舒适,细细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起来,撩动了窗帘上一丝丝雪白的穗子,林婉低头嗅嗅杯子里浓郁的奶香,长长伸了个懒腰。
  苏可说:“当时不是信誓旦旦说结婚就要怀宝宝,怎么现在都不见动静?”
  林婉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可是头一年多里他担心我身份转变太快,一下适应不过来,就一直避着。”
  苏可唉了一声:“也难得一个大男人肯这么为你着想。”
  林婉轻笑道:“他老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怕我养不好……不过,也快了,今年应该差不多了。”
  她见到苏可表情复杂,忍不住说:“羡慕了吧?趁你脾气没变得更坏以前,找个好男人正正经经结婚吧,生了宝宝我们结亲家。你别瞎玩了,难道真打算孤独终老啊?”
  苏可点了只烟在手里,轻轻吸一口:“也要有合适的,投胎是门技术活,不是个个都有你这么好的命。”她的手指纤长白皙,细细的烟卷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又有个镶着小粒红宝石的戒指刚刚好卡在食指的第二个骨节上,整个场面像是幅画般好看。
  “这次董翼新聘请了一个年轻工程师,好像挺不错,要不要见见?”
  苏可淡淡说道:“再说吧。”
  “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需要的是一场什么样的爱情和缘分。”
  “爱情?”苏可轻笑一下:“我真是厌烦了这些所谓的说辞,不知道多少相信缘分的人过后都在埋怨缘分,比如我爸和我妈——相比之下,我觉得床上的感觉更重要。”
  林婉被嘴里的奶茶呛到:“死丫头,瞎说什么呢。”
  苏可说:“你都已婚妇女了,还在我面前脸红什么?这话虽然不好听,却是大实话,谁说心灵就一定比肉体纯洁?其实心灵在很多时刻更加不堪,在你所谓的爱情面前谁不会去衡量?容貌、学识、能力、物质,种种都是爱情的附加条件,反而肉体更加单纯,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吸引或者不吸引。”
  林婉大力捶她,她笑着闪过去:“你从来都是这样,说不过我的时候就用暴力解决问题。”
  林婉悻悻说道:“我知道你在胡诌,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她犹豫一下:“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袅袅的烟雾从苏可叼住的烟卷里缓缓上升,模糊了她的容貌,又似乎熏到她的眼睛,让她微微把眼一眯:“没啊,怎么了?”
  “掩耳盗铃,我总觉得你这一年里怪怪的——如果真有喜欢的人了,就别骗自己,好东西都是过了这村没那店的。”
  苏可把烟掐灭,慢慢说道:“可是……如果那人不喜欢我怎么办?”
  林婉大惊:“还真有这么个人?是谁?我认识么?你表白了没有?”
  苏可摇摇头:“你不认识的,我也宁愿他不知道。“
  林婉痛心疾首:“你傻,被你喜欢的人知道你喜欢他有什么不好?了不起就是拒绝,还能死人啊?总算是博过一次,最最起码也比他误以为你不喜欢他要好!”
  苏可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就是你们这种七弯八拐的脑子,明明是个简单的事都被想复杂了。”
  苏可先是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方说道:“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追求错了东西,你放心,我迟早会解决,走偏的路还得我自己走回来。”
  林婉忿然说道:“那王八蛋是谁?敢让你这么难受?不喜欢你的男人没眼珠子,回头我去教训他!”
  苏可淡淡笑了笑,伸手到面前的茶盘里拿茶喝:“不告诉你,这是我心里的小秘密——永远都不告诉任何人。”
  林婉见她那神情就知道打死也再也问不出什么,嘟着嘴看她拈起一个小小瓷杯,那杯子里还有残余的淡金色茶液,连忙提醒:“诶,那个杯子董翼喝过的,你用这个,这个没动过。”
  苏可哦了一声,把手缩回来,也不再取茶:“不说我了,你才有意思,原本以为你结了婚以后会变本加厉的不开窍,没想到这两年你倒是变得懂事了许多。”
  林婉懒洋洋地回答:“钉子碰多了,想不懂事都不行,还好现在总算不像二十岁刚出道那阵,看到危险不但不知道躲,还懵懵地一头往上撞,把自己碰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人总是会得成长,每个少女在刚踏出社会的时候,凡是路上遇到向她微笑的男子都会在心里志得意满,觉得有可能被人暗恋;过多几年的第一反应却是掏出小镜子,仔细检查脸上是否有什么不妥——这就是成长。
  苏可忍不住发笑:“也是,你老公一出差你就闹革命,傻子都该学聪明了,你这次可别再出什么妖蛾子了。”
  林婉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发:“我再也不敢了。”
  她这两年的婚姻生活除开快乐,几乎乏善可陈,如果硬要说起,倒也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十三章
  第一件大事发生在新婚伊始。
  林婉成为董太太以后,工作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如果继续留在凌翼,以她的身份再做前台或是小文员肯定不合适,若给她个高级职位,她的经验和能力又绝不可能服众。她想过去其他房地产公司,但是雁城地产圈子中人与董翼莫不相熟,他们的婚礼那么张扬高调,又有哪个不认识她?面临的还是同样问题。
  董翼想了想:“不如你还是按家里意思去考公务员吧。”
  林婉说:“好。”
  过了几天,董翼又推翻自己的建议:“要不你看自己有什么特别想做的,或者开个花店、书店什么的,也挺好。”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林婉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乐中,根本无心向学,估计考公务员的愿望只会成为美丽泡影。
  林婉也有自知之明,又说:“好。”
  具体该做什么还没想好,但是日子还是要过。这天晚上临睡前,董翼拿了张卡和存折给她:“这是半年的家用,你收好。一月给一次的话,我怕自己忙了会忘记。”
  林婉打开一看,大吃一惊:“这么多,抵得上我好几年的薪水了。”
  董翼说:“先别嫌多,家里的一切开支、你朋友亲戚的人情南北还有你的置装花销都在这里,你计划着用,别到时候还不够。”
  林婉说:“哪用得了这么多。”
  结婚时收的礼金董翼也统统给了她,再加上这么一大笔,林婉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个小富婆。
  她对苏可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有钱人走路的时候,腰杆特别直,下巴特别翘。”
  苏可说为什么。
  林婉回答:“钱撑的呗。”
  可是她并没能抬头挺胸多久,不久在董翼出差的某一天,她在楼下偶遇高中同学习玉,那女孩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知道她结婚,借口贺喜,送了一个进口水晶花瓶给她。林婉感动异常,她想她们分别如此之久,人家出手却这么重,可见年少时同学的友谊是最真挚的,于是毫不犹豫说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随口说啊,别客气。
  人家果然有事相求,第二天来了台车不由分说就把林婉拉到城西的郊外,那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习玉手一挥:“这是我们公司代理的,以后这里将会是整个雁城最美的一片果林。”
  林婉看了看,觉得风景的确不错,于是就顺着她赞扬地说了句:“如果在这地方盖个小木屋之类的房子就好了。”
  习玉大乐,一把抓住她的手:“对啊!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她大力游说林婉购下其中一块土地:“这是裸地,我们公司已经完全拿到产权,你可以在上面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盖房子、种树、养牛羊,都可以。”
  林婉吓了一跳:“我老公就是盖房子的,还轮不到我操心呢,种树养牛那些也只是想想。”
  “为什么只是想想啊?没钱的人才每天去想,像你这么有钱,完全可以把梦想变成现实嘛!”习玉喋喋不休地向她描述美好蓝图,什么在这里盖上一栋小木屋,又花不了多少钱,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你和你老公来这么山清水绿的地方度假,他就在山那边钓鱼,你做好了饭,他一抬头,看见家里炊烟袅袅,多浪漫啊。
  林婉虽然杯她哄得心思浮动,但还没脑筋发热到马上答应,推说再想想,等老公回来征询了他的意见再说。
  习玉是个执着而厉害的角色,一连在她家里蹲点守了两天,最后声泪俱下:“林婉,老同学,你一定得帮我。我进这公司快半年了,一点成绩都没有,眼看着要被炒鱿鱼了,我男朋友家里本来就嫌我家里家境不好,如果再没工作,就更要推着他跟我分手了。”
  林婉被她哭得七上八下,没了主意,再加上习玉不停说:“你老公也是做房地产的,你也知道现在雁城的地一天天往上涨,买了绝对不吃亏,你就当作是投资,放个半年,一转手肯定有赚。”
  她想想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莫明其妙地跟习玉签了合同,简直跟吃了迷药一样,还当场付了定金。三天后,董翼回来,她已经把全款付了出去。
  面对那纸合同,董翼震惊无比,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他抽了一只烟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后的家用还是一个月一给吧。”他说。
  事后苏可几乎破口大骂:“你好意思么你?说出去被人笑话,房地产公司老板的老婆被人骗,买了块不能打桩不能盖房子的废地!你也在凌翼呆了那么久,难道不知道你们公司工程部有个职位叫岩土工程师,专门研究土地土质是否可以盖房子??”
  林婉憋了许久,脸都憋红了,终于说:“也不见得就废了,我在那里种几十颗苹果树,每年去吃行了吧。”
  “种你的头!我已经去查了,整座山就你那块地最倒霉,你知道不知道地底下是什么?是不知道谁家的祖坟!我看你有胆子把人家祖坟刨了去种苹果吧!败家子,几十万就这么打了水漂,小心你老公休了你!”
  林婉心头急痛,她从没赚过这么钱当然也从没糟蹋过这么多钱,最糟糕是那份合同也找不到任何破绽,原本想跟好友诉苦博点同情,没想到被抢白得不成样子,几乎背过气,抽抽嗒嗒的挂了电话。
  过一会苏可又打电话过来:“我帮你把那块地挂出去了,看看有没有人跟你一样倒霉被鬼打,到时转手——能卖多少算多少。”
  林婉说:“那不是诈骗么?”
  苏可火了:“我好心帮你,你还敢说我诈骗?那你去告我啊!”
  林婉只好不做声了,“反正,除开我,也没有人会买。”她沮丧的想。
  因为第一件事情的发生,衍生了第二件大事。
  林婉败了半年的家用外加自己的体己,内心极度愧疚,开始天天泡在网上找工作,想努力挽回一点损失。她在MSN上又碰到了一个老同学,聊了一会,发现对方现在专为各大杂志社和网站画稿,签约不断,现在正处于应接不暇的境界。林婉从小有点画画的天赋,尤其擅长卡通风格的画面,很能涂抹几笔,她看那同学忙得和她说话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于是自告奋勇帮她画了一幅。那个同学看过以后大喜过望,拉着林婉成立网络工作画室,她出去接活,两人一起画,届时分成。
  林婉就这样找到了第二份工作,虽然钱不多,但一来轻松二来又是她的兴趣所在,所以颇让她乐在其中。工作清闲,让她有时间神想瞎想,自己犯下这么严重的经济错误,董翼的态度却宽容大度,她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图报,思来想去最后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在董翼下一次出差回来的那天,她去了那间风景如画的疗养院,把婆婆接到了家里。
  董母患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已经多年,婚前林婉曾跟丈夫和嫂子建议把她接过来同住,被两人同时婉转的拒绝了,林婉觉得他们是怕自己受累,心里颇为自责。她是个孝敬老人的好孩子,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一起,小时候爷爷奶奶来她家,逢到走时她总是哭个不停,几乎要抱住长辈的腿不让别人离开。她早就有想法自己亲自照顾婆婆,更何况这次因为她的失误,损失了这么大一笔钱,董翼不但没有休了她,连句责备的重话都没有,让她觉得一定得为他做点什么,她觉得最好的报答就是告诉他:自己不怕苦不怕累,能像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好婆婆。
  不出所料,踏进家门的董翼大吃一惊,只是处在兴奋当中的林婉明显没有发现他的惊大于喜。
  老太太已经不太认得人,包括自己的小儿子,董翼和她风马牛不相及地聊了几句,转身问林婉:“你们……相处得还融洽?”
  林婉看了看满面笑容的董老太太,得意地说:“挺好的。”
  董翼问:“她叫你什么?”
  林婉想了想:“张小姐!她对我说了一下午,张小姐,你去帮我把齐老太太叫过来打牌,她昨天欠了我的钱还没给的。”
  董翼吁了口气:“张小姐是我请的看护,伺候我妈好几年了,我妈已经习惯她了。”
  林婉说:“那我们把张小姐也接过来?”
  董翼说:“可是你到哪里去找齐老太?”
  林婉无语。
  这天深夜两点,白天旅途劳顿的董翼早早拉林婉上了床,他们睡得正熟,卧室门突然被人敲得震天响,夜深人静的黑暗里,传来撕心裂肺地尖叫声:“起火啦,起火啦,来人啊!救命啊!”
  林婉砰地一声从床上弹起来,一推身边董翼:“起火啦,快跑!”
  董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
  林婉兜头把毯子扔到他脸上,命令道:“护住头脸,冲出去!”
  他半梦半醒地要照做,又觉得不对,再看着林婉赤着脚跳下床铺,打开旁边的柜子抽出另一床毯子就要往外冲,忍不住问:“你去哪?”
  林婉正义凛然地吼了一声:“我去救妈!她睡楼下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门边,把门打开的一瞬间,顿时吓得放声尖叫,门口站着的正是董老太太。她穿着黑色香云纱睡衣,窗外惨白的月光透过纱帘洒到她的脸上,显得面部表情极为诡异,嘴里还在喃喃自语:“起火了,去救火!我的孙子和媳妇都在火里。”
  董翼花了二十分钟把母亲哄回房间,又用了二十分钟劝慰惊魂未定的妻子,林婉想到婆婆下楼时抓着董翼的手不停说:“快去救我的孙儿,我的媳妇在哭呢。”心中不由得闷痛,老太太几乎已经忘却人生中所有的纷扰,有印象的唯有那场大火。
  一个星期以后,林婉终于把她送回了疗养院。
  董老太太一星期闹了三晚火灾,董翼和林婉两个变成了熊猫眼,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林婉最受不了的是每到黄昏,老太太就坐在阳台上发呆,问她:“张小姐,今天怎么没人来找我打牌了?是不是我欠了她们牌钱忘记给,她们不愿意跟我玩了啊?你去给我还钱啊。”放眼望去,江景如画,只是那落日的余晖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勾勒出的却是一道沧桑苦楚的剪影。
  每到这个时刻,站在旁边的林婉就手足无措,心内是一种无力的沮丧——她似乎永远都在好心办坏事,而这一次,竟然让自己的婆婆这么不快乐。她总算明白了董翼和大嫂的苦衷,不是他们不想照顾老太太,而是一来他们力有不逮,二来,老太太要的快乐他们实在给不了。老人已经不再认得自己的亲人,对她来讲,天天陪她一起玩牌,和她同样说不能沟通话语的老人,已经比不相识的亲人来得更加重要。
  把老太太送走的那个晚上,董翼搂着她说:“囡囡,你的心意我明白,不管怎么样我都很谢谢你。你不必太挂心,我妈住的疗养院所有条件都是市里最好的,有专业人员照顾她,也有人陪她玩,我和大嫂都试过接她回来,但是她在疗养院的精神面貌比在家里要好得多。
  林婉靠在丈夫的臂腕里幽幽叹了口气:“我们总是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快不快乐,其实真正的快乐,只有当事人自己能够体会,穿鞋子的人才知道那双鞋是否合脚。”
  董翼离开雁城的第二天,林婉独自去展览馆看一场慈善摄影展,她现在的职业是画画,自然对绘画的周边艺术都分外关心。
  这次的展览规模并不太大,但是展品也照例分为金、银、铜以及纪念奖,因为是慈善性质,所以门票以及展品卖出的钱会有百分之五十捐给慈善机关。林婉兴致勃勃地四处溜达了一圈,在一个门楼转弯处停下脚步。
  她在凌翼时参加过房地产交易会,对布展有些了解,这地方的位置虽然不在大厅正中但其实非常讨好,几乎所有参观的人都要经过这里,可谓众星拱月,可奇怪的是这么好的位置放的竟然不是什么大奖作品,而是一幅小小的题名为“爱情”的山水照。
  她仔细看了那幅照片一会,忍不住出声招呼展厅的招待人员:“请问,这幅作品售价多少?”
  工作人员凑近看了下,显出有些抱歉的神色:“不好意思,这幅是非卖品。”
  林婉有些遗憾,又问:“这是今年的金奖作品么?”
  工作人员摇摇头:“这幅没有参加比赛。”
  “不参赛为什么能挂在这里?难道是大师级作品?”林婉心中疑惑。
  她实在喜欢这幅作品,希望能把它买回去挂到书房里,于是远近来回走动着观看,舍不得离开。
  旁边突然有人问:“你为什么想买这幅?觉得它很好么?”
  林婉一转头,不由得呆住。
  林婉的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林婉和苏可也都是美女,或许是审美疲劳,她对美女一向不够敏感,但眼前这个女郎还是让着实她惊艳了一下。那女郎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乌黑长发直垂到腰,眉目如画,其实她的五官也不见得就美得没话讲,关键是气质出众,打扮也得体,穿白衬衣、黑色猄皮裤子,配黑色短靴,臂上挽一个浅米色手袋,很贵气的样子。
  林婉打量她一会才开口回答:“嗯,觉得挺漂亮的,想挂到我先生的书房里。”
  女郎嗤道:“那么多得奖的作品怎么不买,偏偏要买这幅?难道你认为照片跟海报一样,越小越不值钱?”
  林婉愣了一下,这女子对陌生人讲话的态度真是有够跋扈无礼,难怪看过第一眼后除开惊艳就再无想亲近的欲望,她的言辞和气势像刀锋一样尖利,实在没有半点亲和力,任何靠近她的人都会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担心被她身上的刺刺伤。
  林婉倒也没有不悦,还是回答:“没有特殊原因,就是我喜欢——喜欢这幅作品,喜欢这个名字,名字和主题也很贴切,所以希望我先生也能看一看。”
  女郎一怔,似乎有些惊讶:“你看得懂?你觉得一座山和爱情会有什么关联么?”
  林婉点点头,指给她解说:“其实这不是一座山,是两座,因为隔得近,摄影角度又掌握得好,所以容易被人误以为是一座。虽然只是两座普普通通的山,但是它们的线条很契合、很亲昵,几乎像粘连在一起的倒影。我觉得这就很像作品的标题——爱情,两个人呆在一起久了,双方会下意识地模仿对方的一些习惯,几乎不觉得是两个人,而变成了一个。呵,不知道这样的景致是在哪里拍下来的……”
  女郎眸中亮光一闪,她看了看林婉,又看看墙上的照片,慢慢说:“在滇藏路上,靠近云南的藏区,那里有个名字叫香格里拉,你应该听说过。”
  林婉有些没反应过来:“你……”
  女郎微微一笑:“对!这照片是我拍的。”她适才的态度有些盛气凌人,这一笑之下却是极为娇媚,明艳得几乎要眩花人眼。
  见着林婉发呆,女郎大方问道:“贵姓?”
  “林婉。”
  她点点头:“把你的电话、地址留给我,明天我让人把这幅照片送给你。”
  林婉又是一呆:“送给我?为什么?”
  女郎说:“没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想要么?我的东西,我说送谁就送谁,既然你看得懂,那就送给你好了。总好过挂在我自己家里,我老公看来看去也还是认为这就是一座山,如果一定要看山,他一定宁愿看石涛的山。”
  林婉说:“原来你先生是赏画的行家。”
  女郎眨了眨眼睛:“因为石涛的山水比较值钱,尤其这几年增值得厉害,等于是把一张天天上升数字的支票挂在墙上,他看到就很开心。”
  林婉忍不住笑了,这女郎虽然不够亲切举止也有些霸道,比自己更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但那半嗔半怒之间的样子娇媚至极,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梧桐树才供得起这样的金凤凰,娶她的男子只怕日日都在同时承受甜蜜与痛苦的煎熬。她也有些孩子脾气,觉得在这骄傲的女郎面前如果拼命矫情推让只会显出自己小家子气,于是果然把电话地址写在纸上留给对方,然后才分手道别。
  雁城展览馆就在苏可的办公室附近,林婉路过她楼下打电话叫她一起出来午餐。
  待苏可坐定,林婉忍不住谈起刚刚见到的女子,桌上刚好有本精品杂志,黑色底子的封面上一个金发女郎美得惊心动魄,上半身雪白肌肤赤裸,极具诱惑之能事,重要部位仅用一个手袋遮住。
  “那个女的用的就是这个包包。”她指给苏可看。
  苏可探头看了一眼,斩钉截铁地说:“A货!”
  林婉说你怎么知道啊,你又没亲眼见到。
  “雁城有几个女人会用FENDI的限量版?一个包差不多等于一套小房子了,而且这款是全球限量版,有钱还得排队,排队还不一定买得到——这款包据说只卖给名人。”
  林婉想了想:“莫非她是明星?不对啊,脸很生,没见过。”
  苏可不耐烦地说:“快点菜,我下午还要开会,没时间对拿假冒名牌包包的女人感兴趣。最烦这种吹牛不打草稿的人,什么老公收藏石涛,因为增值,切,她不如说世界各地都有她的庄园别墅好了,这种显摆的假话也只能哄你。”
  林婉悻悻说:“你相信我,这次我决不会再被骗,那女人年纪虽然不大但贵气逼人,别的东西可以假装,但气度怎么能模仿?我认识的所有女人往她面前一站都显得特别乡土。”
  苏可怀疑地看着她:“你说的所有女人里面不包括我吧?”
  林婉不敢说实话,含糊地说:“你算一半吧,不过你如果穿上那件什么震撼美的衣服就可以算全部了。”
  苏可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毫不犹豫拿杂志往她头上敲了下去。
  晚上林婉回了娘家吃饭,过一会董翼打电话过来:“回妈妈那边了?懒得跑的话这几天就住在那里吧,我这边还有点事没解决,一下回不来。”
  林婉说:“首都什么人那么吸引你啊?不会是旧情人吧?”
  “哪有那么多旧情人,是原来的一个老朋友找我帮忙,男的。”
  林婉故意难为他:“解释什么?解释等于掩饰,不是真的都变成真的了。”
  董翼急了:“真是男的,不信我让他们听电话。”
  电话那边真传来男人笑语:“董哥,这么怕嫂子?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林婉一下臊了:“诶,你这人真是,有人也不告诉我。”
  董翼轻笑道:“那我去旁边接,让他们听不到。”
  他们絮絮叨叨聊了一会,临到要挂电话,林婉学电视里的女子,拖长声音腻着问:“有没有想我啊?”
  话筒那边顿了一下,他似乎在考虑怎样回答才更妥当,过一会慢慢说道:“嗯,每时每刻。”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林婉只觉得心中像是在喝碳酸饮料时涌起了许多细小的气泡,甜甜的、清凉的又有点小小的刺激,刺得她的鼻子有些幸福得发酸。董翼平日并不是个多话的男人,甜言蜜语尤其说得少,有时候几乎要逼一逼才肯说些情话哄她开心,这么珍贵的话语几乎让她有想录下来的冲动。
  但是董翼马上又接着说:“对了,你今天回来没有自己开车吧?你那破技术太让人不放心了,还是打车吧。”
  林婉无奈地叹了口气,男人就是这样残忍,他能让你迅速迷醉也能迅速让你清醒。
  挂了电话,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脸上挂着大朵的笑汲着拖鞋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后来干脆把父亲珍藏的茶叶拿出来泡了杯茶喝。
  林妈妈诧异:“你不是不喝茶的么?”很快又恍然大悟:“想董翼呢?你真是……女生外向也不是这么个生法的,接人家一个电话看你开心的那样子。”
  林婉强辩道:“我才不是因为接他电话开心呢。我是在想……也不知道他那边有什么大事,把我的生日都给忘了。”
  爸爸在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她:“男人当以事业为重,有几个儿女情长的男人事业有成的?”
  她狡狯地回答:“怎么没有,爸爸你就是啊!”
  临睡前,林婉想着白天看的那幅照片,依稀记得自己念书的时候曾经画过一些山水画稿,于是打开抽屉清理,结果翻了一大堆旧资料,也没找到几张看的上眼的,正准备把把东西理一理再放回去,忽然发现抽屉最底部还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画纸。
  伸手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张蜡笔画,她推算一下自己用蜡笔的年代,估计是幼儿园时作品。画面上有一栋小木屋,门前有花园,天上还有个红红似鸭蛋的圆球,粗末考证应该是太阳,两个小朋友手牵手站在花园里,一个扎马尾巴戴蝴蝶结,一个短头发穿海军衫,画工自然是拙劣无比,他们的笑容却比太阳更加灿亮,
  林婉有些失神,怔怔看了一会,叹口气,把那张纸放回原处,随手再把手里厚厚的书本稿纸压了上去。
  这晚她早早上床,不一会便朦胧入睡,忽然有一道光亮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室内黑暗一片。她没往心上去,再次闭上眼睛,这时那道光又亮了,这次一明一灭亮了三下。
  林婉静静闭着眼睛,乌黑浓密的长睫像蝴蝶翅膀似的微微扇动,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有感觉又像是没感觉。过了一会,她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踱到窗前,窗帘还是她做女孩时家里用的,白底上起绿色小碎花,清新雅致,那些星星点点的小绿花是极细的纱曼,光线就是透过这些细到几乎镂空的花朵照进来。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对面那栋楼里,已经黑暗很多年的二楼一个窗户里有一片桔色灯光。
  那间房间,是唐进曾经的卧室。
  林婉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唐进了,但其实在她在脑海中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面,尤其最初的那几年。她觉得自己绝对有资格傲慢地走到他面前,狠狠甩过去一耳光,骂一句脏话,然后潇洒离开;又或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这样也算得上凄艳绝美;当然最好的方式莫过于遇见他时,她鲜衣怒马,神采飞扬,身边挽着一个比他更加俊美出众的男子,而她则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明显落魄的他。
  可事实上真到了这个时刻,她什么都没做,命运像一只无情的巨手,生生把她与唐进拉开,又摇身一变化作师长,教会她该怎样得体应对。
  她下楼的时候把睡衣换成了一套耐克的运动衣,头发梳成马尾,走到楼道门口,在昏暗的路灯照耀下,她远远看见站在大槐树下的唐进,胃部忽然有一种痉挛的疼痛。
  唐进也穿着一套白色的运动衫,隔得远,看不清牌子,估计也是耐克,他从中学时就开始钟意这个牌子,球衣、休闲装都是它。那个曾经给她带来了这世上最巨大痛苦的人,如今就这么静静地背靠着那棵槐树站着,手背在身后,微微低着头,安静而沉默,林父曾经说他静若处子,这形容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也还是依然贴切。
  听到慢慢走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容貌亦如往昔,像一幅清秀的泼墨山水画,俊美出尘,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惜。只是这如画的山水,总是隐藏在不知多深的云雾后面,就像他的心,永远让人琢磨不清。
  他看着她轻轻开口道:“你来了?”
  林婉几乎疑心自己走进了时空隧道,时光似乎停留在八年前,没有丝毫改变。记忆里的天空总是特别蔚蓝高远,气候好像永远都在宜人的五月初夏,空气中亘古不变的弥漫着淡淡的槐叶清香。那时梳马尾辫穿运动服的她总是一蹦一跳地跑下楼,他也是这样背靠在这棵槐树下等她,他们住的地方是大学宿舍区,上下班时分人来熙攘,可不管身边多热闹,他总是静静的、耐心的等待,也从不抱怨自己等了多久,只会在她走近时微笑说一句:“你来了?”她只能从他肩上沾染的白色槐花花瓣来判断时间,有时没有、有时三两片、有时会更多,然后她满心内疚的道歉,他微笑——而她下次继续迟到。
  那些片段,曾经是林婉心中最瑰丽的风景,但在这八年后的重逢一刻,她终于没有照多年前的台词脚本回答他。
  她走到他身边,抬起脸:“唐进,好久不见。”
  他看着她,过了半晌,终于说:“嗯,好久不见了——阿婉,你好么?”
  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林婉流利地回答,不错挺好的,你呢?看样子也挺好的吧?这不是她曾经预想的画面,却是最应当的结局,曾经那种只要想到他的名字就会撕心裂肺的痛楚情感,在经历了八年的世事变迁之后,终于成为了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叹息。
  唐进说:“我刚从美国回来,可能时差没倒过来,睡不着,忍不住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林婉笑道:“我当然在,什么叫还在不在。不过我现在回来这边比较少就是了,今天算你运气好给撞到了。”
  唐进哦了一声,两人静默了片刻,俩俩相望,该说的话似乎很多,但又找不到一条可以通达的入口。过了一会,他征询她的意见:“陪我走走好么?”
  林婉说:“好啊,反正院子里就算天晚也不必太担心不安全。”
  屋子旁边有一条柏油马路,他们俩就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路的两边种着高大的泡桐树,时值秋季,地上已经落下了大片的梧桐叶子,林婉说:“你走的时候这条路好像还没修好吧?当时坑坑洼洼的,骑自行车简直让人颠得想吐。”
  唐进笑了笑:“那时候我栽着你,你有好几次都被颠下来,有次摔狠了,还哭了鼻子。”
  林婉也笑了:“是啊,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特别笨拙,也特别容易出丑。”
  “怎么会出丑,你小时候漂亮又可爱,大家不知道多喜欢你。”
  “可能就是笨得可爱吧。”
  “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林婉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自己念大学和工作的经过,又有些自嘲地说:“可不就是太笨了,爸爸任教的学校都愿意给我优待低分录取,我的分数线竟然还差了一大截,最后念了个三流学校,真是丢死人了。”
  唐进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才幽幽说道:“都是我的错。”
  林婉错愕了一下,马上醒过神来:“呵,其实……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当时大家都太年轻,做事情不会考虑后果,现在想起来也蛮傻的。”
  这是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他们两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梧桐一叶落,世人皆知秋,秋夜的寒意让林婉缩了缩肩膀,唐进马上要把外套除下来,她连忙说:“不必了,反正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唐进怔了怔:“我以为你同我一样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林婉垂下眼睛:“其实我早已无话可说,年轻时做的那些事情说起来总是尴尬,何必再提?知道你还好,这就足够了。”
  唐进道:“难道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听我的解释?”
  林婉认真地想了想:“最初的时候,真的特别想,哪怕现在,你若要说,我也还是愿意听,因为这的确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疑团——只不过答案已经不再像当年那么重要。就像小时候,你的数学成绩总是全年级最好的,可有次比赛竟然会输给丁班的张大立,当时你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现在你还会苦苦再追寻答案么?念念不忘又能怎么样?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怎么哭,都不会回来。”
  唐进默默看她一阵:“阿婉,你长大了,不再是原来的小女孩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而且必将终生不忘……”他的声音慢慢低沉回旋,终不可闻。
  林婉抱着肩缓步走在前面,心中感慨万千,是的,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少年时代,都曾经青涩懵懂,或多或少的做些不靠谱的事情,比如自己比如董翼比如唐进,他们每个人都为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付出了代价,但那终于已经成为了过去,人生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自己的选择。
  她回头向唐进宛然一笑:“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学过的一首歌?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她轻轻哼了起来,唐进微笑着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们慢慢走回林婉的家门口,她跟他道声别,就准备上去,唐进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等等。”
  林婉吓了一跳,他的手炙热而有力,又抓得那么紧,几乎要隔着衣服炙痛她的肌肤:“干什么?”
  “阿婉,”他轻轻地说:“我知道或许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可是请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我真的有苦衷,你听一听好么?”
  林婉沉静地看着,眼睛里闪烁着一泓清水,唐进带着痛苦与挣扎表情的面孔就反映在她的眼睛里,她静静地说:“我在听。”
  唐进松开手,深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把身边所有的钱都带到身上,又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来,去了她房间,那时她还睡着,背靠着门,一点知觉也没有,她的背影那么瘦小单薄,她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正在想着要何如离开她。我咬着牙准备把信放下来就走,当时我特别内疚,我爸爸已经去世了,这世上就剩下我和她相依为命,可是我为了自己就这么把她抛下,真不知道她会有多伤心难过。就在把信放到桌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份医院的身体检查报告,那是我妈妈前段时间做的检查结果,阿婉你知道么?拍的那个片子里,显示她的肺部有阴影,并且不排除癌症的可能性,要留院做更进一步的检查。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
  “她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身上背着沉甸甸的债务,还要再承受这样的压力,但是为了怕影响我的高考,她竟然什么都没跟我说。而我呢?就为了自己的爱情,要把她丢下不管,阿婉,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后来她醒了,对我说进儿,今天考试,我送你去考场吧。我说好啊。那个时候,别说只是去考场,就是她要带我去地狱,我也会跟着她走。”
  林婉呆呆地看着他,轻轻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她的声音遥远而缥缈,像是被微风轻轻一抚就会消散,这果然是个不错的理由,总算不枉费她为此几乎流尽了身体里的每一滴眼泪:“那后来呢?”
  “后来,到了暑假,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几次三番去你家,都被你爸妈赶了出来,他们用最难听的话辱骂我,我想,他们真是恨毒了我。那段时间,我见不到你,打电话过去,你家里听到我的声音就挂,真是心急如焚,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想想我真傻,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就应该天天去你家敲门,他们赶我一次我就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为止。”
  “再后来,暑假完了,我早拿了通知书,却一直拖着不肯走,到了最后一天截止报名时间,才上路。不久,我阿姨,就是以前给你提过的那个,他们前些年举家去了美国给我表姐治病,刚好那年回来了一趟,知道我家里的状况,就把我和我妈一起接走了。”
  “这八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在想怎么祈求你的原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永远像个小跟屁虫似的粘着我,我早已习惯了你的存在,当我感觉自己可能要失去你的时候,心里真是像被剜了块肉似的疼。可是,你知道么?阿婉,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又失去了在最佳时刻道歉的机会,再想翻盘,就会特别艰难。我必须承认,后来我是有机会找你的,可是我不敢,于是一次次给自己找理由拖着,你说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痛恨我,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
  他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林婉:“你那时候过得很艰难对不对?”
  林婉一直在认真听着他的诉说,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悲喜不明,听他这么问起,她叹了口气:“是有些狼狈,不过还好,总算挺过来了。”
  这当然是客套话,她自小娇憨美丽,在她这一辈的孩子里最讨大人喜欢,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可是当年她傻得够可以,没去高考的原因也不会隐瞒,就那么原原本本照实说了出来,一向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无比满意的林父当场五雷轰顶,为此她受尽了皮肉之苦。当时林父在暴怒之下,把一本厚厚的《辞海》毫不犹豫地砸了过来,正中林婉额头,几乎把她打晕过去。
  可是现在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于是淡淡转了个话题:“在美国不好么?怎么又回来了?多少人想留在那里呢。”
  唐进低声说:“我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向你道歉;二来,是为了我的表姐,有人欠了她的东西,她身体不方便,嘱托我去讨回来。”
  林婉点点头:“这么快已经完成了一个心愿,不错,希望你接下来的事情也一样那么顺利。”
  唐进热切地看着她:“阿婉,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唐进了,现在的我,有能力承担一切责任。我不奢望能把时间退回到八年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如果你能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后天你生日让我陪你一起过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年你的生日我都记得,我多希望陪着你一起唱生日歌、为你吹熄蜡烛,看到你的欢笑。”
  林婉看着他,眼神中涌出一股悲哀,他当然是有苦衷的,她也会得理解他,这样光冕堂皇的理由怎么能让人不原谅?可是八年的时间,近三千个日夜,还有那曾经最深刻的伤害,他就凭什么这么笃定地认为她还在等着他?
  “我原谅你,唐进,因为我没有任何不原谅你的理由,当年的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年少不懂事,是我们做错事的理由,但不能成为借口,我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买单。今天知道了答案,我已经心满意足,你也无需再介怀了。至于我的生日,可能不行,我丈夫现在出差在外,实在不方便背着他跟其他的男人一起庆祝,不好意思。”
  她的鬓角有些发丝散落下来,掉到脸上,微微有些痒,于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唐进怔怔看着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暗淡的灯光下光芒一闪,那幽幽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林婉睡得正香甜,手机突然嗡嗡响个不停,她睡眼惺松地接起来:“喂?”
  那边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很客气地问:“请问是林小姐的电话么?”
  林婉迷迷糊糊地说:“是啊,你哪位呀?”
  结果让她有些吃惊,竟然是昨天在展览馆遇见的那位女郎真的派人送了照片过来,林婉连忙爬起来:“不好意思,我留的是另一个地址,可能得三十分钟以后到。”
  她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去卫生间洗漱。
  刷牙的时候,林母拿着她昨晚穿过的耐克过来,疑惑地问:“怎么把这套衣服翻出来了?你昨天那么晚还出去了?”
  林婉含着一大口牙膏泡沫唔了一声,又吞了口水,漱一漱吐掉,方才说:“唐进回来了,下去跟他见了个面。”
  林母愣了愣:“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他找你干吗?知道你已经结婚了么?”
  林婉点点头:“也没特意说,就顺口提了提。”
  林母很警惕:“他还来找你干什么?”
  “叙旧吧,可能……”
  “一走就是八年,现在还叙什么旧!林婉,你现在已经结婚了,可不能再和他牵扯不断。”
  林婉说:“我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知道。”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非不是个搞笑的事情,人家总说小说里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可不就是,阔别八年的情侣重逢在秋夜的星光下,微风轻抚着两人的发丝,曾经少年温柔多情的面孔已经染上风霜,多浪漫凄美,纵使一个已经是罗敷有夫,也不能不让旁的人浮想联翩。但其实呢?林婉自己都觉得惊讶,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只是坐在床上微微发了下呆,心中竟然平静无比,然后连梦都没做一个就一直睡到大天亮。
  那个男人祈求她的原谅。
  做错事的男人总是觉得女人应该无条件的原谅他,哪怕她为他承受了千般委屈,流尽血泪,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只要他哪天浪子回头,说一声抱歉,她就应该心甘情愿、俯首贴耳地说没关系,然后当作没事发生一样与他重修旧好。凭什么爱上男人的女人就该这么卑微?经历了珠美的故事以后,林婉早就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辙。唐进没有对她使用暴力,但是他对她的伤害,比暴力更加可怕。
  林婉不打算把这件事的细节告诉妈妈和苏可,她们只会跳脚:“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原谅他?”
  原不原谅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因为不可能在已经时过境迁之后还去咬他一口。他没有她的原谅独自生活了八年,依然过得身光颈亮,这世界上没有谁会因为得不到谁的原谅而活不下去,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瓜葛,何必在口头上做得那么小气。已经分开的情侣最忌口舌相争,能笑着祝福是最高境界,实在不行,也不必勉强,但最起码做到不诅咒不辱骂,这是对方面子也是给自己面子。骂别人的同时何尝不是骂自己,当初没人绑住你去爱他,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林母兀自说:“我想起这个事情就有气,那天……就你们考试那天,我出门碰了唐家母子,还打了招呼。其实当时不同意你们两个谈恋爱,一来是出于年龄方面考虑二来也是因为他那个妈,他妈妈在院子里面是出了名的厉害、小心眼,老公又死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孤儿寡母,你这么懵懵懂懂的脾性要嫁给他,不知道要受多少气。”
  林婉一怔:“你们当时说什么了?”
  林母说:“就是让他好好考试,小孩子还是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比较好这些的,我明明告诉他,你爸爸一早把你送去考场了。那个孩子啊,知道你没去,竟然也不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弄到现在这样。”
  林婉闻言半晌都不出声,她把手撑到洗脸台上,对着镜子直直看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是啊,现在是真明白了,唐进昨晚说的那个理由,她不是不信,可要全信,又未必。时间这么公平,从不会为谁而停留,林婉只是在思维上比别人发育得慢一点,但是她不蠢。母亲那边的原因自然很重要,也无可厚非,但怕是唐进自己也有原因。他自己退缩了,又听说林婉和爸爸一起去了考场,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退缩了——他以为她跟他一样。
  林婉叹了口气,原来两人最终不能走到一起,也不能全怪命运,他就这么小瞧她,又或者,他不相信她,不相信她可以为爱情牺牲那么多。她不敢百分百说自己从未有过萌生退意,毕竟那一脚踏出去,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和风雨,谁也不知道。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一定比唐进爱得要深,对他的爱意战胜了惧怕,让她可以义无反顾地做出那件傻事。因为是傻事,所以当一个人不配合另一个人的时候,被丢下的那个人就显得尤其傻,所以——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不过还好,她再傻,也不会傻到被过去动摇到现在。
  她转头对犹自愤愤不平的妈妈说:“妈,没什么好多说的,都过去了,如果没他,我就进了好大学了,那还不一定能遇着董翼呢。”停了停,她又轻轻说道:“这就是姻缘,万般不由人。”
  林母停下絮叨,从镜子里看着女儿沉着的面容,突然有感而发:“阿婉,能嫁到董翼是你的福气,你看你现在,真是懂事多了,我原先还以为你会永远都长不大。”
  林婉眼珠子一转:“这话等他回来你告诉他去,别看他平常不出声,其实虚荣心强着呢。”
  她抬头看一眼时间,啊呀叫了一声不好,连忙换了身衣服匆匆赶回去。到了家门口,一眼望见楼下停着台黑色汽车,车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走下来,交给她一幅裱好的相框。
  她忙不迭地说谢谢,那人又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夫人嘱咐我,如果您收到了就请回个电话给她。”
  林婉拿着相框一边上楼一边纳闷,夫人,多么资本主义的名称啊,派头真够大的。不过她还是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好几声后才有人接起来:“喂?”
  林婉一愣,怎么是个男人?她迟疑了一下:“请问这是不是……”开了口暗暗叫糟,竟然忘记问人家姓名,她斟酌着开口:“请问这是不是一位会摄影的小姐的电话?”
  说完以后就汗颜,这么白痴的对白,也就自己能说出来。
  电话彼端静默了一会,那男人说:“这里没有一位会摄影的小姐,倒是有位爱生气的太太。”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好听,但是国语发音明显不是很准,有点港澳台同胞讲国语的味道。
  然后他扬声说:“方静言,你跟我发脾气就算了,自己的电话也不接了?要不要我跟她说你不在?”
  那边终于传来一阵踢踢嗒嗒脚步走动的声音,接着一把漫不经心的女子声音传来:“哪位?”

  第十四章
  十月十四号这天是林婉的二十六岁生日,下午她接到了苏可的电话。
  “没办法,临时出差,明天才能回来,不能陪你吃晚饭了,礼物上次去香港已经买好,改天拿给你。”
  林婉说:“你们怎么都这样啊,全赶在我生日出差,真过分!哦,对了,苏可,我昨天碰了个希罕事儿。”
  苏可说:“对你来说,芝麻绿豆大点事也是希罕事,这次是什么?不是被鸟粪砸到了吧?”
  “不是!我跟你讲,上次那个在展览馆遇到的女人,我跟她一起吃饭了。”
  “吃就吃呗,哪个不是每天都吃饭的,反正不是跟这个吃就是跟那个吃,她又跟你吹什么了?”
  “她根本就没吹过好不好,人家昨天拿了个爱马仕的包包,拎在手上就像家庭妇女拿个菜篮一样随便,是你自己有仇富的心理。昨天她在金钰楼订了极品血燕盏打算跟她老公一起去吃,结果因为事先没预约,她老公有事去不了,在家里生气呢,正好赶上我打电话给她,就叫着我一起去了。”
  苏可说:“有没有搞错,跟老公吃饭还要预约时间,他老公干吗的?啊,等等,金钰楼的极品血燕盏,那玩意儿按克算的,比黄金还贵,她请你?”
  林婉支吾了一下:“她说她请的,不过后来发现没带钱……”
  苏可差点没跳起来:“这不摆明坑你么?后来呢?”
  “后来,她拿我电话说是找人来付钱,结果就没回来了。”
  苏可大怒:“靠,我就说你被人骗,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女人用一张可以冲洗无数次的照片骗了你一餐几千块的饭外加一个四千块的新手机!我说林婉,你有没有脑子的?你真是退化了,这么拙劣的江湖骗术都能把你骗倒!”
  林婉得意洋洋地回答:“我就知道你会骂,不过还有下文呢。”
  这整件事情的发生非常诡异,几乎像演电影一样,昨天中午两个女人在雁城最昂贵的中式酒楼里大快朵颐之后,林婉打算买单,虽然她知道肯定价格不菲,拿钱包的手也有些发软,但还是豪气干云,毕竟接受了人家的礼物,买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结果那个叫方静言的女子一把把她的手拍开:“你陪我吃饭,怎么能让你买啊,我来!”
  她一边低头把手袋打开一边说:“林婉,你跟我家小妹妹真像,神态、气质、语气一摸一样,连年纪都一般大,都是二十六岁……咦……”她把包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终于停下来,抬头看看林婉,眨了眨眼睛:“出来得太急,忘带钱包和电话。”
  林婉傻乎乎地看她一会,接着醒悟过来:“那我来买。”
  静言再次把她的手推开:“不用!把你手机借我,我打电话让人送钱过来。”
  她的语气和动作都很霸道,林婉只好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昨晚我住娘家了,没充电,可能说几句话就要断。”
  静言说:“一句话就够了。”
  她们订的是金钰楼一间最小最清静的包间,四处都是木栏杆的隔断,虽然幽静,但是因为太靠里所以信道不太好,静言对林婉做了个手势,推门出去打电话。林婉就呆在包间里等她,结果喝了三杯茶以后,也不见她回来。她心中有些纳闷,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头,再走出去瞧瞧,过道上也没有人,只好拉住门口的服务员:“请问你看见刚刚那位打电话的小姐了没有?”
  一直守在包间外的服务员回答:“那位小姐一边讲电话一边跑掉了。”
  林婉大吃一惊:“跑掉?!”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拔腿去追,结果被服务员一把抓住:“诶,小姐,你们这里的帐还没结呢。”
  林婉被迫接过迎面而来的帐单,那数字让她一阵眼花,四千块!董翼不在家的时候,她懒得做饭,有时候就是一碗面把自己打发了,什么时候自己买过四千块的饭局啊。这么不像骗子的人竟然是个骗子,真是没想到!林婉暗骂自己瞎了眼,她花钱买下那幅照片没问题,可是这样被人当凯子血淋淋地宰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拼命打自己电话——关机;又想找头先方静言给的电话,结果发现早已经扔掉,顿时心里郁闷得几乎要吐血;最后打算报警,可仔细一想想,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贪小便宜,只好硬生生又把手缩了回来。
  以前看新闻,说有农民假冒高干子弟骗了知识分子的钱,一直都是当笑话看,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觉得简直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晚上睡觉的时候,林婉恨恨地想:“这些钱当是给骗子买药吃!”也亏得她有这种阿q精神,好容易才把自己安慰下来。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上,她一早被门铃叫醒,打开门竟然是昨天送照片过来的司机。
  林婉刚要发脾气,人家就把手机递了过来,还对她点头哈腰地道歉:“夫人让我跟您说不好意思,昨天她打电话回家,得知家里临时出了急事,来不及跟您打招呼就直接去机场了。”
  林婉本来以为这件事完全是个骗局,没想到竟然还会柳暗花明,心中一阵欣喜,但还是假装关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司机摇摇头:“这个不太清楚,应该是挺急的,先生嘱咐人订回加拿大的机票时一路在骂人,连夫人都因为不带通讯工具被一并责备了。”
  林婉知道自己此时不应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但还是很好奇方静言那样骄横的女郎挨骂的样子,想到她也有吃瘪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一阵兴高采烈。她送走司机之后,长长舒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被骗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因为这不仅关乎到钱,还涉及到她的自尊心和智商问题。
  她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给苏可听,苏可也觉得挺奇怪:“那女人倒是蛮有意思的,看来真不是骗子了。”
  林婉笑嘻嘻地说:“哪里那么多骗子,根本天下无贼嘛!”
  苏可好气又好笑:“你就现在嘴硬,人家要是没还你手机,估计你现在早跳到屋顶上生气去了。对了,今天董翼真的不回来?”
  林婉唔了一声。
  “不会连个电话都没有吧?那也太夸张了!”
  林婉闷闷不乐地说:“没有。”
  见她不开心,苏可放柔声音安慰她:“男人,总是以事业为重的,他赚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养家。”
  林婉说:“我宁愿不要那么多钱。”
  苏可叹了口气:“这话也只有钱有多的人才敢说,我要挂电话了,你今天就乖乖呆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一起过生日吧。董翼打电话给你的话,告诉他一声,刘氏的老板刘之牧昨天突然离开雁城回加拿大了,好像有什么急事——所以城东那块地,他如果想要的话,应该是稳操胜券。”
  林婉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我回头告诉他。”
  挂了苏可的电话,她给董翼打电话——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电话那边还是千篇一律的女声: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恼火地踢了沙发一脚,董翼到底干什么去了啊?如果有哆拉A梦的任意门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一步跨到他身边,看他在干什么。
  如果林婉真有这么张任意门,而她又真的跨了过去——那么她所听到与看到的,一定会让她后悔……
  此时此刻的董翼,正身处北京一所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内,房间在酒店顶楼,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各种各样辉煌的建筑物。他合抱双臂,斜倚着窗户出神,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因此显得光线有点暗,窗边的他在这种光影下越发显得身影欣长。
  北方的建筑和南方的相比,更加大气雄伟,却少了一些精致灵巧,不知怎地让他想起林婉,林婉比起北方佳丽也少了那份豪爽大气,尤其耍小性子的时候简直像个孩子,每次她一嘟嘴,就让他有种想拿个玩具去哄她开心的冲动。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娶个像小闹铃似的妻子,可是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竟然这么不热闹,哪怕身外就是软红十丈的喧哗尘嚣,也依然让人觉得寂寞。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使有人进来也不易让人察觉,但是董翼突然头也不回地开口:“事情办好了?”
  进来的是一个大约二十七八的健壮年轻人,他点点头,将手中一个信封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哥,您要的机票,是晚上七点半的。”
  董翼依旧一动不动地靠在窗边:“阿仁,你去准备下车,待会送我去机场。”
  那个叫阿仁的青年微微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董翼说:“不方便?”
  阿仁挣扎一会,终于说:“大哥,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偷眼看一下董翼的背影,似乎没有阻止他的意思,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现在您身份已经和以前不同了,可是公司里出了事,兄弟一场,您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啊。”
  董翼缓缓转过身来:“谁说我要一走了之?我只是回去办点事。”
  阿仁低声说:“那您连电话都关了,不就是想二哥找不到您么?”
  董翼微微笑了笑:“柳二要找我,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关电话什么事,我只是不想被除开他的其他人找到。”
  门口传来一声长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阿仁看到来人,惊喜地唤了一声:“二哥。”
  大步进来的男子与董翼年岁相当,五官轮廓如雕刻般分明,眉目间隐隐流露出一股霸气,他做了个手势,阿仁便退了出去。
  董翼看他临走时谨慎地关上门,不由得谓叹一声:“我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柳二说:“当时你执意要走,最伤心的就是他,他可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对他来说亦师亦兄。”
  董翼不在意地说:“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
  柳二看了眼茶几上的机票:“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中午之前,我已经让雁城那边帮我定好了最早的一班机票。雷爷摆这个宴,请的不止是你,还有我,我一定来!”
  “奔波几千里,也就呆几个钟头,什么事非得你亲自跑一趟?”
  “一年就那么几个重要日子,呆几个钟头也是好的。”
  柳二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顿了顿,慢慢说道:“按理说,你当年拔了自己的香头,就已经不是公司的人,公司再有事找你,是不合规矩。你现在今时不同往日,又这么忙,完全可以拒绝。”
  董翼掏了只烟叼到嘴里,正要拿打火机,柳二已经上前一步,把手中的打火机“叮”一声打燃,递了过去。
  董翼道了声谢,把头微微一侧,就了火,缓缓吸了口:“我说过,我欠你一份人情,只要柳二哪天说用得着董翼,董翼就是两肋插刀,也会帮这个忙。这话是我十五年前讲的,落地成声——别说只是十五年,就算过了五十年,只要我还活着,就依然会兑现。”
  柳二道:“可是你现在已经有头有脸又有了家室,换做是别人,不见得肯来趟这趟浑水。”
  董翼说:“那又怎么样,没有过去的我又怎么有现在的我。”
  柳二唇边漾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不会看错你。”他轻轻叹口气:“当年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走,现在只怕已经是公司的龙头老大,那时候大家都服你的气,雷爷最看重的也是你,谁都知道他想把位子传给你。”
  董翼掸了掸烟灰,漫不经心地说:“你做老大比我好,该狠的时候狠,该怀柔的时候又懂得软,不像我,蛮干的时候多,可要真碰上身边的人犯了事,又狠不下心。这次如果我换成你的位置,只怕早悄悄把小乔送出国了,毕竟是自己的小舅子。”
  他笑一笑又说:“幸亏我老婆是家里的独女,没这么些不争气的小姨子小舅子。”
  “听说弟妹年纪不大?”
  董翼摇摇头:“说小也不小了,今天刚好满二十六,我到现在还没给她个电话,可能正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呢。不知道怎么搞的,每次牵着她的手出去,都觉得自己像带着个小朋友,生怕她在哪里磕着碰着,不放心得很。”
  柳二笑道:“不是吧,阿翼,你什么样的莺莺燕燕没见过,也有过不了美人关的时候?”
  董翼叹了口气:“现在回想起原来的日子也真是觉得荒唐,你还别说,这人生在世啊,不管你觉得自己多本事,也还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他看着柳二,面色一正:“老二,我欠过你的人情,所以你这次让我来,我毫不犹豫地就来了,你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也已经代你解决。小乔现在在你手上,他做的错事,必须自己负责!我知道于公于私你的立场都很尴尬,明天跟雷爷见面,我会替他替你求情,但是老爷子的性子你很清楚,小乔害他在局子里呆了那么久,只怕没这么轻易善了。如果到时候翻了脸,你做不到丢卒保帅,小心连累自己也有麻烦。”
  柳二沉思一下,把手插进裤兜里,低声说:“我知道,只是……阿翼,你觉不觉得雷爷已经老了,是时候该退了?”
  董翼微微一笑,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烟头准确地弹进烟灰缸里:“老二,这是江湖事,你跟我说没用,我现在不是江湖人。你去雁城打听一下,哪个不说我是正当商人?每年的慈善募捐我都会慷慨解囊,或许明年还会参选雁城十大杰出青年呢。”
  柳二大为诧异,挑起眉毛:“我知道你已经洗了底子,可是没想到你藏得这么好。难道连你太太都不知道你的过去?”
  “有些事情,我觉得没必要告诉她,她和她的家庭,只知道我是个死了前妻的普通商人,有点钱、有点阅历,这个尚在他们的道德理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再多,只怕他们都会崩溃。”
  “她不知道列霓裳还活着?”
  “那年火灾以后,列家就一直对外放消息说她已经死了,我也是事后才知道,找去他们家,他们已经举家搬迁到美国……众口烁金,不管我怎么跟人解释,也没人相信……”他皱了皱眉头:“算了……不说这个了。”
  “你打算一直瞒下去?”
  “最好能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
  柳二认真说道:“这事过了,我不会再麻烦你,我不至于不识相到这种地步。”他抬腕看看表:“你登机时间差不多了,我让阿仁送你去机场。”
  董翼点点头,从柳二身边擦肩而过,脚步一停:“你放心,明天中午我一定回来。”
  阿仁送董翼去机场的路上,偷眼从反光镜里打量他:“哥,咱嫂子啥样啊?”
  董翼埋头看着报纸无动于衷,过了半晌忽然抬起头:“北京有什么特产?”
  阿仁一愣:“特产?北京烤鸭!”
  董翼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找个做烤鸭最地道的店给我停一下,我买只带回去。”
  阿仁呆了呆:“大哥您要买烤鸭?”
  董翼说:“唔,你嫂子嘴馋,带只回去讨好她。”
  阿仁愁眉苦脸地说:“哥,您别这么儿女情长行不?都不像大哥了,你以前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慨……咳!”
  董翼淡淡说道:“阿仁,我们永远都是兄弟,但从我走的那天开始,就已经不是你的‘大哥’了。你如果还想跟我保持联系,就要适应我的新身份。”
  北京飞雁城的时间两小时十五分,董翼落地已经是晚上十点,他叫了台出租车往林婉娘家驶去,到了楼下抬腕看表,十一点三十分,不由得微微一笑。
  站在小区的楼道门口,他突然想跟林婉开个小玩笑,于是拨通她的电话:“睡了?”
  林婉在电话那头恨恨说道:“你还记得我啊?还以为你去火星了!”
  董翼笑起来:“对啊,不过又回来了。”
  林婉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就呆那里好了!竟然打你一天电话敢关机!”
  “那可不行,那里没漂亮妞。”
  林婉大怒:“我不要你了!”
  董翼思考一下:“这样啊……没我就没生日礼物哦,我的囡囡真可怜,二十六岁生日老公送的礼物只有一只烤鸭,还吃不到,怎么办?”
  林婉怔了怔:“什么?”
  “你打开卧室窗户看一下。”
  电话那边先是沉默一会,然后传出震耳欲聋的尖叫:“不可能是真的!”
  董翼哈哈大笑,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已经在尖叫声中被挂断了。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地脚步声就从楼道上传下来。
  董翼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条人影已经像闪电似的蹿到他怀里,一下跳到他身上:“老董老董!”
  他抱起她笑起出声来,摸摸怀中人的长发:“这么快,不会是滚下来的吧?”
  林婉把脸埋到他肩膀上:“你这人怎么这么坏,不告诉我,几点钟的飞机……”她一开心,讲话都开始乱七八糟。
  十月的夜晚,晚风已经有点凉,董翼抱着她微微泛凉的身体:“怎么穿着睡衣就跑下来,害不害臊啊。”
  林婉眯着眼睛,拿手指在他脸颊上欲隐欲现的酒窝上捅一捅,开心地说:“下次再欺负我,我就穿比基尼跑出来。”
  十一点多的小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点点灯光在闪烁着。他们两个的面颊贴到一起,董翼温热的气息抚到林婉的鼻端,那样亲昵温柔,她幸福得无端端觉得心酸起来。
  董翼要牵着她的手上楼,她不肯,死乞白赖往他背上跳,董翼有些无奈:“怎么跟个猴儿崽子似的。”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把身子矮了矮,让她爬上来。
  她用手臂揽住他的脖子,兴高采烈地伏在他背上,像一只快活的鸟儿。董翼忽然想起那年的冬夜,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她当时喝多了,也是这样伏在他背上,那样的轻,几乎像一根羽毛。他的心里顿时一片温柔,又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索性化为动作,用手托住她的大腿,把她往上掂了掂。
  到了门口,林婉跳下来,噼里啪啦地把家里的铁闸门拉开,他忙道:“轻点,待会把爸妈吵醒了。”
  林婉说:“没关系,他们看到你,不知道多开心。”她瘪了瘪嘴:“我觉得他们现在疼你比疼我还多。”
  董翼附到她耳边说:“那还不是爱屋及乌么。”
  林婉耳朵痒痒的,浑身一阵酥麻,笑道:“恩,爱我这个金玉满堂的大屋,及你这只黑乌鸦。”
  她帮他把小小的旅行包放进房里,凑到跟前:“饿了吧?你从不吃飞机上的东西。”
  董翼说:“你难道留了蛋糕给我?”
  林婉摊摊手:“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回来,妈妈买了个小蛋糕,已经吃完了,不如……”她眼珠子一转:“我们吃生日礼物吧。”
  他皱起眉头:“烤鸭?油腻腻的还有大葱,你要吃自己吃,待会可别碰我。”
  她狞笑一声:“那我先碰了你再吃!”
  她跳起来把他扑到在床上,没头没脑地在他耳朵上咬了起来,董翼哎哟了一声:“你属狗的啊。”
  他们两个在床上折腾打闹了许久,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林婉直喘气:“拜托,你就从了我吧。”
  董翼轻笑一声:“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猛。”
  林婉停下来,白玉般的忽然面颊微微一红,她低头扯了扯他的衬衣袖子:“我想要个生日礼物……”
  “什么?”
  林婉的声音一路低下去,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要宝宝……”
  她身上穿着婚前留在家里的睡衣,棉质的长袖衣裤,胸前有个粉红的holle kitty,憨憨傻傻的还扎了个蝴蝶结,一张清水脸没半点脂粉,这模样按理实在说不上性感,但董翼看着她半娇半嗔的神态心却突突跳了起来,像有个小兔子跳来跳去,他不禁暗暗诅咒一声,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回到青涩的十五岁,见到自己暗恋的英语老师也没这么邪乎过。
  橘黄的灯光下,她的容颜娇媚,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深得几乎像黑夜的天空,终于按捺不住,忘情缠绵地拉住她吻了下去。他几乎要把她禁锢到自己的身体里,让两人合二为一,林婉觉得自己快要被吞噬了,这样的激烈前所未有,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伤害到她,这种感觉让她觉得陌生而兴奋,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拿手指死死掐住他的肩头,笨拙地回应起来。
  过了许久,林婉像只猫咪似的往搂住她的董翼身边蹭了蹭,讨好地说:“你累不累?我去煮面给你吃。”
  董翼疑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累?我看你比我累,你自己饿了吧?”
  林婉脸一下绯红起来:“你乱讲话,只给你吃方便面!”
  过一会,她真的煮了方便面过来,香喷喷的一大碗,董翼吃了几口,看她眼巴巴的望着,挑了一柱出来,吹凉,递到她的嘴边。
  林婉一口咬了下去,吃的急,咬到筷子,哎了一声,董翼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急什么?丢人!人家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呢。”
  林婉嘟着嘴说:“最讨厌方便面这样的东西,香成这样,实际这么难吃。”
  董翼笑道:“自己馋,还赖人家。”
  他看着林婉咬着唇娇滴滴的样子,忍不住,吻又落了下去。
  那样的温软香甜。
  林婉终于嘻嘻笑起来:“小别胜新婚。”
  董翼摸摸她的面颊:“明天一早要走,又要新婚了。”
  林婉呆了呆:“为什么?”
  “事情没办完,今天是抽空赶回来给你过生日的,明天过去把事情结了,后天晚上差不多就能回来了。”
  “啊?你又不是一匹千里马,怎么来回的跑。”
  他说:“我想你了。”
  林婉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一把抓过吃剩的碗筷:“我收了啊。”
  走了两步,想一想,又回头跑过来,在他脸上“吧嗒”一下重重亲了一口。
  她的卧室小小的,昏黄的灯光撒在房间里,温馨宁静,这是董翼第一次在林家留宿,他打量着四周,心中不由得好奇。
  他问她:“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林婉比了个手势:“从这么大开始住,爸爸升了教授本来有新房分,但是要搬出校园区,他说自己快退休了,舍不得这里的老同事老搭档,就没走。”
  董翼很惊讶:“啊,那么久,这间小房子里不是有你很多秘密?”
  林婉得意地抓了抓头发:“可不是,以前苏可跟家里吵架就会住到我家,我们一聊就是一晚上,全部都是女孩子家的秘密,你要不要听?”
  他连忙摇头:“女人的秘密,我宁愿不知道,估计就是些明恋暗恋什么的,麻烦。”
  林婉急了:“说得好像都是我们喜欢别人似的,喜欢我的人才多呢,以前还有人顺着我卧室窗户的水管爬上来呢。”
  董翼说:“那小子找抽呢,我揍死他。”
  “是修水管的。”她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家老公:“得意什么啊,男人的秘密,我也不耐烦知道。再说你能有什么秘密啊?你那点事儿,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上小学就不学好跟人打架、数学考过零分、暗恋过自己的英语老师……羞死人了。”
  董翼举起手去打她的屁股,她早有准备,敏捷地往旁边一跳:“随便教训老婆的男人不够酷哦!诶,等等,等等,我有话要说!苏可今天打电话要我告诉你,刘氏的老板回加拿大了,如果你想要城东那块地,应该没太大问题。”
  董翼微微一怔:“走了?怎么突然会走?”
  “不知道——城东那块地底下到底有什么啊?你们怎么都那么感兴趣?”
  “现在地下什么都没有,但是估计以后会有。雁城市政府在计划修建第一条地铁,具体线路还不清楚,但是起始站一定在城东那块地附近。”
  林婉说:“啊,地铁楼盘!那里的房价岂不是升值很快?我们要去投那块地么?”
  董翼说:“我还在考虑,一来还没正式下文件,就算真是公开投标,也不知道具体公开公正到什么程度;二来,手上还有两个楼盘在做,城东那块地太大,如果硬接下来,我怕届时资金周转不过来。市场部的前期调查报告已经快出来了,我会开会研究下再做打算,如果真是利润丰厚,轻易放走似乎又心有不甘。”
  林婉想了想:“可是你以前说做生意切忌贪。”
  董翼笑道:“小打小闹的时候当然怕贪,一不小心就全军覆没,生意大了,不贪又怎么行?多少人虎视眈眈看着你的地盘。”
  他看见林婉皱眉思索,出声安慰:“你不用操这个心,我心里有分数。”
  林婉点点头,忽然笑道:“那个苏可也真奇怪,你说她跟我这么多年好朋友,对凌翼的事情也上心,怎么就不肯来咱们公司呢?好像我们给的薪水会比别人低似的。”
  董翼微微低下头,含糊说道:“你们女人的秘密这么多,谁知道什么原因,你管她呢——不来也好。”
  林婉怀疑地瞪着他:“什么叫不来也好?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董翼无辜地看着她:“我知道她什么?她那人神出鬼没的,也许喜欢自己公司里什么人舍不得走也说不定。”
  林婉恍然大悟:“被你这么一说还真像,苏可说她喜欢一个人了,但是那人不喜欢她,那男人真没眼光,对不对?”
  董翼淡淡笑道:“别人的事情,我们哪里知道那么多,睡觉了,我明天一早还要赶飞机。”
  林婉哦了一声:“对了,明天下午,黄总和他太太结婚一周年,邀请我们去他家的别墅开party。”
  “他家别墅挺远的,你让司机送你过去。”
  “我们自己开车去。”
  “不行!”
  林婉横他一眼:“我就知道你会否定我,我说我们,又不是我,苏可开,我在旁边看,她的车送去车厂检修了。”
  董翼打了个哈欠:“她技术比你好多了,女孩子里面很少有车开得像她那么好的,行啊,让她开吧。那边的路不好走,你给我乖一点,可别碰方向盘,不然……”
  “知道了,知道了,不然没收车钥匙呗,你还没老呢,就像我爸一样罗唆。”
  董翼抱着她躺到床上:“做你老公跟老爸一样头疼,不知道一转眼就出什么岔子。”
  “我能出什么岔子,我还不知道你出什么岔子呢。风风火火跑去北京,又不说什么事,幸亏我大度,不然还不怀疑你外边有女人啊。”
  董翼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总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说出来你也不明白。总之,你乖一点,好好呆在家里,自娱自乐,我后天带礼物给你。”
  林婉看他倦了,不再说话,熄了灯,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她在心里估摸了一阵日期,得意地笑起来。
  老董,等我有了宝宝,你再忙,我也不会寂寞了。
  淡淡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他们两个密密挨在一起,面孔上一片宁静祥和。
  十月十四号这个晚上,林婉的二十六岁生日完美落下帷幕,她的世界一切似乎都美好如画、平静如水。

  第十五章
  林婉生日的第二天下午,苏可打电话来叫她一起去赴老黄夫妻的约。
  老黄的别墅在城南郊,那里是雁城开发的第一座别墅区域,依山傍水而建,不仅风景好风水也好。他很为自己当时的慧眼感到自豪,时常炫耀:“这个地方的升值空间有多大你们知道么?住在这里的人可是真正的非富即贵!那个刘氏的老板,在雁城买的别墅也是这里。”
  苏可在驾车去别墅的路上,忍不住跟林婉说:“真看不惯这种暴发户的嘴脸,一边忙不迭炫耀自己一边又在潜意识里以结识比他更高竿的富豪为荣。”
  林婉说:“你怎么跟个愤怒青年似的。说真的,我以前还以为你会跟老黄发展发展呢,虽然他算不上人才出众,但在雁城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没想到你会把你们公司的秘书介绍给他,瞧吧,人家现在都结婚一周年了,你就没点触动?”
  苏可抿了抿嘴角:“没那个感觉。”
  “你心里有人对别人怎么可能有感觉,威廉王子在你面前你都不会喜欢。”
  苏可叹了口气:“过一段时间或许会有变化了。”
  林婉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惊喜交加地问:“是打算交往了么?”
  “不是,”苏可摇摇头:“我在办一件事……你现在别问,成了我再告诉你,不成你当我没说过。”
  林婉哦了一声,闷闷说道:“你现在很多事情都瞒住我,好像已婚妇女就不能跟你沟通了似的。”
  苏可一手握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拍拍她:“怎么会,你想多了。”说这话时,她的眼里有一种稀薄的悲伤,一闪而过。
  她们沿着市区上了国道,又大约行驶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别墅,林婉纳闷地说:“我不懂为什么别墅都要建在郊区,而且售价还都那么高,地产开发商就不能多修些给广大老百姓住的房子么?”
  苏可瞪她一眼:“你怎么不跟你老公去说。”
  她把车停好,顺手把钥匙抛给林婉:“回去了把车送到修理厂看看,刹车好像有点松。”
  林婉百无聊赖地回答:“反正我开的时间少,顶多在楼下的停车场兜几个圈圈,无所谓了。”
  她们到的时候发现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苏可皱了皱眉头:“不就是个结婚纪念日么,开个小型酒会不就得了,搞得跟新闻发布会一样。我们吃完晚饭就闪人——看这天色好像快下雨了。”
  进了大门,老黄的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出来,娇笑着说:“你们两位总算是来了,就等你们了,来来来,今天有新客人介绍给你们。”
  她拉着林婉的手走到客厅里:“董太太,你家老公出差没跟你一起过来,真可惜。今天寰宇地产的新老板也过来了,这是第一次在我们这圈子里亮相呢。”
  林婉纳闷地说:“寰宇的老板不是周总么?什么新老板?”
  “不是不是,周总已经把自己的股份卖了,现在寰宇换老板了。”她兴致勃勃显出一幅看好戏的样子:“这位新boss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由他来领军寰宇的话,雁城的地产业排行怕是要重新洗牌了。”
  苏可跟在后面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寰宇是五年前雁城地产的no.1,但是现在就是换十个老板,大家也知道这城里盖楼最好的公司还是凌翼——哦,对了,还有你们家老黄的公司。”
  黄太太在苏可肩上一拍:“就数你的嘴会说。”
  林婉轻笑一声,得意地冲苏可挤了挤眼睛,眼光一瞟旁边,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
  几乎是猝不及防之间,她看到了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客厅里悬挂着的水晶吊灯投射出眩目的光亮,那光影静静洒在他的身上。那个男子白衣胜雪,乌黑的头发剪得有些碎,有些发丝垂落下来,落在他眼角边上一颗褐色泪痣上。
  黄太把她们带去他身边:“这位,就是寰宇的新主事人——唐进先生。”
  林婉怔怔望了他一会,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伸出手去:“你好,唐先生。”
  晚餐六点准时开始,老黄这次请了不少人,诺大的客厅里到处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男人与女人的阵营分得很清楚,林婉不时听到太太团里传出热心的讨论:“寰宇的新老板长得可真是英俊,年轻才俊,又是海龟,而且既然能一举收购寰宇肯定家大业大,这么完美的男人简直跟假的一样……”
  这两年,不管她原不愿意,都陪着董翼参加了不少这种宴会,按照她的经验,接下来该讨论的问题一定是唐进是否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如果都没有的话,那么什么样的女孩最能吸引他,谁家的姑娘与他最登对诸如此类。
  她抬眼找了下苏可,发现她正兴致勃勃地穿梭在人群中,估计没有时间搭理自己,于是用盘子装了食物,又随手拿了杯果汁饮料,悄悄退到露台上。其实她也是个天生具有顽强八卦性格的女子,只是这次八的对象实在太令人尴尬,她又不擅长说谎掩饰,所以只能灰溜溜地把自己藏起来。
  露台极大,黄家用着厚重的垂帘将其与客厅隔开,抬眼望去,视野开阔,能看到树木婆娑,那是园子里种的石榴、桑树和几挂葡萄藤,也难怪老黄爱夸耀他的这套度假别墅,这里的景致果然如画般优美。
  林婉在藤椅上坐下,把盘子放到小桌子上,开始享用自己的晚餐。秋日的黄昏,暮色来得快速,六点多的天色已经暗暗沉沉,空气中弥漫中清冷的气息,还夹杂着丝丝的细雨,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她一边吃喝一边叹气,万万没想到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会再次遇到唐进,他总是这样防不胜防的出现,行踪诡异,让人心惊肉跳。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唐进的事情告诉董翼,之前虽然也偶尔跟董翼提过自己的初恋,但是详细情况并没有说。一来觉得年少时做的事情太荒唐,让人耻笑;二来这件事虽然对自己来说痛彻心扉,可是相比于董翼的故事又是那么微不足道,她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现在,唐进既然打算在雁城开展事业,又是董翼的同行,以后必定少不了见面,就算她自己不说,万一唐进无意提起呢?这个烦恼的问题令林婉陷入深思中。
  她思考得太认真,以致有脚步声走近也没发觉。
  “阿婉。”
  轻得像梦呓一般的声音,让林婉醒过来神,她抬头微微愣了愣:“你怎么出来了?”
  唐进走到她旁边,把身子背靠着她面前栏杆:“里面人好多,很吵……”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来找你。”
  他就那么站着,孤伶伶的,因为只穿了件白衬衣,所以在凄凉的秋雨中显得有些萧瑟,他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深邃幽静,细瓷似的脸颊上却有一抹微微的晕红。
  林婉说:“喝酒了?”
  他点点头:“喝了一点。”说完轻轻咳嗽一声。
  她忍不住说:“感冒了怎么还喝酒?你从小身子就不是很好,还是进去吧。”
  唐进从小身体单薄,小时候但凡气候变化,学校里总是他第一个染上伤风。
  他笑了笑,轻轻说道:“不碍事,我喜欢这里,这里的秋景特别美……现在最不喜欢的季节是夏季,那个季节对我来说是个离别的季节。”
  他们沉默了一会,林婉说:“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原来你也做地产这行,好巧。”
  “是啊,”他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命运真是太奇特了——我万万没想到董翼的太太是你,雁城叫林婉的女人应该超过一百个,为什么就偏偏是你。”
  她怔了怔:“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没什么,只是有些震惊。我昨天已经知道你就是董太太,所以今天特地过来凑热闹看能不能遇见你。不错啊,你丈夫是雁城排前三位的房地产商,据说明年还可能当选雁城十大杰出青年。”
  林婉淡淡一笑:“都是些虚名罢了。”
  他们中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藤制桌子,彼此能清楚看到对方样貌,感觉却像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终于,唐进的声音远远传来:“阿婉,我问你个问题,你能回答么?”
  她看着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事到如今,似乎什么问题都已经是多余的,但她还是说好。
  “董翼——你爱他么?真心爱他么?”
  这个问题让林婉有些惊讶,她原以为他会问她婚姻幸不幸福,过得好不好,难道这不是分手情侣之间最擅长也最应该问的一句话?就像已经离开人世的魂魄,明明已经无力再在这世间停留,也一定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肯渺渺飘散。
  “我当然爱他!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一向很信奉伟人说过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爱他呢?”
  林婉想了想:“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他在完美的时刻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先让我折服,然后在深交中,我发现他是个非常值得爱的男人。”
  唐进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过去么?”
  林婉抬起眼睛,神色自若地回视他:“他是我的丈夫,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至于他的过去,我该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只是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细细碎碎的雨丝落在园子里的树木枝叶上,声音轻微得几近于无,她站起来,膝头碰到桌几,发出一阵声响:“我先进去了,外面凉,你也进去吧。”
  唐进的瞳孔微微一缩,突然伸手紧紧攥住她,附到她耳边说:“阿婉,别走!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带你走,我们去别的国家,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现在我做的事情也可以停下来,为了你,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热切凝视她的目光里有丝丝痛楚,连声音都嘶哑起来:“我再也错不得了,一次!就一次!你最后相信一次我的真心好不好?我是真的爱你!”
  他的手抓得那样紧,让她的胳膊觉得疼痛,但身体上的疼痛却远远敌不过心灵上的痛楚。唐进眉宇间的痛,让她的心有被缝衣针刺中的感觉,那种痛,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却是一种细小却尖锐的痛,让她的心连着胃都颤抖起来。
  她望了他片刻,用力把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不!阿进,我深爱我的丈夫、我的家庭,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爱我,那么——请不要来破坏它!”
  她望着他的一双眸子亮得像璀璨的宝石,一字一句地说:“还有!请不要再提你的真心!因为你的真心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曾经那么傻,披肝沥胆地追求着与你的爱情,但是你毫不留情地让我摔了一个大更斗,你给我的疤痕已经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我不会再错一次!既然你说你那么爱我,那么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为你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我的父母为了你承受亲戚邻里之间的指点羞辱时,你又在哪里?你那样抛弃我,把一个用自己的全部爱着你的女孩子扔在最激烈的风口浪尖,你凭什么来谈所谓的真心!你的真心,让我觉得好笑!”
  唐进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松开的手掌,他的眼神交替变幻,过了一会终于轻声而怅然说道:“原来,你始终不肯原谅我。”
  八年的时间这样长,已经阻隔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曾经记忆里最美好珍贵的回忆,变成了初夏就已经凋零的芬芳白色槐花,那股缱绻的幽香已经遥远而永不可找寻。
  林婉摇摇头:“你错了,从爱上董翼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原谅你,那天我才知道,过去的已经去了,未来的也已经来了。过去不肯原谅,是因为我还爱你,当不再爱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东西不可原谅了。”
  她慢慢转过身,眼中有一种淡淡的漠然:“阿进,有的时候,我们必须相信,在有些事情上,过错就等于错过。”
  过了良久,她身后传来他慢吞吞的声音:“阿婉,既然你心意已绝,我成全你。我们过去的往事,就让它变成秘密,永远也不让你丈夫知道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那天的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也网住了唐进与林婉的秘密。
  Party结束的时候林婉发了愁。
  今天的苏可明显有心事,跟人翩跹周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真想灌醉自己还是心不在焉,总之是喝了个酩酊大醉。她扶着她上洗手间吐了两次,末了摸摸她的额头,发现手指上沾的全是冷汗。
  她忍不住埋怨:“苏可,你搞什么鬼,喝这么多,难道送人家一份礼物就是为了跑来骗酒喝啊?”
  苏可脚步不稳,勉力扶着洗手台的边脚站直,笑嘻嘻地抓着林婉的手说:“林婉,我是不是很本事?我把所有的人都骗过去了……”她面若桃花,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个不停,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着笑着,突然又呜呜哭起来,大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往下落,啪嗒一声落到林婉手上。
  坚强得像不锈钢做的苏可竟然哭了,林婉呆了呆,拍拍她的脸颊:“苏可、苏可,你怎么了?到底哪个王八蛋欺负你?我找他算帐去!”
  苏可望了她半晌,一边哭一边说:“你这个傻子,你真傻,我也傻!”
  林婉看自己的好友这般模样,估计她是受了情伤,又心疼又恼怒,半扶半抱地把她拖了出去。
  外面的宾客已经散了,送客回来的老黄夫妻看到苏可醉成这样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后黄太太说:“苏可这样子肯定是没法开车了,不如你们两今晚就睡在这里吧。”他们都是相熟的老朋友,也一起去过郊游远足,做客留宿自然不成问题。
  “我不行,明天董翼就回来了,我得在家里等他。” 林婉沉吟一下:“不如这样吧,苏可今晚就麻烦你们照顾,我自己开车回去。”
  老黄犹豫着:“可是外面下着雨,我们这边上国道之前的路又不好走,要不,我送你吧。”
  林婉看看表,已经是十点多,她估摸一下时间,老黄送了她再回来就得到晚上一点,于是推辞道:“不用了,我自己能开。”她嘻嘻笑道:“你们真当我的驾照是买的啊。”
  见她这么说,老黄夫妻不再勉强,一直把她送到了门口。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林婉发动了车,把车灯打开,顺着别墅门口平坦的大路驶了出去。
  雨下得有点大,前方的挡风玻璃很快变得模糊,她伸手打开雨刷,心中稍稍有些紧张。大概开了两分钟,路边有个穿白衣的人影出现在林婉的视线里,她放慢速度,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
  唐进看到有车过来,往旁边退了一步,他的身旁就是黑暗的雨,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已经打得透湿,一张极清秀的脸在橘黄车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惨白。
  他看着车里的林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林婉把车门打开:“快上来!”
  唐进默默地上了车,身体因为湿透的关系微微有些发抖,林婉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低声回答:“我拿的美国驾照,有一些手续还没转好,不能自己开车。今天是司机送我过来的,刚刚公司那边有其他事,我让他先走了。”
  “怎么不搭别人的便车?你难道打算就这么在雨里走回去?”
  他微笑一下,点点头:“唔。”
  林婉没好气地说:“神经病,你要走到明天早上!”
  “我脑子有些乱,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停了停,把头低下去,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雪白的额角上,水珠一滴滴落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回去?今晚住在这里不好么?”
  “我认床。”
  唐进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下来。
  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路况也不是很好,林婉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没有时间精力再去搭理他。过了半晌,唐进再次叹了口气,沉缓而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事上面我理亏,按理不应该再说什么,可是,阿婉,当我再求你最后一次,离开他,好不好?我保证会用下半生所有的时间让你永远幸福,我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答应我,趁现在我们还能回头。”
  他连用了两个永远,统统加上重音,语气执着热烈。
  林婉却不吭声,良久方才回答:“你的永远能有多远?我们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车子在颠簸中一震,他的身子跟着震动了一下,秀丽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涩与绝望,轻轻说道:“是么?”
  周末的郊野寂静无声,除开他们这台车也再也没有其他车辆过往的痕迹,他望着车窗外的宁静与黑暗不再申辩,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是死一片的寂静。
  别墅进入国道期间,有一段泥石路,不宽,仅可容两台车并驶。林婉暗暗庆幸自己开的车是吉普,如果换成其他底盘低的小车,在这种湿滑而又泥泞的地面行驶,只怕是要陷胎了。
  她刚这么想着,前边出现一个拐弯,她轻轻打了下方向盘,车轮底下却是一震,显然轧到了什么东西,一直往右边歪了过去。这么湿滑的路,她不敢太猛的去踩刹车,唯一选择是尽量稳住方向盘,可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影从路边猛然窜了出来。林婉大惊,重重一脚将刹车踩了下去,却为时已晚,车子已经失去了控制,将那人撞飞了出去。
  林婉死死把住方向盘,车子依然像跳舞似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地面与轮胎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慢慢停息下来。
  她趴在方向盘上重重喘息了两口,然后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车的大灯开着,照亮了滂沱大雨中倒在地上的人,看身形是个女子,脸朝下趴在泥泞中,身子还在微微抽搐,动了两下之后,便陷入了平静。
  林婉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却收缩起来,她浑身颤抖,一转身又奔回车边,把手机从车头上拿下来。
  那边唐进也惊魂未定地下了车,看她哆嗦着按号码,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干什么?”
  林婉结巴着说:“报……报警。”
  “等一下!等一下!”唐进伸手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你镇静一点,先让我看一看,ok?”
  她上下牙关敲到一起,惶恐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唐进走近地上那名女子,蹲下身去,车灯的光束把前面的场景照得雪亮,雨点纷纷落在他的身侧,滴滴答答地溅出极小的水坑。他伸手把那女子慢慢翻转过来,随着他的动作,一滩鲜血跟着缓缓流了出来。
  她年纪很轻,衣着褴褛,一张脸上满是泥污,被雨水一冲方才露出了一点颜色,眼睛紧紧闭着,鲜血不断从她后脑上冒出来,混杂在黄色的泥泞里,触目惊心。
  林婉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脑中一片空白,唐进伸手在那女子的鼻下探了探,又摸索到她的颈边脉搏,终于站了起来,他抬头与林婉眼神对视,脸色一片凝重
  林婉看着他的神情,心中隐约明白几分,脚下发软,忽然跪倒在雨中,路面的粗糙的砂砾铬痛了她的膝盖,她竟然连半分移动的力气都没有。
  唐进走到她面前,她觉得他的声音好像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传过来:“死了,她摔下去的地方有块石头,撞到了后脑勺。”
  她无知无觉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感觉到他抓住她的双臂,用力把自己搀了起来,冰冷的雨丝浇在她的发上、身上,让她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她无力地说道:“阿进,我浑身发软,没力气了,你帮我报警吧。”
  他答非所问:“你晚上在party上喝了酒或者饮料没有?”
  林婉一愣,摇摇头:“没喝酒,只喝了几杯果汁。”
  唐进沉默了一下,牢牢地抓住她的双臂,轻声却肯定地说:“不行!”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看他:“什么?”
  “不能报警!”
  “不报警怎么行?”
  “你怎么到今天对酒精还是那么不敏感?今天的party上,除开矿泉水,所有的饮料都是掺了酒精的,哪怕你喝的果汁,也是酒味果汁,不过非常淡而已。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林婉发了呆,难怪……难怪她喝了果汁以后会那么兴奋,她驳斥唐进的那番话已经不知压在心中有多久,原来是趁着酒精作祟才义愤填膺地讲了出来。
  她呆呆地看着唐进的眼睛:“那……又怎么样?”
  他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阿婉,你脑子傻了么?你知不知道酒后驾驶、致死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这已经不是钱可以摆平的事故。”
  林婉茫然说道:“你是说……我要坐牢?”
  他低声说:“除开坐牢,还有别的,我们两个是坐在一台车上发生的事故,届时雁城的媒体会像蚂蝗闻到血一样凑过来研究我们的关系,我们以前的一切将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我们将会成为这个城市的头条新闻。凌翼地产的董事长夫人,和初恋情人一起,醉酒驾车,撞死了人,这样的花边新闻会让全城轰动。到时你要你的父母和你的丈夫如何自处?董翼白手起家,他今时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你想要让他成为这个城市的笑柄么?你想要他抬不起头么?”
  林婉只觉得一阵寒意入骨,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变得像雪一样白,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她听到他继续说:“那个女人,全身上下那么脏,穿得破破烂烂的,应该是个流浪汉或者根本是个疯子,高速公路上这样的人每天不知道要撞死多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毁了你的一切么?”
  林婉回到家中的时候全身依旧抖得厉害,她思维恍惚,几乎不记得是怎么把车开到楼下的停车场。一直到进入市区,迎面都是风雨,眼前是不停晃动着的车灯,像是一双双刺目可怕的眼睛,在无情地审视着她。路上遇到一辆运送鸡鸭的货车,这种车辆在白天不能进入到市内,只能选择夜间行驶,那些鸡鸭淋了雨,挤在一起疯狂的嘶叫,隔着车窗玻璃,她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它们无声地长大嘴巴,她能感觉到它们心内的绝望,一如自己。
  她进了门,飞快把鞋子踢掉,掏出手机,疯狂地拨着董翼的电话。
  “你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一遍又一遍的女声传来,林婉再也压抑不住,将手机狠狠扔到地上,狼狈地嚎啕大哭:“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你不在?”
  清冷的大房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那是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林婉在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剥掉,慌乱中她无意抬头望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竟然浮现出泥泞里那张惨白的女人的脸,还有汩汩冒出的血液混杂在雨水里,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不由得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呕吐起来。
  她一直吐到黄胆水都出来,才乏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接下来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才熬到了天微微放明,好像是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奔跑了几个钟头后终于乏力地躺到床上,几乎像死过去一样不再动弹。
  她消耗了身体所有可以透支的体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已是满室大亮,她听到门口有声响,然后觉得床的另一边微微震动下陷,有人伴着她的身边倚下来,气息温热熟悉,这种熟悉的亲昵让她的身子也跟着震了一下。
  “囡囡,我回来了。”
  林婉蜷缩成一团,用满头散乱的长发遮住面容,紧闭双眼,死死咬住下唇,心内酸楚委屈,炙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滑下。
  她想象不到,昨夜的凄风苦雨过后今天竟然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晴天,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到她身上,董翼附在她耳边喃喃道:“死小孩,睡这么沉,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看她没有回应,大概以为她真睡得很死,便起了身。
  林婉怔怔躺着一动不动,她想身边的一切都这么正常,昨晚那可怕的一幕会不会只是一个噩梦?其实这一切并没发生过。人在黑暗中总是有丰富的想象力的,也许到了阳光下这一切就将成为乌有。
  过了一会有水声从洗手间传来,大概是董翼在洗澡,稍迟水声停息,便听得他自言自语:“昨晚干吗去了?怎么一堆湿衣服扔在地上?”
  林婉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原来还是发生了啊……就在昨晚,一条年轻的生命,因为她的过失,就这么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凶手,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享受着秋晨的阳光和丈夫的呵护。
  董翼走进卧室时,看到妻子睁得圆圆的眼睛,笑了笑:“原来是醒着的,想吓我对不对?”
  林婉呆呆地想,如果你知道我昨晚发生了什么,才会吓到你——可是我不会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不计一切后果的保护我,所以我更不能让任何流言伤害你。
  他见她不说话,有些误会:“生我气了?我已经抓紧时间赶回来,以后一定不出去这么久。”
  林婉摇摇头,想了想说:“昨晚我打你电话了……”
  董翼迟疑一下:“昨晚有要紧事谈,所有人都把电话关掉了……找我什么事?很重要么?”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是太要紧,就是……想你了。”
  董翼笑起来:“谁说不要紧,这明明就是件要紧的大事。”
  他俯身拉起她:“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条链子,然后拨开林婉的长发,为她系上。她觉得胸前一阵冰凉,一条美得无懈可击的项链贴在了颈上,董翼笑道:“喜欢么?这红壁玺配你雪白肤色真是再漂亮不过了。”
  项链的坠子被雕成莲花形状,秀气玲珑,因为雕工切割极好,所以愈发闪烁,简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只是那红……林婉微微一颤,上等壁玺的红色,娇艳欲滴,深处带着一种诡异的紫,晃得她头晕,让她想起昨晚雨中的那抹红,她几乎想吐出来。
  董翼犹自说:“难得有这么纯的壁玺,手工又精致,我看到就毫不犹豫买下来……”
  林婉强笑道:“玫瑰坠子倒是多,莲花坠子还真没见过。”
  董翼从背后将她拥住,贴着她的颈道:“莲花像你啊,那么纯洁。”
  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慢慢将项链摘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不喜欢?”
  “不是,”她努力地笑着:“这么贵重,我要把它锁到柜子里才安心。”
  董翼大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我一向都小气啊。”
  面对他的柔情蜜意她有些心慌意乱,于是低头拍一拍身边空位:“肯定是搭最早一班机回来,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下?”
  董翼搂住她躺下来:“今天不去公司了,我打电话问了说没什么事,可以好好在家陪你。”
  林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一直把头埋下去埋下去,结婚两年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希望他去工作,而不是留在身边陪她。
  他将她纤细的手指拢在一起握到手中,又咬了一阵她的头发:“昨晚淋雨没洗头发?”
  “你怎么知道?”
  他一路吻下去:“有雨的味道……干吗不打伞?”
  “忘了……”
  他不怀好意地笑:“下雨都不记得打伞,想什么呢?也太惦记我了吧,要不……就是想初恋情人了……”
  林婉惊跳一下:“我才没有呢。”
  “知道你没有,逗你玩呢。”
  她松了口气,终于明白为什么心虚的人听着一些其实很平常的言词,都能从中辨出许多影射的意思来。
  轻风撩动窗帘,像被只顽皮的小手抓起又落下,过了良久,她轻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老婆,我不对你好难道对别人好?”
  “那……如果有天我做错事,你会怎么样?”
  他想了想:“打屁股呗……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原谅你。”他叹息一声,慢慢说:“除开原谅你我还能怎么样。”
  他们两人似乎都有些倦,于是交握着手,各自侧着头,合上了眼睛。
  似乎都已沉沉入睡,其实都没睡着,夫妻两人第一次各有心事。
  董翼回想起他走时,柳二拍着他肩膀道:“如今雷爷是彻底退出江湖了,没有人再与我争,算是幸事;可我也始终再没有能说贴心话的兄弟,这又让我很火大;如果你哪天想回来,这张门始终是为你开着的。”
  他笑而不答。
  柳二继续说道:“你那行生意做大了,现金流动是关键,万一哪天要周转,银行又不合作……我昨天跟你提的那个事……随时有效!”
  他还是微微笑了笑。
  林婉的发梢挠到他的下巴,他觉得有些痒,于是微微把头偏了偏。
  柳二的提议,若换做他结婚前,或许真的会考虑吧,毕竟没有什么生意,会比洗黑钱的利润来得更大。
  可是如今有了她……当然不会再做了,为了她为了这个家,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董翼的唇角微微一弯,原来有牵挂的感觉这么好。

  第十六章
  林婉一直是个亦动亦静的女孩,当她开心玩乐的时候比谁都疯,但是一旦安静下来也会如一只温顺的小兔一样乖巧。董翼平时上班忙碌,她独自在家时会乐得享受一个人的清静时光,画画稿、看一些感兴趣的书籍、听听音乐,或者去超市买来新鲜食物为丈夫做可口的饭菜,每天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
  但是现在,寂静的空间莫明其妙地成为了她的敌人,房子里任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白天还好,因为有阳光,一切似乎都还能忍受,最痛苦的是晚上,每晚的梦中,那张惨白的、流血的女人的脸都会毫不客气地闯进来,避无可避。这样的恶梦远比少年时期被人抛下的恶梦更加可怕,没有一天晚上她不是在冷汗淋漓中尖叫醒来。
  她唯一庆幸的是,每到这时,董翼总是安慰她,把她抱到怀里哄着:“囡囡怎么又做恶梦了?乖,我在这里,没事的,不怕不怕。”那神情语调像是安慰一个被恶梦惊醒的孩子,从没有过半分的不耐烦。
  可是,自己还能捱多久?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哪天才是尽头?会不会总有一天崩溃?她无不悲哀地想。
  她不知道的是,还有更大的风暴在后面等着她。
  事故发生过后一周的一个下午,董翼办公室的大门被人敲开,一向乐呵呵被人称为“和善张”的总经理助理张仁成有些紧张地站在董翼面前。
  他擦了擦手心中的汗,结结巴巴地欲言又止。
  董翼正在办公桌后看文件,听到响声抬头看他一眼:“项目上有什么问题么?”
  “哦……不,董哥,是……一件私事。”
  董翼眯了眯眼睛,微笑道:“你在公司从不这么叫我,看来的确是私事了,怎么?跟弟妹吵架,想要我做和事佬?”
  张仁成看着他支吾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是……大嫂的事情。”
  两个人默默不语了一段时间。
  董翼将手中文书放下,慢慢伸手按下桌上的电话吩咐道:“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他从烟盒里拿出一只烟,点燃吸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林婉怎么了?”
  张仁成咽了一口唾沫,停顿一会,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启齿,董翼的表情虽然镇定平静,却不是那种能让人心安的平静,他有些想打退堂鼓,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然而现在已经别无他法。
  “我——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了这个。”他注视着董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信封放了下去。
  董翼把烟叼到嘴里,伸手将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几张照片。
  他依照顺序一张张看了下去。
  “照片上那个男的叫唐进,新近收购了寰宇的股份,现在他的公司跟凌翼势均力敌。”张仁成硬着头皮解释。
  董翼乌黑深邃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把这些照片放进我的信箱……我是怕大嫂年纪轻,没阅历,被人骗。”张仁成在他的逼视下,额头上几乎要冒出汗水,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董翼终于用一种干巴巴的语调问:“什么时候收到的?”
  “前……前两天。”张仁成抹了一把汗。
  “那为什么今天才拿给我看?”
  “因为……今、今天中午,我看到大嫂和那个唐进在一起吃饭……觉得实在不能再瞒下去了。”
  董翼将照片抛到桌上,忽然问:“你跟我多久了?”
  “我打小就跟您在一条巷子里一起长大,光着屁股开始就跟着您和柳二哥一起混,后来你们都离开雁城,我也去外地念书……但是您从外面回来以后跟着做事也有八年了。”
  “那么我的为人你应该很清楚了?”
  “是!”
  “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但是你要听清楚,今天这个事情我希望就此打住,不要再让我听到任何一个字的废话——不论在任何地方从任何人的嘴里!明白么?”
  “明白。”
  “很好,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是。”张仁成仓皇地逃离出去。
  董翼兴味索然地看着他关上办公室的大门,眼睛扫到桌上的那叠照片,眉头深深锁起,他随手将那些照片反铺到桌上,然后重重往皮质的大班椅上一靠,将椅子旋转了一个圈。
  他把头深深地往后仰,望着天花板发呆,乌黑眼睛里显出几分茫然神色,窗外金色的阳光将他的身体拖成了一个瘦长而古怪的影子。
  过了一会,他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林婉,你在哪?外面?马上回家去!对,现在!我有事情找你!”
  驾车回家的途中,董翼面色是山雨欲来的沉郁,那叠相片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出格的画面,而且他也相信林婉,可是到底谁在做这件事?是挑拨还是陷害?他的居心何在?难道是自己曾经得罪的人找上了门?种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不管是哪种可能,那个姓唐的,都不能再靠近林婉!他思忖一会,猛然将方向盘往旁边一打,把车停靠在路边,掏出电话来。
  “老二?是我!在雁城的兄弟多不多?帮我查一个人,叫唐进,迟些我把他的基本资料给你……对,暂时没别的事,有事我再麻烦你。”他挂了电话,眼神始终阴沉,慢慢点燃一只烟,深深吸一口,才重新把车发动起来。
  到了家,林婉正在露台上发呆,连开门声都没听到,他叫了她一声,她才吓一跳似的晃过神来。
  “回来了?”
  董翼点点头,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沉吟一会说道:“你近段时间脸色不太好,应该注意好好休息,没事的话就不要经常出门了。”
  林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露出久违的灿烂笑容:“脸色不好有原因,今天去了趟医院,你不打电话给我,我还打算去公司找你呢。”
  董翼一怔:“干吗去医院?”他一转念,惊呼一声,差点蹦起来:“你不会是……”
  林婉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斜着头啊了一声,又说:“不会什么?咱们不避孕都这么久了,是也很正常啊。”董翼看着她笑靥如花,心中一乱,路上想好的说辞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还是林婉记得:“叫我回来什么事?”
  董翼被她这么一问,不禁迟疑了一下:“也没什么不大了的,就是想你了。”
  林婉心中有些奇怪,不过也不在意,笑着说:“那我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了,你说宝宝取什么名字比较好?”
  “还不知道男女呢,哪里这么快取名字。你现在最重要是好好保养,不如把妈妈接过来同住,再请个保姆,婴儿房倒是早就有了……要不我们现在出去买些必须用品?”
  林婉惊骇说道:“不用这么快就如临大敌吧?看你紧张的样子。”
  董翼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伸手想拍拍妻子的肚子,但又有些胆怯,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反正……你要好好注意休息。”
  林婉看到他平时总是威风八面,如今一紧张竟然手足无措,不由得大笑起来。她这段时间已经鲜少这么开心过,虽然笼罩在心头那片乌云并不曾离去,却也轻松了许多。
  董翼凝视她半晌,眼神闪烁,他心中微有矛盾,担心话说出来会影响林婉心情,可是这话又不得不说,他决不能容忍她有半点闪失:“你和一个叫唐进的人很熟么?”
  林婉猛然听闻此话,血液一下涌到头上,脸蹭地红了,她呆呆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无论你们有多熟,以后不要再在任何形式上与他来往!”
  她从他乌黑的眸子里一直看到自己的脸,那么的骇异惊恐,她觉得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嘴里却本能的开始解释:“我和唐进……我们……是小时候的邻居……”
  他还是那样镇定地看着她,面对妻子明显的惊慌失措,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在期待她的解释似乎又没有,过了一会终于慢慢说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不会管,也管不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与他来往。”
  她几乎是梦呓着下意识地问:“为什么?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董翼沉吟一下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现在收购了寰宇,跟我们家算是对手公司,被人看到你们进出总不是很方便。”
  说这话时他把手插进西装口袋里,那几张照片就放在那里,照片边缘的角铬到手指尖,有一种细微的刺痛,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缩了回来。
  林婉松了口气,轻轻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董翼点点头:“你下午在家好好休息,我晚上早点回来陪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如果林婉此时再细心一点,或者说,如果不是这样做贼心虚,她会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如果董翼此时不是心中方寸有些乱了,他便会再温和一些询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她终将一切和盘托出——但是他们两个终于没把这个问题交流下去。
  董翼向林婉道了别,转身下楼,一路落荒而逃,直到快步走回到车上,才迟钝地觉得自己的心有种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的疼痛——她在撒谎!
  车上散发着淡淡的糖果香味,那是林婉买的香水座,她当时在超市找到这个老虎造型的香水座时一片欢天喜地,他远远地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她的脸那么小,但是那脸上灿烂的笑容让他觉得整个商场都弥漫了一种糖果一般的味道,无比甜蜜。可是这个曾经只为了一只香水座都会开心的孩子,刚刚那瞬间竟然在骗他!为什么?董翼觉得自己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他有些麻木地慢慢将口袋里的照片掏出来,再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到底有人要告诉他什么呢?其实明明只是几张无关痛痒的照片,背景应该是在某一个雨夜,林婉跟一个陌生的英俊青年男子坐在车里,他们隔得很远,并没有亲密交谈,两个人脸上甚至没有太多笑容。可是却有人这样大费周章地把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照片交到他手里,整件事情因为这样的故弄玄虚以及林婉心虚的反应而变得神秘复杂——她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要这样瞒着他?
  董翼重重往方向盘上捶了一拳,车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他的心里像是住进了一只穿山甲,正用尖锐的爪子不停地在心上抓挠,这种痛让人几乎不能忍受!他想,自己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几时开始心会变得这么软?这是什么样的魔障?仅仅因为她在向他汇报一个新生生命到来时的喜悦甜蜜,他就再也狠不下心来追问任何事情。
  他思忖半晌,摸出打火机,啪一声点燃,防风打火机冒出的不是明火,那种压抑在喷火口的高温斯文地卷住了照片一角,然后慢慢吞噬、毁灭。看着照片逐渐卷缩成一团,他觉得手心有些发冷,竟然有了这辈子也没有过的鸵鸟心态,这件事情,如果能当作没有发生,他心中是千肯万肯——可问题是始作俑者肯不肯?
  不管答案是什么,决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个唐进,不管是忠是奸,红脸白脸,都不能再在林婉的世界里出现!他在教坏她!他不允许自己对妻子再疑神疑鬼,于是将所有责任推到旁的人身上去,咬着牙,一脚将油门狠狠地踩了下去。
  林婉习惯性地走去露台看着董翼的车离开,转过身以后心中犹在兀自咚咚跳个不停,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到茶几边上给唐进打电话。
  “喂,唐进么?我先生知道我们见面的事了,以后我们不能再见了。”
  电话那边沉默一会,传来他惯常清冷的声音:“难道他限制你与小时候的玩伴见面?”
  林婉有些着急:“不是这样的,如果他再追问,我就没办法再撒谎了,他的眼神那样冷,一看着我我就心慌。”
  唐进叹了口气:“好吧,如果这样对你比较好的话。对了,你中午说要去医院检查,身体没事吧?这段时间你实在太紧张了。”
  林婉迟疑了一会回答:“我没事,只是……我怀孕了。”
  又一阵长久的静默,过了好半晌他方才说:“那真是恭喜你了。”停了停,他继续说道:“那么,今天中午你说要去自首的想法改变了么?”
  林婉死命咬着下唇,慢慢说道:“你保证这事真的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轻轻说:“不是告诉你,我已经处理好了。”
  她压着喉咙低低地叫:“别用这两个字,那是条命!”
  “你太敏感了,这样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且放宽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秘密只要你不说出去,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林婉哽咽一下:“我真是怕。”
  “不必怕,有我呢,你一个人万事要小心些。”
  她凄然回答:“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如今说了又有什么用?”
  挂了电话,林婉软倒在沙发上,半天都动不了身。其实今天约唐进见面,她已经想得明明白白,再这样下去不死也会疯掉,与其这样日日忍受内心的煎熬,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还不如豁出去自首。当天唐进坐在自己身边,这事对他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不打算拖他下水,所以盘算着向他问明白了埋尸的地点,就把一切抗下来。她想得很周详,甚至该如何告诉董翼事实的真像,让他陪她一起自首的话都已经想好。他当然是会震惊的,可是惊怒过后,他亦会冷静下来,那样聪明镇定的一个人,必然会明白这已经是这个最坏事情里最好的结局。
  但是唐进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微微一笑道:“你凭什么自首?除开我们两个人,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事,你甚至不知道那女人埋在哪里,如果警察找我问话,我就说你根本没撞过,这事的真假没人知道。”
  她愣了愣:“你说什么呢?什么真假没人知道,我明明就撞死了人,怎么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
  唐进说:“那好,如果你一定要去,就让我去,我会告诉警察人是我撞的,跟你没关系。”
  她说:“你疯了么?”
  “是我亏欠你太多……当年的事,我一直想要补救,苦于找不到机会,这次……就当我还你。”
  林婉顿时傻了,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过她可以独自解决的范围,与唐进谈话的结果是让整件事情更加僵持,她脑子里一阵一阵地眩晕,以致中途上洗手间时脚发软,一下瘫倒在地板上。从餐厅出来,她拒绝唐进的陪同,一个人去了医院,检查结果让她目瞪口呆,千算万算,她也估不到自己会在这节骨眼上有了宝宝。拿着化验单,林婉心内五味陈杂,盼了这么久的宝宝,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到来。
  怎么办?
  难道这时候去自首,让自己和董翼的孩子出生在牢狱里?
  不行!绝对不可以!绝对绝对不可以!!她的孩子不能降生在那种黑暗、阴冷、可怕的地方!
  她把抱枕死死揽在怀里,用指甲用力地去抠上面一缕缕淡黄的丝绦,一直抠得指甲盖都痛起来,心里却明白自己已经做了选择:不管将面临多深多重的痛苦,这个秘密也必须隐瞒下去,哪怕将自己的良心卖给魔鬼也在所不惜!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个不错的人,行得正坐得直,走到哪里腰杆都能挺得笔直,可是到了此时才发觉当面对诱惑时,只要是人都会如伊甸园的夏娃被蛇诱惑一样不能自拔。
  林婉像被人强行折断了四肢似的躺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叮叮咚咚的门铃声才让她惊醒,她勉强起身去把门打开,苏可走了进来。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她懒洋洋地问。
  苏可将手里的包啪一下扔到茶几上,然后大喇喇地把整个人摔倒沙发里,舒服地长长叹息一声:“最喜欢的就是你家的沙发,名家设计到底与众不同,看上去也不比别家的好看,可是坐上去就不想起身。”
  “喜欢自己就去买一张呗。”
  “我那里哪有这么大的地方摆?放了它就没地方放床,再舒服又怎么样?难道我天天坐着不睡觉?”她拉了个哈欠:“累死了,我要喝冰可乐。”
  林婉此时身上疲倦心里更倦,实在没什么心情搭理她:“冰箱里有,自己去拿,别瞎使唤我。”
  苏可索性翻了个身,头朝下将脸埋进靠垫里:“怎么,嫌我使唤你了?快去快去,以后使唤你的日子不多了,趁现在多利用利用。”
  林婉心里暗自纳闷,还没告诉她怀孕的事啊,于是问:“什么?”
  苏可继续把脸埋着不肯抬起来,声音闷闷地从靠垫里传出来:“林婉,我要走了。”
  林婉伸手拉拉她:“说什么呢?走去哪里啊?”
  她终于起了身,把散落下来的碎发伸手捋了捋:“我要去发过了。”
  “啊?什么时候走?旅游么?”
  “应该很快——不是旅游,去念书。”
  “要去多久?”
  “最少三年,或许更久。”
  林婉怔忪地看着她:“你骗人。”
  “不骗你,今天中介公司告诉我已经有学校寄邀请函过来了,虽然不是什么非常有名的大学,但是据说口碑还过得去。”她嘻嘻笑道:“我马上要去浪漫的法兰西勾引金发帅哥了,羡慕吧?”
  林婉发了呆,良久方道:“那你现在才告诉我?”
  她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她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跟她透露过,将她蒙在鼓里,怎么会这样?
  苏可抓了抓头发:“其实我隐约跟你提过,可能你没留意,我的留学签证不好拿,一来年纪比较大,二来又不懂法语,自己都以为没什么希望,所以就没张扬。反正如果签不过,就当是个做了个白日梦,没想到还真有个学校肯要我。”
  原来前段时间她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吞吞吐吐,林婉还是茫然,又有些心酸:“可是我又不会笑话你,你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讲了。苏可,干吗要离乡背井去那么远啊?这里不好么?”
  苏可解释道:“不是不好,只是一个地方呆太久了,会闷啊,我想去别处看一看。”
  “那……你喜欢的那个人知道了么?”
  “他啊……不知道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知不知道也无所谓啊,没什么分别的。”
  “那……你妈那边呢?”
  “哎,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不太搭理我的。”
  “可是……”林婉有些发慌:“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只有你这么个好朋友。”
  苏可哗一声笑了:“你傻了么你,你有老公的,老公才最重要,我还不是过几年就回来了。”
  林婉觉得心里一路踩不到底,苏可要走了,竟然在这个时候丢下她去法国,她伸手抓住苏可白衬衫的袖子:“你别走……这时候别走好不好?”
  她的手揪得极为用力,顿时将她的袖子扯出褶皱,几乎连袖口上的金属口子都要拽下来,苏可愕然:“怎么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这机会,你都不恭喜我么?”
  林婉松了手,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砰一下把膝盖撞到茶几角上,不由得哎呦了一声:“我……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说是怀孕了,你难道不像看到我和董翼的宝宝出世再走么?”
  苏可哇一声尖叫,抓住她的手摇了摇:“你终于有了?哎呀,我还以为要等到中国做出宇宙飞船登上月球那天才有希望呢,呵呵,林婉,恭喜恭喜,不管孩子是男是女,我可都是她干妈,说定了哈。”
  林婉急道:“那你别走啊,等他出生你再走。”
  她的神态惶急得不对头,苏可一愣,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她从进门开始没有仔细打量过林婉,此时才发觉她竟然披头散发,面上黄黄的,眼睛也有些微微发红,面上更是有一种从她们相识开始就从不曾有过的神经质的紧张。
  她一把抓住她往身边坐下来:“林婉,你怎么啦?”
  林婉心里发虚,降脸别过去:“没什么啊,我第一次怀孕,紧张嘛,想你陪着我。”
  “不是有你妈妈和老公么?这么紧张我去不去法国干妈?不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肯定有,你这丫头什么都写脸上,根本就不是撒谎的料,是不是董翼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没有啦,他一向对我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什么事?喂,我警告你,不许有事瞒着我!”
  “真没有。”
  “少跟我来这套了,你是不是长本事了啊,做了人家老婆现在马上又要做妈妈了不起了?竟然还敢跟我撒谎,你当我眼睛摆看的?”
  林婉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逼得走投无路,心浮气躁:“说了没事就没事,再说我就是有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苏可一呆,松开握住她的手:“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
  林婉心内焦躁已经有一段时日,如今好似突然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她口不择言地恶人先告状,冷冷说道:“既然是最好朋友,那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偏要对我遮遮掩掩的;你悄悄去办留学,也是等一切已经成了定局才让我知道!我掉一根头发都要给你汇报,你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诉我,这就是所谓最好的朋友么?既然你不把我当朋友,我凭什么拿你当朋友?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苏可一片震惊地望着她,暗沉的大眼睛闪出不置信的光亮:“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她咬了咬牙,拿手指几乎指到林婉脸上去:“好!你好!你有种!”
  她一把抓起沙发上的手袋就往外走。
  林婉怵然一惊,那些刻薄话说出口的那刹那就一惊开始后悔,她在做什么?在发什么疯?凭什么将满腔的怒火发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身上?她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错失,而将悲愤转嫁到其他人身上?她难道想将这种难得的友谊毁于一旦?
  苏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有任何心事向她倾述的时候都会凝神倾听,帮她拿主意,有谁欺负她,她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在没有董翼之前她们形影不离,可是她现在在做什么?如果她的生命里没有了她,将是最重大的损失。
  眼看着苏可已经拧动门把手,林婉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颜面地扑了上去,泪流满面:“苏可苏可,你别走,我什么都告诉你。”
  苏可转过脸来,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转却没有掉下来,显然在极力压抑:“不用了,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你有天大的事情都有人帮你顶着,我算得上什么,我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林婉傻傻地看着她,苏可哭了,苏可竟然被她气哭了……她拉着她的衣袖,轻声地,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贴近说道:“我杀人啦,苏可,我该怎么办?我杀人啦。”
  四周围一下子死一般的寂静了下去。

  第十七章
  一片长我的静默过去以后,苏可勉强地笑了笑:“你脑袋被门板夹了吧,叫我不生气也行,反正你一向都笨得很,不过前提是别用这种方式逗我开心。”林婉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一直盯得苏可毛骨悚然,她终于抖着声音轻声问:“那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听我说,”苏可拉着她的手,慢慢将她带回沙发边上坐好:“据说初次怀孕的女人神经都比一般人容易紧张,丫头,你放松点好么?不要每天去幻想那些奇怪的东西。”林婉低着头死死盯住茶几的一个角,擦得铮亮的玻璃倒映出她仓惶灰败的脸色:“苏可,相信我,是真的,就是那天晚上--从老黄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开车撞死人了,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那个女人的脸都会在我的梦里出现,惨白淌着血的那张脸。”她抬起头,眼中一片绝望的茫然:“我该怎么办?再这样瞒下去,我恨快就要疯了。”苏可仔细琢磨着她的神态她的每一个字,努力从这些细微末节来判断这件事的真假,良久以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倒抽了口气:“天哪!天哪……”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怎么可能,如果是真的,你现在为什么会好好地坐在这里?”“因为……”林婉的声音一径低下去:“我逃跑了,当时太害怕,所以逃跑了……”
  苏可一下跳起来:“你撞了人以后还肇事逃逸?你疯了?董翼知不知道?有没有告诉他?”
  林婉摇摇头:“没有,除开你,我谁都没说。”
  苏可心烦意乱地站起来,从包里掏出烟盒,点燃一支,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吸了两口:“你怎么可以不告诉他?”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看情形估计是要下雨,林婉慢慢起身越过她走去阳台,将窗户一扇扇关上,往日乌黑眼睛里的光彩几乎要在飘摇的风雨中湮灭殆尽,她极轻极轻地回答:“刚开始是不敢,他早说要我不要买那台车,不许我一个人上路,可是我不听,让事情弄得这么糟糕……后来,又怕告诉他,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能有今天不容易,雁城马上要选十大杰出青年,他也有提名,我怕这事会毁了他。”苏可厉声说道:“你傻了么?你以为跟你比起来,他会在乎这个?”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想!我没那么自私!”
  “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林婉,我们现在都大了,你应该明白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必须要解决,世界上没有包的住火的纸。”“我知道。”林婉搓了搓手:“我想等宝宝生下来就去自首,苏可,不是我要逃避,而是没办法,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在牢里出生。”苏可盯着她的肚子:“还有九个月……”
  林婉轻声道:“对,还有九个月……所以,请你陪我一起熬完这九个月!九个月以后,法国、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开心,去哪里都可以!”“你要我怎么陪你?陪你一起把这上秘密隐瞒下去么?”
  林婉不做声,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瞅着她。
  她不是非常要强的性子,却也鲜少这样求人,回想起来,也只有很多年以前,死心塌地地喜欢着唐进,人家不搭理她,她也是这么一幅怕别人嫌麻烦又舍不得离开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可是年幼时候不补心上人喜欢的麻烦,又怎么及得上现在?“不能这样,我们再想想,一定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最起码可以跟董翼商量一下,他那么老成阅历又深,会有办法的,而且林婉,你们是夫妻,这么大事你必须告诉他。”她一把抓住林婉的胳膊:“你别怕,告诉他!如果你不敢,我说!”林婉吓了一跳,瞬间泪流满面:“我想过的,你以为我不想告诉他么?这种事我怎么会不想第一个跟他讲?可是告诉他以后无非两个结果,要么就是他帮我一起隐瞒,要么就是带我去自首;如果他选择前者,那就得陪着我一起每天过着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如果选择后者……我会同意,但是我会求他等我生了孩子以后再去,然后这九个月里我们做什么呢?天天看着对方,倒计时还能在一起相守的日子么?不,苏可,那样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我宁愿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和他和宝宝好好过完这段日子,然后--再去为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应得的代价。”苏可看着她发了一阵呆,重重地在旁边坐焉,把头埋进手掌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我也法律顾问秋什么,那天找我喝酒的特别多,我心情也不好,所以一杯接着一杯,不然不会这样的……对不起,林婉,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她心中着急内疚悲伤,语音中已经带着哽咽,身体微微发抖,林婉侧身过去抱住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怎么可以怪你,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是我笨……明明不会开车,还要装成很行的样子……”苏可任她搂着,心中百转千回,过了半晌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猛抬起头:“可是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你不是跑了么?不对,林婉,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过去查看她到底有没有死,你撞车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报警的,你当时为什么会想跑?”林婉迟疑了几秒钟,点点头:“当时车上还有别人,我在路上碰到了唐进,那天下着雨,路又黑,我就载了他一程。撞车以后我不敢过去,是他下车去查看那人的伤势,然后发现人已经死了,于是他让我赶快跑,我那时间心里慌得不行,也不知怎么搞的就真跑了,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在家了……一切都晚了。”苏可张目结舌地看着她:“唐进?就是那个把你抛下的初恋情人,现在寰宇的老板?”
  “嗯。”
  “你……哎,你怎么这么蠢?那后来呢?”
  “后来我打电话给唐进,他说他已经把尸体给埋了。”
  “埋哪了?”
  “他没告诉我,说怕我去自首,还说如果我去的话,他就去给我顶罪。”
  “你认为可信?你觉得他对你的爱意足够让他为你担下如此大的风险?”
  林婉老老实实回答:“不太相信,如果他有这个勇气,当年就不会逃跑了。我想可能他担心事情如果败露,会影响他自己的前途,你想如果驾车逃逸算是谋杀,那么他就是从犯了。”苏可闭上眼睛沉吟一会:“你先别慌,我觉得这个事情发生得很蹊跷。”
  “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太巧合了,刚好我喝醉、刚好你独自驾车、刚好还在路上载到他,后就撞车,简直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你特别倒霉,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这人非常非常了解你!”林婉摇摇头:“怎么可能?谁会这么做?你还不知道我么?我从没得罪过什么人!”
  苏可轻声道:“参与这件事的人都有嫌疑!”
  她看着她:“你说唐进?那不可能!他没有丝毫理由这么做,当年是他不要我了,不是我丢下他,做错事的人不是我!事到如今,他混得风生水起,我也已经嫁了人,我们已经不相干了,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也是他对我很愧疚才对,他凭什么这么做?”苏可思忖一会儿觉得这种分析也有道理,不禁陷入沉思,过一会儿又说:“难道是董翼?会不会是他以前结了什么仇家?”
  林婉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别瞎猜了,我现在脑子已经很乱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一条人命因为我的过失而没了,我也是快做妈妈的人,肚子里也有一条命,每个人都是父母养的,如果那个女孩的母亲找到我,我怎么说?我拿什么赔给人家?难道告诉别人,这是一个阴谋?这种谎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相信。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买单,没有借口可以找,谁也不能例外!这种日子我是不想再过下去了,我要好好安胎,跟董翼和宝宝把剩下的九个月过完,然后我去自首!哪怕下半辈子在牢里渡过,也好过这样天天生不如死!”她已经完全认命了,只要能平安地渡过这九个月,就当作是上天对她的垂怜--只是她不知道,人一旦倒霉起来,哪怕再小的愿望也将遇到波折。
  与苏可这番推心置腹地谈话以后,很快又过了一个月,总的来说,林婉这段日子过得还算相对平静,她不敢让自己的脑子有一丝功夫闲下来,于是开始阅读打量书籍,绘画的、言情的、厨艺的,还有各类新生指南,总之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有一天看了一本关于星座占卜的书后,她按照书上说的方法暗暗合十祈祷:既然事情已经坏得不能再坏,那么这时候把脚步停下来,是不是件好事呢?又或者以后事情会逐渐往着更好的方面发展,不然怎么有否极泰来这个说法?她知道自己是那种藏不住心事的人,这么大的事情要瞒住董翼已经相当辛苦,更何况是养了她二十几年的母亲,她实在不敢把妈妈接过来一起住,只好通过家政公司慢慢找合适的保姆。
  董翼依然是称职得好丈夫,不但只和林婉一起研究了一大堆准爸爸必看的《新生指南》之类的书,还每天在林婉的指挥下煮饭做家务。看着他围着围裙在家里忙进忙出,从厨房里端出自己熬好的鲫鱼汤时一脸的骄傲得意,林婉心里涌出一股甜蜜的酸楚,这样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当终结的那天她将如何面对?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好比玩一个智力测验,选择往往是在你自己的一念间,你在第一个瞬间选了B,下一题就会跳到第八,然后结果就会与选A时截然不同,她已经在那个可怕的雨夜摁下了ENTER键,然后便这样被动地一步步走了下去,想要回头也已经没有了机会。
  董翼在那天之后没有再提过唐进,也从没有试探过她的反应,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但是他信任自己的妻子并不见得会同样信任其他人,所以林婉当然不会知道,对唐进的调查远没有停止,她也不会知道,在董翼公司的办公室抽屉里已经有了一份关于唐进的详细报告,甚至丈夫以前的手下阿仁也已经悄悄来到了雁城。
  这天林婉在董翼的陪伴下去医院做了产检,他把她送到楼下便一个人回了公司,林婉习惯性地在大厦前厅打开家里的邮箱,将里面的报刊、信笺拿了出来。回到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将手中的东西慢慢翻看,除开订阅的报纸,就是一些各类的付款单据和各大商场寄来的广告。翻到最后一封,是个没有邮戳的普通白色信封,她看了看,收件人是她,寄件人资料不详,不禁有些奇怪:“是谁呢?”
  撕开封口,林婉从信封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薄白色A4纸,上面是一行打印得触目惊心的黑色文字:“那天晚上,你做的事我都看见了,准备好一张五十万的现金支票,后天晚上七点放到你楼下超市里14号储物箱里,不要报警,切记!”
  林婉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声巨响,这张普通白纸上每个字她都认得,可是要连贯起来似乎又弄不懂期中含义,最后眼前的字一个个从纸上跳动起来,扑面打到她的脸上去,恐惧化成一根细小的针直插进她的胸口里,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瞬间黑暗下来。
  她第一个想到可以求救的人是苏可,于是十万火急地把她招了过来。到底是局外人,苏可比林婉要冷静许多,她看了信以后马上找去物业处,要求保安把当他的监控录像调出来,林婉手软脚软地跟着她后面,看她指手画脚地跟保安交涉,眼前一阵阵发花,再也支撑不住,拖着疲惫的脚步一个人悄悄回到家里去了。
  秋天的下午已经有了阵阵寒意,她有孕在身,只觉得全身发冷,抱着靠枕也还是冷,只好走去卧室把一床薄毯子拿了出来拥在身上。过了一会,苏可气鼓鼓地上来:“你们楼下保安不给我看资料,说要公安局的人来了才行,我大闹了一通,把经历叫过来才让看了。”
  林婉不报希望地抬起头:“看到是什么人投的信么?”
  苏可垂头丧气地说:“是个小孩子塞到信筒里的,估计是收了人家钱被唆使。”
  “我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人家既然摆明了来勒索,又怎么会留下痕迹?”林婉看看苏可,有些歉意地道:“我知道你这两年虽然赚了点钱,但是要应付那边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是很吃力,所以本来想那笔钱给你的,现在可能不行了……”
  苏可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不会想给那人钱吧?”
  “不然怎么办?”
  “你疯了,这种事情是没有止境的!不行,得报警!”
  林婉瞪大眼睛:“现在报警?不可以!”
  “那最起码也要告诉董翼!”
  林婉已然方寸尽失,心烦意乱地道:“再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想啊!你现在哪里有时间可以想!他总会知道的……”
  “我知道他总会知道,我也知道我迟早要坐牢,可是能跟他好好过一天日子算一天,这日子不多了……”她咬了咬嘴唇,心中那股涩得让人流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每天看着他,我真是舍不得……你不明白我有多珍惜现在的日子,就像一个被医生宣布已经得了癌症末期的病人,每天都是最珍贵的。”
  她抬起眼看着苏可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苏可,我想不明白,不是说好人有好报么?我没做过坏事,可是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我?”
  苏可无法回答她,沉默一会突然道:“你去打个电话!”
  “给谁?”
  “唐进!”
  林婉怔了怔:“为什么?”
  “勒索你的人不是说那晚上的事他都看到了么?那他肯定也看见唐进了,你去问他有没有收到勒索信。”
  林婉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依言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却无人接听,自动转进了留言信箱,她又打去他的公司,前台小姐用甜美的声音告诉她:“唐总出差了,请问哪位找?”
  林婉支吾一阵,把电话挂了。
  苏可愤然道:“怎么这么巧?你被勒索他就出差,等他回了电话,你找个时间跟他当面锣背面鼓的说清楚!”
  林婉叹了口气,伸手在肚子上摸了一下,意态消沉地说:“说清楚又怎么样?如果不是还有这个孩子,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干什么,什么事情都被我越弄越糟,而且根本已经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看她这样消沉的样子,苏可不忍心再说责备的话,只好安慰了她一阵,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钱是绝不能给的,这种与虎谋皮的事做不得,另外一定要把事情告诉董翼。
  她走了以后,林婉痴痴傻傻地望着阳台上的白色秋千,那张秋千还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买的,设计得很精巧,因为摇起来总是晃晃悠悠,所以董翼对林婉邀请他一起坐上去的想法总是很客气地拒绝。每每到这时,她便会得意,你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么?怎么连个秋千也不敢坐啊?董翼就会回答她:男子汉大丈夫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啊。他说这话时,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于是便将头微微低下,竟显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想到以前的好日子,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那张让她眷念的容颜无限地被放大开来,林婉猛吸了一下鼻子,不错,地狱迟早是要下的,可是如果能在天堂多呆上一天,甚至多一小时一分钟……比什么都好啊。
  她咬紧牙关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用最镇定的语气问妈妈:“妈,表哥从我这里借的钱能还了么?我有点急用……什么?他昨天跟你说了要年底?哦……那好吧,算了……没关系,不不,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手中的现金不够,自己名下以前瞎胡闹买的那块地贱价挂了一年多也无人问津,怎么办?她左思右想,抖着手把墙上油画后面的保险箱打开来,那里有自己的首饰盒……蒂芬妮的结婚戒指最贵重,天天戴在手上,连洗澡都不摘下来,当然不能动;那串南珠项链,虽然有点老气不怎么戴,可毕竟是结婚周年的礼物,也舍不得;一件一件看过去,每件都是心头爱,她实在拿不定主意,最后闭着眼睛随便伸手摸了一样出来,正是前段时间董翼从北京给她带的那副红碧玺的项链。她怔怔着抚摸那冰冷璀璨的石头良久,好吧,就是你了,反正我也配不上你,我根本就不像莲花那么纯洁,我只是个罪人,要用你来交换我多几天的幸福生活……
  她不停地打哆嗦,还只是秋天,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冷……
  这事过了几天以后,唐进给她打了电话:“不好意思,林婉,前几天我不在雁城,你找我有事?”
  林婉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给他听,他似乎并没有显出震惊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你给钱了?”
  林婉说:’我真是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唐进沉默了一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后方说:“我有事要告诉你,电话里说不清,这几天我不在雁城,是去见一个人,我们见个面详细跟你说。”
  有心说不去,可是听他口气这事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肯,思来想去,还是和他约了在咖啡吧碰头。
  林婉怕有人看见,特意说:“找个包厢。”
  唐进说:“嗯,我知道。”
  进了包厢,林婉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开场白,电话便响了起来,她心中一惊,连忙对唐进做了个噤声地手势,然后接起电话,那边传来董翼冷漠而严厉的声音:“起身!”
  林婉愣了一下,有些没搞明白状态:“什么?”
  “马上离开那里,林婉!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不要再跟你对面这个人有任何往来!趁我没有发怒之前,马上走!”
  林婉面色一下变得苍白,刷一下把头扭到四周张望:“你……你……”
  可是那边电话已经不容她分辨地挂断了。
  她全身颤抖,砰一声跳起来,仓皇地推开椅子,夺路而逃,桌上的精致咖啡杯被撞落到地上,褐色水渍在雪白的台布上一下形成了一条暗涌的小河流。
  她没有思维地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因为太过慌张,甚至还跌了一跤,膝盖上蹭掉了一大块皮,她挣扎着爬起来,对那种火辣辣的痛置若罔闻,身后唐进的声音更是听不见了。
  林婉觉得自己像一只妖精,大白天鬼鬼祟祟地悄悄出没在人间,虽然明明没有打算害人,但是只要听到佛揭便会当场魂飞魄散。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了家,打开门,董翼正在厨房里做饭,看到她进来转头微微一笑:“回来了?”林婉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不说话。
  董翼却很平静,头先那个打电话愠怒的人像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一边切菜一边说:“你一个人在家闲着,不玩电脑实在没事做,我给你买了防辐射的肚兜,放沙发上了,你去看看。”她哦了一声,站在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前进后退似乎都是错,董翼自顾自说道:“前几天不是想吃水煮牛肉么?我不会做,今天特意去川湘楼打包了一份,待会热热就可以了。”面对这种讳莫如深的反常平静,林婉手忙脚乱,鼓起勇气说道:“我跟他见面了,是有点事情谈……”
  董翼终于停下手中的事情,走到她面前,看她还傻站在门口不动,于是俯身从鞋柜里把拖鞋拿出来放在她的脚边,林婉被动地换了鞋子,抬头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任何一丝可以看明白的痕迹。他终于说道:“林婉,我这人特别不喜欢别人对我阴奉阳违。”
  林婉连忙说:“我没有,我真没有,不骗你,找他是真的有事……”她看了看他:“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总不会相信我和他有什么吧?”董翼拉着她的手走到沙发旁边坐下:“我当然不会相信,不过你已经答应了我的事情,就应该做到,我再怎么宠着你,你都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所说所做负责任。”林婉心中激荡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错事承担后果!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跟他见面?如果你相信我,又怎么会跟踪我?难道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好你就在那里,然后又刚好看见我!”董翼冷冷说道:“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要去跟踪自己的太太,不过你也要记得一句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已不为!”
  林婉喘着粗气看着他,心中又惊又怕,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董翼逼近一步,把手搭在她肩上,整个身子凑了过来,他眼睛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凛冽光芒,林婉紧张得胃部一阵抽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颤着声音脱口而出:“没!没有!”听到她斩钉截铁的回答,董翼浑自一震,漠然地把手缩了回去,又看了她半响,猛地站了起来:“那好吧,既然在我有心情知道的时候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么以后我也不见得有时间听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林婉摸不准他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又见他起身要走,于是追问道:“你去哪?”
  “我今天要去工地那边,晚上就睡那里了。对了,”他像想起来什么,又转过身来:“明天晚上有个晚会,很多人都会去参加,我们也去,到时候我回来接你。”听到他说晚上不回来,林婉心中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是……她不安地问道:“什么晚安?”
  “关于地铁边上那块人们都虎视眈眈的地--投标快开始了,明天晚上应该会有一些内幕消息出来。”
  “我一定要去么?”
  “嗯,我知道你有身子了,不过初期应该不会太累,能坚持么?”
  林婉连忙点点头。
  他忽然笑了笑:“打扮得漂亮一点,我上次送你的那串碧玺项链没见你带过,这次带上吧。”
  林婉悚然一惊,慌乱地回答:“那条……那条项链……”
  “项链怎么了?”
  “我……我……苏可前几天过来,说要去参加别人的生日party,把项链借走了。”
  董翼远远地笑着望她:“是么?亲爱的,你记错了,她已经还回来了,就在你的梳妆台上,还是先去看看吧。”
  林婉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身子几乎要飘到云端上去,她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的,这下连坐都坐不稳了,一径的往下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董翼……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她已经分辨不清楚他的表情,他面上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到底有多难揣测?林婉忽然忆起,在他平常喝茶的时候,袅袅的热气后面,也是这双淡然而沉静的眼睛,像是深邃而泛着冷光的大海,只是那时候她从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厉害的人--厉害得让她不认识,她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她站不起来,心里又急,寒冷几乎刺到五脏六腑里,几乎是爬到沙发边上,向门的方向伸出手去,声音里已经带着哭哭啼啼的调子:“董翼,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别走,我什么都告诉你。”他的脚步微微停了停,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却始终没有再顺头,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听了。”
  林婉眼睁睁地看着他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就是门砰地一声关上,她无力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们虽然只隔着一张门,那距离却是咫尺天涯。门外的董翼有些无力地靠在墙边等电梯,闪烁的数安一层层往上跳,到了项楼,咚一声响,电梯门打开来,他呆呆望了半响,没有进去,门又合了上去。他的心痛得像有把刀在割。林婉的态度让他觉得遍体鳞伤,他待她这样好,可是她去这样骗他。
  这些天,他半句也不曾提到唐进,他知道他们以前的关系,知道他们偷偷见面,他这样精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出她有心事?他什么都不说,只希望她能主动告诉他,可是她却像防贼似的防着他。怀了孩子的人,每晚都睡不好,一次次惊醒过来,她到底在怕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他?她难道不知道,为了她,他可以把天都顶起来。可是现在她更加变本加厉,竟然开始敛钱,连送她的首饰都卖掉,难道那个姓唐的胃口只值这区区几十万?是什么把那个天真的孩子变成这样?难道一切就为了那个姓唐的?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姓唐的搞这么小动作想要的根本是那块即将要建地铁的地,他要的是那个工程!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让他乱了心思,没精力去跟他争。她为了初恋情人不惜背叛他,他简直恨不得掐死她才好。
  他伸手再次按了下楼键,刚刚林婉那样哀哀地叫他,他差点就心软,可是他不愿意回头,起码这时候不愿意,他不知道自己此时面对她,会有怎样冲天的怒火。明天吧,明天晚上,他们三个人该碰一次面了,什么东西都应该三刀六面讲清楚。电梯到了,这次他不再迟疑,走了进去。晚上,林婉一个人睡在沙发上,她没有进卧室,卧室梳妆台上放着那条鲜红的碧玺项链,那种红,红得诡异,像血,她没有胆量多望一眼,甚至不敢伸手把它收起来。他们住在顶楼,又是江边,秋天的晚上,江风特别猛,吹得落地玻璃窗呜呜咽咽的,像是孩子的啼哭。林婉哪里睡的着,打了董翼的电话,次次都是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关了,她心里想,明天,明天一定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没有什么会比他的误会更可怕。到了后半夜,她觉得小腹隐隐作痛,摸索着爬起来上厕所,雪白的底裤上竟然染了一丝淡褐色的印子。
  林婉心里又惊又怕,这个晚上余下来时间几乎都是在辗转反侧中渡过,天微明时分实在熬不住了才再次迷迷糊糊睡着。这一觉睡到中午方醒过来,小腹还有些作痛,但是却不再流血,她松了口气,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赶快换了衣服去医院检查。因为头天的事情,她不敢再麻烦董翼,一个人悄悄去医院挂号排队,那天是周五,妇幼院人特别多,医院两点半开始上班,一直排到四点多也没轮到她。林婉心里着急,想着晚上还要参加宴会,又觉得身体似乎已经没有大碍,只好决定明天再来。走过候诊厅,她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有丈夫陪同的幸福女人,又低头看看孤零零的自己,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鼻子又酸又涩。人生总是不能踏错第一步的,一步错,便步步皆错,可这事又怨不得别人,全部都是自己一手赞成。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发了会呆,包里的电话开始响起来,是董翼,语气态度秀冷漠,简单地说让她换了衣服在家里等他来接,挂了电话,林婉悲哀地想:他明明就听到我在外面,但是甚至都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在外面干什么,以前他绝不会这样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小腹又开始隐隐痛起来,因为这种惊怕,心中的委屈更是如傍晚的潮汐一波一波涌上来,不错,这事自己是做错了,她开车撞死了人,罪无可怒,可是就算要上法庭被审判,董翼也不能这样对她!她为什么瞒着?还不是希望两个人剩下来的日子能过得痛快一点。“我傻,我真傻!”这句祥林嫂的台词是她这段时间每日的必修课,直到今天她才开始加倍地痛恨自己的傻:“我做的这算是什么事啊,还以为这样会对大家比较好,所以每天瞒得这么辛苦,把日子过得这么恐怖,换来的却是他的不谅解,而且把事情越弄越糟。再这样下去,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她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失去什么也不会比失去他的信任更可怕,如果董翼真的为了这事心存芥蒂不要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到了五点多,董翼果然回来接她,看她还穿着家居服稳稳坐在沙发上不由得一怔:“不是让你换好衣服等我么?”
  林婉鼓足勇气说:“今天如果不给机会我把话说清楚,我是哪里也不会去的。”
  董翼微微皱了皱眉头:“你选这个时候跟我任性?”
  看到他的神情,林婉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他们认得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算是回到当年在他手下做打工小妹,他也从来没对她这样不耐烦过,怎么可以这样?她吸了吸鼻子,颤着声音道:“是!就算是我任性好了!”董翼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到妻子这样反常,脸色也没有太多变化,他把手插进裤兜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那你说吧。”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早想着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时刻,开场白都不知道准备了多少遍,可是临到真碰上这句:你说吧,她以败下阵来,一直把头低下去,不再吭声。董翼等了片刻,又说:“如果实在没准备好就去换衣服吧,反正该知道的事情我迟早都会知道。”
  林婉身子轻轻震了震,终于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跟唐进,但是事情绝对不是那样的。”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讥讽:“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她咬了咬牙,大声说道:“不管别人跟你说了什么,我可以发誓我跟唐进绝没有私情!他是我初恋情人没错--这点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在认识你之前有过一段感情,可是这次回来,我们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瞳仁却缩得很小,眼里满是委屈,像是一只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被主人误解的小猫。
  董翼显出几分好笑的样子,从兜里把烟摸出来,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放回去:“我从没怀疑过你和别人有私情,如果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现在也不会再站在你面前了。”林婉呜咽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还找人查我?你不相信我。”
  董翼打断她:“前提是你不相信我!我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什么秘密可以让你跟那个所谓的初恋情人一起来守着,而不能让你的丈夫参与其中!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利用?而最可怕的是,因为你对我的不信任,可能导致我们这个辛苦建立起来的家庭覆灭!”她嘴角微动,泪水汹涌地流出来:“可是……没有谁要利用我……是我自己做错了来,老公……我很怕,所以才不敢告诉你……”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把手伸向董翼,心中被堵了这么多天的恐惧终于要在此刻向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倾诉:“老公,我这次真的做错事了,你要帮帮我……”她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全盘告诉董翼,说也奇怪,矛盾痛苦了这么久,一旦说出来,恐惧似乎就消失了一大半,像是在深水里挣扎的人忽然得到了一个令人安心的求生圈。董翼沉默了下去,他在她旁边坐下来,把她的头搂到胳膊上,因为刚刚哭得太猛,林婉汗都流了出来,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抬手将那层薄汗拭干。“傻孩子……”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的心里不由得绞痛起来:“你这个傻孩子,一个人偷偷怕了这么久……”这个事情的降临无疑是个灾难,稍微处理不慎就将给他们日后的生活埋下定时炸弹,可是只要林婉肯对他坦诚,那么再大的灾祸,他也会想出解决办法。而且这个事情,他准备先迟一步再打算,因为现在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把林婉抱到身上坐好:“我原以为,今天晚上要一个面对,可是现在不用了,囡囡,你总算在最后关头没有让我失望。”
  林婉把头埋到她的肩上:“面对什么?”
  董翼迟疑了一下说:“那个唐进,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他不想吓到林婉,所以始终没有告诉她有人寄相片的事,他一直在疑惑那张雨夜的相片背后的喻义,现在心里终于开始明白。背后的那个人,并不是要让他认为妻子与唐进之间有什么私情,而是要告诉他,车祸那天晚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在场,这件事情,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而这个幕后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唐进自己!唐进决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甚至连柳二对他的调查也只是到出国前夕便噶然而止,谁出钱让他留学,他又靠的什么回国发展,这些竟然都是一片空白。还有前些日子,跟踪他的阿仁发现他去机场接了一个神秘女子,然后便几天都窝在城郊的一栋别墅不再出来,那个神秘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搭美国的班机来到雁城?这些都是令人不得不警惕的疑团。董翼想来想去,觉得他的最终目的,说一千道一万,也还是利益!东城那块地,明天便要正式开始招标会,原告最大的竞争对手刘氏已经退出,剩下最有胜面的两家就是凌翼与寰宇。现在唐进有林婉的把柄在手,他只要想赢,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招标前半小时,不经意地走到他面前,谈起林婉的撞车事件,就能成功地迫使他放手。万幸的是林婉终于把事情提前告诉了他,让他有时间想好该怎么面对,而不至于面临那种被逼城下的尴尬境地。董翼暗暗吸了口气,这人,实在太恶毒卑鄙了。其实他对东城的项目本来并没有百分百的兴趣,毕竟手中还有其他项目在做,东城的地又大,万一资金周转不过来也是麻烦事,而且最大问题是地铁文件始终没有最终落实,这些方方面面的因素都在影响他的决定,所以他给的标的并不高。他原先的想法很简单,那块地如果能够以低廉的价格拿下来,就做,但如果超过预算,那就算了,毕竟要盖房子有的是机会,不必冒险。可是现在他忍不住自己的腾腾怒火:“唐进,你也太低估我了,既然要跟我斗,那我们便斗到底!你想凭着这个项目在雁城一举成名,用什么手段我管不了,可是你竟然想利用林婉来遏制我,那你就失算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世界上不应该有你这样卑劣的男人存在,哪怕你与林婉原来的爱情已经不复存在,你也不能这样伤害她!”他把林婉扶正坐好:“今天你不要去参加那个晚会了,在家里好好休息,什么事情都交给我,天磊的事情都有我给你顶着,相信我!”这个时节听到这种话,自然让人心中畅快无比,可她隐约还是有些不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董翼拿额头顶了顶她:“不必问那么多,相信我就好,事情总会一件一件解决的。”
  林婉点点头,看着他换好衣服打算出门,或许是将隐忍许久的事情全都说出来的缘故,她心里一轻松竟然觉得有些饿了。董翼把她带到车上,送她到了街口的麦当劳,下车的时候,董翼在她脸上捏了捏:“吃饱了就在家等我的好消息,我晚点就回来了。”“嗯。”她微微笑了笑,这是这段时间里难得的真心笑容,她心里有一种告解过后的轻松,虽然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但是现在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困扰她,董翼已经将她的苦楚分担了一大半。她买了一份套餐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大快朵颐。
  落地窗外是繁华义务夜景,灿烂街灯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林婉喝了一口饮料,无意间将目光向外一瞥,那里正有一对年轻情侣经过。那两个人年纪都很轻,打扮非常时尚,女孩扎了个马尾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笑靥如花。周五的麦当劳里,嘈不安,许多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在餐厅里嬉笑玩闹,就算是面对面坐着的人也不见得听清对方的讲话,林婉却觉得天地一下都安静了下来,她丢下桌上的食物,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那对情侣追了出去。那女孩穿着一件鲜黄的夹克,在夜色下分外耀眼,林婉几步抢上前去,颤巍巍地伸出手,快要挨到她的肩膀又哆嗦着缩了回来。女孩似乎有些感应,猛地回过头来。林婉劈头看着那张清秀的面孔,瞳孔暮然放大,面色瞬间雪白,她仓惶地退后了一步,恐惧、绝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只来得及捂着头,发出一声尖利地叫声后便颓然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第十八章
  林婉从小就是个好奇宝宝,她小时候的‘为什么’总是那么多,以至于经常让林妈妈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她有个初中同学念的是医科,这种常人难以触及的专业领域让她充满幻想,因此每到同学会总会缠着人家问这问那。有一次那个同学上完了生平第一次的实体解剖课以后告诉她:“我们学医的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大凡对自己解剖的第一具尸体的面容将永远都不会忘记。”
  林婉很震撼:“那不会很恐怖么?”
  “嗯。”
  “那你们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啊?”
  “会在那人的脸上蒙一块白布,可是一般人都会忍不住好奇偷偷看一下。”
  “啊?你偷看了么?”
  同学老实而凄惨地回答:“呜……我看了……是个好年轻的女人,死了有一段时间,整张脸是蜡黄色的,我划第一刀的时候总在想她会不会把眼睛睁开。”
  林婉马上做了许多女生都会做的事情,哇地一声跳起来:“哎呀,别说了,实在太恐怖了,我下辈子都不要学医啦。”
  这是很多女孩的典型反应,既爱听恐怖故事又怕听恐怖故事,在刺激里寻找快乐,哪怕被吓倒也乐此不疲。只是这种事情听听就好,实在没有必要参与其中,又一次她拖着董翼一起看恐怖片,片名字幕下方打出一句话: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不幸,为着这句话她当时还笑了好半天。
  那个时候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恐怖的事情竟然有一天会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这段时间,时时刻刻都闪现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年轻的、满是血污的清秀面孔竟然再次活生生地骤然出现在离自己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惊见的那刹那,她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是在几乎与那个雨夜同意的灯光下,她看得如此清晰,除开没有鲜血和泥污,那根本是同一个人的脸,甚至连右嘴角下那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不可能会错!自己日夜都在为这个人受着良心的谴责和煎熬,怎么可能看错!她竟然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再次出现了,为什么?难道这个人此时不应该是长眠于地下,受着虫蚁得咬噬么?
  有鬼,被她无辜撞死的女鬼向她索命来了!林婉尖叫一声,恐惧漫无边际地席卷而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瘫倒在了地上,可是在她失去意识前,她发现那个应该扑上来向她复仇的女鬼竟然比她还怕,拉着身边男生的手拔腿就跑。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崩得太久太紧的神经骤然断裂,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陷入模糊。
  在林婉骤然倒地的时刻,全然不知情的董翼和苏可正在酒店的宴会厅里交谈,苏可因为遇上了一件稀罕事,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真不知道林婉这算是什么运气。”
  “怎么了?”
  “她那块地——就是当时她脑子发昏被人骗买的那块坟地,竟然有人要了。”
  董翼微微怔了怔:“有人要?谁?”
  苏可说:“还不知道,今天快下半时有人打电话来,谈了两句就说要签合同,倒好像生怕我们这边反悔似的,我当时急着过来这边也没来得及详细问对方是什么人,只是约了明天上午具体谈。你说这块地挂出去这么久,虽然也偶尔有人问,但是有成交意向的人根本就没有,怎么会这么蹊跷?”
  董翼想了想说:“多事之秋,凡是谨慎点好,明天你机灵点,仔细摸摸对方的来路,为什么要买这块地。”
  苏可点点头:“我知道。”
  董翼又盯着她瞧了半晌说道:“苏可,你和林婉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凡是都帮着她,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可是……你比她懂事,有些是做得还是做不得,你还是须得多提点一些的好。”
  苏可闻言一惊,她不知道董翼知道多少,又碍于对林婉的承诺,心中虚得很,讪讪地胡乱答应着,把头低了下去。
  他们正说着话,董翼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苏可听他喂了一声以后声音就变了,她认得他也有两年的时间,只觉得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见他都是一副冷静镇定模样,从来也没这么惊慌失措过,不由得一阵心悸:“怎么了?”
  “林婉进医院了!”
  医院里弥漫着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刚做完手术的妇产科大夫有些遗憾地对等在外面的二人说道:“流产了,不过她还年轻,身体也很健康,以后还有机会……”
  董翼面色铁青,一拳重重砸到墙上:“怎么会这样?我们晚上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医生说:“入院之前已经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你不知道么?而且孕妇很明显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苏可不确定地追问:“什么刺激可以领她流产?她一向都很强壮的。”
  “太强烈的悲伤、兴奋、恐惧都有可能。”
  董翼慢慢坐到身后的长靠椅上,把头埋到膝盖里,身姿微微发抖。苏可心中又急又痛,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别急,大人没事就好,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都是我不好,明明看着她这段时间里心神不宁,还去逼她,我真混蛋……我该怎么跟她交代,怎么跟她的父母交代……他们把那么宝贝的女儿交到我手上……我……”
  苏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都哑了,交握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心里更加难过,把自己骂了十遍都不止。她心中忐忑不安,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直觉屿林婉进来的际遇有关,不由得万分懊恼为什么当时要同意与林婉“狼狈为奸”,将自己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怪你,都是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王八蛋!”
  董翼定了定神,把头抬起来,狠狠咬牙道:“那小子,我绝不会放过他,他一定要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医院长廊里惨白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让他眼里的阴狠寒冷刺骨,眉骨上的疤痕更是泛了白,苏可暗暗心惊,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晚林婉始终未曾清醒,即使在昏迷中也是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婴儿,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董翼在一边守着,心如刀绞,胃部泛起一阵阵抽搐痉挛,他从不自大,却颇为自负,保护妻儿,在他看来是男人天经地义该担负的责任,可是对自己的两任妻子都没能尽到这种最基本的责任和义务,无能为力的疲惫感第一次在他成名之后击中了他。
  他把脸搁到林婉的手心里:“是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你一定要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好么?我已经错过一次,实在没有力气再错第二次了,这真真会要了我的命的。”他声音微涩,末了竟然隐约哽咽起来。
  一直到第二天林婉才恢复意识,事实上在她睁开眼睛之前,她就凭一个母亲特有的直觉察觉到腹中的小生命已经逝去,而整件事情——从雨夜撞车开始到昨晚的死去之人复活,都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飞快的过滤着,每个片段,尤其是令人生疑的镜头更是被放了慢镜,她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这种怀疑让她觉得遍体生寒。
  苏可和董翼曾经的断言加深了她的恐惧。
  “如果不是你特别倒霉,那么这就是一个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
  “唐进,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她是会经常犯傻,可还是有最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当唐进嘴里那具已经被掩埋了实体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而且看到她这个肇事之徒竟然转身就跑的时候,事情便真像大白。所有曾经细微的蛛丝马迹,由模糊变得清晰,这是个天衣无缝的阴谋,从那个可怕的雨夜他踏上她的车那刻开始——又或许更早,这个阴谋的序幕便已经缓缓拉开,齿轮一旦开始运转就不会再停下来,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他做好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陷阱,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踩进来。在她痛苦、内疚、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却在一旁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多么不愿意相信啊,那个尚在襁褓之中就相识的伙伴、少年时代倾心相爱的情人,竟然会制造出这样惊天的阴谋来陷害她,他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伤害她,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自己竟然曾那样深爱着他,为他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不惜伤害父母家人,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到底是什么可以让人如此丑陋丑恶,林婉心里燃了一团火,身体却凉得像冰,她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沉睡下去,再也不必面对这么可怕而残酷的真像,睡吧,只有沉睡才能让她有地方躲藏。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沁到枕头上,马上有人握住她的手:“囡囡,囡囡……”
  是董翼,林婉听到自己胸腔里惶急的心跳,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倒下去,她不能睡不能逃避,她还有丈夫,她倒下去了,董翼该怎么办?这是个阴谋,除开伤害到她,她的孩子,更还会波及到其他人。在生死边缘的这刻,林婉骤然醒悟,她不能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生活在别人的宠爱保护里,面对蓄意的可怕阴谋,她必须化身成为勇敢的展示,张开羽翼保护自己所有的一切,自己心爱的人!
  她发了狂,虽然眼帘几乎重若千斤,还是用尽毕生力气强撑开来:“董翼!”
  董翼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有人要害我们。”
  董翼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唐进,他想要的就是那块地,他以为拿这事勒索、要挟你会让我分心,让我疲于应付没时间搭理他,我不会让他如愿的。刚刚张仁成打了电话过来,我已经让他临时改标的把那块地抬价投下来了,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我绝不会让他有任何冒头的机会!”
  林婉一把反手抓住他,低声叫道:“不会这么简单,他的来意一定不会这么简单,他要我们死!他费这么多心思布这么恶毒的局,是要置我们于死地!”
  秋风撩动了窗帘,雨的气息顺着风一起涌进来,秋末大雨里冰凉的寒意,让人觉得冬天提早到来了。
  林婉又在医院赖了几天才出院,苏可跑来陪她:“住这干吗啊?你以为是酒店呢?老化都说不入医门不入官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婉说:“不想回去,房子那么大,空荡荡的怪不舒服的。”
  其实是因为前天她接到了家具商的电话,说她订的婴儿床到货了,已经送到了家里。这个孩子是她和董翼期盼了很久的宝贝,就这么平白没了,她觉得简直没办法去面对那间已经逐渐成型的婴儿房。想一想,董翼是多么的从内心里渴望这个孩子的降临啊,她才刚怀孕,他就去买了好多大胖娃娃的相片贴在墙上,还买了十几个洋娃娃摆在客厅里、卧室里,每天晚上一定要看一段《新生指南》才肯入睡,看他那样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地做着这些事,她当时心里还在暗暗好笑。可是现在,就因为她的不小心,不坚强,让这一切成了泡影成了灰……
  “不如然跟你妈住过来陪你吧。”
  “妈妈今年刚退休,和爸爸出去旅游了,我怕影响他们的心情,还没告诉他们呢。”她看见苏可似乎有些担心,反过来安慰她:“不怕,今天就回去了,保姆已经找好了。”
  苏可有些嗟叹:“唉,或许你和这个孩子没缘分,不过医生也说了,你还年轻身体又好,很快就能再要孩子了。待会董翼会过来接你是吧?那我先走,公司里还有事——还是你的事呢。”
  “什么事啊?”
  “这几天事多,董翼可能忘了告诉你,你那块地竟然有人要了,真奇怪。”
  林婉吃了一惊:“谁啊?”
  “不知道,前几天太忙,本来约见面我都给推了,结果那边竟然急了,问是不是要加价,还说价钱好谈。我真是太奇怪了,这行做了这么久,真没见过这么蹊跷的事情,难道那块坟地下面埋着金子?我回头得好好帮你查查。”
  林婉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连忙点头:“是要好好查,我现在除开家里人和你真是谁都信不过,那不耽误你了,先送你下去吧。”
  她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大痛,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又怕吵,所以主到了医院后面的疗养楼,哪里是给有钱有权的人住的地方,几乎像酒店一样清净周到,才四层楼高,两边都有扶梯下去,中间还有个漂亮的小花园。
  她一边和苏可聊天一边送她下楼,苏可回头看一看,忍不住叹气:“你说人怎么会不想大把赚钱,有报道说几乎所有育龄妇女都最少有过一次流产,可见这是个小病,但是你看你老公把你安排得多周到。”
  林婉啐她:“看你说的什么话!你想住我让给你好了。”
  苏可也觉得这话不妥,于是赔笑道:“我这不是夸你老公会赚钱么。对了,你知道吧,他前几天把城东那块地投下来了,现在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呢。”
  林婉说:“知道啊,他这几天特别忙又显得很累的样子。”
  苏可迟疑一下:“可是我觉得老董这块地买贵了……他手上还有楼盘没完工,这么一下资金转得过来么?”
  林婉轻声说:“还不是跟唐进扛起来了,男人,任性起来跟小孩子一样,他说去跟银行贷款。”她看了看苏可,欲言又止:“你说……这事真是他做的么?”
  她没说这个‘他’是谁,苏可却自然明白,想了想方才回答:“那得问他自己。”
  林婉不吭声了。
  这几天天气怪异,这时又下起雨来,她看着苏可走了,拢了拢衣服,慢慢转身上楼。
  走到病房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林婉心想:“一定是董翼过来了。”
  董翼在苏可走之前打过电话,说是十分钟后到,适才她送苏可走的是另一边,两个人错过了也有可能。
  刚想推门进去,没成想房里竟然传出话语声,而且那把男声清澈悦耳,极为熟悉,让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只是想来探望她。”声调平静自若,是唐进的声音。
  董翼的语气和他差不多:“恐怕她并不太想见到你。”
  唐进轻轻一笑:“她不想见我?还是你不想见我?”
  秋天本来是干燥的季节,雁城这年秋天雨却反常的多,以致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也弥漫着濡湿的气息。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让林婉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她从掩着的房门偷偷往里瞧过去,病房里灯光敞亮,唐进正背对着她站着,董翼则面对她,脸上看不出有太多表情。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唐进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来,然后给自己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淡淡笑了笑:“你错了,我倒是很想会一会你,你这样的人也算是人间难得一见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夸奖?”
  “你可以自行理解,但事实上你应该庆幸,如果十年前你遇见我,今天不可能完好无缺地走出这张门。”
  “我自然知道,十年前的董翼是令很多人闻风丧胆的老大——不过这事我知道与否不重要,关键是你现在的妻子是否知道。”
  董翼低头吸了一口烟:“你对我了解得似乎很清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不也派人查了我的底?”
  董翼并不否认:“我从不介意或者惧怕与别人的战争,既然你要挑起纷争,那么我便迎战!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这么做你良心安乐么?”
  唐进沉默半晌,眼神黯然:“我对不起她,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又不得我选择,董翼,如果你真爱阿婉,就让她走吧,她是最无辜的,不该卷进来。”
  “她是我的妻子,走与不走,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都不明白这场纷争的起因,如果只是为了利益,你没必要设计这么毒的局来陷害你曾经爱过的女子。你是为了钱么?”
  唐进轻微地笑了笑:“为什么这么小瞧我?如果你跟林婉多打听一下我的过去,就该知道我这生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和我父亲一样,在大学里做个好的教习,教导学生,桃李天下,然后娶一个心爱的女人做妻子,生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如此而已。我的野心没有你想象的大,理想也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庸俗。”
  “我很想相信,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这样。”
  “你听过一句话叫世事弄人么?”
  “那你听过一句话叫回头是岸么?”
  “董翼,我的未来你暂时还是不要操心吧,你该看顾一下自己了。今天来,除开看望阿婉,还有也是想知会你一声,你曾经欠下的债,有人要向你追讨——这个世界是讲报应的。”
  董翼静静地看着他,伸手将烟头掐灭在烟缸里:“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这种话,让你的老板来见我。”
  “你太自负了,董翼,到现在这刻你还觉得万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么?”唐进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好吧,有些事,也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首先我要恭喜你,成功的投到了城东那块地,对于那块传说中的宝地,各界人士虎视眈眈,相信这样的恭喜你这几天已经听到了不少,不过我也相信,此时此刻的你,一定已经开始发觉不对劲。从始至终,对于那块地你是有兴趣的,但兴趣还没有大到肯让你冒风险,尤其在地产界的风向标刘氏退出之后你就更加谨慎。我知道你一直派人在摸我的标的,也知道我给了高价,就因为我想要,所以 本来不热衷的你决定跟我争下来,甚至不惜临时改标抬价——换了对手是别人你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因为是我,所以你就一定会这么做。这样做,能出一口恶气,当然是好的,心里也会痛快,不过你忘记了成本,现在的地产业,已经不像几年前,完全是个暴利行业,稍有不慎,是会赔钱的。”
  他又淡淡笑了笑:“当然你不会怕,赔点钱算什么,能帮阿婉出气,能给我一个下马威,就算以本伤人也值得。工程后期资金不足也不需要担心,你跟银行关系良好,这个工程牵涉到地铁,任何一间银行都知道地铁物业有多金贵,到时候一定会争着给你贷款。这个想法很好也很完美,但是让我做一个可怕的假设好么?到底是谁告诉你那块地边上一定会有地铁通过?这个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你看到文件了么?我可以告诉你,雁城要修地铁是事实,走城东线也是事实,但是——时间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正式下文?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谁也不知道,商场入战场,分秒钟都能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何况这么久?一个谎言,如果是百分之百假话就不能让人信服了,怕的是半真半假的谎话,再老道的人也会掉进这种圈套里。而这个消息,我想在明天之内雁城的每间银行都会知道。”
  “我们再来看一看你现在手中的盘,你的盛世华苑第一期刚刚建成,销售已经大到了百分之九十,非常好的成绩,应该再恭喜你一次。第二期目前在建,据说光看图纸和模型,你就卖出去了一半,业绩同样喜人。只是如果想用这些款项来支援城东的项目,那么就有待商榷了,因为你接下来的销售不会再一帆风顺,我收购了寰宇的同时,也接受了他的在建工程,我可以跟你保证,一样的地理位置、户型、质量和物业管理,不管你卖多少,我一定比你低百分之十!董翼,你可以以本伤人,我一样可以,我们甚至可以比一比,谁的资本更加雄厚。现在,你可以幻想一下你将要面临的困局了。”
  面对他的滔滔不绝,董翼一直不发一言,只是靠在窗边望着他,神色晦暗不明,待他说完后,点了点头:“果然是个局中局,你应该花了不少心思,从林婉撞车开始就一直在诱我入瓮,你算准了她藏不住心事,用假死人、勒索信去吓唬她,甚至害到她流产,无非是想要扰乱我的心思,让我发怒,然后便看着我顺理成章地跳下来。你根本不是要害林婉,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唐进低下头去,略长的发丝搭在额边:“如果可以,我愿意避开一切伤害她的可能,流产是一个意外。”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夹仇带怨而来,到底为什么?你身后那个人知我甚深,跟我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董翼,我不得不佩服你,兵临城下,或许你多年来基业就要毁于一旦,却还能这样镇定自若,也没乱了方寸,也算难得了。那个人倒是没有估错你,她要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如果你听完还能保持冷静,那就算是长进了。”唐进抬眼一字一句说道:“当你沐浴在幸福生活里时,不要忘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因为你在地狱的烈火里倍受煎熬。”
  董翼猛然一震,小麦色的肌肤瞬间变得苍白,眼里却有奇异地光亮闪过:“她是……”
  “还有一句话,如果你哪天有颜面、有胆量再提起她的名字,那么她就会与你相见,做一个了断。”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微响声,是董翼将手中的银质烟盒捏得太紧,扣盖的螺丝竟然一下生生折断。
  唐进看了他一眼:“请带我向林婉问候,对她,我很抱歉。”
  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一直躲在门外的林婉轻轻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脑子里如同有一堆乱麻却理不出头绪,刹那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虽然不知如何是好,虚弱地脚却不听脑子的控制,一步步跟了上去。
  唐进走到前面,一会便下了楼,待走到转角的地方,忽然把脚步停下来,他也不回身,就那么怔怔地站着。过一会,终于轻声说道:“阿婉……”
  林婉听他说话,神智终于恢复过来:“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全部是你做的?”整件事情已经脉络分明,无需梳理,可是如果听不到他的亲口承认,她就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地垂死挣扎,总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坏,总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对她。
  他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对不起。”
  林婉呆了呆,心中最后的一点火种也熄灭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么害我,不怕么?老天看着你呢。”
  唐进慢慢转过身来,痴痴望着林婉,眼角那颗秀丽的褐色泪痣在如水的目光下触目惊心,便真如一颗泪滴般:“还记得那个故事么,阿婉?小人鱼把鱼尾变成了腿,每一步的行走都像泡沫一样轻盈优美,可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那每一步都是踏在刀尖和锥子上。我也一样,我走出每一步心都在滴血,而且我比你们更加痛苦,因为从最开始我就已经看到了结局,在这场战争里,不会有一个赢家,我们每个人都是将血肉模糊。”
  他猛然闭上眼睛,清秀的唇角却勾勒出凄楚的笑意,如同模糊的月光:“不原谅我也好,就让我下地狱吧。”
  小人鱼的故事,是有一年她患急性肺炎,躺在病床上时他念给她听的。那时她还小,虽然在病中,但因为有他的陪伴心里隐约有着一种极致的快乐,多年后重温这个故事,快乐却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痛楚。林婉怔怔地看着他加快步伐消失在视线里,有些茫然,把眼光投向楼下的花园,她本事因为心情烦乱,想看一眼园里开得正好的桂子,没想到却看到奇怪景象。因为下雨的缘故,花园里已经没人走动。奇怪的是却有一架轮椅停在花坛旁边,上面端坐一名女子,黑衣长发,肤色白得惊人,因为隔得远,看不清容貌,只觉得身材甚为瘦削孱弱。雨势颇大,那女子不知在雨里呆了多久,周身早已湿透,却始终不动不挪,只是把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林婉。
  她分辨不清她眼神里的含义,直觉打了个哆嗦。
  唐进很快地下了楼,冲进雨里,看到轮椅上的女子,他迅速将外套脱下,把她包裹起来。林婉看他低头不知跟她说了句什么,须臾,女子慢慢把头倾了下去,任他将轮椅推走了。
  那个轮椅上的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和唐进同进退?唐进为什么说有一个故人要向董翼讨债?难道自己的丈夫曾经竟然做过什么亏心事?种种疑问充斥在林婉的心中,如同一块上下不能的骨头哽在喉间,让她几乎窒息。
  她慢慢转身上楼,到了病房门口,犹豫一下方寸伸手推门进去。坐在沙发上的董翼刚刚接完一个电话,她甫一踏进,刚好听到他说最后一句话:“那好,我马上来机场接你,见面再聊。”
  挂了电话,他抬起头望了林婉一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伸手从敞开的烟盒子里拿出一只香烟。林婉静静地看着丈夫,是什么让他这样心不在焉?打火机明明就在茶几上,他却到处都找不见。
  她轻轻走过去,从桌上拿起那只银质打火机,蹲在他脚边,叮一声点燃,将那团小小的烟火递到他的唇边。董翼微微怔了怔,林婉正仰着脸看他,还是平日那张小小尖尖的脸,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只是以往看着总觉得带着几分稚气,让人止不住地想多多怜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感觉她的眼神倏忽成熟不少,眼眸里的黑色简直像深夜里的海水,深邃而坚强。
  他顺着火点了烟,伸手把她拉起来:“囡囡,我有个朋友过来,待会要去机场接他,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我们有点重要的事情谈。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让司机过来接你回去,晚上你找苏可来陪你好么”
  林婉想了想:“是专门为你的事情过来的么?”
  “不是,他太太也是雁城人,娘家出了点小麻烦,他过来解决。”董翼微微笑了笑:“他姓柳,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还没见过呢,下次安排你们见面。”
  林婉也微微笑了笑:“现在响起来,好像你原来的那些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呢。”
  董翼慢慢收敛笑容,深深看她一眼,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囡囡,你先回家等我,明天我回来以后,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
  “很多……也很重要。”
  林婉点点头:“好,我在家里等你。”
  他看着她极为乖巧的神态,心中一动,突然低下头往她的嘴唇上吻了过去,气息急切,不容置疑,猛烈得让林婉觉得疼痛,她抓住他的胳膊,把腰往后折下去。过了许久,他依旧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淡淡的烟草味和炙热的气息还在颊边迂回流连,林婉的心剧烈跳动着,她听到他伏在耳边轻轻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辈子,我从没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一个人,过去、将来都是!”
  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我知道,你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
  董翼觉得自己几乎用尽了周身气力才从林婉身边离开,他顶着冰冷的雨丝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时拿钥匙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耳边一直回响着刚刚与柳二的通话:“阿翼,对不住,我怕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唐进背后的资助人藏的很好,所以我一直没查处什么端倪,只知道是行李的……新近才知道那人是他的阿姨,附加姓列……”柳二的声音迟疑地继续着:“你晓得,这个姓不多见……我们还是见个面吧,有些东西电话里说不清——只怕霓裳这次回来是不肯善了了。”
  他慢慢拉开车门,只觉得小小的金属把手重若千斤,头也开始炸裂般的疼痛起来。
  霓裳,霓裳,这个他曾经以为永生都不会再提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在胸腔里翻腾着,曾经那样的伤、那样的痛,那样疯狂地寻找,似乎已经成了久远的往事,尤其与林婉成婚以后,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呵,原来始终是忘不了啊,没有人可以在做错事以后不负责任,哪怕天涯海角、岁月流逝,曾经的债也必须偿还,而他给她的伤害,该拿什么做赔偿?
  林婉并没有打电话给苏可,她进来越来越觉得有些事情该自己解决的时候还是得靠自己,不应该麻烦太多人,可是苏可却自己跑了过来。
  “丫头,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事让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苏可神秘地笑了笑:“我终于查到你那块地的买家了。”
  “是谁?”
  “刘氏的刘之牧!他也算是小心了,不用私人名义购地、自己也完全不出面,只是派人用他旗下一个小公司的名义来买,这种掩人耳目的做法,换作是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查,不过谁叫现在刚好是非常时期,我小心谨慎着呢,竟然真叫我查了出来。”
  林婉一愣:“他要那块地干吗?建度假村?”
  苏可眉开眼笑地说道:“刚开始我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不过我查了一下午资料,总算是有些每亩了。你莫名其妙买了块坟地,所有人都觉得你真是衰到家了,可问题是,那坟是刘家的祖坟,那座山以前根本就是刘家祠堂,这样一来,你的衰可就变成运了。”
  林婉大吃一惊:“我怎么把他家的祖坟买下来了?”
  “所以我才说你的运气真是无人能敌了,误打误撞,竟然把刘家的祖坟买了下来,他现在急着要把那地收回去。你现在一点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了,甚至可以还坐地起价,不如把价码翻个倍如何?哈哈”
  “他早干吗去了?怎么现在想着要收回?”
  苏可哎了一声:“你真笨,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知道你祖父、祖母的墓地在哪,每年清明也会去祭拜,可是你知道你曾祖父、高祖父的墓在哪么?”
  林婉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那还真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你这样完全接受传统教育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坟在哪,你认为像刘之牧那样从小在国外长大,国语都说不准的人会知道自家祖坟的位置?就算知道,像他那么OPEN思想的人只怕也不会放在心上。至于这次想收回来,估计是家里有什么事让他受了触动,觉得买回来也不错,反正对他来说这点钱根本不足挂齿。”
  林婉心中一动,一个年头如闪电般瞬间划过:“他很有钱么?”
  “刘家时代从商,各行生意遍布全球,人丁却一直不兴旺,到现在除开那些七扯八扯得旁系略有一些股份,整个刘氏几乎就是在他一个人手中,你说他有钱没钱?你老公也有钱,可是再怎么累积,也就是他这一代一个人的事,刘氏却是根繁叶茂的豪族。林婉,这次如果你能攀上刘家,跟他们搭好桥,对你老公的事业一定有莫大帮助。”
  林婉眼中亮光一闪,将手中细瓷的杯子在手中转了转,低头微微抿了一口:“是么?”
  这晚林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她从床上爬起来,推一推苏可:“苏可苏可,你马上帮我联系刘之牧。”
  苏可睡得可酣,给她推醒过来,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道:“联系他干吗?他底下人说了,刘之牧让他做全权代表,任你开价。”
  林婉道:“你去同他底下人讲,想要这块地,必须事主本来亲自与我面谈,否则一切免提!”
  苏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你想干什么?他已经给了你做梦都要笑出来的好价钱了,你真以为那块地底下有金子啊?也就只有刘之牧才会肯要!”
  “我知道别人都把那里当草,但是只要刘之牧一个人肯把它当宝就好了!”
  “你疯了?林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
  林婉抬眼看她,镇定说道:“我没办法,凌翼现在面临重大危机,我决不能让董翼辛苦打下来的天下就这么平白给毁了!只是变穷的话没什么好怕的,但是我不能让那个躲在后面害我们的人看笑话——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到我的丈夫!”
  苏可发了会呆:“我还是不太清楚你说什么,我只知道刘之牧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刘家的人几乎从生下来就开始做商人,精刮滑溜得像条鱼,你难道认为自己可以拿那块地做筹码要挟他,让他出售帮凌翼么?林婉,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别把事情越弄越糟,就算要帮董翼也不是这样帮法的。”
  林婉静静说道:“我昨晚已经想了一晚上,现在没有一间银行肯帮凌翼,至于他的朋友,面对这么大笔钱即算是有心只怕也无力;我知道同业借贷是减很危险的事,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哪怕是兵行险招也须得试一试了。”
  苏可急了:“那也不用你去啊,你上的那几天班无非是做做前台抄抄写写,哪里知道商界的花巧?你去跟刘之牧碰?你脑子摔坏了么?这是换成董翼亲自去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不会去的。”林婉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到远远的地方:“那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一定跟他的过去有莫大渊源,他从没这么乱过。就像你在我们结婚前说的,他的过往我不清楚,可是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如果他觉得这事是他做错了,那么他一定会给别人补偿,哪怕代价是他的事业,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她看着苏可笑了笑:“没办法,谁叫我嫁了个真汉子,不过——我可不是大男人,我只是个小女人,别跟我说什么顶天立地,我的心就是只有芥菜籽那么大,那又怎么样?不管我老公曾经做错过什么,那个人已经夺走了我的孩子,如果还想要破坏我的家庭,那么我就要跟他斗到底。他想伤害我老公,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所以——刘之牧就算是洪水猛兽,我也要去会一会!”
  能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子迅速成长的催化剂是什么?除开伤害,就是捍卫家庭和爱人的心!林婉以前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她认得的人也只有两种,好人或者坏人,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终于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像几年前的那个雪夜,她原本指望别人保护她和弱势的同事,但当发现没有人挺身而出的时候,她的勇气潜力就被激发了出来。现在的情形也一样,为着要保护家庭和丈夫,最不擅长心急谋略的她,马上要去与一个据称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男人对阵了,奇迹般的,她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心慌与害怕,而是信心满载!

  第十九章
  两个小时以后林婉已经坐在刘家派来接她的车上,车行驶的方向是一路向南,让人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细看发现正是去老黄家别墅的路。她记起苏可提过老黄买的别墅正是与刘之牧比邻而居,脑子里正想着这事,车就下了国道转到一条小道上,不一会便来到那天雨夜事故发生的现场。林婉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就是这个地方,噩梦开始的地方,连那棵树的位置都一点也没变,既然今天重回到了这里,那么能不能让事情变得有转机呢?
  虽然是带着满腔勇气而来,却不知道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她心中有些忐忑,于是把眼光投射到车窗外面,经过一夜雨的洗礼,天空放了晴,终于迎来了秋季特有的晴空万里、干燥凉爽气候。林婉呼了一口气,看,不管雨下得多么大,多么久,太阳总归是会出来的,她的心定了下来。
  车子终于驶到那个熟悉的别墅区,还只到大门口,守卫看到他们的车就已经向他们经历。刘之牧的那栋别墅在整个区域最深处,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斜坡后再开十分钟左右才到,几乎像是要到一座小山的山之巅,她忍不住把头伸出去,刚刚看见层林尽头掩盖着的一角精巧屋顶,司机便说:“董小姐,我们到了。”
  林婉哦了一声,将电动镂花铁门上的牌匾念出来:“静园。”
  司机客客气气地说:“是。”
  林婉有些好奇:“为什么叫静园?是因为主人喜好安静么?”
  “这个,不是很清楚。”司机想了想:“老板的心思,我们怎么揣摩得到。”
  林婉心里暗暗琢磨,刘之牧果然是不容小觑的,哪怕是手下一个司机都斯文有理,一路上不管问他什么都是客客气气地问答,但是若想再深入,又是滴水不漏。
  她跟着司机穿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花园,到了门口,有个估计是小阿姨的清秀女子把她接近了客厅。
  “先生陪太太打球去了,他说如果董小姐到了便请稍候,他马上回来。小姐喝茶还是咖啡?”
  林婉连忙说:“茶,谢谢。”
  这整栋宅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客气,也不知道训练了多久才能变成这样,可是这种过分的客气简直让她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
  林婉有些无聊地坐在沙发上打量房子的布局,南边的窗户是一整扇的玻璃窗,那玻璃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加工,秋天灿烂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光线却奇迹般的一点都不刺目,只是让人觉得一股柔和的温暖。她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可是对这房里的家具竟然大多看不出出处,都是些款式极为简单的家俬,色彩也不出挑,但每一寸设计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摆放的位置都非常适当,总之是让人十分舒服。
  大概等了7、8分钟的样子,刘之牧终于回来了,传说中闻名遐迩的人物是个身材高挑瘦削的男子,穿着白色的高尔夫球衣、粗布裤子,手中还拎着球袋。看到他,林婉连忙起身,他冲她摆一摆手,示意让她不必客气,然后转身将球袋递给刚刚那个小阿姨:“请帮我把球杆擦一擦再收好,谢谢。”
  林婉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从司机到保姆都那么礼貌,有这样的主人做榜样,想不变斯文都不行,只是心里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她暗中仔细想一想,是了!就是因为太太太礼貌。一个人待身边所有人都客气礼貌自然是好的,也的确是好教养的一种表现,只是如果过了,便让人觉得假,把持得太好的客气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疏远,这栋房子的主人只差没有明白告诉所说有人:请不要太靠近我,谢谢!
  刘之牧交代完那边的事情,又用极抱歉的语气对林婉说:“不好意思,刚打完球,请容我先上楼更衣梳洗,我很快下来。”
  林婉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客气:“没关系,没关系。”只差没把谢谢说出来。
  可是她等得心甘情愿,先不说这是她求别人的事,就说人家来头这么大,态度却这么温和,没有一丁点嚣张气焰,她也无话可说。林婉终于明白什么叫用气势压人,喉咙大不是气势,男人的气度从细微末节的地方就能看出来。
  林婉换第二杯茶的时候,刘之牧施施然走下楼,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和蔼地问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听说董小姐,哦,应该是董夫人吧?找我有事?”
  林婉说:“我姓林,夫家姓董,当时为了图方便,所以在资料上登记的是董小姐。”
  刘之牧双目炯炯,微笑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与董兄曾有过一面之缘,听闻董兄的凌翼地产是雁城地产翘楚,只可惜那次见面时身边的人太多太杂,所以没有机会与他交流,真是甚为遗憾。”
  林婉心中一跳,不由得暗生警惕,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自报姓氏家门,人家就已经把阵站摆下来,明明白白告诉她,她的来路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只怕所来是为何事他都已经知道了。可是面前这男子从外形上来讲实在不应该是如此厉害的角色:他年级应该跟董翼不相上下,或许还年轻一点,肤色白皙、清秀漂亮,秀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从见到她开始就始终面带浅浅微笑,一点也没有董翼面对陌生人时的严峻和不苟言笑。林婉曾经觉得自己所认得的男人里,若论五官容貌最为出众的非唐进莫属,如今又加上了一个不分伯仲的刘之牧,只是十年后的唐进是否有刘之牧的雍容一度,就不得而知了。
  林婉思忖片刻,客气地回答:“都在同一个城市,又是同行,以后见面的机会应该很多,况且我和刘先生还有机缘能够在今天见面,就更方便你们交流沟通了,更或许以后两家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刘之牧淡淡一笑,他上楼的时间里,吓人早已在茶几上摆了一杯黑咖啡,想必是他的日常习惯。他执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惜我大部分时间在国外,就算是回来留在雁城的时间也不会多。再说到同行,这几年刘氏的房子已经越盖越少,我倒是对别的行当开始慢慢感兴趣了。”
  他歉意地笑着说:“董夫人,你要知道,男人总是爱贪图新鲜的,一个事情做久了,就会想换别样的试一试,老是做同一件事情让人气闷得很——所以雁城的地产,我看还是由董兄这样的人物指点江山比较好,能者多劳嘛,真是非他莫属了;至于合作,刘氏总部在海外,始终不是本土公司,那是万万不敢插手凌翼公司的业务的。”还是那么客客气气的样子,好像不想盖房子也必须向别人道歉。
  林婉不禁尴尬地咳嗽一声,她还没把话引到正题上,刘之牧就一句句地堵过来,连开场白都不给机会,看来果然是知道她的来意了,察言观色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她回忆起以前董翼对他的评价:那人特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你说什么他就顺溜跟着你走,其实根本云山雾罩,他真正什么心思你不会知道。
  怎么办?再跟这种人把圈子兜下去显然是极不明智的,或许最终还要自取屈辱,不如当机立断!林婉一咬牙,索性开门见山:“今天我来是因为听说刘先生对我曾经买下的一块地感兴趣。”
  刘之牧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不知道夫人是否愿意割爱。”
  林婉回答道:“我自然是肯成人之美,刘先生这样明察秋毫,一定知道我买那块地已经有两年,却始终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现在有人想要,我当然千肯万肯。”
  “东西没买对就赶快抛,止损即为赢,这种做法很明智,我念中学的时候买过股票,可惜当时还不懂这样的道理,结果亏了一年的零花钱,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冤枉,看来夫人比我年轻那会聪明许多。”
  真是个风趣的男人,只是现在她没有时间欣赏,林婉将背脊一挺:“可是我不想要先生的地钱。”
  刘之牧饶有兴趣地将眉毛跳起来:“不知道夫人想要什么。”
  “那块地,我愿意拱手相送。”
  “那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况且这点钱我还拿得出来。”
  林婉的心怦怦直跳,一鼓作气说道:“现在凌翼的情况刘先生应该是清楚的,我先生买了城东那块地,手中却还有其他项目在做,所以资金周转目前有一些困难,但是如果刘氏愿意与凌翼联手的话,我们一定可以盖出雁城第一座地铁楼盘,有钱也可以大家一起赚。”
  刘之牧耸了耸肩膀:“这么赚钱的事,银行一定比我感兴趣,夫人是不是找错人了?刘氏暂时还没有涉足到金融业。”
  林婉几乎被他顶到墙壁上,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们与银行的关系一向良好,只是这次因为政府发文时间有拖延,才让各家银行不肯借贷,但是您站得高远,看东西一定不止在皮毛上,这个项目绝对是有钱赚的。如果这时候刘氏肯帮凌翼一把,我们一定会铭记在心,您想要的那块地自然是顺理成章送给您。”
  刘之牧叹了口气,用很诚恳的语气说道:“夫人应该年纪不大吧?想来也很少在商界走动,既然你今天跟我说得这么直白,那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老实说,你说的城东那块地,我也有过考虑,当时如果我想要,只怕还轮不到别家出手。我和董兄都是做生意的人,但凡是做生意,就不会不想赚钱,凤凰无宝不落,不赚钱的辛苦事我为什么要做?可是就算要转,我也要考虑一笔钱投下去,哪个地方可以赚得更多,资金可以回流得更快。不错,那块地以后会建地铁,位置也很好,在那里盖房子,不论是商务楼还是家居楼都可以比其他地方卖价最少高3成,可是谁知道地铁到底什么时候修?半年还是一年,或者更久?政府办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有时候一个批文下来也得几个月的时间,没准我房子盖好了,地铁还是在纸上谈兵。到时候如果地铁真的落成了,便宜的是谁?是业主!他们转手就可以赚一倍或者更多,我可不愿意别人拿我的钱来填自己的腰包,没人会感谢我,人家只会笑我蠢,竟然做这种赔本生意。”
  他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咖啡又道:“实不相瞒,夫人手中那块地是我刘家的祖坟,如果你愿意让给我,我自然心存感激,也一定会给你个好价钱。但是如果你想拿那块地做筹码,让我借钱给凌翼或者像你说的那样跟凌翼合作,共同开发项目,那就还是算了,你我相交不深,我的为人你可能还不清楚,我最不喜欢别人拿东西同我讲条件。做生意无非是你买我卖,能双赢就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至少要大家开心,条件谈多了,彼此心生芥蒂就没必要了。我们刘家世代都是商人,埋在地低下的那些先人也是,如果知道后代子孙为了他们的安寝地而做了赔本买卖,只怕在地下也不会睡得安稳。”
  他抬眼看了一眼林婉,镜片后乌黑精明的眸子里寒芒微闪,如同寒冷冬夜里的黑色水晶,头先入春风般的和煦微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凉意,他冷冷说道:“夫人若执意不想卖,我也不勉强,我会另找风水先生测一块好地,然后将我家祖坟迁出去。我想不管官司打到哪里,也不会不准别人迁坟吧?那块地,夫人喜欢的话就自己留着,不过从此以后,刘氏和凌翼只怕是很难做朋友了。”
  林婉紧紧捏住衣服一角,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这个男人如此可怕,说翻脸就翻脸,她根本不是对手。他这一番话连消带打,让她出门时满腹的信心与勇气早已不见了踪影,事情又被她弄得这么糟糕,早知道还不如听苏可的劝告,把事情交给董翼。是不是现在马上同意把地卖给他会比较好么?起码这样不会开罪刘氏,不会给董翼多树一个敌人。可是真的就这么走人?万一他只是欺负她没经验没阅历而吓唬她,那岂不是白白丢了最后一个机会?到底怎么办?她完全没了主意。
  正彷徨无计之时,一把清脆恼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刘之牧!你有没有搞错,说带我打球,却把我一个人扔在球场,自己偷偷跑了!你知不知道害我摔了一跤!”
  声音由远及近,倏忽间便已经到了跟前,林婉诧异抬头,眼前一花,一个身材窈窕的长发女郎怒气冲冲地背对她站着,一手将手中粉色高尔夫球袋扔到客厅角落,另一手的十指尖尖,几乎要戳到刘之牧的脸颊上。
  她指了指身上湿淋淋的衣服:“你看你看,那个球停在湖边,我一挥杆,差点整个人都栽进去,都是你!”
  刘之牧皱眉将她的手拨开,“脏死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走的时候明明有跟你打招呼,是你自己玩得太高兴没听见。”又扬头叫:“阿玉,快去给太太放水洗澡,准备衣服。”
  阿玉慌慌张张地答应着泡上了楼,刘之牧望一眼地下的球袋,显出几分心疼的样子:“那是我特别为你定做的球杆,连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别这么不当回事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打球的人应该多爱惜自己的杆?”
  女郎依旧不依不饶:“球杆重要还是我重要?你都不问我摔坏没有!”
  刘之牧没好气说道:“摔坏了你还能叫这么大声?我看你根本连车都没坐,就自己一溜小跑回来了,中气这么足,我简直以为你在外面吃了人身燕窝。”
  女郎顿时火冒三丈,伸手在湿漉漉的裤子上擦一擦,一把将手抹到刘之牧的脸上:“我看你爱干净!”
  林婉目瞪口呆,这任性的女郎是谁,难道竟然是刘之牧那大名鼎鼎的夫人?简直比苏可还要娇蛮还要不讲道理,她不由得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女郎听到声响才发觉房里还有别人,回过身来,与林婉四目相投,两人同时惊讶地咦了一声:“是你?”
  林婉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种事,刘之牧的太太竟然是早前在摄影展上遇见的女郎方静言,而且她还曾经以为她是个骗子,骗了她一餐4000块的饭外加一个手机。
  方静言显然也对在自己家里看见林婉大吃一惊,她瞧了瞧刘之牧又瞧瞧林婉:“你怎么在这啊?”
  刘之牧一脸狐疑地看着面前两个女人:“你们……认识?”
  方静言笑道:“嗯,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在摄影展上认识了个女孩,她还被我敲了一顿饭呢。”
  刘之牧拖长声音哦了一下,对方静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位是董夫人,她来找我谈些生意上的事,刚刚已经聊完了。我们这边离市区远,就不要耽误人家正事了,我正打算叫司机送她回去。”
  林婉看他的架势已经摆明了是逐客,一来她已经实在没了对策,二来她的脸皮也不是防弹玻璃做的,实在不好意思再厚颜呆下去,于是向刘氏夫妻道了声再会就打算离开。
  那边方静言乌黑眼睛突然滴溜溜一转:“林婉是画家呢,你不是刚买了一幅画么?不如让她鉴赏鉴赏,到底值不值那个钱。”
  林婉呆了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是画些插页画,而且都是以卡通为主,那些个名画我是不太懂行的。”
  听她这么一说,方静言不由得轻笑出声,将盈盈眼波向刘之牧一瞟,刘之牧也怔了怔,过了一会放说道:“看来董夫人的确是不常出来走动……”
  林婉分不清他们的表情和言语是揶揄还是赞扬,心中有些赧然,讪讪地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方静言执起她的手:“要回去也不急着这一刻,我还欠你一餐饭呢,带你去书房看看。”
  刘之牧把手插进裤兜里,冷眼看着她,面上表情虽不情愿但似乎也没什么办法,最终说道:“你先去洗澡把衣服换了吧,待会着凉了。”
  林婉被方静言安置到书房里等待,她四处观望一会,不用多说,这里自然布置得也十分雅致,墙上零散挂着几幅画,中西合璧,仔细辨认一下,发现认得的有石涛的山水和莫奈的油画,似乎还有一副雷诺阿。
  过一小会方静言换了衣服进来,林婉忍不住问:“都是真迹么?就这么放着不危险?”
  方静言微笑道:“都买了保险的,怕什么,再说过几天等有了爱风雅又出得起价的人,它们自然就有新主人了。”
  “你们不是自己收藏么?”
  “刘家唯一有兴趣收藏的纸张是钞票。”
  林婉叹了口气,这奸商,看来自己的计划是注定要触礁了。
  书房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藤制的秋千,方静言坐到上面,把长及脚踝的黑色裙子散落下来,用脚尖踮了踮地面晃荡着:“你找之牧是有求而来的吧?”
  林婉知道隐瞒也没用,于是嗯了一声。
  “看来是被拒绝了。”
  她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林婉点头道:“可能我的提议里面没有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方静言微微摇头:“不见得,如果一点都没有,他见都不会见你。你要是愿意,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不敢说可以百分百帮到你,但至少能多给你一个机会。”
  林婉说:“如果刘先生实在不愿意,勉强也没意思,要不然你刚刚让我上楼,我就答应了,我知道那已经是你给我的机会。”
  方静言闻言失笑:“原来你只是有些天真,却并不笨。”
  林婉也笑了:“我本来就不笨。”
  方静言比她大几岁,言谈举止里虽然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但是态度落落大方,总是一副不管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样子,或许因为坦率倒不让人讨厌,还颇有几分大姐大的感觉。
  “这到让我好气了,到底是什么事呢?你应该很少求人吧?”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都不愿意求人。”林婉把事情大概讲给方静言听,末了无奈地摊了摊手,抬头张大眼睛说道:“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方静言一边听一边将秋千荡来荡去,她的裙子上镶着大幅同色的玻璃珠子,碰撞之下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响声。待林婉说完之后,她忽然微微笑了笑:“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有个妹妹,跟你一般大的年纪,你的样貌神态语气与她都很像。”
  林婉偏头想了想:“好像有,她现在在哪?”
  “她在为刘氏工作。”
  “那很不错啊。”
  “嗯。”
  林婉有些羡慕:“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小时候总是很羡慕那些有哥哥姐姐的同学,被人欺负了都会有人替他们出头。”
  方静言悠悠叹了口气:“是啊,我那个妹妹从小娇滴滴的,老是给人欺负,每次都是我帮她出头,她遇着什么难题,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也会像你方寸那样傻傻地看着我说,大姐,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多好,有你们这样的姐姐姐夫,她应该是一帆风顺了。”
  方静言又笑了笑,这次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和揶揄:“的确好得很,她现在在公众地方叫我夫人,叫之牧boss;私下里我让她干什么,她马上会跳起来说:是,姐姐。”
  林婉一呆:“你们闹不愉快了?”
  方静言把头别到一边,淡淡说道:“我只是做了为她好的事情。”
  “有些时候,你觉得是为她好,她未必是这么想;就算真是为她好,也要告诉她原因才行,不管关系多亲近,人的眼睛也不能变成X光,去把别人的心思都看明白,越亲近的人越要用心交流,我们总是对外人太客气礼貌,却忘记亲人的感情才最要认真珍惜。”林婉叹了口气:“哪怕与自家人相处,也是一门学问。”
  前些日子她也觉得把车祸的事情瞒下来是为了董翼好,结果造成董翼的不谅解,几乎要闹出大麻烦来,幸亏她及时醒悟,才让两人重新变回一条心,所以这些话也算是她的有感而发。
  方静言沉默良久,忽然从秋千上跳下来:“看你一副懵懂样子,想不到倒是还能说出有几分道理的话……那块地的地契你带了么?”
  林婉一怔:“带了,怎么?”
  “说起来也真是我们两个有缘,这事的由头还要从那天中午说起,那次我临时把你丢下是因为我公公在牧场骑马摔了下来,我和之牧急着赶回了加拿大,所以跟你一个招呼都没打,响起来还真是歉意得很。老刘家的人性格古怪,对很多传统的东西并不放在眼里,那个什么所谓的祖坟他们做后背的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寻访。偏偏这次我公公受了伤,或许人身体一弱,思维也跟着变了不少,也不知怎地就做了个怪梦,梦到我过世的婆婆说想回家,所以他才把之牧召了过去,说百年以后要和我婆婆合葬回国。我们思来想去,觉得合葬的话最好地方自然就是刘家祖坟了,因为才会想要买你手中那块地。”
  林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其实之牧打心眼里是不信这一套的,不过是不想忤了父亲的心愿而已,所以你如果想拿那块地做筹码,只怕还真是行不通。”
  林婉有些不安:“啊,那他最后说刘氏与凌翼以后很难再交好……”
  方静言扑哧一笑:“他吓你呢,每天找他谈生意的人那么多,谈不成就翻脸,谁有那个闲工夫,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还不是欺负你年轻不懂事,看能不能吓一吓就把地让给他——不过你别说,吃这套的人也很多。”
  林婉呆呆说道:“怎么可以这么坏。”
  方静言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很坏,所以我儿子现在都给公公在带,不能让他近墨者黑给教坏了。”她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公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林婉心里很同情方静言,她觉得为了这样小的事情都玩心机的男人实在不可能是什么好老公,但又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只好含糊说道:“做生意就是这样的,得厉害一点……”
  她的心思方静言哪里看不出来,拍一拍她的手道:“得了得了,这种客套话还是省了吧。林婉,我也算是跟你投缘,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很喜欢,而且你头先说的那些话也很合我的心意,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什么?”
  “那块地,你就送给我吧。”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是问别人要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一张纸巾,林婉看她一眼,心念一动,马上说:“好!”
  方静言微微一笑:“也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了。”
  她携了林婉的手下楼,刘之牧正在花园里看园丁给一从灌木修剪枝叶,方静言对丈夫笑道:“之牧,你觉不觉得林婉特别像我们家静聆?不如我认她做妹妹好不好?”
  刘之牧皱了皱眉头:“你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董夫人有家有室,干吗平白多你这么个姐姐。”
  “啊,你不同意啊,那怎么办,我都收了人家的见面礼了。”
  刘之牧慢条斯理地说道:“收了别人好处,就要还人家的情,你打算回送什么?”
  方静言嘻嘻一笑:“我是你老婆,回礼当然是你拿主意,东西如果轻了,也是你没面子对不对?对了,我还欠林婉一顿饭,不如哪天有空让她把妹夫叫出来,我们四个一起吃顿饭,再好好商量该送什么礼吧。”
  她也不等刘之牧的回答,连推带攘地把林婉送上车,看她哦组了,方才回身到丈夫身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刘之牧哼了一声:“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眨眼看着他:“有嘛?我帮你一分钱都不花就弄到那块地,难道你不开心?都不夸我有本事。”
  刘之牧一把将她的手抚开:“少跟我来这套装傻卖乖的,一分钱都不花!为了你莫名其妙认的这个妹妹,我要花的钱多了。”
  方静言叹了口气:“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我真挺喜欢那女孩,跟静聆小时候特别像,一双眼睛纯得很。”
  “像什么像!根本一点都不像,我说老实话,这位董夫人比你那两个妹妹要纯良得多。”
  “我妹妹怎么了?我妹妹以前也很纯很乖的!”方静言不忿地嚷了一句,又悻悻说道:“那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啊?”
  刘之牧不搭理她,转身就走,她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你算是很不给我面子了,刘太太!不过,我还不至于连这样的台阶都不给自己老婆下……你夸出去的海口,除开我只怕也没人能收得了场。”他叹了口气:“去安排时间吧。”
  方静言娇笑一声,小跑几步追上他,从后边一把搂住他的腰:“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以前你说过就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都给我摘下来。”
  刘之牧疑惑地说到:“我说过这种话么?你记错了吧?”
  “……”

  第二十章

林婉在回去的路上接到方静言的电话,她显然是已经把自己老公搞定了,用得意洋洋的语气说:“诶,回去跟你当家的约个时间,我们四个一起吃饭。”
林婉挂了电话心里乐开了花,以前有算命的说她命中虽有坎坷,却也有贵人;那时她摸不清楚贵人两个字的含义,苏可跟她解释说:“当你有100万的时候,突然有人要送你1万块的那不是贵人;贵人是在你没饭吃时,花十块钱给你买盒饭的人。”她当时还懵懂着,现在却真真实实知道了什么叫贵人。
下了车,她跟司机道了谢,一溜小跑冲回家,她刚流产没几天,这一天下来心情起落跌宕又舟车劳顿,小腹都开始隐痛,可是今天也算是难得的独立做成了一件大事,心里兴奋异常,哪里还顾得上身体不适,只差没哼个歌出来。
推门进去,董翼正坐在客厅里泡茶,林婉也没看清楚他的神色就把鞋子一脱,飞奔着扑了过去,她一激动说话就口齿不清,这会也是:“董翼……我去找刘之牧帮忙啦,他刚开始不同意,不过没想到他太太是那个骗我饭的人……凌翼的危机有救了!”
董翼先是怔了怔,似乎有些没明白,不过与林婉相处了这么久,也不难摸清她的思路,他把手中茶壶放下去:“你去求了刘之牧?”
林婉不愿意董翼知道她去求人,连忙说:“不算求他,搞半天我买的那块烂地是他家的祖坟,我们交换而已,各取所需。”
董翼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凌翼不需要别人的帮忙。”
林婉一愣:“银行肯贷款了?”
“不是。”
“那……你找到别的朋友想办法了?”
“也不是--我昨天去会的那个朋友,的确提出要帮我周转,不过我拒绝了。”
林婉轻轻说道:“为什么啊?”
董翼低头盯着面前的茶具,沉声说:“因为这是我以前做错的事,必须自己解决,别人插不了手的。”
林婉不置信地看着他,自己这么兴冲冲地跑回来,他去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别人插不了手。可是别人是谁?难道作为妻子的自己,也是他的别人么?林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也是书香门第,林婉这辈子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没像今天在刘之牧面前这么低声下气过,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可是他说她是别人!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委屈无比,一开口说话就已经带着哭音了:“你到底欠了人家什么?再重的债我把宝宝还给他还不够么?他还要怎么样?你难道还要这样一退再退?你考虑过我的心情没有?”
董翼站起来,眉头深锁着负手在客厅里走了两步,显然也是心烦意乱,过一会儿终于停在林婉面前,艰难说道:“囡囡,昨天我就同你讲了,有事要告诉你。”他深深呼吸一口:“这些事,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但是一直都没说,所以也不敢指望你听了以后还肯原谅我……”
林婉知道他此时用这种凝重语气讲话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心脏不由得微微颤抖,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说道:“你不必担心,只管说,我比你想象中要坚强。”
董翼点点头,习惯性地掏了只烟出来点燃,他脑中神经也崩到了极点,点烟时手竟然微微发颤。
“我之前跟你提过我的前任太太列霓裳,其实她没有死,我们是离了婚。”
这样一个直接的开场白,仿佛一个巨雷直劈到林婉身上,让她耳鸣眼花:“什、什么?”
“前面的事情都是真的,一直到火灾发生的那天,全部都是真的。霓裳生了孩子以后,家里条件很困难,她个子很瘦小,没退奶水,老方子说要吃些什么鲫鱼、猪脚、老母鸡催奶补身子,我们都没有钱。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觉得一个男人做到我这个份上,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的朋友那时都羡慕我,觉得有个漂亮的富家女肯跟着你挨穷,是件美丽浪漫的事,可是只有我心里清楚,连温饱都谈不上的时候,再好的爱情也蒙了尘。刚好那时候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柳源没固定工作,在街头摆摊,我们两个合计着进了些盗版磁带和盗版黄色书在夜市卖,结果那天晚上……就是火灾的头天晚上,我们被城管和工商的人追,东西给扣了,还说要罚款……当时我年轻、脾气又大,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天大的错,不就是为了生计混口饭吃么?干吗要逼人上绝境!再加上那段时间心情糟糕得要命,就跟人家打了起来,混乱之下把一个城管的头给开了瓢,我和柳源都给抓进了派出所。”
“十几年前的法律可不像现在这样,打伤了人顶多就是拘留个十几天二十天,那时候暴力抗法、打伤执法人员是要坐牢的,我被拘在局子里的时候想事情到了这份上,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也没人照顾,心都凉了半截。第三天,我哥来看我,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我那时快急疯了,人是出不去的,办法也想不到。当时我们那条巷子里有个小妹妹,跟我和柳源的关系一向很好,她家里有人在派出所里做临时工,所以能老是溜进来看我们,有天她带了句话给我,柳源千叮万嘱让我什么都不要认,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他一个人顶下来。我知道他是因为看我家里出了事,想让我早点出去,虽然这样做很不仗义,可我还是照做了,结果我被拘了十五天,他被判了一年半。”
董翼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痛楚:“过了的事我也不想埋怨谁,反正种了什么因就一定会结什么样的果,都是自己造的孽。我出去以后和哥哥碰了面,他说救护车来之前孩子就已经死了,到了医院霓裳也没能救活,我就跑去列家,希望能打听点消息,就算人死了,总归也是我的老婆孩子,起码要知道她们葬在哪里,以后也能去祭拜祭拜。结果去了以后,发现她家里已经人去楼空,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影……回来以后我开始自暴自弃,进了一趟局子,原来的厂把我开除了,我除开喝酒什么都不做,就住在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老房子里,天天酩酊大醉,我妈那时候已经进了医院,到了后来除开我哥和那个小妹妹,谁也不再搭理我,管我的死活了。”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中午霓裳的父母突然来找我,我头天又喝醉了,他们来的时候我还没醒,浑浑噩噩的,看了他们一直发着呆。那天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妈跪下来哭着求,她爸就指着鼻子骂,说来说去无非是让我放了霓裳,到了后来就拿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让我签。我说要离婚可以,但是你们得让我见她一面,她妈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求我给她女儿一条生路,我才知道霓裳受了伤,家里安排她去美国治疗,她死都不肯去,谁逼她她就打破盐水瓶自杀。她爸爸说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放了她,这个哑巴亏我们列家吞下去了,也不要求你负什么责任,签了这张离婚协议书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就算再见她一面又能怎样,只能让她更不死心,就算治好了她也还得回来找你,难道她为你受的苦还不够?孩子已经死了,你还想要她再死一回么?你如果真心对她好,又怎么会在她生死边缘的时候跟人打架,还被关到牢里去?你凭什么担负起一个女子的一生?你有良心么?”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处理问题不妥当,她父母如此咄咄逼人,让我恼火又委屈,不错,霓裳是受了苦,可是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好么?我从小看水浒,把兄弟义气看得跟命一样重要,现在连多年的兄弟都出卖不顾了,还要我怎么样?总之当时一怒之下,我也没多想,就把离婚协议给签了,到第二天酒醒以后,我开始后悔,再去找他们,却发现列家人从此是再也找不到了。后来我离开雁城去了别的地方,我那时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要多赚钱,我知道他们是去了美国,所以发誓要赚了钱去美国把她找回来,她肯不肯再跟我是一回事,起码我要跟她说清楚,不能让她平白误会我一辈子。到了外面才发现谋生也不容易,我没别的本事,最厉害的就是拳头硬,所以去了一间夜总会给人做保镖,没想到有次阴差阳错给老板挡了一切--就是我胸前那道,他很欣赏我,我就跟他走了黑道。后来柳源也出来了,没地方去,我就叫他一起过来混,我们两个人都胆子大,也不怕死,只要是赚钱的事,什么都敢做,夜总会、收黑账、帮房地产公司拆迁,盘子大了以后还给人洗黑钱;等我一有钱马上去了美国,发现根本找不到人,只好又回来;那次顺了趟雁城看见我哥的建筑公司一直赔本,我就拿赚的钱帮他做公司--凌翼的起家并不清白,苏可跟你说我背景复杂也全部是真的……至于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将脸转向林婉,面上的神情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林,似乎要将所有的选择都交给她来做:“我不是存心骗你霓裳没死,她家里对外放出的消息一直说她死了,医院都给她家买通,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真的,我跟人解释也没人信。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实话,如果告诉你我是离婚了,你肯定会问, 什么离婚啊?为什么火灾的发生以后你不第一时间去看她呢?难道我说那时候我被抓进牢里了?你会怎么想我?你家里又会怎么想我?瞒了一件事,后面所有的事情就必须都瞒下去。”
林婉听他说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事情怎么会这样?她全心营造的美丽世界竟然会在瞬间崩塌,她倾心爱慕相信的人竟然将她骗了这么久!
她大口喘息着,抖着嘴唇道:“你骗我?你一直骗我,还骗了这么久!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真相,如果我知道这一切还愿意和你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你不能这样瞒着我!我这样全心全意对你,你却把我当傻子!”
董翼看着她,胸前剧烈起伏,咬牙道:“是我对不起你,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霓裳做的,而这都是我曾经的过失造成的。”
林婉浑身发软,一手撑到茶几上,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是董翼平日里最钟爱的紫砂茶壶,她想也不想,一把抄起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掷了过去,他站在那里不躲中闪,茶壶正砸在额角上,褐色茶汤混着汩汩鲜血慢慢流了下来。
林婉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泪眼模糊里看到鲜血流到他脸上再流到雪白的衬衣领子上,他也不擦,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她忽然慌了手脚,一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浴室里拿了毛巾出来,给他捂上,嘴里一迭声说道:“老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真的真的,我完全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太意外了,怎么会这样?”
董翼倒是镇定下来,将她抱到沙发上:“我既然什么都告诉你,就已经做好准备承受一切,囡囡,你相信我最后一次,我会去找霓裳,事情总要解决。如果她是想要凌翼,我们就给她,我曾经亏欠她的东西太多,如果能用钱来解决,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林婉揪着他的衣服把头抬起来,泪流满面:“我已经见过她了,在医院的时候她跟唐进一起来了,那么大的雨她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肯定是当年没治好下身瘫痪了。她没了孩子,身体也毁了,你还在她几乎要死掉的时候给了她一张休书,她家里人也绝对不会告诉她真相,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她要的肯定不止是凌翼!”
她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泪水整串整串地滚落下来:“如果她要的时你怎么办?你这样重责任重信义,又觉得有愧于她,你会不会回去她的身边?不公平!这样对我不公平!她是你的结发,但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段婚姻我也拥用一半,你们年轻时候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拿我的婚姻来偿还?!难道要我把你让给她?我知道她可怜,可是我做不到!”
董翼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不会的,霓裳这次的做法分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想必对我已经恨之入骨;就算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也没有办法,说我狠心也好、绝情也罢,我都会告诉她,我跟她的缘分是已经彻底断了。”
林婉呆呆说道:“这是一个人的事么?你觉得断了,可要是她觉得没断怎么办?有爱才会有恨,如果她不爱你了,就不会再出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翼起床对林婉说:“我先去趟公司,然后打电话给唐进,唐进的姨妈好像就是霓裳的母亲。”
林婉还有些迟疑:“我们是不是再做一些准备比较好?”
“此事最好速战速决。”
林婉终于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速战速决,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妻到如今却需要用战斗两个字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仔细想一想也不是不悲哀的。
虽然列霓裳对她和董翼做了许多事,甚至连累到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可是她对她却恨不起来。她甚至会联想到当年自己与唐进的那段感情,那时还穿着校服的他们如果真的私奔了,下场只怕也会与她跟董翼差不多吧?看来还是唐进比她看得深远。泰坦尼克里Rose和Jack,因为其中一人的死去,所以成就了可歌哥泣的奇缘,可要是两个人都平安下船,真正私奔的话是否能维持那段旷世的爱情呢?只怕也未必。
太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无坚不摧,不管面临任何困苦都能矢志不渝,到了现在她终于明白,只有拥有成熟心态的人才能真正经营好一段爱情。爱情也好责任也罢,都不是凭着脑子想一想,把胸脯一拍就能做到事,它需要持久的耐力来维持。
林婉心中始终不安,列霓裳是个厉害人物,又狠了心,董翼却是带着负疚心情,跟她谈能讨得了好么?可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接下去的发展容不得她多多质疑,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放手交给董翼去做。
她思付着已经许久没有向合伙人交稿子,人家天天在MSN上催,几乎快要骂人,反正这时她已经无能为力,索性把心胸放开,在书桌前坐下,开始认真画稿。
约莫画了一个钟头,门铃叮咚一响,林婉跑去开了门,看清楚来人后顿时呆立当场。
门前赫然停着一架轮椅,椅上的女子身穿便装,黑主黑发,双足整齐地搁在轮椅踏板上,虽然面孔瘦削,但胅色白腻,容貌清秀,想来年轻时也是一名美女。林婉当然不至于认为这是个敲错门的陌生人,她只觉得心中一寒,啊,债主在青天白日里找上门来了。
她呆呆地看着列霓裳,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开场白,列霓裳倒是镇定,轻声而客气地说道:“我是董翼的一们故人,今天冒昧过来拜访,不知道他在不在。”
林婉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他去公司了,现在不在。”
列霓裳看了她一眼:“这位想必是董翼的夫人了,我身子不便出行一趟不易,夫人难道不请我进去坐一坐么?”
她的声音甚是轻柔好听,却不容人拒绝,林婉连忙将过道让了出来。
陡然面对她,林婉心里直发慌:“董翼上班去了,要不要我打电话叫他回来?那个……你喝茶还是咖啡?”
列霓裳说:“啊,多谢,不必了,我原以为他今天会在家里。”她抬头四处打量一阵:“布置得不错,非常雅致,应该是你的用心之作吧?”
“哎。”
林婉与董翼融为一体的感觉很深,或许是丈夫的内疚感染到她,面对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她也觉得万分歉意。这时候对方问任何话她都不敢答得过于详尽,以免被误解成为在炫耀自己的幸福。
列霓裳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原以为他知道我回来的消息,会主动找我叙旧,没想到等了几日也不见人,所以只好自己过来了,夫人不会见怪吧?”
林婉连连摇头:“怎么会,他今早出门的时候,也说想约你见面,没想到你就过来了,刚好错过了。”
“是啊,可不就是错过了。”列霓裳淡淡重复了一遍,复又一笑:“不过也无妨,要见的人终究是会见面的。能遇到夫人你,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我跟董翼是十几年前的故人,今天见到你也觉得很荣幸,不知道夫人肯不肯赏脸去舍下一聚?”
林婉道:“现在?那我打个电话给董翼,催他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过去吧。”
列霓裳微微一笑,将身子往前一顿,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不如让他晚点来,女人总是有些私房话要讲的。”
她的手指凉得像冰,让林婉心中一凛,正待拒绝,列霓裳又叹气道:“要做董翼的妻子可不容易,难道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我现在只是一介废人,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
林婉想了想:“有话在这里也可以说的。”
列霓裳冷冷看她一眼:“在你和他的爱巢里,我实在没有心情多说什么。”
林婉被她眼神刺到,一咬牙:“好,我去你那里,走吧!”
列霓裳的居所是离雁城二十公里外的一栋别墅,紧邻江边,绿树环绕下,江水如碧,别墅与山崖江水融为一体,十分美丽。
列霓裳招待林婉在客厅坐下来,伸了个懒腰:“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在些,这里是我小时候的住处,这些年窝在屋里已成习惯,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去陌生地了。”
林婉心中恻然,一个女子在经历了大变之后,便将自己隐蔽起来独自舔伤口,那份孤独、寂寞只怕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吧?
她轻轻说道:“列女士,你和董翼的事情,他已经全部告诉了我,对你,我们两个都心怀歉意,不知道怎样弥补你才好。”
列霓裳道:“是么?他都告诉你了?”
“嗯。”
列霓裳微微叹息一声,将目光望向窗外的滔滔江水:“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若要认真想起来,又像是在昨天,这些年,支持我的也不过就是这些回忆了。”
她看林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头低了下去,她本是个清秀标致的人,这种文雅举动做出来让林婉心中都不由得一动。
“让你见笑了,可是这么多年里,我还真是寂寞,都没人陪我好好聊天,听我说说心里的事,只是我说话啰嗦,你也愿意听么?”
林婉点头道:“只要你肯说,我当然想听。”
列霓裳温和笑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她又发了一会呆,慢慢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比你认识他的时候还小,很不懂事,但是因为家里管教得严,所以总是想偷跑出来玩,然后有一次就遇上了他。我家里那些世交们的孩子一个个都像我的父辈,斯文有理、出口成章,我那时候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那个样,从没想过竟然还有会有董翼那样的男人。他出生成长的环境与我截然不同,按理说我们两个实在不应该有什么交集,可我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就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到今天我都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跟他相逢的情景……”
她抬眼看了下林婉,又说道:“我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年轻时自己做错了事,自己就需要承担不责任,只是我觉得这个责任,不应该由我一个人担下来,我与董翼,曾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什么过错,我们应该一人承担一半对不对?”
看林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那年,我怀了身孕去找董翼,我当时想得很清楚,如果他要我留下,那我从此就跟了他,哪怕再也过不上原来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愿意;如果他不收留我,我就走,今生今世都不出现在他面前。你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他说:霓裳,我是个男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你在火里我便在火里,你在水里我便在水里。说得是很好的,可是,我在火里的时候,他在哪里?我没有见到他!我从死神手里逃脱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见到他,可是我见到的是一纸休书!”
她的声调变得冷冽:“那个时候,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每天就是翻来覆去的想,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却这样狠心薄幸,想得头都炸了也想不出个结果--所以最后我决定这个公道我一定要给自己讨回来!”
林婉急了,语无伦次地说:“他不是存心的,我知道这个误会让你痛苦了很多年,可是他也一样不好过。当时你们家里起了火,他和柳二被抓了,他在外面那么辛苦,也是想你过得好一点。后来等他出来,你父母去找了他,逼着他签了离婚协议书,他去找过你的,真的,他去美国找你,只是找不到……你原谅他好不好?他一个人痛苦了十几年,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列霓裳微微一怔:“他去找过我么?”
林婉拼命点头,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是,他去找过你,但是你家里隐姓埋名藏起来,就是为了怕被他找着,他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不付责任的男人。”
“原来是这样。”列霓裳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多年困扰她的疑团突然一下解开来:“对呀!我也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对我,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连这点都看错了,那真的可以去死了。我父母一向反对我们在一起,又看着我为他寻死觅活,所以他们便暗中做了手脚,以为这样可以拆散我们。”
林婉大喜过望,一把拉住她:“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既然现在误会解除了,你不会再记恨他了对不对?我们把他叫来,你们两个冰释前嫌好不好。”
列霓裳点头微笑,愉快说道:“好啊。”
林婉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能如此轻易解决,心中一松,泪水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太好了太好了……”
列霓裳看了看她,抬手轻轻将她颊边泪水拭去,忽然道:“他来之前,你是不是要走了?”
林婉一呆:“我走去哪儿?你是想与他单独相处么?”
列霓裳悠悠说道:“既然我们的误会解除了,那你自然便该走了,我本是他的结发妻子,因为因缘际会分离了十几载,你却趁虚而入,难道现在还有脸留下来?”
林婉腾地跳了起来:“你让我离开董翼?”
列霓裳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不走,难道要我走?这些年,我为他尝遍世间千般苦楚,万种折磨,他如果肯一声不吭跟你离婚,再向我诚意磕头认错,那我就考虑原谅他,再与他重修旧好算了。”
林婉只觉得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哆嗦着拿手指着她的脸:“你……你……”
她明白列霓裳经过这些年的苦育,外表虽然依旧正常,思维方式却已经远异于常人,自己简直是掉进了她挖的陷阱里,心中恼怒无比,咬牙大声说道:“我绝不会离开他!他告诉过我,不论过去、将来只爱我一个,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是我不能因为你受的苦就放弃自己的幸福,董翼也不是一份用来致歉的礼物,说转手就可以转手!你失去了一个孩子,会心痛,我也失去了一个,难道我就不心痛?跃然他还在我肚子里,但如果不是你,7个月以后,他就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叫我妈妈!如果你需要经济上的补偿,我们可以把凌翼赔给你,如果你怕以后的生活孤单寂寞,我们也可以照料你的下半生,但是我们决不能分开!”
列霓裳将脸一沉:“那就是谈不拢了?”
“我死都不会和他分开!”
列霓裳冷冷说道:“那你就去死吧!”她迅速一抬手将轮椅扶手上的盖子掀开,从里面掏出一把乌黑的小手枪将枪口对准了林婉。
林婉先是一愣,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真枪,也是第一次被人用枪口指住,心中陡然一惊,然后她突然发了疯,那种潜伏在心里傻头傻脑的勇气一下串了上来,她跳着脚尖哭叫:“你杀了我好了,杀了我,我也不跟他分开!”
列霓裳面色诡异,将话语一字字从齿缝迸出来:“你以为我不敢?”
她手指一动,咔嚓一歨声将保险栓拉了下来,场面已经完全失控,林婉心城发凉,只能咬牙等死,却听到角落处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主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扑到了她身上。
林婉被那人扑到地上,手肘狠狠撞到大理石地板,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而那枪声,也在同时响了。她只觉得身上的人剧烈一震,很快便有滚烫的鲜血滴在她的颈间,再定眼一看,开始止不住地尖叫:“唐进!”
伏在她身上的唐进,面色惨白如纸,乌黑的头发搭在额角上,肩头汩汩鲜血不停外涌。他勉力将身子撑起,回身对列霓裳说道:“表姐,你与董翼相识的时候,阿婉还只有十岁,她能懂什么?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为什么要迁怒于她?”
列霓裳脸色阴晴不定:“你也要为了这个丫头背叛我?”
唐进喘息着说:“如果不是你们一家人,我妈早死了,我也没有今天!我不会背叛你,但是也绝不允许你伤害她……至于董翼到底在你们之间怎样抉择,你交给他自己来做决定!”
列霓裳偏头想了想,又笑起来:“好!我就让他自己选!我倒要看看,那个拜关二爷的男人,是选情还是义!”
她冷眼看一下唐进:“你的伤在肩膀上,死不了,要活命的话就赶快自己去看医生!别以为我离了你不行,你以为自己当时想带她偷跑的事我不知道么?”
她击了下掌,客厅的门打开,进来两名黑衣人,列霓裳对他们吩咐道:“把这女的给我绑起来!”
  趁那两人尚未靠近,唐进循序附到林婉耳边说道:“你不必怕,我刚刚已经打电话给董翼让他过来,他会来救你的。”
  林婉看着他肩头上的血一滴滴往下落,很快便染透了身上的白衫,她打了个寒战:“你为什么要他来?你想害死他么?列霓裳是疯的,她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杀了他!”
  唐进一阵猛咳:“她也是个可怜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最想杀的人其实是自己……”
  他的脸已经惨白得不成样子,却还在努力支撑,林婉哭道:“你别担心我啦,快走,快去看医生,不然你会死的。”
  “你安全了我就走……以后……永远都不回来……”
  列霓裳远远看着他们,脸上微显温柔之色,旋即又冷笑道:“原来也是一对好鸳鸯啊,唐进,既然你执意不肯走,那就留下来好了。”
  她做了个手势,一名黑衣人过来将林婉拖走,另外一个则朝唐进的后颈上一掌劈了下去。列霓裳看着倒在脚下一动不动的唐进,叹了口气,对那黑衣人说道:“别让他坏了我的事,你把他先关到楼上的房间里去……记得给他上些药,事情做完了,你们就拿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看着他们走了,列霓裳操纵轮椅到了露台的茶几边上,那里摆着一个精巧的化妆箱,还是她做姑娘时用的,这次回来发现竟然还安静地躺在她昔日卧房的抽屉里,没有什么改变。她慢慢打开,开始对着镜子细细描眉梳妆,曾经这镜子里的脸,面若芙蓉眉若柳,有着浓密的长发和柔滑的肌肤;曾经这镜里的人,也是个温柔美貌的好女仔。
  “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董翼!”她忽然抬起手,将手中一管口红重重往镜面上划了过去。
  半小时以后,董翼终于赶到了列霓裳的别墅,一路上他急怒交加,面色都发了白,简直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过来。这栋别墅,列霓裳十多年前带他来过,他记性一向很好,没有花费什么周折就找到地方。
  下了车,他站在雕花的铁门外按响门铃。这栋宅子建得早,不像现今的别墅有许多电子防盗系统,靠的完全是厚重铁门以及高瓦青砖,他按了门铃后,听得咔哒一响,有声音从扩音器后面传了出来:“你来了?”
  虽然通过音频传送的声音有些许失真,董翼还是马上听了出来:“霓裳?”
  那边沉默片刻,列霓裳轻轻说道:“你还记得我呢。”
  董翼听她声音,还是如往昔一般轻柔婉转,心情起伏跌宕,又觉凄然无比,他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最终说道:“霓裳,是我对不起你。”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冬天站在湖边看风景的人,心中有一种瑟瑟的荒凉,本来的千言万语,在经历了十几载寒暑后,到了这一刻,最能表达心情的也无非是对不起三个字,一切都已经成了无法挽回的物是人非。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叹息:“这时候说对不起,也是枉然了。为什么人总是在事后才明白自己的错,事情发生的时候,有那样多的人指点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可是不管他们说得多有道理,我也觉得自己走投无路。阿翼,这是不是就是孽缘?”
  董翼轻声说:“我做错的事情,一定会补偿给你,凌翼我就此放手,当作是赔偿送给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当亲人,照顾一辈子。”
  “照顾我一辈子?你打算用什么样的身份照顾我一辈子?我们两个无论从法律和世俗的关系来看,已经是再也没有任何一点瓜葛了,你如果要照顾我一辈子,你现在的妻子该放到哪里呢?”
  董翼道:“林婉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不会介意,我知道你抓了她,霓裳,这事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她是无辜的,你不能伤害她!”
  列霓裳凄厉地说道:“她无辜?难道我不无辜么?你要不要看一下我衣服脱了以后的样子,你要不要看看我身上那些大面积丑陋的伤痕还有我已经开始萎缩的双腿?阿翼,身体上的痛我可以忍,因为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心理上的痛,我该怎么忍?当时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我才会被倒下来的柜子压倒,可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孩子烧死在我面前,我的心有多痛,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完全走了出去,过着幸福的生活,却把受伤害的我丢下来独自舔伤口,这样公平么?”
  董翼只觉得胃部一阵抽痛,声带像生了锈的发条,难以转动,他挣扎说道:“我不知道……霓裳,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拒绝你!”
  “用你的下半辈子吧,阿翼,用你生命的后三十年来补偿我!你跟林婉离婚,我们两个从此以后永远在一起。”
  董翼心中如波涛汹涌,他死死盯住面前的对讲机,咬牙道:“不行!”
  “你不是要补偿我么?连这么小的事情都不答应,还谈什么补偿?”
  “换一件,这个条件我做不到!一颗牙齿掉了,即算再长出新的,也不是原来那颗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那边终于悠悠说道:“好吧,既然这么为难,我也不勉强你。我知道你记性一向很好,说过的话,总是记得!你还记得当年跟我说过什么?你说:我在火里你在火里,我在水里你在水里,记得么?”
  “是!”
  “可惜当年我在火里的时候,没有看到你;那么如果今天我在水里,是不是能见到你呢?我很好奇,好奇你会不会再次食言。”她停了停,继续说:“董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婉刚刚从医院出来不久,实在应该好好卧床休息,可是这几天她好像操劳得很,恢复得不是很好。我的下身虽然瘫痪了,眼睛却还是不错,刚刚看到她的裙子后面好像已经有了斑斑血迹,现在她可能是累坏了,正躺在我家游泳池的边上,也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晕了过去,只怕一不留神就会滚下去。至于我,因为上次火灾吸入了大量烟尘,据医生讲,肺部已经千疮百孔,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说如果我们两个人同时掉下我家的游泳池会怎么样?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游泳池的水我觉得太热了,所以让人放进了许多冰块,也不知道在这么冷的水里,是一个昏迷的刚小产的人熬得久,还是一个下身瘫痪被绑在轮椅上的人熬得久。真刺激,对不对?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吧?”
  董翼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兜头涌了上来,怒吼一声,重重一脚朝铁门踢了过去:“列霓裳,你疯了!”
  列霓裳轻笑一声:“阿翼,不如省省力气吧,我不按键,这张门是不会开的。待会门开了以后,你用最快的速度跑进来,游泳池的位置你知道,怎么样也要3-4分站。一个人缺氧6分站,就会有生命危险,8分站以上,就算救活过来,大脑也将受到永久的伤害。我家的泳池,按奥运标准建成,长度50米,你的时间只够救一个!你放心,我这人公平得很,保证与你的林婉同时掉到水里,谁都不会吃亏!记住!进门的左边是我,右边是她,你只能救一个!我看你救哪个!”
  话音刚落,大门便咔哒一声缓缓打开,董翼没有时间思考,发了狂似的冲了进去。
  泳池边上的列霓裳慢慢讲轮椅转到桌边,喝了一口香槟酒,气泡在透明杯子里像珍珠一样上升,再随手打开音响遥控器,马上有一把悠扬哀伤的英文歌声传来:当我五岁,他六岁,两小无猜,骑木马。他传黑衣,我穿白,骑马打仗,总他赢。砰、砰,他开枪打我,砰、砰,我应声落马,砰、砰,可怕的枪声,砰、砰,爱人打中我。
  她微微一笑,身子早已用轮椅上的保险带扣好,再将手中拴着林婉的长绳一拉,用力往前一顷,果然两个人同时掉入冰冷的水中。
  时值深秋,大部分人已经穿上厚厚毛衣,水温冰寒刺骨,列霓裳身体极弱,甫一入水便已经觉得支撑不住。她一生倨傲,此时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微微眩晕,下身是没有知觉的,心,早在看到那张离婚协议书后也没了知觉,已经没了感觉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知道,他,是不会来救她的,不论是火里还是水里,他都不会来到她的身边。是她自己沉迷在自己编织的美好爱情故事里,这个故事,最终将用自己的死亡来中介,董翼就算再爱其他女人,她也要让自己成为他心口上永不磨灭的伤痕。以后他的生活,无论是怎样的幸福快乐,只要忆起她,都将缄默无言,既然他不再爱她,那么就让他永远记住她,愧疚于她,这也算是个至好结局了。
  下沉到清透的水里,她忽然想到多年前,那天她偷偷跟好友溜出去玩,结果在溜冰场里被几个小混混戏弄,小混混们先是不停使阴招让她跌倒,后来竟有人开始动手动脚起来。那时她年纪还小,认识的男子都是斯文守礼的好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几乎要哭出来。然后就有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大喝一声,挺身而出,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些混混解决掉,走到她面前,她仰头望着他,场内灯光绚烂无比,铺天盖地地洒在他身上,映得他的一张脸明亮动人,他冲她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和颊边的浅浅酒窝:“嗨,你没事吧?”
  叛逆不羁少年的微笑对养在深闺的少女自古以来都有莫大的杀伤力,那一刻她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从此踏入情障,再也没有清醒过。
  既然这样,那就从此不要再醒来吧,刚刚在可视对讲机后她已经看到了他,她贪婪地注视着他,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容貌改变不大,只是眉梢眼角处,有风霜微染,却依然还是英俊挺拔。能再见他一次,让他留下永不磨灭的伤,那么一切都值得了!
  就在列霓裳放弃一切求生欲望之时,突然听到上层水面传来一阵泼刺之声,一条黑影用快得像闪电似的速度分开水面朝她扑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明白状况,那人已经循序摸索到轮椅上保险带的弹簧,叮一声解开,然后夹着她钻了出来。
  哗啦一声,她已经重新见到了光亮,董翼迅速连拖带拽地把她拖了上来,见她咳出两口水,神智却还清醒,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又要跳下去。列霓裳瞪视他的背影,猛然将牙一咬,把别在裙子背后的手枪掏了出来。
  董翼听到响声,回头一看正见她将枪抵到自己胸口上,他想都不想,回手一掌将列霓裳劈倒在地,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将那把枪抢了过来。
  “别在我面前玩枪!”他狠狠说道,列霓裳倒在地上无法动弹,面孔上火辣辣地痛着,眼睁睁看着他一手罩下,紧紧箍住了自己的咽喉。
  他的眼神那么凶狠,她几乎以为他要掐死她,但是他看着她,将手中枪轻轻一掂,冷冷说道:“很好,还有几发子弹,这一枪算是我给你的定金。”
  砰一声清脆枪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董翼已经飞快将枪落下保险栓,朝自己的膝盖上扣动扳机,他一下子单腿跪倒地上,温热的血四散飞溅,溅了列霓裳一脸,她喘息着看着他,全身都在不停地抖。
  董翼面色惨白,却依然镇定:“这枪我收着,她如果死了,我下一枪就射穿自己的心脏,两条命赔给你,你什么都够了;如果她没死,我再打断自己另一条腿,也不算负你!”
  列霓裳强撑身子坐起,刚要开口,他已经像箭一般再次插入了水池之中。
  列霓裳趴在地上,匍匐着慢慢向前爬,他的血与冰冷的水混杂在一起,在泳池白色的地砖上拖出了一道长二触目的印子,她颤抖地伸着手,沿着那条印记一路爬了过去。
  “阿翼……阿翼……”列霓裳放声尖叫起来。
  董翼用尽全身力气王泳池另一边游去,池水冰冷刺骨,他感觉到自己右腿上的伤正剧烈疼痛,血汩汩地向外涌着,身上的热量与气力正随着那些血一起在往外流逝。他入水匆忙,根本来不及除下身上的外衣和鞋子,现在这些赘物都变得有一吨那么重,拖住他的动作,让他划动的每一下都艰难无比。
  他觉得肺部开始缺氧,却没时间换气,林婉就在前面,她刚刚流产,现在就泡在冰冷的水里,她如果死了,他该怎么办?没有她的世界,生存下来还有什么意义?无论有多难,他都必须去救她!
  前方突然传来的入水声让他猛然抬头,一个穿白衣的男子也跃入了水中,顿时水花四溅,那男子很快钻出水面,手中抱着已经知觉的林婉。
  他远远冲着董翼嚷了一句什么,董翼只觉得心情一松,四肢顿时如同被灌了铅,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来,他挣扎了一下,继而便慢慢沉了下去。
  水,慢慢没过他的头、脸、身体……面前的水珠闪出星星般的光芒,像极了林婉的眼睛……
  诺大的游泳池里持续地回荡着那支歌,凄婉好听的女声不停地唱着:音乐响起,人们唱,教堂钟声为我响。不知为何,他离去,至今依然,为他泣,不曾对我,说再见,甚至不愿,撒个慌。砰、砰,我开枪将他击落,砰、砰,他应声落马,砰砰,可怕的枪声,砰、砰,我打中了我的爱人……



尾声

雁城前几年都是暖冬,今年却出奇的冷,林婉从车里钻出来,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色,觉得跟初识董翼那年有些相像,那年也是在十二月左右就开始了下雪的迹象。
车里暖气足,一脚踏出来只觉得寒风凛冽,她赶忙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路小跑进了医院。医院永远都是那种无论外面什么天气都依旧人多熙攘的地方,她三步两步跑到住院楼的单间病房外,推门走了进去。
董翼合着双目静静躺在病床上,头发比平时长了些,面容有些清减,却很安详,对外面的声响没有太多反应。
林婉一边把大衣脱下来一边叹气:“起来了起来了,不要睡了。。”
见他静静的,她伸出冰凉的指尖在他脖子上镇了镇:“外面快下雪了你还睡!再睡,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她似乎有些着急:“喂,我被人欺负啦!”
董翼的眼帘微微颤动一下,终于缓缓睁开双眼,无奈说道:“太太,我在养病呢,你天天这么吵,我怎么休息啊?这回又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林婉扁着嘴说:“跟刘氏合作生意,简直不是人做的事,我搞不定了!老公,你如果好得差不多了,就快点出院好不好?”
董翼横了她一眼,把头扭过去:“我早说了不要你去找刘氏,凌翼的事我可以想办法,现在知道麻烦了吧?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解决,别想撂挑子,我是不会管的。没见过你这么做老婆的,竟然逼着老公快点出院!”
林婉委屈极了,不管他愿不愿意,就直接把病床给摇了起来:“那当时你昏在床上,所有人都慌了手脚,银行一听消息不对马上跑来催以前的贷款,新项目等着投钱,你让我怎么办?我只恨不得比你晕得更久一点,眼不见为净,当时不找刘氏我找谁啊?我跟你讲,如果不是我认识刘之牧的太太,还解决不了这个危机呢。”
董翼着了:“那好啊,反正我已经授权给你代替我执行公司业务了,现在人家都叫你林总,多神气啊,有什么可埋怨的。而且你不是把苏可也威逼利诱地骗过来了么?有她在出主意,还不够?再说刘氏投了那么多钱,刘之牧总不可能坐视不理吧?”
林婉像条小狗似的爬在床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刘之牧比你还过分,你总还有个理由说是养伤没办法顾及生意,他就干脆说这事是他太太一手闹的,他不会管,只认给钱,亏了主扣他太太的零花钱。他太太方静言没办法跑来跟我一起做新项目,做着做着昨天突然对我说原以为世界上最难的事是猜他老公的心事,现在才知道最难的是在一块空地上平白建房子,我当时还不明白她的意思呢,结果到了晚上她就打电话过来说她以后不来了,后面的事还是由她老公来管。”
“既然她把她老公说动了,你还操什么心?刘之牧难道这点能耐都没有?”
林婉听他这么一问,眼眶马上红了,下午在办公室已经擦过一次的眼泪又开始滴溜溜地转:“他欺负我!”
董翼吓了一跳:“怎么了?他怎么欺负你了?”
林婉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昨天在医院陪你的时候,他突然打了电话过来,说新项目以后他来接手,让我马上把项目企划给他看,那时候已经晚了,我想着大家下班了就没找人帮忙,自己回去整理了一份给他。”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跟董翼强调:“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做一份完整的企划,一直做到今早四点,四点啊!才做好发过去给他,你看我的眼睛,跟个熊猫一样。”
“然后呢?”
“然后,他下午回了个邮件给我。”林婉带着哭哭啼啼的声音准备念手中的稿纸。董翼说:“你还把人家的回信都打印出来了?太夸张了吧?大概意思告诉我就行了。”
林婉恨恨说道:“我才不呢,我要让你看看你不在的时候人家是怎么欺负我的,还要把这封耻辱的信作为我以后的励志工具!”
她捏着声音念道:“林总,首先我要恭喜你,因为我相信这是你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一份企划书;其次我要恭喜凌翼,因为在一个能做出这样企划书的人的领导下,它竟然还没有倒闭,实在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第三,我要恭喜董兄,娶到一个这样逻辑思维紊乱的人做妻子,还爱若珍宝,实在难能可贵。最后,请最迟于后日交给我一份我能看懂的企划书,谢谢!顺祝商祺!刘之牧。”
董翼听她念完,面色也沉了,将身边床板一拍:“这人吃什么长大,说话怎么这么刻薄!你马上去把企划部、公关部和营销部的老大叫来医院开会,我就不信了,我们凌翼还给人踩到头上去了!”
林婉马上眉开眼笑:“那你是肯重出江湖了,太好了,我算是可以从良了。”
董翼被她哽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从良?你读过书没有?这种形容词能随便用的么?真是怨不得别人说,还真是一点逻辑思维能力都没有。”
林婉洋洋自得地说:“没逻辑就没逻辑,有什么了不起的!起码我身强体壮,你看看这次,我恢复得多快,才三、四天就能下床走动了。而且当我面临生存危机的时候,反应那叫一个迅速,虽然当时我没了知觉又被绳子绑着,可是给冷水一激,马上就醒了,一发觉自己身子给绑着了,我也没发慌,马上就用脚蹬水,不停上来换气,要不我早挂了。”
董翼不太相信她的吹嘘:“唐进不是说是从水池底下把你给捞上来的么?还有,为什么你每重复一次都能加些料进去?”
林婉讪讪回答:“那个……后来不是体力不支了么……”
她看着董翼脸上微微露出鄙视地神情,连忙嬉皮笑脸地说:“反正苏可听我说完以后,说我一点都不像个娇生惯养的淑女,跟匹马似的,特别耐操!”
董翼脸都黑了:“那个苏可,讲话像女流氓一样,你看看你交的朋友!”
林婉撇了撇嘴:“我的朋友怎么了?苏可挺好的,给我拉到凌翼来天天加班,法国也去不了,她现在急得要命,跟我说她的生日愿望、圣诞愿望、新年愿望统统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你好了她才能去法国,二十七岁的人了,眼看着人老珠黄,再晚一点,估计欧洲的蓝眼睛帅哥是勾引不上了。多好的姑娘啊,那个不喜欢她的男人眼睛肯定长歪了!人家那么仗义,比你那个什么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好多了。”
“谁?柳二?”
“可不就是,你昏迷的时候她过来看你,你知道他出来跟我说什么?没关系,伤在腿上,无妨,死不了!都老胳膊老腿了,还动什么枪啊,以为自己还年轻那阵啊?我当时都快气死了,你说有这么安慰病人家属的么?”
董翼说:“那有什么,很正常啊,他如果受了伤没大碍,我也会这么说。”
林婉看了他一眼,悻悻说道:“男人的友谊果然和女人是不同的。”
董翼看看自己的腿,忽然叹了口气:“我这次是一把年纪在阴沟里翻了船,说出去也真丢人,囡囡……”
“呃?”
“医生跟我说了,碎骨虽然取了出来,但是因为当时流血多,又感染了水里的细菌,所以第一次手术不是很理想,还要做第二次手术--以后我肯定跛了。”他正色道:“我早想跟你说,又不好怎么开口……你看我以后是个瘸子,走路会很难看,比你大十岁,离过一次婚,还有那么复杂的过去……”
“嗯。”
他再次叹了口气:“现在想起苏可当年的话还真是没说错,你要是没跟着我可能要快乐得多……如果对家里那边觉得不好交代,你想走,我是不会怪你的。”
林婉哦了一声,转身就走,董翼一把拉住她:“诶,你去哪?”
“倒水喝。”
董翼气恼道:“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去喝水?”
林婉瞧了他一眼,抓抓头发:“这也算正事?你明知道我哪里都不会去,只会围着你身边打转转,还故意这么说,假不假啊?”
她看他恼得连眉毛都竖起来,只好勉为其难地说:“好吧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慈大悲地回答你:林婉这辈子都要守在老董身边--免得那个已经老胳膊老腿的人,还拿枪到处砰砰乱开。”
董翼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过显然对她的回答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几分疑惑:“这台词怎么这么熟啊?”
林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发明的。”
他很快察觉出不对:“得了吧你,明明是你最爱看的那个动画片里的。”
林婉见骗他不过,索性嘻嘻笑着爬到床上去和他滚做一团,隔了一会儿,她低头轻轻说道:“你怕我走,我还怕你嫌弃我叫。医生说……我这次子宫受了损伤,以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宝宝了。”
董翼说:“急什么,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有几个女人生不出孩子的?不行就做人工受精呗。再不行,去领养一个,我嫂子那里就有两个,你喜欢老大还是老二?”
“我是怕你介意,男人,总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传承事业。”
董翼有些感伤:“我年轻那阵,做了不少不靠谱的事,和柳二一起混时也伤过不少人,可能这就是因果报应吧,只是委屈你了……”
林婉连忙转过身去一把搂着他的脖子:“知道我委屈以后就要加倍对我好!”
“嗯……”董翼爱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他们……今天走了?”
林婉把头埋到他肩膀上:“还以为你能忍住不问呢,嗯,下午的飞机。你放心吧,唐进说他会好好照顾她的,他们从此都不再回来了。”
董翼沉默了一阵:“囡囡,那个时候我先去救她才来救你,你会往心里去么?”
林婉想了想:“说实话,刚开始是有些不舒服,不过后来也觉得没什么。最重要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不会为了对她的负疚而独自一个人活下去;但是如果她死了,你再怎么内疚,也会陪着我,直到老,这么一想,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一心求死,我却是用了所有的力气要活下来,跟这样的可怜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董翼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只是不住叹气。
林婉又道:“她肺不好,又呛了水,结果肺再次损伤,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我想去看她,被拒绝了,倒是后来她能起身了让唐进推着悄悄看了你一次--那时候你刚做完手术,麻醉没醒,她瞧了瞧你就走了,也没说什么。”
董翼说:“说真的,这次要不是唐进,我们还真危险了,他们姐弟两个……真是……哎……”
林婉微微笑了笑:“我倒是和唐进聊了一次,他也算不错了,肩上受了伤,还强撑着把我和你弄上来。其实他也挺无奈的,当年为了他妈妈爽约食言,心里一直对我内疚得很;后来,列家因为女儿受伤,又不想太张扬,所以想找个亲近的人照看她,把他们母子接去了美国。没想到去了那不久,他妈妈就生病,列家不但花了大钱给他妈妈治病,还供他念书,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就算联系上我,也是相对泪眼,不如等日后能自力更生了再来找我。他对列家的恩情无以为报,才帮着表姐一起来设计你,没想到世界又这么小,你的妻子刚好就是我……”
她说得很粗略,并没将与唐进详谈的事告诉董翼,唐进从小身体就弱又有伤在身,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毅力一直熬到救了她和董翼两人后才倒下。林婉恢复过后去看他,握着他冰冷的手那刹那,她忽然感觉自己抓住了永恒,曾经年少时的爱情,因为人情冷暖、世呈变迁已经面目全非,在她已经完全对他失望的时候,他却用生命证实了他是真正爱过她的。虽然这份爱情已经不可能重返,却将永远的保留下去,也不会再被玷污。
唐进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她,白皙手臂上吊着盐水瓶,淡蓝色的血管纤毫毕见,林婉看着他直发呆,这么秀美斯文的男子,怎么会在生死关头上有那样的勇气,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一枪?
他淡淡笑了笑,乌黑的眼睛还是像少年时一样明亮:“阿婉,我之所以帮表姐,除开为了报答她一家的恩情,还因为看到她那痛苦的样子,看到她不知怎么就让我想到你。你们其实很相像,都是那种爱上一个人,就会奋不顾身的女子,但是你比她幸运也比她聪明,你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放下,而她……却不明白。你放心吧,表姐不会再找董翼寻仇了,她那天看了他以后回来说,一个自己爱着的男人愿意用生命和鲜血来向她赎罪,她还能说什么呢?等恢复得稍好一点我们就走,列家的生意我会好好打理,她的下半辈子我也会悉心照顾。”
“我这次回来,知道肯定会再遇到你,其实当时我想得挺明白的,如果你还没嫁人,那我怎么下死劲也要把你追回来;但是如果你遇着了好人家,过着好日子,我也一定会祝福你……不管怎么样,当年都是我对不起你。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嫁给了董翼,当时我为难极了,真想带着你一走了之,什么都不再管了……阿婉,是我对不住你,你那段时间担惊受怕,宝宝也是间接地因为我没了……”
林婉低着头不吭气,过了许久终于眨了眨眼睛:“如果真觉得对不住我,就答应我一个请求好不好?”
“嗯!”
“什么都答应?”
“everything!”
“那好,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以后一定要幸福!唐进,我们每个人都要幸福,答应我好不好”
唐进秀长的凤目里有波光一闪,他顷下头,眼角旁的秀丽泪痣像极了情人不忍分别时落下的细小水珠,他的唇角微微弯起:“我答应你!”
林婉笑道:“拉勾哦,你这次可不能再食言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
他们两个伸出尾指,轻轻拉一拉,再翻转过来,将磊拇指对着按了个手印,然挜相视一笑,笑中又隐约有泪花闪动。
很多人的生命中总会有这么一段爱情,开始的时候,轰轰烈烈,美丽得如同蝴蝶的绚烂翅膀,到结束的时候,却无声无息,更或者更以难看收场。林婉想,我们能这样,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她靠在董翼身边直发呆,董翼推了推她:“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两个这次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可是让我们吃苦头的人心里也不好受,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这简单问题竟然让董翼微微一怔,说不上话来。
“世界上的事都是讲因果的,曾经做错的事情,十几年后来偿还,连本还利,几乎要了人的命。”林婉叹了口气:“老董,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现在,不能再做错事了,不然再过十几年,突然又要还一个什么债,那时大家都老了,哪还有这种精力承受啊?”
董翼轻轻嗯了一声,把她小小的手包到自己的掌心里:“囡囡,你长大了,说的话也越来越有道理了。”
林婉侧过身子抱住他,轻声说:“我知道啊,虽然我比别人长得慢一点,可是总是会长大的。你不是说自己会跛么,那我现在长大岂不是正好?以前我的天空都是你撑起来的,现在,我也可以给你撑起半边天下,那样,你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我不在乎你的腿怎么样,我在乎你的心,跛了就跛了呗,医生早跟我说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的腿受凉、不让你太累……而且,跛子不难看啊,挺性感的,真的……”
董翼只觉得心中一窒,翻身紧紧紧紧地抱住她,他活了三十多年,一直觉和自己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这片刻竟觉得喉头哽咽,泪水几乎都要流下来。
林婉却在这时突然煞风景地笑了起来,把头往他下巴上一顶:“对了,忘了告诉你个好玩的事,前几天早上我去公司,前台是个新来的小姑娘,她看我一边脱大衣一边打卡不方便,就说:林总,我帮你打吧。你知道我说什么吗?竟然跟你当年说的一模一样,冲口就回答:那可不行,这个卡还是得自己打。我后来去到办公室,坐在你的位置上,回想起以前的事,一直笑一直笑,那时候我多傻啊,被刘露露整得鼻表脸肿的,一边讨厌她把她画成个狐狸,一边又偷偷看她买什么牌子的包包,还去模仿她开会、讲电话时的语气、神态,我那时还跟你说,三年以后就要变成她那个样子,结果把你吓坏了。最搞笑就是今天再去公司,那个小姑娘竟然穿着跟我一样的长开司米大衣,只是颜色不同……”
“啊?你给员工加薪了?前台小姐都能买跟你一样的大衣了?”
“哪有啊,估计是拿自己攒的零花钱买的,和我当年的心情完全一样,花了两个月的薪水去买跟刘露露一样的包,结果付款的时候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换了一款,最后买了同一个牌子的。”
董翼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压抑笑意:“是啊,那时你跑去我家里给我拜年,我好心给你压岁钱,你却委屈得不得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你都不知道,我通共就包了两个包封,是准备给我两个小侄子的。结果那天毫不犹豫拿走了一个,过年那些小店铺又在了门,害我到处找商店买红包。”
“……”林婉悻悻说道:“太没诚意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好啦好啦,今年专门为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有多大?”
“像天那么大……”
“你说的哦……耍赖是小狗……”
“保证不赖,不然你要变成狗太太了……”
“啊呀,你拐弯骂我哪……”
屋内温暖如春,窗外的初雪却悄悄落下来,细细密密、纷纷扬扬,犹如漫天白色芦苇花,清凉、甜蜜、美丽,无声无息地罩住了有情人的天地。

----------完---------

  番外 美女林婉的幸福婚姻生活

  婚姻是人生的一场赌博,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赌博!这句话经常可以在街头巷尾的书档里摆着的各式书籍里看到,林婉深以为然,她觉得自己人生这场最重要的博彩是一出满堂红。连苏可都引用了这番话说她:“果然是会赌怕不会赌的,不会赌的怕乱赌的,你这种傻打傻闹的性子,倒是给你赢了个不错的老公。”
  到底在女人眼中什么样的老公才是优秀老公?关于这点林婉始终没想得太明白,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看人的眼光也不一样,哪里可能有什么好老公的公式定律,过日子就像穿鞋,不管外表光鲜亮丽与否,最终舒不舒服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比如她自己就觉得非常享受婚姻生活,随时都能在里面找到快乐,但董翼是不是和她同样乐在其中?林婉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事还有待商榷——她是从要孩子的问题上发现自己的老公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的全然信任她。几乎从新婚开始,她就在为孕育下一代做准备,但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董翼也不知是故意呢还是无意,总之是把防御措施做得固若金汤。
  到底是新婚,林婉脸皮尚薄,有些事情不好问得太明显,只好求助于苏可,苏可说:“那还不简单,你悄悄把避孕套戳几个洞呗。”
  林婉有些犹豫:“精子是他的诶,人家既然不愿意拿出来,这样巧取豪夺不太好吧?”
  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隔天到了周末,董翼的嫂子叫他们过去吃饭,林婉喜欢孩子,看到她那对可爱的儿子就扑了上去,宝贝宝贝叫个不停,还把口水揉了人家一脸,全然不管人家男孩子喜不喜欢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董翼大哥家里有两个孩子,大的董思浩八岁、小的董思瀚才五岁,思瀚是遗腹子,当年他妈妈生下他的时候正逢上董翼大哥去世,心中悲痛,导致早产,所以那孩子身体一直不好。
  董翼对待孩子的态度明显跟林婉有很大区别,他的两个小侄儿分外怕他,但是又特别喜欢他(明显比喜欢林婉要多),一边围着他不停打转转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林婉看得十分有趣,思浩今年已经念小学二年级,学习成绩不错,脑子也转得快。这会正嘀嘀咕咕跟董翼说:“叔叔,SOGO的玩具部有新玩具了。”
  董翼威严地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报纸,一幅不是很热络的神情,简单地哦了一声。
  思浩想了想,凑近一点:“有个机器人战车的玩具很好玩哦。”
  这回董翼抬了一下眼皮:“是么?”然后继续看报纸,还是不接腔。
  小男孩有些急了,围着他绕了个圈:“叔叔,我们一起去sogo看看那个玩具好不好?”
  董翼说:“不行啊,这几天没时间呢。”
  思浩低声地哦了一声,悻悻走开了
  林婉悄悄走过来说:“他是不是想要那个玩具啊?待会上街带他去买呗,你看他多失望啊。”
  董翼笑了笑,把食指比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思是好戏在后头。果然,过了大概五分钟,经过一番痛苦挣扎的思浩终于忍不住了,一鼓作气从房间里冲到董翼面前,扁着嘴说:“叔叔,我好喜欢那个玩具,妈妈不给买,你买一个给我啦。”
  董翼笑一声,把他一把抱起来扔到天上:“早说嘛,男子汉大丈夫想要什么东西就大声说出来,你要十个我都买给你,那么扭扭捏捏干吗?又不是娘们!还给我拐着弯子耍小心眼呢,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林婉不太赞同这种教育方式,看得直摇头:“你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还故意整他,怎么这样对待小孩啊,太坏了。”
  董翼说:“我是在教男人,不是教小孩。”
  “他才多大啊,就算是男人也还是个小男人呢,你别把对成熟男人的那一套放在小孩身上好不好?”
  一向对自己教育方式非常满意的董翼没有得到妻子的肯定,有些郁闷,于是讪讪说道:“那你教给我看看。”
  吃完晚饭,他们两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商场,大嫂追出来叮嘱:“林婉啊,你们别给他们买太贵的东西,老大最不爱惜,几百块一个的玩具玩两天就扔一边了;还有小的那个,千万别给他乱吃东西,他肠胃不行,一吃错就拉肚子。”
  林婉答应着说:“我知道啦。”
  周末的交通塞得一塌糊涂,车几乎是一步一挪,因为男孩们天生对车的喜爱,林婉被迫把自己副驾驶的座位让出来,让两个孩子扣好安全带挤在一起坐了。
  董翼嘿嘿笑着说:“我小时候也特别崇拜开车的,最大梦想就是做司机。”
  五岁的思瀚毫不犹豫地说:“我也要做司机,可以开很大很大的车的那种!”
  董翼想了想:“哪种?哦,货柜车,好啊,有理想,简直跟你叔一样。”
  林婉无语了。
  到了商场,董翼果然二话不说就给老大买了新玩具,接着又和林婉牵着他们去逛超市。林婉说:“大嫂不是说不让给他买么?”
  董翼哎了一声:“小孩子家哪个不喜欢这种东西,我小的时候家里没钱,天天只能在儿童商店门口看,不知道有多惨,我可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过我那种日子。”
  思浩人小鬼大,听到林婉竟然想夺走自己心仪已久的玩具,有些急了:“婶婶最坏了。”
  林婉一片好心却得到这样的评价,简直变成狼外婆,脸都黑了,气呼呼地瞪了董翼一眼,牵着思瀚的手走到前头去了。她带着他转了几圈,怕他走太多路会累,在超市里拿了个推车,把他抱上去放到专门的儿童围栏里坐好,然后推着走。
  林婉把车子一直推到冷鲜柜那块,打算买些海鲜带回去,谁知思瀚开始不安分了。扒着车子边缘,指着一只冰柜问林婉:“婶婶,那是什么啊?”
  林婉定睛一看,暗叫糟糕,小子怎么眼睛这么尖,一下就发现了冰激凌,她打了个哈哈,就想把车子推走。思瀚急了,一把揪着冰柜不肯走:“婶婶,婶婶,这是什么嘛。”
  思瀚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消化不好,他妈妈对他的饮食总是特别小心,今年已经五岁了,竟然从没吃过冰激凌,巧克力也是极少有机会吃到。可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他虽然没吃过冰激凌,但是能从哥哥嘴里和电视上知道那是个好东西,因此馋得不得了。不过他也很聪明,知道明着要的话,肯定大人不会给买,因此也和哥哥一样拐着弯的问。
  林婉心里暗暗叫糟,可是她明白今天如果没有个合理的解释只怕是走不了,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望向董翼,谁知董翼牵着思浩的手,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林婉暗暗恼火,她想了想,咬着牙说道:“那个是……洗衣粉……”
  孩子愣了:“洗衣粉?”
  “恩。”林婉索性把他抱起来,抱到冷柜上方指给他看:“你看,一桶一桶的哦,你妈妈用的洗衣粉不就是这样的嘛。”
  “可是……”
  “对了,你看上面这三个字……”她指着冰激凌三个字对小朋友说:“跟我念,洗衣粉,是吧?刚好三个字。”
  说完以后,林婉长长舒了口气,又把他塞回推车里:“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啦。”
  可怜的思瀚一下就被推到老远,还在兀自委屈地说:“婶婶,我想吃洗衣粉……”
  林婉抹了把冷汗,装着没听见。
  回家的路上,董翼忍不住嘲讽她:“还说我的教育方式差,你自己呢?冰激凌变洗衣粉,这不明摆着欺骗人家幼小的心灵嘛。”
  林婉振振有词:“我这是善意的谎言。”
  “那你以前不是说,这世界除开黑就是白,没有灰色么?怎么又跑出个善意的谎言了?”
  她一下被噎住,憋了半天:“你怎么这么讨厌!”
  他们对谁的教育方式更好这个话题争论了半天也没结论,最后跑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叠关于儿童心理学、教育学的书籍,林婉指着那叠厚厚的书恨恨对董翼说道说道:“你给我认真仔细地看,不读透了,不给你做爸爸。”
  董翼微微一笑,一手把塑料袋里的书接过来,一手揽住她的肩膀:“我又不急,是你在急,我不知道多想先跟你好好过过二人世界的日子。再说了,你还小呢,自己还是个孩子,忽然就变成了人家老婆,这么快又要变成人妈妈的话,我还真担心你适应不了。孩子总是要的,不过缓一年再说吧,好不好?我们要把准备工作都做足了,对孩子才是好事啊。”
  夜色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林婉悄悄抬起头,瞟了他一眼,看见他乌黑眼睛里的笑意,脸突然就红了:“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要孩子?”
  他得意地说:“我什么不知道啊,我还知道如果我再不跟你聊这事,你一着急就要把避孕套戳破咯!哈哈!”
  林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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