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走出电视台大楼,扑面而来的冷风还是吹得我一个激灵。北京的严冬真是要命,严冬的深夜两点更是催命。我拉紧身上的羽绒服,踏着积雪艰难的往外走。我曾经因为摔跤而手臂骨折过,医生说,同样的伤口要是在骨折我的右手就废了。所以我痛恨雪天,尤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雪天。
电视台门口,昏黄的大街上空无人烟,只有路灯寂寞的亮着,有点“万径人踪灭”的味道。看样子必须走过这一段500米的路程,到前面干道上去打车了。电视台可以报销的票,所以我一直没有动力买车。可是看看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自己在雪地上艰难地爬行,再想到下午制片人赵卫穿着羊毛裙子潇洒地钻进她老公的奥迪车,我决定找她谈谈关于报销我自用车一部分费用的可能性。
一个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在心里已经把今天那个猪油房地产老总k了无数遍,虽然我没有这个功能。Y出了30万上我们的节目就自以为是上帝了,居然让我在会议室外面等了3个小时!采访的时候又是屁话连篇,以为自己做总理政府工作报告呢,剪起来费劲死了,15分钟的访谈节目居然用了两倍的时间!
终于等到了一辆空车。上车前我看了一下车号:京B1315。其实这种谨慎也只适用于抢劫什么的小罪犯。真的遇上变态司机把我拉到郊区先奸后杀,恐怕要等到一个星期以后老爹老妈联系不上我去报案才会有人注意。这就是单身的代价,这就是自由的代价。
上了车,一阵暖气猛地把我包围。这才注意到我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午夜的收音机里,一个女声幽怨的唱:“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在听着metro radio,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在听着metro radio……”不知道现在的广告人脑子是用什么做的,好好的电台形象推广曲做得跟琵琶女卖唱一样,充满了腐朽堕落的味道。
想到刚才采访的时候关了手机,一直忘记了开,不知道有没有人找我。开机,有8条短信,其中5条是广告。一条23:30分是扬扬:“有急事,速回复。”她一个无业游民能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一条22:06是钱夫人,我在网上的好朋友:“今天加班?没看见你上来。”再往前,17:35分。一看到那个号码,我翁的一声,只觉得全部血都涌到了脑子里。这个号码我曾经闭着眼睛都能在手机上拨出去。内容很简单:“我在北京。周末快乐!”
(一)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3点了。下车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的抬头看自己的窗户——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天天盼望着窗户里面能够再次出现灯光,可是没有,从来也没有……
在电视台工作就是有这点便利——我在这个中高档小区的这套小户型,因为给开发商老总作了个片子,所以用7.8折的价格拿到。大望路,北京的下一个中产阶级聚居区,正适合我这样狩猎的单身白领女性居住。我的房子在16楼,既可以看小区的园林,又可以看街景。一套66平米的小房子,因为有5米的层高,所以我在上面加盖了半层作为开放式卧室,楼下是客厅,工作台,简单的开放式厨房和小小的客卫。我的得意之作是把卫生间也全部搬到卧室里,没有任何隔断。不过在马桶上方装了强力的通风机。地面用白色的地毯,浴缸和坐便器旁边用原色的桑拿板铺地,不怕水。墙面用灰紫色印银灰色大朵玫瑰花的墙纸,家具是白色掐金丝的欧式风格。陈奇当年一进我的房门就迫不及待的将我扑到白色的地毯上,事后居然说是我的装修风格撩拨了他的情欲……
陈奇,陈奇……这样一个寂寞的午夜,他的一个短信又扰乱了我渐渐平静的生活。一年多以前,也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午夜,我游走于各个网络游戏室,练级,打装备,在网络上认老公,认哥哥,和各种不认识的人聊天,用这种方法填满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好让自己不去想他,不让那个“为什么”反复拷打我的灵魂。我用了半年时间才能够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我知道自己的表面平静并不稳定,但是我也知道时间可以解决一切。我必定会爱上另外一个人,那一份爱情可以让我把这个枷锁彻底卸下。我不着急,我把一切交给时间。
可是,他为什么,他凭什么又来打乱我的生活?
第一次见陈奇是在三年多以前。置地广场新开张,地上两层,地下两层的shopping mall,三层四层是餐饮和娱乐,在往上是置地的写字楼。听说广场三层的“月满楼”粤菜馆味道很不错,我们一般老同学相约在那里聚会。月满楼最好的包间在把角位置,正好可以看长安街和三环夜景,十分抢手。我提前两天预订了那个包间。
到了聚餐的那天,我临时赶片子。一出机房就收到扬扬的短信:快来,我们流落街头了。赶紧给她打电话,才知道餐厅说没有我们定的包间。我紧赶慢赶飞奔到月满楼,恶劣的交通助燃了我的怒火。找到餐厅前台,登记本上果然没有我的名字,而那间最好的包间预定人为“陈总”。我拿出手机,还好那个通话记录还在,赫然是月满楼的定座电话,通话时间为2分20秒。小姐表示再帮我问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对不起,齐小姐,是我们的失误。您确实定了包间,但是这间包间公司临时要用,能不能给您换个房间?今天的消费我们给您打7折。”
一帮饥肠辘辘的流浪汉不等我表示,立刻点头同意。小姐拿起步话机跟里面联系。我们一帮人在旁边瞎侃,打发时间。过了一会儿,小姐又走过来:“实在太不好意思了,齐小姐,今天晚上的包间已经订满,大堂也满了。”我的火蹭地一下上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小姐表示她也没办法。这算什么态度?我们一帮人在门口吵吵嚷嚷要经理出来。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冷着脸出来,还是一样的话,她也没办法。
这时候几个男人从外面过来。中年妇女立刻绽开花一样的笑容:“陈总,欢迎光临!”陈总?我看着那个女人的表情,这必定是抢我包间的混蛋!我大喝一声:“喂!你站住!”陈奇停下来,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我。中年妇女立刻打掩护:“陈总,这几个顾客闹事,我会处理的。”
我火大:“谁闹事?他的包间是我先订的,你们凭什么随便取消?既然是预订,就是承诺。如果不能承诺,就不应该推出这项服务!店大欺客么?”
陈奇看着中年妇女:“是她订的包间吗?”中年妇女赶紧解释:“公司打电话晚了,又指定要这一间。”“没关系,那我们换一间好了。”看样子这个人还是比较讲理的。中年妇女为难的摇头:“今天没有包间了,连大堂也满了,我们也没办法。”
陈奇想了想:“这样吧,阑珊阁挺大,你们加道屏风隔一下,我们两桌一起吧。”他转过身来问我:“你看这样行吗?”人家这样的态度,我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可以了。
那顿饭,我们这里猜拳敬酒好不热闹,屏风那边却几乎没有声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吃饭的。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此时的我,丝毫不知道里面这个人,将怎样的改变我的人生……
一夜无眠,我最终决定不回复他的短信。也许他有什么企图,但是我不能再给他一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星期六的早上,我脸色灰败的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小区里晨练的人们。空旷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女人的狂笑——这是我设定的手机铃声,几乎所有人都会被我吓一跳。我发现女人,如果在28岁依然单身,确实有变态的可能。拿过手机一看,是扬扬。难得她居然能够在早上7点钟醒着,看样子真是有事。
“宣宣,我要买房,你帮我找找开发商。”电话里的扬扬神清气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你中彩票了?上次见你还说没钱,逼我买单呢。”
“我要结婚了!”
我吓了一跳,身边人个个急急往婚姻里面奔去,然后就做起了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连我最后一个倒苦水的垃圾桶也有了出路?“谁那么倒霉?”
“别人介绍的。他是肿瘤医院的主任医生。”
“多大了?”我直奔问题的核心。从大学开始,我和扬扬之间就有一种很奇怪的竞争的情绪,谁也不愿意被对方压过一头。那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比她顺利。当年找到陈奇更是让她嫉妒的眼珠子发红。幸好后来没成,否则这朋友恐怕就没了。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能够找到全北京出了名的黑的肿瘤医院的医生。据说那里的大夫开宝马都是小意思。
“比我大7岁。”扬扬有些不自在,我也就识趣的不再追问是否离异了。“我们看中了一处房子,想问问你能不能找到人打折。”
“什么房子?”
“置地翡翠花园。”
置地?北京置地?我怎么可能不熟悉?
那一次吃饭事件以后不久,我们去置地采访。那是一个“合作”的片子,这类片子一般都会安排老总在电视机前讲话。这样的镜头其实效果并不好,但是很多赞助商对此非常痴迷。那天出镜本来安排的是北京公司的老总,没想到他临时有事,便安排了新任的副总陈奇接受采访。置地的策划部经理王洛川负责接待我们,他是陈奇的部下。
陈奇的办公室不大,但是非常布置的非常舒服,不象很多地产界的人喜欢追求气派或者另类。办公区域是蓝灰色的基调,会客区域是橙色的基调,配上无比舒服的大沙发和一套迷你音响。我们进去的时候,波切利天籁一般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流动。
我们看见对方,彼此都是一愣。陈奇先笑起来:“齐小姐,欢迎光临。”我微微有些尴尬。他并不接着打趣那天的遭遇,而是单刀直入的问我们采访意图。我松口气,大概解释了一下节目的内容和采访的目的。他想了一想:“这段采访要说的问题,你们节目中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再说一遍没有意义。我看,就不要这段采访了吧。”
王洛川有些不放心:“刘总特地要求有采访,说这样才突出公司形象。取消了不合适吧?”
陈奇犹豫了一下:“齐小姐,你能不能调整一下采访的内容?让我在节目中不是鹦鹉学舌,而是显得聪明一些?”
我忍俊不禁,拿出节目草稿来和他商量。他对于做节目相当有见解,意见相左的时候说服他并不容易。一个短短的采访做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使用的也就是两分钟不到。节目播出后,我给置地送拷贝带去。王洛川很客气的表示感谢,说节目刘总和陈总都觉得不错。
从置地广场出来站在路边打车,一辆奥迪停在我身边,车上人叫我:“齐小姐!”我低头一看,是陈奇。他从里面把门打开:“你去哪里?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打车很方便的。不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刚从外面回来,正好没事。上车吧。”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路上有些堵车,我们随便闲聊,居然发现都喜欢波切利,都喜欢肖邦,都喜欢基斯洛夫斯基,都喜欢爬山喜欢运动……其实我心里还有些小小的虚荣心作怪,没有告诉他金庸才是我的最爱。在一起之后,发现各自有一套金庸全集,两人互相取笑了半天。那个时候,我们还都努力维持着矜持高雅的形象。我偷眼看陈奇,他很高,很瘦,五官线条分明,目光锐利,不算帅,但是很有男人的气势。陈奇,这个名字已经听别人提起过很多次,我知道他是近几年业内窜升很快的青年翘楚。没想到现在居然那么近的坐在我身边,而且和我想谈甚欢。想起上次的偶遇,我忍不住嘴角带笑。
从来没有发现置地和电视台之间的距离居然这么短。到了电视台,我微笑着和他再见,心里有些淡淡的惆怅。陈奇叫住我:“齐小姐,这个周末我去打球,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球类是我的软肋,我从来只能发球不能接球。不过他的邀请让我心跳加速,决定硬着头皮上。我笑着答应,约好了星期六他来接我,我脚步轻快的走进了电视台……
打电话给王洛川约他出来吃饭。他是个大忙人,没想到居然很给面子,很痛快地答应了,约得晚上6点在赛特的福生阁见面。雪后的周末,地面更是寸步难行,积雪被来来往往的人踩硬实了,成为厚厚的黑冰。我特地穿上防滑的厚靴子。这种天气,如果不是为了帮杨扬谈折扣,我是打死也不会出门的。我和扬扬,其实是很铁的关系,我有什么麻烦,她随传随到,她有什么需要,我也竭尽全力。尽管如此,也不妨碍我们之间互相攀比,互相竞争……女人的友谊啊!
快到晚饭的点儿,打车一如既往的难。赶到赛特的时候已经是6:15。我最痛恨别人迟到,没想到自己在这样重要的约会场合失礼,不知道王洛川的脸色会不会不好看?走进福生阁,王洛川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翻看杂志,神态悠闲。我不禁松一口气。陈奇调任广州之后,王洛川也升职了,现在是置地北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他和陈奇关系不错,当年经常在一起玩儿。一年多没联系,他看上去胖了点儿——心宽体胖啊,置地今年在北京的成绩不错。
看见我过来,王洛川很绅士地过来接过我的大衣帮我拉开椅子。“齐宣,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行了吧,我这前20多年还没漂亮过。以后的岁月就看整容业的发展了。”
“赞美女士的容貌,是男人的义务。你吃什么?”“随便。我不忌口,对粤菜也没有研究。”
王洛川点了红酒和四菜一汤。我不喜欢喝酒,尤其和男人对饮,可是王洛川十分坚持。有求于人,自然没办法太性格,只好委屈自己。东拉西扯聊了半天,我正苦思如何把话题转到我希望的方向上,王洛川突然说:“陈奇在北京,我们昨天还一起喝酒了。”
我觉得心脏跳的要飞出来一样,表面上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噢。”心里一个小声音在呐喊:多说些,多说些!
“他在广东总公司那边发展得不错,可能最近会升职。不过他说他还是喜欢北京,想回来。”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两个人之间一时有些冷场。我心里不由得焦急——这样不死不活的谈话什么时候能够说到正题?干脆单刀直入算了:“其实我今天有事找你帮忙。”
“我猜到了。要不然你大记者不会突然想到我。说吧。”
我如释重负:“我一个朋友向买翡翠花园,你能不能给个折扣?”
“很铁的朋友?”“是。”
王洛川沉吟了半天:“现在公司的折扣控制得很严,一概要总经理亲自批。我只能帮你报上去试试。当然我会尽量给你争取。”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什么公司制度,他那么高的位置怎么可能手里没有这点自主权?下面公司的销售总监都至少有5个点。无非要我承他的情罢了。“那谢谢你了,有消息你给我电话?”
“好的。最近公司事情多,我会尽量快些。晚报上关于我们工地的那篇报道弄得我们很被动,这阵子尽忙这事了。”
这是对方开价了,我怎能不知?“我听说你们新开的那个高档公寓的设计挺有特色的,里面有很多高科技的含量,正好符合建设部对于住宅发展的新要求。我下期节目要做这个主题。你们有没有兴趣接受采访?”
王洛川微微一笑:“那正好。咱们两件事同时进行吧。”我知道,扬扬的折扣能有多少,关键就看我这个吹牛的片子能够拍得多么“客观”而又切中肯綮了。
(二)
吃完饭,王洛川要送我,我愉快地笑纳了。男人送女人,天经地义,更何况有车族一脚油门的事情,免却我跟人抢出租的辛苦。路上手机响,是家里的电话。“宣宣,你这个星期回不回家?”电话里是老爸的声音。
“有事吗?”
“辰辰过生日,你姐姐和姐夫明天中午回家吃饭。”
“糟糕,我把辰辰生日给忘记了。明天我一定回来。”
“好的。那你忙你的吧,我挂了。”
放下电话,我不禁有些惆怅。子女大了,父母其实很需要我们,却刻意的回避打扰我们的生活。本来我很喜欢回家,但是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每次回去妈妈总是用各种明示暗示催我交男朋友,让我总觉得愧对江东父老,渐渐的回去就少了。
回到家,照例打开电脑,焦点,新浪房产,搜狐社区,菠萝蜜……这几个是我每天必转的地方。msn一闪一闪的亮,钱夫人的头像亮了:“宝贝,你怎么才来?”
和阿钱认识是在搜狐房产社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只看过她一个背影的照片,很时尚很高挑的女孩子,一扫我对广东女子的偏见。从她的帖子我就觉得我俩是一丘之貉,刻意勾搭,终于上手。阿钱也喜欢房子,房子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抛开世俗的一切障碍,网络上的朋友反而比现实中的贴心,至少我不会嫉妒阿钱。
“刚刚见完帅哥。”
“金的?银的?带钻的?”
“名花有主的。”
“哇,太浪漫了!一定要随时报告动态!”她发给我一个巨大的红心。
“去洗!把你老公捐出来得了。”
“那我可舍不得。”
两个人臭贫半天,没来由地觉得心里轻松许多。
躺到床上,陈奇的模样又如影随形的浮现出来。我懊恼地翻身——怎么了?不是已经好好的了吗?怎么一个短信就闹得我这样魂不守舍?想到第一次约会之前的那个晚上,我也是激动得一个晚上没有睡好。那个时候,与其说是对陈奇的好感,不如说是年少轻狂的虚荣心作怪。有这样一个追求者,走到哪里都脸上有光吧?
那个星期六上午,我早早地起床梳洗,穿上前一天特地去商场买的既修身又休闲的运动服——我知道自己的脸蛋一般,但是对于身材还是有自信的。平时盘着的头发扎成一支马尾巴,配上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我仔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高,嘴唇有些苍白。我有些泄气——不是没见过美女什么样儿,自己只能算个丑小鸭。要不要抹点唇彩呢?我像个初恋的中学生,在自己的嘴上折腾了半个小时,最后觉得太做作,又擦得干干净净。正在那里一筹莫展,手机响,陈奇已经到了楼下。不管了,清汤挂面出场吧。
陈奇倒是很平常的装束,白色的T恤蓝色的休闲裤,正在外面接电话。看见我来了,指了指车里面,示意我上车。我坐进车里,心里有些别扭——他一定已经习惯女孩子们百般取悦他了吧?我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换换口味,未必真的对我有什么意思。既然这样,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就把这一天当成纯粹的休息放松好了。想通这一层,我莫名其妙的觉得轻松,自顾自打开他车上的CD挑选音乐。
陈奇上车,抱歉的一笑:“对不起,事情太多,跟接线员似的。”
我微笑摇头:“没关系,你不在我正好可以霸占你的CD,挑自己喜欢的音乐。”
“我在你也可以。喜欢听什么?”
“王……还是波切利吧。”我咬住舌头,生生把王菲两个字咽了回去。
我以为他说的打球是网球,保龄球什么的,没想到是高尔夫球。这还是我第一次进高尔夫球场,一望无垠的绿草地毯一样的往远处铺开,其间点缀着白色的沙坑和绿色的灌木丛,真是赏心悦目。难怪好多大款喜欢在这里谈生意。其实有钱的话,谈情说爱也很合适啊!我看了看身边的陈奇,微微有些脸红。
还以为是我们单独活动,没想到还有几个陈奇的同事。后来我知道,他们公司的中层都在热烈地学习高尔夫,原因很简单,置地集团的总裁魏伯伦喜欢这个。谁打得好,谁就有更多的机会接近总裁。陈奇得到魏伯伦的赏识,也是起源于球场。不过学着学着,好多人真的喜欢上了,没事就泡在球场上。陈奇便是其中一个。
我一直坚持,很多娱乐活动,比如打球,打牌,其实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行。陈奇打得不错,不过太过认真,一杆不理想,他就回去重新打。我总是按照好的那次成绩计算,他自己却坚持按照第一次的成绩计算,所以我们的结果总是不一样。陈奇笑我滑头,我笑他古板。
打完球,一帮人一起去吃饭。一天的相处下来,彼此都熟悉了很多。这些人,不光有置地的,还有其他地产公司的,都是一些业界精英,将来工作中可以用得上。我精神大振,跟这帮人着意周旋,反而把陈奇晾在一边。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表现太过,他因此觉得我不安分,将我pass掉?车子停到楼底下,我等了10秒钟,没有任何动静,车厢里空气尴尬得如同凝聚,空调的声音如同工厂里的鼓风机一样刺耳。我绝望地推开门,垂头丧气的跟他告别:“谢谢你,今天很开心。”
抬起眼,看到他一副很得意很好笑的表情:“我也是。”
我气往上涌——真的是自取其辱!人家拿你当个傻瓜逗儿乐呢!我脸色一冷,轻轻点头:“再见!”关上车门转身上楼。
“齐宣!”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转身,脸色僵硬地看着他。
他下车走到我面前:“明天你有安排吗?”
我盯着他,还没戏弄够吗?“我明天有事。”
“那么下周呢?”
“下周也不方便。”
“那以后再联系吧。”他并没有多纠缠,和我道了别,上车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比刚下车的时候更生气……
第二天一早,急急忙忙去燕莎outlets给外甥买了一套jaccadi的衣服,加上一套可以拼装的电动轨道火车,然后便往家赶。父母从政府衙门退休,正好赶上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在崇文门分了一套130平米的三居,也算国家补偿了他们一辈子的贡献了。到家的时候,姐姐一家已经到了。
一进家门我就知道上当了。客厅的沙发上,除了坐着应该坐的人——姐姐一家和老爸之外,还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不问可知,这个是给我预备的。我脸色一沉,僵硬地冲姐姐和姐夫点了点头,把礼物交给雀跃的辰辰,然后转身对爸爸说:“爸,我单位还有事情,你们慢慢坐,我先走了。”
爸爸一向宠我,看见我这样,有些为难地说:“你妈妈去买菜了,昨天就张罗着预备了。你好歹吃了饭再走吧。
“不行,赶片子,来不及了。”
“那让李勇送你吧。”姐姐站起来说道:“李勇是你姐夫公司的同事。”
“不用了。”
“让她走!”门口转来一个妈妈沉闷的声音,“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妈妈黑着脸走进门,放下菜篮子进了屋,砰地关上了房门。这下我反而不好走了。
垂头丧气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妈妈的哭声和姐姐的抚慰声。我心里不禁觉得内疚。家里人为了我的事没少操心。和陈奇分手以后的一年多里,我已经自愿不自愿的相了20多回亲。我固然觉得厌烦,想想父母何尝不觉得是负担?儿孙都是债啊!
我走进妈妈的房间,妈妈还在哪里抽泣,低声向姐姐历数着我的任性和劣迹。我装做没事人一样大模大样往床上一躺。妈妈一声惊叫:“快下去,你这脏衣服不换怎么就上床?”我嘿嘿笑,故意往妈妈被子上蹭。妈妈过来作势打我,这么一打岔,气也就消了。
“妈您给我准备什么好吃的了呀?”
“没有!西北风你喝不喝?”
“咱家这么困难了?”我故做惊骇,“喝,您虎口里省下来的我怎么能不喝?下一顿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姐姐吃地一笑:“咱妈就是偏心,吃你这一套。还不去厨房将功赎罪去?”
“不用不用,你好好给我在客厅坐着陪陪李勇就行了。这孩子我看过了,人品踏实,学历,工作,都能跟你般配。你别整天眼高手低的。再说,那些做生意的我看着就不牢靠!”妈妈说完,出门去厨房任劳任怨去了。
那一整天我就象木偶一样听人摆布,也没有什么兴致加入他们的谈话。爸爸,姐夫和李勇都是学工的,姐夫在一家大型挨踢企业做总工,李勇是他的部下。爸爸以前在信息产业部,和挨踢也沾边,几个人热火朝天讨论光纤入户的问题。我两眼无光的盯着电视。虽然干电视这一行,我自己从来不看。这种快餐文化产品根本就是糊弄大众的,浪费生命。吃完饭,辰辰闹着去外面玩儿,我一跃而起,自告奋勇带他去。妈妈立刻说:“外面路太滑,宣宣带着孩子我不放心。小李你跟他们一起去行吗?”李勇很爽快的答应了。我有些意外——这个人难道对我这么满意?
带着辰辰,三个人慢慢往东单公园走。辰辰才两岁多,走雪地还不是很稳,李勇干脆抱起他来,一会儿举着,一会儿骑着,一会儿跑着,把辰辰乐得直尖叫。我发现他是个很爱孩子的人。听说爱孩子的男人都是好男人。这一个,是吗?
陈奇对孩子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他告诉我,他第一次真的对我动心,是因为看到我爱孩子。他说我平时就是一只刺猬,一不小心伺候我就张开满身的刺。那一天,他发现我内心里柔软的那一面。
第一次见面以后,我郁闷了几天就将陈奇丢开了——这样的暗恋事件在我不丰富的情史中发生过多次,最后都是无疾而终,我这样平凡的女孩子,迟早会懂得老天给什么就接受什么。两个星期以后陈奇给我打电话,我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当时我正和扬扬在酒吧喝酒,背景嘈杂。我问了好几次:“请问哪位?”终于从他的怒吼声中分辨出“陈奇”两个字。那一刻,我除了欣喜,还有些得意——不是每个人对你的电话号码都过目不忘的。
我走到酒吧外面,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有什么事?”
“你在什么地方?那么吵?”他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和朋友喝酒呢。”他的不悦让我的心情更加轻快。
“周末有事吗?”
“目前还没有。”
“还有兴趣去打球吗?”
我沉吟了一下,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也许吧。不管怎么说,又好吃好玩儿的,去了再说。我给自己寻找了借口。“可以吧。”
“那么还是星期六上午见?”
“好的。”
挂了电话回到狐朋狗友之间。那天,我的言语分外幽默,我的笑声分外明朗。杨扬仔细的研究我半天,向众人宣布:“她走桃花运了,雌性荷尔蒙分泌旺盛,男同志们注意回避。”
众人狂笑……
从父母家离开已经是晚上十点,李勇送我。他开一辆1。8T的宝来,很合我的口味。路上,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我忍不住悄悄拿他和陈奇比较——两个人都很高。陈奇1.85,李勇可能有1.9。陈奇是棱角分明的脸,李勇却是圆圆的娃娃脸,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象高中生一样清纯。陈奇很聪明,他信奉言多必失,一般不多话,其实骨子里是个非常幽默的人,我们在一起总是谈不完的天。李勇看上去并不擅长表达,不过清华的高才生,智商肯定没问题。如果我从来没有爱上过陈奇,李勇好象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是,至少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我的心还容纳不下别人。
手机里的短信没舍得删除:“我在北京,周末快乐。”周末已经快过完了,我一点也不快乐。你呢?
(三)
新片子为了老友我可是下足了功夫,从几起房屋质量的纠纷引出建设部的新文件,倡导住宅建设采用高新科技。采访了建设部的有关领导,对未来建筑的发展做了趋势上的介绍,然后全面介绍了这次重点推广的几项新技术对于居住质量的改善,加入数字化的关于成本和效应的分析,让人理解高技术和高价格的内在关系。最后从施工技术的角度点出新技术的应用必须以雄厚的实力为依托,目前还只是几家大的开发商有能力率先使用,大面积的推广造福大众还需要较长的时间。整个片子里没有直接提到置地,但是在采访一线操作人员的时候几次采用了置地总工在现场的体会,镜头中也多次出现它的工地。虽然不点明,看的人都能够明白置地的这个新楼盘就是新技术的集合体。
片子出来,各方面都很满意,片子里接受采访的建设部邹司长已经是多次合作了,这次还特地打电话来表扬了我。和置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作了,陈奇走后我一直回避有关置地的选题。这次节目播出后楼盘筹备处的电话咨询量明显见长。为了把人情做足,我找到今日报同学,现任房地产版面责任编辑于建,把节目稿稍微改头换面又发了一遍。王洛川是个明白人,立刻打电话表示感谢。给扬扬的折扣是82折,皆大欢喜。几天以后,王洛川给我打电话,请我参加公司的年终答谢宴,我欣然接受,并且提出要两份请柬。
各个企业的年终宴会,其实就是红包会。10年前媒体没有那么多,每个记者的年终红包都相当可观。现在不同了,企业还是那么些,媒体却迅速扩张,僧多粥少,根据各人关系,平均一个人也就能够收到3,4份,而且有肥有瘦。置地这样的企业当然是大肥肉。另外一份请柬我给了于建。
宴会在中国大饭店举行。进门照例签到,每人一个纸袋一个信封。纸袋里的东西我不感兴趣,信封捏了一下,差不多2000,凑合吧。反正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样的年终聚会其实也是媒体同人的大联欢,一进门就听见张三李四地吆喝,一派过年的喜庆热闹景象。于建已经到了,招呼我去他旁边坐。同一桌上的,不是同学,就是同事,再不济也是面熟,少不了一番应酬。
刚刚坐定,有人拍一下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于建的上司,今日报副刊主编张少庚。我毕业之前在今日报新闻部实习,正好被分配到张少庚手下。张少庚那时侯还是个记者,对我非常照顾。新手上路,课堂上的东西和实践中衔接不起来,张少庚一直很耐心指点我。出门采访,有些人看我是实习生就少给一个红包,张少庚便会去替我要了来。最后分配的时候张少庚力荐我进今日报,只不过那时侯今日报还没有完全独立,实行商业化运作,有些不死不活的样子,电视台却正是风生水起,当然选择后者。没多久今日报改制成功,一下子发力成为全国注目的重要报纸,现在又在闹上市,竟然比电视台还红火些。工作几年,因为同在媒体,经常能够遇到,张少庚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老师样,没少关照我。在我心里,是非常感激尊敬他的。我赶紧站起来,招呼张少庚坐在旁边。
置地这次请客规格不低,广东总公司的集团副总裁马敬德也来了,代表集团感谢媒体支持,然后挨桌敬酒,可见对北京市场非常重视。到了我们这一桌,王洛川大概介绍了一下诸人,双方客套几句。敬完酒,我刚想坐下,马敬德突然拖着广东腔对我说:“齐小姐的片子做的不错啊,以后要多支持我们哪!”我赶紧奉上微笑,点头称是。“我们公司接下来有个策划的大行动,想请今日报和电视台支持,回头宴会结束张主编和齐小姐能不能稍微留步?”张少庚一点头:“没问题,马总的指示我们怎么能不听?”马敬德哈哈一笑,挪动着熊一样的身躯往后面一桌走去。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王洛川过来带我们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厅。小厅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有新闻社的,有电台都市频道的,有网络媒体的,彼此大致认识。众人落座,王洛川介绍了一下策划方案,原来是组织北京的业主和准业主代表参观置地在广东方面的楼盘,主要是参观广州和深圳几个高档盘。这次活动其实是针对京广两地的一次形象大宣传,邀请在座的几家北京媒体随行报导。除了我以外,其他几个在座的基本都是部门领导,当场拍板表示同意。我并不希望和置地有太多瓜葛,更何况去广州很有可能遇到陈奇。所以推脱向领导汇报后再说。马敬德一笑:“你们郑台长的夫人和我是老乡,我们两家经常走动。这次活动我已经跟他提过了,他很支持。齐小姐不必有顾虑。”
王洛川接下来就把活动资料发给了我们,从抽奖到成行,各个部分都已经有了相当详细的方案。看样子这次置地下了不少本钱,立志打好新年的第一仗了。“这次活动能否成功,关键就看在座各位的支持了,请各位能够派出手下爱将参加我们的活动。我们置地也会在今年继续支持在座各家媒体。”会议结束,每人有一份额外的礼物,宾主尽欢。
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我和李勇又见过几次面。李勇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他怕两个人气氛沉闷,就总是带我参加同事或者车会的活动,不是大聚餐,K歌,就是打球,滑雪什么的,倒也玩儿的开心。李勇喜欢打网球,当年是全校冠军,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国比赛。这样的高手陪我打球,也不知道是我苦命还是他苦命——他的每一个球我都接不着,满场疲于奔命地捡球。无奈,他只好从基本功教起。
跟着李勇学球的时候我经常会走神。陈奇迷高尔夫,一星期至少去球场报到三次。我视力不好,陈奇开球出去,我看着白色小球飞向天际,然后就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只听见旁边其他人拍手或者摇头,甚是无趣。为了培养我的兴趣,陈奇便教我打。我最喜欢陈奇在后面握着我的双手,帮助我找合适的击球角度。我的整个人陷在他的怀中,他的脸贴着我的脸,清爽的烟草味绕着我的鼻端,我经常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面,然后把唇送上去,迎上他的……总之,我们的教和学一直在原地踏步。
和陈奇的第二次约会仍然是在球场上,不过那次只有陈奇和我两个人。他并不是一个在女人面前很多话的男人,至少在我面前不是。在我的想象中,他这样见惯场面的人,应该很知道怎么调节气氛,知道怎么讨好女人。可是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间是我说他听。他是个很好的听众,态度和煦,保持适当的微笑和反馈,让人有兴致继续。有时候我也纳闷,我的话真的那么有意思吗?他找我,就是为了听我得不得的废话?
那天打完球时间还早,陈奇开车带着我随便兜风。我喜欢这种感觉——这个悠闲的时刻只属于车厢中的我们。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走到了何处的乡间,突然看到一大片熏衣草地,紫色的熏衣草正是怒放的季节,一望无际的种植园,如同梦幻中的紫色火焰。我惊呼一声,要陈奇停车。下了车,眼前的美景让我震惊。我深深呼吸,不知不觉间往地里走去。
“小心有蛇!”陈奇在后面喊。
我一声尖叫,往旁边跳开。游目四顾,什么也没看见。回头问陈奇:“蛇在哪里呀?”
陈奇大笑:“我是让你小心,可能有蛇。”
他这么一说,我不敢往里走,只在周围站着。旁边地里突然发出几声细若游丝的猫叫。我回头招呼陈奇:“这里有只小猫哎!”一边说,一边循着声音找过去。
“你别乱跑!”陈奇不放心,跟着过来。
叫声停止了,放眼望去,除了熏衣草还是熏衣草,哪里有小猫的影子?我有些发愣,怀疑刚才是自己幻听。
“走吧,什么也没有。”地里很难走,陈奇把手伸给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他的大手温暖干燥,我的心里满是喜悦流转,故意放满了脚步,盼望着这一小段路永远走不完。
小猫的叫声又出现了,这次离我很近,陈奇也听到了。我停住了脚步:“真的有小猫。”
他皱眉:“这些脏兮兮的野猫有什么好看的?走吧。”
我坚持:“它一定饿了,叫都叫不动。我去看看它。”不管陈奇满脸的不以为然,我回身循着声音找过去。
它就在哪里,不是猫,而是一个婴儿。高高的熏衣草遮住了她,如果不是走到地里,谁也不会发现她的存在。很明显,这是一个弃婴。她的父母如此狠心,甚至不希望她被人捡走收养,而是干脆剥夺了她生的机会。虽然是7月,地里还是有着寒气,孩子只是用一张床单简单地包裹着,没有其他的衣物。我抱起孩子,床单混合着屎尿,以及地里的泥浆,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不出我的预料,这是一个女婴。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她还是天生畸形,右手只有食指和小指两个手指。
孩子在哭,声音细弱。她的身体有些发烫,估计在发烧。我不知道她多大,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陈奇也很意外。我求助地看着他。他沉吟了一下:“送当地福利院吧。”他拿出手机打了一圈电话,找到民政部的朋友,问清楚了程序和当地福利院的位置,带着我和孩子上了车。我们先去派出所报案,然后派出所的人带我们到了当地的福利院。
福利院的设施相当的破旧,一个房间里面有几十个孩子。因为是夏天,婴儿们都没有穿裤子,方便拉屎拉尿。正是吃饭的时间,两个老师要喂几十个孩子。轮到的孩子在吃饭,没有轮到的孩子被绑在椅子上,防止他们摔落。好几个在哇哇的哭,可是没有人手照管他们。
我紧紧地抱着孩子。她那么小,她在发烧,这样的环境,她能够生存下来吗?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小时,我总觉得上天让我捡到她,就说明我和她有缘分。说不定前世我们就是亲人。这种荒唐的想法让我对这个孩子无端端生出一份关切。福利院的接待人员叫过来一位唐老师,看上去很麻利的中年女人,要我把孩子交给她。
“这个孩子在发烧。”我不放心。
“你放心,我们这里有专门的医务室,治不了就送到附近的医院。”
我点头,将孩子交给她。孩子一离开我的怀抱,放声大哭,我赶紧抱回来,哄了一会儿看她睡了在交过去。可是孩子无比警醒,立刻又大哭。唐老师有些不耐烦,一把夺过孩子:“没事,都这样,哭会儿就好了。”
我和陈奇转身走出福利院,孩子的哭声始终在我耳边回响,我的心口憋闷得如同要窒息。我不放心,我真的一点也不放心。我这样走了,良心不安一辈子!我问福利院的接待人员:“我想把孩子接走,治好病了再送回来,可以吗?”
“你带了身份证件了吗?”
“没有。”
“那不行。你得带着身份证,工作证明,户口本,才可以接走孩子。”
“我在电视台工作,你可以打电话去查。”我把手机递给他:“我要是个人贩子,就不会把孩子送过来了。”
工作人员摇头:“不行,这是规定。出了事我担当不起。你真的要接走,明天带着证件过来吧。”
“陈奇,你带证件了吗?”我不死心。
陈奇摇头:“我只有驾照。”
工作人员很坚持原则:“驾照不行。你们还是明天来吧。”
我无奈,留下了500块钱,叮嘱福利院给孩子买衣服,买奶粉,又回去看了一下孩子。我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妞妞”。唐老师说得没错,妞妞正安静的躺在唐老师怀里,大口大口的喝着奶。我略感放心,约好第二天一早过来,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福利院……
“你在想什么?”李勇问我。
“哦。”我反应过来该我发球了。
李勇走到我面前:“你累了吗?今天怎么老走神?”
“是啊,昨天没睡好,今天老觉得累。”我趁机就坡下驴。想起妞妞,我兴致全无。她是我一生的后悔,是我心上结了痂的疤。
妈妈对我和李勇的交往密切关注,积极鼓励,基本满意。在她看来李勇已经是她女儿的私有财产了,经常要求我带李勇回家吃饭。天知道,我和李勇之间连独处都基本没有。我们之间总好象隔着一层网,这道网不止来自我,也来自他。他现在基本上每周都会约我,但是我们平时从来没有电话联络。如果不是每个周末见面,我几乎不能感觉到有这么一个追求者。
(四)
我向赵卫提出换一个人盯置地的活动,没有获得批准。我和陈奇的事情,当年在台里很是风传了一阵子。和陈奇分手后,我刻意回避置地,赵卫也照顾我的情绪予以默许。但是谁的线谁盯到底,本来就是业内的行规,这一次她不再纵容我:“齐宣,你一辈子逃避,就一辈子没法真正摆脱阴影。是个脓包,就要捅破,捅破了才能好。你一定要换,我可以帮忙。但是已经那么久了,我希望你成熟起来,不要因为私事过多的影响工作。”多年的相处,我和赵卫既是上下级,也有一些惺惺相惜的类似姐妹的情谊。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拒绝。
王洛川是置地对外事务的总负责人。自从决定参与置地的活动之后,我们之间的工作联系频繁了很多,私下的友谊也在渐渐恢复。这天他打电话通知我抽奖选出业主代表的时间和地点,末了迟疑了一下:“这次活动总公司那边派来的负责人是陈奇,抽奖现场他也会在。”
我的心脏一下子如同要跳出胸腔一样:“谢谢你告诉我。”王洛川一时也找不到话来说,片刻的沉默之后挂断了电话。
我那么想见他,那么用力的克制自己不去找他。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这么自然的见面,使我不必觉得伤害自尊。我内心挣扎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天离开福利院的路上,我十分沉默,好心情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陈奇打开车里的CD,居然是肖邦的钢琴曲。上次在他车里找CD还没有发现。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听了你的推荐买的。”
我的心忽悠了一下——这是为了讨我欢喜吗?带我打球,带我兜风,准备好我喜欢的音乐,这一切有别的含义在里面吗?抑或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他欣赏的朋友?
“明天,我抽时间,争取送你过来。”他接着说。
我轻轻点头,嘴角有忍不住的温柔笑意。
没想到第二天有紧急采访任务,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接到陈奇的电话:“齐宣,对不起,我要临时出差两天,不能送你去了。如果你不着急,等我回来好吗?”
我自己也忙得七荤八素,脱不开身。更何况,那么远的郊区,没有车我都不知道怎么过去。最重要的,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自私,希望借此机会和他在一起。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没关系,我也很忙。等你回来给我电话。”
原定两天的出差,陈奇星期四才回来。上午匆忙处理了单位的事务,下午他来台里接我。他这样认真地对待我的事情,让我非常开心。前一天我已经去商场,给妞妞买了衣服,还准备了奶瓶奶粉尿不湿什么的,陈奇看见我的一大袋东西忍不住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不是接孩子回家。”
我不好意思:“本来我姐要和我一起去的,可是她单位有事走不开。我心里真没底呢,不知道应该带什么,干脆就都带上了。”
“证件带齐了吗?”
“我把学历证明都带上了。”
陈奇大笑。
一路上,两个人的心情都非常轻快。妞妞好像把我们两个的距离拉近了,我们因为分享同一个秘密而成为亲密战友,有了只属于我们的话题。我有些担心妞妞的病,怕转成肺炎。陈奇安慰我:“不会有事的。你不是留了电话?有事儿他们会通知你的。”
市区有些堵车,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福利院。一路给小袁打电话,没有人接听。到了福利院才知道他今天休息。我只好找唐老师。另外一位工作人员带我们到了那天的那个房间。正是午睡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三张大床上挤了所有的孩子。唐老师坐在一边打瞌睡。我弯下腰,在众多的小脸蛋中寻找妞妞。
我们进门的声音吵醒了唐老师。她看见我有些意外:“你还来干什么?”
“哦,我来看看我那天送来的孩子,如果她的病还没好,我想带她去医院看。”
“我让小袁通知你了呀!那孩子昨天死了。”
我惊呆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回头茫然地看着陈奇,又转回头看着唐老师。陈奇问:“昨天什么时候?”
“下午。我还以为她在睡觉,一摸已经凉了。”唐老师想必已经见惯了这些事情,描述起来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
“怎么会这样?”我颤声问:“不是说不行就给送医院的吗?”
“小孩子的病哪里说得准?上午给她吃了退烧药,已经退下去了。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回事。”
“光吃退烧药怎么行?她到底是什么原因发烧啊?退烧药只是退烧,不能治本,你们照顾孩子的人,难道连这都不懂?”我情绪有些失控,尖声冲唐老师喊。
唐老师面色一冷:“那换你来试试?两个人看20多个孩子,你以为个个跟你似的娇生惯养?”
“你这是什么态度!那是一条人命!”
“就你知道人命值钱?那么喜欢做善事干吗往孤儿院送?自己抱回家不就行了?你这么激动,不是你生的吧?”
我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陈奇拉起我往外走,我麻木地跟着。房间的门在身后发出“嘭”地一声巨响。福利院的人有些不好意思:“齐小姐你别太激动,唐老师性格就是这样,人其实挺好的。这里的工作很辛苦,难免有时候有脾气。”
我默默点头,泪如雨下:“孩子现在在哪里?”
“已经送火葬场了,不知道烧没烧。”
“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你等一等。”也许是我的样子引起他的同情吧,他十分帮忙,打了几个电话又告诉我:“那边说已经烧了,不过骨灰还在。”
“我可以取走吗?”我低声问。
“可以。”
我在当地的公墓给妞妞买了一块墓地。来的时候怕妞妞要直接送医院,陈奇特地带了一万块钱,我反而粗心没有想到。现在,这笔钱给她买了一个永久的安身之所。我们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位置,远离主干道,这样不会有太多的人打扰她。捧着妞妞的骨灰,我嘴里喃喃自语:“妞妞,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精心挑选的仿象牙的白色骨灰盒上,又汇聚成一条小河流到墓地上。
那天回到北京已经是晚上十点,我们两个都没有吃饭。“你想吃什么?”陈奇问我。
“不用了,我吃不下。”也许是哭得太多,我的胸口堵得难受,完全没有食欲。
“齐宣,这事儿怪我。我该让司机送你过去,不该要你等着我。”
“不关你的事。”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你出差来不了,我一直在北京却没有来。是我害了她。”
“你别这么想,生死有命。要说害她的,是她的亲生父母。你做的已经够多。”
“我不明白命运。如果那是她的命,为什么还要她来这世上投生,受这几个月的痛苦折磨?”我心中难过至极。
陈奇深深地看着我:“我们只是平凡人,不需要去想那么深奥的问题。我相信命运是朋友,不是敌人。它在我们迷惘的时候帮助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对于妞妞这样被遗弃的残疾孩子来说,死亡未必是最糟糕的事。”
他的额头平坦宽阔,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他的话让我的心境平复安宁。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如此的被他吸引,盼望靠着他坚实的臂膀,把我所有的烦恼和负担卸给他。可是,我是个女孩子,我不能不矜持,不能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转头看着窗外,轻轻地说:“送我回家吧,我想休息。”
我总相信,妞妞是上天派来成全我的天使。妞妞的死让我重新认识生命。我第一次如此深切的体会到生命的脆弱——一点点的大意,一点点的迟疑,一点点的自私,她便离我而去。那一段时间,我经常独自去雍和宫,虔诚地叩拜,虔诚地忏悔,祈祷妞妞能够早日脱离苦海,投生到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对于她的过世,陈奇也很伤感。他怕我不开心,在其后的日子里经常抽空陪我,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我开始猜想,他确实是在以我的,我为此欣喜鼓舞。妞妞,让我们曾经靠得那么近……
手机又响,居然是李勇。今天星期三,他会给我打电话真是反常。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齐宣,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我很痛快地答应了。不管是否有发展,至少现在李勇是我不错的朋友。
为了迁就我方便,饭局约在电视台附近的鹭鹭。李勇迟到了半个多小时,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我父亲刚刚被确诊为肺癌。”
我吓了一跳,赶紧安慰他:“多找几家医院看看,说不定是误诊呢?”
他摇摇头:“在协和和肿瘤医院都看了,下个星期在肿瘤医院开刀。”
“你别担心,现在癌症的存活率很高的,开了刀就没事了。”我突然想到扬扬的老公:“我朋友的老公在肿瘤医院,我帮你找找熟人,好放心一点。”
“谢谢你!”他看上去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顿饭吃的气氛压抑,我真怀疑自己会消化不良。
送我回家的路上,李勇照常一言不发。到了家,我谢了他刚想下车,他叫住了我:“其实,我还有事情需要你帮忙,只是有点难以启齿。”
“说吧,我尽力。”
“我家里知道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所以想见见你。我知道我们还只是普通朋友,但是我妈特别害怕我爸去了手术台回不来。”他很艰难的解释着。
“没问题。”我的侠义心肠顿起,很痛快的应承下来。
妈妈知道我要去见李勇的父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好象她女儿实在是件很滞销的商品,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冤大头一样,准备了两大袋的补品,又细细叮嘱了我要有礼貌,要得体,甚至连着装也亲自指点。于是,我穿着米色的毛衣,白色的羊毛裙,头发扎成马尾巴,耳朵上别两颗小小的珍珠耳环,一副淑女的样子去了医院。
扬扬的老公正好是李勇父亲的主刀大夫,特地给他们留了单间病房,有事没事经常过来探视,安慰家属和病人的情绪。所以在我到达之前,我在李勇家人那里已经赢得了高分。一进病房,我吓一跳,居然是黑压压一屋子人——不仅有李勇的父母,还有李勇的姐姐一家和李勇的两个姨妈,认真是相亲的架势。幸好我在电视台天天和陌生人打交道,知道这种场合保持微笑,有问必答就可以。宾主双方相见尽欢。出来的时候,李勇向我表示感谢,我嘻嘻地笑:“只要你以后能够跟家里人解释这么好的媳妇儿怎么飞了就可以了。”
李勇愁眉苦脸:“能够把眼前这关过了就行了。”
这是个老实人,要是陈奇,肯定借机会向我表白了。
事情远远比我想象的麻烦。妈妈知道初次见面成功之后喜上眉梢。李勇妈妈事后礼节性打电话给我父母表示感谢,我妈居然在电话里自作主张要我在李勇父亲手术那天去医院盯着,说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照应。李勇母亲当然求之不得。我知道后和母亲大吵一架,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不去妈妈下不了台。正好那天是置地的发布活动,安排了同事替我。多日以来悬而未决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也好,也许是天意吧。
(五)
12月12号是我的生日,妈妈特地嘱咐我请李勇回家吃饭。正好是周末,我和李勇相约先去打网球然后一起去我家吃晚饭。我并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的生日。庆生和结婚一样,与其说是请客,不如说是收税,被邀请的人难免带着被胁迫的不甘。我不愿意一个生日搞得好象敲诈一般。
12日一早我就起来了。我是清晨6点半出生的,所以生日这天我必定早起,看着时针和分针一点一点重合,想象着自己正跋山涉水奔向这个花花世界。6点半准时,手机短信响:生日快乐!
那一刹那我悲喜交集。想想去年的生日,因为不愿面对家人独自在公寓度过,一整天没有去上班,开着手机躺在床上绝望地渴望的等,希望着奇迹会出现。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今年的今天,当我已经决定忘记过去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他又象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真想拿起电话冲他大喊:“你究竟想干什么?”
最终我只是简短地回复两个字:谢谢!
很快那边短信又过来:我现在在北京。晚上可以请你吃饭吗? 老地方。
我呻吟一声。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坚定的人,知道自己现在还是那么深切的爱着他,知道如果有可能我宁愿用我下半生的生命来换取和他一年的相爱相守。一个上午,我的脑子里除了陈奇还是陈奇,心中激烈交战。我来到雍和宫,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妞妞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我爱上了雍和宫。我喜欢这里庄严肃穆,安静平和又有些宿命的气氛。到了后来,来这里已经不是为了妞妞,而是为了洗去尘世的浮躁,求得片刻的安详和心灵的皈依。
妞妞过世后不久,陈奇被派往美国学习,时间是三个月。那段时间我们交往的相当频繁,他甚至公开带我参加一些朋友的聚会,同事们看着我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样,有羡慕的,有嫉妒的,都觉得我傍上了大款。其实我们一直在原地踏步。我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这样的若即若离,我对他越来越没有把握。我发现我们两个的感情已经打破了平衡——我陷得比他深得多。这是危险的信号。他告诉我培训的消息的时候,我竟然有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分开一阵子也好,我可以考虑清楚是不是应该趁着自己陷得不是太深而退步抽身。
临行之前,我开始渐渐减少和陈奇的相处,推脱工作繁忙而拒绝他的约会。陈奇走的那一天,他没有邀请我去送行,我也没有这种打算。这样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孤零零凄凄惨惨地走,想来不会稀罕我的锦上添花。陈奇进修的学校是宾州大学,在费城。很多年以前看过《费城故事》,从此知道这个城市。PHILADELPHIA,这是我印象中最美的英文地名,一前一后两个唇齿摩擦音,让这个城市充满了温柔浪漫的色彩。而现在,我喜欢它,更因为那里有我眷恋的人。
也许是因为太在意他吧,和陈奇相处,我心里始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则——除非他主动联系我,否则我不会去找他。以前我并不是这样一个别扭的女孩子,大学里也谈过恋爱,甚至主动追求过别人。可是这一次,我格外在意他的付出,在意他的心目中我究竟有多少份量。初到美国的时候,陈奇和我的联系很少,偶尔收到一条短信,也就是寥寥数字:“我已平安到达。”或者“最近很忙。你呢?”平淡得如同多年的老友。我便也平平淡淡地回复过去。时间越长,我对他越没有把握。午夜梦回,好几次梦见他回来,终于向我表白。从梦中惊醒,说不出的惆怅,真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臆想。这份感情的游移不定极大地困扰了我的生活,导致我在做节目的时候出了两次严重错误,差点耽误播出。赵卫很不客气地在全组会议上点了我的名。工作四年,我一直是栏目里的乖乖女,做节目认真勤奋,喜欢学习,喜欢动脑子,跟同事们打成一片。这还是赵卫第一次那么不给我面子。我痛心之余,决定彻底摆脱这份莫名奇妙的感情。我不再回复陈奇的短信,不回复他的邮件。接他的电话也是相当的客气疏远。他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不再和我联系。我爽然若失——这一切,就这样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吧?
陈奇的培训课程到圣诞节之前结束,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已经有多半个月没有联系。那一年的生日正好是星期六,我在家里吃了面条,扬扬打电话过来,她在家里闲得发蛆,逼迫我请她出来娱乐庆生。我正心情烦闷,想着散散心也好,便答应了。两个人不热闹,于是又呼朋引伴,7,8个人去钱柜交税。一干人狼哭鬼号,烧掉我1000多块钱,终于在凌晨心满意足地散去。我困的眼睛睁不开,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手机没电了。换了电池,才看到手机上有五六条短信,其中居然有一条是陈奇发过来的:“我星期天下午一点国航的飞机从纽约回北京。”
他回来了?我的心怦怦直跳。这一刻才知道,所有自己做的努力都是白费,他早就渗透到了我的骨头里。看一下时间,已经是12点一刻。现在去机场,八成赶不及了。可是,国际航班经常晚点的呀!说不定还来得及呢?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是希望我去接他吗?可是谁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去?如果一大帮子人,我又凑什么热闹?犹豫不决中,又是15分钟过去。我一咬牙,管它呢,去了再说,好过自己在这里瞎猜,折磨自己。
冲出门,打了一辆车,我往机场飞奔。周末的中午北京居然也堵车!赶到机场已经是1点半。算上他们出门取行李的时间,应该正好吧,我抱着一丝侥幸冲到大屏幕那里看,纽约过来的国航航班只有一班,居然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来晚了!真是天意弄人!我回头四顾,大厅里人潮涌动,却没有陈奇高挑的身影。他应该已经走了吧?我不死心,在大厅里搜索了好几遍,确实没人。垂头丧气地出门打车回家。我不想给他打电话。既然没有接到,那么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没有吃午饭,也没有情绪吃晚饭,我独自坐在家里胡乱地看着电视,遥控器已经快被我按烂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这会儿正和朋友一起吃饭吧?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是忘记了还是在生我的气?他的航班信息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还是群发给了所有的朋友?无数个问题纷至沓来,被我分析出无数个自相矛盾的答案。晚上9点,饥肠辘辘的我终于决定放弃这种没有结果的脑力酷刑下楼去吃饭。冬天的北京相当的寒冷,我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关了灯,打算出门。
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我无缘无故的心跳加快:是他,一定是他!我冲过去接起电话:“喂!”
“齐宣,我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礼物,有没有兴趣一起喝咖啡?”他的声音那么亲切,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有礼物我当然有兴趣。”我尽量平静地回答。
“嗯,5分钟够了吗?”
“好的。一会儿见。”我在房间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数着时钟上的分针转够了7圈,然后飞奔进了电梯。
陈奇看上去和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深驼色的外套。外套是看上去很柔软的介于皮质和布料之间的面料,让我有靠在他怀里的冲动。他微笑着看着我:“冷吧?要不要把热风开大点?”
重新见到他,我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想念他。甚至这一刻我们在一起,我的思念还是像潮水一样涌来,在我的身体里左冲右突,然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我赶紧转移话题:“那边也冷吧?”
“还好。主要时间都在室内,很少出门。想去哪儿?”他问我。
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和他在一起。“随便。你决定吧。”
他开动车子往夜色里行去。走了一段,我发现他并没有开往市区,而是上了八达岭高速。半夜里,难道昌平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并不介意,路程越远越好。
路上我们随便闲聊,说一些分别期间的趣事,他时常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偶尔我们也会沉默,只听见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发动机低沉的轰鸣。走了一个小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咱们究竟去哪儿?”
陈奇看着我笑:“我在美国联系了一个国际人贩组织,专门贩卖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那还好,我不漂亮。”我也笑。
“在我眼里,你是最漂亮的。”他轻轻地说。
我心脏狂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表白吗?还是我自作多情?黑暗中我双颊绯红,赶紧转移话题:“你的车真不错,坐起来很舒服。好车就是不一样。”
他沉默,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我局促不安,是不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天天接送你。”过了好久,他盯着前方,慢慢地说。
我紧张的手心出汗。老天,这到底是不是表白啊?万一我误会了,岂不是被他笑死?我转过头,不知道如何回答。前面就是长城的收费口,我们应该从这里掉头回北京。他出了高速,把车停到路边,独自下了车,在黑暗中点燃一根烟。
我渐渐地肯定了——我没有误会。他一定以为我拒绝他了。笑容忍不住在脸上蔓延开来,我开心地直想大喊大叫。他抽完烟板着脸回到车上,一眼看到我喜不自胜的笑脸,愣了一下:“什么事情那么有趣?”
“你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感觉在他面前收放自如。
“我怎么了?”
我盯着他,促狭地笑:“你为什么生气,我就为什么高兴。”
“噢。”他冷冷地回答,发动了车子。糟糕,玩儿过火了,惹恼他了。男人都是爱面子的。
“陈奇,我渴了,你能不能到后备箱给我拿瓶水?”
他一言不发地下车绕到后面,我也跟着下车。
“你下来干什么?外面多冷!”他的脸绷得紧紧的。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你给我捂捂我就不冷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然后猛地一把把我搂在怀里……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来接我?”车厢里,陈奇疯狂地吻我,咬牙切齿地责问我。我闭着眼迎接着他的狂热,感觉自己就像一朵百合花在他的怀里盛开。我的脸摩擦着他的:“那你呢?为什么一直这样若即若离?为什么折磨我?”
他托着我的脸,他的鼻尖轻轻蹭着我的鼻尖:“我真想敲开你的小脑袋,看看里面想得是什么,省得我为了你天天绞尽脑汁。”他悠长地吻我:“你知道吗,我本来打算如果你今天不来机场,就再也不为了你这个无情的家伙浪费感情。可是我还是没有能够管住自己。”
“你爱我吗?”
“爱。”
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爱我,和这相比,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呢?
这个给了我爱的承诺的男人,在两年之后的另外一个冬夜,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从此杳无音信。300多个日日夜夜,我期盼着他回来,又一次一次被失望击倒。现在,我不再盼望了,他却回来了。我苦笑,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嘲讽?我渴望他回来,但是我也知道,即使他回来,他再也不能给我安全感。我会时时恐惧着他的再次离开,害怕着又一次经历那噩梦一样的伤害。我们,已经不可能有未来。
我回复了他的短信:对不起,晚上我要带男朋友回家。
关上手机,离开雍和宫。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必须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我一个人游荡到了国贸,然后是东方新天地,然后是中友……我并不想买什么,只是需要把自己淹没在人流里。晚上八点,我来到了我们的“老地方”河畔西餐厅。我没有失望,陈奇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旁,静静地喝着啤酒。我躲在路对面的树影里,贪婪地看着他,任泪水如洪水一般冲泻而下……
失魂落魄的回到公寓已经是半夜11点多。楼下停着李勇的车。看见我过来,他从车里走出来,递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和他的手机:“生日快乐!给你爸妈打个电话,他们急坏了。”
(六)
那天晚上,李勇第一次进了我的公寓,我们聊了很久。我向他和盘托出我和陈奇的故事,包括我现在难以取舍的心情。我哭了笑,笑了哭,喝了很多酒,最后迷迷糊糊睡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衣着整齐的睡在床上,李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真正是个君子。忍着剧烈的头疼我到楼下厨房觅食,看见李勇贴在冰箱上的条:过量饮酒不利健康,你的藏酒我代为保管。感情的事情,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为难你。如果你打算忘记过去,下午我来接你打球。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字,心里有一股暖流。这个人,即使没有爱情,一定也是最好的生活伴侣。也许我应该认真考虑给他一个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忙忙碌碌。置地之行选题已经通过,将是一个关于北京和广州楼市全面比较的系列综合报道,需要做的案头工作非常繁复。其中当年会比较有侧重的介绍置地,但是我们的节目毕竟不是广告,那样子赤裸裸会被观众骂死,收视率也会很难看。我们这些在一线跑的,要在收视率和广告商之间走好平衡木,每期节目都有大量脑细胞献身。烦躁的时候真会觉得这份鸡肋一样的工作实在没有坚持的必要。
于建被今日报派到澳大利亚深造一年,临行前我们这些老同学聚会为他送行。同学之间,在上学的时候是纯洁的友情,在工作的时候又是过硬的关系网,所以我们经常找各种由头联络感情。聚会的地点在三里屯一个叫做“左岸”的酒吧。我对三里屯不熟,完全不知道在哪里。于建在电话里笑:“你找那家‘同志’,左岸就在同志后面。”同志是三里屯著名的同性恋酒吧,我也路过几次,因为它特殊,所以印象深刻。
可能是因为刚刚过年,工作还没有完全展开,这次的聚会到的特别齐,居然来了20多人。话题的起点就是扬扬——她居然开了一辆拉风的现代酷派。扬扬在那里谦虚:“什么呀,这车被称做‘穷人跑’,最便宜的跑车了。朱长春的奥迪才是高档车。”
“我那是公司的车,和你的性质不一样。”
“公司给你配车才牛呢,我们老百姓没办法只好自己掏腰包。”
于是众人列数坐骑,居然只有三个人没车,我就是其中一个。毕业7年,各人的发展都已经基本定下了基调,我算是比较潦倒的了。
酒足饭饱,众人作鸟兽散,我谢绝了所有人送我的好意——这帮人个个无视法规,酒后驾驶。我可不愿意用命去赌他们的车技。从左岸出来要经过一条小马路到外面去打车。午夜的路上人烟稀少,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前面树影下两个人影正在激烈的纠缠,为初春的夜晚凭添一份暧昧。突然,一个人影飞奔而至,一拳将两个人影中的一人打倒在地:“小子,我警告过你离EMMY远点!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黑暗中一人惊叫:“SAM你干什么!”
倒下的那人站起来,缓缓走过去,对着来人也是一拳。两人在路上扭打在一起。过了片刻,那个SAM看样子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对方还是没有停手之意,继续拳脚相加。EMMY有些害怕了,拉着那人的手叫:“阿KEN,住手,住手,你别闯祸!”那个阿KEN充耳不闻。
我站在路边,震惊的张大了嘴。不仅因为两个男人争风吃醋打架,不仅因为他们争的是另外一个男人。我忍无可忍,大声喊:“李勇,你给我住手!”我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如同一把尖刀,刺中那个被叫做阿KEN的人的后背。
李勇听见我的声音,如同中了定身符咒一般。SAM赶紧趁机溜走。EMMY犹豫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也转身走了。半晌,李勇头也不回,慢慢地往前挪动步子。“站住!”我觉得胸中一团怒火在燃烧——耍了我就当没事儿人了?我紧走几步追上他,转到他面前。看到他的脸,我愣住了。他的左颊高高钟起,显然是最先受到攻击的那一拳。右侧额头擦破了,鼻子也在流血。变形的娃娃脸在夜色下看起来简直恐怖。我从包里掏出手绢递给他。他往后退了一步,闷着声音说:“脏。”
“脏个屁!”我发作,“给你你就拿着,唧唧歪歪娘娘腔!”
李勇不说话,接过我的手绢掩住了鼻子:“对不起。谢谢!”
“去医院处理一下吧。”
“不用不用。”他赶紧拒绝。我明白,医院人来人往,万一遇见熟人反而麻烦。
两人站在路边,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想转身离去,看着他的狼狈样子又于心不忍。“车钥匙拿来,”我伸出手:“你的车停哪里了?”
我把李勇带回了公寓。我是北京市红十字会初级急救员,受过一些急救培训,身边也备有急救包。李勇的身上多处挂彩。好在天气冷穿得多,主要是面部和手部的皮外伤。不过这几天恐怕就不好见人了。看着我忙忙碌碌,李勇一言不发,神情复杂。处理完毕,我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红茶,在他身边坐下。气头已经过去了,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可怜。“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李勇把脸埋在双手中:“我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
“我可以想象得到。”
“我的压力很大。以前年轻还好,上了30岁以后,身边的人看我的眼光都很怀疑。亲戚朋友都有些闲言碎语。我们家,不仅我,连我父母也不敢和亲戚多来往,过年过节的也不愿意和亲戚走动。我很内疚。”
“这才是你父母急于见我的真正原因,是吗?”
他点点头。天知道,我还以为我格外招人喜欢呢。
他叹一口气:“后来,我的工作也慢慢受到影响。同事都有些躲着我。我不得已,只好频繁跳槽。好不容易在上一家单位做得不错,眼看就要升职,无意中被同事撞到我和朋友在一起,我只好再次离开。”
“我开始想,也许我需要找个女朋友做做样子。所以你姐夫提出给我介绍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你没有想过,万一我真的爱上你怎么办?”
“所以我不敢太频繁的接触你。”他吸一口气,艰难的继续:“你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能够爱上我,嫁给我。虽然我不能给你爱情,但是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你无耻!”我嚯地站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他站起来,默默地往外走。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又动摇:“你去哪里?”
“我……回家。”
“你怎么跟家里人解释?”
“就说我被人抢劫了。”
“他们要报案呢?”
他一时语塞。
“你暂时住在我这儿吧。等伤势不那么惹眼了再走。”
李勇看着我,脸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李勇向单位请了三天假,又跟家里说临时出差。加上周末,五天应该可以见人了。他在我的客厅里寄居了下来。没有想到,李勇居然会做饭,每天早上给我烤好面包,煎好鸡蛋,热好牛奶。晚上则变着花样的弄给我吃。他有些洁癖,白天在家没事情干,就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重新开火,家里有了人气,房间里不再是我一个人打电话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响,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和陈奇的同居生活。
那一年的圣诞节,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节日。陈奇特地请了一天假,加上周末一共三天时间,我们一起去了密云的一个度假村度假。虽然是冬天,天气却是难得的晴朗。他开车带着我去了密云水库。水库大坝上几乎没有什么过往的人。我们将车停在旁边,站在大坝上极目眺望,远处是层层点点的群山,近处是宁静如镜的水,和些许裸露的石滩。冬天,高大的树木落尽了树叶,露出茕结纠缠的枝干。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原始的,未雕琢的美。他从后面环抱着我,用下颌轻轻摩擦着我的发际。我们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靠着。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和酸楚的感动,想起刚刚看过的小说《永远有多远》。是啊,永远有多远?如果不能永恒,那么就让时间停止吧!
回程的时候偶然看到一个农家饭馆,三排整齐的青砖平房,中间用小鱼塘和菜地分割,菜地里种着绿色的各种蔬菜,和门廊上挂着的红红的辣椒相映成趣。前面一个宽敞的院子停车,院子里还有一个大大的石磨。每一排平房被隔成一个个四方形的包间,一溜儿大大的四方窗户。原木色福寿不断头花样的窗框,配上玻璃上大大的“福”字剪纸,充满了喜庆的气氛。进了包间,居然要脱鞋上炕。我惊呼连连——这样有味道的农家小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们推掉了在度假村预定的烛光晚餐,选择在这里度过我们的圣诞夜。
一锅热气腾腾的土鸡汤,几个风味独具的农家小菜,我破例允许开车的陈奇也小酌几口农家自酿的米酒。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氛围,彼此都有些微醺。昏黄的灯光下,我的脸颊绯红,娇艳如花。陈奇抚着我的脸,轻轻的低语:“宣宣,你是个精灵吗?为什么这一次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闭上眼,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问:“上帝啊,我并不是第一次恋爱,为什么这一次比酒还醉人?”那天晚上,他留在我的房间里没有走。说不出是我们谁主动,一切都是那样自然,那样顺理成章。
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刻意地保持着自己的空间。但是很快的,我发现所谓的自我成为了巨大的负担——我一点也不想要自己的空间,我只想24小时和他在一起,希望每天在他怀里入睡,希望每天早上吻他沉睡的脸。陈奇的工作很忙,经常要加班或者应酬,我们连每周一次的见面也不能保证。次数多了,我有些不悦,但是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发作,给自己安排其他的事情。这一个周末,他又是加班。好久没有回家了,我决定回父母家看看。
推开家门,很意外地发现姐姐也在。
“爸妈呢?”
“出去买菜了。”
我回自己房间放下手袋,却发现床上被褥齐全,床单换了干净的。姐姐出嫁以后,她的卧室改成了书房。在我卧室里睡的,难道是姐姐?她搬回娘家了?我心里疑团顿生。
“姐,你搬回来住了?”
姐姐看上去神色萎靡,无精打采。
“出什么事儿了?”
“你姐夫,在外面有女人了。”姐姐口气平淡,不是平静,而是心如死灰。
我大吃一惊。姐夫以前是高校教师,清贫了五六年。当时在国家机关工作的姐姐收入反而比他高。但是姐姐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尊老爱幼。姐姐在单位也颇有建树,回到家放下包就是一个全方位保姆,脚不沾地忙到上床睡觉,一年365天没有休息天,连她的公婆都挑不出什么来。妈妈每次看到自己娇生惯养的女儿在他们家做牛做马,心里总是愤愤不平。姐夫后来在姐姐的支持下跳槽,中间还曾经失业半年,一分收入也没有。现在总算好起来,工作稳定,职位不低,收入可喜,一家子换房换车,大家总觉得姐姐苦尽甘来。没想到看似稳重的姐夫,居然也会出这种事?
“你确定?别冤枉了人家。”
“他承认了,还打了我。”姐姐泫然欲泣。
我大怒:“他动手了?到底怎么回事?”
姐姐和姐夫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两个人都去医院检查过,什么问题也没有。姐夫家是山东人,传宗接代的观念强,他们和公婆同住,老人经常会念叨这个。刚开始,姐夫还能理性对待,时间长了受到他父母的影响,也怀疑姐姐有问题,经常借故和姐姐吵架。那一天,姐夫喝了酒一宿未归,手机关机,单位也没人。姐姐急疯了,一宿没睡。凌晨姐夫进家门,一夜的期盼担忧全部转化成熊熊的怒火。姐姐不是一个善于吵闹的女人,她只是关上卧室房门不让他进去。姐夫本来就有些酒意,敲门不开,便借着酒意踢门,惊醒了他父母。公婆出面敲门,姐姐不得不开。两口子一见面,姐夫摔东砸西。造就心存疑窦的姐姐不理他,走到客厅里拿起姐夫的手机看。姐夫过来抢,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最新的一条短信是凌晨他进门之前收到的,上面写着:我也爱你。昨天晚上我好快乐!吻你,别和她吵。
姐姐忍不住爆发,和他大吵。姐夫一开始不承认,后来抵赖不过只好默认。姐姐气得浑身发抖,要公婆主持公道。谁知她婆婆说,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没有权力管老公。姐姐悲愤之极,对她婆婆嚷道:“尊老,也要老人懂得自尊!你这样的老人,白白活了那么多年,根本不配别人尊敬你!你这样说话,简直是给所有女人丢脸!”
姐夫听了,上来给了姐姐一个耳光。姐姐当天什么也没带,搬回了娘家。
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姐夫一次电话也没有打来过。姐姐已经心灰意冷,决定离婚。她流着泪告诫我:“宣宣,以后你爱上别人,心里面对他好十分,脸上只能好七分。你把所有的心意掏出来给他,他非但不会珍惜,反而觉得来得太容易,不把你当回事。”
我目龇欲裂,起身要去找那个混帐,被姐姐苦苦拉住:“宣宣,我不要别人劝他或者骂他。我不要他迫于压力回来找我。如果没有感情了,凑合在一起还不如分开。”
那几天我搬回了家里,天天陪着聊天散心。姐姐身受的痛苦,尽数落在我的眼里。因为同胞,所以我也一样痛。姐姐反反复复告诫我的,就是不能对男人太好,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我暗暗惊心。陈奇这样的男人,身边的美女如同恒河星斗,他爱我想必是因为我不驯服,不像那些女人一样讨好他。一旦变成和那些人一样,我对于他还会有吸引力吗?我焦虑不安,患得患失。
陈奇觉察到我的情绪异样,但是我不愿意将姐姐的私事告诉他,只是淡淡地跟他说没事。看得出来他并不相信,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可是,姐姐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姐姐的泪眼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们的感情,我已经陷入太深。我怕我会成为第二个姐姐。我故意的不去太迁就他,要求他来迁就我。甚至当陈奇提出两个人工作太忙,不能经常见面,希望搬到一起住的时候,我也要求他搬过来,而不是我搬到他那里去。至少,在自己的地盘,我不那么依附于他。
我和陈奇都是懒人,不过为了享受家庭的氛围,周末的时候我们也会在家里开火做饭,经常是他做饭,我洗碗。我心里面其实对他非常依赖,在家里,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在厨房做饭,我就站在门边看着,他轰我去休息我也不肯。陈奇有时候感慨:“你到底是一只刺猬,还是一只兔子?”我忍不住笑。我知道他喜欢我依赖他。
李勇在的这几天,我又好像找回了当时的感觉。我像当年一样站在门边看着他在厨房忙碌,潜意识里将他替换成了陈奇。我本来就对同性恋没有特别的排斥,李勇脾气又好,连我叫他东方不败也不生气,几天的相处相当愉快,以至于他搬回家之后,我觉得很不习惯。
(七)
虽然百般躲避,终于还是和陈奇见面了。
抽奖活动结束后,置地召开的媒体协调会。我知道这次躲不过,忐忑地赴会,不知道心里究竟是期待多些,还是害怕多些。磨磨蹭蹭想要掐着点儿到谁知居然迟到。走进会场的时候陈奇正在发言,门一响,所有人都转头回来看,陈奇的发言也突然停顿了。我低下头赶紧找个最后面的座位坐下。陈奇在说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真的恨我自己,为什么分开那么久了,自己还会那么在乎他?
接下来王洛川请媒体诸人发言。突然陈奇手机响。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按掉,转身离开会场去外面走廊回电话。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声音很低,但是脸上一直带着笑意。我感觉有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心脏,疼得我抽起了身子。原来,心疼的感觉不是一个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钻心的疼痛啊!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句话不说转身从另外一扇门走出去,离开了会场。
陈奇的笑脸在我眼前晃动,让我不能呼吸。为什么他非要在我在场的时候那样子的打电话?为什么在离开了我之后他还会有这样的笑容?那个人是谁?我强烈的感觉到,是女人,一定是一个女人!我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不停地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泄我的痛苦。手机响了,居然是陈奇。我按掉。再响,再按掉。我没有关机,因为我那样自虐地盼望着他再打过来,我再按掉,用这种方式证明他还是在乎我的。可是没有,电话再也没有响起。
傍晚,走的精疲力尽的我拨通了扬扬的电话:“扬扬,你出来,陪我去蹦迪。”
那一天,我和扬扬在迪厅玩到疯癫,我们大杯的喝酒,卖力的扭动。我不知道我们的舞姿是否优美,我只是需要发泄,需要把我所有的能量消耗掉,最好能够晕倒在舞池里,不用再思考……扬扬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陪着我疯,搜肠刮肚的讲所有她能够想起来的笑话。我用力地笑,什么都让我发笑,笑得满脸是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酒已经醒了。喧嚣以后的宁静更加衬托出我的落寞,陈奇的笑脸又像幽灵一样的在我眼前晃动。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我仔细的回想,寻找记忆中的碎片。
陈奇搬过来,我的生活热闹丰富了很多。陈奇不喜欢上网,也不让我泡论坛。他认为在论坛里泡着的人都是没有什么正当职业的无聊的人,男人们一般还都不怀好意。我对于他在了解之前就下了定义很不满,反复告诉他网络并不像他臆想得那么虚幻,而且我的网络朋友都是女性,他还是不以为然。讨价还价半天,双方各退半步——他在家的时候我不能上论坛聊天。
为了转移我的兴趣,陈奇决定教我下棋。他的围棋下得很好,无奈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偏偏喜欢五子棋。陈奇当年上学的时候号称五子棋杀手。前一个星期,我一局也赢不了。可是我对于这个简单但是奥妙无穷的游戏非常痴迷,天天拉着他玩儿,一个月以后我们已经基本可以打成平手。我用橡皮做了一个烈焰红唇,谁赢了就可以在对方脸上敲一个唇印。到了后来陈奇的脸经常不够用,我勒令他脱了衣服,在他的胳膊,胸口,肚子上敲满了猩红的嘴唇印,倒在他怀里笑得抽筋。陈奇总是咬牙切齿的哼哼: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渐渐的我们个性中强硬的一面开始碰撞。陈奇特别不喜欢我和男同事单独出差。可是我是女记者,而摄像基本上都是男人。平时可能还有灯光录音什么的一起出去,但是出差的时候为了节约差旅费,人员总是被精简,所以只要是出差,基本上都是孤男寡女。可是大家都是多年的同事了,有想法的早就捷足先登,双宿双飞;没有想法的那么多年下来只能更没戏。更何况拍摄当地还有接待方,不会有很多独处的机会。这些的解释在陈奇看来都是废话:“你不是我女朋友,做什么我都不管。既然是我女朋友,我就不能同意!大不了你辞职我养你!”我于是只好回避出差,将选题尽量限制在北京。
那一年3.15,栏目组把人员分成几组前往全国各地,分给我的是去采访一个安徽采访一个装修污染致癌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父亲为了凑女儿的医疗费,自己印了小广告在街头分发,愿意出卖自己的器官。我看了当地电视台送来的资料,非常受震动,也非常受感动。那天我特地早早下班,去菜场买了陈奇爱吃的菜,照着菜谱做了满满一桌。陈奇下班回来,微微一怔,狐疑的看着我:“无事献殷勤,你有什么阴谋?”
我心虚的笑:“没有没有。人家想做贤妻良母嘛!”
“真的没有阴谋?”
“没有。”先哄他高兴了再说。
“那好。我受用了。回头有事找我,我不答应可不是忘恩负义哪!”陈奇一脸奸笑。
一顿饭吃得他酒足饭饱,不停的夸我是可造之才,以后要多多给我机会培养我。看他兴致不错,我收拾完饭桌,主动洗了碗筷。陈奇靠在沙发上看杂志。我凑过去,趴在他怀里,把满是油烟的两只手往他脸上蹭。他皱眉:“去去去,一身油烟味儿,整个儿一黄脸婆。”
我抓过他手里的杂志扔得远远的,把脸凑到他眼睛前:“人人夸我白呢,哪儿黄了?”
他一个翻身把我压到身子底下,凶巴巴地说:“谁夸你白?男的女的?”
“都有啊!男人比较多一些,还有几个又年轻又特别帅的。”
“把他们的地址给我,我找人做了他们!”
我笑得喘不过气。他眼睛亮晶晶的瞪着我,然后俯下身霸道地吻我,手脚不安分起来。我低低地呻吟,轻声喊:“窗帘!”
他一把拉过茶几上的桌布,盖在我们的身上,茶几上的东西玎玲哐啷洒了一地……
激情过后,我靠在陈奇怀里,装做偶然在报上看到,跟他讲了小女孩的事情。他微微皱眉:“做你们这一行,接触的社会阴暗面太多,平时你就不要多关注这些报道了,看点轻松的东西,调节一下情绪。”
“你们房地产才黑呢,你自己怎么不调节?”
“我是男人。”
“切!”我不服。过了一会儿,看他没有特别的反感,我试探地问:“如果我能帮她,你觉得怎么样?”
“谁?”他有些懒散。
“就是那个小女孩啊!”
“怎么帮?捐钱?我不管你。月底没钱吃饭我不管啊!”他闭着眼将我搂紧:“我只管老婆孩子热炕头。”
“你怎么没点人文关怀啊?”我捏着他的鼻子弄醒他。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白岩松呢。你要喜欢,从明天起,我也天天忧国忧民。”
“少臭贫!”我打他一下,“跟你说正事儿呢。”
他睁开眼盯着我:“你也憋半天了,直说了吧。是不是要去采访那女孩子?”
“嗯。”我含糊地答。
“又是两个人?谁摄像?”
“安东,你不认识,新来的,原先在安徽台,正好这次拍片可以照应。”
“去几天?”
“一个星期。”
他翻身坐起,点燃一根烟。陈奇很少抽烟,特别累或者心里不爽才会抽几口。我偷偷的看他,既担心他不高兴,也委屈自己正常的工作不能被他理解。他抽完一根烟起身去浴室:“我累了,今天早点休息。你的工作你自己决定吧。”
安徽的片子拍得很顺利。回来的时候我给陈奇带我好多当地农村的小玩意儿,图他一乐。我知道他不高兴,不过我从来没有打算过放弃我的工作。别说我现在就是他的女朋友,哪怕嫁给他了也不可能。我相信失去我自己,也就是失去他。
五一节,置地三个新盘同时开盘,最大的置地河畔花园是位于机场路的一个高档外销别墅项目。这里是北京高端物业的集中地,国际化氛围最浓的社区。三个新盘的开盘仪式在这里举行。和陈奇在一起之后,我尽量回避采访置地。这次因为节目人手排不开,临时安排我去。
已经是早春季节,别墅的现场装扮得花团锦簇,蝴蝶状的中央水面曲曲弯弯,两岸弱柳扶苏,春花点点。最美的是水中央矗立的几簇水草,开着黄色或紫色的小花,给平淡的水面带来生气。一栋栋漂亮的别墅星罗棋布在呈四个半岛状的地块上,各家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水面。我深深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梦想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一套房子,陈奇在车库门口洗车,小狗围着他又跳又叫,我们的孩子在花园里嬉戏,我自己则是拿本书,坐在廊架下看……
“发什么梦呢?一脸傻笑?”栏目组摄像的于波过来招呼我:“那边开始了,咱们该过去了。”
那天的现场很热闹,置地来了不少高层领导,陈奇当然也在。人多的场合,我们彼此远远对视,心有灵犀的一笑,各自忙各自的。手机短信响,是陈奇:今天忙,没时间招呼你。爱你!
我微笑,回复过去:ME TOO.
他的短信又来:你也忙,还是你也爱我?
我放眼四顾,人群中没有陈奇的影子,不知道他又跑哪里去了。回复他:BOTH.
他回过来一个笑脸。我们之间的短信交流一直这样,只要我发消息给他,他就会一直回复。每次短信都是以他的回复结束。这让我有被宠爱的幸福感。
“那女的是谁?老跟着你老公屁股后面。”采访间隙,于波问我。我和于波是多年的同事,关系很熟,说话几乎可以不经大脑。
我循声看去,不是他说我还真没注意到。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一头栗色的卷发,一身休闲装束。她始终站在陈奇身边两三米的样子,陈奇接受采访,她就站在旁边陪着,俨然女朋友的样子。我心里十分不爽,发短信给他:你身边有一条美女蛇,小心回避。
我看见陈奇低头看手机,然后笑出来。片刻之后他回复:魏总的侄女儿,刚刚来北京置地上班,让我带她。你别多心。
我瞪着那个女孩子看了半天,怎么也无法不多心:美女看你的眼光很是含情脉脉啊!这样少奋斗50年的机遇,一定要注意把握。
他简单的回复三个字:我爱你。
一下子我所有的脾气都没有了,一个人拿着手机看了又看,傻乐。
此后的日子里,魏新雨经常给陈奇打电话,两个人也经常一起出席各种应酬。出于女人的直觉,我知道她对陈奇有意思。同样出于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陈奇对她没意思。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不爽,经常对他们冷嘲热讽,有几次他晚归,我还赌气一连几天不和他说话。陈奇很无奈,将魏新雨交给王洛川带。但是因为魏伯伦的关系,也不能完全不管。我知道他并没有二心,可是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对于陈奇,我太缺乏安全感。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拥有他多久。好几次,我想冲动的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可是,万一将来没有了感情,一纸婚书又有什么意义?姐姐不就是我的榜样?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会有万念俱灰的感觉。
这些只是我们快乐生活的些许不和谐音符。我们深深的相爱,也知道所有的这些都是因为我们太在乎彼此。因为我们相爱,所以我们互相忍耐。我相信这是我们的磨合期,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虽然我们从来不正面争吵,我还是感觉到生活的表层下已经有暗流涌动……
往事在脑海中此起彼伏。我们曾经紧紧相依,现在再也感应不到彼此的心意。我心碎地盯着天花板,无法入睡,数羊不行,数牛不行,数什么也不行。我拨通李勇的电话:“如果你不希望明天看到我的尸体,我要你半小时之内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疯了,是的,我疯了。我需要证明我自己不是一个烂泥滩,我需要证明自己还是有人关心有人在意的,就算那个人是东方不败。
李勇只用了20分钟就出现了。他住在城西,我住在城东,我不敢想象他在深夜的京城是怎样的一路狂飚。我在李勇的怀里痛哭失声。为什么我那么蠢?为什么我那么无能?为什么300多个日日夜夜我还是不能走出阴影?甚至我天天健身,暗地里也是希望着如果有一天他回到我的身边,我的身体还是能够让他迷恋!可是,他的心里有我吗?也许我只是一段褪色的艳遇而已。我却在为他埋葬自己!我的心里充满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我开始吻李勇。他吓一跳,用力推我。我死死抱着他,更加坚持,更加疯狂。渐渐的,他也尝试着回应我。我迫切地除去了我们身上的一切束缚,和他一起陷落到了床上……可是,最后关头他怎么也不行,任我百般挑逗努力都没有用处。我用力将他推到床下,伏在床上号啕大哭——上帝啊!你连堕落的机会都不给我!
(八)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没有了李勇。那一刻我无比后悔。李勇,其实是我唯一真正敞开心扉的朋友。经过这样一次“艳遇”,恐怕我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了。
走到楼梯边,意外的发现李勇和以前一样,蜷在沙发上睡着。我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他睡着的时候皱着眉头,像极了一个生气的孩子。我心里难过,其实他身上的枷锁比我还重。李勇好像有感应,很快醒了。看见和他只相距10厘米的我的脸,吓得蹭一下坐起来。我不由得好笑:“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强暴你了。”
李勇衲衲地说:“齐宣,对不起,我有犯罪感。”
我瞪着他——跟男人做没有犯罪感,跟女人做反而有犯罪感?
“你想想,假如你和扬扬那样的话,你的感觉是什么?”
我惊叫一声,抄起手边厚厚的新地产咂过去,李勇雪雪呼痛。我放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李勇愕然看着我。我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怎么会这样?难道我压抑太久,神经不正常了?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不行,我还没有嫁人,我还没有孩子,我的人生刚刚开始,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我需要放松,需要倾诉,需要宣泄。我看着李勇,还有谁比无害的他更合适?
“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李勇显然没有思想准备:“那不太好吧,你还要找朋友嫁人。”
“你不是想娶我吗?”我嘻嘻笑,“你不盯着我点儿我跟人跑了怎么办?”
“齐宣,这不是闹着玩儿。”
“当然不是。”我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我需要你,你欠我的!”
在楼下添了一张单人床,就这样,我和李勇开始了另类的“同居”生活。
家里多了一个人,又重新有家的味道。一般李勇每天都会接送我上下班,他加班的时候我就在单位上网等着他。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害怕孤独,那么害怕那间没有灯光的房子。李勇并不每天留宿。有时候他把我送回家又会去别的地方。我曾经好奇的追问过他的感情生活。他很无奈地对我说:“在这里圈子里,选择的范围太小,我几乎已经绝望,不相信我能够找到心灵契合的爱人。其实其他人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圈子里,很多人在一起,只是为了性。”我无言。这么说,我为爱疯狂,还是一种福气?
姐姐和姐夫的婚姻危机一个月以后有了转机。姐姐出走后一个星期,姐夫终于登门认错,要接回姐姐。妈妈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责问他为什么不早来。姐夫解释和那个女人彻底断了,不会有后顾之忧,所以回来找姐姐。我总是怀疑究竟是谁甩了谁?不过,离真相更近不见得离幸福更近。我们全家,心照不宣的没有人质疑他的说法。父母虽然生气,总归顾虑离婚对姐姐更不好,看到姐夫有诚意认错,还是希望他们和好。姐姐却是彻底伤了心,坚决要求离婚。
谁知不久之后发现姐姐怀孕。这个迟到的喜讯让姐姐不知所措。留下孩子,她怕自己没有能力独自抚养;做手术,多年的心愿却是无论如何不舍得。姐姐拦着全家人,不让告诉姐夫。最后还是我多嘴,给姐夫打了电话。姐夫得到消息,立刻在我父母家赖了下来,姐姐不走,他也不走,专心伺候姐姐。姐姐表面上怪我多事,其实我知道她心里还是爱姐夫的,并不舍得真的离婚。
半个多月下来,姐姐终于决定原谅姐夫。不过她决定彻底告别好媳妇的角色。要求公婆立刻搬出去住,要求姐夫从此以后所有的收入一概上缴,要求姐夫出入应酬必须请示而行。姐夫虽然面有难色,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最后全部答应。看着他喜孜孜的接回姐姐,我不禁感叹——这个社会,对于男人真是太宽容了。
周末我们还是经常出去打球,不过多数情况下还会有陈奇的业务伙伴,公私捎带着两便。这一天,王洛川也在。休息的时候,陈奇闲闲地问王洛川置地翡冷翠的情况。翡冷翠是置地两年前开发的公寓楼盘,业主入住以后发现水质不合格,市政电没有跟上,绿地变成停车场,此外还有纯住宅变成商住两用,地下车库漏水等问题,所以一直在维权。水质问题要解决,需要引进昂贵的设备;临时点变成市政电,置地要给电力局一次性交800万;地下停车场设计车位不足,改绿地也是不得已。这些问题要解决,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字——钱。王洛川很头疼:“那些业主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手机,天天给我打。我都想换号了。”
陈奇微笑:“他们也挺神通广大的。说不定哪天打到我这里来了。”
“前几天他们在长安街上游行,惊动了市里面,刘秘书长打电话来,让我们尽快解决问题。我想,要不然,找几个次要问题先给解决一下?”
“那还有完?你这不是鼓励他们嘛?终于看到维权的成果了。”陈奇想了一想,“一个是拖,个人来谈可以,集体来谈一概拒绝。个人来谈的话,每个人给的结果不一样。业主就是乌合之众,很容易分化。给姓张的一点好处,姓王的没拿着,人心就散了。这些维权,都是凭着一时意气,过个半年一年就坚持不下去了。你的手机换个号,别让他们找到管理层。项目公司的老总可以跟他们谈,但是什么结论也不要给,就说要跟总公司汇报。”
王洛川连连点头。陈奇又补充:“市里面你找时间去汇报一下,有关部门的人要多联络。上面没事,下面也没事。”
两个人又聊开去。我在旁边听着很不舒服。虽然我知道无商不奸,却很不习惯我身边的人这样。陈奇注意到我兴致不高,独处的时候问我怎么了?我犹豫了一下,这是他的工作,我不该指手画脚。但是心里的话不说不快:“我不喜欢你这样对待那些维权的业主。”
“怎么了?”
“他们买房子,好多花了所有的积蓄。我们小区也有很多问题,也在和开发商闹。业主挺不容易的,你们明明有钱,宁愿砸了去腐败,也不给人解决问题,太过分了。”
陈奇吃惊的看着我笑:“宣宣,你天真起来真不像是个电视台的。”
“你奸诈起来倒是很像一个奸商。”我不悦。
他耐心的解释:“那些问题,不是不想解决,而是解决起来费用太大。我们这样的公司,外面看着做的热闹,其实资金链特别脆弱,都是东挪西凑。维权的示范作用特别大,一旦这个小区维权成功,其他的小区都会跟着闹,非把公司拖垮了不可。毕竟我是置地的员工,拿着置地的工资,当然要从公司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无话可说,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渐渐的,我发现陈奇在工作中是个相当铁腕的人物,处理问题雷厉风行,不留余地。我的性格并不强势,他的做法往往不能得到我的赞同。虽然我不明说,不以为然的表情还是带了出来。陈奇此后也就避免在我面前谈论工作。
陈奇对张少庚总是有着一种莫名奇妙的嫉妒和戒备。他们以前就认识,关系还可以。有一次,我们几个媒介朋友一起吃饭,陈奇那天下班早过来接我。我们几个人聊得还不尽兴,便让陈奇过来一起坐一会儿。那天,张少庚坐在我的左边,陈奇坐在我的右边。服务员上了一盘红烧茄子,陈奇给我夹了一块。旁边赵少庚笑着问我:“齐宣,你终于肯吃茄子啦?这是好东西。”
我摇头:“我不吃这个东西,软塌塌的,恶心。”
陈奇什么话也没说,从我碗里夹过茄子自己吃了。我转头一看,他黑着脸。本来想哄他,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这样小气,太不给我面子。我装着没看见,继续和大家聊天喝酒。
那天回家,陈奇一路上一言不发。我也不痛快。我不吃茄子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又不是特地为了和他作对,这也值得生气?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奇气鼓鼓的躺下,没有像以往那样搂着我。我半是真的生气,半是给自己找个台阶,抽抽噎噎哭起来。哭了一会儿,陈奇转过身来搂住我,硬邦邦地哄我:“别哭了。”
“我不吃茄子,你就这样对我。是不是你给我一碗砒霜,我也得乖乖喝了呀?”
陈奇愕然:“谁为这个跟你生气呀?”
“那你为什么?”
“我是你男朋友,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反而要那个老家伙多嘴。你还跟他那么亲热!”
“他是我老师!那么多年一直关照我,我尊敬他是应该的。”
“你没别的意思,他也没有吗?我没见过老师那么关心学生的,连你吃什么都记得那么清楚。他看你的眼神,根本就是男人看女人,不是什么老师看学生!”
“你少胡说,好端端的师生关系被你描述得那么不堪。他是我老师,你尊重我的话,也请尊重他!”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媒介混混而已。要我尊重他?”
“我在你眼里也就是个媒介混混吧?”我冷笑。
“你少无理取闹,故意歪曲我的意思。”
“你才是无理取闹呢。一个男人,心眼儿比针还小。”
陈奇脸色铁青,披衣起床,摔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委屈地哭。半夜,陈奇回来,我装作睡着,听着他细细索索上床,身上有烟酒的味道,估计刚才是找朋友去酒吧了。他一言不发的把我搂在怀里。我用力挣扎了几下,不再和他怄气。两个人都没有睡意。事后想想,刚才的争吵有些不知所谓,不管张少庚对我怎样,我关心在意的只有他,何必为了张少庚惹他生气?我回过身,把头埋在他怀里:“你不喜欢,我以后少和他来往就是了。”
“宣宣,我可能是太小气了。我不该限制你。”
“你没有限制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没想到,张少庚最终还是成为我们分手的导火索……
陈奇已经回了广州,和置地之间的合作不再有障碍。我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失落。
3月是两会,忙完了两会,紧接着4月就是全球财富论坛。为了迎接北京的第一届财富论坛,台里决定经济频道打碎节目常规编排,每天推出12小时的专题报道。我们的房产报道也暂时停了,全部人员加入财富论坛专题报道组,专攻房产的选题。整整两个月,忙得四脚朝天,回到家里倒头便睡,陈奇的影子也淡了很多。李勇还是风雨无阻的天天接送,同事们人人羡慕我找了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男朋友。
这天回家,发现李勇正在摆弄电视。我们俩都不太看电视,不知道他怎么心血来潮。注意一看,居然有CNN,BBC什么的,才知道他给按了个卫星电视。
“喂喂喂,你别在我这里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好不好?”我冲他嚷嚷。
“我申请了加拿大移民,从今天开始要好好学习英文。”
我一惊:“为什么?放着自己国家一等公民不做,要去人家地盘看脸色?”
“我是一等公民吗?”李勇苦笑,“这里不适合我们这些人生存,国外的环境宽松些。”
我无语,心里万分不舍。李勇看出来了,笑道:“刚刚递的材料,哪里有那么快?”
“去死!你居然偷偷想扔下我!”知道抗议也没有用:“为了抚慰我受伤的心灵,晚上你请我去阿一鲍鱼!”
财富论坛的最后一天,我受命采访香港地产大鄂程景天。程景天在香港楼市泡沫破灭的几年中表现出色,在冲击到来之前果断割肉抛出手中楼盘,壮士断腕保存实力。在楼市低迷的时候又趁机以超低价吸入跳楼投资客手中的存货。现在楼市渐渐好转,陈景天的身价每天在上升。目前大陆地区经常拿北京上海和香港相比,泡沫论此起彼伏,找他做个专访,谈谈他对于北京楼市泡沫问题的看法最是合适不过。专题组为这个重量级人物特地留出了半小时的专访时段。
采访约好在下午两点,我一点半就到了程景天的酒店大堂等候。不多久,程景天的私人助理来电。我还以为采访可以提前,正庆幸自己早到,电话里却传来噩耗:某部长临时约见程景天,采访必须取消。
我大急,现在取消到哪里找选题填这30分钟?:“梁先生,我可以在这里等,能不能请程先生会谈结束以后在接受我们的采访?”
“下午时段还有两家媒体采访,时间已经排满了。程先生今天晚上返港,真是很抱歉。”
“那么联合采访呢?程先生可不可以接受两家媒体同时采访?”
“你稍等一下,我问一下程先生。”
过了一会儿,梁回电,只要下午两家媒体同意和我联合采访,他没有问题。
“请问下午另外两家媒体是谁?”
“地产杂志和今日报。”
“谢谢!”地产杂志这两年做的风生水起,卖点就是独家专访,找他们合作没戏。还是试试今日报吧。打电话给张少庚,他很痛快地答应安排。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九)
今日报的采访时间是下午6点。我和摄像组的同事在酒店大堂坐了4个小时。闲得无聊,正好把程景天的有关资料再细细缕一遍。今日报的记者下午5点半到的,刘晋文,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以前从来没见过。刘晋文很客气,双方大致沟通了一下,居然凑巧选题差不多。
程景天准时接受采访。在电视上见过他几次,现实生活中比电视上更瘦一些,个子矮矮的,南方人的精明干练样儿。态度倒是非常客气。趁着布光调试音响的阶段,我们大致告诉了他采访意图。陈景天沉吟了一下:“那么你们二位对于北京楼市有没有泡沫问题是怎么看的呢?”
我是搭车的,自然让刘晋文先说。刘晋文大致谈了一下,提到收入和房价的悬殊差距,提到银行的信贷风险,提到最近的人民币升息,认为楼市存在着不小的泡沫,而且政府已经采取行动挤泡沫了。
程景天转头看着我。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北京的房价虽然和当地的差距不小,但是北京上海这样立志于发展成国际性大都市的城市,它的房价,尤其是高端产品的房价,不单纯是由当地的收入水平决定的。只要投资回报率有保证,外来资金会非常充裕。从目前来看,北京房地产市场的租赁市场发展得相当健康,租金回报率比上海高很多,对于投资客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其次,北京和上海居民观念上的差距很大。上海市民比较注重投资保值,北京市民比较喜欢享受生活。我看到一项调查,在有房有车的情况下,手头又有多余的积蓄,上海市民的首选是再次置业,北京市民的选择是换车。我个人在北京和上海都生活过,也是这样的感受。所以北京房地产市场,自住的比例比较高,上海市民更容易受到楼市高回报的吸引,跟风加入炒楼行动。最关键的是政府的态度。房地产是举足轻重的产业,牵涉到的上下水产业太多,跌不起,不能跌。我认为政府会控制楼市的升温,但是不会打击楼市。总体来说,北京楼市在今后几年内还是会稳定的,缓步的上升。”
程景天点点头:“你们年轻人能够看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看样子你们都很用功啊,呵呵。”
采访正式开始,程景天谈了他的看法,总的方向和我一致,但是很多问题看得比我深,比我远,也比我更有依据。我在采访前作了很多功课,了解程景天的奋斗历史,尤其是近几年在香港的成就,提问的时候总是能够找到对方的兴趣点。原定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最后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各方都很愉快。
采访完成,北京已经是华灯初上了。我给张少庚打电话再次感谢。他呵呵地笑:“那么客气干什么?你还没吃饭吧?快去吃点儿,回头又闹胃病。”我心里一片温暖。
程景天的采访为我们组这个阶段的工作圆满的画上了句号,观众的反响相当热烈。在后来的总结评比会上,这期访谈被评为优秀节目,我非常开心。忙完了这一段,接下来的重头就应该是置地的广州之行了。陈奇,我真的要见到你了吗?
和陈奇在一起一年多,我的生活越来越封闭。我不再上论坛聊天,减少和朋友,尤其是异性朋友的交往,回避出差,尽量不加班……刚开始,为了爱情我心甘情愿。时间长了,我越来越像一头困兽。世界变小了,时间变多了,我的全部关注中心就是两个字“陈奇”。我不满意他的加班,不满意他的应酬,不放心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升级。可是我们那么相爱,发泄完了他会加倍地温柔体贴,我可以独霸他三四天。到后来,我怀疑自己是在故意的和他争吵,好享受之后的“奖励”。
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也会向姐姐倾诉。姐姐经历了婚姻危机之后,变得更加独立。生完孩子完全交给保姆,自己一心一意投入事业,今年被提拔成为单位最年轻的女性处级干部。她的生活丰富了,姐夫反而更加紧张她。以前都是姐夫应酬出差,姐姐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追,现在却是反过来。姐姐郑重地告诫我:“你不能这样守着他,你完全以他为中心,反而容易失去他。不要放弃自己的发展机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当初爱上你不就是爱你的独立吗?”
“可是,陈奇的性格和姐夫不一样。他的个性太强,我怕不顺着他,更容易失去他。”
“顺着他,你失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你自己!”
我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在街上瞒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到了置地广场。我在下面的商场转了半天,一无所获。看看快到饭点儿,就去了楼上写字楼找陈奇。他的秘书认识我,直接请我去他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室坐。陈奇办公室里面有人,我不让秘书打扰他,静静地看着杂志等。
里面的小型会议正开得热火朝天,他们在就刚刚拿到的一块地如何规划设计争论。几个男人发言完毕,我听见陈奇问:“新雨,你的看法呢?”我的心脏猛地抽紧——他对她的称呼居然那么亲热,而不是魏小姐!
巍新雨虽然年轻,声音却是有些低沉的女中音,很有磁性:“容积率是已经确定的2.6,盖小板楼的话,虽然市中心的小板楼也是卖点,但我觉得概念的成分多,实际的效果一般。现在买房子的人很精,很少受到概念炒作的引导。高层板楼虽然市面上产品比较多,但是我们可以利用空出来的空间做大面积的水面。我大概测算了一下,如果用20层的高板替代6-8层的小板,那么可以在社区里面做出5000平米的大水面。这么大的水面,在北京这样缺水的城市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而且现场的实景会比沙盘更有气势。”
陈奇表示赞同:“新雨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干脆还可以再高一些,30层,水面可以做到8000平米。大家觉得怎么样?”
他们俩定了主基调,其他人自然纷纷应和。于是分派任务,准备可行性分析报告。
开完会,魏新雨建议一起吃饭 ,陈奇欣然同意。一干人走出他的办公室才看到我坐在外面。陈奇有些意外:“宣宣,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没什么事情,你要是忙我就先回去了。”
“齐小姐,一起吃饭吧。”旁边的魏新雨发出邀请。我看着她,很是彬彬有礼,态度和煦的微笑,我却觉得假得像一层画皮,轻轻一碰就能揭下来。这份邀请,当然没有诚意。我临时改变主意:“也好,反正我下午没什么事。去哪儿吃?”我直接问陈奇。
“你决定吧。”陈奇转身对魏新雨说。
“我喜欢吃川菜,不知道齐小姐能不能接受?”
“没问题,我什么都吃。”我以同样的微笑武装自己。
吃饭的时候,魏新雨很是活跃,话题紧紧围绕着公司的事情,让我一句也插不上,只能像个摆设一样傻坐着。我的好胜心起,心里虽然憋足了气,表面上越是温柔有礼,话虽不多,却殷勤地给陈奇剥虾,若无其事的要小姐给陈奇倒红茶解酒。一顿看起来一团和气的饭局,暗地里硝烟滚滚。
吃完饭,陈奇送我回家。路上,他沉着脸不说话。到了家门口,他终于开口:“宣宣,你以后不要那么小家子气。”
“我怎么了?”
“你在饭局上故意表演,谁看不出来?”
“我很高兴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女朋友被别人欺负,你麻木到一点知觉也没有呢。”我忍不住气往上涌。
“谁欺负你了?”
“哦,没人欺负我,我自取其辱!”
“你别整天疑神疑鬼,我和新雨没什么。”
“我看出来了。除了叫得亲热,互相看着特别顺眼之外,目前确实没什么。”
“你刚才自己也看到了,所有的人都这么叫她,没有特殊的含义!”陈奇有点不耐烦。
我点点头,默默的解下安全带下车。
“宣宣!”他叫住我,“你好好在家休息,别胡思乱想!我心里面从来只有你一个,你别那么神经质,她太过分了我自然会阻止她。”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挥手和他告别。姐姐说得对,我们彼此太靠近,互相都有些窒息了吧?我不应该迷失自我。打了一辆车,我往台里赶去。今天虽然没有我的节目,和同事们聊聊天也好。
广州之行定在“五一”长假期间,方便业主们安排时间。这样我的长假也就报销了。干了七年媒体,我早就没有休假的概念了。反正节目不那么紧张的时候天天睡懒觉,算是把电视台对我的剥削弥补回来。
定下来时间,在msn上约阿钱见面。她很高兴。其实我并不习惯见网友,特别害怕“熟悉的陌生人”这种尴尬的感觉。好在阿钱的热情感染了我,让我安心很多。我看了一下日程表,2号出发,7号返回,5号晚上比较空闲,就约了她见面。她发过来短信:我的名字是杨莓,你叫我钱夫人恐怕我反应不过来。虽然和阿钱很熟,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谈到过私事,我才知道她的姓名。我赶紧回过去:杨梅?正好是季节,呵呵:)我叫齐宣。
听见房门响,是李勇回来了。李勇最近不知道忙些什么,经常在外面留宿,我的专车也不能天天保证。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义务。我们虽然住在一起,对于对方的私事并不多问。我猜想他可能有了新朋友,正在你侬我侬的蜜月阶段。
“齐宣,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李勇兴致勃勃。
“去哪儿?”
“你不是喜欢听歌吗?去一个听歌的好地方。”
我跟着他到了一家叫做“五月”的大型娱乐城,一楼是迪厅,二楼是夜总会,有歌舞表演,三楼是卡拉ok。我们上了二楼。引座小姐看见我们灿烂的一笑:“阿ken,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李勇道:“去接了一个朋友。”引座小姐把我们带到一个靠近舞台的小台,一边走一边好奇的偷看我。
正是一个女歌手的表演时间。她在唱顺子“回家”,唱得非常好,尤其是最后一段低回婉转的哼唱,深得顺子的神髓。我一看就有了兴趣——这家夜总会的水准不差。
女歌手之后是一段舞蹈表演。几乎所有夜总会的舞蹈都一个模样,一群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子在台上做体操一样的晃动着大腿。台下的观众显然并不太感兴趣,自行聊天喝酒。舞蹈表演结束,主持人上来介绍:“接下来,隆重邀请我们五月最受欢迎,最有人气的阿南上场表演。”台下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阿南穿着很朴素,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头发短短的,看上去干净清新,一点也不像其他歌手那么炫。上台的第一首歌,翻唱梁静茹的《勇气》: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
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
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
爱真的需要勇气
来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
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坚强任性
会不小心伤害了你
你能不能温柔提醒
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阿南的低音是带着些鼻音的沙哑,非常性感,高音却清亮有力,极富感染力。一曲唱完,我大力鼓掌。回头看李勇,他的眼睛星光点点。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应该就是李勇今天带我来的原因。
阿南一共唱了四首歌,然后暂时谢幕休息。台下掌声一片。李勇叫过服务员,又点了一杯西柚汁。片刻之后,阿南笑着冲我们走过来。
(十)
“你好,我是莫雁南。”阿南径直走到我面前,“你是齐宣吧?”我笑着点头。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阿南在李勇身边坐下。李勇把西柚汁递给他:“渴了吧?”阿南接过果汁,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有些恍惚,曾几何时,我和陈奇也有这样的心灵默契。现在我心依旧,他恐怕早就开始新生活了吧?想到这里,笑容也有些僵硬。
李勇叫我:“齐宣!”我抬头,看到他关注的目光。
“哦,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一点也没注意到?”
“其实我们认识一年多了。”李勇满足地笑,“第一次跟朋友来听阿南的歌我就喜欢上他了,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圈里的人,不敢乱来。”
阿南捏一下李勇的鼻子:“这个猪头经常来听我唱歌,有时候还送我回家,可是从来什么也不表示。我暗示他几次他都没有反应。后来我找了个女孩子扮我女朋友,他居然再也不来了,还申请了移民!”
我诧异地看着李勇。这么说,他和我在一起的两个月,其实一直在受着感情的煎熬。可是我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察。“李勇你够会演戏的呀?在我面前滴水不漏。”李勇反击:“怎么可能滴水不漏?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粗线条的女孩子。”我愕然,是这样吗?
“齐宣,我打算搬去跟阿南一起住。”李勇接着说。我惊叫:“那我怎么办?”话一出口,忍不住脸红——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我竟然觉得他们很般配。在我以前的印象里,同性恋都应该是娘娘腔的男人。可是李勇和阿南都没有那些女性化的装束或者动作。只是阿南看着李勇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信赖和娇憨。
我粗着声音把阿南放在李勇腿上的手拿开:“这个妞儿是我包下的。想碰他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阿南一本正经的回答:“大哥,您开价吧,我替他赎身。”两人相对大笑。李勇佯怒地瞪着我们俩。除了祝福我还能说什么呢?
“齐宣,我父母那里,还请你帮忙掩护。”
“没问题。只要到时候你能收场就可以了。”
李勇真是毫不含糊,当天晚上送我回家就开始收拾行装。看到李勇提着箱子的背影走出房门,我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深夜。
那一次置地饭局之后,我开始渐渐回复原本的生活方式。顾忌到陈奇的感受,很多事情并不和他细说。陈奇从来不会强硬的干涉我,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不快。我能怎么办呢?事事迁就他做个小女人,他不是也不耐烦吗?好歹现在我的心情轻松了,不会故意和他吵闹,家里清静了很多。
那段时间栏目的收视率有些下降,节目组决定外聘一些有经验的业内人士给栏目作一次会诊。今日报的房产专刊办得非常好,是张少庚直管的。赵卫知道我和他关系熟,要我出面请他。我知道陈奇不喜欢我和他接触,但是栏目给的任务不好推,总不能跟赵卫说,我男朋友吃醋,所以我不能去请?
打电话给张少庚,他果然连时间都没问一口答应。那天的策划会开得非常成功,到会的都是业内的资深人士,提出的意见很有道理,尤其是张少庚,对栏目的重新包装,定位,提出了很多详细的意见。看得出来他事先作了准备,特地关注了我们的节目。会议结束,大家一起聚餐。栏目给每个到会的专家开2000的稿费,张少庚死活不收,我非常过意不去。他笑着问我:“你要是真得想谢我,帮我扶到一下我女儿吧。她今年想考你们学校的广告系,算艺术类,要单独加试。现在的考试我已经应付不了了,你帮她看看该补些什么基础课?看些什么辅导书?”
我有些犹豫,这事儿要让陈奇知道了不知怎么想?张少庚看到我迟疑,立刻道:“你要是太忙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脸上有些发烧。他帮我这么多,以我现在的能力根本无以为报。这点小事我居然还迟疑,也太忘恩负义了。我赶紧说:“没有问题。您看什么时候?让她来我这儿,还是我去您那里?”
“方便的话,当然最好你到我家里来,她的书太多。”
“没什么不方便的。”约好了星期六下午去他家。
陈奇周末一般都加班,很少有空闲的时间,即使在家,我找个借口溜出来半天还是没问题的。星期二晚上吃完饭,两个人坐在一起看我买的《花样年华》,陈奇看得呵欠连连,我笑他跟吸毒分子一样。他的手机响,他起身去阳台上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喜孜孜的回来向我报告:“我姨妈他们要来北京。”
“什么时候?”陈奇的父母早年派驻国外,那时候政策不允许带孩子,他和妹妹在武汉姨妈家长大。后来父母回国,他又回北京上的中学。等他考上大学,他父母申请移民澳大利亚成功,带着妹妹去了那里定居。陈奇和父母的感情一直很淡,而且他已经成年,不能跟着父母直接走,干脆就在北京留了下来。在他眼里,他的姨夫姨妈就和他父母一样。
“什么时候?”
“星期六下午的飞机到。”我心里突地一跳。他笑嘻嘻的凑过来:“怎么样?丑媳妇有没有准备好见公婆?”
“星期六我要加班。”我困难地撒谎。
“什么要紧事儿?连半天时间都抽不出来?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家里人,第一次露面不去接机不好吧?”他不高兴的盯着我:“你是不是不想见他们啊?”
“怎么会?”他肯让我见他的家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该死的星期六下午?
“你去还是不去呀?”他沉着脸。
“我去。”
第二天打电话给张少庚,问他能不能改到星期天。张少庚有些犹豫:“星期天她上下午都有补习班。星期六晚上你方便吗?”
再推托就没有诚意了。我连声答应。
陈奇的姨妈一家是武汉的教师家庭,这次来北京其实是为了陈奇的表弟。湖北的高考竞争太厉害,他们想走关系把他的户口调到北京。这件事情陈奇已经帮他们折腾了半年,请客送礼。好在他在这个行当,人家买房子给个特殊的折扣,一省就是几万十几万。不过置地毕竟不是陈奇自己的,他也不能老这样干。我们都是北京人,从来不知道户口这一关这么厉害,把陈奇累脱一层皮,湖北那边也使了不少劲。好不容易事情办妥了,他表弟过来把户口迁到他家,顺便一家人来北京玩儿。
陈奇的姨妈当了几十年的语文教师,看上去非常厉害的样子。看见我,一个眼神就将我全身上下扫了几遍,让我好像又战战兢兢的回到中学时代。好在我看上去简单纯朴,老太太首次审查基本满意,笑盈盈的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我一幅乖巧的模样,有问必答,刻意讨她欢心。陈奇看我和他姨妈相处得不错,也很高兴。
本来陈奇已经给他们在北京饭店订了房间,老太太不愿意花钱,要住到陈奇父母家里。陈奇拗不过她,只好听从。陈奇父母有一套单位分的90平米的房子,原先他住着。他搬来我这里之后,那套房子就空着了。回到家,一股灰尘味儿。老太太数落陈奇几句,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我赶紧跟着帮忙。湖北的男人没有北方的男人那种大男子主义,陈奇姨妈一边收拾家里,一边招呼他姨夫去外面买菜。陈奇急忙表示出去吃,别累着了。他姨妈打断他:“你每次打电话,都说想吃姨妈做的粉蒸肉和藕煨排骨,姨妈不在你身边,没法做给你吃。今天姨妈来了,哪儿还能让你去吃饭馆?”不由分说让陈奇带着姨夫和表弟去菜场。
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三个人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东西多得逃难都够了。老太太也不歇歇,转身去厨房忙忙碌碌。看得出来陈奇和姨妈的感情很好,他一直粘在她身边,陪她说话,给她打下手。眼看着时钟一点一点走向6点,我心急如焚——和张少庚约的7点,已经改了时间,不好迟到啊!
开始我还等着陈奇和我独处的时间,可是看样子他打算一直陪着他姨妈。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也会在这里吃晚饭。时间拖得越晚,越不好说。正好姨妈问我:“齐宣,你吃辣的吗?”
我赶紧回答:“我吃。不过晚上我有点事,今天不在这里吃了。”
大家都是一愣。陈奇黑着脸走过来,示意我跟他回房间。“怎么回事?”
“晚上我有事。”
“菜都做上了,你说你有事?”
“有人问我吗?我什么时候说我在这里吃晚饭了?”
“这还需要问吗?见面的第一顿饭你不一起吃?”陈奇压低了声音,但是怒火一点也不低。
“我真的有事,不是故意的。”我软下来,轻声商量。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我一时语塞。这样的气氛,说出来就是炸弹。
“到底什么事不能推?”他逼问。
“我……”实在想不出可以圆的谎话:“张少庚要我给他女儿补习一下功课。”
“又是他!”陈奇满脸通红:“你不是说不和他联系了吗?现在还登堂入室了?”
“你讲理点好不好?我是说少和他联系,从来没有说过和他绝交!”
“你很舍不得他啊?”陈奇冷笑:“愿去就去吧,没人拦着你。”他开门出去,狠狠地摔上房门。
我镇静了一下情绪,尽量平和的出门,像姨夫和姨妈道歉,表示第二天一早过来带他们去玩儿。姨妈看见陈奇生气,赶紧笑着打圆场,让我忙我的。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心里没来有地觉得虚弱害怕。
补完课已经很晚了,张少庚坚持送我回家。下车的时候我习惯性的往上看,似乎看到我的房间里窗帘一闪。窗户里有灯光,还好陈奇已经回来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最近确实有些忽略他的感受,我决定一定要好好补偿他。推开房门,一股烟味儿,不知道他抽了多少。我走到他面前,半跪在他面前仰望着他:“别生气了,是我不对。以后我注意,好吗?”
他叹了一口气:“宣宣,以后也还是一样。我们的个性都太强,同样的原因,吵了又吵,谁也改变不了谁。”
一股寒气从我的背后升起:“不会的。我以后乖乖听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你做不到的。就好像我几次三番的告诉自己,要大方,不要限制你。其实我几次看到你和张少庚吃饭,我忍了,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是我就是不喜欢他,直觉地不喜欢他。你却不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而稍微疏远他。我不是在意你们交往,我只是不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有多少份量。”
“那你和魏新雨呢?”我不服。
“那次吃饭之后我给魏总打了电话,正式把她调去河畔花园担任销售总监,和我不在一起办公了。你是我的爱人,她惹你不高兴,我当然疏远她。”
我默然,自问他可以对魏新雨这样,我却无法对张少庚这样。我抹不开面子。他沉默,等着我表态,可是我无法给他承诺,给了我也做不到。我不可能把自己封闭到他划定的小圈子里。这样,我会窒息。
陈奇叹了口气站起来:“宣宣,我累了。我们分开吧。”
我的全身僵硬。这场谈话他已经准备半天了吧?说不定酝酿了几个月了。妥协可以让他回来吗?如果可以,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后还要不断的妥协?最终,这份感情会把我带向哪里?
陈奇收拾着他的东西,我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半脆在沙发前,好像一尊石雕。他拿着小皮箱走到我身后,停顿了一下。我心中激烈挣扎,一个声音在嘶喊——留下他,留下他!我盼望着他可以说一句软话,说一句爱我,那样我就心甘情愿的放弃所有的自尊和原则,甚至放弃我自己……然而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地走出了房门,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十一)
置地的广州之行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在各大媒体上打广告,攻势相当猛烈。2号那天,几乎所有的在京媒体都受邀出席出发仪式。北京这边带队的是王洛川,五家媒体随行。在现场我居然见到了张少庚,他已经基本退居幕后,很少亲自出马了。看到我惊奇的样子,张少庚笑:“此去估计萝卜不小,我怕你扛不动,帮你出份力。”我也忍不住笑。萝卜曾经是行内对于红包的别称,现在基本被淘汰,听起来有浓郁的怀旧味道。
业主代表一共30位,加上10来位媒体记者,6,7个置地的工作人员,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广州出发。此去一共参观置地在广州的四个楼盘和深圳的三个楼盘,住宅类型从公寓,花园洋房到别墅应有尽有。广州的房地产业一直发展比较平稳。广东的城镇相当发达,道路通畅,在广州周边置业,到广州的时间也不过半个多小时。因为选择充分,竞争相当激烈,产品形态丰富多样,设计更为成熟。正是携产品开发方面的优势,广东开发商近年来在北京市场个个大展拳脚,成绩骄人。
2号下午到达广州,入住置地旗下的置地濠景酒店,酒店旁边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参观目的地——置地濠景公寓。酒店新建成,五星级标准,坐落于广州的商务中心地段。我最喜欢的就是每个房间都有很大的阳台,可以眺望珠江。分配了房间,各人分头安置,晚上7点是置地的欢迎宴会。
干了这一行虽然经常旅行,我总是不能适应坐飞机,两小时是我的忍受极限,超过这个长度就会头晕。以前每次出差回来,陈奇不管多忙都会去机场接我,带着晕车药和话梅,然后把副座放下让我在车上休息。我喜欢躺在他的身边看他开车,那一刻总是那么温馨安详,让我期盼着路永远没有终点。这一次,直到到达酒店都没有见到陈奇,折磨了我一路的忐忑不安,暗地里排练了几天的见面台词,都成了多余,让我有一脚踩空的失落。我真想抓住王洛川问问他晚上的宴会他会不会来,但是心里面更害怕那一个答案——来,我不知如何面对;不来,更非我所愿。
我把箱子里所有的衣服掏出来,为怎样能够抓住他的目光而又不显得刻意准备而伤透脑筋,将近一个小时,我站在屋里里一筹莫展,最后决定打电话给李勇:“我穿什么衣服最好看?”
李勇想了一想:“我最喜欢你本色的样子,白T恤牛仔裤最好。”
我绝望:“这种打扮掉在人堆里仔细找也捡不出来。”
“那么如果陈奇穿得这样,你能找到他吗?”我沉默,当然能。
“如果心在你这里,那么目光也在你这里。如果心不在了,你在他眼前怎么晃,他也可能视若无睹。”我泄气。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哲理了?
最后我还是穿着T恤仔裤去了宴会厅。
宴会大厅布置得喜气洋洋,不少人已经先到了,分散着或站或坐,闲闲地谈天说地。一路上过来,同行的几家北京媒体记者互相之间已经混得相当熟捻,几个人聚在一起商量什么。看见我过来,电台的小杜招呼我过去:“齐宣,广州你熟吗?大家商量着一会儿晚饭结束找个地方玩儿。”
“不熟,每次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哪里也没玩儿过。张老师应该熟吧,等他来问问他。”
正说着话,于波冲着我背后的电梯打招呼:“陈总,好久不见啊!”
我只觉得后背立刻僵硬了。陈奇笑着走过来,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外面是米色的休闲西装,显得随意又熨贴。于波采访过陈奇好几次,两人比较熟悉。于波给他介绍身边的几位记者,有些他们原本就认识,有些是初见。轮到我,于波顿了一顿,有些尴尬,潦草地说:“齐宣,你认识的。”
陈奇脸色如常,微笑着伸手过来:“欢迎来广州。”
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在众人面前,我们都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他的大手干燥有力,态度温和。我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安。原来我一直逃避的重遇并没有闪电一样的火花,反而是只有淡淡的喜悦。
于波接着追问广州的吃喝玩乐。陈奇道:“这些事情还需要你们自己操心?”他叫过一个工作人员:“去把方懋平叫过来。”一会儿,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走过来。陈奇为我们介绍:“方懋平,我们置地的公关策划部经理,全公司的头号腐败专家。”
方懋平微笑着和大家握手:“幸会!”“这里交给你了。”陈奇对方懋平说,然后冲大家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先进场照顾一下。”看着他大步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依依不舍,意犹未尽。
方懋平很能干,一会儿就和众人处得如鱼得水。大家约定饭后一起找个有特色的地方泡吧,然后去夜宵。于波他们摩拳擦掌,一副誓与这南国花花世界纠缠到底的架势。
这种应景的饭照例吃得无味,难得的是见到了置地的总裁魏伯伦。魏伯伦年纪不大,40出头,听说背景很深。陈奇是他发掘的爱将,所以我对他也有格外的好感。魏伯伦的发言很简单,说了几句欢迎光临的过场话就匆匆离场,把一切交给副总裁马敬德和担任总裁助理陈奇打理。我曾经隐约听闻置地两大头目不和,今天看现场,确实双方一副貌合神离的模样,连对视的眼神交流都非常有限。
宴席接近尾声,于波等人就迫不及待的叫来方懋平,询问何时动身。方懋平心领神会,约好10分钟之后在酒店大堂集合。我回房间冲了个凉,换了一条湖蓝色的吊带裙,头发盘起来,配一对湖蓝色的耳环。下到大堂的时候人已经聚齐了。方懋平招呼置地的司机开一辆面包车过来,于波却嚷嚷:“陈总怎么不来?都是北京人,难得凑一块儿。”剩下几个也纷纷应和。方懋平给陈奇打电话,我估计他不会来。没想到他回答说要开个短会,结束了过来跟我们会合。
我跟着大家坐上出租车,脚步轻快得要飞起来……
方懋平带我们去了一家叫做云从阁的茶吧。茶吧布置得非常雅致,不象一般茶馆一样喜欢用木质家具,咯得人背疼。这一家全部用藤器和竹器,椅子略向下陷,上面铺着厚厚的坐垫和靠垫,坐上去的感觉倒和西式沙发差不多。茶吧的门脸不大,转过接待台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包间散座都有,一侧的落地窗正好对着外面一泓碧水。散座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的桌面上放着手提电脑,供顾客免费上网。另一部分靠湖的位置则供人闲坐聊天。
一看这里的环境我就喜欢,于波却嫌太静,要找个喝酒的地方。我抗议:“刚刚宴会上的茅台啤酒你哪样都没拉下,一会儿夜宵你肯定还喝,还不趁机醒醒酒保存实力?”新华社的徐娟立刻表示同意。中国的女权运动还是挺有成效的。我们是记者团中仅有的两位女士,我们俩一旦形成的决议,其他人都只能给面子执行。
众人落座,点了一壶台湾产的冻顶乌龙,一壶福建产的铁观音,以及一些茶点,边喝边聊。方懋平很会营造气氛,故意学些广式普通话给我们听,逗得大家喷饭。这些人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一时间全国各地的搞笑段子此起彼伏,笑得我面部抽筋。正热闹着,旁边一个声音传过来:“什么事情那么好笑,还不肯等着我?”正是陈奇到了。我的一张笑脸刹不住车,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陈奇一怔,脱口而出:“齐宣,你今天晚上好漂亮!”
于波起哄:“来来来大家挤挤,让陈总坐大美女的旁边。”大家纷纷挪动椅子。
徐娟也凑趣:“陈总的意思,是说我不好看了。”
“哪里哪里,”于波奸笑:“你是天天那么漂亮,大家看习惯了。齐宣用足吃奶的力气一年也就这么光彩一两回。你看她脸上的粉厚得跟戴了面具似的。”
“谁擦粉了?”我恼羞成怒,隔着桌子一脚踢过去,却听见张少庚痛苦地嗷了一声,众人越发狂笑……
喝了茶,陈奇带大家去了一家大排挡吃夜宵。和陈奇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喜欢晚上满北京溜达消夜,不找有名气的餐馆,专找大排挡。都喜欢大排挡吆五喝六,熙熙攘攘的浓郁市井气息。陈奇点了满满一桌子的广东小吃,加上一箱啤酒,于波他们一片欢呼。桌上有一份宁式酱鸭,静静地混杂在众多的广式点心中。我知道,这个是为我点的。我的口味,他还一直记得。
消夜完毕,我,徐娟和于波坐陈奇的车,方懋平带着其他几个人坐公司的车。我故意选择了陈奇后面的座位。黑色的奔驰车平稳地滑入阑珊的夜色,昏黄的路灯将陈奇的影子投到我的身上,再将我的投到他那里。这样一个初夏的夜晚,美丽得不象话……
第二天虽然早起,我却神采奕奕。这一天的计划是参观酒店旁边的置地总部和置地濠景公寓。广州置地和北京置地一样,也是拥有自己独立的写字楼——置地中心,规模比北京的更大更气派。这一天陪同的是方懋平和王洛川,没有看到陈奇。趁着方懋平在大会议厅向代表团介绍置地的历史和发展的间隙,我问他的助手Sandy有没有一些影像资料可以提供给我作为背景素材。Sandy告诉我有很多,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我叮嘱了一下于波,便和Sandy一起去楼上的资料室选素材。
置地的资料室筹建的相当完备,占据了整整半层,文字资料,影像资料应有尽有,内容不仅包括本企业的发展历程,还有国内外其他主要地产公司的发展资料和分析报告。我如获至宝,挑选了四盒带子一共一个小时,请Sandy帮我拷贝。趁着等待的时间,我又借阅了一些对外的资料到旁边的小会议室看。不一会儿,听见旁边的会议室有人声,看样子有部门在开会。这一层在大厦的正中间,除了资料室就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方便各楼层各部门的人使用。
隔壁会议开始很安静,和我互不干扰。突然,我听见马敬德特有的广东腔提高了声音:“这件事情压了半天,怎么还是给报了?策划部是怎么工作的?正好北京的记者团在这里,万一他们又产生兴趣,回北京作出一些不利的报道怎么办?”
我忍不住好奇,打点精神仔细偷听。可是房间的隔音不错,除了马大嗓门之外,其他人的声音我并不能听清楚。只听见马敬德又说:“不管怎么样,你们负责把都市报那个记者搞定。覆水难收,但是不要让他再搞什么跟踪报道了。各个网站也去打个招呼,不要转载。市面上的都市报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我偷偷溜出来,还了资料,冲到马路上买了一份都市报。在副版社会生活周刊上,我看到一则有关置地的报道:置地在深圳正在筹备的楼盘置地星月花园的工地发生事故,一个15岁的未成年人冒用他人身份证件进入工地工作,半个月以前在施工中受伤致残。星月花园的施工方协力建设支付了他的医疗费,但是拒绝支付其他赔偿。伤者家属天天在工地闹事,引起其他民工同仇敌忾。但是施工单位态度强硬,不肯退让。我知道建设部最近正准备专项整治建筑施工中的民工问题,这是个很好的选题。可是我是置地招待来广州的,这样做太不给人面子。好在这次事故的主要责任方是协力建设,置地也是受害者。我决定报道中不提置地,先去现场看一看再说。
(十二)
当天晚上我和于波密谋了半天。两个人同时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必须留在这里跟团拍摄。我先去看一下情况,要是有可行性,可以先确定联系人,在返回北京之后再过来拍摄。第二天的活动,我可以称病,于波负责跟置地请假打掩护。
我带着针眼摄像机,当天晚上打车去了深圳,星月花园是个低密度花园洋房社区,在深圳郊区。我在工地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星月工地旁边有个露天大排挡。我回房间放下行李,到大排挡找了个座位坐下,点了米粉和虾饺慢慢吃。夜色深沉,大排挡的人越来越多,没有空座位了。老板便安排了一对中年夫妇和我合坐一张桌子。
正吃着,工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女人高亢的哭喊。我看见几个男人将一个担架抬出了工地,后面几个男人拉着几个男女老少往外拽,女人们边哭边叫骂,拳打脚踢。那些男人倒不还手,将他们拖出工地,回身关上了铁门。大排挡上的诸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知道的便向旁边人打听情况。
我知道这家人必定是那家受伤的民工家属,担架上躺着的想必就是受害者。那一家人哭骂了一阵,知道没有用处,便坐在外面一筹莫展。里面一6,7岁模样的孩子看见旁边大排挡,便拉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要吃东西。年轻女人抬手一个耳光,孩子大哭。我看不下去,跟老板要了一分叉烧包,站起来想给他们拿过去。同桌的中年女人看了看我,用普通话说:“小姑娘别管闲事。”
看样子这一位必定知道一些情况。我缓缓坐下,轻叹了一口气:“孩子太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哪里管得过来?”
“看见了不管,我心里难受。”
“你们外乡人不知轻重。这里那么多人,都是铁石心肠吗?”
我心里一动,故意说:“置地是大开发商,全国有名的,总不见得敢乱来吧?”
“置地是不敢乱来,不过别人就不一定了。”
我看着工地外面的围挡“广东协力建设公司承建置地星月花园。百年大计,质量为先。”“难道这个协力建设很厉害?”
中年男人瞪了中年女人一眼,女人淡淡地回答:“还是那句话,你别管闲事。”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乖乖闭嘴。看样子协力的势力很大,周围的人始终没有过去劝慰帮助那家人的。那一家人坐了半天,互相搀扶着缓缓离开。
回到旅馆,房间没有热水了。我通知服务台给我送一些水。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给我送了两瓶开水过来。我发现床单有些脏,问她可不可以换一条,她回答:“没问题。”很快就拿了干净的床单过来给我换,一边换一边跟我聊天:“小姐你是哪里来的呀?”
北京两个字太扎眼,我回答:“邯郸。”
“噢,邯郸在哪里呀?”
“在河北。”
小姑娘有哦了一声,估计河北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你来深圳出差吗?”
“是啊!”小姑娘看样子喜欢聊天,正好可以从她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你们这里晚上出去安全吗?”
“安全呀!很晚街上也很热闹的。”
“我刚才在旁边的大排挡吃东西,看到有人打人呢。”
“哪里呀?”
“就是那个星月花园那里。”
“噢,是那个受伤的民工家吧?他们家在这里闹了一个星期了,要工地给他们20万的赔偿,工地不肯。”
“为什么不肯呀?20万对于这样的大公司来说,只是洒洒水呀!”
小姑娘听了我学的古怪广东话,咯咯直笑:“受伤的人有好几个呀,这一个给了其他的肯定也要。干脆就都不给了。”
“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人受伤?”
“都知道啊!那个工地很乱的,老出事。我们都说那里风水不好呢!”
“那个协力建设,是不是很有背景啊?”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协力什么都干的哦,这个镇子都是他们管的,我们旅馆也要交管理费给他们的。”
“那不是黑社会?”
“也不是啦。我们这里这几年发展这么好,全靠协力集团呀。协力集团的老板是以前的镇长,还是省劳模呢!床弄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我看了看,床单上还是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痕迹,想必所有的床单都是一样的。我点点头:“行,就这样吧。”
小姑娘笑一笑,退出了房间。
一晚上脑子里面乱纷纷。看样子采访的难度比较大,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有所收获。置地的活动下午5:30就结束了,我必须在此之前赶回酒店,以防有人探视。旅馆的床垫太软,枕头太低,躺着和受刑差不多。早上6点多我就起床了,无所事事,干脆到外面去吃早点。
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刚坐下,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也在买早点,正是昨天那一家子中的。我跟着他们,看他们进了一家残破的小旅馆,直接下了地下室。我尾随而进。前台没有人,可能还没起床,我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广东本来就潮湿,地下室更是一股霉味。走廊黑兮兮的,两边的墙皮因为潮气侵袭,都已经脱落,耷拉着吊在半空,靠近地面的墙根长着一层白色的霉菌。我看见年轻女人拐进了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房间,便跟着过去。
门没关。看见我出现,屋子里的人很警惕。我自我介绍:“我是广州都市报记者王强的同事陈宣。王强有事不能过来。他上次采访你们以后一直很惦记,让我过来看看你们。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们。”
屋里一个老太太听我说完立刻痛哭起来,用白话向我说着什么。我很尴尬的解释:“我刚刚到广州,粤语不太好,你们有没有人可以说普通话?”
年轻女人走过来盯着我看了半天,用普通话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协力的人?”
我看着她:“协力要对付你们的话,需要冒充记者吗?”我把手机递过去,“或者你给王强打个电话,看看我是不是冒牌的。”说完,心里突突直跳。
女人脸色缓和了很多,对我说:“陈记者,你请进来吧。”
地下室的狭小房间里一共住了6个人,除了伤者钱有光之外,还有他父母,他的姐姐钱有兰,姐夫廖富贵和他们的孩子阿元,分睡三张上下铺。地下室没有窗户,一只电灯泡孤零零地吊在房顶。阿光躺在靠里的一张下铺上,五官很清秀,脸上还没有完全脱了稚气,只是现在这张脸木无表情。可能是他长了褥疮,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恶臭。阿光母亲拿了阿兰刚刚买的热粥要喂他,阿光却是闭着眼,说什么也不张嘴,更不说话。他母亲忍不住又是痛哭。阿光厌烦地转过头去。
我问阿兰:“协力现在的态度怎么样?”
“前几天协力不给医院付医药费了,医院就让我们出院。我们没地方去,就又带着阿光回了工地。刚开始,工地的一些朋友帮着我们说话,可是后来谁说话谁被炒,就没人说话了。昨天晚上,协力把我们从工地赶了出来。阿光的姐夫原来也在工地上干,这次也一起被赶出来了。”
廖富贵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民工,在旁边抽着闷烟。我问他:“听说工地上受伤的人有好几个,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伤得不能再干活的都送回去了,有几个轻伤的还在工地干。”
“他们得到赔偿了吗?”
“没有。”
“为什么只有你们一家要赔偿呢?”
阿兰激动起来:“我弟弟才15岁啊!他的下半辈子怎么过?以后我父母怎么办?”
“他没成年,怎么可以进工地打工呢?”
“工地上都是这样啊。”廖富贵道:“没有身份证的,随便弄个身份证,借来的,假的都可以。协力就是复印一下,上面检查可以过关就行了。15岁不小了,还有更小的呢。总不能在家吃闲饭啊!”
我有些意外。看样子童工问题还不是个案:“不到年纪的有多少个?”
“不知道。十几二十个吧。”
“我想去工地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你们的朋友可以聊聊的?”
廖富贵摇头:“敢说的都走啦,剩下的都是不敢说的。”
“走了那些你有联系方式吗?”
“有些有老家地址,不过出来打工的,不会在家里呆着的。”
“那也可以。”廖富贵给我留了几个人的姓名和联系方法,顺便留下了他们在湛江的地址。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啊!王记者说会帮我们,可是到现在什么也没有。你一个女孩子,恐怕也没有用处哦。”阿兰感慨。我无言。面对这几张期盼的面孔,我什么也不能承诺。
走出钱家寄居的小旅馆已经是上午十点钟。手机响,居然是陈奇。我不知道怎么跟他撒谎,干脆不接。我来到星月花园的工地,装扮成一个看房人。门口的保安拦着我不让进,我抻直了舌头软语哀求:“我定了这边第二栋的一楼,怕见不到阳光哦。老百姓挣钱不容易,买房子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我不进楼里,就在外面看看会不会遮挡就出来,一小会儿就可以了。”
小保安的年纪看上去也很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你进去了快点出来,不然我会挨骂的。”我赶紧点头,冲着他粲然一笑,大步往工地里面走去。虽然所有的工地都很乱,但是有些工地乱中有序,什么线路进出车,什么地方卸货,什么地方堆料,乃至小黑板上可能还有各个小组的评比情况。星月的工地却是真的乱,杂乱无章,工程材料堆放得到处都是。脚手架上的木板有些叠在一起,有些需要迈大步才可以够得着。天气热,一些工人没有戴安全帽就在施工。我不是建筑界的业内人士,但是也看得出来里面的问题一定很多。
正拿着摄像机偷拍,迎面走过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用白话冲我大声嚷嚷。我猜想应该是协力的管理人员,赶紧奉上一个微笑:“对不起,我这就走。”急急忙忙走出工地的大门,听见那个男人正在厉声喝斥那个可怜的保安。我内心祈祷,但愿我不要害了他。
钱有光那张木然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压得我心头沉甸甸的。我决定返回那家小旅馆,给钱家留一些钱。走到旅馆附近,正好看到几个男人推推搡搡的把钱家的人带上了一辆大面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绝尘而去。我手心出汗——以他们的势力,要对付我实在太轻而易举了。说不定我已经被他们发现。好在材料已经很充分,我去旅馆结了帐,匆匆忙忙地返回了广州。
回到酒店,给于波发了一个短信让他放心,然后把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正想把拍摄的资料拿出来看一遍,房间的电话响。拿起来一听,居然是陈奇:“你回来了?”
我一惊,他怎么知道我不在酒店?陈奇接着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我在顶层星光西餐厅等你,你先洗漱一下,20分钟够不够?”
“不用,我已经洗过澡了。现在就可以上来。”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行踪,没必要隐瞒什么了。
置地濠景酒店顶层的星光西餐厅装修非常豪华,全部欧式复古风格,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不是托陈奇的福我可不舍得在这里消费。进了餐厅大门,报上陈奇的名字,小姐将我带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里面。座位虽然不显眼,景致却是最好,广州商业中心尽在眼底。想必是VIP们的专座。
“想吃什么?”看我坐下,陈奇问。
“贵的,好吃的。”
陈奇一笑,给我点了一份鹅肝酱,一杯香槟。
“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于波早上说你肚子疼,睡一天就好,别人就都不方便追问了。不过我知道你并没有这方面的毛病。”
我皱眉。不怪于波,他不知道这里有个了解我底细的人。
“我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楼层小姐说今天早上整理房间,你的床昨天晚上没有睡过。我就猜到你去深圳了。”
我做个鬼脸:“你倒是适合当侦探。”
“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材料很丰富,正好政府下一步也要抓这个事情。”
“那还犹豫什么?”
我一边往面包上抹昂贵鹅肝酱,一边认真地说:“置地待我不薄啊!”
陈奇忍不住笑。
“如果我打算报,我不会提置地,尽量把对你们的影响减到最低。”
“那不可能。我们和协力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你提溜了他们,我们也好不了。所以置地不会让你报。”
我冷笑一声:“那你还找我干什么?直接往我们台里送钱就行了。”
“投资个人,成本比较小一点。至少一个人吃不下太多的鹅肝酱。”陈奇气定神闲地微笑。
“我还有良心。”阿光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的好胃口荡然无存,“你们去走台里的路线吧。釜底抽薪,你们也踏实。”
陈奇叹一口气:“齐宣,你总是那么固执。我劝你,不光是为了置地。协力是地头蛇,我们当初根本不想把工程给他们,可是他们黑道白道全上了,最后我们也没办法。你以为你一个小记者能够捅破了那颗毒瘤?你要报道,置地不说,协力首先会对你不客气。”
我默然,他说得没错,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那些渴盼的脸,总在我眼前出现。我无力地说:“早上他们把受害者一家带走了,不知道会对他们怎么样。那个孩子才15岁,初中刚毕业,腰椎骨折,下半身终生残疾。”
“我会和他们联系,保证他们一家的安全。赔偿方面,我尽力为他们争取。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我点点头。他出面,很可能比曝光更能够为他们争取到利益。但是我的心中沉甸甸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让我再想想。”
“不管你怎么决定,事先告诉我一声,至少让我有所准备,行吗?”
“好的。”我知道,既然置地已经有了准备,这个片子其实等于搁浅了。
剩下来的时间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阿光的事情堵在我的心口,让我轻松不起来。但是至少我发现,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不完的话题。我的心情渐渐好转。
下午于波回来,我们一起看收集的素材,于波大叹可惜。他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受到武侠小说的荼毒,还有一些侠客的情怀,对于批评报道一直特别热衷。这么好的选题不能做,对于他实在是种折磨。我们两个人坐在房间里一筹莫展。于波突然一拍大腿:“我找广州的朋友搜集一下协力的背景资料,他们不可能只承建置地一项工程。我们可以去挖它的其他工程。同样的公司,同样的管理,置地工地上的问题在其他工地上一定也有!”我眼睛一亮,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波当即给他的朋友打电话,他的朋友承诺在我们离开广州之前把详细的材料给我们。
搬开了心里的大石头,晚宴上我谈笑风生。陈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回给他嫣然一笑。他皱眉,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十三)
5号是在广州参观的最后一天,6号将去深圳。5号的参观结束,我给阿钱打电话,约好了在白天鹅旁边一家叫做“云园”的餐厅吃饭。餐厅很好找。女老板是阿钱的朋友,听我报上她的名字,特地把我带到视野最好的一张桌子旁边。
装修很典雅。我有些紧张,特地早到。过了不一会儿,一个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子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我,笑盈盈向我走来。我知道这必是阿钱了。她坐下,服务员过来:“两位吃些什么?”
我笑着对阿钱:“你决定吧,我什么都吃。”
阿钱点了几个特色菜。开头,两个人都有些拘谨,后来聊到京广的房子,彼此话就多了。没想到阿钱在广州一家地产杂志写评论,对广州的房地产很了解。我正好要做两地地产市场对比,从她那里了解到很多有用的信息。听说我来广州是为了参加置地的活动,阿钱惊叫一声:“我的一个朋友就在置地,负责接待你们。”
我想到天天陪着我们的干练的置地策划部经理:“是方懋平吗?”
“不是,他叫陈奇。”
我的胸口犹如被大锤重重击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还以为你没有男朋友。”
“我们是最近才在一起的。”阿钱甜蜜地笑。
“真巧!”我机械的回答。
阿钱的手机响,她接听:“和青青在吃饭呢……就在你上次来过的云园餐厅……讨厌……你来吧,我们差不多了。”神态柔和,声音娇柔。
我勉强地笑:“男朋友查岗了?”
她也笑:“他以为我吃完了,要过来接我。”
我一看时间,居然快三小时了,赶紧说:“来吧来吧,我这就放人。”
气氛一下子沉滞起来。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努力的找些话题来说,可是先前的轻松气氛已经不复存在。不一会儿,我看见阿钱冲门口挥手,一个人影走到我的背后。我吸一口气,微笑着站起来:“陈总,真巧!”
陈奇有些错愕,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你就是杨莓的网友?真是太巧了。”杨莓挽着陈奇的胳膊,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今天怎么这么晚?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我们先送齐宣回酒店吧。”
我急忙拒绝:“不用不用,我正好想在这附近转转,你们先走吧。”
“真的?你别客气,顺路的,一点也不麻烦。”杨莓好心地坚持。
“真的不用。你们送我回去我还要再打车过来。”我夸张地笑。杨莓点点头:“你一个人晚上小心,人少的地方不要去。”我点头应承,感觉到陈奇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在乎杨莓,我苦涩地想。看见他们消失在门外,我无力地跌回座椅——我不想回酒店,可是我能够去哪里?
一夜失眠。躺在床上,我自虐一样的猜测他和杨莓此时此刻应该在做什么。男人和女人在这样的夜晚还有什么其它的可能?我痛苦,可是我无法让自己摆脱这样的臆想。我起来打开电视,却发现什么也看不进去。我拨通了李勇的电话,良久他才接听,电话里他的声音有激情过后的慵懒和被人打扰的烦躁:“喂!”
我挂断电话,关机。单身女人,真是天下的公害。
第二天早上,我面白唇青。于波在早餐厅看见我吓了一跳:“齐宣,你真的病了?”
我摇头苦笑:“我没事。”
“为情所困?”于波嬉皮笑脸地看着我。
我瞪他:“一个男人不要学得那么八卦好不好?”
他赶紧摆手:“行行行,由着你自生自灭。还不是看在我们同一年进台的那点革命友情吗?”他去餐台拿了食物过来坐下,看见我还在发愣:“喂!要不要你大哥我从男人的角度给你一些建议啊?”
“你算什么男人?半大的小屁孩儿。”我哼哼。
“再小也比你大。再说,我小学毕业,段数都比你现在高。你看你成天一个风风火火的男人婆形象,谁敢要啊?”
我黯然:“我真的没有女人味儿吗?”
“太独立,性格太强硬。你要是长的跟苏妲己或者埃及艳后似的,男人也就认了。没有美女的资本,却有美女的脾气,不栽跟头才怪。”
我怫然不悦:“我又不靠男人生活,不好看又怎么了?”
“看看,一点也不虚心!咱们多年的朋友了,我跟你说实话。这个社会归根结底还是男权社会。你觉得当个女强人挺美呀?她们心里苦着呢!”
“连她们的内心你都调查过了?难怪你总是那么忙。”
“刚认识我呀?京城四少之首,8岁到80岁通杀!”他得意洋洋。我忍不住乐了。于波这个人,嘴贫点,为这个吃了不少亏,快30了还是个小摄像,其实人特别好。
过了一会儿,张少庚他们也纷纷下来吃早饭,一帮人吃吃聊聊,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6号因为去深圳,所以出发的时间比较早,7点半代表团就坐大巴从酒店出发。上车前我看见陈奇黑色的奔驰车停在大巴前面,看样子他也随行。我心里苦乐杂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深圳离广州很近,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深圳的三个项目,一个是高档公寓,一个是普通住宅小区,最后一个是别墅。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到达了置地在深圳郊区的一个别墅项目置地汇景。南派别墅最大的特色就是园林,不仅在整体构思上错落有致,连花木树种的选择上也有考虑,确保园区一年四季都绿树成荫,鲜花环绕。于波拍了一小会儿,发现电池没有充足电,要更换一块。我心里纳闷——明明自己晚上充电了,怎么会没电?这样的话准备的电池肯定不够拍摄了。我找到Sandy,问她有没有地方可以充电?Sandy带我到了会所。
会所的插头和我们的充电器不合,要用插线板。我接好线,发现插线板有些紧,便把它拿起来用力把充电器的插头往里按。突然火花一闪,我“啊”的一声惊叫,会所所有的灯都熄灭了。Sandy赶紧过来看,我的右手已经全部被烧黑,疼得我冷汗直冒。现场的人一片混乱。我赶紧说:“没事没事,包一下就好。”心理懊恼,自己怎么那么麻烦?
不一会儿,陈奇到了,沉声对王洛川说:“你在这里照顾其他人,我送她去医院。”王洛川是知道我们关系的,痛快地答应了。于波问我要不要他陪,我摇头说不用。从小到大,有病都是我自己搞定,不愿意麻烦别人。这次要陈奇送,已经非我所愿了。
陈奇的车开得飞快。我转头看着窗外。整整一天我一直避免和他说话,现在两个人独处,我更不知道说什么。陈奇把我送到附近一家大医院的烧伤科,大夫检查了一下,伤势不重。我的右手被包裹成了一只拳击手套。医生问了烧伤原由,知道是电击伤,让我去做心电图。做完心电图一切正常,医生说电击最好留院观察四个小时。我以为我听错了,不是在变着法儿挣钱吧?陈奇斥道:“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你是大夫还是他是大夫?”他这样对我,我反而开心,乖乖留下,心里骂自己贱骨头。
呆在观察室里的四个小时,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忆着我们在一起的场景。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也许是我做得不够好,可是这两年我已经受够感情的煎熬,就算做错我也受到了惩罚。为什么我不能再有一次机会?想到杨莓,我心里天人交战。
检查结果,除了烧伤需要经常去医院换药之外,其他一切正常。从医院出来已经是晚上11点,陈奇开着车奔驰在广深高速上。明天我就该走了,此去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深沉的夜色模糊了我们的面孔,让我有勇气说出心里话:“陈奇……”
“什么事?”
“我们……”我发现自己的勇气在一点一点流走。转过脸对着窗外:“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陈奇沉默了一会儿:“齐宣,我有女朋友了。”
我的手指冰凉。生平第一次这样放低姿态求恳,得到的却是这样干脆的回答。我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齐宣,你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了。这次来,我看见你那么开心,以为过去的一切不再困扰我们。即使不在一起,我仍然希望和你是朋友。和你聊天很轻松,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苦笑:“我没有男朋友。我开心是因为见到你。”
陈奇不答,奔驰车嘶吼着加速,速度表指向220。我心中反而觉得安宁。真的要是这样死了,倒能够从这无尽的折磨中彻底解脱。
良久,陈奇缓缓地说:“齐宣,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你我的性格都太强,就算在一起也会再分开。杨莓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我爱她,我不能辜负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车厢里的气氛沉闷压抑。陈奇打开了广播,里面的主持人用粤语唧唧咕咕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音乐响起,却是首普通话的歌: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明明相爱
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是否我们总是徘徊在心门之外
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
命运如此安排总教人无奈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
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
而我渐渐明白
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愿意等待
当懂得珍惜以后归来
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当爱情已经桑田沧海
是否还有勇气去爱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听迪克牛仔的歌词,却发现正好是我的写照。我转过脸,不让陈奇看见泪水已经弥漫了我的脸。
7号返回北京。临行前给杨莓打电话,她从陈奇那里听说了我手受伤,特地嘱咐了我好好休息,不要忘记换药。我有些愧疚——为我昨天的自私。过去的就过去吧,至少我相信杨莓是快乐的。
几天的旅行让所有的人感到疲惫,回程的时候众人都已经没有了谈兴,昏昏欲睡。张少庚拉了于波到后面的空位子坐,让我这个“伤员”可以躺下睡觉。我已经连续几天失眠,居然在飞机上一觉睡到北京,连饭都没有吃。出了机场,置地有大巴送大家到置地广场,然后有小车送我们这些媒体的人回家。我早已归心似箭,决定自己打车。出了闸,却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鹤立鸡群的在人潮中站着——李勇居然来接我了!我飞奔上前,投入他的怀里,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流泪。李勇轻轻拍着我的肩,像个兄长一样。好久我才平静下来,听见旁边一个声音笑嘻嘻的说:“用完了?交一下使用费。”回头一看,阿南居然也在。我涨红了脸,恶狠狠的说:“发票拿来!”两人大笑。李勇要拿我的箱子,阿南道:“我拿吧,你的肩膀可以继续借给她用用。”
我回头和于波打招呼,告诉他我自己走。于波一副跟我心有灵犀样的坏笑,我真想把我的“拳击手套”砸到他的脸上。
昨天被陈奇拒绝,我电话骚扰了李勇一个晚上,最后拿着电话睡着了。现在看到李勇有些讪讪的。还好李勇只字不提。我手受伤,无法自己照顾自己,李勇问我回父母家,还是回自己的公寓,要不然可以去跟他们住。我虽然好奇心膨胀的要爆炸,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做人家的电灯泡,决定回父母家住。阿南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到我家楼下,他把车开走,让李勇自己送我回家。
受伤的事情我并没有事先告诉妈妈。果不其然,妈妈看见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絮絮叨叨数落我半天。我知道李勇惦记阿南,略坐了会儿,我就借口李勇单位有事赶他走了,妈妈为不能留他吃饭而遗憾万分。
知道我受伤,姐姐一家第二天也来看我。几天不见,辰辰语言能力突飞猛进,居然能够和我“聊天”了。他对我的新手套非常感兴趣,逼着他妈用毛巾也给他包了一个。妈妈看见我和他玩儿成一团,在旁边感慨:“难怪人说,养小日日鲜,养老日日厌呢。”我赶紧一把扎到她怀里:“妈妈我还小,我要吃奶!我一点也不老!”妈妈知道我故意装傻,无可奈何的笑骂:“疯丫头!”姐夫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趁着旁边没人,他似乎无意地问我:“李勇对你怎么样?”
“很好啊!”我心里一惊,看样子有流言蜚语传到他们单位了。姐夫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天,虽然手带伤,我还是和于波一起赶着做了三期系列节目,比较北京和广深三地的房地产市场。今日报是房产专刊整整四版的专题报道,内容更加丰富翔实。我暗暗佩服张少庚的功力。
看到我带病坚持工作,同时考虑到我今年的工作表现比较突出,赵卫表示要给我奖励。我趁机提出谋划已久的买车问题。赵卫想了想:“这样吧,每期节目可以让你报销300的养车费用,油费停车费过桥过路费都可以。你要是一个月作四期节目,就可以报1200,相当于栏目组给你养车了。要是多做,还可以多报。”
我抗议:“节目经费本来就是允许报的票的,这样等于把我左口袋的钱放到右边口袋了!”
赵卫胸有成竹的看着我:“你们每期节目都为了凑票头疼,到处找人要,或者一帮人去外面胡吃海赛最后个个三高。我帮你把这个难题解决了。栏目里有车的好几个,可不是个个能够报票的。”
我无奈,只好接受这个名义上的“奖励”,聊胜于无吧,一边暗暗咬牙切齿——决不为公事出车!
(十四)
第二天我特地去李勇公司找他。李勇的公司在北四环中关村附近。我没有跟他打招呼,决定给他一个惊喜——帮他破破谣言。我刻意打扮了一下,穿了一条修身的白色及膝连衣裙,脖子上一条橙色的小丝巾,同色耳环,细跟凉鞋,务求女人得不能再女人。李勇他们公司规模很大,占据了大厦的整整五层。我走到前台:“麻烦找一下李勇。”
前台小姐问:“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请问您怎么称呼?”
“齐宣,他朋友。”
前台小姐接通内线:“李经理,外面有一位姓齐的小姐找您。”我假装无聊地东张西望,充分给于前台偷窥我的机会。
李勇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走到他面前,故作嗔怒:“今天我换药,你忘记了?”
李勇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是明天呢!”
“你就是个猪脑袋!”我对着他脑袋一个暴栗,“还不带我参观参观你们公司,介绍我认识一下你身边的美女同事?”
李勇突然明白了我的用意,他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拉着我的手往里走。所有的人都对我们行注目礼,我回报以最甜蜜的微笑。李勇把我介绍给了他的下属,又到我姐夫那里请了假,带我去医院。路上他一直笑:“你这个人,真是乱来。”
“我为你作出那么大的牺牲,你今天该全部奉献给我吧?”
“怎么奉献?”李勇有些紧张。
“上午去医院,中午请我吃饭,下午陪我买车。”
李勇松一口气:“没问题!”
换了药出来,医院对面一家港式茶餐厅看上去不错。李勇提出这么便宜的饭馆不够表达他的谢意,被我训斥一顿,教育他对我的报恩关键在于平时随传随到,吃饭这种小事可以灵活处理。路上的车很多,我们站在路边等绿灯,李勇一如既往体贴地让我站在右侧。我无聊地东张西望,突然发现餐厅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两个男人。我转过身挡住李勇的视线,拉着他往回走:“我不喜欢这家餐厅,我们换一家吧。”
李勇莫名其妙:“刚才不是你说喜欢这一家的吗?附近没有其他干净的餐厅了呀。”
我装作临时起意的样子:“哎,阿南今天怎么没来?”
“他是个夜猫子,现在恐怕还没起来呢。”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沉着脸问我:“阿南怎么了?”
我默默地让开身子,李勇一眼就看见正和对面的男人谈笑殷殷的阿南。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李勇这样的神色,他的目光凶狠得要喷出火来。他拿出手机,用平静的声音说:“喂,阿南,起来了吗?你现在在哪里?”我看见他的左手的拳头青筋爆现。
那边阿南说了几句话,他的声音立刻柔软下来:“噢,你在哪里吃饭?”
“不了,你和朋友吃吧,我陪齐宣买车,不过来了。”
“嗯。你别喝酒,回头胃又不舒服。”
“好的,晚上我会早点回来。”
他挂了电话,一脸喜孜孜的样子:“一个音像公司的老板觉得他不错,有意向帮他出片子。他们公司就在餐厅楼上,所以在这里吃午饭。”
我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一个人的喜怒可以那么容易地被调动?我还以为以为他是个木头人。李勇很为难地看着我:“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我不想让阿南看见。”我做个鬼脸,跟他去停车场取车。
吃饭的时候意外地接到钱有兰的电话:“陈小姐,我们回湛江了,协力把我们送回来的,还给阿光留下10万块钱,叫我们不要跟别人说。我想他们的态度转变那么大,一定是你帮忙。真是谢谢你呀!”
我赶紧推辞,告诉她这件事情我没有出力,她不信,还是千恩万谢。挂了电话,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陈奇如约履行了他的诺言。10万,虽然比他们要求的少一半,但是我猜阿光家从来没有指望过能够真的拿到20万,10万对他们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可是10万,这六个零能够维持这个少年几年的生活?用完了以后呢?更何况,他现在有什么能力保证这些钱会全部用在他的身上?工地上还有那么多孩子,阿光的不幸很可能还会再次上演……回京之前于波的朋友已经把关于协力的相当详尽的资料给我们送来,协力除了置地,在深圳还有两处工地,一处是居民住宅楼,一处是写字楼。选题我们已经报上去,上面迟迟没有答复,明天该催促一下赵卫了。
我的钱不多,只能买10万左右的车,polo是觊觎已久的车型。下午拉着李勇杀奔大北窑上海大众的专卖店。我最喜欢的黄色没有现货,要加价,还要预定。李勇帮我侃了半天价,最后定了一台1.4排量自动档,下个月提车。坐在明亮的4s店堂里面,想象着不远的有车生活,心里美得像根儿萝卜……
第二天到台里,追着赵卫问选题的结果,赵卫手一摊:“毙了。置地跟上头打招呼了。”我气愤:“我们特地为了照顾置地,不做置地的工地也不行吗?”赵卫仔细看了我半天:“齐宣你怎么了?又不是刚进电视台,这种事情你见得多了。这次怎么这么激动?”
我颓然的坐下。是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年轻的受害者。想到他那副绝望的倔强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憋得难受。“要不我让你休几天假吧,反正你的手伤也没完全好,这段时间工作压力也比较大。放松一下。”赵卫温和地说。我看着她,鼻子酸酸的。最近好象特别容易感动和自怜。
置地要宴请南行的媒体表示答谢,张少庚打电话问我去不去。我意兴阑珊,不想去。发觉我情绪不高,张少庚问我怎么了。我大概跟他说了一下协力的事情。他哈哈笑:“你可够鬼的,大家一起去,有好的选题你居然自己吃独食。”
“我也没吃上啊,被置地毙了。”我垂头丧气。
“置地主要是怕暴光连带对它的形象有影响。你不是跟建设部的邹司长熟吗?可以向他反映一下,看看能不能从行业内部整顿一下协力。”
“那会不会影响到置地啊?”
“影响肯定会有些,不过置地不是主要责任方,也就是管理和监督上的责任,最多罚点款。他们这样的大企业,罚也会给面子,不会太重。”
我想想觉得有道理,当天就给邹司长打了电话。他听上去很感兴趣,表示他们正好抓典型,让我把材料整理一下送过去。我趁着休息的时间,把文字材料整理了一下,又让于波整理了图象材料,交给了邹司长。东西交出去,我如释重负——不论如何,我已经尽力,不必再受良心的追索了。
6月份今日报创刊50周年,庆祝活动轰轰烈烈,还别出心裁地组织了一场舞会,邀请媒体同行和主要广告商参加,请柬上注明请正装出席。北京很少有舞会这种西化的大型社交活动,受到邀请的都觉得新奇。张少庚给了我一张请柬,叮嘱我务必光临。大学时期我就被同学戏称为“舞棍”,每个周末必去周末舞会报到。毕业多年一直没有机会再跳过,忍不住跃跃欲试。为了舞会,特地去国贸的上海徐买了一条明黄色收腰长礼服,配上同样质地的手袋。头发盘起来,插一朵香水百合,脸上淡淡的化了妆。张少庚过来接我,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一亮,笑着夸我:“丑小鸭终于长大了。”我不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太隆重,他笑:“别人只会比你更讲究。放心吧。”
舞会在嘉里中心举行。到了现场一看,才知道张少庚的话不是安慰我,真正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甚至还有一些歌星影星出席。我那一身自以为出挑的行头到了这里完全被淹没。今日报的人看见我们,纷纷向张少庚道喜,原来他即将升职为报社副总编。我也替他高兴,拉着他喝了一杯香槟。
舞会9点开始,今日报业集团董事长做了个风趣的简短发言,祝所有人尽兴。第一支曲子是《蓝色的多瑙河》,作为张少庚的舞伴我自然和他跳。张少庚个子不是很高,但是身板笔直,舞步流畅,居然也是此道高人,一支舞下来双方都很过瘾。接下来又合作了一支慢四和恰恰。这时报社总编过来要介绍张少庚认识几个业务伙伴。我正好累,就笑笑,让他自便不要管我。
做了壁花的我去拿了些点心和饮料,找了一张椅子舒服的坐下,无聊的东张西望。突然我看见陈奇正和一个中年女人在舞池里共舞。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如此突然的偶遇让我心跳加快,不知所措。一个转身动作,陈奇也看见了我,他一笑,微微点头,然后继续和那个女人聊天。我一窒——原来我在他心里真的是云淡风轻啊!屋里人多,空气浑浊,我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爽。我甩甩头,决定不让自己为难自己。
舞会上认识的人不少,虽然张少庚一直失踪,我倒也不算太无聊,和熟人们跳跳舞,谈谈天,时间过得倒是挺快。舞会快结束的时候,看见今日报的刘晋文走过来:“齐宣,张主编有点喝多了,他问你能不能自己打车回家。”我皱眉:“我去看看他吧。”
张少庚在旁边一间小宴会厅,酒席已经散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跟刚刚出锅的螃蟹一样,好在神志还是清醒。我从来没看见他喝成这样过,很不以为然,跟他要了车钥匙,让刘晋文帮我把他扶到车上,送他回家。张少庚住在亦庄,具体门牌却不知道。我问他:“你家住哪儿?”
“亦庄……狮城百丽……6号楼。”张少庚的舌头有些打结,脑子也一样。
“就算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用喝那么多呀!”我埋怨他。
张少庚呵呵地笑:“人逢喜事,人逢喜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参加置地的南行活动吗?”
“为什么?”
“我老婆跟人跑了!我离婚了。女儿也不跟我!”
我愕然。张少庚的老婆是部里的一个处长,相当的能干,对他的事业也很有助力。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那么多年的感情了。
“她说我不关心她,心思不在她身上,对她实施冷暴力。然后她就背着我找了一个情人。被我发现了,干脆要跟我离婚,一点歉意也没有。”
我默然。两个当初相爱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我的心思确实不在她身上。”张少庚喝多了,有点话密。我没有接茬,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免得日后见面尴尬。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探过来在我的腿上摸索。我大惊,用力刹车。张少庚身子往前一冲,手缩回去撑住前面。我结结巴巴地说:“张老师,您喝多了。我下车,您休息一下。”
张少庚一把拉住正欲下车的我:“齐宣,你别走。我喜欢你那么多年,现在我自由了,终于可以说出来。你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你也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女人,可是你那么有生命力。我看着你成长,看着你到处碰钉子,却始终那么乐观,那么坚持。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
我有点感动,虽然他看到的只是我磨光了擦亮了拿出来给人看的一面,但是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已经知道被人爱是一种福气,应该知道感激。不过我的心里还是觉得别扭——毕竟他是我眼里一直尊敬的老师啊!
“张老师,您最近情绪不好,所以才会胡思乱想。今天的话就到此为止吧,我感谢您的心意。我还是先下车,您休息一下,能睡就睡吧。我一会儿送您回家。”我转身下车。突然张少庚扑上来,一把抱住我,充满酒气的嘴就往我脸上凑,一边胡乱的喊:“齐宣,别走,我爱你。”
我大惊失色,用力挣扎。喝了酒的人居然力气非常大,双手跟铁箍一样。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按着我的头就要强吻我。车里地方小,我无地逃脱,闭上眼张开嘴让他侵入,然后对着他的舌头狠狠地咬下去。张少庚大叫一声,放开我捂住了嘴。我推开车门,往着反方向拼命飞奔。一直跑到精疲力竭,站住了喘气。还好张少庚没有追过来。可是我发现自己正在京津塘高速的主路上,我的手袋拉在张的车上,手机钱包都在里面。深夜的高速路主干道上是不会有空出租车的,我绝望的站在马路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十五)
刚才的一幕在我眼前一遍遍重演,嘴里还有张少庚的酒气。我的胃一阵翻腾,晚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到后来只有干呕,连酸水都没有了。我无力地坐在路边。想到我和陈奇为了张少庚吵了那么多次,我总觉得他小心眼,以为他试图借此干涉我的工作,控制我的生活……想到最后的一次争吵——也是为了张。原来,他没错,张少庚对我确实不是师徒之间的情谊。我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却哭不出来。路边一辆又一辆车飞驰而过,偶尔有人停下来问我是否需要搭车,我不敢。这个世界上,谁可以信任?谁不是披着人皮的狼?我独自慢慢地沿着高速路边往回走。
一辆雷诺风景在我身边停下来,一个年轻老外从车里跳出来:“Hi, Can I help you?”
我摇了摇头。
“Don’t be scared. I work in the embassy; I just want to help you.”
我看了看他的车,使馆牌照。他看上去很和善的样子。“Can I use your cell phone?”我问。
“Sure.”他把手机递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己应该找李勇,但是我的手指却拨通了陈奇的电话:“我出了点事儿,在京津塘高速四环和五环之间。你能不能过来接我?”我的声音哽咽。陈奇问我了具体的位置,回答我十分钟到。
老外拿回了电话,上了车。我挥手和他再见。他却慢慢开到路肩上停好,又跳下车来:“A gentleman should never leave a young girl alone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他笑着说。他自我介绍叫雅克,在加拿大使馆做三秘。我告诉他我的朋友一会儿就到,他却坚持要陪着我。我盛情难却,便由着他。雅克是个很健谈的人,甚至有些话痨,好在很风趣,倒也不至于招人讨厌。我精神欠佳,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他。过了一会儿,陈奇开着一辆灰色的奥迪赶到。雅克给我留下一张名片,冲我们挥挥手,上车走了。
坐进陈奇的车子,整个人被一种温暖的气氛包围,安心了很多。其实我也知道,这种“温暖”完全出于自己的臆想,可是感情不肯听从头脑的控制,非要制造幻象,我实在没有力气,也不愿意从幻境中摆脱。
陈奇的车稳稳的行驶在高速路上。路过刚才我停车的地方,发现张少庚已经把车开走了。车里轻轻的飘荡着肖邦的钢琴曲,是我的安魂良药。我很诧异的发现他的车子居然还有我最爱的CD,而且他会在这时候放。
“你去哪儿?”
“我想回公寓,可是没有钥匙。恐怕要找个酒店住一晚上了。”
“我这儿有。一直没机会还给你。”
“你为什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些生气——他难道真的不关心我?
“你那么狼狈,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我想我不方便打听。”
我看着他,他的脸在灯光下一明一灭,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有太复杂的表情。为什么他的车上有我的CD?为什么他的身边有我公寓的钥匙?可是为什么,他又在刻意和我保持着距离?是我在催眠自己,还是他确实对我还有留恋,但是在逃避?
我什么也不敢问,有过上一次的经历,我害怕再一次被拒绝。我不介意放弃我的尊严,可是我介意放弃了一切之后并不能换得他的爱。我发现在我的身体里,原来有两个齐宣,一个乐观进取地生活在阳光下,另一个软弱无助地生活在黑暗中。自从李勇搬走以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面对黑夜。李勇的短暂存在似乎是为了提示我,原来我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渴望着爱……而这一刻,我看见黑夜偷偷地想再次侵占我的灵魂。经历了今夜这样的变故,我的灵魂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了。
两个人沉默地到了我家楼下。陈奇拿出钥匙包,从钥匙扣上解我的钥匙。钥匙很多,解起来不顺手。他把钥匙包展开,单单对付我那把钥匙。一张小小的照片从钥匙包的缝隙里掉出来,是两年前我们分手前不久一起去海南岛照的相。照片中我们两穿着两件街头买的廉价的情侣T恤,他从后面环抱着我。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甩了甩头,正好和他相视一笑。分手以后我和陈奇的所有照片都被我收了起来,这张照片我曾经非常喜欢,却也已经两年没有看见了。我拿着照片,全身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奇有些尴尬,他轻轻的解释:“我忘记了,一直没有拿出来。”
我把照片还给他,接过钥匙下了车,慢慢的走进了楼道。我听见汽车的引擎响,车灯的亮光划过,他又混入了夜色。
我推开楼梯门,独自坐在黑兮兮的楼道里。我不愿意看见灯光,因为灯光是那么地真实。想到我们最后一次去海南,那时候我们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矛盾冲突,双方都有些疲惫。我们决定放下所有的工作,一起去彻底放松,在没有外界干扰的环境下专心修补我们的感情。没有选择喧闹的五星级度假村,而是通过他的朋友在一家安静的部队疗养院定了一个面朝大海的房间。我们两个关掉手机,一起在那里度过了最浪漫最快乐的三天。
到达那里的第一天,我就为那里幽静的海滩而惊喜,嚷嚷着要看日出。白天我们不是四处游荡寻找美食,就是躲在房间里享受两人世界的缠绵。到了傍晚,我们携手在海滩漫步,或者凭着记忆做各种各样关于沙子的游戏。有一次我还把他埋到沙子里,做了个狮身人面像……每一天都那么短暂,让我舍不得入睡,总是在快到黎明才在他怀里不甘心地睡去,所以日出我始终没有看到,临走为此惋惜不已。陈奇向我保证,一定再带我回来,和我一起看日出……
那几天,我们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相互迁就,相互珍惜,永远在一起。我听见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重复:“相互迁就,相互珍惜,永远在一起!”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揪紧,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无名的力量在催促着我,混乱了我的思维,放纵了我的行为。我一跃而起,发疯一样的冲向小区大门。门口车来车往,哪里还有陈奇的影子?站在路灯下,剧烈的奔跑让我艰难的喘息着。我的双手捂着胸口,弓着身子,像窒息的鱼一样张大着嘴,嗓子深处发出沙哑而沉重的啜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他?
我走到旁边的小卖部,拿起公用电话拨通了陈奇的手机:“陈奇,你回来!我要你回来!”
我并没有等太久。放下电话,我看见陈奇从马路对面阴影处的车里走出来。我看着他慢慢的穿过马路,走到我的面前。他怜惜地拨开我眼前的乱发,仔细的看着我。这一刻,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距离,没有了戒备,是那样熟悉的,亲切的。我的泪水滚滚而下。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肆意地哭。他伸出手把我搂在怀里,低低的喊:“齐宣,齐宣,我从来不知道你这样爱我。”
重新和他一起回到我们温暖的小窝,我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棂跌进了屋子,给房间里的一切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芒。静谧的夜晚,屋里的陈设在地面上投下大块的阴影,和着漂移的月光微微起舞,张扬着夜的欲望。月色撩人。
我的整个人埋在陈奇的怀里,他认真地看我,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眉毛,看我的鼻子,好像要和他的记忆印证一般。然后他吻我。先是轻柔的,双唇的轻触,然后他加重了分量,掠夺的,索取的……我意乱情迷。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满足的时刻,我的泪水却是像泉水一样的涌出来,湿了我鬓边的头发,湿了他肩上的衣衫。他吻干我的眼泪,低语着:“宣宣,别哭!宝贝,别哭!”我们倒在地上,和他第一次来我的小窝一样。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陈奇,陈奇!”心里的喜悦要爆炸一般。他回应我,用吻封住了我的呢喃。两个人影在黑暗中纠缠,他在我身上的分量让我觉得如此的踏实。他的手指有些凉,掠过我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阵快乐的颤栗……
他的手机很不适时地响起来。我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接。他更紧地搂住我的腰身,双唇在我身上游走。我忍不住轻轻的呻吟。空气中涨满了粘稠的欲望,连时间的脚步也变得沉滞。手机停下,过一会儿又响,这一次很坚持,好像在和我们比拼耐力。刺耳的铃声划过夜空,如同尖利的爪子,撕开空气中那一层暧昧的纱。陈奇颓然的放开了我,接过了电话。是王洛川,通知他明天一早公司有紧急会议。
挂断电话,陈奇坐到沙发上,打开了旁边的台灯。我们一下子跌回到现实世界。我坐到他身边,趴在他的腿上。他轻扶着我的头发,一言不发。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想,就希望这样和他依偎着到永远。良久,陈奇说话了,他的嗓子有点喑哑:“齐宣,对不起。”
我摇头:“不必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愿意的。”
“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我们在一起,会伤害别人,最终也会伤害你。”
我叹息。我何尝不知?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的时间,太多的机会。也许这就是命吧。可是他还是顾念我的,知道这一点,我的心里酸酸地满足着。至少,思念不是只折磨着我一个人吧。
“我该走了。”
“不。”我知道自己应该放手,我知道自己的挽留没有任何的意义。可是,我坚持了那么久,矜持了那么久,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软弱一次,就让我自私一次吧。我恳求他:“就这样陪我坐着,陪我看了日出。以后我们就是普通朋友,永远不再谈感情。好吗?”
他点头,陪我一起坐到地下,将我搂在怀里。那一晚,我的心中充满了苍凉的幸福。
天亮了,老人们开始在花园里活动,年轻人们脚步匆匆的奔向新的一天,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一天只是又一个平凡的日子。可是对于我不是。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陈奇的背影在楼下渐行渐远。他没有回头。我猜他知道我站在这里看着他,所以他不回头,不给我无望的希望。在他转过拐角消失在我视线之前,我背转身跌坐到沙发上,心里是撕扯的疼。交给时间吧,时间是最好的朋友,它会帮我淡忘一切。
(十六)
收拾东西去上班,今天还有采访任务。幸好我还有工作,幸好我的工作很忙碌。采访回来已经是下午5点,办公室电话响:“麻烦找一下齐宣。”
“我就是。”
“啊,齐宣啊,我是李敏。”
我吓一跳,李勇的姐姐?“姐姐你找我什么事?”
“我在你们单位传达室,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吃晚饭。”
“噢,我方便。我马上出来。”
李敏有些犹豫,想了一想还是说:“齐宣,你别跟李勇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回答:“好的。”
说还是不说?我猜想李勇的秘密被他姐姐发现了。一边往台外面走,我一边心里斗争,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麻烦扔给李勇自己。
“李勇,你姐姐来找我吃饭。”我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李勇很意外,但是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说:“你等等。”走到了外面僻静的地方,他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跟他说了一下经过。他沉吟了一下:“如果真的是问我的事情,你就跟她说了吧。”
“她能接受吗?”
李勇叹气:“我也不知道,该来的总是要面对。如果我的家人能够接受阿南,那会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太天真了。”我摇头。
“哎,你看着办吧,完事儿了给我电话。”皮球还是踢回来了。
李勇家是北京最普通的老百姓家庭,父亲是汽车厂的退休工人,母亲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姐姐李敏以前是会计,也因为厂里效益不好下岗。姐夫在一家私人公司给老板开车。家里面唯一比较出息的就是李勇,全家人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期望。我和李敏只见过两三次。李敏性格开朗,心地善良,说话做事条理清晰,不愧是做财会出身的人。可惜现在只能在一家商场做售货员。
出了电视台的大门,看见李敏混在各色各样上访的人群中。她穿一件红色的夹克,夹克上戴着袖套。下面穿这一条很普通的黑裤子和一双黑布鞋,看起来像是和我生活在两个时代。“姐,你来了多久了?”
“还行,等了没多久。”
我怀疑的看着她:“怎么可能那么巧,我一回来就接到你的电话?你怎么不给我打手机?”
李敏笑一笑:“反正我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怕影响你工作。姐有点事情想问问你,你要是下班儿了咱们就一起吃个饭,你要是还有事儿,我就再等等。”
“你是稀客,今天我请。”我拉着她到了台旁边一家很有特色的贵州菜馆。
点了菜,我和她东拉西扯得聊些家常。看她的神色,我基本可以确定她想问我李勇的事情了。我实在头疼,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故意没完没了地说些采访中遇到的奇谈笑料。李敏心不在焉地听着,走过场地微笑。最后我终于没词了,两个人沉默地吃饭。
李敏终于绷不住,很艰难的措辞:“齐宣,你和李勇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
“你们俩都不小了,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吓一跳,结结巴巴的回答:“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
“李勇天天回你那儿吗?”
“是啊。”我一脸无辜的看着她,“李勇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赶紧摆手,生怕我多心的样子。接下来我故意跟她说一些我和李勇生活中的趣事,她的眉头渐渐舒展。我松一口气,看样子这一关安全度过了。
感觉吃了这辈子最漫长的一顿饭。饭局结束,我和李敏抢着买单,最后她坚持着结了帐。虽然这顿饭对于她来说有些奢侈,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心情是轻快的。看着李敏上了她的自行车离开,我给李勇打电话汇报情况。李勇听见我还是替他隐瞒了,叹了一口气:“这就跟个炸弹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本来我想着今天炸了就炸了,一鼓作气。现在这样,还是要继续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道是走运还是不走运。”
我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他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除非回头,否则永远无法在阳光下和爱人牵手散步。
早上上班,意外的收到张少庚送过来的快递,是我的挎包。还好,免得我重新破财买手机。打开包,里面有一张很精致的卡片,背面是张少庚一贯的潦草字体:齐宣,酒后失德,多有冒犯,无法表达我愧疚之万一。对不起!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联系,但是毕竟在一个圈子里,说不定哪天又狭路相逢,没必要太绝。我发了一条手机短信给他:东西收到。想了半天,最后决定不加“谢谢”两个字。他很快回复:好的。以后有事情需要帮忙,我希望还是你的张老师。我心里五味杂陈。也许我最终会原谅他吧,但是不会是现在。
连着几天,我一心投入到工作里,天天加班到深夜,回到家累得倒头便睡。偶尔下班早,就拉着扬扬他们到处混吃混喝,打发时光。网络已经告别了很久了。我不敢登陆msn,怕遇到杨莓,也提不起兴趣再去那些虚拟社区。有时候,我很怀念杨莓,怀念我们在网络上一起度过的开心日子。没想到世界居然小成这样。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又或者她有感觉?从广州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女人的直觉,总是很敏锐的。不知道陈奇和她怎么样了?他们会在一起吗?我冲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手机响,居然是建设部邹司长手下的刘处长。他问我下周一有没有时间,他们想就我递交的材料跟我核实一些问题。材料交上去快两个月了,音信皆无,我早就不抱希望。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蹦出来。我看了一下日程安排,下周一下午有空,约好了2:00在部里面谈。
面谈的除了建设部两位处长,还有劳动部的两位处长。主要就是跟我再次核实了一下我材料上的内容,另外还问了一些细节的问题。我尽我所知如实相告,包括置地代表受害人向协力争取赔偿等。谈了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发现秘书已经带着人在会议室外间等。看样子约谈的不是我一个。我感觉到这次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动作。协力和置地关系密切,我不想连累置地,便拨通了陈奇的电话。他听我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和会谈的内容,然后苦笑:“我们已经得到消息,这次部里的全国大检查,协力是重点之一。最近公司一直在为怎么取舍争执不下。我猜应该是你向部里提供的材料。”他重重地叹一口气,“你总是那么固执,不肯听人劝。”
我很内疚:“事情很麻烦吗?”
“恐怕你在提交材料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后果吧?”他听起来很累,“该来的总是要来,迟早的事。你别管了。”
挂了电话,我心情沉重,不知道我这样做对置地到底会有什么影响?
接下来的日子,我密切关注业内关于这次大检查的动态。几天以后,在南方日报上,置地刊登整版声明——置地星月花园施工单位广东协力建设公司管理混乱,违反国家管理条例,造成多次施工事故。经多次警告及协商无效,置地即日起中止和协力建设的一切合作,并且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星月花园由置地的长期合作伙伴广东广厦建设公司接手承建,将坚持置地一贯的高品质服务标准,为业主提供安居百年的美丽家园。
置地最终选择了“丢卒保车”,不知道亡羊补牢,还来不来得及。7月中,两部委联合调查小组分六组前往全国各地。
拖了那么多日子,催了无数遍,我的车总算到了。于是约了李勇去验车。因为太兴奋,我早早到了大北窑的4s店。一辆黄色polo车静静地停在提货区,那么抢眼,那么漂亮。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李勇居然是打车来的,说是我新手新车上路,他不放心,一会儿坐我的车跟我走。看着他专心致志的帮我检查发动机,灯光等各种部分,我不禁感慨,他真是一个天生的好老公,可惜对女人不感兴趣。
上牌,上保险,办各种手续,花了大半天。我的车终于真正的属于我了!为了感谢李勇,晚上我请他和阿南吃饭。也许是因为李勇的缘故吧,我和阿南处得非常好。因为性格相近,我们之间反而比和李勇更有话说。我特别感激阿南对于我和李勇关系的宽容大度,什么时候我需要李勇帮忙,他从来不阻挠,还经常一起帮忙。他们俩在一起,我非但没有失去李勇,反而多了一个朋友。
吃完饭,阿南要去5月上班,我和李勇一起去捧场。还是以前的老座位,听着阿南的歌,和李勇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整个人放松下来。人,都是群居动物。没有爱情,至少还有友情抚慰我们的心灵。唱完了歌,阿南往我们这里走过来,走到半路,听见有人叫他。他回头看了看,冲我们挥了挥手示意,先去了那边一桌。我看了看李勇,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皱着眉头一杯一杯喝酒。我觉得气氛不对劲,忍不住问他:“怎么了?那一桌是谁?”
“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看见阿南和一个男人在吃饭吗?”李勇闷闷地说:“就是那个唱片公司老板,叫吕伟雄,几乎天天来给阿南捧场。我烦Y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阿南对他怎么样呢?”
“还行吧,不敢得罪他。不过我相信阿南。”
“那你烦什么?庸人自扰。”
“明白归明白,烦归烦。感情的事情哪里那么容易说清楚?”
是的,明白归明白,烦归烦。想明白了就能不烦,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也郁闷,陪着他一起喝酒。
过了一会儿,阿南又上场,唱了四首歌下来。这次没有搭理其他人,急急忙忙赶到我们这一桌。看到李勇的脸色,就噗嗤一笑:“我就猜这醋坛子又翻了。行了行了,给我剥个橙子,渴死了。”
李勇绷着脸给他剥橙子,但是我看到他脸颊的线条已经柔和了:“老缠着你,有完没完哪?那唱片嚷嚷了那么久,给你跟胡萝卜牵着你鼻子走吧?!”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阿南也烦,“可是也不敢跟他翻脸啊。这夜总会也有他的股份呢。”
“大不了不干了,我养你!”
“又说气话。”阿南笑:“我又不是女人,天天在家给你煮饭吃呀?”
“那才好呢。”
我看着他们两个斗嘴,心里充满了羡慕。就算他们的感情不能见光,至少他们的心是紧紧贴在一起的。李勇这个家伙,比我幸运多了。我举起杯,由衷地说:“祝你们幸福!”
李勇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齐宣,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幸运。”
“这话该我说。”
阿南作呕吐的样子:“酸死了酸死了,你们俩接着表白,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我掏起餐牌儿砸过去,阿南一闪身躲在李勇背后,沉滞的气氛一扫而光。
阿南下班已经是半夜两点。我们几个出门取车,李勇的车阿南开来了。李勇让他自己先回家,他送我然后打车回去。阿南不肯,非要开车在后面跟着。我开着车,看见李勇频频回头,嘴角有温柔的笑。到了我家,我看着李勇上了阿南的车,两个人正在说着什么,迟迟不开动。我觉得不对劲,走过去看,发现李勇黑着脸,阿南也气鼓鼓地不说话。
“哎哎哎,干嘛呀?一会儿好一会儿吵,跟小孩子似的。”
两个人都不理我。
“喂!”我凑到李勇耳朵旁边大声喊,吓了他一大跳。他转脸怒视着我。我大笑,很少看到李勇真的生气的样子。“怎么了?有事好好商量啊!我跟陈奇当年也是吵啊吵,现在好了,想吵也找不到他了。”说到这里,有些黯然。
李勇叹口气:“半夜三更的,音像公司那个姓吕的要他去吃夜宵。”
“非去不可吗?”我问阿南。
“我推了半天了,他非不肯,说我不给他面子。他估计喝多了,这种时候人最不讲理。”
我想起张少庚:“你还是别去了吧,喝多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更何况那个姓吕的不喝酒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阿南不说话,沉默了半天,把手机关了,对李勇简单地说:“回家。”
发动了车子,两个人消失在夜色中。
(十七)
第二天是周末,我在家里一觉睡到中午,提不起兴致去吃饭,突然电话铃声响:“齐宣,出来陪我吃饭。”居然是阿南。
“李勇呢?”
“加班,一早就失踪了。”
“好。”正愁一人吃饭没劲呢,约好了在慈云寺的鹭鹭,半小时以后见。
白天的阿南基本上处于生物钟的低潮,整个人懒懒散散地没有精神。阿南的家在新疆,他有一些维吾尔的血统,五官比一般人立体,清秀又不失骨感。当年考上北京一所三流大学学建筑,偏偏对学业没有兴趣,在学校里面和几个同学鼓捣乐队,最后因为成绩太差,只能肄业。他不敢告诉家里真相,跟他们说在北京找到工作,加入了北漂的大军。阿南其实很有音乐天分,不仅歌唱得好,还能自己作曲。大学期间他们乐队还出过一张专辑。不过在新人辈出的乐坛,这一点小小的成就还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就被淹没了。离开学校以后,他就在北京的一些小酒吧里混,经历了不少波折,渐渐地混到了北京一流的娱乐场所。对于5月的工作,他非常看重。这是他梦想起飞的平台。
“我失业了。”这是阿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难怪他看上去气色那么差。“就因为昨天得罪了那个姓吕的?”
他点头。
“什么玩意儿!”我气愤。“他是5月的大老板吗?”
“不是,他是老板的老大。”
我气馁。那就没戏了。“别着急,找找别的地方呢?你唱得那么好,肯定会有人要你的。”
“他要是诚心整我,我哪儿也别想去。”
“阿南,”我犹豫着。这话本不应该我问,但是我关心李勇。我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对你有其他的企图?”
他沉默,算是默认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
我心寒。他在犹豫。感情一旦面对现实利益,总是那么脆弱。
“李勇他,对你是真心的。”我低声说,自己都觉得这话那么苍白无力。
“我知道。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你们不一样。我们这些普通人,错过了也许还有其他的机会和选择。对于你们来说,缘分太难得。阿南,你想清楚啊!”
他转过头望着窗外,看起来无比迷惘。
李勇母亲脑溢血住院,全家上下一团乱。还好抢救及时,暂时有些行动不便,没有留下其他的后遗症。我看着愁眉深锁的李勇:“怎么回事?”
“有人拍了我和阿南在一起的照片,寄到了我家里。”
“那个姓吕的?”我立刻想到了他。
李勇点点头:“估计是他指使的。”
“你怎么跟他们解释的?”
“我说是一般朋友,一起喝多了。”他苦恼地搓着脸,“其实我就想认了,可是面对着他们我没有勇气。”他顿了一顿:“我妈还是不放心,她要见你。”
我赶紧拒绝:“不行不行,我更不知道说什么。你就说我出差了。”
“齐宣!”李勇哀求的看着我。
“这事儿你真的打算瞒一辈子?姓吕的既然开始动手整你,不闹得你们家鸡飞狗跳他怎么会罢手?”
“我说不出口。”他把脸埋在手掌里半晌,然后呼出一口气,“算了,我跟他们认了吧。”
我又不放心:“我还是陪你走一趟吧。”
李勇家在西四,一批破旧的居民楼都是七十年代左右修建作为职工宿舍分配给员工的,现在这些红色的小板楼已经残破不堪,走道里墙壁斑驳,记录着岁月的变迁。李勇家并不宽敞,50多平米隔成一个小两居,大的一间是他父母的卧室,小的一间是他的卧室。到了他家,李敏也在。看见她,我有些内疚。不久之前的谎言,今天要被揭穿,我觉得心虚。
李勇的母亲躺在床上,看见我来了挺高兴,招呼李敏给我倒茶让座儿的,一通忙乱。好不容易大家落座,李勇母亲让所有人出去,她要单独和我谈。屋子里剩下了我们两个,空气有些僵。我没话找话的问候她的起居饮食。老太太从枕头旁边拿出一本相册,都是李勇和李敏小时候照的。照片上5岁的李勇,穿着照相馆的小西装,一脸不乐意地看着镜头。他现在人高马大,小时候却是个瘦小的孩子,带着点忧郁的神情。往后翻,李勇渐渐长大,中学时候的他,像只长颈鹿一样鹤立鸡群的站在一堆同学中间。他母亲一张一张地给我讲典故,回忆那时候生活的甜酸苦辣,告诉我李勇小时候怎样的淘气,怎样的倔强;告诉我这些年他奋斗的不易。我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觉,老太太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在一个下午讲完一样。我劝她休息,她不肯,唠唠叨叨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她把李勇叫进来,把我的手放到李勇手里,郑重的交代他:“齐宣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不许辜负了她!”李勇无奈的看着我,点头答应。她母亲转过身来看着我:“齐宣,李勇有很多毛病,但是我是他妈妈,我了解他的为人。这孩子心地最善良不过,今后他一定会是个好丈夫,绝对不会亏待你。你相信阿姨吗?”她充满期盼的看着我。我点头:“阿姨您放心,好好养着身子。我和李勇很好,您别为我们操心。”她满意的笑了:“你们出去吧,我累了,睡一会儿。”
我们走出了房间,李敏进去帮老太太收拾了床铺,让她躺下。我回头看了看老太太安详的睡脸,终于还是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不过这份平静可以保持到什么时候?和李勇的父亲,姐姐打了招呼,李勇送我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觉得不安。
李勇闷头开车,一句话也不说。阿南打电话过来,李勇简单的回答:“嗯……没什么事……我先送齐宣回家,待会儿去你哪儿。”
挂了不久,电话又响。李勇有些不耐烦,拿起电话:“不是跟你说了一会儿过去吗?”
突然他猛地急刹车,我差点撞倒挡风玻璃上。他颤抖着声音:“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听见电话里李敏的哭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李勇脸色苍白,低声说:“我马上回来。”不问我的意见,直接掉转车头往回开。我已经猜到了肯定是他母亲病危,不敢多问什么,安静地坐在旁边。
李勇一路飞驰电掣,不断鸣笛,前面有车阻挡他就破口大骂,语言粗鄙。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么失控过,有些害怕:“李勇,你先下来,我开吧。”
“你他妈给我闭嘴!”他厉声冲我喊,脚下大力轰油,1.8T的发动机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嘶吼着在京城下班高峰的马路上狂飙,沿途听见叫骂声一片。到了他家楼下,李勇把车往马路边一扔,飞奔上楼。我无奈,替他找到车位停好车。进了他家门,李勇父亲呆呆地坐在外面饭厅里,李勇跪在床边,李敏伏在老太太身上恸哭。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刚才她还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呀!生命,怎么可以那么脆弱?
过了良久,我轻轻的走到李勇身边:“李勇,你先节哀吧,还有好多事儿要处理呢。你也该考虑一下你爸爸的情绪。”
李勇跟化石一样,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无奈,看着李敏:“姐,通知姐夫了吗?”李敏哭着点头。那就好,等他来吧,好歹他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走到外间看老爷子。他倒是显得很平静,没有什么异样。越是这样,反而越是让人心里不踏实。“叔,我扶您到李勇房里歇会儿吧。”他点头,非常顺从地让我搀扶着。我扶他在床上躺着,把后背垫高。“叔,您想吃点儿什么?要不我给您倒杯水?”
他摇头。我不放心他,默默的陪他坐着。
李敏的老公尧为民到了,打电话联系派出所,联系社区医院,天气热不能在家里久停,又需要联系火葬场……李敏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说着说着又哭,根本帮不上忙,李勇更是成了木头人,一直在床头跪着,不吃不喝。我想这种自虐的方式可能会让他好受点儿吧。忙乱中已经到了半夜,李勇的手机响,他不接。我知道必定是阿南。过了一会儿,阿南再打,李勇还是不接,两个人好像为这通电话在较劲。午夜的铃声在房间里回响,听起来惊心动魄。李勇突然掏出手机,狠狠地往墙上砸去。铃声停止了。
我让李敏过来陪着老人,偷偷到房间外面拨通了阿南的电话:“阿南,李勇家出了点事儿,他妈妈刚刚没了。”
阿南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我应该为此负责任?”
“你别乱想,他心里不好受。你是他最亲近的人,这种困难的时候你多体谅他吧。他平静一些了我让他给你电话。”
“齐宣,”阿南听上去很消沉,“最困难的时候是你陪在他身边,不是我。”
“阿南!”我不禁着急,怎么人人喜欢钻牛角尖?“你难道怀疑李勇对你的感情?”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很无望。你忙你的吧,我没事。”他挂了电话。
所有的人一宿没睡,第二天上午,殡仪馆来车把人拉走。我一直担心李勇会突然发作,不让人带走遗体,没想到他倒是很安静地看着来人忙碌,然后跟在担架后面。出门的时候老爷子说要再看看。李敏扶着他在担架旁边站了好久,老人哆嗦着说不出话,突然挥手给了身边的李勇一记响亮的耳光,从他的嗓子里发出浑浊的一声呜咽,老泪纵横。我松一口气,能哭出来就没有大事了。
又是一整天的忙碌,预定追悼会的时间,通知亲属,采办孝服……李勇始终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像个木偶一样。李勇父亲精神不济,在房间里睡着了。李敏特地把8岁的儿子接了来,希望外孙能够给老人一些安慰。孩子很懂事,一直陪着姥爷,逗姥爷开心。尧为民出门买东西,我和李敏一起赶制黑纱,李勇坐在旁边发呆。
“李勇的事情,你不必帮他瞒着了。” 李敏叹了口气说,“这个家里,只有我妈坚决不肯相信那些照片。”
“那么多年,家里人一直为李勇悬着心。他那时候找到你,我妈不知道多高兴,终于也能够在人前直起腰板儿了。她见人跟人夸自己的准儿媳妇儿多漂亮,多能干,日日夜夜盼着你们能够早日结婚。”
“那天,收到那些照片她就傻了,什么也没说就栽倒了。救过来之后就老跟我念叨,咱家李勇怎么会是那种人呢?那些人都是家庭有问题,心里才会扭曲。我家李勇从小惯到大,从来没有委屈着他,他不会是那种人。”李勇低垂着头。我心里难受,老太太其实已经相信了那些照片,所以需要不断地问李敏,借助她的否定来支撑自己的信念。
李敏盯着李勇:“我是你姐姐,没权力管你的私生活。可是不管你是真是假,哪怕装样子你也得跟那人分了!等爸爸死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咱爸身体不好,你就算不气他,他也没几年了。”李敏说着又是痛哭。
李勇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在李敏的严密监督下,李勇被迫搬回了家住。
在李勇家忙了两天,回到家的时候又饿又累,倒头便睡。
两天没上班,台里攒了一堆事儿。下午建设部的张莉给我打电话。张莉是采访时认识的,一来二去的发现居然是中学校友,一下子距离拉近了很多。采访建设部基本上都是通过她帮忙安排。这次我托她帮我关注一下大检查的事情。检查进行了半个月,抽查了8个省/直辖市15个城市,处理了不少违规的企业。广东协力被取消施工资质,责令对所有因公受伤人员给于补偿。因为还涉及工地上的暴力、非法监禁等情况,企业法人被公安机关拘留,等待起诉。协力承建项目均被吊销施工许可证,重新审核。项目的开发商因为管理和监督不力,被处以不同程度的处罚。置地虽然也有管理责任,但是发现问题及时,补救措施得力,除了在协力无力赔偿的情况下需要承担连带责任之外,基本上安然无恙,星月花园施工建设不受影响。我长出一口气,置地没事就好。
按下葫芦起来了瓢,李勇被派出所拘留了。我接到他的电话,急急忙忙带了5000块钱去派出所捞人。李勇出来的时候狼狈不堪,脸上身上都是伤,衣服也破了好多处。警察说,他等在唱片公司的停车场,趁吕克强独自去那里取车,袭击了他。打斗的声音惊动了吕的手下,结果变成李勇被群殴。我头大如斗——真是匹夫之勇。
“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问。
“不用,皮外伤。”他生硬地回答。 我知道这个人,表面温和,其实脾气倔得很,懒得和他争论,扶着他往停车场走。上车的时候,李勇一抬腿,疼得只抽冷气。“你腿怎么了?”
“没事,被那几个王八蛋踹了几脚,可能伤到筋骨了。”
“就算打架,你也找几个帮手啊!你以为很英勇啊?”看着李勇艰难的坐到座位上,我不和他商量,直接把车开到了北京医院。排队,开单子,拍片子,前前后后忙了半天,确诊是髋关节骨折,立刻住院排期手术。我赶紧通知了李敏,老爷子那边还得她谎称出差。又通知姐夫,替李勇请假,同时要他们单位送支票过来。现在的医院都是认钱不认人的。办好了住院手续,我们在病房里等着李敏把李勇的东西送来。病房是三人间,另外两人都已经做过了手术,1号床双腿膝盖上挂着沉重的牵引,2号床手臂骨折,已经快出院了。李勇的3号床正好挨着窗,运气还算不错。他换上了病号服,被护士勒令平躺,翻身也不可以。我把手机递给李勇:“要不要跟阿南通个电话?”那天之后,李勇一直没有和阿南联系。反而是我,天天向他汇报李勇的情况。
李勇摇摇头。
“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姓吕的一直在他身上下功夫?”周围有别人,我压低声音催促他,“你好歹跟他说几句话,让他心里踏实些。他这几天心情很不好。”
李勇闭目不答。我气恼:“既然你们自己都无所谓,我也不多管闲事了。”站起身来扔下一句话:“我台里还有事情,先走了。李敏一会儿就到。”看看李勇,一张老僧入定的脸,真想一个耳光抽过去。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转身出门,还是给阿南打了电话,告诉了他李勇住院的房间号。以后的事情,爱谁谁吧,我自己还乱七八糟,倒有闲情去当那操心的太监!
(十八)
转眼已经是9月,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国庆特别节目。鉴于全国各地的房产热,经济频道特地给房产报道开绿灯,特别节目时长四个小时,新闻快递,深度报道,事件追踪,卫星采访,演播室直播,能想到的全用上了。赵卫让我全面负责协调其中事件追踪的部分,一共三个案例,三个采访小组,45分钟的节目。虽然我的头衔仍然是编辑,但是看样子组织上终于发现了我也是可造之才,决定给我舞台发挥了。第一次挑大梁,我可不能砸了自己的场子。这段时间天天泡在台里,回到家就是洗澡睡觉,做梦都在构思节目。这天下午正在开协调会,手机响。我关掉手机继续发言。开完会又忙其他的事情,把电话忘得干干净净。晚上9点多,手机又响:“齐小姐吗?你好,我姓梁。”电话里是一口广东普通话。
姓梁的太多了,我茫然没有头绪:“请问您是哪位?”
“我叫梁松,是程景天先生的助手。三月份的时候你采访过程先生。”
我意外,程景天找我有事?
“齐小姐,你有没有兴趣到香港发展?”梁松接着说,“程先生刚刚买下环宇卫视,打算建立普通话频道。上次的采访,程先生对你的印象很深刻,希望请你到环宇卫视工作。”
我有点受宠若惊。工作那么多年,采访的人不上千也有几百了,从来没有人要挖我跳槽。我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到香港去工作,不过程景天财大气粗,他投资电视业一定不是小动作,先了解一下情况又不会死人。看看日程,时间实在太紧,梁松第二天下午就要回香港,而我又是采访又是会议,根本走不开。梁松想了一想:“齐小姐,也许有些冒昧。我知道北京人休息得很早,现在已经快11点,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出来谈一下呢?”
这个人倒是彬彬有礼。11点,对于我来说正是难熬长夜的开始,不如出去散心。我很痛快地答应了见面,问他住在哪里?梁松在电话里笑:“那么晚,怎么好意思要你女孩子跑?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告诉了他电视台的地址,一边上网看新闻打发时间,一边等他。
上次见面着急采访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梁松的模样,对于他的印象脑子里基本空白。挂了电话才15分钟,梁松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我们台门口。我下楼,门口停着一辆新款的奔驰跑车。梁松亲自下车为我开车门,一付绅士作派。我注意到他的个子不高,几乎和我差不多,戴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风度不错,又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干练。上了车,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满腔作节目的兴奋,这时候才觉得腹中空空。我的胃很应景的叫了一声,在安静的车里听起来如同爆炸一样惊人。我涨红了脸,梁松忍不住嘴角上扬:“如果你不反对,我带你去一个不错的地方?”
梁松带我去了一个长安街上的一个叫做“皇朝会”的高档俱乐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俱乐部占据了一栋高档写字楼的最上面几层,有专用的停车场和专用的会员直梯。到了里面,装修倒是看不出富丽堂皇的味道,难得的是人少,进门长廊一侧悬挂的《韩熙载夜宴图》让这里多了一点文化的味道。领座带我们到一个转角的座位,可以俯瞰京城夜景。梁松问了我,知道我没有忌口,就替我点了几道菜和一份鱼汤。两个人坐着随便瞎聊,原来梁松也不是香港人,他出生在广东,后来跟着家人移民英国,伦敦大学毕业以后进入香江集团工作,历时20年。我暗地里一算,他居然已经40出头了,看上去到一点不觉得。
服务员上了菜和汤,菜还罢了,汤却是一绝,味道鲜美无比。梁松看我吃的胃口大开也高兴。爱吃的人,看到别人喜欢自己推荐的菜色,就好像自家的孩子被人赏识一样。我疑惑这是什么汤,梁松笑道:“这个石头鱼汤,每天从香港空运过来新鲜的石头鱼做。在北京只有这里能够吃到。”我吓一跳,脱口而出:“那得多贵啊?”梁松微笑不语。我心中懊恼,什么事情先算价钱,小家子气一览无遗……
吃完饭,梁松拿出寰宇卫视中文台的整体策划和架构。按照规定,境内落地的媒体必须由中方控股,寰宇卫视的中方投资人是华信集团。华信集团是中财集团的子公司。中财集团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商业航空母舰,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它神秘的政府背景。华信主攻通信、传媒业,由它们控股,寰宇其实就是立足香港的“喉舌”,将来在大陆的落地和发展不成问题。香江集团作为第二大股东,是寰宇卫视的实际运营人,华信并不干涉其日常工作。这使得寰宇势必比内地的传媒有更高的自由度和灵活性。寰宇给我的职位是新闻中心的总监助理。新闻中心是一家电视台的灵魂,如果不是它刚刚成立缺人,加上程景天对我青眼有加,以我的学历和资力是不可能这么快爬到这个前途光明的职位的。这份OFFER看起来相当吸引人。不过这天上掉的馅饼有点太过甜美,我一时消化不了。“能不能把材料留给我,让我考虑一下?”
“没问题。”梁松微笑,“相信这是你人生很重要的一次选择。我们这里的具体筹备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够不够?”
“够了够了。”我赶紧点头。一个月还不够,太没有诚意了。
台里工作太忙,一直到10月2号国庆特别节目播出才有时间去看李勇。他手术很顺利,但是仍然躺在床上禁止动弹,想必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我给他打电话,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什么都有,就是缺人陪。看样子心情不错。我中午到的医院,正是午休的时间,住院部静悄悄的。走到骨科李勇的病房,1号床不在,2号床铺空空荡荡,应该是已经出院。李勇正在睡觉,阿南趴在床角打盹儿。听见我进去,阿南警觉的坐起来,看见是我又放松下来。我注意到他们的手是牵着的。我做个鬼脸,轻轻笑着问阿南:“和解啦?”阿南点头。
我拉着他到病房外面的阳台上:“不会是你先让步的吧?”
“不是我难道是他?倔得跟驴一样!”阿南抱怨。
“他就是心里自责,过不去那个坎儿,才会对你这样。”
“我明白。可是没想到他真的打算跟我分手。”
“他家里人对你什么态度?”
“李敏根本不能看见我,眼神跟要吃了我似的。我只能趁她不在的时候来。”
“慢慢来吧,好在他们已经知道了,给他们时间他们总会接受。”
“我就不明白我们碍谁的事儿了?活得跟老鼠似的。”
“你家里人呢?”我突然想到。
“天天催我结婚呢。好在鞭长莫及,他们管不到。”
我也想不出话来安慰他。这是社会现实,我们太渺小,无能为力。
回到病房,发现李勇已经醒了。阿南张罗着给他倒水切水果。坐了半个多月的“床牢”,李勇似乎软弱很多,眼光跟着阿南走,怕他人间蒸发一样,人也变得絮叨了,抱怨床太硬,抱怨伙食不好,抱怨度日如年。医院真是个好地方,我笑着想,让坚硬的石头融化。不知道陈奇住院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心里一惊,暗暗呸了自己无数下——我居然在咒他呢!
陈奇的职位变动成为国庆后业内的第一大新闻。作为业界这几年上升势头最猛,成功操盘十几个的年轻翘楚,陈奇尽管低调,仍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国庆以后,置地上层发生地震,魏伯伦一系受到严重打击。魏的心腹陈奇被公司以“善于开创新局面”为由,调到天津筹建新公司。华北地区隶属北京分公司管理,这样一来陈奇反而成了他原先部下的下级,实质上就是被放逐。魏的其他得力助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或被架空或被调任外地。持续数年魏马之间的暗中较量走向公开,形势明显有利于马敬德。
我得到消息,如雷轰顶。打陈奇的电话一直关机,王洛川也联系不上,无奈心急火燎的冲到王洛川的办公室。他正在开会,告诉秘书第二天晚上请我吃饭。我怏怏地回去,一整天坐立不安。
第二天接着打陈奇手机,还是关机。惦记着和王洛川见面,一整天我无精打采,安排的采访任务也推托身体不适改了时间。这在我是绝无仅有的。晚上的见面仍然在福升阁,这一次却是我早到,坐在座位上拿本杂志乱翻,其实一眼也看不进去。王洛川迟到了近一个小时,看上去倒是依旧神采奕奕。这次的变动他虽然也是魏系,但是因为远离震中,位置也不够高,完好无损。登高跌重,古人的话一点也不会错。现在他可以领导陈奇了。
王洛川显然知道我急于见他的原因,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就直奔核心:“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事情了吧?”
我点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对陈奇?”
“还不是你捅的篓子?”王洛川一点也不客气。
“我?”我吓一跳,“建设部的检查?那次置地不是没事儿吗?”
“能那么简单吗?”王洛川跟我大概讲了一下来龙去脉。置地星月是置地今年在广东最大的盘,从拿地开始就是陈奇具体负责。协力集团是当地的地头蛇,要拿地就逼着置地把工程给协力建设。当时马敬德的势力扩张的很快,广东其他的项目基本上都是他的关系户广东广厦承建。一方面迫于协力的压力,另一方面为了克制马敬德,在魏伯伦的支持下,陈奇把这项100万平米的工程给了协力。马敬德因此恨死了陈奇。
建设部要查处协力,这会对星月造成致命的打击。陈奇权衡利弊再三,不得不丢卒保车。协力集团当即翻脸,正在进行的星月二期拆迁工作因为协力从中作梗,当地农民拒绝搬迁,提出的拆迁补偿是原先的三倍。星月的规划中主会所,超市,幼儿园,地下停车场等配套设施都在二期完成,因为拆迁不能继续,二期工程也受到影响,迟迟不能开工。一期业主年底就应该入住,眼看着这些配套必定无法按照约定交付使用,业主们联合起来维权,在售楼处静坐,要求退房或者赔偿,给星月的销售乃至置地的形象带来负面影响。一些业主停止还贷,希望通过银行给开发商施加压力,置地作为担保方不得不先行垫付按揭款项。事情拖了两个多月,因为协力不肯松口,谈判没有任何进展。一向和置地关系良好的当地媒体这次居然也对置地发难,帮着维权业主们呐喊助威。魏系众人怀疑是马敬德在背后指使,但是没有证据。国庆前夕,马敬德突然发难,联合几个大股东要求追究责任人。一连串的人事调动在股东大会上顺利通过,魏伯伦也无力回天。
“不过陈奇平时也太骄傲了一些,做事情太冲动,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所以会栽这样的跟头。”王洛川这样做了总结。我看着他,这就是一直对陈奇唯唯诺诺的王洛川?这就是他对陈奇的评价?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失势的人总是这样被盖棺定论的吧?无法想象这些日子陈奇经历了什么样的人情冷暖。王洛川其实还是厚道的,否则他现在根本不用搭理我这个前任上司的前任女友。我苦笑一声:“谢谢你。我现在根本联系不上陈奇。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是我害了他。”
“你也别这么想。公司内部的斗争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只不过给马敬德提供了一个机会而已。没有星月事件,他还会找其他机会。”
我心痛如绞,是我,是我给了陈奇的对手打击他的机会。这些年他有多努力,有多谨小慎微,我一直看在眼里。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在商场上10多年挣扎到今天的位置,一交跌落,年过35岁的他还有没有斗志重新来过?我迫切地需要见到他,确认他还完好无恙。“陈奇现在在广州还是在天津?”
“任命第二天他就回北京了,现在在天津。”王洛川给了我置地天津筹备处地址。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无奈手头上还有一个节目。接下来的两天,草草敷衍着凑了15分钟节目交上去,赵卫皱着眉头,勉强给面子审稿通过。我从台里出来,直接开车去了天津。
(十九)
第一次开长途,我的小POLO以150公里的时速在狭窄拥挤的京津唐高速路上飞奔,2个多小时就到了天津。置地天津筹备处不在大型写字楼里,而是在一个小胡同中。天津的路不像北京这样的棋盘格局,我边走边问,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这个隐藏在闹市中的小院儿。院子的门脸不大,里面倒是有宽绰的场院可以停车,两边一溜儿平房,沿着墙根种了好多花草。陈奇不在办公室,他的秘书带我到外间的会客室等。筹备处的员工并不多,一共才十几人,小院很安静,院子里两颗大枣树上有麻雀吱吱喳喳地叫,门外的地里埋着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几尾金鱼。这里和繁忙浮躁的置地中心真是两个世界。
陈奇到傍晚才回来,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进门看见我坐在那里愣了一下,冲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进了屋子。他回来以后办公室里就热闹起来,各部门的人进进出出请示工作,他的手机也是不停地响,接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直到快7点才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秘书过来请我进去。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他的双手揉着眼睛,“事情太多。”
“没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找我有什么事?”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打你的电话一直不通,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你看见了,我挺好。”他微笑,“这里环境不错吧?我亲自挑的。”
“挺好。”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他一向不是那种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拼命三郎突然喜欢上了花草,除了灰心还能是什么原因?“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你别听了别人胡说八道瞎想。商场就是这样,没有长胜将军。”
“这里,还顺利么?”
“还行吧。”他微微皱了皱眉,“晚上我还有应酬,不能请你吃饭了。以后我回北京再和你联系吧。”
我又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那么近的坐在我的面前,但是我们的心隔得那么遥远。我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陈奇,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否则我心里不安。”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你回去塌实上班,别胡思乱想。”
“陈奇!”我哀求地看着他。
他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耐:“你还要做什么?你做了不少了!”
我如遭雷击。他怪我,他确实在怪我!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轻轻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打扰你了。”
陈奇跳起来叫住我:“齐宣,对不起,我心情不好。我不是圣人,这件事情我需要时间接受。”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你先回去,我这边工作上了轨道就会和你联系,好吗?”
我的眼眶发热。他始终不肯说他不生我的气,我知道他的心里是介意的。我慢慢走出他的办公室,上了自己的车,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开着车在陌生的天津街头乱转,直到深夜又回到置地的小院儿。没想到院子里居然还有灯光。我的心砰砰直跳——一定是陈奇。我下了车,走进院子里。陈奇办公室的窗户开着,桌上堆着一大堆文件,他正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的写着什么。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洒进小院,秋虫呢喃,别是一份宁静安详。我站在外面静静的看着他,有天荒地老的冲动。
陈奇忙碌了大半夜,到凌晨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办公室。我的黄色POLO在静谧的街道上分外显眼,他显然吃了一惊,快速走到车前,发现我没在里面。他回头四顾,我一闪身躲在角落的阴影里。陈奇轻轻地喊:“齐宣,齐宣!”我一言不发。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就是享受他为我着急的滋味吧。陈奇等了一会儿,可能以为我不在,上了自己的车离开。我目送着他离去,天边透出的晨曦给小院儿蒙上一层淡蓝色的水气,一切如梦幻一般美丽。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意无比坚定——我一定要让他原谅我!
问了晨练的老人,我开车找到附近的一个花鸟市场,精心挑选了一些秋天开花的盆花,又选了好多放在窗台上的装饰花,陈奇现在不是喜欢花草吗?那我就投其所好吧。开车回到置地的小院儿。时间太早,门口的保安还没有上班。我把花一盆一盆拿下来,加上院子里原本就有的花草们,沿着院墙摆成好看的形状。办公室的门都锁着,我把装饰花放在各个房间的窗台上。院子里有一个水龙头,但是没有盛水的容器。我到车上拿了一瓶矿泉水喝了,在地上找到一跟小木棍,给花草们浇水松土施肥。我并不懂得花草,这些都是在市场上跟小贩们现学的。一个人忙忙碌碌半天,心情居然好了起来,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诧异的叫:“齐小姐!”
我回头一看,居然是方懋平。我惊讶:“你跟着陈奇从广州过来?”
他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陈总对我很好,这次他过来,我也跟着来了。”
我忍不住对他有好感,这样重情义的一个人。他看了看周围:“这些都是你弄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把你们这里弄的乱七八糟。”
他看见窗台上的小花,吹了一下口哨:“这些不错呀,很有情调。”
“你喜欢?”得到他的肯定我很高兴。
“还要干什么?时间还早,我帮你。”
“没什么了,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别管了,一会儿保洁阿姨过来会收拾。你还没吃早饭吧?”
我摇头,不愿意留下一片狼籍。方懋平无奈,过来帮我一起收拾干净了现场,然后拉我一起去吃早饭。
在广州的时候除了工作和方懋平并没有太多的接触,这才发现他很开朗,也很健谈,而且还挺帅。他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一副阳光灿烂的模样。没想到他最早是置地北京的员工,跟着陈奇去了广东,现在又来了天津。看样子陈奇很信任他。我问他天津这边的工作进展怎么样,他皱了皱眉:“内部的工作比外部的难做。”我心里明白,马敬德一定不会给他们好日子过。我心里有些犹豫,有些话不知道能不能问他。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知道我和陈奇的关系。
“陈奇,是不是心情很不好?”
“还可以吧,有时侯挺烦的。我们这里累死累活取得一些进展,总公司和北京公司那里就会给我们出难题。最近在招标一块地,我们按照设计规划,测算了一个最高承受价格,超过这个价格,以后开发出来的房子价格就下不来,销售很难进行。总公司却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我们不计代价地拿下。拿了地万一将来房子不好卖,又是我们的责任。”
“这是你们的商业机密,你就敢告诉我?”我笑着问他。
“你不会出卖我们。”他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心里憋着太多问号,可是毕竟和他不熟,只好东拉西扯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吃完饭回到置地,上班的员工基本都到了。刚刚进门,方懋平手机响,他接电话:“陈总。”我心跳加速。那边陈奇说了一些什么,他一扬眉,笑着看我一眼:“齐小姐现在在公司呢,好好的,你放心。”挂了电话他意味深长的冲我一笑,让我进陈奇的办公室等他。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要做,只好在他的办公室里看报纸。耳边听见其他办公室有女孩子惊叫,互相追问窗台上鲜花的来历。我的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打发时间,陈奇那么晚才离开,上午八成不会来了。其实他来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心里面很固执的想要确认他对我的态度。一会儿方懋平到外间问陈奇的秘书王萍:“陈总上午来不来?”
“昨天他说了不过来了,直接去土地管理局开会。”
“严师傅什么时候能回来?”
“上午带着财务去银行了,不知道人多不多,人多的话可能得一会儿呢。”
方懋平哎了一声:“我上午要去开发区呢,偏偏车坏了。”
“那怎么办呢?现在堵车,打电话叫严师傅现在赶回来恐怕也要半天。”
我一跃而起:“我送你去吧。”
方懋平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那不合适。你有你的事。”
“我没事,正无聊地发霉呢。你就给我一个废物利用的机会吧。”
王萍吃地一声笑了。方懋平也笑:“那要是陈总骂我你替我扛着。”
“没问题。”我拉了他兴冲冲地往外跑。能够为置地做些什么,就算是小事我也觉得心里轻快。
天津置地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储备土地。他们这次参加招标的地正是在开发区,离高速路出口大概一公里,从市区开车过来只要30分钟。地块相当完整,南侧是一条河,向北地势渐渐抬高,不远处可以看到连绵的山脉。置地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大型TOWNHOUSE社区。招标会三天以后举行,这几天他们为此忙得人仰马翻。方懋平在开发区一跑一整天,我心甘情愿地当他的司机。下午四点左右,方懋平办完了事,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那块地,我欣然前往。开车到一座山脚下,我们一起徒步登山。这种乡间山丘没有路,只能手脚并用货真价实地爬。幸好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温度宜人,山上的槭树红了树叶,在阳光下亮得耀眼。以前和陈奇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经常在周末早起去爬香山。虽然近年来运动少了,爬着这样的小山还不能难倒我。花了大半个小时我们爬上了山顶。放眼往下看,脚下起伏的土地如同铺着绿色地毯往南延伸。旁边的高速路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像一根锻带贯穿其间。这样的美景让人目眩神迷。
方懋平额头见汗,但是神情兴奋,他张开双臂大声的喊:“啊——!”远处传来他的回音。受到他的感染,我也用双手拢着嘴大声喊:“我——来——啦!”两个人相视大笑。
“我和陈总经常上这儿来。”方懋平找了一块石头舒舒服服地坐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我们都喜欢这块地。”他用手比画着这块地的范围,“从高速路过来,到那边河边,往东一直到那边的苗圃,都是这次招标的这快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做房地产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着一块原始的土地被开发成漂亮的社区,这种感觉,有些像造物主。”
“阿米托佛。”我开玩笑,“你不要冒犯神明。”
他做个鬼脸。两个人静静地坐着,看太阳渐渐地移到高速路边上,天边火红一片。方懋平望着眼前的土地,神色安详。我的心里有一丝感动,突然说:“像你这样对陈奇,真是难得。”
他回头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投资?”
我一愣。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陈总还年轻,魏总也没有倒,现在正是播种的好时节。”他微笑,“而且我在这里是副总,比在广州当个不起眼的部门经理舒服多了。”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不会说出来了。”我柔声说。
方懋平一扬眉想说什么,却又止住,随手扯下一根草放在嘴边吹,居然能够吹出曲调,虽然简单却婉转动听。我默默地听,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
一曲即终,身后有人鼓掌。我们吓一跳,回头一看居然是陈奇。方懋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半路上就听见你们两个鬼叫了。”陈奇看起来心情不错。陈奇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我心里喜悦,脸上勉强维持着镇定。方懋平和陈奇大概沟通了一下当天的工作,方懋平突然说:“我晚上约了人吃饭,车坏了,陈总把你的借我用用。”
“我一会儿送你过去不就行了?”陈奇漫不经心的回答。
“不行,吃了饭我还要送人回去。”
陈奇无奈,把钥匙交给他。方懋平拿了钥匙嘿嘿一笑:“齐小姐路不熟,回去你坐她的车吧。我赶时间,不等你了。”站起身来就要走。陈奇这才发现上当,却也无可奈何,笑骂了他几句由他去了。
(二十)
方懋平一走,我们之间又陷入沉默,气氛好象沾上了粘稠的沥青,沉滞得化不开。好半天,我闷闷地说:“回去吧。”
陈奇绷着脸不说话,哼了一声,站起来往山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难,我穿的鞋子有点跟,下山很不好走。我固执地不肯拉陈奇的手,自己扶着山上的树一点一点往下挪。走到一个斜坡,我的脚底一打滑,扶着的小树不够结实,我应声摔倒。人没事,鞋跟折了一只。陈奇冷笑了一声:“你就是喜欢逞能。”把手伸过来给我。两个人还是一言不发的往山下走。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们两个人相极了一对赌气的恋人。可是他为什么生气呢?因为我刚才和方懋平在一起?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丝瓜脸,心情蓦地轻快起来,不知不觉轻轻的哼起了曲子。
“你跟方懋平真是投缘。”陈奇的话酸得想不让人发现都不可能。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哼的居然是方懋平刚刚吹的曲子。
我忍不住微笑:“他人很不错呀!你不觉得吗?”
陈奇不回答。夜色渐渐弥漫上来,高高低低的树影遮蔽了山中的光线,偶然间有不知名的小动物叟忽闪过,树林里别有一种奇异的气氛。陈奇抓紧了我的手,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你害怕?”我轻声问他。
“这里治安不好。”他简短地回答。
“有你在,我不怕。”
“有你在,我怕。”
那一刻,我们奇异地心意相通,彼此都明白对方话外的含义。
幸好平安无恙的到达了山下。我转身面对着他,盯着他的眼睛:“你还生我的气吗?”
他摇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怕你出事。可是你没开机。今天我差点去派出所报案了。”
我心满意足地笑:“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否则我没法安心。”
他叹气:“你知不知道女人太固执不可爱?”
我无语,黯然低头。他柔声说:“你非要做些什么,就帮我准备招标的事情吧。会打字吗?”
我噗嗤一笑:“只会打人!”
陈奇开车回到市区,在公司附近给我找了一个酒店,安排妥当了一切,然后去公司加班。躺到床上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累,晚饭都没吃,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我给赵卫打电话,请一个星期的假。赵卫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威胁扣我工资奖金稿费,乃至不给年休假什么的,我不为所动。最后她只好答应。说实话,在赵卫手下多年,她对我还是不错的,否则我也不敢如此恃宠而骄。
昨天鞋子坏了,大清早的没有商店开门。只好在早市胡乱买了一双布鞋穿上。依然是我最早到小院儿。我给花草浇了水,蹲在地上看一群蚂蚁搬食物。“吃早饭了吗?”背后带着阳光笑意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每天都是第一个?”我惊讶地问方懋平。
“老年人,睡眠不好。”他开玩笑,“一起吃早饭?”
我开心地点头应承。
经过昨天,我和方懋平之间已经没有了那种初识的拘束,一顿饭吃得轻松愉快。我很想问他陈奇是否单身一人在天津,但是始终不好措辞,最后还是把这个闷葫芦扛到了办公室。
参加这次土地招标的一共有六家公司。陈奇安排我收集所有有关其他五家公司和旗下楼盘的境内外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需要这些,但是我很尽心尽力地做,查最近的报刊,查网络上的消息,一整天下来,头晕脑涨,直到傍晚,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了五份材料交给陈奇。陈奇并不是敷衍我,他很认真地看,看完了还交给方懋平。他这样看重我的工作成果,我很欣喜。
方懋平过来找我们吃晚饭,陈奇不去,让我们给他打包。方懋平问我想吃什么,我想了半天,说要吃狗不理包子。方懋平很意外,哈哈大笑,开车带我去了狗不理包子店。到了那里我才知道他笑我的原因——真是大失所望。大名鼎鼎的狗不理包子店店堂破旧,店堂里面全是塑料桌椅,自己排队买票,自己去窗口领餐,服务员一副爱吃不吃的架势,完全是20年前计划经济的模式。方懋平倒是挺自在,找了个座位让我坐下,他跑前跑后排队领包子。狗不理包子的味道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我尝了几口就搁下了筷子。方懋平胃口还不错,吃的不少。我很奇怪:“你不觉得这不好吃吗?”
“你挨过饿吗?”他问我。我摇头,印象中小时候家里条件很苦,但是好象也没饿着我过。
“我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地质。实习的时候在新疆野外勘测,遇到雪崩,在山上困了好几天。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挑剔吃食了。”
我吃惊的看着他:“那段经历一定对你有很大的影响。”
“是啊。”他笑得云淡风轻,“所以我就改行做房地产了。”
“没有后遗症?没有做噩梦?”
“我还好,得了关节炎。带我的老师脊椎变形,一辈子只能驼背了。”
这样乐天的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经历,而且这么轻松地说出来,我佩服他坚强的神经。
给陈奇打包了一屉包子,我们返回了办公室。陈奇还在埋头工作。
接下来两天,我继续负责收集媒体信息。方懋平每天早晚带我去吃饭,陈奇总是在忙,让我们替他打包。杨莓没有在办公室出现过,我猜她应该不在天津。方懋平是个心思很细的人,几天相处下来,我的脾气喜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选的餐馆都是合我口味的。想起第一次见他,陈奇介绍说,他是置地的腐败专家,我忍不住微笑。
招标会在周五举行,陈奇和方懋平在周四都通宵加班。我不放心他们,星期五早上主动给他们当司机,开车去土地管理局招标会场。
我不能进会场,在外面焦急的等。事先准备了几份杂志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临近中午才看见方懋平一个人走出了会场。我冲上去问:“怎么样?”
他看上去很累:“拿到了,价格好高。”
“多少?”我担心。
“2.15亿。”
“你们的底线是多少?”
方懋平沉默了一会儿,笑意从嘴角往眼睛蔓延:“2.3亿。”
我啊地一声叫,抬手给他一个爆栗。方懋平放声大笑:“走,带你吃点好吃的去。”
“我又不是猪,只知道吃。陈奇呢?”
“他还有些后续的手续要办,一会儿过来找我们。”
方懋平带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叫了满满一桌子菜。吃到一半,陈奇打电话来,说太累,要回去补觉。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好象在有意撮合我和方懋平。这个念头让我坐立不安,食不知味。
晚上天津置地的全体员工开庆功会,找了一家海鲜酒楼暴饮暴食,陈奇总算也露面了。我冷眼看他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和我隔了两个人。饭局上只听见方懋平谈笑风生,陈奇却相当沉默。虽然他一向在人多的场合不多话,但是我总觉得他今天的沉默是刻意的。他的心思基本上已经昭然若揭了。我心中气苦,胃口全无。
吃完饭,一帮人意犹未尽相约去K歌,我不想去,决定回酒店休息。陈奇提出让方懋平送我,我冷笑一声拒绝。陈奇只好让其他人先去,他自己送我。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到了酒店,看也不看他一眼下车径直回了房间。关上房门,我坐在床上发呆,多年来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略过,不知不觉落下泪来。时至今日居然被他象烫手的山芋一样忙不迭的扔给别人,真是无趣。哭了好久,心里舒服了很多,收拾行李到大堂结帐。前台告诉我房间是置地公司记帐,我坚持自己付了钱,走出了酒店。秋夜的风已经有了一些寒意。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往停车场走去。走到车旁边,听见旁边一声喇叭响,陈奇从他的车里走出来:“我就猜你会赌气离开。”他无可奈何,“上车吧,我带你去兜风。”
我扭头不理他。他把车开到我身边,打开车门,静静的站在那里等。我心软,板着脸坐上了他的车。陈奇开着车,绕上了海河边。他看似随意地和我闲聊,问我在电视台的工作,问候我的父母家人,我赌气不理他。他叹气:“齐宣,我这样做没有恶意,是为了你好。”
“你做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冷冷的回答。
“那你为什么生气?”他反问我。
我转头看着车外闪烁的灯火:“这么说,我应该谢谢你呢!”
“方懋平,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他字斟句酌的说,“看得出来他喜欢你。”
我咬牙忍耐,心里那么多天的委屈无奈一股脑儿泛上来,眼眶热热的。
“他还年轻,将来会有发展。最主要的,他人品好。”
“停车——!”我忍无可忍的大喊。陈奇下意识踩了刹车。我推开车门下车,大踏步往回走。陈奇追上来拉我,我狠狠摔开他的手,不顾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冲他喊:“我爱你是我的事,我并没有要求你接受!我爱你,不等于我是你的奴隶,可以由着你发配给别人!”我转身疾走,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阑珊的夜色在我眼前成了一道道斑斓的光影。陈奇突然冲过来一把把我抱住,一辆汽车鸣着笛呼啸着从我身边擦过。我愤怒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紧紧的抱着我,急切地喊:“齐宣,齐宣!”我放声痛哭,反抗他已经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为了对抗本身。陈奇大声喊:“你以为我舍得吗?”
我陷入混乱的状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我停止了挣扎,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他把头埋到我的肩窝里,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低语:“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他的双臂紧紧楼着我,好象要把我嵌进身体里去。我呼吸困难,但是胸中却被喜悦涨满,想大叫大喊。我托着他的脸仔细地看他。他的眼里有感动,有冲动,还有……爱?我满足地叹息,闭上眼献上我的唇。在天津川流不息的闹市街头,我们旁若无人的拥抱,亲吻,长久的思念和渴望尽情宣泄……
那一晚陈奇带我回了他的公寓。我偷偷四顾,这里完全是一个单身男人的住所,没有多余的东西。杨莓的存在,是横梗在我心里的一道坎,我不知道在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中,我究竟是先来还是后到?耳边有个小小的声音,提醒我这样做不对。我挥挥手,关上我的耳朵。这个时刻,我不想去探究。
“你在看什么?”他捉住我游走的眼神。我收回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看你!”他的脸距离我一公分,鼻尖蹭到我的脸,引得我心跳加快。他将我扑倒在床上,附下身体,霸道的吻我,唇齿间激烈的纠缠让我心醉神迷。我闭上眼,放任他的唇,他的手,带我走向极乐……那一晚,我们迫切地想侵入对方,又因为太久的等待而不愿意让对方轻易俘虏,我们互相挑逗着,逃避着,尽情享受着消魂的序幕。当他终于进入我的身体,我呻吟着发出满足的叹息。我们冲撞着,迎合着。最后一刻冲刺,他的嗓子深处发出压抑的低吼,然后扑倒在我的身上。我轻抚着他大汗淋漓的后背,幸福仿佛弥漫到了四肢百骸——他是爱我的,因为我相信这样极致的快感,只有当彼此都是对方真正想要的那一个,才有可能达到。
那一晚,我们反复地索要对方,反复地奉献自己。分别了那么久,我们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又陌生。因为熟悉所以亲切,因为陌生所以探险……天色迷蒙的光景,我们相拥着精疲力竭。陈奇已经是睡意朦胧,我却还是辗转不安。再三忍耐,终于还是敌不过我的本性。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你和她怎么样了?”
“恩?”陈奇闭着眼睛,离太虚幻境咫尺之遥。
“我是说,你,和她!”
“杨莓吗?”
尽管是朋友,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让我浑身不舒服。我默认。
“我和她分开了。我太漂泊,不能给她幸福。”
我把头从被窝里探出来:“那我呢?”
陈奇被迫从周公那里退回来三步:“你不一样。她是花儿,需要人保护和照顾。你是和我一样的树。哪天我失业了就要你养我。”
这个答案并不让人舒服。我很想喊,我也是花儿。不过想想,和失去他相比,我宁愿是一棵树,哪怕是铁树。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推给方懋平?”我又冒出新的问号。
陈奇从周公那里推回来十步,叹了口气拉过被子把我埋在里面:“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要知道!”我坚持。
他沉默了片刻:“我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我信心不够。”
我无言。他说的没错,我又何尝不是凭着那一瞬间的头晕脑热?我们的未来通向哪里?我看不见。至少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条界限,界限的那一头,是我任性的过往,是他坚决的离开,还有,他和杨莓共同度过的日子。那是我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愿意碰触的部分。我想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象当年那样的坦诚了。
我攀着他的脖子,将赤裸的身体贴紧他的,温柔辗转地吻他。他很快被我再次调动起来——如果不确定,那么就让性来证实我们之间的爱吧。
(二十一)
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正好是周末,陈奇问我想去哪里。我想了想,提出再去看那块地。重新登上那座小山,虽然只是相隔几天,我却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们找到一块石头并肩坐下,静静地看着脚下广袤的土地往天边伸展。无穷的旷野衬托得我们如此渺小,因为渺小,所以更要紧紧依偎。他的大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又想起当年的承诺:互相珍惜,互相忍让,永远在一起。我在心里问苍天,可以吗?苍天不语。我看了他一眼,陈奇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前方的何处,但是他的神态是平静安详的。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自己对自己说: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简直是飞着过去的。我开始学习做一个小妇人,每天去菜场买菜,回来照着菜谱给陈奇做饭。他上班的时候我就在家里收拾打扫。虽然是租来的房子,我却走遍建材市场,给房子换上了漂亮的窗帘和各种装饰品。虽然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我却要他时时刻刻记得我的存在。我多赖了几天假,到下一个周末才返回北京。陈奇不放心我走长途,特地送我回来,在我的公寓里住了一晚。也许是因为故地重游,也许是因为分别在即,那一晚陈奇特别贪婪,缠着我要了一次又一次。他对我的依恋让我沉醉。
第二天一早陈奇返回天津,我顶着熊猫眼去台里上班。赵卫和于波看见我都是神情古怪地笑,我面红耳赤,装作视而不见。连轴转了一个星期,赶出一期节目。虽然时间匆忙,我的灵感却特别丰富,节目做的相当有水准。陈奇每天和我通好几次电话,甚至有时候我握着电话睡着。我们并不只是谈情说爱,他喜欢和我讲他的工作,听我的分析和意见。我并不擅长全局性的谋划,但是见的人多了,我对于别人的心理经常推断得很准确。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这是一个好记者必须具备的素质。协力事件以后,我发现陈奇变的谨慎了,很多事情思虑得太多,反而举棋不定。虽然我不认识陈奇生意场上的对象,但是从他的描述给出的建议,事后经常被证明是正确的。陈奇因此更加依赖我。一到周末,我立刻插上翅膀,往天津飞去。
这天下午下班,接到李勇电话。我有些羞愧——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和他联络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友一把扔过墙。李勇已经出院,回家休养。骨折的事情自然无法在瞒住他父亲,好在已经过去,老人也没有太过担忧。只是人被生生困在家里,无法和阿南见面。就算通电话,也必须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如同地下工作者一般。李勇为此苦恼不堪,告诉我阿南最近心情不好,不肯接他的电话,要我有空陪陪他。
我给阿南打电话,总是关机,干脆第二天中午到阿南家里去找他。这个人,不到中午肯定还在床上。阿南租的房子是一个普通居民小区,停车位很少。我在下面转了两个圈,才在后面角落找到一个别扭的位置,努力练习揉库。正在手忙脚乱的时候,看到阿南从楼里出来。他瘦了很多,神色抑郁。他一边听电话一边上了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开动车子绝尘而去。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这种车子,绝对不是他的经济能力买得起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挂上档,尾随着他。幸好路上的车很多,他的车又扎眼,虽然落后很多,我还是很轻易的跟上了他。他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梢,开到一个高档别墅小区长驱直入,显然应该有小区的出入证。我把车停在路边,心里象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阿南进去的时间不长,大概半个多小时,车子又开出来,车里多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姓吕的。我几乎是木然地,将车开到小区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
阿南认识我的车。他一开始有些错愕,很快就反应过来。我下车,站在他们车前,一言不发地看着阿南。姓吕的很快意识到我是找茬的,他掏出手机。阿南按住了他的手,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皱眉,很是不耐。阿南急切的说着什么,他最终点头。阿南下车,走到我的车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上了车。姓吕的盯了我一眼,坐上了跑车的驾驶座。我默默的回到车上,开动了车子。我不知道应该带阿南去哪里?找个地方痛斥他的无情?拉着他去见李勇说个清楚?好象都不是我有资格做的事情。
我开上了五环路,漫无目的地走。许久,阿南终于开口:“齐宣,李勇那里,你告诉他吧。”
“为什么?”我的声音软弱无力。
“我没有办法象做贼一样的爱一个人。我累了。”阿南叹息。
“真的那么简单?真是这样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投入那个姓吕的怀里?那么迫不及待地接受他的车?下一步是不是换手机搬家?”我冷笑。
“我已经换了手机了。下个星期我就会搬到刚才那个别墅区。”阿南的平静出乎我的预料。
我怒极,一脚刹车,车子尖叫着停到路边。我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莫雁南,我真是小看了你。你下车,别脏了我的车子!”
“齐宣!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你不要那么冲动,你也替我想想!李勇家里人盯得那么紧,他又不愿意让家里人伤心,难道我就一辈子不能见光?我爱他,可是我爱得有多辛苦你知道吗?我曾经整晚整晚坐在他家楼下,那种绝望的心情你难道没有经历过?”阿南越说越激动,眼眶发红。“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我决定不再给自己任何希望。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我几乎被他感动,但是立刻清醒过来:“那么你的新欢怎么解释?”我冷冷的揪住他的痛脚。
“既然不爱,和谁在一起都是一样。他至少可以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阿南低低的说,“齐宣,难道你从来没有自私过?从来没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
我无语。是的,我有什么资格站出来扔那块石头?谁也不比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我看着他,他神色憔悴,本来就有些深陷的眼睛更加凹了进去,微微上翘的嘴角变成了下拉,透着决绝。他一定也受了很多的折磨。我心软:“你,想清楚了?”
他别过脸,缓缓点头。
想起病床上的李勇,我心里难受:“你能不能先不要对他太绝,等他身体恢复了再告诉他?”
阿南摇头:“既然要断,什么时候断都是一样。我已经一个星期不接他的电话,他应该心里有数。”他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齐宣,这段时间,拜托你多照看他。”
我心里难过的要命,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你既然在乎他,就多等他一段时间。说不定他的家人能够慢慢接受你呢?”
阿南摇头:“李敏找我谈过话。你别问她说了什么,反正我知道他们一辈子也不会接纳我。”
我无奈,沉默着送阿南到了唱片公司。不知道李勇那里应该怎么交代,干脆直接开车去了天津。不管别人怎么样,还好我有陈奇。
我没有和陈奇说李勇的事情。我猜任何男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女朋友有一个异性知己吧,哪怕那个人是同性恋。其实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单单是看到他,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心境平和,什么都不值得介怀。寰宇卫视给的期限快到了,我委实难以决断。如果是一个月前,我有极大的可能会接受。可是现在,我和陈奇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愿意节外生枝,再次失去他。
闲来无事,我在网上查阅寰宇卫视的资料。香港和内地媒体都已经开始关注筹建中的寰宇卫视,正面负面的报道评论很多,我越看越相信寰宇有前途。一个下午偷偷溜走,连陈奇回来我都没有注意。
“你在看什么哪?这么认真?”陈奇从后面揽住我问。
我吓一跳,全身一震。寰宇的事情我没有告诉陈奇,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在他和前途之间犹豫不决。陈奇感觉到了我的异样,狐疑地看着屏幕:“寰宇卫视?你看这个干嘛?”
“陈奇,”我不愿意骗他,“他们想请我去那里工作。”
陈奇长眉一扬:“我还以为世界上就我一个伯乐呢。港资的?你别以为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媒介不一样的,还是你现在的电视台是主流。”
“他们给的位置和待遇都不错。”
“哦?那倒可以考虑。”他笑嘻嘻凑过来,“干脆我辞职回北京给你煮饭算了。”
我小心翼翼的说:“他们,给的职位在香港。”
陈奇怔了一下,用很平淡的口吻问我:“那你怎么想的呢?”我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征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越是表现的平静,越是说明往心里去。反而冲我大叫大嚷,一转身就没事了。
我心里忐忑:“我当然不去了。”
“别这样。对你事业有帮助,我不会阻拦。”他转身进了卧室。
我尾随进去,从背后抱住他:“我不去。我舍不得你。”
他不动,也不说话。我有些委屈:“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要挖我,人家总有点虚荣心吧?关心一下也不行么?”
“宣宣,”他低声叫我:“我现在在走下坡路,以后怎么样没有办法预测。我不能那么自私拖住你。我知道你有野心,我不能圈住你。跳出这一小片天空,你会发现外面自己其实是一只能够翱翔的鹰。”
“如果我是鹰,我要你和我比翼双飞。”
他回过身,紧紧将我搂在怀里。
我给梁松回了电话,谢绝了他的好意,请他替我感谢程景天给我这个机会。同时花了一整天,给程景天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电子邮件,请梁松转交。点击“发送”按纽,我知道我放弃了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心里既有尘埃落定的塌实,又有无可言说的失落。那几天,陈奇对我加倍体贴温柔,让我庆幸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李勇的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下班以后,我买了一些补品和水果前往李勇家。李勇父子行动不便,家里请了一个保姆。保姆40多岁的年纪,干活儿很是麻利,缺点是话多,好奇心强,借故在李勇房间进进出出,偷偷打量我。这样也好,正好缓解我的局促。李勇已经可以靠着被子坐起来。两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让他看上去虚弱很多,气色也差。我东拉西扯,搜肠刮肚地想怎么说才不那么刺激他。李勇盯着我的眼睛:“齐宣,你从来藏不住心事。有话你就直说吧。”
“啊,我没事。”我慌乱地应答。
“阿南怎么了?你肯定见到他了。”
“李勇……”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措辞。
“他要和我分手,是吗?”相爱的人总是那么敏感。我默认。
李勇垂下头。许久,我看见他的肩膀在抽动。“李勇,你别这样。相爱未必要在一起,爱过就是福分。”
“你走吧。我一个人静一会儿。”他轻声说。
我担心的看着他。“阿南他,其实还是真心爱你的。你别太难过。”
他不回答。我坐了片刻,轻轻地起身离开。
周末回到陈奇身边,我发现他现在成为我的精神寄托,一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想往这里跑。他曾经提出周末他回北京,可是我不愿意。我总觉得在天津这个没有我们过往的地方,我们可以相处地更轻松。也因为我们两个在这里都是异乡人,所以靠的更紧。我喜欢这种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
(二十二)
星期六的早上,我们两个在被窝里猜拳,输了的那个负责洗衣服被褥。第一次我输了,我不干,提出三局两胜。第二局是平局,第三局,他输了,你来我往战成二比二平。我摩拳擦掌准备决胜局。门口的门铃响。“送牛奶的来了,你去拿!”我推陈奇。他随手抓过睡衣去开门。门打开,我听见娇俏柔美的笑声:“没想到我会来吧?”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冰点——杨莓!居然是杨莓!
陈奇想必也很惊愕,没有说话。杨莓走到客厅的沙发上,重重坐下:“我辞职了,花了两个月才办好。以后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你漂泊我也流浪。”
我只觉得手指冰凉——她这样破釜沉舟,以陈奇的性格一定消受不了。
“你怎么了?太吃惊了?”杨莓轻轻的笑。我听见她走到陈奇的面前,柔声说:“我没有事先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你不高兴我来吗?”
“我,高兴。”陈奇艰涩地说。
外间没有一丝声音,死一般的寂静。我头皮发麻——这样的寂静意味着什么,不用猜也知道。我砰地一声推开卧室的房门。杨莓正仰着脸想要吻陈奇,陈奇则是木偶一样地站在那里。
杨莓回过头,吃惊地看着我。我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一切不言自明。她回头看着陈奇,嘴唇微微颤抖,良久才低声问:“这才是你说你漂泊的真正原因吧?”
不等陈奇回答,她拿起沙发上的包夺门而出。陈奇如梦初醒,一把抓过车钥匙追了出去。
我跌坐回床上。陈奇出门前没有拿手机,我只能傻傻的坐着等。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一个上午不知不觉的滑过。我全无情绪地梳洗,然后又是坐着发呆,看着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又慢慢转到西边,我的心一点一点下沉。如果追不上,那么应该很快回来;如果追上了说清楚,那么也应该很快回来。那么久没有回来,说明肯定追上了,说明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说清楚。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不知该如何自处。膝盖上一片冰凉,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深夜两点,家里的电话终于想起。陈奇在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宣宣,你别生气。我把杨莓安排在酒店里了。她刚刚睡,情绪不稳定,我不能离开。你不要乱想,我和她不会有什么。”
“你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叫她什么?莓莓?妹妹?”我神经质地笑。
“宣宣!”陈奇有一些不悦。“你别闹!晚上好好睡觉。吃饭了吗?”
我的心又酸又软:“没吃。你不回来我就饿死算了。”
“乖乖的,去楼下饭馆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觉。明天我一定回家。”
“好吧。”我无可奈何。
早上8点,陈奇终于进了家门,一脸的疲惫。我也是一宿无眠,脸色不会比他好看。他问我:“吃早饭了吗?”我摇头。
“昨天晚饭也没吃吧?”他皱着眉:“走吧,一起去吃早饭。”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豆浆店,要了油条和馄饨。可是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心里堵得慌。陈奇柔声说:“来,吃点吧。别让我担心。”
我勉强的吃了半碗馄饨,再也吃不下。两个人默默的回家,一反常态不是肩并着肩,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回到家,两个人还是相对无言。曾经看来无限温馨的房间,现在让我觉得压抑地喘不过气来。“带我出去走走,去那座小山。”我要求陈奇。他点头,主动牵着我的手下楼。他不经意的温柔,让我更加伤感。
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湛蓝,淡淡的几缕云彩像轻柔的丝棉漂浮在半空,偶尔几只飞鸟掠过天空,带出漂泊的味道。小山上很安静,没有游人。阳光透过树影斑驳的洒下来,在浮尘中折射出迷离的线条。远处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出世的看客。
“杨莓怎么样了?”我先提起这个话题。既然无法回避,那么早些捅破吧,有什么后果我自愿承担。
“还好。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情。她很难过,坚持认为我是为了你才离开她。”
“事实上呢?”
“应该说有一部分吧。不过不是全部。”他很坦白。
“你爱过她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是的。”
我心里针扎一样的疼。我没有问现在,那一个答案我没有勇气承受。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她辞了工作,不想回广州。她说要回老家,可是她那么辛苦闯荡到外面,这样子回去太可惜。”
“你可以帮她在北京或者天津找份工作。”
“宣宣,你别怄气了好不好?我已经够烦了!”陈奇低吼。
我诧异:“我没有怄气呀!你那么敏感干什么?”
陈奇泄气:“对不起,我多心了。你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子。”
我看着他。我们之间已经开始有隔阂,有猜疑了。回想这些日子,其实我们一直在迁就着彼此,小心翼翼的相处。杨莓的出现,显然将使我们之间的情形雪上加霜。我爱他,我舍不得他。可是他爱我吗?有多少是和当年一样的爱?有多少是留恋以前的时光?有多少是因为失意带来的孤单而想找个伴侣取暖?我不知道,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轻轻的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心中难以取舍。
陈奇不放心杨莓,下午又去看望了她一次。我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可是不好拦着她。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曾经的恋人;不管怎么说,杨莓也是我的朋友。我心里再怎么小气,面子上也只能故作大方。只有杨莓完好无损的离开天津,并且在以后的生活中将陈奇渐渐淡忘,她才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阴影。一个下午,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好在陈奇在晚饭之前回来了。他开门的一瞬间,我冲过去,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的抓住他的胳膊,在他怀里默默流泪。
星期一,我没有回台里上班。这份感情悬在半空,我什么也做不了。早上特地早起给陈奇作了早餐,反常的送他到了楼下上车。陈奇感觉到了我的依恋,上车前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我环住他的腰,听到他坚强有力的心跳,有流泪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让我想到永别。
临近中午,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居然是杨莓。我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听。她找我干什么?她要退出?要我退出?或者只是想痛骂我一顿?骂就骂吧,骂了至少我心里就没有内疚了。我拿起电话:“杨莓,找我什么事?”
“齐宣,你能出来一起吃饭吗?”
“好的。你在哪里?”
“梨园宾馆。”
“你等我,20分钟到。”
杨莓瘦了,本来就高挑的个子,现在更显得弱不胜衣。她脸色憔悴,眼睛红红的,有流泪的痕迹。在方懋平的带领下,我对天津的餐厅已经相当熟悉,带她到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这里人少,有包间,方便说话。我问杨莓吃什么,她摇头:“你随便点吧,我不饿。”
“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我盯着她。
“记不清了,昨天中午,或者前天中午。”
“人是铁,饭是钢,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不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扮演起陈奇的角色。
点了一堆东西,服务员下去准备。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气氛有些僵。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两个情敌在谈判,决定谁去谁留。还是我打破了僵局:“你找我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杨莓苦笑:“就是想见见你,觉得我的心情只有你能够了解。”
“陈奇对你说什么了?”问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卑鄙的偷窥者。杨莓倒是不介意:“他说会安顿好我。”
“那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买了明天的机票回广州,从那里转火车回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在家里呆一段时间吧。”
“你,很爱他,是吗?”我轻声问。
“你不是也一样?”她反问我。
“杨莓,对不起!”
她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感情的事情没有办法勉强。他既然选择你,我不会纠缠。以后恐怕我们没有多少机会见面,说点别的吧。”
和杨莓吃了一顿饭,我的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看得出来,杨莓并不是像她外表那样柔弱的女孩子,她的性格也有非常坚强的一面。这样柔弱的坚强,才更让男人心疼,更让他们放不下吧?我可以预见,杨莓离开之后,她会成为陈奇心中永远的牵挂和永远的愧疚。
我开车到了置地门外,隔着喧闹的马路眺望着陈奇的办公室。隔得远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那一瞬间,我无比的宿命。抬头仰望着天空,我喃喃自语:“神啊,你让杨莓突然出现,是提醒我该走了吗?”
我在车里呆坐了一下午,细细回想这一段时间来的每一个瞬间。其实我们都对永远不抱希望吧,所以会有末世狂欢的心态,抓紧一切的时间在一起耳鬓厮磨。我那样的患得患失,陈奇一定也是一样。我们在一起问题太多,彼此都没有信心。重新在一起,其实无非是圆了彼此一个心愿。这样也好,在我们再一次爆发争吵之前,在我们终于审美疲劳之前,给未来留下一些回忆和回味吧。
在电脑上给陈奇留下一封长信,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这个凝聚了我如此多欢笑和留恋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留下钥匙离开。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泪如泉涌。这一辈子,这扇门永远在我心里。门背后,是为陈奇保留的世界。
(二十三)
回到北京的公寓,我感觉全身抽干了力气一样。路上陈奇已经打来了电话,我没有接听。回到家,把自己扔到床上。手机和家里电话此起彼伏,我像个死人一样躺着,一动不动。
陈其发短信过来:不管你怎么决定,至少我要知道你平安到家。
我回复:我平安,勿念。
他的短信追踪而至: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会和她说清楚,下周末我过来看你。
我心里酸楚,三个人的纠缠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结束?我和陈奇,不是也经历了反反复复,分分合合吗?他和杨莓,多半又要重演历史。这和他的决心无关,身边这样的版本比比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很脆弱,我知道必定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与其以后互相怨恨着分手,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想了又想,狠狠心回复过去:我决心已定。你以后多保重吧。
这一次陈奇没有很快回复,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收到他的消息:我不勉强你。你多保重。
拿着手机,我反复看他给我的留言,眼泪涌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擦也擦不完,好像我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要在今天流干了一样。躺了一整天,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一阵头晕,居然栽倒在地上。寂静的房间,连空气流动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我趴在地上,等待晕眩的过去。没有别人在,没有人会过来伸给我一只手。我把头藏在手臂里,静静地流泪。
又是冬天,又好像回复到以前的日子。我用各种各样的工作、聚会填满我的生活。李勇已经拆除了石膏,但是走路有一些跛,需要做恢复训练。其实所谓的恢复训练,除了疼还是疼,生生把粘连的组织活动开,让萎缩的肌肉重新生长。李勇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精神对待恢复训练,除了定期去医院之外,每个星期还去爬山。我基本上每个周末一早开车去李勇家接上他,和他一起去爬香山。刚开始他半天只能走一小段。他不让我扶着,自己拄着拐杖咬牙爬,冷汗像下雨一样往下落。我知道他没有再去找过阿南,他应该是以这种方式在对抗自己的心魔吧。同是天涯沦落人,每次我觉得想念陈奇到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就去找李勇。李勇的坚强和倔强总是给我勇气,坚定我的决心。李勇恢复得很快,一个月以后他就基本上可以不用拐杖走得很稳了。虽然有些慢,但是看不出异常。他的精神也渐渐好起来。这时候李勇收到加拿大使馆的通知,他的移民申请被批准。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决定离开。我很是舍不得,但是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换个新环境,对他更有好处。他预订了两个月以后的机票,开始着手办理辞职手续。
爬香山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习惯,不仅周末去,平时有空也去。上山走路,下山照顾到他的行走,还是坐缆车。这一天从山上下来,缆车开到一半,我突然一阵晕眩,坐在缆车上大吐特吐,到了山下连路都走不动了。李勇很是紧张,逼着我去医院看。我不去,告诉他休息一会儿就好。在山脚下找了个茶座休息,李勇狐疑地看着我。我脸色苍白,苦笑着告诉他,我怀孕了,前几天刚刚知道。
李勇知道我和陈奇复合又分手的事情。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拿掉它我舍不得,生下来不现实,首先我妈就要打死我。更别说一个单身妈妈独自抚养一个私生子有多艰难了。我不敢想。”
“你可以要求他和你结婚呀!”李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用孩子绑住他?这么恶俗的事情我做不出来。”我做个鬼脸。
“那我陪你去医院做手术。这种事情不能拖。”
第二天李勇一早到我家,押着我去医院。
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心里紧张得要命。到了医院挂了产科,分诊台护士说四个月以下的只能挂妇科。于是又跑回挂号处换号。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李勇不能进去,在外面等。我挂的专家号,大夫是个中年妇女。拿起我的尿检结果瞄了一眼:“怀孕了。要不要?”
“我不想要。”
“几岁了?”
“29。”
“第几次怀孕?”
“第一次。”
“结婚了吗?”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大夫这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屑。我头脑一热,大声说:“结婚了!”
“那为什么不要?年纪不小了。头胎最好不要流产。”
“我上个星期感冒过,吃了点感冒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这不好说,吃饭还能噎死人呢!”我差点被她噎死。
女大夫敲着桌子:“到底要不要?”
“要!”我几乎是赌气地说。
大夫把病历扔回给我:“要就回去吧,四个月以后过来建档。”
“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吗?”
“没有。”女大夫叫下一个。
我带着无比的愤怒和屈辱感走出了诊室,看见等在外面的李勇,忍无可忍,当众大哭。李勇吓坏了,以为发生什么事。我抽抽噎噎说了事情的经过,李勇很生气:“走,投诉她去!”
说出来我就轻松了,反而拉住他:“算了算了,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医院了。”
到了车上,李勇再次问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想留下他。”我有些如释重负。这些天我一直在矛盾挣扎,几次梦见妞妞。我总觉得这个孩子就是妞妞转世,她撮合了我们,也是这段感情的见证。
他沉吟半天:“如果你打算要,又不想和陈奇复合,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嫁给我。”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需要一个正常家庭的表象,你需要给你的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我的研究生导师在多伦多大学当客座教授,他已经表示可以帮助我在当地找工作。我相信以我的学历和资历,就算没有关系也不会长期失业,我一定可以给你们安定的生活。”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可是,你,你不喜欢女人呀!”
“我们只是partner,并不是真正的夫妻。这一张纸,可以解决我们三个人的问题。我不会干涉你的私生活,任何时候你找到爱你的人,都可以离开我。加拿大对妇女和儿童的保护做得很好,就算你以后和我离婚,政府也会照顾你们。”
太匪夷所思了,我惊讶得看着突然变得口若悬河的李勇,感觉这番台词是他连夜准备好的。“让我想想。”
李勇点头,启动车子送我回家。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到了我家楼下,李勇扶我下车,好像我已经是个大肚婆一般。我笑着一掌打开他的手,从车上跳下,和他挥手告别。
“齐宣!”李勇叫住我,缓慢地说:“你知道我非常喜欢孩子,可是我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希望你给我机会做一个父亲。”
我眼眶发热,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走到他身边,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我低声说:“放心,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的。”
一个星期以后,在香山顶上,我问李勇:“一个星期以前你的提议,现在还有没有效?”
李勇回答:“只要你单身,就一直有效。”
我笑着伸出手去:“合作愉快!”
他一愣,随即明白我的意思,一把将我抱起来:“谢谢你,齐宣!”
我心中感动,这件事情,应该是我感谢他吧。
我和李勇的婚礼很简单,两个人抽时间去了一趟民政局,晚上家里亲友简单吃了一顿饭。李勇马上要去加拿大landing,没有时间筹备复杂的仪式。
不管是我家还是李勇家都对我们的婚礼感到突然。好在李勇本来就是我妈看上的女婿,李勇家自然更是没有意见。妈妈知道我怀孕,非常生气,对李勇进行了长达数个小时的教育,疾言厉色,要求他以后必须加倍爱护我,要对家庭负责任。李勇一直保持着适当的恭敬洗耳恭听,我反而尴尬地不行,躲到房间里。妈妈教育完李勇,意犹未尽,又跟到我房间里数落了我半天,无非是说我女孩子不自重,以后到了婆家被人看不起之类……她要是知道真相,非要吐血不可。
我没有再和陈奇联系,只是在结婚以后给他和杨莓发了一条短信:我结婚了。陈奇没有回复。杨莓的回复很简单:祝你幸福!
李勇对我非常体贴,天天陪着我去散步。其实我的肚子还完全没有显出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特殊照顾的。李勇反而比我还紧张。我有轻微的早孕反应,他为了让我开胃,带着我满北京乱转找好吃的饭馆子。临行前,李勇对我非常不放心,再三嘱咐我搬回父母家住,托妈妈好好照顾我。妈妈被他烦得不行,冲他嚷嚷:“她是我生的,我不疼她谁疼她?”背地里又跟我夸他:“你可真是有福,找到这么好的人。”
出发前照例有很多东西要买,我的业余时间基本上都和李勇一起耗在商店里了。这天,我们两个又是大包小包从商场扛回家。李勇在车后面拿东西,我在车旁边等。他突然大声叫我:“老婆,给你妈买的那个血压仪你放后面了吗?”登记以后,李勇特别喜欢叫我老婆。这完全是一种小孩子的恶作剧心态,看见我生气,他就哈哈大笑。
“就在后面呀,电磁炉的上面。”
“没有啊!”他大喊。
我气鼓鼓的走过去,三两下翻出来给他看:“笨蛋!你的眼睛是画的呀!”
“我不笨,怎么衬托出你冰雪聪明呢?”李勇嘿嘿笑。我搀着李勇的胳膊往家走。突然,我的心口好像被重重一击——陈奇的车就停在旁边,他一个人坐在车里抽烟,车窗开着。刚才的话,他一定都听见了。我茫然不知所措。李勇的手伸过来,牢牢握住了我的,轻轻拉着我往前走。我低着头,看着李勇的鞋跟。经过陈奇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要摊倒在地。李勇回过身,揽住我的腰,一步一步走进了楼里。我没有看到陈奇的脸色,但是我知道我的一定不会比他的好看。
回到家里,我一个人坐着发呆。李勇倒了一杯水给我:“还不死心?”
我抬头看他,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既然决定了不再给他机会,那么让他误会你找到幸福不是更好?如果他不能放开你,他和杨莓就不会幸福。”李勇蹲下来看着我:“陈奇不会为你守一辈子,即使不和杨莓在一起,他终究还是要娶妻生子的。便宜别的女人,不如便宜你的朋友。”
我忍不住笑:“他又不是东西。”
“我也觉得他不是东西。”李勇假装咬牙切齿地说。
“你讨厌!不许你这么说他!”我抓起拖鞋往他身上砸。打闹一番,心情轻松了很多。
我辞了职,专心在家里养胎,以及筹备和李勇团聚的事情。辞职报告交上去,赵卫连连对我说可惜,告诉我组织上确实有提拔我当制片人的打算。无所谓了,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虽然是配偶,我的加拿大签证也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下来。凑巧的是,在去加拿大使馆递材料的时候居然遇到雅克,他看见我很惊喜,非要拉着我吃饭。我欠他一个人情,便要求还请他。吃饭的时候跟他说了我的情况,雅克主动表示帮我想想办法,争取让我早日赴加。
妈妈陪着我在北京医院建了档。这次比较运气,遇到一个很和气的大夫,微笑着轻声细语,打消了我对产科的恐惧。李勇每天打电话回家,告诉我他在那里找到房子了,见到导师了,要去公司面试了……李勇在美国进修过一年,又在国内大企业有不错的专业和管理资历,自身条件还不错。两个月以后他顺利进入一家大公司工作。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养家糊口总算没有问题了。
怀孕6个月的时候签证办下来了。李勇特地请假两个星期回国来接我。阿南此时刚刚推出新专辑,正在各种媒介上作密集的宣传,我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从飞机场接了李勇,回家的车上广播里正好放阿南的专访。我赶紧转台,李勇却平静地说:“听听罢。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能这样对阿南,至少说明这段感情已经沉淀下来了。阿南的访谈大概进行了半个小时,他很开朗,说话真诚又得体,大堆的粉丝发短信支持他。自始至终,从访谈里听不出一丝一毫李勇的影子。那一天李勇很沉默,第二天我发现他买了阿南的专辑,收在行李里。
出发的那天,全家人都来机场送我。平时老是嫌父母管头管脚,真的要走了,却又被一份惶恐和留恋折磨着,天天睡不好,人瘦了一大圈。妈妈哭得稀里哗啦,我拉着她的手也默默掉泪。姐姐在旁边劝解半天,到后来懒得管我们了,干脆让我们哭个够。进了海关,就只剩下我和李勇两个人了。从来没有觉得和他那么相依为命过。想起来,我是幸运的,几个月前他一个人前往多伦多,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凄惶无助呢。
飞机很快要登机。在登机口犹豫半天,我拨通了杨莓的电话。杨莓的声音还是那样婉转柔和,听不出喜乐:“齐宣吗?”
“是我。我移民加拿大了,马上要上飞机。这次去会定居,以后见面恐怕就困难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陈奇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他没有关系了。”
“你幸福吗?”
“是的,我很幸福。”我立刻回答。原来说谎也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嘛。
“齐宣,希望你在那边一切都好,过得开心。”
我的心里一片温暖:“你也一样,一定要开心。”
挂了电话,李勇取笑我:“是不是觉得自己伟大得跟耶稣似的?”
“去你的!”这个人,最近好像越来越幽默了。木头也能开窍吗?
广播里通知我们的航班开始登机。李勇拿起所有的行李,拉着我的手,随着人流走向登机口。机场的背景音乐里,正放着阿南的新歌《多少爱》。我望着外面湛蓝湛蓝的天空,在心里轻轻地说:“再见了,北京!”
(全文完)
后记
五年后,海南三亚
“妈妈!”琪琪尖叫着从海水里冲过来,后面10岁的辰辰在发力追赶。离我还有很远,琪琪被辰辰追上,按在沙滩上当“小偷”。琪琪放声大哭,正在和我闲聊的姐姐赶紧站起来过去抱起琪琪,喝斥了辰辰几句,许诺给琪琪诸多好处。小丫头贼眼骨溜溜乱转,和姨妈讨价还价一番,三个人欢欢喜喜过来告诉我要去吃冰淇淋。我对甜食不感兴趣,独自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五年前和李勇移民加拿大,第一年的生活很是艰苦,不仅有经济上的压力,要适应环境和文化,还要抚养刚刚出生的琪琪。李勇对于琪琪完全是溺爱,她要上房拆瓦他都肯帮忙。琪琪的出生证明上,父亲一栏写的是李勇。陈奇属于过去,琪琪属于未来,我不打算让他们发生任何联系。
李勇的父亲在我们移民的第二年病重,医治无效过世。老人走得很安详,因为他看到了儿子有妻有女,生活无忧。
寰宇卫视开播初期,因为不了解大陆观众的口味,收视率并不理想。第二年寰宇卫视高层换血,在今日报干得有声有色的张少庚被挖去担任寰宇中文台副台长。我在移民加拿大之前请张少庚吃过一次饭。虽然我想起那次的经历还是会起鸡皮疙瘩,但是当时以为以后不会有机会见面,那么多年承蒙他的照顾,时过境迁,那一次不愉快和我得到的他的关照相比,越来越显得无足轻重。张少庚很意外,也很高兴。那顿饭吃得很轻松。席间我和张少庚提起寰宇的事情,他连呼可惜。他到环宇上任,问我是否有兴趣到寰宇驻加拿大的记者站工作。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欣然接受,同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梁松。他回复邮件给我,称他和程景天都很高兴,欢迎我的加盟。一年后,我因为工作出色,升任加拿大记者站首席记者。
阿南在歌坛迅速窜红,甚至开始涉足影视,我们远在加拿大都经常可以从各种八卦媒介上看到他的消息。半年前,吕伟雄在一次去听阿南现场演唱会的途中遭遇飞机失事丧生。李勇这些年来一直过着清教徒的生活,禁欲,克己,与世无争,没有任何的性伙伴。外人看起来,我们是一个非常美满幸福的家庭,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之间相敬如宾,始终只是亲密的拍档。几个月前,李勇收到阿南的来信,信中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用黄丝带结成的问号。李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然后给他回复了一封信,信中也没有文字,他把问号拉直了,变成了感叹号,用特快专递寄了出去。
两个星期以后,阿南偷偷到达多伦多,怕李勇太激动,我亲自去机场迎接。阿南看上去比以前更帅了,举手投足都有明星风范,衬得我跟丑小鸭一样。他们见面,并没有激烈的场面什么的,李勇轻轻抱着阿南,许久许久。阿南对吕伟雄还是有感情的,他和李勇还是分开睡,有时候说着话,他会突然走神,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李勇很宽容,从来不给他压力。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我的存在已经多余,便和李勇办理了离婚手续,搬了出去。尽管我自己的收入也不差,李勇还是坚持把他所有的积蓄给了我。
离婚后,我申请调往香港总部,很快获得批准。这样,我和家人终于相隔不远了。临近春节,我特地休了长假,请父母和姐姐一家到海南玩儿。我对海南,总是有着说不明的感情。
天气还有些冷,海里游泳的人并不多,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意,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自由泳,真正是如鱼得水,非常地惬意自在。我只会在水里狼狈的刨两下,对于他这种境界仰慕得很。那人游了一阵有些累了,上岸拿了一块毛巾披上,往众人休息的地方走过来。他的身材非常好,宽阔的肩,结实的胳膊,平坦的小腹,修长的腿,晒得黑黑的皮肤,加上一头湿乎乎的头发,性感得不象话。沙滩上的窈窕淑女和青春辣妹们齐刷刷将目光投了过去。我带着墨镜,不怕被他发现,于是也躺在椅子上偷看个够。谁说女人不色?
帅男到烧烤区拿了一罐啤酒,径直往我这里走来。我回头四顾,方圆十米之内只有我一个人。他难道是找我的?走得近了,听见他叫我:“齐宣!”
我吓一跳,拿下了墨镜眯起眼睛看。他笑:“真的是你!”
我一声惊呼硬生生咽了下去——方懋平!天哪,希望我刚才色迷迷的样子没有被他发现……
“这么巧?听说你去加拿大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懋平走到我身边,大喇喇地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神色间不加掩饰地惊喜。
“我现在在香港,快过年了,带着全家来这里玩儿。”我有些忸怩。
“刚才我听见一个小女孩儿叫你妈妈。”
“那是我女儿。”
“噢。”他似乎不经意的问:“怎么不见你先生?”
“我现在单身。”
“我也是。”他飞快地接话。
我噗嗤一声乐了:“我好像没有问你。”
“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他盯着我。我有些脸红。虽然知道当年他对我有意思,毕竟从来没有说破过。我对帅男人一直保持着远观的态度,他们身边的竞争太激烈,就算暂时胜出,恐怕也是一辈子操心受累。我愿意选择一个普通一些的男人,彼此依靠着走过一生。眼前的这一个,几年不见,在原先的帅气上有多了一份成熟的味道。这样的大热门,多半不会对感情太认真吧?否则怎么可能一直单身?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司召集中层以上干部开年会。”
我的心如同坐过山车一样忽悠了一下。置地在这里开会?那么陈奇?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陈奇3年前离开置地了。”
“哦。”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失望,没有以前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牵挂:“他,现在还好吗?”
“还不错。和几个朋友开了一家国际货运公司,刚开始有些困难,去年开始赢利了,今年更好。自己做老板,不管怎么说,总是比打工舒服。”
我转头望着无尽的海面,海浪一波一波的推向岸边,不远处有海鸥交错嬉戏。他曾经说过,我是一只能够翱翔的鹰,他又何尝不是?可惜我们没有缘分比翼双飞。
“齐宣!”方懋平看上去有些犹豫。
“怎么了?”
“陈奇他,三年前结婚了,去年刚刚生了一个儿子。”
我点头,这些都在我预料之中。我没有问他的太太是否杨莓。不管答案是什么,相信都不会让我愉快:“我和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
他站起身,双手架着我的椅子,俯下身逼近我:“那么,你往前看的时候,有没有可能看见我?”他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我们离得那么近,可以闻见他身上男性的气息。那么多年以来,身边的男人都是一付绅士做派。随着我的职位越来越高,男人们对我也越来越小心戒备。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胆的对我。我心慌意乱,张口结舌:“我,我……”
方懋平的目光在我穿着泳衣的身上划过,笑着一扬眉:“来,跟我去游泳,别辜负了你的好身材!”他拉起我往海边跑。我大声尖叫:“不要!水太凉!我不去!”沙滩上无数到目光刷的投向我们,我如同芒刺在背。方懋平哈哈大笑,放开了我的手,跃入了波涛之中。
第二天早上和全家在酒店餐厅吃早餐,刚刚坐下,就看见方懋平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我们,笑着过来和我打招呼:“这么巧!”我含糊的应着。昨天趁他游泳的时候溜回了房间,现在看见他有些心虚。
他和我的父母打招呼:“伯父伯母早,我是齐宣的朋友,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在这里愚见。”妈妈赶紧招呼他一起坐下。
我赶紧起身:“我去拿点饮料。”
他如影随形:“我也去拿点吃的。”全家人看着我们,集体暧昧地笑。我狼狈逃窜。离开了座位,我恶狠狠地问他:“真的是那么凑巧?”
他嘻嘻笑:“我买通了你们楼层的服务员,你们一出来她就告诉我了。”
我横他一眼,心里却异样地觉得开心。
方懋平在我家里人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彬彬有礼,话很少,基本上微笑着倾听。得知我父母第一次来海南,他自告奋勇开车带我们全家环岛游。妈妈赶紧推辞,表示太麻烦他了。他有些黯然:“我父母已经都过世了,每年过年都是我一个人过,我实在是过怕了。”
妈妈的母爱立刻泛滥出来:“是吗?那你今年一定要和我们一起过。我们家没有别的,就是热闹和睦。你别嫌我们闹腾啊!”
我冲他翻白眼儿——这么烂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来?居然我妈还上套!
接下来几天,方懋平开着一辆公务舱,带着我们全家沿着环岛公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转。几天下来他和辰辰琪琪已经打成一片。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魔术,居然有模有样,我们都看不出来关窍。辰辰和琪琪因此对他崇拜的五体投地。他们三个人搞了个拜师仪式,互相之间师傅,徒儿,师兄师妹的乱叫,妈妈和姐姐笑得打跌。他一路尽心照顾,很快我们家的人心被他收买干净。农村包围城市,我成了孤零零一个,家里人一有机会就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看得出来他对于追女人非常有经验,我对此深感不悦和不安,反而更加疏远他。
除夕夜我们在博鳌度过。方懋平搜罗了很多的烟花爆竹,足足放了半个小时。晚上酒店也有烟花表演,绚烂的礼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孩子们雀跃的脸。我却莫名地觉得悲凉——这样的繁花似锦,也不过是霎那间的事情。只有黑夜才是永恒的。父母年纪大了,不能守岁,带着孩子们早早睡了。姐姐和姐夫好不容易共度二人世界,我不愿意打扰。夜色深沉,酒店里却依然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今夜无人入眠。
我穿上一身宽松的棉制休闲服,换上软底鞋,沿着酒店的海岸散步。博鳌的海边怪石嶙峋,没有三亚那样美丽的沙滩,我却觉得这里更有味道。走得久了有些累,随便找了一处石头坐下。黑夜里,远处的渔火明明灭灭,海面上一片漆黑,只听见海浪打在岩石上,沙沙作响。我静静的坐着,一切的思想都是多余。这一刻,只因为我存在而存在。
过了好久,身后有一个声音说:“差不多该回去了,小心着凉。”我吓一跳,回头看,方懋平就坐在我后面不远处。
“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些。”他听上去有些慵懒和疲惫。
“为什么不叫我?”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呆着,我为什么要煞风景?”
“那又为什么叫我?”
他的视线掠过我,投向茫茫的夜色:“如果我不叫你,你永远不会注意到我在这里看着你。”夜晚的他,看上去不像白天那么精力充沛,在我面前也不再是那么一幅志在必得的样子,反而有些……悲凉?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你怎么了?”
他摇头:“没什么。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偷偷看着你。从那次你来广州,我就注意到你了。只是,你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当时,你的眼里只有别人。现在,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你的眼里还是没有我。”
他悲伤的样子,居然很能够扣动我的心弦。我转过头不看他——这是不是又是他的技巧?“回去吧。”我站起身来。他不答话,默默地跟着我,送我回了房间。
第二天,他又和孩子们玩儿成一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怀疑昨天晚上的那个他,是不是我的臆想?
初八那天,把父母和姐姐一家送上了回北京的航班。妈妈怕我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太辛苦,一定要把琪琪接到北京住一段日子。姥姥姥爷对琪琪十分娇纵,她也很乐意逃离我严厉的“魔掌”,兴高采烈地和我挥手“拜拜”。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第二天一早,我将返回香港,方懋平也将返回天津。
众人散去,一下子冷清下来。方懋平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借着这个机会对我狂轰乱炸。他变得十分安静,沉默地开车。离别在即,我也感觉到一份淡淡的离愁。不可否认,我是喜欢他的。可是,我应该爱上他吗?我是不是在冒险?我追求到的,会是幸福还是伤害?35岁的女人,还经受得起感情的起落吗?我偷眼看他,这样的一个人,风采犹胜陈奇当年,他的身边有多少女人?他的感情经历有多复杂?他对我有几分真心?一路胡思乱想,到了酒店,我只觉得心灰意冷,拒绝了他共进晚餐的邀请,独自回房叫了ROOM SERVICE。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仅仅因为有心事,还因为胃部不适。酒店的海鲜可能不够新鲜,我的胃本来就不是很好,这下子折腾得我上吐下泻,人都快虚脱了。房间的铃声响,半夜里八成是方懋平发神经。我拿起电话:“哪位?”
“齐宣,你可不可以出来?我有话想对你说。”果然是他。
我有气无力:“我出不来。”
“你怎么了?”
“胃疼,好疼!”不知不觉,我居然有些冲他撒娇,鼻子也酸酸的。
他咔哒挂断了电话,几秒钟以后房间的门铃响。我忍着疼弯着腰过去给他开门。他一进屋,一把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怎么回事?”
“晚上吃的东西可能不够新鲜。”
“我带你去医院。”
“哪里那么娇气?老毛病了,喝点热水躺一会儿就好。”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扶着我喝下,给我盖好被子。“你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有事叫我。”他把床头灯关上,开了一盏脚灯,拿了报纸坐在那里看。昏黄的灯光在房间里流淌开来,别有一份温馨的味道。我有些心猿意马,不时偷眼看他。最终敌不过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6点多。方懋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报纸在他脚下堆成一座小山。我躺在床上细细打量着他,这个男人,肯这样守着我一个晚上,至少对我还是有一点真心的吧?我的航班是早上9点,我小心翼翼的起来去洗手间梳洗,出来的时候发现方懋平已经醒了。他问我:“还不舒服吗?”
“没事了。谢谢你!”
“时候不早了,收拾东西吧。”他无精打采地提醒我。
我走到他跟前看着他:“你昨天不是说,有话对我说吗?”
他摇头:“错过了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机会,对的话说出来也成错的了。”
他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拿上我的箱包们,到服务台结了账,送我到了机场。我告诉他不必下车,他还是坚持送我CHECK IN。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是却始终什么也不说。到了登机柜台,我从他手里接过推车。他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我逃避地垂下头。
耳边身边坪的一声,两辆行李车撞到了一起,箱子翻下来正好砸中我们的车,我放在最上面的LANCEL挎包也应声落地。挎包没有拉链,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方懋平俯下身帮我捡。我一眼看到一个黑色的丝绒盒子,从我的包里掉出来,却并不是我的东西。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项链,链坠子是一颗2克拉左右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是你放的?”我问方懋平。
他默认。
盒子里有一张小小的纸条:这串项链,前几天在商店看到,非常喜欢,所以买下来送给你,却一直没有勇气当面给你,怕被你拒绝。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却杳无音信。现在,你站在我的面前,我却还是没有勇气要你给我一个答案。如果你讨厌我,那就把它扔了吧。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那么下次见面,请你戴上它,好吗?
我拿着吊坠,轻轻摩挲。吊坠的背面有些粗糙,我翻过来看,上面刻着花体的两个字母:F和Q。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进了眼眶。如果这还是他的手段,那么真的有人肯这样用心思对我,就算是手段又有何妨?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不给他机会,还有什么人值得我等待?我走到他面前,把项链交给他。
他有些狼狈:“我不打算收回它。你不要就扔了吧。”
我仰着脸,带着眼泪微笑:“我要你帮我戴上!”
后记(B)
五年后,北京
五年的时间,日子财米油盐地过起来,似乎漫长得无穷无尽,可是回头看过去,又好像坐过山车一般的飞快。五年前和李勇移民加拿大,第一年的生活很是艰苦,不仅有经济上的压力,要适应环境和文化,还要抚养刚刚出生的琪琪。李勇对于琪琪完全是溺爱,她要上房拆瓦他都肯帮忙。琪琪的出生证明上,父亲一栏写的是李勇。陈奇属于过去,琪琪属于未来,我不打算让他们发生任何联系。
李勇的父亲在我们移民的第二年病重,医治无效过世。老人走得很安详,因为他看到了儿子有妻有女,生活无忧。
寰宇卫视开播初期,因为不了解大陆观众的口味,收视率并不理想。第二年寰宇卫视高层换血,在今日报干得有声有色的张少庚被挖去担任寰宇中文台副台长。我在移民加拿大之前请张少庚吃过一次饭。虽然我想起那次的经历还是会起鸡皮疙瘩,但是当时以为以后不会有机会见面,那么多年承蒙他的照顾,时过境迁,那一次不愉快和我得到的他的关照相比,越来越显得无足轻重。张少庚很意外,也很高兴。那顿饭吃得很轻松。席间我和张少庚提起寰宇的事情,他连呼可惜。他到环宇上任,问我是否有兴趣到寰宇驻加拿大的记者站工作。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欣然接受,同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梁松。他回复邮件给我,称他和程景天都很高兴,欢迎我的加盟。一年后,我因为工作出色,升任加拿大记者站首席记者。
阿南在歌坛迅速窜红,甚至开始涉足影视,我们远在加拿大都经常可以从各种八卦媒介上看到他的消息。半年前,吕伟雄在一次去听阿南现场演唱会的途中遭遇飞机失事丧生。李勇这些年来一直过着清教徒的生活,禁欲,克己,与世无争,没有任何的性伙伴。外人看起来,我们是一个非常美满幸福的家庭,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之间相敬如宾,始终只是亲密的拍档。几个月前,李勇收到阿南的来信,信中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用黄丝带结成的问号。李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然后给他回复了一封信,信中也没有文字,他把问号拉直了,变成了感叹号,用特快专递寄了出去。
两个星期以后,阿南偷偷到达多伦多,怕李勇太激动,我亲自去机场迎接。阿南看上去比以前更帅了,举手投足都有明星风范,衬得我跟丑小鸭一样。他们见面,并没有激烈的场面什么的,李勇轻轻抱着阿南,许久许久。阿南对吕伟雄还是有感情的,他和李勇还是分开睡,有时候说着话,他会突然走神,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李勇很宽容,从来不给他压力。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我的存在已经多余,便和李勇办理了离婚手续,搬了出去。尽管我自己的收入也不差,李勇还是坚持把他所有的积蓄给了我。
离婚后,我申请调往北京,很快获得批准,担任寰宇卫视北京代表处的节目总监。这样,我终于又和家人团聚了。其实这些年,因为工作和探亲,每年都要回北京几次,只不过每次行色匆匆。这次能够安定下来,也算漂泊的生活告了一个段落吧。我在朝阳公园附近买了一套200平米的公寓,把父母接来和我们同住。
琪琪四岁半了,我在国贸给她抱了一个溜冰班,每个周末去那里学溜冰。平时工作忙,没空陪她,所以这两次溜冰课是我们母女最开心的团聚时光。这一天学完溜冰,琪琪因为表现出色,教练奖励了她一个粉红色的气球,把她美的小脸泛红。走到停车场去取车,一阵风吹过,气球的杆子松脱,飘到了旁边路上。琪琪甩开我的手,冲到马路上去抓气球。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刚刚转弯过来,前面是直道,它开始加速。我惊叫:“琪琪!”琪琪也惊呆了,居然一动不动。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车子在琪琪跟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冲过去,一把搂住琪琪,惊恐的浑身颤抖。琪琪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哇”得大哭起来。奥迪车主赶紧下车:“没事吧?孩子没事吧?”我回过神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琪琪,还好,没事。
“这儿车多,大人可别大意!”奥迪车主一边说一边?瞪献撸?姨?泛退?蛄烁稣彰妫?舜硕笺蹲×恕??巾?剑?
“齐宣?居然是你?”
“啊,真是太巧了。”我也诧异。
“这是你女儿?”
我点头:“琪琪,叫叔叔。”
琪琪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拒绝说话。
方懋平笑:“脾气还真像她妈。你怎么会在北京?”
“我调回来了,在寰宇卫视。你怎么在北京?”
“置地在这里开年会。对了陈奇就在我后面呀!”他回头往后看。我的心脏猛的抽紧了。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默默地停着一辆车,陈奇就坐在驾驶座上。方懋平看着我们俩的神色,呵呵一笑:“你们先聊吧,有时间一起吃饭,这是我的名片。”他把名片交给我,上车先走了。
陈奇把车开到我们身边,下车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上车吧。好久不见了。”
是的,五年不见了,算起来他已经快40了,倒是不显老,反而多了一份成熟的味道,没有了以前的锐利。我把琪琪放到后排,然后坐到了他的身边。这个场景,我梦见过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没想到,今生居然还有这样的机会。
“这些年,还好吗?”他温和地问我。
“嗯。”我的鼻子有些翁翁的:“挺好的。我现在也是个官儿了。”
陈奇微笑:“你一点也没变。”
“你也是。”我看着他。
他带着我们去了附近一家茶餐厅吃饭。
“你女儿……”陈奇仔细地观察着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一刻也不停的琪琪,“多大了?”
“快四岁了。”我撒了谎。
“妈妈,我快五岁了!”琪琪抗议。
“妈咪说的是实岁,你说的是虚岁。”我若无其事地说着瞎话。
“她叫琪琪?”陈奇问。
“她爸爸起的名字,”我面带微笑:“正好和你重名。”
“你先生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我爸爸和我妈妈分开了。”琪琪嘴快,我横她一眼,她低下头专心对付面前的芥兰。
陈奇所有所思地盯着琪琪。他这样精明的一个人,不知道是否有所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用琪琪来做我们之间复合的桥梁。事实上,我对我们的复合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这些年,我和李勇为琪琪付出了那么多,尤其是李勇,对她爱若掌上明珠,一点不亚于自己亲生。陈奇做了什么?对于他只是一场风月之事而已。承认他,李勇算是什么?更何况,陈奇不可能还是单身,说不定也已经有了孩子。难道我又要把自己置身于复杂的多角关系里?
接下来的时间,陈奇不再盯着这个话题。但是他明显地对琪琪有着额外的兴趣,和她东拉西扯的聊天。琪琪最讨厌别人把她当小孩,陈奇和她煞有介事的讨论问题,让她非常兴奋,对这个陈叔叔印象大好。
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陈奇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事找我。我约了他在楼下的星巴克。事情太多,我迟到了一会儿,陈奇已经早早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看着我坐下,他开门见山:“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拿出一张纸,居然是琪琪的护照复印件:“琪琪的年龄,如果我的数学不太差的话,应该是5岁。”
我先是惊愕,然后是气愤:“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凭什么调查琪琪?”
“凭我是她的父亲!”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一下情绪:“琪琪是早产,她的父亲叫李勇,是我的前夫。他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齐宣,你那么恨我?”他看上去有些伤感。“当年,我应该尽力挽留你。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候着急结婚,就是为了给孩子找个父亲,是吗?”
“你不必自作多情。”我面无表情地冷冷回答。
“就算生日不能证明什么,可是遗传不会说谎。连方懋平都说琪琪长得像我。”
“有鼻子有眼的,黄种人看上去都差不多。你不必多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没有和你深入讨论的兴趣。失陪。”我站起身来,径直离开。
其实调查对方的何止是他?那天的重逢,我才发现原来我从来不曾把他真正从心里去除。看到他和琪琪在一起,我心里充满了柔软的感动。一家三口,这是我多年来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每次美梦醒来,总是充满了落寞和失望。看得出他也留恋过去,这给我了鼓励。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探听陈奇的现在,于是照着报上的广告找到一家侦讯社。陈奇这样的人太引人注目,调查起来很容易,我很快就知道了我感兴趣的信息。不出我的预料,他3年前结婚,太太杨莓现在自己经营一家相当成功的室内设计室。一年前,他们的儿子出生,取名叫陈思远。调查社为了不辜负我出的高价,还特地调查了他们的家庭生活,结论是夫妻恩爱,婚姻生活相当美满。一张小小的A4纸,让我知道自己今生已经不会再有机会。
转眼就是圣诞节,李勇和阿南也趁着假期回国探亲。阿南不久之前通过经纪人对外正式宣布休息一年,引起乐坛震动,狗崽队尾随到加拿大,终于揭露出李勇的存在。这一次,阿南相当坦然,公开承认自己的性取向,称自己深爱李勇,宁愿放弃事业也不会放弃他。虽然引起舆论哗然,但是却也意外的得到相当多歌迷的谅解和支持。这两个人终于可以手拉手在阳光下散步,我为阿南的勇气感动,也为李勇高兴。
琪琪看到李勇和阿南欢呼雀跃。这两鋈硕运?枞∮枨螅?⒛隙嗄暧槔秩ρ?傻穆一ㄇ?南肮撸?麋饕?桓霭疟韧尥蓿??桶寻疟热?伊?欧孔佣悸蛳隆g麋饕?桓龅缍?担??纱嗳?导?粘的ν谐蹈骼匆涣尽N叶杂谒?庋?绨?麋骱懿灰晕?唬?还??苁抢碇逼?常骸扒钛??樱?谎???E?⒆泳褪且?叩摹!彼?栽阽麋鞯男哪恐校?⒛鲜迨迨怯涝兜膎o. 1,爸爸妈妈都退居后面。
圣诞夜,我们三个人带着琪琪去外面狂欢,下了楼,却意外地看到陈奇。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看见我们,微笑着走过来:“齐宣,我给琪琪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
“谢谢!”我勉强的笑着,把礼物递给琪琪。
“我可以拆开看吗?”琪琪问陈奇。
“可以呀!”陈奇微笑。
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一个万花筒,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宝贝一样的收着。后来坏了,还大哭了一场。眼前的这一个,比我的那个硬纸板的精美很多,木质的外壳上雕刻着哪吒闹海,握在手里沉沉的。琪琪第一次看见万花筒,一边看一边惊呼,快乐得不行。我不敢看陈奇的眼睛。他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这个礼物,我知道其实是买给我的。
李勇感觉到气氛的尴尬,主动打破僵局:“陈先生,你好。我叫李勇,我们见过面。”
陈奇礼节性的点点头:“幸会。”
“我们要出去吃饭,你有没有时间一起?”李勇邀请他。
我赶紧打断:“陈先生要回去陪家里人,今天肯定不方便。我们走吧。”拉着李勇和琪琪,我逃一样的冲进了车子。
接到杨莓的电话,我很意外。我的态度应该已经很明确了,陈奇难道还是不死心?以至于杨莓要找我谈判?我有些害怕见杨莓,但是心里又怀着一种莫名奇妙的期望,想从她口中证明一些什么。
杨莓还是那么漂亮。记得有人说,男人好不好,从他太太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和几年前相比,杨莓略微丰满了一些,更加显得风姿绰约,妩媚动人。几年的婚姻生活,扫去了她身上曾有的一份慵懒,多了沉稳安详的女人味道。如果没有我,她的生活应该是完美的吧?
杨莓看见我,微微一笑:“齐宣,你越来越瘦了,目光锐利得可以杀人。”
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脸颊:“我也没办法。从来没有节食过,可就是不长肉。”
“这些年,还好吗?”
“挺好。”
“听说你调回北京了?”
“是啊,刚刚回来。”
“北京变化可大呢,你该到处走走看看。”她的普通话带着点软软的南方口音,闲闲地向我介绍着周边好吃好玩的地方。
“工作太忙,还没有时间去逛呢。”我笑着回答。
“太忙也不能不享受生活。陈奇以前也是这样,整个一工作狂。被我逼着,现在好了,每个周末都退掉应酬,专心陪家人。”
她想干什么?向我炫耀她的幸福生活?那就多此一举了,我已经知道得很详细了。“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看着她。
“当然不是。”她也很坦然。“你应该知道陈奇心里一直放不下你。这些年以来,你的影子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我们的生活。我只能拥有90%的陈奇。”
“你后悔了?”我低声问。
“没有。怎么会?”她笑着:“当年接受他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张爱玲的比方最绝妙,失去的必定成为朱砂痣,得到的早晚变成米饭粒。事实上,情况比我预想的好得多。陈奇一直非常疼我。有了儿子,更是恋家。我们一起经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一起走过他事业上最艰难的日子,那么多年,我和他已经融为一体了。”
“那你今天为什么要见我?”我的心里充满了苦涩。听见杨莓亲口向我讲述这一切,和看侦讯社的报告,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她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又振作起来:“当年你离开,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和坚决。我很衷心的祝福你在加拿大也能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五年后,你又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居然还有一个你们的女儿。如果你放不下陈奇,当年就没有必要离开。既然你当年离开,为什么现在又要来诱惑他?”她渐渐地有些激动:“如果是五年前,哪怕是两年前,我都可以告诉自己,要坚强,要自尊,我不会再把选择权交给你们。可是现在,我不能。”她的眼睛有些迷蒙:“我和你一样,也是母亲!”
她的目光凌厉,嘴角紧紧地抿着,透着坚定和决绝。我又一次见识到了杨莓柔弱表面下的强硬。她是来宣战的,我在心里苦笑。我轻轻的拍拍她的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陈奇误会了,琪琪不是他的女儿。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以后也不会有。”
她的神情有所缓和:“齐宣,你和我的性格不一样。就算他真的和你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完全放下我,还有我们的儿子。你能够接受他在某些时刻偶尔失神吗?你可以接受他在梦中喊出别的女人的名字吗?这一辈子,不论你还是我,注定无法得到完整的他!”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些我不能接受,绝对无法忍受。就是因为害怕这样的生活,所以五年前我逃离了他。五年后,就算有琪琪,我也还是没有勇气面对这样残缺的感情。
陈奇显得相当的执著。和杨莓见面之后,我写了一封措词决绝的邮件给他,告诉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我不再接听陈奇的任何电话。几次见到他等在我们台或者我家楼下,我都视若无睹。陈奇终于灰心,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只想知道琪琪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你不要骗我,我有权利知道!
我狠狠心,简单地回复两个字:不是!
陈奇终于不再打扰我。我的心情却因此变得更坏,不仅在台里找下属的茬儿,在家里也和父母斗嘴怄气。我禁止琪琪玩儿陈奇送给她的万花筒。琪琪背着我偷偷玩儿,被我发现,我第一次动手打了她。我妈妈看不下去,和我大吵一架,搬回自己家住。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突然收到方懋平的电话。他有些吞吞吐吐:“齐宣,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嘴。但是我相信你应该关心。”
我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陈奇出车祸了,现在还在急救。”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冰冻,有一瞬间几乎不能说话。
“喂,喂!”方懋平在电话里焦急地喊:“齐宣,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困难的回答:“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杨莓和思远也在车上。杨莓当场死亡,还好孩子没事。”
我的脑袋翁的一下。怎么会这样?
我打电话给姐姐,请她去幼儿园把琪琪接来,和我一起去医院。陈奇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外人不能进入。他的身上插满了管子,一动不动,除了仪器上跳动的绿线,没有任何的生命指征。我隔着玻璃看着他,忍耐已久的泪水汹涌而下。我拉过琪琪,颤抖着声音告诉她:“琪琪,你看仔细了,里面躺着的是你爸爸。”
“妈妈,那不是陈叔叔吗?”琪琪纳闷的问我。
“不是叔叔,是爸爸。不管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爱你,你只有这一个爸爸。你叫他,他一定能听见。”我紧紧捏着琪琪的肩膀:“你叫啊,你快叫啊!”
“你弄痛我了!”琪琪不满的大声喊。姐姐过来拉开我的手:“宣宣,你冷静点儿。”
“姐!”我绝望地抓住她的手:“他一直问我,可是我就是不肯承认。现在他听不到了,我知道他再也听不到了。我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啊?”我一阵晕眩,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椅子上,方懋平也在。他冲我鼓励地一笑:“齐宣!”这是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你一向最坚强。陈奇还活着,你不能失去希望。”
“孩子呢?”我嘶哑着声音问他。
“两家的亲戚都还没到,思远现在在医院的儿科。”
“我想去看看他。”
方懋平点头。
思远正在熟睡。一岁的孩子,刚刚开始跌跌撞撞地学步。他的妈妈不知道有多爱他,多留恋他。可是恐怕他对于妈妈不会有太深的印象。我的心里一阵抽痛。方懋平告诉我,目击现场的证人说,当时陈奇和杨莓正在激烈争吵,没有看到停在快车道上的故障大货车,结果整个小车钻到了大车底下。他们是为了我争吵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我们进门的声音惊醒了孩子,思远睁开眼看见那么多陌生人,哇哇地哭起来。我伸手抱起他,轻柔的哄他。他好奇的看着我,伸出手抓我垂下的一缕发丝。琪琪在旁边掂着脚:“妈妈,我也要看!”
我蹲下身,让琪琪看清楚思远。思远结合了陈奇和杨莓的优点,有杨莓精致的五官,又有陈奇坚毅的轮廓,将来一定是个帅哥。“琪琪,这是你弟弟。”
“弟弟?”琪琪惊喜地问。在加拿大,她的小伙伴家里都十分热闹,她因此也一直希望有个兄弟姐妹。“我可以摸摸他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握握他的手,不过要小心不能弄疼了他。”
琪琪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思远的手:“妈妈,他的手好小。”
“是啊。弟弟比你小四岁,以后你要保护他,好吗?”
“没问题。谁欺负他我就打他!”
我的眼眶潮湿。陈奇和杨莓的父母都年事已高,如果陈奇不治,我一定要争取照顾思远。
我让姐姐把琪琪送回了家,一个人去了雍和宫,在每一座佛像面前虔诚叩拜。这一辈子,陈奇是我唯一深爱的男人,可是命运偏偏总是让我们擦肩而过。我祈祷菩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愿意用我剩下的生命来交换和他一年相知相守的时间。此刻,我终于真正理解了杨莓。她并不是不如我有性格,或者不如我有原则,她只是爱得比我更深,所以愿意承担一分不完整的爱情。而我,要到面对生死的关头,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么介意,其实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失去他。那样的坚持,其实有着最自私的动机——我宁愿做他生命里的朱砂痣,不肯做那滴蚊子血。离开,其实是为了更彻底的占有。现在,我真的要失去他了,我才发现,什么90%,哪怕50%都不是问题。我知道杨莓和思远必定永远在他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甚至琪琪也必定要瓜分他对我的爱。可是我不再介意,只要再给我机会告诉他我爱他,再给我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
杨莓的葬礼四天后举行。陈奇依然没有脱离危险。双方的父母都已经赶到北京。杨莓的母亲太过悲痛,一直住院。葬礼那天,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灵堂。当我捧着一大束百合花出现的时候,场面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异样的尴尬。突然一个男子冲过来,照着我的脸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大声喊:“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来干什么?看好戏么?”我的嘴里一股甜腥味儿。
我定了定神,默默地咽下了嘴里的鲜血。我知道,他是杨莓的弟弟。这样的待遇我并不意外。在我的心里其实有着这样一种自虐的愿望,他们这样对我,反而能够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我低下头,走到杨莓的遗像面前,献上鲜花,然后虔诚的磕了三个头。杨莓,你若是在天有灵,必定知道此刻的我充满了内疚和悲伤。上天让你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等于宣判了我和陈奇的终身监禁。我不知道陈奇是否能够渡过危机,更不知道即使他幸存,是否还愿意面对我?三个人的战争,以这样巨大的代价结束,远非我所预料到的。请你保佑陈奇平安脱险,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思远。
陈奇一个星期以后终于脱离危险,渐渐稳定了下来。这些日子,我除了上班就呆在ICU外面,关注着陈奇的一举一动,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疲劳。听到医生宣布这个消息,我激动得全身瘫软。陈奇被转移到了单间病房。我不放心护工,跟台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日夜陪护。陈奇在一个深夜醒来,当时的我困得不行,趴在他的床脚睡着,听见他虚弱的声音喊:“小莓!小莓!”我一惊,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抚慰他。过了很久,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掉落:“宣宣,是你么?”
“是。”
“杨莓,她怎么样了?”
我语塞,不知道怎么措辞。
他轻声道:“你陪在我身边,那么她一定不在了。”更多的眼泪涌出他的眼眶。
“陈奇,你刚刚脱离危险,不要太激动。”
他的手微微颤抖:“思远呢?”
我赶紧告诉她:“思远没事,你父母照顾着他呢。”
他点头,不再说话,片刻之后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把让陈奇父母思远抱来,又让姐姐把琪琪带来。我不再向他隐瞒什么,断断续续向他讲述了五年来的所有事。孩子们的到来让陈奇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可是看着思远,他又开始流泪。护士怕他情绪太激动,才10分钟就让思远和琪琪离开。我在身边陪伴了他整整一个月,直到他出院回家休养。
这段时间,我们之间谁也不谈论感情。陈奇还完全沉浸在对杨莓的思念和内疚之中。他身体好一些了之后,要求去杨莓的墓地看看。我去花市买了一大捧白色百合和菊花,开车带上思远和琪琪,前往八宝山杨莓的墓地。杨莓的墓选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势,特地请风水先生看过,保佑她来世一生顺遂,保佑她的孩子长命百岁。琪琪对陌生的地方总是充满了好奇,跑到旁边看小卖部的人编花篮。陈奇行动还不方便,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想着心事。还好我给思远带够了奶粉尿裤什么的,静静地哄着他睡觉,不去打扰他。
那次之后,陈奇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去几次。可能他觉得对我太残忍,不愿意要我送,可是每次我都坚持。他在杨莓墓前一坐就是半天,仿佛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不知道陈奇和杨莓之间在交流着什么,他们的世界我终于再也没有了插足的机会。我有些无奈和悲凉,但是正在学习宽容。上天对我已经太恩宠。它给了杨莓五年,却把陈奇剩下的漫长的一生给了我。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这段感情已经让我挣扎了八年,现在我终于肯面对现实。我有耐心等待他走出阴影,等待他有一天重新回头,看到我的存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