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喜欢什么样的赞美?
美丽?温柔?当然,男人要的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还有呢?聪明稳重?心地善良?
在我的字典里,最喜欢的形容词是“可爱”,最痛恨的两个字是“成熟”。
我从小就比同龄人长得快。智力开发的早,上学早,个子高,发育也早,十二岁已经可以穿妈妈的工作套装。
一切都发生在我初中毕业那年。十五岁,最叛逆的年纪。
炎热的暑假,我把阁楼的空调开到最大,然后抱了一堆漫画钻进棉被。正看到精彩处,母亲突然推门进来,盯着我横躺在床上的模样皱眉。
“这么大的人了,整天看漫画像什么样子?给你买那么多参考书,你看了多少?你要上的可是全国最好的高中,竞争有多激烈你知道吗?也不想想父母的辛苦!我们赚钱可不是为了养一只米虫在家里……”
我放下漫画,打了个呵欠。
母亲硬是从床上拉起我。“你张阿姨来了,快去倒茶。”
原来这才是母亲的目的。我无奈的跟她下楼,在厨房调了两杯冰茶端进客厅。张阿姨是我家的牌搭子,此刻正和母亲热络的聊着,一见我就赞不绝口。
“小舒又漂亮啦!这才几天没见啊?小舒今年十八了吧?果然是十八姑娘一朵花……”
“张阿姨,我今年十五。”
“才十五吗?不像不像。彩萍你好福气啊……”张阿姨转向母亲。“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又稳重,跟个大人似的。哪像我家那丫头,就是长不大!说她什么都不听,就知道在外面疯……”
我看母亲一眼,看到她眼底光芒万丈的自豪。
这样的情景我见怪不怪,也早已习惯于成全母亲的乐趣和骄傲。但今天,我突然觉得恶心。我不想继续坐在这儿被人评头论足。我是人,不是展示品。我也不是大人,我才十五岁!
我蓦地站起来,在四道愕然的目光里走上楼,“碰——”的把门甩上。
打开衣柜,我把最鲜艳的衣服拿出来扔在床上,对着镜子换了一件又一件。母亲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穿着咖啡色牛仔短裤和一件鲜黄色无袖衬衫,衬衫下摆在腰上打了个结,露出肚脐。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母亲气得瞪我。
“借的书到期了,我不想被罚款。”我拎起背包和母亲擦肩而过。仿佛听到母亲在身后又说了些什么,可能是抱怨,可能是叮咛,对我而言都是噪音。
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浅褐色皮靴套在脚上,两寸半的鞋跟让我有种高高在上的快感。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我扯下绑头发的头绳,让蓬松的长发获得它们该有的自由。
每个人都说我像大人。像大人是吧?很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想我有权尝试成人世界里的一切。是的,一切。
从化妆品店走出来,我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水味。一瓶香水,一盒粉饼,一支口红,一支睫毛膏,花光了我一个月的零用钱,但我觉得过瘾。走过Cuppage Terrace的露天咖啡座,几声响亮的口哨追随在我身后。一群笨蛋……
戏院正在放二十一禁的片子,海报上赫然写着“最新日本色情恐怖电影,奸淫恐惧、诱惑、刺激……”。买票进场,没半个人拦我。可惜的是,我看到一半跑了出来。女主角被强暴的镜头还没什么,但她把一个男人捣成肉酱的场面我受不了,冲进厕所大吐特吐。
太阳落山,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酒吧的霓虹眩惑了我的眼,我忘了自己身上只剩十块钱,一脚迈进那个五彩缤纷的大门。
坐在吧台的高凳上,我翘起长长的腿,看着舞池里重重晃动的人影。
烟雾弥漫。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的喊叫和空洞的笑。这就是大人的世界?我轻哼一声。不过如此……
“小姐,一个人吗?”
我扭头,看到两个打扮和声音一样轻浮的男人,没三十也有二十九。这两个叔叔想钓我呢……
“可以请小姐喝一杯吗?”叔叔甲笑得谄谄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托着下巴,听见自己甜美的声音——“我要最贵的。”
“没问题没问题。”叔叔乙立刻对酒保说出一串我从没听过的名字。我看到他黄黄的牙齿,一阵恶心。
酒来了,红红绿绿的很好看,杯口还插着把小伞。我喝下一小口,只觉甜中有辣,并不似我想象中那么恐怖。
“小姐芳名?”两个叔叔继续向我搭讪,一左一右夹在我身旁,挥发着令人作呕的体臭和烟味。
“猜中我的年龄就告诉你们。”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叔叔甲盯着我胸部猛瞧,试探着问:“……二十三?”
我忍着爆笑的冲动睨了叔叔乙一眼。“你猜呢?”
“二十四?”他边说边抹掉嘴边的口水。
“去死吧你们!”我把整杯调酒泼在他们身上,冲出这个让人窒息的成人世界。
时间还不晚。如果我花六块钱去看午夜场电影,便没钱打车回家。正烦着,一种陌生的存在感从身后逼近。回头一看,是他们,那两个想泡我的人。酒渍还留在他们的花衬衫上。
“小姐,别这么不上道。”叔叔甲过来揽我的肩,被我闪开。风很凉,一丝丝吹在脸上,也帮我看清了那两双眼里的狰狞。
我虽然讨厌这个虚假的世界,却没愚蠢到糟蹋自己。于是我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我撑着墙喘气,两寸半的鞋跟在此时是一种折磨。
什么声音?脚步?我蓦地转身,没看到任何人。就在我松了口气的时候,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勒紧,我被拖进阴暗的小巷。一只粗糙的大手捂在我嘴上,我发不出声音,挣扎的动作也立刻被男人的力量压住。
我听到布料被撕破的声音,那是我的衬衫。我头一次觉得危险离自己如此之近。如果叛逆要受到惩罚,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不只一只手在我身上乱摸,胸罩也被扯开,我恶心得想吐。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一把来自天堂和地狱交界处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小子,别多管闲事。我们可以考虑分你点儿甜头。”
“……我要先看货色。”
第三个黑影出现在我上方。他蹲下来,用一双星子般的眼睛从我的脸看到身体。他没有碰我,我却感到他的视线从皮肤上滑过。
“很不错。”他弹了个响指。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小子,帮我压着她,我们干完再让你上。我非让这娘们尝尝老子的……你……你想怎样?”一把匕首抵在他颈上,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我改主意了。”幽幽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中。“这么好的货色跟人分不是太可惜了?你们走吧,我今天不想见血。”
“臭小子——”
“我数三下。你们可以选择离开,或是永远消失。一、二……”
我感到身上的力量松了,压在我脸上的手在发抖。
“小子……不要以为我们怕了你……”
“下次遇见给你好看……”
我可以想象他们逃走的狼狈,一定是连滚带爬的。
“你想躺到什么时候?”
我现在可以确定,这把声音是来自天堂的。
费力的撑起身子,我重新扣好胸罩,可破碎的衣料根本遮不住身子。我缩着身体,用眼神向他求助。一件有体温的夹克罩在我身上。
眼泪,就这么涌出眼眶,一发不可收拾。
迟来的恐惧,委屈,无助……还有种比这一切都陌生的情绪充斥了我。我听到他问我住哪里,要送我回家,可我不想回答。我只是哭,不停的哭。
最后,他有些粗鲁的搀起我,连拉带拽的将我塞进计程车,自己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对司机说了个地址。
我没见过这么乱的公寓。其实,单身男人的公寓我是第一次见,或许都差不多。
靠墙的单人床,被单没有叠,一半耷拉到地上;小小的写字台上堆满摇摇欲坠的旧杂志,里面夹着几本花花公子;桌子底下有泡面,饼干,和丰富的罐头食品;一根长长的绳子从房间一头拉到另一头,挂着T恤、袜子、内裤……只有角落的玻璃柜是整齐的,我注意到里面的相机和镜头。
我坐在床边,身上披着他的夹克。哭过后,我觉得好累。
“喝咖啡么?”他突然打破沉默。
我摇头。
“啤酒?”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他从冰橱里取出两罐Tiger,将其中一罐扔给我。我伸手去接,夹克却从肩上滑了下去。他怔了怔,突然转向墙壁,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那个背对着我的人。
“酒保。”
“你不是黑帮老大么?”
“我是酒保。”
“你用刀的时候很酷……”
“我是那间夜店的酒保!”
“哪间?”
“就是你招惹男人的那间!”他听上去有点儿气急败坏。“你以为自己运气很好吗?告诉你,不是每个女人被强暴之前都会有人英雄救美!穿这种衣服在外面晃,出了事也是自找的!要不是我一直盯着那两个色鬼,你现在早就……”
“我叫范舒彤。”我打断他,将那串不怎么中听的碎碎念自动摒除在耳外。“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我走到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悄悄的问:“你有没有保险套?”
这套对白是我从电视里学来的,八点档的肥皂剧,举一反三后用在救命恩人身上,感觉很不错。
他转过来,双手抓着我肩上的夹克。他是想帮我把衣服穿好呢?还是干脆扯掉?
我很高兴自己终于有机会这么近的看他。他比我高,但没有高太多,因为我本来就不矮,又穿着两寸半的高跟鞋。他的五官轮廓很深,尤其是眉骨,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却没有遮住那双清澈的眼睛。星子般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这样一个健美而粗犷的男人,不去混黑道可惜了。
“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他突然帮我把夹克拉好。这个决定让我有些失望,我想他下一个动作多半是要推开我了。
“没关系,今天是安全期。”我锲而不舍的扑到他身上,瞄准他的嘴又是亲又是啃……接下来怎么回事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主动的不再是我。
夹克掉在地上,胸罩也掉在地上。他从我的颈项一路吻下去,然后抱我上床。
很自豪。我成功诱惑了一个好男人耶!可我很快就自豪不起来了……因为我不知道天杀的有这么痛!痛得我直想哭……
他发现我流了血,动作一下子由粗鲁变得温柔,仿佛能把人融化的温柔。疼痛中渐渐掺入陌生的感觉,一波接一波的,我禁不住叫了一声。那是我的声音么?好奇怪……我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在我眼底停留一瞬,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然后,他把脸埋进我胸前最柔软的地方……迟来的害羞让我脸颊滚烫,意识模糊,而身体也仿佛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
高潮平息后,我累得枕在他胳膊上睡了一会儿,睡得并不踏实。突然醒过来,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你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我皱着眉说。“早知道这么痛我就不做了!”
“呵,你很孩子气。”
“真的吗!?”我兴奋莫名,也很高兴看到他嘴角勾起的笑容。这次他真的在笑,很好看。“你再说一次好不好?”
“你很孩子气?”
“啊,感觉真好……”我轻叹一声,从未有过的满足。“终于有人承认我是孩子了……”
他突然坐起来,也把我拉起来,将被单密实的裹在我身上。我们面对面坐在床上,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对视良久,他用干涩的声音问:“你多大?”
“十五。”我眨眨眼。
“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跳下床,从背包里摸出学生证给他。
他看着手里的证据,突然双手抱头惨叫:“天啊,我居然强暴了未成年少女……”
“喂,你没事吧?”我拿过桌上的面纸替他擦冷汗。
“我强暴了未成年少女……”他喃喃自语,神志不清的抓着头发。
“你没有强暴我。”我纠正他。“是我先诱惑你的。”
“我强暴了……”
“好啦!”我受不了的大叫,双手捧住他的头,逼他正视眼前的我。“我再说一遍,我们只是一起做了回床上运动,你没有强暴我!”
因为动作太大,身上的被单滑到地上,他手忙脚乱的帮我重新裹好,像在裹粽子。我突然觉得他好可爱。
“我会负责。”他突然说。
我仿佛听见自己的笑声。“你怎么负责?我才十五岁,我不会嫁你的。”
“等你长大后我娶你。”
“等我长大你早娶别人了。”
“我不会娶别人!”
“我管你娶谁?我要回家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留下你的地址和电话。”
我托着下巴想了想。“留下电话你会借我衣服穿吗?”
十五分钟后,我穿着他的T恤走出这间乱糟糟的公寓。他坚持送到我家附近的路口,看着我走进去。进门前我瞄了眼街口,那个影子还在。街灯从他身后照过来,修长的剪影立在道路中央,一动不动。
我突然改了主意。
关上已经开了一半的大门,我跑回他面前。
“刚才……刚才给你的电话是假的。”
他并不惊讶。“我猜到是这样,所以送你回来。”
“你打算天天堵在我家门口么?不怕我父母报警?”
“我要对你负责。”
“负责的事可不可以先放下?我并不讨厌你……我想和你做朋友。”我抬头看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见他不回答,我又问一次。“可以吗?”
他伸手按住我肩头。力道不轻,抓得我有些痛。我没有问第三遍,就这么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懂什么叫精神交流心电感应,可那一瞬间我好像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突然放开了手。“把电话给我。”
我知道他答应了。
那一年,我十五岁,最叛逆的年纪。
我认识了陆涛,一个二十二岁的好青年。
第二章
我第二次留给陆涛的电话是真的。这么做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虽然我是中学生而他是大人,可他也是好人。可难得有个“大好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如果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从此分道扬镳不是太可惜了么?尽管和大人做朋友并不简单,比如他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带你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客厅的电话响了几次,每次都只有一声,然后断掉。
爹娘都出门了,我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综艺节目,正有些无聊。
电话又响了一声,断掉。
脑海里灵光一闪,我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溜烟冲到大门外。街口果然有人站着。是陆涛。我冲他招招手,叫他过来。他明明看见了却不动地方,反倒向我勾勾手。我没辙,只好回去拿钥匙,把门锁了再出来。
这是他送我回来后第一次见面。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感觉却好像很久了。太阳底下,他脸上少了些暗影,多了点阳光的味道。
“你怎么来了?”我见他拿着手机。“电话是你打的吧?”
他“嗯”了一声,然后塞给我一只头盔。我这才看到墙边停着一台机车。我虽然不懂,但看得出不是什么高级铁马,或许是传说中不到100CC的小绵羊。我抱着头盔没动。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不要,我得知道上哪儿才决定去不去。”
他吞吞吐吐。“你……那个……来了没?”
我一愣,然后会意过来,一时尴尬到极点。“你……你干吗问我这个?”
“到底来了没?”
见他坚持,我只好回答:“这个月还没……怎么了?”见他听我说“还没”之后脸色一垮,我不懂发生了什么。
他拉起我的胳膊往机车那边去。
“跟我去医院!”
“为什么啊?”
“检查!”口气强硬,不容我拒绝。
我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没什么自信的支吾道:“我说过是安全期的……”
“那也不是百分之百!你才十五,万一怀孕怎么办!?你说,你要怎么办?!”
气势一边倒的结果,我戴上头盔,上了他的机车。
医院。妇产科。
陆涛帮我挂的号,谎报了年龄。他陪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左右都是大着肚子的妈妈们,时不时用好奇的眼光看我们俩。我想多半是因为陆涛长得好看。
右边的妈妈向他搭讪。
“年轻人啊,别紧张。是不是第一次当爸爸?”
不等陆涛开口,我抢着澄清:“阿姨,他是我哥。”
那个妈妈脸一垮,不出声了。我不明所以,扯扯陆涛的衣角。小声问:“她怎么不高兴了?”
“你刚才喊她什么?”
阿姨?对哦……我恍然。虽然我才十五,可别人不知道啊。又是坐在妇产科里,谁会相信你是个孩子?管三十来岁的人叫阿姨,人家当然不爽。
我抬头看陆涛一眼,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你怎么也不高兴了?”
“……没有。”
“骗人,你明明就不高兴。”
“……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说你是我哥,所以你不高兴了?”我拿手肘轻轻顶他一下。“我们不是说好,做朋友么?”
“要是你有了呢?”
“那个……到时候再说……”我决心把鸵鸟精神贯彻到底。
我听到护士喊我的名字,赶紧起身,跟在护士身后进了化验室。
检查比我想象中简单,医生也很和气,仔细的问我问题,认真听我回答……结束后,我拿着一纸化验单回到走廊。化验结果是阴性,我没有怀孕。谢天谢地……
陆涛迎向我,拉着我走向角落,避开那一群妈妈们发亮的视线。我猜他大概被盘问的很惨。
“怎么样?”他貌似镇定,但我听得出他在紧张。
我想着是该实话实说,还是吊一吊他的胃口。就这么一犹豫,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接着自己作出判断。
“你真的有了?是真的吗?”
我抿着嘴,一言不发。我有些好奇,假如我真的成了十五岁的准妈妈,他有什么打算?
陆涛一把拉起我的胳膊。
“没办法了,我们走。”
“去哪儿?”
“去你家。”
“去我家做什么?”
“去跟你父母说,我们结婚。”
“等一下!”我扒住走廊的墙壁不肯动。“我才十五,我不要结婚!”
陆涛生气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不结也得结!”
我也生气了。“男人这时候不是该带女人去堕胎吗?为什么你非要结婚不可?”
“你、说、什、么?”他恶狠狠的瞪着我,瞪得我心里发毛。
“我说……通常,这种时候……男人应该劝女人……把孩子拿掉……不是吗?”
“你从哪儿学来的?”
“电……电视……”
“去他见鬼的电视!”他眼里冒火。“那不是物品,是一个孩子!听懂了?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怎么可以拿掉!?”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十五年来,就连父母也没对我这么凶过。
我被他蛮横的拉出医院,拉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命令我上车。
“陆涛……”
“上车!”
“陆涛,其实我……”
“上车!”
“我没有怀孕啦!”
我喊出真相后闭上眼睛,缩起肩膀,准备承接下一波火山爆发。可预期中的怒火却迟迟没有来。我睁开眼,迎接我的是陆涛的目光,还有质疑。
“你真的没有怀孕?”
“是真的……我,我不是故意不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我有些怕,也有些郁闷。撒过一次谎的小孩就这么不被信任么?狼来了的故事也不是没听过……我这是不是自找的?
他突然拥我入怀,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一声温热的叹息从耳边飘过。“太好了……”
对他突然的转变,我不知所措。我更不明白,他的“太好了”究竟指的是什么?被人这样紧紧抱住而快要窒息死掉的时候,丧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也不算丢脸吧?是,我知道这么想很鸵鸟,可我不讨厌这样被他抱着。我们还是朋友吗?唔,太难的问题,以后再说……
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倒也一直维持了下来。
我们……应该还是朋友吧?关系很好很好的那种?
不管他是如何定义我的,但他是我吐苦水的对象,最有效的压力安全闸。他的破公寓被我瓜分了一半主权,那是我翘家时暂避风雨的窝。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方便我进出。我偶尔会帮他收拾一下房间,扫扫地洗洗衣什么的。我不太会下厨,因此充其量是帮他打包海鲜炒饭当消夜。
他去郊外摄影时常会带上我,让我做他的模特。他会骑着那台90CC的小绵羊带我去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每当我吐完苦水后,他会给我买一个巧克力香草冰激凌,满满两球,让我充分享受孩子应有的特权。他陪我办了手机,说这样可以随时找我,我也可以随时找他,虽然只够钱买最便宜的,黑白屏那种。
我也听他讲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事。比如他父母都在马来西亚,他十三岁一个人来新加坡半工半读,立志做一名摄影师。比如他同时在酒吧和摄影棚打工,只为多赚点钱保养更新那些昂贵的摄影器材。比如他打工时遇过怎样奇怪的客人,听过怎样有趣的故事。再比如他本名叫陆平安,他觉得太没个性,于是给自己改了名字。
唯一让我头痛的是,他时不时就把娶我这件事挂在嘴边。初一十五说一次,逢年过节说一次,听到我耳朵长茧。
上大学后,他有时会来学校接我,事先从不跟我说一声。每当我看到马路对面斜倚着围墙的修长身影,哪怕隔天有考试我都感到说不出的愉快。不晓得这是不是我天天穿长裤而不穿裙子的主因,但我从未质疑过自己的感觉。看帅哥啊,谁不赏心悦目呢?更何况这帅哥是我的好朋友,除了长相之外还有才华,外加一颗诚恳的心。
有一次他又来载我,说要去海边,还特地带我回家换裙子。
“去海边当然要穿裙子!”谬论都被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只好侧坐在后座上,比平时更紧的抱住他的腰,心里骂了好几遍“小人”。
到了海边,我们坐在礁石上,边吹海风边吃他买来的卤味。
“小彤,你到十八没有?”他突然问。
“你忘了我下个月生日吗?”我有点儿生气。
“过完生日嫁我吧?”又来了,原来他在这儿等着我。
“不嫁。”我抓起一只鸡翅膀拼命啃。
他也习惯了这个答案,不以为意的笑笑。“对了,我今天正式升为雷蒙特的助手。”
“你也不小了,大器晚成哦。”我心里替他高兴,却故意这么说。
摄影这条路他走得并不顺,所以二十五岁还在当助手。我看过他拍的照片,每张感觉都不错,却总是不被业界认可,至今只在一本不出名的杂志上发表过几张作品。
“想不想参观雷蒙特的摄影棚?”
“新达城那间吗?好啊好啊!”
“你生日那天我带你去。”他边说边从纸包里摸走最后一只鸡翅膀,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啃了一半,不禁扼腕。
我端详着他的侧面。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五官像欧洲人一样立体,让人好想摸一下。这几年他留长了头发,很随意的绑在脑后,虽然常被我笑成兔子尾巴,却越来越有艺术家的味道。
“小彤,到沙滩上去。”他突然说。
“为什么?”
“别多问,到沙滩上去。”他催促道,从背包里取出相机和闪光灯。
“不会吧?这么暗你也要拍?”我不情不愿的跳下礁石,走到沙滩上站好。已经不是第一次当他的模特,只怕又要摆什么怪姿势。
“躺下。裙子拉高一点儿。”
“你色狼啊!?”我吼道。
“罗嗦,我还不是早看过了?”
讨厌,每次都被他用这句堵死……我故意躺成大字形,很不淑女。
他没有下一步指示,也没有按下快门。我突然发现今晚的夜空很美。在这个光污染日益严重的热带岛国,有这么多星星的夜空是十分少见的。我很快找到了猎户座的腰带,那三颗连在一起的星星。如果我有相机,我就会把这三颗星圈在小框框里,然后“喀嚓”一下……
“啪——”白光一闪,我“扑腾”坐起来,瞪着礁石上的陆涛。
“你又这样!”莫名其妙就把我拍下来,简直是浪费底片。
“你那个动作很好啊。”
“很傻好不好!”
“很可爱。”
“……是吗?”听到“可爱”二字,我有些动摇。
“很可爱,像个孩子。”
我想他可能捉住了我唯一的弱点,但我就是喜欢听他这么说。可爱耶……还像个孩子……感觉太好了!
“舒彤,上次那个帅哥是不是你男朋友?”颖臻悄悄问我。
中午十二点。人潮汹涌的学生餐厅。
“哪次?”我端着餐盘看她一眼,侧身挤过人与人之间的狭小缝隙。“你说陆涛吗?”
“他叫陆涛?好有个性的名字!”颖臻属于那种一惊一诈的性格,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让她两眼放光。
“不是男朋友,他是我街上拣来的‘大哥’。”尽管这是我单方面的定义,上床结拜的方式也很不正常。
“你们站在一起很配哦!”
“那是因为我长得老。”我心不在焉的说。终于找到空位坐下,松了口气。
颖臻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舒彤,你不要不知足了。你知道世上有多少娃娃脸希望自己变成熟一点?”
视线扫过四周的人,最后落在她身上。“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很多!”颖臻泄愤似的狠狠切下一块牛排,扔进嘴里大嚼。
“娃娃脸有什么不好?”我想要还没有呢。
“老被人当小孩子看的感觉糟透了!”
“老被人当大人看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儿去。”
“至少你可以一步到位,跳过大学里这些不成熟的毛头小子,直接交到那种好男人,大学一毕业就可以嫁人……”
“我说了,他只是我‘大哥’。”我怀疑颖臻到底听进去多少,也许她根本就有妄想症。
“你确定你们将来不会有私情吗?”
我白她一眼,懒得回答。如果她指的“私情”是那回事,用不着等将来,三年前就有过了,就那么一次。尽管我曾因为好奇想再做一次,可陆涛不答应,还恶狠狠的警告我不许找别人试。我只得放弃。
“舒彤,放学陪我去逛街吧?那个Gucci的包包我早就想买了……”
“今天不行。”
“为什么啊?”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陆涛要带我参观摄影棚。但我不会告诉颖臻实情。事实上,除了父母和陆涛,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日。
“我有别的事。”
“真是的,我们的友谊究竟以什么为基础?”
“反正不会是一个Gucci的皮包,我还有小组讨论,你慢吃。”我边说边站起来,转身时不小心撞上恰好从后面经过的人。
“Sorry, madam……”道歉声不绝于耳。颖臻在后面偷笑。
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注:madam一般用于称呼略为年长的女性,尤其是在社会上打滚多年的职业女性。)
讨论会比我想象中结束的早,因为该来的六个组员缺席了三分之二。看过他们一个接一个用手机发来的五花八门的理由,我当机立断把讨论推迟到下星期。
买了杯冰咖啡边走边喝,不知不觉就走出了校门。一眼看到刚进站的巴士,我决定不等陆涛来接我,直接去摄影棚找他。很想看看他大吃一惊的模样。
等巴士的人多,下车的人也不少。我仗着人高腿长敏捷上车,幸运的占到座位。二楼,车尾,靠窗。巴士开动,一股热风涌进窗口,吹散了我的头发。只听旁边“呀”的一声,我扭头一看,原来飞起的发稍正打在邻座男生脸上。
“抱歉抱歉。”我赶紧将头发拢到耳后,扯下手腕上的皮筋束好。动作太大,手肘重重的顶了他肩膀一下。“真是抱……”“歉”字还没出来,巴士突然一个急转弯,身处二楼兼车尾的我可遭了殃,整个人甩倒在男生身上。他也没好到哪儿去,半个身子跌出座位,太阳穴险些撞在扶手上,千钧一发。
最先坐正的是我。不但坐正,还往窗边挤了挤,这种糗事再来一次我可受不了。接着男生也坐直了,且顺理成章的接收了我努力腾出的那一点空当……我只好盯着窗外,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刚才真危险。”
“嗯?”我扭头看他一眼。是在跟我说话么?
“我说刚才真危险。”男生侧身看着我,对上我的视线。“你ok吗?”
“哦没事,一切正常。”我顺口答道。
“你是信息工程科的吧?我好像见过你。”
“我才大一,还没选科。”
“是么,那是我记错了……我叫罗杰,信息工程三年级。”
这是搭讪?还是单纯的自我介绍?我盯着那张无甚特色却也不难看的脸多瞧了几眼,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
“范舒彤,工程系新生。”
“很高兴认识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很高兴’认识我啊?”我刻意强调那三个字。
罗杰愣了一下,然后扬声大笑,惹得前排的人都回头看我们。
“本来没别的意思,”他笑着说,“现在我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了。”
我依然不懂。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认识你。”罗杰说。“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一个危险的急转弯之后,我突然想认识一下这个坐在我旁边又撞了我好几下的女生……”
他的声音爽朗,笑容愉悦而坦率。我开始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刚好这女生还是个美女,所以我很高兴。”
唔……幽默差强人意。如果陆涛是一百分,这个叫罗杰的顶多七十。
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不曾有过那样的遭遇,假如我和陆涛不曾有过那样的交集。当我们坐上同一辆巴士,或是在街头巷尾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是否会停下脚步多看他一眼?我是否会主动和他说话?我心里,会不会突然冒出想认识他的念头呢?
在新达城底层问出“雷蒙特”摄影棚的位置,我搭电梯来到十一楼。一走出电梯就撞上一个身材惹火的红衣女郎。红丝巾,红裙子,红皮鞋,红皮夹……实在太像个红包了,让人无法不留意她。难听的磨牙声中迸出几句咒骂,那一身火红消失在电梯门后。
我沿着走廊寻找“雷蒙特”。
找到了,但有点儿奇怪。我弯腰捡起掉在地毯上的东西——一片鲜红色的假指甲。玻璃门里黑漆漆的,我大着胆子走进去。咦?好像踩到什么?捡起来仔细看……这不是陆涛的皮带么?如果我再往里走,会不会发现更多东西?
好奇心蠢蠢欲动,我甩开大步……
“哇——碰!噢……”通往光明的第一步就被电线绊倒,我趴在地上哀嚎。
灯光骤亮。
“小彤!?”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的陆涛扶起我。“你怎么自己跑来了?”
“我想让你大吃一惊……”我揉着膝盖上的淤青,呲牙咧嘴的说。“不过现在大吃一惊的好像是我。”
我同情的看着他被撕破的白T恤,拉链掉了一半的牛仔裤,还有脸上的口红印,大红色的。“你该不会被那女人吃了吧?”
“……别瞎说。”
“喏,皮带。”我把皮带挂在他肩上,安抚的拍了两下。“想开点儿,其实你也没损失什么……”
他突然狠狠抓住我的手腕,两簇黑色的火焰在瞳孔里燃烧。
“听清楚了,我没碰她!”
“没有吗?可她身材那么好……”
“她身材好关我什么事!?”
我突然想起那女人的懊恼和愤怒。她骂的好像是……“混蛋”,还有……“性无能”?我眨眨眼,瞪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你是说……你对她没反应?”
他眯起眼睛。“还不是你害的。”
我害的!?我几乎尖叫。我又想起他拒绝跟我再做一次时的坚定不移。他该不会是……那个意思?
第三章
我翻遍了医学杂志和百科全书,然后跑去医学院找我的高中同学Yuki,是个难得的美女兼才女。她听了我的问题后思索良久,突然激动的拍拍我肩膀。
“很有研究价值,可惜我不主修神经官能学,但我可以帮你问问看。”
“问谁?”她的回答给了我一线希望。
“我认识一个学长。”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妩媚。“他这学期在校医院实习,也许能给我们一些指点。放心,他是很热心的人。”
于是我们双双来到校医院精神科,见到了这位热心的学长。Yuki送上她自制的小饼干做见面礼,然后聊了一阵实习分配的事,又聊了一阵暑假旅游的事,见她打算把话题引到下学期选课和购买二手课本上去,我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学长,我有问题!”
“哦?请问。”学长转向我。
“请问男人会不会因为发现自己的做爱对象是未成年少女而从此不举?假如真是这样,要怎么治才好?”
尽管学长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我还是瞄到他额角有滴冷汗悄悄滑落。不管他是否被吓到,我只要他快点儿回答我“是”或“不是”。
“这个嘛……如果他原本是正常的……”
“绝对正常。”
我发现说漏嘴时已经迟了。学长和Yuki同时盯着我看。尤其是Yuki,闪着一双发现新大陆的眼睛,脸上挂起一副对联——上联“八卦侦察庭”,下联“狗仔考察团”,横批四个字——“是非之地”。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哼起流行歌曲。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范舒彤——”
“嗯?什么事?”我装傻。
“你以为唱歌就可以蒙混过去了?”Yuki双手插进口袋,轻咳一声。“你不是想知道这种突发性神经官能障碍怎么治么?你想帮谁?和你什么关系?我认不认识?”
“你说什么?我不懂。你别瞎猜哦……”我继续装傻,却暗暗记住了一个词——突发性神经官能障碍。
别看我表面嘻嘻哈哈,其实心里挺沉重的。我在杂志上读过这种病,比如下肢完好却因某种刺激导致不能行走,声带健康却不能说话什么的。有的治好了,有的治不好,有的没治却自己好了……假如陆涛真的得了这种病……我是说假如……那有的治吗?万一没的治,我岂不是要对他负起道义上的责任?这种问题又不好当面求证。不是问不出口,而是怕他面子上挂不住。男人不是都忌讳这方面不行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个月,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刚从连续两周的考试中解放,好像一根绷得过紧的皮筋突然失去了拉扯的力量,全身的骨头都懒散下来。
陆涛好一阵没向我求婚了,也没主动和我联系,可能是怕影响我考试。对此我感到庆幸。倘若再被问一次,我还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像从前那样回绝他。道义上的责任啊……唉,一想到就头痛。
中午接到颖臻的电话,说富士冰宫翻修完毕,她手上有打折券,问我要不要去玩。我想,让冷气把松弛的神经冻一冻也好,就答应了她。
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陆涛。
整个冰场被雷蒙特包了下来,入口处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颖臻气得跳脚,我倒觉得无所谓。玻璃墙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撤退,已经被颖臻拖着一口一声“Excuse me”挤了进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举着反光板的陆涛。
颖臻在我耳边大叫:“天啊!是Jennifer Smith和Charles Lynch!”
“谁啊?”我揉着被震痛的耳朵。
“那对风靡欧洲的冰上情侣啊!没想到他们居然来新加坡了!天啊,Charles比照片上还要帅!”
我这才注意到冰场中央的男女。很眩的两个人,拉丁美女配金发帅哥,合作无间的花式动作美得像一幅画。欣赏了一会儿,我的视线又飘向冰场角落。
陆涛站在那里,穿着件银灰色夹克。他的兔子尾巴大概有几个月没剪了,这个懒虫。
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来是那个站在首席戴了顶棒球帽的摄影师,四十来岁,帽檐下压着两条浓浓的扫帚眉。
这一定是雷蒙特的当家,我想。因为陆涛对他的态度很恭敬。他对陆涛说了些什么,然后退开一步。陆涛走到三角架前的位置站好,双手扶稳相机,调整镜头和光圈,修长的指按下快门……我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屏息了很久。
如果人的眼睛是相机,我想我已捕捉到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留下颖臻独自对着冰上情侣尖叫,我悄悄钻出人群,带着满足的笑。
我买了五个汉堡六只鸡腿外加一打啤酒,全部堆在陆涛的写字台上。
这间公寓和三年前一样,一样的乱。叠好被单后,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摄影杂志扔回书架上。洗手间的灯被罩了层红玻璃纸,那是陆涛的暗房,洗照片用的。我第一次进去时吓了一跳,以为进了鬼屋,现在却习惯了那朦朦胧胧的红色,坚持不让陆涛把玻璃纸拿下来。
洗了手,我跪在写字台前的凳子上,拿出一个汉堡大嚼,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影集翻看。这些影集我看过很多次了,但每翻一次感觉还是那么好。陆涛从不拍什么唯美的艺术照,他的作品里只有两个字——真实。
我喜欢他的真实,尽管这种真实偶尔也让我郁闷,比如我在照片中看到自己的时候。看照片和照镜子不同,你会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而我的样子,三年来就不曾变过。我原以为他会把我拍得更像小孩一点儿,可事实并非如此。
轻叹一声,我开始吃第二个汉堡。
已经过了晚餐时间,陆涛还没回来。我有些困,打着呵欠爬上床,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向来睡得很沉,也不常做梦,一般的动静吵不醒我。陆涛说我这种睡法像某种动物,我起初脑筋没转过来,后来才明白他说我像猪,气得两个星期没理他。可今天有些不寻常,我仿佛听到什么声音,蓦地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陆涛坐在床边。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在他脸上打出一片阴影。
“你回来了?”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梦见他了。
“嗯,回来了。”他放下那个超大的双肩背包,捏了捏我的脸。嗯,会痛。
我突然坐起来勒住他的脖子,像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背上。“老大,你今天很帅!很帅很帅!”
“今天?”他勉强转过头来,碰到我的脸。“你在哪儿看到我?”
“在富士冰宫啊!我看到你在首席摄影师的位置拍照!太帅了!那个扫帚眉大叔是不是雷蒙特老大?他是不是很欣赏你?啊?是不是?”
我听到一声低沉的笑。陆涛的笑声很好听,让人着迷。
“本想迟些告诉你。”
“什么什么?快说!”
“我下星期开始独立作业,已经接了两份委托,虽然不是什么大case……”
“你当上正牌摄影师了?”
他点点头。
“哇塞!太酷了!”我跳下床拉着他在屋里转圈圈,突然被他一把抱住。
“小彤……”
“嗯?”他抱得很紧,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当上摄影师了,你嫁我吧?”
“……哎?”
这是什么因果关系?那个说惯了的“不”字在喉咙里卡住。我想到那个困扰我多时的问题,那要命的道义上的责任……
“你不反对?”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沉默。“不反对,就是答应了?”
我的沉默像一种鼓励,他更加抱紧我,热烫的呼吸喷在我耳边,一只手摸进我的T恤下摆,在我腰上摩擦,弄得我很痒。有些熟悉的热和酥麻从他抚过的地方向周身蔓延,让我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晚。
“……你在色诱我吗?”这样下去我会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答应他。
他不回答,低头吻我,吻得我头发昏……好像……有什么硬硬的顶上来……
“等等!”我蓦地一推,目光落在下面某处——“你……你有反应!?”
陆涛哭笑不得。“有问题吗?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你没有阳痿?我以为你有突发性神经官能障碍!”我瞪着他的重点部位,然后……亲眼目睹凸起的牛仔裤塌了下去。
“范舒彤,你可真会给男人泼冷水……”他狠狠刮了下我的后脑勺,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大口大口的喝。
我把他这种行为解释为沮丧。很显然,是因为我。
“陆涛……”我小声叫他。“我不是故意的……”
他继续背对着我喝啤酒,一声不吭。
我走过去,轻轻扯住他的衣角。“刚才的问题……可不可以等我毕业再说?”
他转身。“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会嫁我么?”
“我……”
“算了,我不会再逼你。”他走到写字台前,看到桌上的汉堡和鸡腿。“你买的?”
我点点头。
“那我吃了。”
那个晚上,陆涛吃光了三个汉堡和六只鸡腿,也喝光了那一打啤酒。我离开的时候,他醉倒在床上,喃喃的说着梦话。
“该送他什么好呢?”我咬着筷子,食不下咽。
出于愧疚,或是补偿心理,或是别的什么心理,我想送陆涛件礼物,祝贺他当上雷蒙特的正牌摄影师。相簿早送过好几本,相机配件我又不懂,也买不起……原以为两百块可以买个不错的镜头了,上网一查才晓得,两百块只够买个好品牌的镜头盖!
这难题困扰了我一个礼拜,害我消夜只能吃下半份炒饭,不加鸡翅膀。
我几乎天天拉着颖臻往市区跑。几条购物街走遍了,几座商城也转完了,却总也找不到中意的东西。颖臻问我究竟想买什么,我答不出,换来她一记白眼。
“心里没数送什么礼?还不如包个红包省事!”
“又不是结婚,送什么红包……”
“那送巧克力。”
“又不是情人节……”
“送花。”
“会死掉的不行,不吉利。”
“有了!”颖臻在我肩上一拍。“送仙人掌,保证长命。”
我轻叹一声,把头别向一旁。就这么一扭头,我看见了我要买的东西。
橱窗里摆着一双鞋。只有一双。那是双登山鞋,鞋底厚极了,翻皮鞋面上勾勒着红色和黑色的条纹。颖臻说像火,我却觉得像红色的海浪。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双鞋我就想起了陆涛,然后固执的相信他一定会喜欢,也会需要这双鞋。
橱窗里没有标价,只有一块“New Arrival”的牌子。我不顾颖臻劝阻,一脚踏进店里。然后我立刻明白了颖臻为什么拦我——这根本不是那种给平民百姓进的店。
偌大的橱窗只放一双鞋,够排场了吧?和店内的装潢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一道三公尺高的水幕将店面一分为二,蓝紫两色的灯光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打上去,一片流光溢彩。水幕前的空间很大,五公尺长的衣架大概可以放二十个,可那儿一个衣架也没有,只有模特。我走近几步,视线从那些模特身上一一扫过。那不是普通的塑胶模特,倒像是博物馆里表情生动的人形蜡像。加上张力十足的肢体,一套平凡的短夹克配牛仔裤也像是艺术品了。
我低头寻找我要的鞋,终于在最角落的位置找到。
那是个坐在圆凳上闭目沉思的模特,单手托着下巴,手肘支着左腿,左腿搭着右膝。白色棉布衬衫配深蓝色直裁牛仔裤,裤脚有些长,把鞋腰遮住大半。我忍不住伸手把那过长的裤脚卷起一折,让鞋腰多露出一些来。嗯,还是这样好看……
“喂——”
“吓!?”模特居然会说话?
“小姐,你在做什么?”
“呃……看鞋?”我终于意识到坐在这里的不是模特,而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咦,是你。”模特揉揉眼睛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脸问,“还记得我么?”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些面善……
“哦!”我蓦地记起。“是巴士上的……”
“罗杰。”他又一次报上大名。见我依然困惑,他解释道:“我在打工,帮朋友看店。”
“这店是你朋友的?”那有没有打折?我差点儿脱口问出来。“你脚上这双鞋,多少钱?”
“这双吗?”他低头看一眼。“这双是新品,要七百九。”
虽然做过心理建设,我还是被这数字吓了一跳。
“七百九……新币么?”
“是的。”他笑得有些抱歉。
七百九……直接说八百不就好了?玩什么文字游戏啊?八百大洋……可以买四双NIKE了。可我还是想要这双。怎么办,我只有两百块,剩下那五百九上哪儿找去?颖臻是不用指望,典型的“月光族”,荷包不会比我满多少。
“你说你在这儿打工?”
“是的。”
打工……也只有这条路了。
对大学生而言,打工的机会其实不少。只要你不太挑拣,一个月赚足六百块并非难事,比如同时兼三份家教。但只教一个月便抽身而退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想长期做下去,也不想误人子弟。那么,去便利店和速食店应征呢?时薪微薄,不晓得要攒多久才够……衡量再三,我接受了罗杰的提议。
他的提议很简单——橱窗模特,每天一小时,时薪一百。
“总不会让你只穿内衣往橱窗里站。”罗杰保证道。
有了这样的保证,我答应他做一个礼拜,而他会帮我留着那双鞋。
颖臻说我疯了。
“也太大胆了吧?站在橱窗里给人看!?”
“你不觉得很有创意么?”我往好处想。“况且不动的时候,和塑胶模特没两样。”
“一个小时都不动?”
“每分钟换一次姿势。”
“那还不是一样!”颖臻气结。“你父母不会答应的。”
我笑道:“他们不答应的事我没少做。”
“那陆涛呢?陆涛也不会答应的。”
我一把按住颖臻肩膀,半警告半威胁的说:“你要保密!否则作业不借你抄,测验也不给你打pass!”
“好嘛……”颖臻不情不愿的点头。
“你发誓!”
“芝麻大的事情,发什么誓啊……”
“不发誓作业不借你抄,测验不给你打pass!”
“我发誓,我发誓还不行么?”颖臻苦着脸说。“假如我把你做模特的事泄露给陆涛,让我以后考试都不及格……”
“你不是常常不及格么?”
“范舒彤,你别太过分!”
“好啦,那就这样吧。”我耸肩,宽宏大量的说。
第四章
按照约定,我在第二天下午报到,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打工生涯。
工作时间是六点到七点,每十分钟换一次衣服,一共五套,换装时间不超过两分钟。我报到时依然只见罗杰,不见店主。
“她出国旅行了,下个月才回来。”罗杰解释道。“这期间店里的事我全权代理,绝不会欠你薪水。”
我告诉他我不担心这个,然后拿了他给的衣服去换。可能因为是第一天,五套衣服都不是太夸张的设计,剪裁清爽利落,颜色不扎眼,也不暴露,更没有那种日韩系多层次的,否则换起来可不止两分钟。我不禁佩服罗杰考虑周到。
换好第一套衣服,我正要进橱窗时被罗杰喊住。
“等等,你没化妆?”
“那个……我有涂口红。”我觉得没面子。其实早该告诉他我不喜欢也不擅长化妆,随身的包包里只有十五岁那年买的唇膏和粉饼(睫毛膏弄丢了),一直用到现在,过没过期都不知道。我怕失去这份兼职而没说出口。现在被问起,更是尴尬。
罗杰看出我的尴尬,不在意的笑道:“没关系,我帮你。”
“你帮我?”我傻傻的重复。他不是信息工程系的高材生么?我没记错吧?
我脸上的问号大概十分明显,罗杰“呵呵”一笑。“别介意,业余爱好而已。”
直到我坐在化妆镜前,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仍在怀疑。可睁开眼睛之后,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哪是化妆,简直是变魔术啊!活了十八年,我从来、从来、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相信过自己是个美女!换言之,我化不化妆居然差这么多……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步入橱窗,下意识看了看那双鞋的位置。鞋已经被罗杰撤掉,剩下个空台,可以当凳子坐。我看的只是那个位置。
六点钟,正是放工的时候。橱窗外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有多少人会放慢脚步,把注意力分给橱窗里的我呢?管他呢……我发现自己并不在乎这个答案。我在乎的,只是一次新鲜刺激的体验,即将进入荷包的银子,还有那双鞋。那双我要送给陆涛的鞋。
我在那个空台上坐下,翘起长腿,单手托着下巴,眼眸低垂。这是第一个pose,跟罗杰学的。摆pose并不难。店里那么多人形模特,那么多样本,还怕没pose可摆么?
橱窗侧门拉开一条缝。我用余光看见,一只手伸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迷你音响。然后,柔和的旋律飘满整个橱窗。
那一定是罗杰,我想。
有了音乐,我可以更自如的坐,更自如的站,更自如的微笑。我可以把肢体尽情舒展而不觉一丝一毫的尴尬。侧门打开时,我不相信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罗杰站在那里,示意我换装。
我换上第二套服装,接着第三套,第四套……橱窗外渐渐有了围观的人。人越聚越多,有人单纯的观望,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他们或许不知道,当他们看我的时候,我又何尝没有在观察他们?衣着,发型,肤色,身材,五官,站立的姿势,习惯的小动作,眼底流动的情绪……有快乐,有苦闷,也有麻木不仁。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人是相同的。
工作结束后,罗杰付给我一百块薪水。
“你做的非常好。”他说。
“可人们只是看,并没有进到店里来。”
“这只是开始,以后会不一样的。”
“是么?”我耸耸肩,挥掉刚刚萌生的那一点不安。只是一个礼拜,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围观的人比昨天多出一倍。
第三天,橱窗外发生交通阻塞。便道中央架起摄影机,电视台的记者亲临现场,也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
晚上,颖臻打电话给我,说我上电视了,九点新闻,明天的午间新闻没准也会播。隔天中午,我守在电视机前,等了很久才等到那段新闻。不到十五秒的报道,镜头一带而过。颖臻知道我打工的事,所以一眼就认出来,换了别人可未必。于是我安心去打第四天的工。
还剩三天。还剩三天我就可以买下那双鞋,送给陆涛了。我快乐的想。
和往日一样,我提前半小时到店里,发现橱窗外已经聚了不少人。
今天走的是嬉皮风,金属亮色的刺花和亮片,带流苏的皮衣,反折的裤管和华丽的腰带……有点张扬,有点叛逆的颓废。这让我想起自己十五岁的那一场体验。我用自己的年少张狂做赌注,闯入大人的世界。正是那一次的冒险,让我认识了陆涛。陆涛……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罗杰认真的帮我化了妆,做了造型。
选CD的时候,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做明星的感觉?”
“有一点。”我照实说,看着镜中的自己舍不得移开视线。这样的装扮在以前是绝不敢想的,今后也不会穿了走在街上。不趁现在多看两眼,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要是喜欢,再多做一个礼拜如何?”
“不了,我只做七天。”
走进橱窗,我发现地上多了几盏闪烁不定的小灯。回头看罗杰一眼,他冲我耸耸肩,打开音响后把门关上。音乐和灯光明灭的节奏刚好吻合。果然又是他玩的新花样啊,这人点子真多。
我照样摆我的pose。因为换了音乐,我不再单纯的坐着或站着。我从橱窗一端步向另一端,然后走回,每一个定点都踩着重音。偶尔甩一下头,长发飞扬。我喜欢这种感觉。
不知是第几次甩动长发,我蓦地停下脚步。橱窗外,在所有围观客的最前面站着一个人。陆涛。这时罗杰打开了侧门,十分钟到了。我故作镇定的走出橱窗,却逃也似的冲进更衣室,关门落锁。
陆涛看见了。不管他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来的,反正他是看见了,也认出我了。然后呢?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面对他的怒火呢?不对……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凭什么发火?我为什么要怕他?对,我没做错事,用不着怕他。
心理建设完毕,我开门出来,身上已换好第二套衣服。
更衣室外站着两个人,罗杰和陆涛。罗杰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和衣服一套的。我走过去,要把帽子接过来,伸出的手被陆涛一把捉住。
“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看到了,我在打工。”
“为什么打工?”
我不想告诉他,于是反唇相讥:“我是十八岁的大学生,打工又不犯法!”
“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因为你忙啊。”胡诹的理由连我自己听着都假。“何况我都十八了……不想……老被你管着……”越说越没底气。
“我怎么管着你了?”
“不管我,就让我打工啊……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工作!”
一阵难熬的沉默后,我仿佛听见他说:“好,我不管你。”
陆涛走了。我突然觉得难受。胸口像被一柄大锤重重敲下,钝痛难当。这样的陆涛,比火山爆发的陆涛更让我恐惧。他说他不管我,然后走了……他再也不管我了么?我没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啊……我究竟是在怕他,还是怕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呢?我怕他离开我么?我为什么怕他离开我呢?为什么呢?
罗杰来到我面前,将那顶灰色的宽边圆帽扣在我头上。
“还能继续吗?用不着勉强。”
“谁勉强了?”我咬着嘴唇,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你这样唇彩会花掉的。”罗杰说。“舒彤,你真的ok吗?”
“我ok啊。”
“介不介意我问,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朋友。”
“哦——是朋友。”罗杰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什么我觉得不像呢?”
“他是……大哥,街上捡来的。”我搬出敷衍颖臻的说辞,不确定能否应付得了罗杰。他的神情,仿佛早已看穿什么似的。
“反正是你亲近的人,对不对?”
我低头不语。
“给你一个小忠告吧,”他说,“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对你亲近的人说违心的话,他会受伤。”
“知道了……”我迈步要走,却被他喊住。
“还有——”他继续说,委婉平和声音透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历练和洞悉。“也不要把他的气话当真,你会受伤。”
我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最后一天打工日,我在家里接到罗杰的电话。他告诉我,今天有人来拍专题照,刚好预约在我站橱窗的时段。他问我介不介意,假如我不想去也没什么,反正已经做了六天,加上我自己的两百块,已经赚够了买鞋的钱。我告诉他我会去,而且不会迟到。
“既然答应做七天,就不能半途而废。”
“范舒彤,你有一种单纯的固执。”罗杰挂电话前这样说。
来到店里,我发现水幕后的空间被布置成摄影棚的样子。几个模特已经换好了衣服等着上镜,可作业人员中却不见摄影师的踪影。有人大声讲着电话。
“Thomas,老大弄伤了手,现在去了医院,Ken又不在,你赶紧过来顶一下!……还犹豫什么?你知道这个case很重要!……十分钟内立刻过来!”
我找到罗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本来预约的摄影师弄伤了手,但问题不大,雷蒙特会再派人过来。
心跳突然变得难以掌握。我问罗杰:“新加坡有几个雷蒙特?”
“只有一个,怎么了?”
“不,没什么。”
换好衣服出来,罗杰正等着我,手里提着化妆箱。
“你这么忙,还要帮我化妆?”
“那当然,橱窗可是一家店的门面。”
“既然那么重要,你就不怕被我砸了招牌?好歹该请专业模特才是。”
“专业模特?”罗杰顺着我的视线,瞧了眼摄影棚的方向。“我不觉得你比她们差,你又何必看轻了自己?”
“呵,谢谢夸奖。”我笑着坐进那张他每次帮我化妆用的椅子。“那就把我化成绝世美女吧,大师!”
闭上眼,等了很久都不见动静。我狐疑的把眼睁开,看见一只粉底刷停在离自己鼻尖不到两公分的地方。罗杰看着店门口,眼神耐人寻味。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陆涛气喘吁吁的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头盔。
有人从摄影棚冲出来,接过他的头盔,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我认出是刚才讲电话的人。
“Thomas,你来的真快!时间刚好来得及……”
陆涛就这么被人连拉带拽的从我身后经过,甚至没多看我一眼。他经过的瞬间,我闻到陌生的古龙水味,那不是属于陆涛的味道,一点也不衬他……他身上应该只有绿茶洗发精的味道。
“舒彤,你ok吗?”罗杰这样问我。
“我ok。”我边说边闭上眼睛。“记得,一定要把我化成绝世美女!”
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很差。我觉得很对不起罗杰。
橱窗外人影重重,在我眼中连成一片,空洞而模糊。我无法维持笑容,无法抑制看表的冲动。每个十分钟都过得那样漫长。音乐的节奏让我心浮气躁,狭窄的橱窗让我窒息。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天了……然后忍不住再一次看表。
每到换装的时候,我刻意放慢脚步,用平常两倍的时间走进更衣室。可我依然看不到陆涛的脸,只有他工作的背影。他端着相机,或蹲或站,指示模特摆出这样那样的pose——自然一点,对,就是这样,放松,笑得自然一点……
终于熬完了最后一个十分钟,我走下橱窗,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
罗杰就站在门边等我,手里拎着两个纸袋。
“舒彤,你ok吗?”他问。他总是问我相同的问题,仿佛成了习惯。
“你怎么总是瞧不起人呢?”我强打精神,扬起一个笑容。“我ok,一切正常。”
“真的ok就好。”罗杰笑笑,把两个纸袋递给我。“这是你的衣服,还有那双鞋……要现在给他吗?还是以后再说?”他朝水幕后的灯光一耸肩。
我不禁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有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他冲我挤挤眼睛。
“其实我……”我张了张口,却怎么也接不下去。
罗杰凑近我耳边,小声说:“别担心,只要记得我的忠告,就不会失去你最亲近的人。”
我抬头看着他,好奇的问:“你真是信息工程系的?”说他是化妆师,我信。说他是心理咨询师,我信。说他说广告创意设计师,我信。可是信息工程……真的搭不上啊……
罗杰“呵呵”一笑,说:“如假包换……只要能顺利毕业的话。”
我被他逗笑了。
看了看水幕后的灯光,我说:“我要现在给他。不用帮忙,我ok的。”
换回洗白的牛仔裤和长T恤,我提着装有那双鞋的纸袋站在工作区外围,越过一些人的肩头看着聚光灯下的陆涛。我不晓得工作还要多久才结束,但我愿意等。脚酸了,就坐下歇会儿,然后站起来继续等。罗杰说,我有一种单纯的固执,我想他说的没错。
天完全黑了。街上的车流稀了,行人也少了。陆涛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我听见他对拿反光板的助手说——收工。人群瞬间散开,各自收拾自己份内的器材。陆涛蹲在地上,把取下的镜头放进一只黑色的背包。
我走过去,在他跟前站定。陆涛仰起脸,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疏离的眼神看我呢?我难受的想。蓦地,耳畔仿佛响起罗杰的声音——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对你亲近的人说违心的话,他会受伤……
或许,我们都受伤了……我伤他在先,然后伤了自己。
我伸出手,将那只纸袋放在他的黑包旁边。
“这个……给你。”
“知道了。”他低头继续收拾相机。
“我只想告诉你,我打工是为了买这个……终于当上摄影师了,恭喜你。”
陆涛蓦地抬头,我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他的同事叫他——
“该走了,Thomas!今天可能要通宵呢!待会儿还要去探望老大……”
我扯出一个笑容。“你忙吧,我先回家了。”
“等一下,小彤——”
“Thomas,你还在磨蹭什么?”
“我走了。”
我奔出店外,跳上一辆刚刚到站的巴士。去哪里并不重要,我只想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
不能说是被电话吵醒的,因为我一直睡不踏实。
进大学后,父母在我的房间装了分机,号码我只给过两个人——颖臻和陆涛。
看看闹钟,时针指在三和四之间。电话响了停,停了又响。我拿起听筒放到耳边,一声不吭的等着。
“小彤……”这是陆涛的声音。只有他会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叫我。等了很久,听筒里又飘来两个字——“谢谢。”
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忍也忍不住。
“对不起……陆涛,对不起……”我边哭边说,颤抖着缩在床头。我并不冷,我只是害怕,尽管我并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我不该任性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对不起……”
“小彤,不要哭……就算任性也不要紧,没关系的,你不要哭。”
“真的?真的没关系?”
“真的,你还是孩子么……你可以对我任性,对我发脾气,都不要紧。”
“陆涛……我还是孩子么?”
“是的,你还是个孩子。”
“陆涛,对不起……”
“没关系。”
那个十八岁的晚上,我一夜无眠。陆涛的声音陪伴着我,还有窗外那渐渐发亮的天空。那是我们相识以来讲过最久的一次电话,也是最后一次。
第五章
陆涛一天比一天忙。因为忙碌,时间也仿佛比从前更快的从指缝间溜走。一眨眼,我也该准备毕业论文了。
选专题的时候,我和颖臻分到同一组。看她兴奋的样子,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故意要和我搭档。后来颖臻向我坦白,举出一大串和我同组的理由。
“第一,你成绩那么出色,这次的论文题目肯定难不倒你。第二,万一真遇上什么困难,由你出面请教,教授们肯定倾囊相授。第三,答辩的时候有你站在台上,我们的印象分绝对低不了。第四,我们朋友一场,合作起来有默契。第五,我对这个专题也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兴趣啦……”
原来她的兴趣只排最后,而我们的友情倒数第二。对她前三个理由,我不置可否。从我自己的立场来看,这些都无所谓。这纸大学文凭不过是我不得不拿到的一样东西,一如我必须接受的十二年教育。
大二选科后,我进了机械工程学院,主修产品设计,毕业论文涉及到产品包装和三维折叠。当论文大纲基本成形的时候,我发现需要一组实物照片。
“这好办,找你‘大哥’帮忙喽!”
我花了两年时间让颖臻接受陆涛是我“大哥”的说法,现在她一提“大哥”就兴奋,仿佛那也是她的大哥。我有些犹豫。不是没想过请陆涛帮我,而是他太忙了。事实上,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和他联络。
这几年,他在雷蒙特打响了知名度,接的case越来越大,什么平面广告、杂志封面、写真集……各式各样的委托人都有。有时来不及告诉我就往国外飞,几天几个礼拜不见人影,然后突然带着礼物出现在我面前。以前,他送我的是相框,钥匙扣,马克杯。现在,他送的是手表,香水,和镶了碎钻的漂亮胸针。他要买最新款的彩屏手机给我,我却坚持不肯,说旧的还能用,其实是舍不得丢掉。
大约六个月前,他搬出那个狭窄的小公寓,租下林敦区的一幢两层小楼。他已经不再需要我帮他打扫房间了,钟点女佣会做好一切。
他的名字渐渐出现在时尚杂志和摄影杂志上。不是陆涛,是Thomas Lu,缩写倒是没变,一样都是T.L.。我偶尔也会在八卦杂志上看到他和某某名模这样或那样的传闻,因为Thomas Lu是当今摄影界的一颗新星,二十八岁的英俊男人,未婚。
出于种种顾忌,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频繁的找他。他不再是六年前的陆涛,我也不再是十五岁的范舒彤。是的,我已经不是孩子,虽然我多么不想……
接到陆涛电话的时候,我毫不掩饰惊讶。
“大忙人,在白天听到你的声音简直是个奇迹!”
“再忙也不会忘了你的生日。”
怎么说得好像广告词?我轻笑。不管怎样,我很开心他记得。
“说吧,想要什么礼物?”这问题他每年问一次,我每次都要他陪我吃顿大餐,从没要求过别的。或许今年可以要点儿不一样的?一低头,我看到桌上折了一半的纸板模型。
“帮我拍组照片吧,不多,二十张就够。”
陆涛低沉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别说二十张,二百张也没问题。你自己来摄影棚吗?还是我去接你?”
“我自己去,后天下午方便吗?你们几点放工?”
“我可以打发全部人在五点前离开。”
听听,已经是掌门大哥的口气了……
“那后天五点见。”我轻轻放下电话,继续折未完成的模型。
到了约定那天,我抱着装满模型的大纸箱来到雷蒙特摄影棚。自从三年前撞见陆涛被模特非礼的惨案,他没再邀请我参观摄影棚,我也没主动提过。
这次学乖了,我进去之前先敲敲玻璃门,扯开嗓子喊:“喂,有人吗?有人说一声,没人也说一声!”
陆涛很快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提着件酒红色的晚礼服。
“愣着干吗?还不去换衣服?”他拉起我的胳膊就往里走。我被动的跟在他身后,直到被推进试衣间。
“等一下,我为什么要换衣服?”
“拍照,先换这件。”他把晚礼服递过来。“或者你想先拍泳装?”
我“噗——”的笑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要拍自己的?”
我打开纸箱,让他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每个模型拍两张立体相,一张平面展开图,一共十八张。这才是我要的生日礼物。”
陆涛沉默的站在阴影里,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模型?”
我点点头。
“不是你?”
我再点点头。
“换衣服。”他仍是把礼服塞给我,抱起纸箱就走。
“喂——”我在后面喊他。“我都说了不是我……”
“你要我亲自动手?”
“不必了。”我立刻拉起试衣间的布帘,明白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瞧着手里的礼服,我觉得头痛。这种只在杂志上看过的东西该怎么穿?
“要帮忙吗?”陆涛的头突然伸进来,吓得我“呀”的叫了一声。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用力把那颗头推出去,重新拉好布帘。
“内衣也要脱掉!”扰人的声音钻进耳朵,我对着布帘翻白眼,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去解衬衫扣子。
陆涛的提醒是对的。这是件太过贴身的礼服,双肩完全裸露,连吊带都没有,我不得不脱了胸罩。幸好手够长,勉强系好背上的拉链。我提着过长的裙摆走出试衣间,冷气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陆涛并不在外面,我听到隔壁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蹑手蹑脚的绕过隔板(这里没有门,只有这些隔板),一眼就看到那些摆在聚光灯下的纸板模型。陆涛正专注的为它们拍特写。
很久没看他工作了呢……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用拇指和食指比成矩形的小框框,将那个熟悉的背影圈进眼底。他不是那种漂亮男人,但真的很有型,不论哪个角度都好看,难怪这半年来花边新闻不断。狗仔队是不会放过这种才色兼备的好男人的……
“阿嚏——”
一个毫无预警的喷嚏暴露了我的位置。陆涛转身看到我。我揉着鼻子冲他笑笑,比了个手势让他继续。他盯着我瞧了好一阵,突然大步走到我面前,将一件和礼服同样面料的酒红色披肩盖在我身上。
“不冷了吧?”
“嗯……还好。”接触到他闪亮的目光,我有些怔忡。
“平面图要怎么拍?”他突然问。
“这么快?”我站起来,才迈开一步就被裙摆绊到,险些撞到他身上。我扶着他的胳膊恨声道:“讨厌,为什么我非得穿成这样子不可?”
“因为今天是你二十一岁生日。”
“好了好了,不用刻意提到我的年龄。”我提起裙摆朝那些模型走去。拆模型比折模型省事,这和砍树比种树快是一个道理。
“可以拍了。”我把展开的纸板放在铺了蓝布的地板上,站到灯光外等着。
可陆涛没有拿相机,反而悠闲的往地上一坐,唇边浮着一抹笑。
“你在看什么?”
“看你。”他的笑容加深。
“看了六年不腻吗?”我没好气的撇嘴。
“你今天很不一样。”
“是衣服不一样吧?”我原地转了一圈,双手叉腰。“看够了吗?是不是可以开工了?”
“你饿不饿?”
“……哎?”
不说不觉得,他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中午只吃了两个三明治,一时饥肠辘辘。“赶快拍啦!拍完去吃饭。”
“我选地方吗?”
“随便你。”
“很好。”陆涛站起来,笑得格外开怀。
十分钟后,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我的腰包、短袖衫和牛仔裤呢?”我质问现场唯一的嫌疑犯。
“我帮你收起来了。”陆涛坦承自己的罪行。“你暂时不需要那些。走吧,我们去吃饭。”
他绅士一样挽着我的手,将我带进电梯。在停车场等候的不是我熟悉的机车,而是辆崭新的莲花跑车,那鲜艳夺目的黄色让我联想到芒果。我想我坐进车里的模样一定像个木偶,所以他才突然在我脸上捏了一把。
“会痛吗?”
我揉着脸点点头。
“那就不是做梦了。”他帮我系好安全带,将跑车驶进灯火辉煌的夜色。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大排档会变成法国餐厅的烛光晚餐?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我只在中学的礼仪课上规规矩矩吃过一顿西餐……不,只有半顿。当老师给我打了分并走到下一桌的时候,我已彻底将那些繁琐的规矩从记忆里消除,风卷残云一般把剩下的半块牛排送进胃里。我讨厌西餐,我要吃鸡饭,我要吃肉骨茶,我要吃沙锅鱼头……
“这里没有沙锅鱼头。”陆涛打断我无意识的喃喃自语,递给我Menu。“开胃菜想吃点儿什么?”
“牛排!”我不假思索的说。
“那是主菜。”陆涛招过侍者,要了两份沙拉和一瓶红酒。
“开胃酒吗?”我记得当初考核时因为没有成年而跳过了这一项。
陆涛并不答我,只是看着我微笑。他笑脸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有些陌生。
侍者把酒送上来,我学陆涛的样子用手指夹着细细的杯底托起酒杯,轻轻摇动。真不晓得是谁发明了这些无聊的动作……
“手的温度可以使红酒散发香味。”陆涛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
我干笑一声,酒杯凑近唇边,浅尝一口后将杯子放回原位。接下来的蔬菜沙拉,我只吃了一半,因为用不惯叉子。喝过玉米浓汤后,我等候多时的牛排终于上桌。一刀切下去,我突然受不了的把盘子推开。
“怎么了?”陆涛关切的问。“七分熟不够么?我叫他们换九分熟的……”
“不用了。”我拦住他。“我不想吃顿饭也这么麻烦,你吃就好。”
“还有最后的甜点……”
“我已经饱了。”不小心看到牛肉切口上的血丝,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我捂着嘴站起来。“去一下洗手间……”
干呕了一阵,我用冷水洗脸,感觉舒服了些。抬起头,镜子里没有血色的脸正在苦笑。只是块不熟的牛排罢了,怎么会联想到……不,不去想,坚决不去想……唔,假装大人去看二十一禁的片子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走出洗手间,陆涛居然在外面等着我。
“没事吧?”他过来扶我。“是不是胃不舒服?我又给你叫了个热汤……”
我紧紧拉着披肩,体内像有个摇晃着的天平,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回到餐桌前,我看到原先的牛排已经撤掉,换上一碗浓汤。碗口飘着热气,我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而侍者正恭敬的站在一旁等我入座。
我悄悄拉住陆涛的衣袖。“我们去别处吃好不好?”
“别耍孩子脾气。”他说。“听话,把汤喝了。等一下还有甜点……”
我被动的坐下,身体僵硬。是我太敏感吗?仿佛有很多视线,从身后,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勒紧我的呼吸,穿透我的皮肤。我飞快的把汤喝完,只希望尽早结束这一切。
陆涛向侍者打了个奇怪的手势。是要上甜点了么?
四周突然安静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音乐飘在空中。陆涛走到我身旁,扶我起身。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
一个巨大的蛋糕。
推车停在我面前,烛火映红了我的脸。不用数我也知道,蛋糕上有二十一根蜡烛。蛋糕是心形的,粉红色,让人心跳加速的粉红色。
“生日快乐。”一束艳丽的红玫瑰出现在眼前。
我看看花,再看看捧花的人。这是我认识的陆涛么?
“好……好特别的甜点……”这是我在说话,却不像我的声音。
不知是谁开始鼓掌。有第一个人带头就立刻有第二个,第三个……如潮的掌声从四方涌来,像是要将我没顶。
他们为什么鼓掌?为了这个动人的场面?不错,很动人,并且唯美,美得像一帧毫无瑕疵的艺术照……美得让我窒息。如果我收下这束花,接下来的会是什么?戒指吗?求婚吗?然后……是不是我又一次习惯性的拒绝?
我不禁倒退一步,大腿撞到桌角,痛得我皱眉。
“小彤,我……”
“停停停!”我拼命挥手,边挥手边倒退。“你别说话,什么也别说!有什么话下次说也可以……对,我们下次再商量……”
退到门口,我提起裙摆就跑,才冲出餐厅就被一片白光眩花了眼。有人冲到我面前,像是在问我问题,但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想听。
推开包围的人群,我拦下一辆计程车,落荒而逃。
“家门不幸……”
母亲的唠叨在绕梁三日后继续刺激着我的耳膜。
“为什么我会生出你这种女儿?大学还没毕业呢,居然学那些个艺人明星们闹什么绯闻!还登上八卦杂志的封面!?你给我说清楚,哪儿来的这种衣服?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用枕头压住耳朵,在床上翻了个身。吵死了,想睡都睡不了。
母亲大概是说累了,丢下手里的八卦杂志下楼补充水份。我又翻了个身,盯着地上的杂志封面,那是我跑出餐厅时的怪模样——裙摆提得高高的,露出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就因为穿着运动鞋我才能溜得那么快。
唉,要是遮住脸就好了。说实话……拍得好差。
人都有不上相的一面,我是侧面。因为鼻梁上有一小块凸出的骨头,正面看不明显,一拍侧面就很难看。这也是母亲大人一眼就认出她宝贝女儿的原因。
封面上用红色粗体字印着——“知名摄影师Thomas Lu新欢曝光,浪漫法国餐厅为神秘女郎庆生,详见23-27页。”
乖乖,居然占了五页篇幅?陆涛什么时候那么红了?我突然来了兴致,捡起杂志翻开,找到关于我们的那篇报道。
第一页,陆涛独自走出餐厅的全身特写,角落有我们一起用餐的照片,不怎么清楚,可能是在餐厅外用长镜头偷拍的。旁边又是一行粗体字——“Thomas Lu对记者保持缄默,拒绝透露女友身份。”
接下来的四页,一半用来介绍Thomas Lu以往的花边新闻,另一半写满了对“神秘女友”的猜测。一会儿猜我是某经济公司新进的模特,一会儿猜我是某企业的千金,最离谱的是有人曾“目睹”我们在某某酒店留宿,直到天亮才离开。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八卦杂志。我摇着头啧啧称奇。除了丰富的想象力,还要懂得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没的说成有的,死的说成活的。看来这本杂志做的不错。
很奇怪是不是?我有理由生气的,可现在却好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和那个被烛光点亮的夜晚一样,不像真的。
在家歇了三天,我也该去趟学校了。
换上洗白的牛仔裤和趴趴熊T恤,我把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再找出很久没戴过的浅蓝色太阳眼镜架在鼻梁上。这副打扮应该不会被认出来了吧?我乐观的想。
过分乐观的结果是被颖臻拉到无人的教室里接受审问。她手里也拿着那本杂志。
“范舒彤,这是怎么回事?别说这是你的双胞胎妹妹,我不会相信的!”
“好吧,那是我。”我摘下太阳眼镜对她坦白。这种蹩脚的改装骗陌生人还可以,想逃过朋友的法眼却是妄想。
颖臻很生气。“你果然和你‘大哥’……”
“他只是帮我庆生。”
“可你们一起去酒店……”
“没这回事。八卦杂志乱写的东西你也信?”
“因为有照片!”
“照片照到我们去酒店了?”
“那个是没有,可是……”
“你气我不把生日告诉你吗?你知道我不向任何人透露生日。”
“可陆涛知道。”
“我十五岁就认识他了,他看过我的身份证。”
“你都没给我看过!”
“那现在给你看。”我边说边掏钱包,蓦地想起钱包并不在身上,只好抱歉的对颖臻笑笑。“忘在他那儿了,下次再给你看。”
“我看你身份证做什么啊!?”颖臻突然抓狂的大叫。“我喜欢你大哥那么久了,你看不出来吗!?”
呃……说真的,并非完全看不出来,只不过……
“我以为只要是帅哥你都喜欢?”
“才不是!你大哥不一样!他有才华!”
嗯,这我知道。“还有呢?”
“还有……”颖臻突然一跺脚。“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以?”
“所以……如果你真的和你大哥没什么……就……就介绍我们认识啊!”
“好啊。”
颖臻愣住。她没料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我自己也没想到。可说出的话就要负责,给了承诺就要兑现。我看看表,推着颖臻走出教室。
“我待会儿去他那儿取照片,你要的话可以跟着一起来。快走吧,还有两节课呢。”
陆涛的新家我只来过两回。头一次是帮他搬家,第二次是心血来潮想试用一下那几把崭新的钥匙。结果男主人不在,倒撞上帮他打扫的钟点女佣。我一个人楼上楼下的转了两圈后觉得很没意思,不等他回来就走了。临走时留了张字条,告诉他冰箱里有我带来的蛋塔。今天是第三次。因为太久没来,我险些闯到隔壁去,也怪这里的小楼都盖成一个模样。
打开门上的铁将军,我把颖臻领进院子。院子不大,草坪上有个小小的花圃和水池。花圃里种满了紫红的九重葛,水池里有座漂亮的假山,涓涓细流从石缝里流过,像一眼清澈的泉。
颖臻从踏进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呱呱”叫,像只刚觅得食物的鸟。
“好漂亮的水池!好漂亮的假山!好漂亮的草坪!好漂亮的花!”她说的那么上口,我不禁怀疑她是否早在家里练好了这套口白。
“等陆涛回来你再夸吧,跟我说没用的。”我边说边推门进屋,有些疲倦的倒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视线落在墙上的巨幅照片上。
我大约记得,这是让陆涛一夕成名的平面广告——由当红女星Yvonne Moore代言的HUGO香水“深红”与“深蓝”。也是因为这幅照片,Thomas Lu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八卦杂志上,和Yvonne Moore并排写在一起,尽管只有很小一段,名副其实的“花边”新闻。
“深红”与“深蓝”,两种撞击着视觉的强烈色彩。在我眼中,它们融合出一个开始,交错成一道边界……谁和谁?我和陆涛?还是我和这个世界?
颖臻瞧够了院子,也进到屋里。她盯着满墙的照片合不拢嘴。
“天啊,这是LINK的名表系列!天啊,这是MAC的彩妆系列!天啊,这是TIFFANY的情侣钻戒!天啊,这是最新款的莲花跑车……”
莲花跑车?我顺着她的声音望过去,熟悉的车形和颜色映入眼帘。是那辆没错。我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看破那层朦胧的网。
我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没有喝,只是握着。冰凉的触感让我觉得好受些。
耳边传来引擎的轰鸣,是陆涛回来了吧?刚想把杯子放下,就见颖臻冲进厨房躲在我身后。
“你这是做什么?”我纳闷的问。
“他他他……他回来了。”
“你躲起来干吗?我也没胖到可以把你挡住。”
“我我我……我紧张。”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别藏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我拉着她走到落地窗前,冲着正在泊车的陆涛喊了声“嗨”。见他没听到,我又敲了敲玻璃。
陆涛看到窗后的我,摘下墨镜。
颖臻在我身后小声说:“你大哥太酷了,都不笑的。”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他会笑,笑容里总有让人怀念的温暖和清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现在也笑,却只是勾起薄薄的唇,唇边的线条像石头一样坚硬。
“这是颖臻,我的同学。她来陪我取照片。”我一面介绍一面轻轻推了颖臻一下。
“陆陆陆……陆大哥,很很很……很高兴认识你。”
“她崇拜你很久了。”我补充道。
“舒彤!你你你……你别这么说……我我我……我只是……”
我不禁失笑。颖臻结巴起来还蛮可爱的。
陆涛不作声的看着我们,像是在等我继续。我想了想,将他拉到旁边小声问:“那些模型和照片在哪儿?还有我的衣服?”
“……二楼卧室,我去拿。”陆涛做势要走,我一把拦住。
“我去拿,你陪颖臻说话。”不给他反对的机会,我转身上楼,走进他的卧室把门关上。应该没问题吧?我靠在门上,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这间卧室很宽敞,采光也好,整面玻璃墙直通到一楼餐厅。我推开一扇窗,柔柔的暖风涌进室内,卷起斜阳下的尘埃。模型放在茶几上,窗前的藤椅上有只大纸袋,是我要的东西。照片拍得很好,很清晰,完全没有多余的阴影。
将纸袋搁在地上,我躺进藤椅,盯着天花板上的水银灯发呆。我想起以前在小公寓里等陆涛回来的日子,想起他在床边将我叫醒,捏我的脸……只过了六个月,却好像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觉得夕阳有些刺眼,我翻了个身。一眼瞥到床下的某样东西,像个旧纸箱,和室内的光鲜整洁有些格格不入。因为好奇,我将纸箱拉出来,被飞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当我看清纸箱里的东西,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扎进心里又拔出来,留下一个淌血的空洞。
是那些旧相册。我曾跪在小小的写字台前,一本接一本的看,从不觉得厌倦。是这些再真实不过的照片让我喜欢着他,依赖着他,信任着他……
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照片上,我慌得用手去抹,却抹了一手的灰,黑黑的印子留在掌心,渐渐在视野中模糊……
“小彤?”
我触电似的跳起来,抱紧怀中的相册。隔着一层泪水,他的脸是模糊的,我什么也看不清。闪过他探向我脸庞的手,我一路冲下楼,冲出客厅。颖臻喊我,我没有停。他开车追上来,刺耳的煞车声中,我被困在跑车和围墙的夹角里。
“范舒彤,你发什么神经?!”
我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别光看我,说话啊!你给我解释清楚!”
“解释……妈妈要我解释,颖臻要我解释,现在你也要我解释……解释什么呢?我不知道啊!”我蹲下去,歇斯底里的喊。“我真的不知道啊!为什么要逼我……”
天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照在我们身上,在地面绘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影子末端向不同的方向叉开,没有交集,越分越远。
最后,是他先放弃了僵持。
“范舒彤,你也该长大了。”
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我。看着莲花跑车绝尘而去的影子,我感到比三年前更加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疼痛。
第六章
颖臻把那个大纸袋交给我。“你大哥让我带来的。”
我取出照片和钱包,将纸袋连同手里的文件夹一起推回她面前。“这些是我整理的论文资料,你先看一遍,有什么不够的可以补充。”
“舒彤……”颖臻看我一眼,又闪开视线。
“怎么了?你不想动笔的话我来也可以。”
“不是这个问题。”她急急的说。“其实……是你大哥……要我帮他带句话。”
我轻轻挑眉,等着她继续。
“你承诺他的事,时限快到了……还算不算数?”
心里“咯噔”一下。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深吸一口气……
“颖臻,你告诉他,我还有四个月才毕业,在那之前我什么也不会想。”
“舒彤啊……”颖臻可怜兮兮的抬起头来。“你自己去说好不好?”
她这种反应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没见他昨天那副样子,吓死我了。”
我仿佛听到一声心跳。“他怎么了?”
“他回来以后,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没把你追回来,结果他冲进客厅把墙上的海报一张张扯下来,撕得乱七八糟。我吓得想溜,他大吼一声叫我等着,然后塞给我这个纸袋,一脸凶狠的让我传话……范舒彤!你还笑!?”
“抱歉抱歉,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我捂着嘴,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总之我不要再给你们传话了!心脏负荷不了……”
“你要放弃他了?”
“这么可怕的人我躲都来不及了!”
“你不是喜欢他的酷么?”
“从现在开始我喜欢阳光型的。”
“他有才华。”
“有才华的人多了!”
这话倒是在理,有才华的人何止千万……
“舒彤……”颖臻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看在我帮忙传话的份上,告诉我实话吧?你和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把你当妹妹……”
“八婆。”我骂道。
“喂,我们是朋友耶!”
“朋友就必须坦白一切?抱歉,我做不到。”
“小气!”
“你自己没有秘密么?”我收起笑容,提着纸袋起身。“下次窥探别人之前,先问问自己。每个人的底线不同,越过这道底线,我们便不再是朋友。”
从干洗店拿回那件礼服,我决定把东西还回去。毕竟陆涛不曾说过这件礼服也是我的生日礼物。
我特地选了他工作的时间,下午三点左右来到他家,看到车库里的莲花跑车时不禁一愣,没想到他在。犹豫片刻,我直接用钥匙打开铁门,尽量不发出声响。本打算放下礼服就走,却不小心听到客厅里的对话。
“……你最近很忙啊?”一把粗哑的声音问。
我悄悄摸到落地窗边,侧着身向客厅里张望。沙发上坐着两个人,面向窗口的是陆涛,背对我的是个头发有些稀疏的男人,抽着烟。
陆涛“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男人把烟蒂拧熄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见他转身,我慌忙躲到一旁,紧挨着墙壁。男人走到窗边,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几个大客户的应酬都推掉了……你这样我很难做人啊!”
“我没时间。”
“没时间应酬,有时间闹绯闻?而且到现在也不给媒体一个交代?”
“……她是圈外人。”
“啪!”
我一哆嗦,确信这是巴掌抽在皮肤上的声音。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向窗口望去——陆涛的头偏向一边,脸上除了一片微红的掌印外没有任何表情。
“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对着干了!?”男人怒吼。“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以为你现在的名声是怎么来的?是我!没有我给你铺路,你不过是个搬道具的无名小卒!”
我蓦地记起,这个男人……虽然和三年前有些不同,但那双突出的扫帚眉我不会认错。
“我们不过各取所需。”陆涛说。
“Thomas,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男人揪起陆涛的衣领。“创造或毁灭一个新人,对我而言易如反掌。我今天可以让Thomas Lu红透半边天,明天也能让你接不到任何一份工作!除了服从我,你没的选择。”
我盯着僵持中的两个人,很难看出究竟谁占上风……
“你想我怎么做?”陆涛问。
没有温度……如果不是看着他开口,我不会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男人松了手,安抚似的整了整陆涛的衣领。只听那把粗哑的声音说:“别再玩无谓的把戏,听我的安排,我会让你比现在更红。你不是想在国艺开影展么?我给你开。你想去巴黎进修,我让你去。我还可以让你在年度评选中胜出。前提是,你要听我的。”
“……我知道了。”
“很好,下周的日程我会让Steven交给你……”
我听着这一切,身体因冒汗而冰冷,胸口隐隐作痛。
客厅里又继续了怎样的交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在墙边站了很久,力量和时间一起流失,双脚的麻木渐渐蔓延到全身。男人戴上墨镜走了,他没有看到我。但显然我藏得并不够好,因为陆涛发现了我。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沉默不语。
“……你听到多少?”
我抬头看他。“听到多少……重要吗?”
“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
我咬着嘴唇,希望减轻胸口的疼痛。
“那你告诉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告诉我你的成功不是交易,是你的真本事……现在就告诉我啊!”
他的沉默像一道咒符,封印了我的眼泪。
“还给你!”我把礼服掷向他,他没有接,任礼服掉在地上。
“你好陌生……”我的声音颤抖。“我认识的陆涛不是这样的……”
“够了!”他突然暴躁的吼叫,双手扒着头发,鼻音浓重。“你懂什么?你以为这个世界永远那么单纯?这是成人的世界!明白吗?没有人可以天真一辈子,这个世界会逼你长大!”
望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我流下泪来。
“连你也这么说?我以为你是不同的,只有你会纵容我的孩子气……现在连你也逼我……为什么非要面对那些丑陋的东西不可?为什么不能活得更真实些?我们从前不也很快乐吗?为什么不能回到过去那几年……”
“已经过去了!”他紧紧捉着我的肩膀,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为什么不看看现在的我?我现在拥有的比以前多得多。我有名气,我拍最完美的照片,我可以给你最好的……”
“你当然可以给我最好的……”我喃喃的说,肩头的疼痛仿佛无法传到心里。“可为了什么呢?我有说过什么吗?我跟你要过什么吗?你究竟为什么摄影,为了什么而努力到现在?难道,只是为了给我最好的吗?”
他没能回答我,藏在眉骨下的双眼变得茫然。
“你忘了,是不是?”我轻轻拨开他的手,不费丝毫力气。“在你想到答案之前,我不会再来了。”
“小彤……”
“不要这么叫我!”我闪过他身旁。发麻的脚迈不出稳健的步子,但我没有回头。“我会长大,用我自己的方式。就算被说天真也好,愚蠢也好,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坚持!……再见。”
走出大门的时候,我将钥匙投进信箱。金属碰撞的坠落声,像一句道别,将我推离那个鲜明却没有温度的世界。
成长究竟是个怎样的过程?
早上醒来,忍不住问自己——今天要做个大人,还是孩子?其实是没有选择的吧?成长是一个必然。命运的力量,冥冥中推动每一个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那个属于我的齿轮,也从未停止转动。不论我如何捂紧双耳,那一声声摩擦和碰撞,仍会钻入脑际,融进血液……当我学会坦然接受这一切的时候,是否意味着,我真的长大了?
任何一种成长都是有代价的。不只是我,每个人都在摸索,在抗拒中接受现实的无奈。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某些不愿舍弃的东西藏在心底,想哭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抹净灰尘,拥入怀中,然后抬起头来,对自己的人生微笑……
我拉开抽屉,将日记放在那本陪了我大半年的相册上。
从离开陆涛的那一天起,我开始写日记。我发现写日记是一个和自己对话的过程。我向自己发问,然后回答。没有对或错的答案,只有想说或不想说,勇敢或懦弱的面对自己。我渐渐开始懂了,自己怕的究竟是什么。
三个月前,我一身轻松的走出考场,为四年大学生活划下句点。衣橱里挂着学士服和方帽子,距毕业典礼还有两个小时,我该准备出门了。
明亮的晨光透过窗纱,在墙上绘出模糊的花纹。我换上衬衫和短裙,将学士服和方帽子放进专用的提袋。走到门口,我突然转身回到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一支口红塞进背包。我不能把自己化成绝世美女,但至少要光彩照人。
礼堂前人山人海,满眼的蓝袍和方帽子,到处有人拍照。
颖臻说在门口碰头,不过我好像来早了。站在太阳底下,我每隔半分钟看一次表,希望这迟到成性的女人快点儿出现。
一个男生目不斜视的从我面前经过。我微微皱眉。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四次了。当他又一次走过的时候,我重重咳了一声。
他停住脚步,左右张望了一阵,动作有些夸张。我盯着那张帽檐下的脸,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叫我吗?”虽假装若无其事,但演技拙劣。
“我是不介意你在这里晃来晃去,不过……”我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数码相机上。“你的偷拍技术实在不怎么高明。现在藏已经晚了,拿来——”
也许是我强势的态度占了上风,他乖乖将相机交给我。
我一张张倒回去。“为什么每张都没有头?”
“就因为没拍到头才走这么多趟……”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垂着头等我发落。因为这张泛红的脸,记忆中蓦地冒出一个名字。
“你是郑初阳?在绘图室弄坏六支炭笔的那个?”
“是……是我……”他的脸更红了,下意识去抓头发,却碰歪了学士帽。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见我笑,自己也笑,傻乎乎的。
“你是不是想跟我合影?”
“想——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舒彤!抱歉我来晚了……”颖臻头一次出现的这么是时候。我把数码相机塞进她手里,拉着郑初阳的袍袖后退两步。
“颖臻,帮我们拍一张……你要全身还是半身?喂?”我推了推身旁那个仍在发愣的人。
“啊……半身,半身就好。”他仿佛此刻才清醒过来,对着镜头咧开嘴。
“等等,你帽子还是歪的。”我伸手帮他把帽子扶正,才对颖臻比出“V”的手势。“可以拍了。”
“你们站的也太分开了吧……”颖臻说。
我扭头一看,郑初阳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挪开了半步。
“我有电吗?”我好笑的问他。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故意收起笑容。“那就站过来!”
“是!”他听话的横跨一步,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直直的站在我身旁。
颖臻这才按下快门。
“以后不要再偷拍了,会被抓的。”我把相机还给他的时候说。
他脸上的红潮加重,泛滥成灾。
“回见了。”我拉着颖臻走到树荫下,摘下帽子。
颖臻一声不吭的盯着我瞧。
“好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受不了她那么坦白的表情。“只是拍张合影而已。他太害羞,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却不肯开口问一声。”
“他暗恋你吧?”颖臻的沉默破功,尽显鸡婆本性。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所以说是‘暗恋’啊!”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可你不怕陆涛吃醋吗?”
“……”
没想到我仍被这个名字影响着。七个月的时间似乎没有改变什么。颖臻明白这是我的禁忌,可为什么今天……
“我看到他了。”颖臻说。
我听到胸口那一声怦然的跳动,久久回荡。
站在毕业生队列中,我静静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念出。五个男生排在我前面,我是第一个女生。台下坐着我的双亲。所谓最荣耀的时刻,是我的,也是他们的。
一步步走上台阶,时间在无休止的掌声中流过。但我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注视,并非来自台下千百双眼睛,而是另一个方向……
一抹漆黑的人影站在二楼中央通道上,踩着和我相似的节奏走下阶梯。距离很远,但我知道那是谁。走到尽头,他扶着护栏除下墨镜,盯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我,难以琢磨的目光在眼底流动。
后面的人突然推我一把。“喂,该你了……”
猛然回神,我说了句“sorry”,走向红毯另一端的校长。
“祝贺你。”校长说。
“谢谢。”我接过证书,微笑,握手。再简单不过的仪式,只要三秒钟……
“范——舒——彤——!!!”
我的名字突然在空中炸响。不只是我,校长、司仪、等待登台的学士们,还有台下几千名观礼的人,同时向二楼望去。
他疯了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看着他手里那支银闪闪的麦克风,我很想逃走,双脚却不听使唤。
“恭喜你顺利毕业!”他的声音被电波放大,夹着模糊的杂音,在突然静下来的礼堂上空飘荡。
“好久不见……也许你不觉得吧?你有你的生活,像我这种人也不值得你去想念吧?没关系,我只想临走前再见你一面……”
临走前?我只怔了半秒就冲到麦克风前,将发愣的司仪一把推开。
“你说什么呢?什么临走前?!”
“我要去旅行。”
“可你的工作……”
“我辞掉了。”他的声音继续在空中回响。“除了道别,我也要完成一份期待了很多年的工作,虽然和当初的构想有些出入。”
他把麦克风搁在一旁,从背包里取出相机,熟练的装上镜头。
“往前走几步好么?站到中间来……对,就是这样。”
没有多余的要求,他任我站在空旷的舞台上,有节奏的快门声透过麦克风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想把脸挡住,因为我是如此赤裸的暴露在他的镜头前……但我又确实渴望看到这些照片中的自己……人就是这么矛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相机。
“你问过我,我究竟为什么摄影,为了什么而努力到现在……我很抱歉,因为我不能立刻给你答案,但我会去寻找,虽然我不知道会用多少时间。”
我发不出声音,只是望着高处的他,几十公尺的距离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已经有了男朋友,记得让我知道,我会祝福你们。如果他对你不好,记得让我知道,我会帮你教训他。如果你根本已经忘了我……”他在这里停住,久久的沉默像是要将我吞噬。
“如果你忘了我……我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我想你是对的,即使没有我,你也一样会长大,以你自己的方式。”
连句“再见”都没有,他扔掉麦克风,眨眼间消失在通道尽头。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脚上的那双鞋。
我冲下台。帽子掉在地上,我顾不得捡。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我冲出大厅,冲到礼堂外明媚的阳光下,却已寻不到他的身影。
“混蛋……”我踢着树干骂道。“卑鄙!阴险!奸诈!小人!……”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用这种夸张的方式退场,我怎么可能忘掉?他明知道我忘不掉,哪怕是洗脑,我也不可能忘掉……他只是想耍酷,只是想让我哭罢了!讨厌的家伙,他明知道我会哭的……
九月的暖风中,我用一场畅快淋漓的大哭为刚刚走完的一段人生画上句点。崭新而未知的日子,又将从哪里开始呢?
第七章
“范老师,帮我把这些玩具拿去储藏室好吗?”
我答应一声,拍拍小Kevin的头,告诉他要乖乖把曲奇饼吃完。
喊我帮忙的是幼稚园同事Susanna,孩子们都叫她苏珊阿姨。
不错,我现在是一所社区幼稚园的老师,还有半个月就满一年了。
当初的决定不是没有掀起波澜。母亲当然是反对的,念了我十几天。想想也是,哪家的孩子会捧着荣誉学位的文凭去当幼稚园老师呢?如此任意妄为,被骂被嘲笑也是正常的吧?
“我只想找回一些东西。”我告诉母亲,记忆中仿佛头一次认真与她交谈。“过去失落的,现在去找还来得及。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有遗憾。”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明白我的坚持,但她终于做出让步,这就够了。
自从毕业典礼事件后,母亲唠叨依旧,但似乎默许了我一些以往没有的自由。这是种微妙的改变,是两代人之间在某一时期特殊的化学反应。好比我们哪天突然看到到父母鬓边的白发,是一个道理。
来这间幼稚园面试的时候,我很忐忑,不知道园长是否会接受一个毫无教育经验背景的大学毕业生。我甚至没有拿出我的学位证书,我担心这会让整件事更加可笑。但园长的人很好,她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喜欢小孩子吗?
我不知道如果立刻说“喜欢”会是怎样的结果,因为我没有这样回答。几乎没有思考,我已经决定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小孩,因为我完全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从小我就比同年的孩子们显得年长,大人喜欢用‘成熟’‘懂事’‘乖巧’这样的字眼形容我。我知道这些都是赞美的词汇,常因为被夸奖而沾沾自喜。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也不曾拥有多数孩子该有的生活。他们的快乐,不快乐,笑容和眼泪,都是我长久以来最好奇和渴望的东西。我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过去,但至少可以尝试生活在一群真正的孩子身边……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已经很久没遇见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园长摘下老花镜,慈祥的笑着。“欢迎你成为‘阳光幼稚园’的一份子。”
我的身份就这样改变了。由一个刚刚走出校园的毕业生变成了“范老师”,一群小孩子的大朋友。陪他们游戏,教他们剪纸、贴画、用双手折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
除了我和苏珊之外,还有另外三个老师,分别负责算数、语言、幼儿电脑等基础课程。园长自己并不教课,但她经常带着奖品和糖果出现在课堂上,是孩子们最期待的爱心大使。
我很快便知道,这里是适合我的地方。就算没有加班费,我也自愿留下照顾那些等父母来接的孩子。今天就是这样的情况。
小Kevin被他父亲接走的时候,时针刚好指在七和八中间。我已经让苏珊先走了,因为她自己也有个上小学的儿子要照顾,太迟回家不好。
锁上大门,我走进幼稚园对面的社区公园。这是我的习惯,每天如此。
新加坡是个热带岛国,但晚风总会随着落山的太阳而清凉起来,为晚归的人们舒活筋骨,吹去一身疲劳。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从背包里取出手机,等着。
这支N70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从荷兰寄来的包裹。虽然没有寄件人姓名,但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这是谁的杰作。果不其然,手机在午夜十二点响起来,不是电话,是彩信。我收到一张照片,二十二支蜡烛仿佛在画面中跳动。
那则彩信我一直留着,舍不得删掉。
果然是奸诈的家伙啊……害我大哭一场,却又用这种方式留在我身旁。我哪里还有机会忘掉他?他根本就不许我忘记……
八点整,手机响了。我笑得有些无奈。从来都不是电话,只有照片,偶尔会附一条乱码似的文字,我也无从查起。
不让我见他,不让我听他的声音,却要我透过他的眼睛看世界……
这次寄来的又是什么呢?
打开图片,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一只眼睛。漂亮而忧郁的眼睛,不属于人类,也不像猫狗……什么动物会有这么长而浓密的睫毛?仿佛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伸伸胳膊,肩关节处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按理说,整天和孩子们玩在一起,不该缺乏运动的。莫非是坐得太久,骨头硬了?干脆走回家吧,反正搭巴士只要二十分钟,吹吹风也好。
拎着背包走出公园,没几步就出了社区,也一眼看到麦当劳醒目的招牌,一时饥肠辘辘。从中午到现在只和小Kevin一起吃了几片曲奇,会饿也是正常的。买了份套餐端到窗边,我几口将汉堡啃掉,然后吸着可乐,没什么焦距的望着窗外,分不清自己是在看街上的人,还是玻璃上的倒影。
旁边突然响起快乐无比的笑声,占据了我的听觉。
“我们真的要去埃及吗?没骗我吧?”
“当然是真的,旅行路线我都计划好了。这本杂志介绍得很清楚。”
“给我看看……照片照得好清楚啊!哈,这骆驼的表情好可爱……”
我不禁望向那对热烈讨论中的男女。杂志摊开在桌上,一张骆驼的面部特写夹在几张沙漠风情的图片当中。心里蓦地一动,我突然起身,一步跨到临桌旁。
“借看一下。”不等他们回答,我抓起杂志盯着那张骆驼的特写仔细端详……没错,是这只眼睛。原来是骆驼……
不经意瞥到右下角的署名。是个缩写——L.T.……L.T.?当然,L.T.有数不清的拼法,我此刻想到的只是其中之一。
道谢后,我回到窗边,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刚才收到的彩信。
骆驼的眼睛……是巧合吗?虽说骆驼长得都差不多,在我们人类的眼中……可怎么看都觉得很像啊!
蓦地放下可乐杯,我拎起背包冲出店外,一路跑到车站旁的报刊亭。我喘着气对卖报大叔说出那本杂志的名字,大叔指了指看板上的通知,告诉我这个月的已经售空。我用力摇了下头。
“我想找旧的,随便几月号都可以。拜托了!”
尽管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大叔还是弯下腰去,从摊位下拖出一个纸箱。
“旧杂志都在这儿,你自己找吧。”
借着不算明亮的路灯,我在纸箱里一本一本的翻。只找到三本,七月号、五月号和二月号。付了钱,我抱着它们搭上回家的巴士,一路都能听到自己不规则的心跳。
回到家,我立刻打开电脑,将图库调出。这个文件夹从我生日那天起,以每天一张的速度增长,时至今日已存了两百多张。他寄来的照片,我全用日期编号存档,一张也舍不得丢。
翻开二月号杂志,我很快找到署名L.T.的摄影作品,那是一组荷兰的民俗风情照——风车,木屐,狂欢的人群,栽满郁金香的花圃……
我在图库中搜索,为散落一地的拼图寻找归宿。很久很久,我丢开杂志倒在床上。不用再找了,我已经可以确定,是他。
眼睛酸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是轻轻一眨,就顺着眼角滑落,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一直都知道他在很远的地方,可距离是模糊的。他仿佛随时会出现,微笑着对我说——嗨,我回来了。可我现在知道了,他在荷兰,在埃及,在上万公里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和距离同时降落在心底的……是孤单。
突然好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一个人旅行,他住哪里?靠什么生活?漫长的旅程中,他遇过哪些人?经历过什么事?他……找到答案了吗?
加班的日子,外面下着雨,教室里又只剩小Kevin一个。每次都是Kevin的父亲来接他,一个斯文有礼的男人,典型的上班族。大约五点我接到他的电话,略带歉意的声音拜托我照顾Kevin,他会尽量在八点前赶来。
严格来说,我与Kevin父亲之间似乎比老师和家长的关系多了点儿什么。我偶尔会透过小Kevin看到过去的自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Kevin是个乖巧的孩子,人多的时候不爱说话。但他并非孤僻,集体游戏也能和大家玩得很好,只是比别的孩子少了那么一点……稚气。像极了儿时的我……
“哔——”的一声,电水壶唤回了我的失神。泡好营养麦片,我端着Kevin的专用碗回到游乐室。Kevin正趴在小矮桌前翻看……啊,我的杂志?是那本五月号,我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下午空闲时曾拿出来看了会儿,没想到落在游乐室了。
“Kevin,来吃麦片。”我想把杂志从他手边拿开,不料他却用小手紧紧压住,目不转睛的盯着彩页。这篇《西班牙风情之旅》已经快被我翻烂了,就因为有一组署名L.T.的照片。
我忍不住问这个似乎很懂得审美的孩子:“Kevin,看什么呢?”
“看美女。”他头也不抬的说。
“是哦……那个跳西班牙舞的?”顾及他的自尊,我强忍着没笑出来。
Kevin抬头看看我,再看看照片,再看看我……突然一脸认真的开口:
“她胸部太大了,还是老师好看。”
我险些跌倒。
“Kevin……你从哪儿学来这些的?”
“在家啊。”
“你爸爸教你的?”我不禁皱眉。看来我得和Kevin父亲谈谈,怎么可以向五岁的孩子灌输这些……
“是电视,爸爸没时间管我的。”Kevin冲我咧开嘴,这孩子笑起来很漂亮。“好香啊!我可以开动吗?范老师?”
“哦,当然,趁热吃……”我把碗推过去,有些失神的看着他津津有味的吃相。真是个容易知足的孩子,一碗好吃的也可以让他如此快乐……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孩子的一切。
“Kevin……你妈妈呢?”我问得小心翼翼。
“妈妈在照片里,照片被爸爸藏起来了。不过我和妈妈长得很像。”
“你爸爸说的?”
“爸爸喝醉以后说的。我记忆力很好,所以听一次就记住了。”Kevin说一句吃一口麦片,仿佛并不懂得自己所讲的是一种生离死别的痛苦。
见他脸上沾了麦片,我掏出纸巾帮他擦干净。做老师这么久,我头一次有如此心疼的感觉。和Kevin比起来,我还有什么理由抱怨自己的童年?我根本幸福太多了。那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落,又算得了什么?
“爸爸喝醉的样子很丑。”Kevin继续说着。“脸红得像番茄一样,所以我每次吃番茄的时候都闭着眼睛,不去想爸爸的脸。”
我微微笑了。
“范老师,你笑的样子真好看。”Kevin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我好~~~喜欢范老师!”
“老师也喜欢Kevin啊!”我开心得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亲完才发现这孩子的脸红红的。
“要是范老师能住到我家来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被送到邻居家……”
我听了一愣。“送到邻居家?为什么?”
“爸爸要出差,这个周末不在家。”那张小脸微微皱着,极不甘愿的样子。“每次爸爸出差都送我去隔壁,可我不喜欢那个阿姨。她只知道用玩具哄我,而且她的笑声很恐怖,每次都有白粉从脸上掉下来……”
“Kevin来老师家好不好?”
也许有些冲动,可一看到那张瞬间灿烂起来的笑脸,我决定暂时忘掉母亲的唠叨。
“如果Kevin愿意的话,待会儿老师可以和Kevin爸爸商量。”
“真的吗?”Kevin眨眨眼。
“当然是真的!”我豪迈的保证。“这个周末来老师家住,Kevin想去哪里玩?老师带你去!”
“我要去动物园!”
“好,我们就去动物园!”
“范老师,我可以亲你吗?”
“当然可以……啊!不是现在!噢……”躲闪不及,脸上留下一口黏呼呼的吻痕。始作俑者坐在我腿上,笑得天真无邪。
可气又可爱啊……这就是孩子。
周先生,也就是Kevin的父亲,来接儿子的时候我正和Kevin一起玩拼图。我听到身后有声音,一回头就看到站在游乐室门口的男人。他提着公事包和雨伞,不只裤腿湿了,眼镜上也沾着雨水。
“周先生。”我迎到门外,走近才发现他比我想象中湿得厉害。“我给您拿条毛巾吧?”
“不用了,我这就接Kevin回家。”他客气的说,视线落在儿子身上。
“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关于Kevin的。”感觉到他突然的警觉和紧张,我补充道:“放心,Kevin很乖,他没闯祸。借一步说话好吗?”
他沉默着和我来到走廊。窗外,天地一片漆黑,隐约听到风雨的呼声,玻璃上的水雾将世界隔为鲜明的内与外,明与暗。我递给他一条毛巾。
“先擦擦吧,着凉就不好了。”
“真不好意思……”他任我将雨伞和公事包接过去,擦了把脸。
“周先生,您好像常常加班?”
“是,工作性质的关系。”
“请原谅我的唐突,您是做哪一行的?”
“……进出口贸易。”
“忙到连陪孩子的时间也没有么?”看着他的沉默,我轻轻摇头。“周先生,小孩子的心理是很微妙的。我知道您不容易,但Kevin是个敏感的孩子,他比你想象中需要更多关爱。”
他仍不开口,一遍又一遍的擦着脸和头发。我决定暂时放弃,毕竟还有更要紧的事。“我听Kevin说,您这个周末要出差?”
他微微一愣。“是的……去槟城。”
“您不在的时候都把Kevin寄放在邻居家么?”
“哦,是的。”
“即使Kevin并不喜欢这种安排?”
“我以为……”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仿佛突然被鱼骨卡住。
“如果您信得过我,这个周末让Kevin来我家吧?”
“这……”
“只是一个周末,您不放心可以给Kevin打电话。”
“我不是不放心,只是……会不会太麻烦……”
“如果我说不麻烦,您就算答应了?”
他倒没怎么坚持,考虑片刻后微微点头。“Kevin就拜托了。”
回到游乐室,桌上的拼图还差几块就完整了。我走过去,拍了拍专心拼图的男孩。“Kevin,你爸爸来接你了。”
Kevin抬头看看我,又看看他老爸,凑到我耳边悄悄的问:“范老师,你问过我爸爸了吗?”
我也学他的样子凑到他耳边:“你爸爸答应了,你周末可以来老师家住。”
Kevin“咯咯”的笑,当着他老爸的面给了我今天第二个纯纯的吻。这次倒是没有麦片,却成功在我脸上留下一抹口水。我拿他没辙,也气不起来,只有轻轻捏一下他胖乎乎的小脸。
我知道这一切都看在Kevin父亲眼里。至于这个擅长沉默的男人心里做何感想,我就不知道了。
礼拜六下午,我领着小Kevin回家,顺路买了不少菜。虽然我不擅长下厨,但也没差到把厨房烧了的地步,一些家常小菜还是会弄的。
我告诉小Kevin这些菜是我们明天的便当,他兴奋得在我身边跳来跳去,引来不少路人侧目。我左手拎着超市的塑料袋,右手牵着Kevin,看在旁人眼里,会不会把我们当作一对母子呢?
推开家门,母亲正坐在客厅,茶几上摆着几盘点心,俨然在等我们回来。记得两天前向母亲报备时,她一反常态的没有唠叨,害我心里惴惴的。不过现在我大约了解了母亲的心态,由她对小Kevin的亲热态度可见一般。
更年期,想抱孙子了。想到这个我就有逃跑的冲动。
小Kevin乖巧的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声“Auntie”(注:Auntie的意思与阿姨接近,泛指中老年女性),叫得母亲心花怒放,糖果点心一个劲儿的往Kevin手里塞,恨不得把这孩子疼到心里去。我实在看不过去,皱着眉把那堆小山似的零食拿开。
“妈,你想让Kevin待会儿吃不下饭吗?”
母亲完全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变本加厉的将Kevin搂进怀里。“这有什么?小孩子长身体嘛。你小时候不也老在饭前吃零食?照样被我养得好好的。”
“我哪有?”
“有照片,你别想赖!Kevin啊,Auntie给你看照片好不好?”
“好!”
二比一,没我反对的余地。
相册很快被拿来。对这本相册,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因为是母亲一直收着。封皮有些旧了,但很干净。母亲和Kevin凑在相册前,我倒成了局外人。
记忆在此刻倒流,竟不再如我以为的那般苍白。
“Kevin看哦,这就是你范老师小时候。”母亲指着一张照片说。“瞧瞧,多贪吃!胖得像小猪。”
“咯咯咯……”Kevin笑个不停。似乎所有的孩子笑起来都像小母鸡一样。
我很不爽。谁小时候没有点儿婴儿肥的?瘦巴巴的又好看到哪里去了?何况我一上小学就瘦下去一圈,不仅婴儿肥没了,个头也拔得飞快。现在想想,我“早熟”的人生便是从那时开始……
“范老师在吃什么?”Kevin突然抬头,不是问母亲,而是问我。
看着照片,我一时答不上来。“那可能是……”
“凤梨酥。”母亲插嘴。“你忘了你小时候整天吵着闹着就为吃一口凤梨酥?还偏爱你大伯从台湾带回来的那种?”
我不禁愣住。我小时候是那样的么?我也曾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为了一口点心哭闹?我忘了,但母亲记得。我以为……
脑海中的声音在一瞬间停顿,卡住了。
“以为”是让人迷惑的两个字。
我们以为今天不会下雨,以为晚一点儿起床不会迟到,以为少穿件外套不会着凉,以为横穿马路的时候不会有车突然从拐角冲出来……我们以为自己很重要;以为对方会了解我们没有说出口的想法;以为自己不该对某些事负责因为错的是别人……
一叶障目。并非所有的“以为”都判断错误,毕竟我们也有好运的时候。错的,是“以为”本身……
“范老师,你在想什么?”小Kevin拉拉我的手。
“没什么……”
“老师你不开心吗?”
我摸着他的头,露出淡淡的笑。孩子的心思果然是透明的,像水晶一样映出你每一分最细微的感受。
“不,老师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在太短的瞬间想到了太多的事,我需要时间理清这一切。
打起精神,我捏捏Kevin的脸。“要不要和老师一起做便当?”
“好!”Kevin又一次响亮的回答。“老师会教我用香肠做章鱼吗?”
“会的。”我笑着说。
星期天的天气不错,是个郊游的好日子。若不是母亲临时被社区的人叫去开会,今天的动物园之游可能会变成三代同行。
因为要玩一天,我找出最舒服的T恤和七分裤穿上,也帮Kevin换了身可爱的水兵服。
坐在巴士上,Kevin突然问我:“范老师……今天能不能不叫你老师?”
“那你想叫老师什么?姐姐吗?”我笑着反问。
“唔……我不知道老师叫什么……”
“Kevin想知道吗?老师可以告诉你。”我从背包里掏出备忘录,翻开空白页写下“范舒彤”三个字。“这就是老师的名字。跟老师一起念,范——舒——彤——”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Kevin指着“舒”和“彤”问。
“‘舒’是舒服的‘舒’,‘彤’嘛……”我想了想。“‘彤’就是红色,很明亮很温暖的红色。”
“嗯,Kevin记住了。”
小孩子一旦认真起来是很可爱的。我才想笑就听Kevin接着说:“我好开心第一次约会是和舒彤一起。”
虽不是头一次从这孩子口中听到惊人之语,我还是差点儿从座位上滑下去。
“呃……Kevin,你不能这么叫老师的。”
“为什么?”Kevin仰着头,一脸认真。
“因为……”我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为老师比你大很多,算是你的长辈。对长辈直呼姓名是不礼貌的。”
“老师觉得Kevin不礼貌吗?”
“呃……也不完全是……”我的舌头又开始打结。
“那我要叫你姐姐吗?”
“没错……”
“好吧,舒彤姐姐。”
才松了口气,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呃……Kevin怎么会认为和老师去动物园是……约会?”
“电视上演的。”Kevin理所当然的点着头。“男生和喜欢的女生一起出去玩就叫约会。”
电视果然是害人的东西……我头痛的揉着太阳穴,已无力再纠正什么了。
“舒彤姐姐,我们是不是到了?”Kevin扯扯我的T恤袖子。
我蓦地回神,动物园的标志牌正好从窗口掠过。我拉着Kevin的手起身,隔壁的一对老夫老妻也在此时离开座位。下车后,那个胖胖的Auntie笑着问我是不是带儿子来玩,小孩今年几岁……
“才不是!”Kevin突然挥着小拳头挡在我前面。“我和舒彤姐姐是来约会的!不要妨碍我们!”
我立刻拉着Kevin从现场逃遁。
值得庆幸的是,当我们进了动物园后,Kevin变得比较正常了。所谓正常,就是用孩子特有的精力到处窜,看到什么都兴奋得呱呱叫,拉着我问东问西。
“舒彤姐姐,这是什么?”
“是火烈鸟。”
“舒彤姐姐,那是什么?”
“是长臂猿。”
“舒彤姐姐,为什么这个狮子和画册里的不一样?狮子不是有很多毛的吗?”
“Kevin说的是公狮,这一头是母狮。”
“舒彤姐姐,那个人好奇怪,他举着奇怪的东西在水池边站很久了,动都不动一下。”
“那是……”
我想告诉Kevin水池里的是河马,却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站在水池边的人……Kevin口中奇怪的人……手持相机一动不动的人……那束扎在颈后好像兔子尾巴的黑发,还有那双鞋……不会的,怎么可能?他应该在埃及的某个金字塔里,而不是站在新加坡的动物园里拍河马!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Kevin的叫声惊动了他。他转过身,就这么对上我的视线。一抹像惊讶又像喜悦的光亮在黑眸中闪过。只是那么一瞬,薄薄的唇勾起弧度。
“嗨,我回来了。”
第八章
正午的阳光下,久别重逢的两个人站在水池边,谁也不想拉近那不足两米的距离,仿佛一个最微小的动作也会坏了这份惊喜后的宁静。河马从水中冒出头来,那句曾经出现在梦中的对白伴着河马的呵欠飘过耳际……
“嗨,我回来了。”
陆涛……他晒黑了,头发也长了,只用橡皮筋在脑后胡乱绑成一束,像是一整年都不曾修剪过。相机还是从前那个,机身已经磨损了很多地方,但镜头是新的。还有半旧的牛仔裤和黑T恤,最外面套了件灰坎肩,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我忍不住去猜哪个口袋里是胶卷,哪个又放着滤光片……
很想给自己一拳,如果一拳就能让我清醒的话。明明有很多话要问,也常在梦中描绘重逢的一幕,可当他真的出现在眼前……除了以微笑回应他的微笑,我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Kevin突然扯着我的裤腿喊:“舒彤姐姐,河马又在打呵欠了!”
“啊……是么?”我望过去。
而陆涛用比我更快的动作按下快门。放下相机后他露出轻松的笑。
“你……为这个镜头等多久了?”其实我想问“你几时回来的”、“为什么不和我联络”……可溜出口的却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还好,不到半小时。”他盖上镜头盖,用手臂抹了下满头的汗。
我递过去一包纸巾。“擦擦吧,在太阳底下站半小时也不是好玩的。”
“舒彤姐姐,我饿了!”小Kevin突然钻进我们中间,抱着我的腿摇晃。“我们去吃便当好不好?”
“好,我们去凉亭里吃……呃,你要不要一起来?”我问陆涛。
“如果这位小帅哥欢迎我的话。”他弯下腰,让Kevin可以平视他的脸。“嗨,我叫陆涛。你叫什么?”
Kevin把头一扭,缩进我怀里一声不吭。
“Kevin?”我知道这孩子又闹别扭了,于是在他头顶轻拍一下。“Kevin听话,见着长辈应该怎么叫?”
Kevin抬头看看我,又看看陆涛,不情不愿的憋出一句——
“Uncle……”(注:Uncle的意思与叔叔接近,泛指中老年男性)
“我没那么老吧?”陆涛笑着伸出手。“叫哥哥就成了。”
Kevin对那只示好的手视而不见,理直气壮的问:“明明是Uncle,为什么要叫哥哥?”
我“噗——”的笑出来,有点儿幸灾乐祸。
“这位Uncle……”我轻推陆涛一下。“如不嫌弃,就一起来吧,但不保证合你胃口,因为都是Kevin喜欢的菜。”
Kevin拉着我的手点头附和:“没错,都是‘我’喜欢的。”而那双瞪圆的眼睛却传达了这样的讯息——你不来最好,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陆涛仍微笑着,但我捕捉到一个挑眉,很轻微的一下。
凉亭里已有一些正在用餐的人,有老有少,很像是几代同堂的一家子。我们三个来到角落,Kevin执意要坐中间。
我从背包里取出大中小三个饭盒。小饭盒当然是Kevin的,中号饭盒里是多备下的炒饭。我暗自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把大饭盒和方便筷子递给那个多出来的人。
“将就一下吧,也没什么好东西。”
陆涛打开饭盒就笑了。“我从不知道你会做这些……蛮可爱的嘛!”他夹起一段切作章鱼形状的香肠,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不许吃!”Kevin突然大叫。“那是我做给舒彤姐姐的!”
“Kevin!”
“可那是我……”Kevin委屈的垂下头。
我正想说些什么,搁在膝上的炒饭突然被夺走,取而代之的是那只大而丰盛的便当盒。
“你……”
“Kevin做给你的,我不能抢。”他冲我笑笑,将一勺炒饭送进嘴里。“不错嘛,也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以前没这个福气?”
我答不上来。
“算了,我不逼你。”
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仿佛听到一声来自回忆的叹息。
眼看他的饭盒见底,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汉堡都可以连吃五个的人,这点炒饭哪里会饱?我看看Kevin,犹豫着该如何把菜偷渡给他又不让小鬼发现。
他突然伸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这个多年前的动作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呆呆的瞧着他放下饭盒,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壶水。
“你就这么解决正餐?经常这样吗?”我忍不住问。记忆中的他并不爱吃零食,而如今太过自然的动作让我有理由质疑他的饮食习惯。
“偶尔。”他笑着回答,想用轻松的口气蒙混过关。
“慢着!”我一把压住他拧瓶盖的手。“怎么可以刚吃完饭就灌凉水?三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Kevin抬头瞄一眼又把头低下,嘴里嘀咕:“都三十岁了还不承认自己是Uncle……”
“饭盒拿来!”我命令道,硬是将自己那份蛋饼、火腿、炸虾、鱼丸和生菜沙拉……每样拨给他一半,最后把保温壶递过去。“咖啡,自己倒。”
“舒彤姐姐……”Kevin小小声的叫我。
“Kevin也要吗?”
“舒彤姐姐不要生气好不好?”
“生气?没有啦,老师哪儿有生气?”我揉揉Kevin的头发,有点儿后悔自己的浮躁。
“我喂姐姐吃香肠!”Kevin用叉子把“章鱼”送到我嘴边。
同时伸过来的还有一双筷子,筷头上夹着一片火腿。
这是什么状况啊?我好气又好笑的瞧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可以这么说吗?
想了想,我左手握住筷子,右手抓住叉子,硬是将香肠火腿一起塞进嘴里。
满意了吗?我用眼神问他。回答我的是一串肆无忌惮的大笑。
“喂!”我用力推他一把。“别笑了好不好?”
“好,我不笑了,我吃。”他端起饭盒,用手肘顶了顶Kevin。“小帅哥,我要吃了。”
Kevin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难得片刻的安静,我长长吁了口气。
用餐时间过了,游客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从凉亭外经过。有大人,有小孩,有老夫老妻,也有十几岁的小情人。每个人脸上都漾着同一种笑容——是快乐,也是幸福。
我呢?在旁人眼中,我是否也在用心享受这快乐幸福的一刻?看着身旁埋头苦吃的大小帅哥,我微微笑了。要不是那股暗藏的硝烟味,这将是多么温馨的画面……
“我吃饱了!”小帅哥突然举起空空的饭盒,将一个颇为“不屑”的眼神甩向大帅哥,八成又是从电视里学来的。
“我先吃完,姐姐怎么奖励我?”
“Kevin想要什么奖励?”我一边问一边用纸巾擦掉他嘴角的饭粒。
“我要亲亲!”
大帅哥发出类似喷饭的声音。我有些坏心的看他一眼,低头在Kevin脸上亲了亲。蜻蜓点水的一下成了火山爆发的引线。
“你居然真的亲这小子!?”
“小帅哥”变成了“这小子”……
Kevin“咯咯”的笑,像个胜利者似的抬高下巴。“你认输吧,舒彤姐姐经常这样亲我的!”
“你这小鬼……”陆涛一把拎起Kevin的水兵服后领。
我吓一跳,慌忙扑上去抢救,却被他轻松挡住。
“你做什么?Kevin只是个孩子!”
“我想和这家伙独处一会儿。”他将Kevin拎高,鼻尖对鼻尖,藏在眉骨下的黑眸微微眯着。“小鬼,想不想去厕所?”
“去就去!”Kevin涨红了脸,不肯示弱。
“有骨气,就是欠教训。”
陆涛拎着Kevin走出凉亭,我慌忙收拾好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在后面追。一路追到男厕所外面……他们进去了,我只有提心吊胆的在外面候着。
等啊等……有个男人从厕所里出来,用奇怪的目光瞄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又过了十分钟,陆涛和Kevin终于一起出现在厕所门口,手牵着手……手牵着手!?我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两人来到我面前,陆涛把Kevin塞回我手里,郑重得有些诡异。
我瞧瞧大的,又看看小的。“谁能告诉我厕所里发生了什么?”
“秘密。”陆涛说,低头看了Kevin一眼。
Kevin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处,迸射着我不理解的火花。这种感觉……唔,不怎么好。
“我还有其它工作。”陆涛拍拍肩上的包。“不能继续陪你们了。”
什么意思?他要走了吗?我痛恨自己那一刻的迟钝。
有些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在人群里消失不见。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最重要的问题我竟然忘了问——他重回这片土地,是不是意味着……找到答案了?
我拿着巧克力在Kevin面前晃。
“Kevin乖,告诉老师你们在厕所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能说。”Kevin抿着嘴,一脸严肃。“那是男人的约定。”
我几乎趴到矮桌上。已经第二十次了,仍以失败告终。没想到这小鬼倔起来像头牛,软硬不吃,长大了八成是第二个陆涛……
想到这个名字我就来气,浑然不觉手里的巧克力已经断成两截。什么意思嘛?这家伙……
自从那天碰面后,原本一天一张的照片也没有了。手机安安静静的躺在背包里,已经好几天不曾响过。Kevin倒还正常,除了时不时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些惊人之语也没有更古怪的动作。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苏珊。她示意我不要出声,神神秘秘的看了正在搭积木的Kevin一眼,拉着我悄悄离开游乐室。
“有事吗?”
苏珊将游乐室的门关上才回答我:“有人找你,在会客室。”
是陆涛吗?尚未完整的猜测被苏珊接下来的话打断。
“是Kevin的父亲。”她探究的看我一眼。“范老师,你好像很失望?”
“啊?没有。怎么会呢?”我笑着摇摇手。“我立刻带Kevin过去……”
“不用。”苏珊拦着我。“他要见的是你。”
“我?”
“没错,他说不必让Kevin知道。”
向苏珊道谢后,我来到会客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把门推开。周先生坐在沙发上,见到我时微微欠身,礼貌的笑了笑。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周先生,您找我有事?”
“是这样的,Kevin这些日子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这孩子以前不爱说话,因为你的照顾才变开朗许多……”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太习惯被如此感谢,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这很唐突,也很失礼……”周先生突然正襟危坐,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但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交往的可能。”
我想我一定是老了,所以才会有这种幻听。
“周先生……”我笑得十分尴尬。“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交往的可能。”他一字不差的重复。“我的意思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我想告诉他“这玩笑开大了”。
“希望你考虑。”他又一次抢在我之前开口,那种认真让我有些慌。
“周先生……我不明白……你根本不了解我的为人……”
“你是个富有爱心的人,细心体贴,乐于助人……”他像念报告一样数着我的优点,刻板而滑稽。“……更重要的是,Kevin喜欢你。”
听过他这番话,我反而一瞬间冷静下来。
“周先生,你真的想结婚吗?还只是给Kevin找个母亲?”
“范老师你误会了。”他十指交握在一起。我知道有些人紧张时会有这样的动作,不知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
“也许我的请求太直接,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他缓慢的说。“我承认Kevin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并非唯一的因素。我已经独身多年,若不是真的有了冲动,也不会做再婚的打算。Kevin需要你,我也是。”
“如果只是冲动和需要……很抱歉。”
“并不是马上结婚,我们可以从交往开始。只要相处一段时间……”
“周先生。”我打断他,问了一个问题。“您觉得我今年几岁?”
他微微愣住。“这,猜测女士的年龄是不礼貌的……”
“没关系,您尽管猜。”
“……二十六吗?”
“周先生,我还不到二十三岁。哦不,您不用道歉。”我努力让自己笑得平淡又不失礼。“很多人都对我的年龄有所误会,您不是第一个。虽然年龄并不能说明一切,但我的确不是您理想中的成熟女性。至少,我还没有足够的自信扮演一个好妻子和好妈妈。”
“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么?”
“很抱歉……”
“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周先生说。“我愿意给你时间。”
我想,这个男人在某方面和我是有些像的。虽不善言辞,个性中却有一种温暾的固执。
送走周先生后,我打了个电话给罗杰。相识这些年,除了当初打工的那几日,我们几乎没见过面,也不常通电话。离开陆涛时,我打过电话给他。毕业典礼后,我又打给他。我需要一个听我倾诉的人,颖臻太过接近我的生活,而他不是。作为听众,他是个比颖臻更好的选择。他总是安静的听我述说,然后问我——舒彤,你ok吗?
这一次,我告诉他——那个曾经与我最亲近的人回来了。
“你们见面了?”
“是的,很偶然的机会。”
“那,然后呢?”
“……今天,有人向我求婚。”
“他特地回来向你求婚?”
“不是他,是幼稚园孩子的父亲。”
我仿佛听到电话那头喷饭的声音。
“他是个丧偶的男人,儒雅斯文,工作忙碌,有房有车,孩子今年五岁。我让他猜我的年龄,结果他猜我二十六。”
“那可不是他的错。”
明知他看不到,我还是瞪了手机一眼。
“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当他问我愿不愿意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拒绝了。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警告我——你不能嫁给他,绝对不能嫁给他……是不是很奇怪?”
“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那是你心里的声音。”
“什么?”
“因为你牵挂着别人。”
“牵挂么……我想是的。”
“舒彤,你ok吗?”
“是的,我ok。”
回到办公室,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望着杯口的热气,我突然有了某种了悟。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周先生。因为我的心有了缺口,因为我所有的情感早从这个缺口奔涌而出,难以逆流。
有这么一个人,他早早走入我的生命,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有这么一个人,他总是牵动我的喜怒哀乐,充斥着我的白天和黑夜;有这么一个人,他擅自离开我所在的土地,走过千山万水,却任性的霸占了我的思念;有这么一个人,在三百六十五天的等待后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为他一如往昔的神采动容,让我意识到……他其实从未离开过我的心。
我想他,牵挂他,除了那种比喜欢更为深刻的感情,我已找不到别的解释。
我爱他,那个叫陆涛的家伙,那个见鬼的竟敢给我玩失踪的臭男人!
也许上帝听到了我的声音,背包里传来“哔——”的一声。沉默了三天,这支手机响得真是时候。
打开彩信,我看到弯曲的石子路,一条长椅,几丛矮树……这不是幼稚园对面的社区公园么?顾不得脱掉围裙,我一口气冲出幼稚园,跑到公园门口才稍微放缓脚步。我不愿让他取笑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
远远的,我看到了他。黑T恤,灰坎肩,洗白的牛仔裤,随意绑起的马尾和捧着相机的手……只是三天不见,重逢的感觉依然那么鲜明。是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重逢。
深吸一口气,我活动一下脚腕。预备……助跑……冲——
“哪里逃!?”我整个人扑到他背上,用力勒住他脖子。“看你这次能跑哪儿去!再玩失踪别怪我不客气……”
被攻击的人发出一连串干咳,好像很痛苦。我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老实交代,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回来多久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和Kevin做了什么交易?什么叫‘男人的约定’?你一件件都给我解释清楚!”
他扳开我的胳膊转身,我终于又看到了他的脸,还有那双漆黑的眸子。揪着他的衣服不松手,能够这么近,这么真实的接触到他……有种幸福的感觉呢。
看着我,他轻轻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你翘班吧,我们去吃饭。”
“才几点啊就去吃饭?”
“你不想听我讲故事么?”
“附近有家不错的泰式餐馆。”我当即改口,笑眯眯的。
“带路。”他揽着我的肩走出树荫。
阳光洒落在眼皮上,我突然觉得眼角有些湿。
这不是做梦,他真的回来了……
“我在印度停留了一段日子,大部分时间住在孟买。之后飞往土耳其,到过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还有一些不出名的小城市。后来经过希腊、意大利、德国……二月初到了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荷兰的交通很便利,很多人骑脚踏车,我也买了辆二手的,后来以原价转卖了出去。在欧洲转过一圈后我又回到希腊,坐船到克里特岛,然后南下埃及。那段海上的生活很有意思……”
听着一个个地名,我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天方夜谭。
“记不记得我给你发过一张海豚的照片?就是那时拍的。”
我点点头。那些照片是这一年来我们唯一的联系,我怎么可能忘记?
“对了,那些乱码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到。
“乱码?”
“就是附在图片后的字符串啊,一些乱七八糟的字母,但不是每次都有,一共十来条吧。”
一阵沉默。他仿佛陷入某种遥远的思绪。
“怎么了?该不会你自己也不记得发过些什么吧?”
嘴角微微一抽,他摇头说:“的确记不得了,我想应该没什么重要的。”
“真的吗?”我皱眉。直觉告诉我,他必定隐瞒了什么。
“呵,骗你有钱拿么?”
“那你实话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不是揣着几千块存款就可以在亚非欧三大洲旅行一年的。他走了这么多地方,靠什么生活?
陆涛笑了,笑我问了个傻问题。
“即使不偷不抢,活下来的方法也有很多。”
“比如?”
“比如我从前在夜店兼职的时候学过调酒。”
“又不是走到哪儿都有酒吧让你打工!”
“所以我会在有打工机会的地方多住几天,赚够旅费再走。”
听上去毫无破绽,可我忘不了他用巧克力解决午餐的一幕。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怪不舒服的。这种感觉,是不是叫做心疼?
他突然捏住我的脸,但没捏痛我。
“别问了,快吃吧!”他将一只蟹腿夹进我盘里,自己也夹过去一只。“餐馆是你介绍的,招牌菜也是你点的,这个泰式拼盘是不是要先淋酱汁……哎,你怎么哭了?”
哭?我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是……热气熏的。”我吸吸鼻子,把责任推给那碗泰式酸辣汤。
“快擦擦,我可不想让人以为我欺负你。”他用纸巾抹掉我脸上的潮湿,微微摇头。“一点儿没变,还跟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哭。”
长久以来,他都是唯一一个叫我孩子的人。我曾为他的一句“孩子”欣喜莫名,仿佛那是全宇宙最棒的赞美。而此刻听来,为什么有种悲伤的味道?成长真的如此困难?还是我对自己期望太高?这样的重逢……似乎和我期待的不同。扪心自问,我又渴望从他那儿听到什么呢?
蓦地抬头。“你不会再走了吧?”
他看着我,一阵沉默。我忘了呼吸,心脏因他的沉默而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胸口一般。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不是吗?”
“是的,找到了。”
“可你却不肯告诉我!”我因害怕而拔高了声音。“你当初不和我商量,自以为走得多潇洒!现在你回来了,还是什么都不跟我说吗?”
“我以为……”
“没什么好‘以为’的!”我知道自己眼睛又红了。
逃不过啊,只有他每次都会害我哭。
“我也曾不只一次的‘以为’过,可我发现自己错了。‘以为’是最可怕的两个字,害自己也害别人……有什么话不能坦白说出来,偏要去‘以为’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突然觉得狼狈不堪。不知他在顾忌着什么,不想也不敢去猜。我只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懦弱的,懦弱得连可以赌上的勇气都没有……
或许,有太多奢望和留恋的其实是我?
第九章
我是吃完那顿泰国餐才返回幼稚园的。
我不是善于无理取闹的人,言语上的发泄也只是一时。默默的剥着蟹壳,我想起一些零散的过往。
的确是不一样了。过去,我只会任性的黏在他身旁,依赖着他对我的好,却从未想过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现在,当我确定自己爱他后,却发觉对面的男人已经走得太远……
记得自己曾说——“没有你我一样会长大”——真是一句妄言。
他见过我没见过的世界,走过我没走过的路。真正独自生活下来的,是他,不是我。我长大了么?有资格留在他身旁么?现在的我,能否跟上他的脚步?会不会成为他的累赘?他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一顿饭,就在我反反复复的自问与自嘲中吃完了。
他陪我走回幼稚园,却没有牵我的手。一路上又说了些旅途中发生的趣事和糗事。比如在荷兰骑脚踏车撞翻了邻居的花盆,在船上做杂工因为语言不通和船客鸡同鸭讲,攀上船舷拍照却险些掉进海里……临别时,他吻了我的脸颊(是欧洲人的礼节吗?),答应我会再联络,最后给了我一张名片。
呵,名片……曾几何时我也需要他的名片了?名片背面那串手写的地址和数字倒让我稍稍觉得安慰。毕竟我还得到这么点儿特别待遇……
走进庭院,很不幸的和正在拨弄花草的园长撞个正着。
“范老师,你的围裙怎么了?”园长扶着老花镜,视线落在我身上某一处。
我低头一看,发现白围裙上沾了几滴红红的酱汁,非常刺眼。一定是吃得太不专心才会这样……生平第一次翘班的证据。
“我立刻去洗干净……”
“范老师——”园长突然叫住我。“出去见朋友了?”
“……是的。”
“私事?”
“很抱歉,下次不会了。”
园长笑了。“我不是在责备你,范老师。下午没课了吧?有时间的话来我办公室坐坐?”
“哦,当然可以。”我答道。
一刻钟后,我来到园长办公室门外。门开着,园长也是刚回来,正在擦老花镜。
“茶还是咖啡?”园长问。
“茶……我自己来吧?”
“范老师觉得我已经老到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了么?”
“当然不是……”
“那你就坐着。”
园长把茶泡好端过来,递给我一杯。她看着我微笑,每次看到她慈祥的笑容我都觉得很舒服。
“你们年轻人是不会懂的,越是老骨头越需要活动,什么都不做只会老得更快。”
我喝了口茶,讶异的抬头:“园长,这茶……怎么是甜的?”
园长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反问我:“茶怎么不能是甜的?”
“这是什么茶?”
“就是普通的绿茶茶包,我加了糖。”
“加糖?”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加糖?”
园长端起茶杯闻了闻,“呵呵”一笑。“没研究过,可不加糖就苦了。”
我有些惭愧。其实我也不懂饮茶之道,既然不懂,问再多也只会显得造作。
“范老师没想到吧?一把年纪的人居然不能‘吃苦’。其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我很好奇。
“还不是因为以前吃不到。”园长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小时候家里穷,吃不到糖果糕饼。后来自己赚了钱,喝什么都喜欢加点儿糖,慢慢养成了习惯。也不用多加,有那么一丁点甜味就很满足。”
我看着园长苍老的脸,想象一个小女孩在糖果摊前狂吞口水的模样。
“范老师你呢?”
“我什么?”
“每个人都有从过去带来的习惯,范老师也不会例外。”园长望着我的目光有种深意。“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个孩子。”
我觉得心底的某根弦被触动了。为什么我就没想过呢?不单单是我,其实每个人都一样……
“不同的只是人们对待这个孩子的方式。”园长接着说。“有些人看不到这个孩子的存在;有些人看到了却忽视他的存在;也有人不在乎这些,走到哪里也将孩子带在身旁,一直到老——这种人我们称之为老顽童。”
难以察觉的笑意在我唇边浮现。“园长,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您觉得我是哪一种?”
“范老师又认为自己是哪一种呢?”
“我不清楚……我对童年的记忆非常模糊,好像一眨眼就变成了大人,可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根本不曾长大过……”
“有这种想法就说明你已经在成长了。”园长轻轻拍了拍我叠放在膝上的手。“范老师和我提过的三种人都不同。你很矛盾吧?既不能忽视心里的孩子,也不愿他自由的走出来……你因珍惜而保护着他。”
“这样做……错了么?”
“珍惜本身没有错。”园长走到窗边,招手叫我过去。“你看那些正在堆沙的孩子。他们玩得多开心,因为想堆什么就堆什么。范老师,你会因为他们弄脏了衣服,或是堆出奇怪的东西责罚他们么?”
“当然不会,他们还是孩子。”
“就是这个道理。”园长调回视线,慈祥的望着我。“你爱他们,所以你体谅并且珍惜,你不会责怪他们的顽皮和天真。同样,在真心关怀你的人面前,是不需要隐藏的。爱你的人不会责怪,更不会伤害你心中的孩子。”
我深深呼吸。今天的风似乎特别温和,轻轻拂过我唇边的微笑。
我找出名片,拨了通电话给陆涛。
“你在忙吗?”电话里传来很多噪音,有音乐和人的谈笑。
“没关系,你说吧。”他像是走出了那个吵闹的环境,周围渐渐静下来。
“你想不想观摩一下我是如何照顾整班小鬼的?”
他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可能是觉得意外吧?
“下个拜一,”我接着说,“我会带我班的小鬼们去麦里芝水库野餐。你要不要来帮我?”
他好像笑了。“说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们拍照啊!当老师这么久,我还没跟孩子们一起拍过照呢。”
听到电话那头的“呵呵”声,我确定他不打算隐藏自己的笑声,虽然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别跟我说你要收费的……”
“为什么不?摄影是我的职业。”
话是这么说没错……“打对折可以吗?”
“如果给我版权我可以考虑免费。”
“版权?”我没听明白。
“就是给我底片的使用权。”他的声音很清爽,不像在讨价还价。
“你要我和孩子们的照片做什么?拿去卖?”这种东西会有人买么?要是真能卖钱我可要自己留着,帮幼稚园筹些经费也好。
他又在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大声。“你放心,我不会拿去卖的,更不会做什么非法勾当。”
我想他不会骗我。“好吧,那就给你版权。可你要给每个孩子都印一张!”
“没问题。”他爽快的答应了。
野餐当天,我和苏珊,还有二十个孩子,乘着幼稚园的娃娃车来到麦里芝水库。
这里空气新鲜,有山有水,水里还有乌龟,是个接近大自然的好地方。在树荫下的草地上领着小鬼们玩了几个游戏,时间已经不早,陆涛却还没来。意外的是,两个很久不见的人倒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颖臻和郑初阳,那个毕业时偷拍失败后与我合影的男生。
缘分真是奇妙,他们俩居然走到一起了。
颖臻还是一张娃娃脸,尽管化了妆,可仍不像二十几岁的人。是她先发现了我,接着我就遭到尖叫、拥抱、再尖叫、再拥抱的连环攻击。
“你过得好吗?工作好吗?身体好吗?一切都好吗?”
等她抱够了我才回答:“一切都好。你呢?”
问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郑初阳。这个人倒是有些不一样了,眉宇间的腼腆羞涩已不像记忆中那么明显。他对我笑笑,我也回他一个微笑,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我们下星期出发去瑞典。”颖臻说,娃娃脸上洋溢着幸福。“公司调他去总部培训一年,我陪他一起去。”
“你口味又变啦?不是说过喜欢阳光型的么?”
颖臻脸一红,嗔怪的推我一把。“你怎么还记得?从今往后我都喜欢斯文型的不可以吗?”
“他有才华么?”
“怎么没有?他画的设计图很不错呢!”
脑海中不免浮出一个男生折断六根炭笔后窘迫脸红的模样,我笑出声来。颖臻显然误会了我的笑声。
“你别瞧不起他哦!我可是会生气的。”娃娃脸立刻绷成一副努力捍卫爱人的小女人模样。
我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的他,突然有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冲动。事实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颖臻被我的动作吓到,因为我给她的印象从来都是平淡和无谓,哪怕对朋友也少有热情的表示。
“有什么好消息别忘了通知我。”我冲发楞中的颖臻眨眨眼。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暗示,脸又红了。“别光说我,说说你自己啊!陆涛回来多久了?你们也该好好计划一下了吧?”
我不禁一愣。“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
“我看到他了嘛!”颖臻丢给我理所当然的一眼。
“什么时候?”
“大概一小时前吧,在那边的凉亭……你不知道吗?”颖臻一拍额头。“见鬼了,怎么每次都是我比你先看见他啊?”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一小时前,他明明到了却刻意回避着我,为什么?
颖臻又说了些什么,我没有留意。她和郑初阳向我道别,我心不在焉的挥了挥手。苏珊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她问我是不是让孩子们自由活动半小时再午餐,我说好。
坐在树荫下,我仿佛在盯着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其实是在发呆,直到一滴冰凉落在我脸上。抬起头,我被黑压压的天色吓了一跳。苏珊正在招呼孩子们到凉亭里避雨,忙得不可开交。我也赶忙起身,拉着草地上不知道躲雨的孩子冲进凉亭。
来回几趟,我和苏珊总算招回了所有的孩子,凉亭外已是大雨滂沱。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靠着柱子休息。苏珊点过人数后松了口气。
“还好,二十个都在。”她对我说。“范老师你也点一次吧,以防万一。”
我答应一声,开始数人头。
“……十、十一、十二、十三……嗯?”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视线扫向刚刚点过的第十二号……“啊!怎么是你!?”
陆涛从孩子堆里站起来,抓了抓剪短的头发,神情无辜。“我一直都在这儿,是你们突然冲进来,所以……”
可我顾不得听他解释,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苏珊,你刚才数这家伙了吗?”
方才的轻松从苏珊脸上褪去,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不确定。我正要重点一次人数,一只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低头一看,是Miranda,平时很乖巧的一个女孩。
“怎么了,Miranda?”
“范老师,你不要骂我……”Miranda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立刻蹲下摸摸她的头,尽管自己的心跳也因紧张而加快许多。
“老师不骂你,Miranda乖,告诉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Kevin还没回来……”
我站在丛林区的入口处,穿着幼稚园的橙色雨衣。
“这里的确是捉迷藏的好地方。你确定那小子躲到里面去了?”陆涛问我。
这家伙是自愿跟来的,苏珊把自己的雨衣借给他,因为必须有人留下来照顾孩子。
我尽量把雨帽拉平,不让视线被雨水模糊。
“如果Kevin没跑进去,我们不会现在还找不到。”我边说边走上林中的土径。
陆涛突然拉住我的手,默默的走在我身旁。实实在在的温度由手掌传进心里,尽管风刮在脸上还是有些痛的……
越是进入丛林深处,脚下的路越是泥泞,也越来越窄,继续并肩而行有点困难。因为我执意要走前面,陆涛只好在后面跟着。他很小心,始终不让我们的距离拉开一步以上。
我也并非逞强。以前念书的时候曾连续六年来这里参加越野跑,所以不担心迷路,尽管两旁遮天蔽日的树木此刻看来有种阴森的味道。说一点儿不怕,那是假的。
我边走边喊Kevin的名字。
“他会不会离开这条路了?是不是在树林里摔伤了?”迟迟不见Kevin的影子,我开始胡思乱想。“我要进树林看看,这孩子也许被蛇咬了!”
陆涛一把拉住我。“别冲动,Kevin不是那种不知道危险的孩子。”
“他再懂事也只有五岁啊!”我甩开他的手钻进树与树之间的空隙。深一脚浅一脚,我不停的喊着Kevin。不小心呛到,我难受的咳着,不知道脸上的雨水究竟搀了多少眼泪。
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怕找不到Kevin,我怕这场雨,我怕这个藏匿了毒蛇猛兽的热带丛林……薄薄的雨衣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我的鞋子、衬衫、牛仔裤,全都湿透了。
一个闪电打下来,我脚下一滑,慌忙扶着树干稳住身子。虚惊过后,手掌下似乎有些异样的滑腻……
“蛇!?”
“轰隆隆——”迟来的雷声盖过了我的尖叫。
我在下一刻向后倒去。不,我不是被咬到,只是腿软。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跌得满身泥,因为陆涛及时抱住了我。
“有蛇……”我发出无意识的低喃,恐惧的盯着树干上那条长长的,正在蠕动的,全身布满红白斑点的……
“别怕,那是树蛇,没有攻击性。”陆涛在我耳边说。
我却仍被过度膨胀的恐惧所困,有些神志不清。“Kevin一定是被咬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身体蓦地被翻转过来,停留在我眼中的不再是那条蛇,而是一张满是雨水的脸,和一双眼睛。
“别慌!”他用力震了下我的肩头。“别忘了你是老师,你不能慌!”
又一个闪电劈下来,我紧闭双眼的同时,哆嗦的身体被拥入一堵厚实的胸膛。尽管隔了两层雨衣,我仍感觉到阵阵体温。寒冷的时候,无助的时候,任何一种温度都比平时更加鲜明。
他用声音,也用同样清晰的心跳告诉我:“别怕,有我在。”
像是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雨水仍是冰凉的,浸透身体,我却不再颤抖。
多傻啊,我居然怀疑这个人会离开我。从我们初识的那一刻开始,从他把我捡回家的那一刻开始……早该知道,他是不会丢下我的。
“我爱你……”
“轰隆隆——”又一响迟来的闷雷。
“继续找Kevin吧?”他拍拍我。
我没有追问他是否听到那被雷声覆盖的三个字。应该是没听到吧?我想。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堆着一些建筑材料。除了一个立着的铁桶外,还有好几个空桶躺在地上,想必是被暴风吹倒的。
心里蓦地一动,我突然冲向那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
“Kevin!”我欢喜又心疼的看着铁桶下缩成一团的男孩。
扔掉铁桶,我急忙脱下雨衣把已经冻僵的孩子裹进怀里,不住的拍打他的脸:“Kevin醒醒!会生病的,不要睡!”
Kevin张开眼睛,嘴唇似乎动了动,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
“Kevin不怕,老师立刻带你去医院!”我抱着Kevin站起来,却被陆涛挡住。他不知什么时候脱了自己的雨衣。
“你……”
“穿上。”他把雨衣塞给我,一伸手就把Kevin从我怀里抢了去。“我来抱,你走到一半就会抱不动的。”
“Kevin只是个孩子,我可以……”
“你也是个孩子。把雨衣穿上!”这一次几乎是命令了。
我乖乖穿好雨衣,跟在他身后走出树林。
第十章
我从医院打给苏珊,告诉她Kevin已经送进急诊室。
“你先带孩子们回去吧,我留在医院照顾Kevin,他会没事的。”
这不单是说给苏珊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需要有人对我保证,哪怕只是我自己的声音。
放下电话,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急诊室外。陆涛靠墙站着,冲我扬了扬手里的毛巾。我走过去,任他将毛巾盖在我头上。
“冷不冷?”他边擦边问。
我微微靠向他,额头抵在他胸前。
“别担心,那小子会长命百岁的。”他说,轻轻搂住我的双肩。
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哪怕只是句没有把握的安慰。感觉着他的体温,我渐渐平静,也不再跟自己的呼吸作对。
他抚过我湿漉漉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我想去看看情况。额头才离开他胸口就被用力按回去。不但换了支点,还有些失了重心的靠在他身上。我听见“怦怦”的心跳。
“医生会出来的,乖乖等着。”
原来他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放弃第二次尝试,留在他怀里等,很乖。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开了,穿白袍的医生走出来。我们立刻迎上去。
“医生……”
“别担心,幸好送医及时,没转成肺炎。”
听医生这么说,我和陆涛都松了口气。
“你们是孩子的父母吧?”
我这才想到应该通知Kevin的父亲。没等我解释,医生已经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孩子已经睡了,还有些低烧,最好留院观察两天。等一下护士会帮他转移病房,你们现在可以去办理住院手续。”医生将情况交代清楚后转身离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玩味的目光在我们之间徘徊了一阵,最后落在陆涛身上。“忘了告诉你们,孩子在说梦话。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在叫爸爸。”
等医生走远后,我转身看了看陆涛。
“我可不可以……”
“可以。”他把毛巾搭在我肩上。
“我还没说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将我推往急诊室的方向。“进去吧,联络和手续的事我帮你做。”
“……谢谢。”
将Kevin父亲的电话留给他,我推开急诊室的门。两个护士正忙着收拾那些诊疗仪器。Kevin安静的躺在移动病床上,只有小脑袋露在白被单外,像个熟睡的天使。
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我听到一丝微弱的梦呓。
“爸爸……”一只小手从被单下伸出来,在床上摸啊摸的……
我犹豫着伸手过去,才只是触碰到指尖就立刻被牢牢抓住。睡梦中的Kevin微微笑了,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喃——“爸爸……”
一个护士走过来,告诉我该送Kevin去病房了。她注意到我被Kevin紧紧抓着的手,体谅的笑了笑。“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形了,你真是个好妈妈。”
“您误会了,我只是这孩子的老师。”我解释道。
“在孩子眼里是一样的。”护士笑着说。
她熟练的打开床脚的固定开关,将移动病床稳稳的推出急诊室。我始终走在病床边,不忍心把手抽回。
护士将Kevin小心的抱进病房后,好心的替我挪过一张椅子。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心里有些感动。
看着Kevin熟睡的脸,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孩子此刻梦到了什么?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肩上多了件西装外套。是陆涛吗?他从哪儿找来的衣服?
揉揉眼睛,突然发觉两只手都是自由的。Kevin还在睡。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脸色比刚才好多了,而之前拉着我不放的手如今只是微微握着。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好像还有些热。再看看时间……已经两个小时了么?居然没人叫醒我?陆涛不是替我通知周先生去了么?怎么还没来呢?
我起身走向门口。因为怕吵醒Kevin,我将脚步放得很慢也很轻,所以我听到了门外的对话,握在门柄上的手及时停住。
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是陆涛,另一个……我只觉得有些耳熟,但加上少许猜测就能确定,是周先生。
“请问……你是范老师的什么人?”
尽管问得客气,我却听出藏在问号下的某种自居。这个周先生真的不是那种容易说服的人呢……我突然觉得庆幸,庆幸自己赶上了这个问题。我很想知道陆涛会如何回答这种……变相的质问。
他不说话,只是笑。我不懂他在笑什么,相信周先生也不会懂。
“陆先生,我不是在和你说笑,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没想到陆涛竟笑得更大声。
“陆先生,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周先生的口气已明显有些不悦。我想他镜片后的目光也不会太友善。
“哦,抱歉。”陆涛终于说话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父子俩这么像……”
话才说一半,他又开始笑。我受不了的拉开房门。
我的出现成功止住了陆涛的笑声。
“醒了?”他走过来,很自然的替我把垂到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是不是我太吵?”
可能是刚睡醒的关系,我懒得分辩什么,也没有阻拦他的动作。“知道自己吵也不小声些……衣服还你。”我把肩上的外套脱下来给他。
他却将我的胳膊推向另一边。“你该谢谢周先生,外套是他的。”
我“啊”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周先生默默接过外套,点点头就进了病房。我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病房的门就在我面前合拢了。
“想什么呢?”陆涛捏捏我的脸。
我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他将我拉到窗边的长椅上坐下,若有所思的托着下巴。“让我猜猜看,你在想三个男人中的哪一个……”
“三个?”
“我。还有里面那一大一小。”他指了指病房。
“Kevin也算?”
“别低估那小子。”陆涛拍拍我的头。“男人的直觉有时也很准的。”
“你是说我女人的直觉不准了?”
“呵呵呵……”
“不许笑!”我用力捶他一下。“莫名其妙的……你刚才到底在笑什么?我不觉得周先生问了多可笑的问题。”
“你听到了?不是被我吵醒的么?”
“这不重要!”
“好好,我说。”也许是看我真有点儿急了,他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它。“记不记得我和Kevin在动物园的厕所里有过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Kevin说那是‘男人的约定’。”一想到这个我就哭笑不得。
“你猜他当时问我什么?”
“我哪儿猜的到?”
“跟他老爸今天的问题一模一样。呵……”陆涛说到这儿又开始笑,看我一眼后勉强忍住。“所以我说他们父子俩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嗨,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摇摇头,不确定自己是否捉住了重点。他轻叹一声,又一次捏住我的脸。
“他们父子俩口味一样,都爱上你了。懂了吗?”
“……我不认为你的直觉有多准。”我咬着嘴唇说。嘴里发涩,好像苦杏仁的味道。第一次听他说“爱”,却是用在我和别人身上……
“哪里不准了?你看不出他们都依赖着你么?”
“Kevin是依赖我没错,可他才五岁。我相信他是把我当作……”因为突然的不确定,我稍微顿了顿。“可能是妈妈,也可能是姐姐……”
陆涛唇边带着笑,并不反驳,只是接着问:“那周先生呢?他对我的态度可有些敌意呢。”
“那是因为你太不礼貌了……”
“你确定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接触到他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目光,我越说越气弱。唔,男人的直觉……
“好吧,他曾经向我求婚。”我盯着他的眼睛,故意停了几秒才继续。“但我拒绝了。”
“嗯。”
该死的,居然只有这种反应?连眉毛也不挑一下……早知道就骗他说我没拒绝。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他勾起唇角,拍了拍我的膝盖。我不确定他想用这个动作表达什么,刚想问,周先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手臂上挂着那件西装外套。他直接走到我面前,仿佛有话想说,我立刻站起来。
“范老师,能不能单独谈谈?”
瞧一眼陆涛脸上“无所谓”的笑容,我和周先生来到走廊的拐角处。
“这次又麻烦你了……”
“您别这么说,其实是我的疏忽……”一想到当时的情形,除了内疚,我还有些后怕。“如果我盯紧孩子们,或者不让他们去树林里捉迷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道歉的应该是我……”
“范老师,你是用心去爱Kevin的。”
突然听他这么说,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不会否认这个事实吧?”周先生看着我,目光里有某种期待。
我努力让自己笑得从容。“我不否认,因为我爱每一个孩子。”
“我觉得你对Kevin是特别的。”
“周先生,今天换做任何一个孩子出了事,我都不会少担心一分一毫。”
“可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像Kevin一样需要你。”
听到“需要”二字,我没来由的想到Kevin的梦呓……
“那孩子真正需要的不是我,是你,周先生。”
没有我预期中的愕然,他只是别开视线,沉默的盯着地面。
“您懂我的意思,是不是?”我感觉到某种契机,不禁追问。“是了,您进来过,我在床边睡着的时候……您是不是也听到了?那孩子做梦都在喊爸爸。不是妈妈,不是范老师,是爸爸。”
“……我知道。”
“您既然知道,还打算继续现状么?如果只给Kevin找个新妈妈,他需要的父爱又在哪儿?有了母爱,他的人生就完整了么?您也是用心爱着Kevin的,我能感觉到,但Kevin能感觉到么?”我有些激动,不自觉捉住他的手臂,用力摇了一下。“对一个孩子来说,亲情是不需要拐弯抹角的。”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抬头正视我的眼睛。“也许你是对的。”
我露出释然的笑,这才发觉自己仍拉着他的衣袖,慌忙把手松开。
“抱歉,我……”
“没关系。”周先生笑得有些无奈。“说实话,范老师,虽然你上次拒绝了我的请求,可我还是觉得……”
“哦,周先生——”我打手势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就算您给我时间,我也不会改变答复。问题不在你,在我。”
“是那个人么?”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忍不住朝长椅的方向投去一瞥。陆涛仍坐在刚才的地方,托着下巴,仿佛在思索什么。只是这么看着他,我便觉得心底某处缓缓融化了。
调回视线的时候,我在微笑。
“没错,就是他。”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到周先生挫败的声音:“明白了,我放弃。”
“周先生……”
“就当我什么都没提过吧,今后Kevin还要拜托了。”
“没问题,呃……您现在要回公司么?”
“不,我已经请了假。”
“您要留下照顾Kevin?”
“Kevin需要我。”
接触到他目光里的不再隐藏的柔和,我松了口气。替Kevin,也替这个做父亲的人感到高兴。
和陆涛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突然挽住他的胳膊。
“想什么呢?开心成这样?”他问我。
“没什么。”我看着斜阳下金色的草坪,还有同样被染成金色的我们,笑着摇头。“只是觉得……雨过天晴的感觉真好。”
“我们现在去哪儿?”
“当然是回幼稚园了,苏珊不是把你的东西一起拿回去了么?”
“然后呢?”
“然后……去吃饭?”我跳过一滩积水,心不在焉的建议道。
“小彤——”
“嗯?”
“来跟我一起住吧?”
“哗啦——”我重心不稳的踩进另一滩积水,湿淋淋的裤腿和鞋子仿佛在为这次失败的跳跃默哀……
他也不催我,很有耐心的样子。我盯着他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刚才是不是说……”
“来跟我一起住。”他重复。
“为什么不直接说同居?”
“你喜欢同居?”
“不是!”我大叫。
他一把揽过我的肩,朝车站的方向走。我被动的跟着他的步子,心怦怦跳着。我不是孩子了,当然明白这个提议的……暗示。尽管这人的口吻是如此云淡风轻。
“同住和同居有区别的。”他说。
“什么区别?”
“比如说……我会帮你准备一个房间。”
我“嗯”一声。“还有呢?”
“再比如……我们可以约法三章,你的自由完全不受限制。”
“我要付房租吗?”
“可以先欠着。”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那就帮我做饭好了。我要求不高,一天一道菜一个汤。周末放你假,我们可以叫外卖或者出去吃,不然随便炒个饭煮个面都可以……”
“你就那么信得过我?”我投给他怀疑的一瞥。“你只吃过我一个炒饭便当而已,把胃吃坏可不要怪我。”
他边笑边揉了揉我的头发。“别傻了,我当然信得过你。”
“你要我跟你一起住只是为了这个?要我做饭?”
“你要是想顺便打扫卫生我也是非常欢迎的。还有问题么?”
有,有很多……可我该怎么问?
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怀念当初在小公寓的那段日子?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渴望天天见到他,天天听到他的声音……呃,这么一说,好像我巴不得跟他“同居”似的……
“怎么样?考虑好没有?”
“哪有这么快?”立刻答应不会很没面子吗?“我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凭什么非要去当你的煮饭婆不可?”
“那多给你一天。”
“一天?”
“两天也可以。”
那种“一切好商量”的口吻让我很不甘心。
“一个礼拜!”我咬咬牙说,故意要跟他作对。
很孩子气,我知道。因为是他,我才甘愿卸去一切伪装,做回实实在在的自己。在他面前,我本来就是孩子。
Kevin在医院住了两天,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可要一个精力旺盛的孩子整日待在家里养病毕竟是不切实际的。周先生和我商量过后,隔天就把活蹦乱跳的Kevin送回了幼稚园。
我和苏珊早把游乐室布置得像过节一样,准备了很多糖果点心,又让班上的孩子们每人写一张小卡片,翻过来可以拼成一幅漂亮的卡通图画。我想Kevin会喜欢这份礼物。
两天不见的Kevin比我记忆中活泼许多。话多了,也笑得更像个孩子。是因为周先生的关系吧?我悄悄猜测着。
午休时,我有些疲倦的回到职员办公室,取出一早放进冰箱的两个火腿三明治。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好,很方便。火腿的香味儿渐渐飘出来,我本来不怎么饿的,一闻到香味儿也有了食欲。
难得清静的午后,我边吃三明治边翻看幼稚园新买进的一批画册。突然觉得口干,茶杯凑近嘴边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好再去倒杯新的。才一转身,我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茶杯险些脱手。
“啊——Kevin……找老师有事吗?”我摸摸他的头,心想这孩子不是该在午睡的吗,怎么溜出来了?“是不是不舒服?老师帮你量一下体温……”
不料Kevin竟后退一步,闪开我要抱他的手,小脑袋微微垂着,嘴唇却抿成一条直线。
“Kevin?”我疑惑的在他面前蹲下,想看清这孩子的脸。
太奇怪了,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
“范老师……”
“嗯?”
“范老师——!”Kevin突然抬头。
“啊,是……”被这孩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居然有点儿紧张起来。
“范老师,我……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我笑了,在Kevin头顶轻揉一把。
“不错嘛,有点儿男子汉的样子。你的道歉老师接受了。”
“我还想问老师一件事……”
“什么事?”
“是Uncle陆抱我去医院的吗?”
Uncle陆?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Kevin说的是陆涛。看来所谓“男人的约定”并未让这大小两个男人变成平辈……
“范老师?是不是啊?”Kevin拉住我的手摇了摇。
我点点头,实话实说:“没错,是Uncle陆抱你去医院的,老师抢不过他。”
“那我不是欠他人情了?”小小的嘀咕声有些不甘。“这样还怎么公平竞争……”
“公平竞争?”
“呀”的一声,Kevin慌忙用手捂住嘴巴,投给我一个“不好,说漏嘴了”的眼神。
扶着额头干笑两声,我知道再追问也是无用。
“范老师……你喜欢Uncle陆还是喜欢Kevin?”男孩突然问。
好像很严肃呢……我无声的轻叹,拍拍这孩子的头。
“Kevin自己呢?喜欢Uncle陆吗?”
“不喜欢!可是……”斩钉截铁的回答后跟着支支吾吾的声音,“可是……也……也不怎么讨厌……”
“只是不讨厌而已吗?”我轻轻摇头。“老师希望Kevin喜欢Uncle陆,就像Kevin喜欢老师一样。”
Kevin眨眨眼,好像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话。我想了想,拿过苏珊桌上的几个变型机械人摆在地上。
“Kevin最喜欢哪一个?”
男孩立刻举起银色盔甲的那个。“莱恩斯!他有四种变身,太酷了!”
我接过机械人看了看。“老师觉得很普通啊。”
“可莱恩斯已经是最新型的机械人了!”Kevin急忙示范给我看。“他可以折叠成这样……还有这样……还有……”
我按住那双忙个不停的小手。“Kevin喜欢莱恩斯,所以希望老师也喜欢,是不是?”
Kevin一向是聪明的。只是片刻沉默,我知道这孩子已经明白了我的用意。
“范老师喜欢Uncle陆……就像Kevin喜欢莱恩斯一样吗?”
“嗯……还要多一点。”
“一点是多少?这么多吗?”Kevin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
我笑着摇摇头。“还要再多一点。”
“那……这么多吗?”两根指头分开一点点。
见我仍是摇头,他只好把两只手都张开,可怜兮兮的问:“这么多还不够吗?”
我忍住笑,将这个天真的孩子搂进怀里。
“等Kevin长大后就知道那‘一点’是多少了……”
Kevin突然从我怀里跳开,头垂得低低的。
“明白了,我放弃。”充满挫败的语气竟和周先生一模一样!我哭笑不得。这对父子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是陆涛的原话。
“范老师,我决定了。”
“呃……Kevin决定什么了?”
“我决定追Miranda!” Kevin信誓旦旦的握紧小拳头。“因为她和老师长得很像。”
“碰——”
这是我趴到地上的声音。
第十一章
一个星期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
我有我的工作。虽不至于忙得昏天黑地,但也不允许一天二十四小时为爱情愁眉不展。当我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搬去陆涛那儿住的可行性时,已经是约定的倒数第二天了。
的确要好好想想。虽说是“同住”而不是“同居”,听在外人耳里未必有多大分别。我总不能直接拎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说——“爸,妈,我要去和男人一起住”——母亲会轻易放过我才怪。至少也得找个说得通的理由。
这些日子没和陆涛见面,只通过两次电话,一次在中午,一次在傍晚,都听到背后一片嘈杂。猜他可能在忙,我便主动挂了电话。每次搁下听筒才后悔为什么不问问他在忙什么,结果被好奇心折磨得半死。
从皮夹里抽出他给的名片,翻来覆去的看。除了那串手写的地址和电话,印在上面的几个头衔我也早已倒背如流。当初刚看到的时候还有些不信,没想到他会同时兼任数份报刊的特约摄影师。被我无意中发现的旅游指南只是其中之一。
他恢复名气了吗?不然怎么会被“特约”?
心底沉淀着一丝不安,我又从报刊亭搬回一整箱旧杂志。如今我的床上,电脑桌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杂志。
可以剪的,我剪下来贴在墙上;不方便剪的,我也故意把杂志翻到那一页,摊开来放在外面。如此一来,每当我走进房间,总能一眼就看到他的照片……那是他眼中的世界。然后,不安的感觉渐渐淡去,仿佛那不可琢磨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
食指在名片上轻轻一弹,我抓起背包走出家门。在搬家之前先参观一下将来要住的地方,不会有人反对吧?
地址是肯特区第五街。我完全没来过这一带,更没想到在组屋区里找一栋楼会如此麻烦。不知第几次从同一个牌号下经过后,我挫败的掏出手机,给陆涛打电话。
铃声响了两下后接通,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开炮——
“老大,你给我的地址是不是错了?这里根本没有大牌308!”
电话那头的人在笑,很悠闲的问:“热不热?”
“热死了!你赶快告诉我楼牌到底是……”
“308。”
“骗人!我都转了五六圈了……”
“我也正奇怪着,为什么你从楼下经过那么多趟却不上来?”
“哎!?”我抓着电话跳起来,紧张的东瞅瞅,西看看。“你在哪儿?能看到我吗?怎么不叫我一声?在暗处窥视别人的行为是很猥琐的……”
“你往北看。”
“欺负我没有方向感吗?说左右啦!”
“呵,后面。”
我立刻转身。对面是一栋楼,十一层的窗口有个人影在冲我招手。可是……
“那明明是303!”
“你走近些再看。”
我跑到楼下,仰起头仔细端详楼牌……
“油漆掉了?”
“嗯,也许吧。”
我气得叫起来:“你该事先提醒我的!看我在下面兜圈子很有趣吗?”
“别抱怨了,快上来。你想喝什么?”
“呃……冰咖啡?”
“OK,待会儿见。”
收线后,我在电梯里对着手机发楞。为什么他好像早知道我会来的样子呢?
我按了下门铃,却没有听到铃声。坏掉了吗?“咚咚咚”敲了一阵,陆涛的声音隔着门板飘出来:“进来吧,门没锁。”
推开门,我走进一个小小的客厅。小,却不狭窄。因为客厅是空的。除了正中央好像野餐似的铺了一块方方的地毯和几个座垫,这里没有任何一样客厅里该有的东西。
陆涛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
“别站着发呆,坐下吧。”他经过我身旁时轻弹了我额头一下。我看着他把托盘放在地毯上,然后盘腿坐下。
“罐装咖啡加冰。”他把玻璃杯稍稍推前。“我只会弄这种冰咖啡。”
“没关系,你知道我不讲究这些。”我边说边脱掉鞋子,赤脚踩着凉凉的地砖走过去。脚趾夹过一个座垫,在他对面落座。
阳台的门开着,水一样柔软的白窗纱被风吹起,又徐徐落下。
“你就这么点儿行李?”他指了指我的背包。
“不是的。”我急忙否认。“我还没跟家里说,今天……只是来看看。”
“看我?”
“看你住的地方。”
“哦。”
还真是言简意赅啊……我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托盘。
“你也是才搬进来吧?”问的时候,我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这间客厅——如果可以称之为客厅的话——实在“朴实”得太有个性。
“打算添家具吗?还是就这么空着?”
“你觉得呢?”他居然反问我。“你觉得还缺些什么?”
“比如……沙发?”
“要沙发做什么?”
“当然是用来坐的。”
他“呵呵”一笑。“我们现在不是坐着么?”
突然站起来,他在没有任何障碍的空间里随意的踱着步子。“如果你需要,我明天就去买沙发。如果你不介意,我宁愿这么空着。”
我微微皱眉。“我不介意不代表别的客人也喜欢这样……”
“那我就不请别的客人。”
踱到墙边只要三步半,然后,他做了件让我下巴跌落的事——倒立。
“你真希望这里多个沙发?”他双手撑着地面,轻松的问,完全不把这种上下颠倒的姿势当回事。
我呆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耍宝啊!?”我瞪着那张因倒转而变得有些奇怪的脸。
“我是摄影师。”他笑,嘴角的弧度却是向下弯,很滑稽。
“摄影师要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他说。
我承认,这是句颇有哲理的话……
“想看世界为什么不到外面去?”
“因为有你的地方才是世界。”
“……肉麻!”
不自然的声音泄漏了太多心事。我抓起一个抱枕,仿佛被刺到一样跳起来。我想我的脸颊此刻除了酡红不会有别的颜色。
“我……我要看看卧室。”
他用支在墙上的脚给我指方向。“门在那儿。”
我立刻走过去,“刷——”的推开那扇门。
这是…………?!
抱枕掉在地上,我狠狠咬了下嘴唇,会痛,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我终于走进这个房间,走进一条只属于两个人的时光隧道。
靠墙的单人床,靠窗的书架和写字台,台面上的一本本杂志,小小的台灯,还有立在墙角的干燥箱……连位置都一模一样呢,和七年前。而比这瞬间重叠的回忆更令我震动的,是那些贴满墙壁,挂满屋顶,像拉开在空中的帏幕,在我眼中印出重重倒影的——照片。
时光的隧道啊……我伸出双手,轻轻触碰那张离自己最近的照片。那是隧道的起点,第一张回忆。
“才十五岁呢,认识你那年……”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是牛车水的夜市吧?我吃榴莲糕的时候第一次被‘偷拍’。”
然后他就拍上瘾了。我发呆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听音乐的时候,打盹的时候……也不知浪费了多少底片在我身上。
我慢慢的走。每张照片都是一处回忆的落脚。每穿过一张照片,仿佛为记忆拭去一层尘土,曾经快要被遗忘的画面也再度清澈而鲜明起来。
十五岁的我,十六岁的我,十七岁的我……
然后,我在墙边停下脚步。那是一张合影——十八岁的我爬到他背上,把他半长不短的头发抓成一把洋葱头,对着镜头得意的笑。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揪痛他了?不然他怎么呲牙咧嘴的?
一双手从后面圈住我的腰。我并不惊讶,知道他一直在身后。
“从认识你那天起,你一直都是个过分的小丫头。”他的呼吸和回答一齐飘进我耳朵里,痒痒的。
“要我改吗?”我在他臂弯里转身,望着他黑眸深处的一点亮光。“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
他笑着顶顶我的额头。“不用,这样就很好。”
泪水涌出眼眶的时候,我们的唇碰到一起。
我闭着眼睛,第一次用心去感受他的存在。他口中有罐装咖啡淡淡的苦味和甜味,发梢上有我再熟悉不过的绿茶洗发精的味道。我在他耐心的引导和隐忍的纠缠中尝到了爱怜和疼惜。唇齿相依,他是如此的珍惜着我,这个早在七年前深深进入我生命的人啊……
一个突然的旋转,我张开眼睛,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床边。我坐在他腿上,双手环在他颈后。那些被我们撞到的照片在头顶微微晃着,让我联想起悬挂在婴儿床上的风铃。
他拔掉我的发卡,将散下来的长发拨到我肩后,下一个目标是我衬衫上仅有的三粒扣子。我突然抓住他的手。
“还会那么疼吗?”我的声音和身体一样紧张。
他笑了。“应该不会的。”
“应该?”我瞪着他,用极度不满的表情告诉他这两个字份量不够。
“我想不会。”他换个说法。
“你想?”
“我觉得……”
“觉得?”
“好吧,我保证不会。”
“那就没问题了!”
我吻回他,舌尖挑开他的唇和牙齿。电流般的兴奋窜过身体,燃烧了我,也燃烧了他。飘上云端的一刻,我忘情的喊着他的名字。
陆涛,陆涛……我爱你……陆涛……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爱你……陆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么……
和七年前一样,我枕着他的胳膊。
很疲倦,却不想太快入睡。他的体温和味道是最好的摇篮,让人舍不得离开。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是个婴儿,像婴儿一样被人抱着,被人呵护,被人纵容。可一旦真的拥有了这个怀抱,我却无法像婴儿一样坦然承受了……我真的拥有这个怀抱么?我真的可以将他据为己有,在这温柔的呵护中栖身一辈子么?
半梦半醒时,我感觉他吻我的额头,喃喃的说着什么。
“Ik hou van jou……”
“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问。
“Seni seviyorum……Jeg elsker dig……”
“嗯?”逐渐模糊的意识让我分不清这是梦或现实。
他收紧臂弯。
“没什么,睡吧。”温柔的声音和心跳轻轻飘过耳畔,像催眠曲一样美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说过如果我需要沙发,你就会买的,对不对?”
“对,我说过。你想要沙发?”
“我要一张双人床。”
这是我沉入梦乡前最后的记忆。
我到底有没有和陆涛同居呢?答案是“No”。
为什么?因为我还是想不出如何过母亲那一关。最后我想了个折中的方法,那就是“半同居”。
一个星期里总有那么几天会在他那儿留到比较晚,但不能过夜。我可以编理由说和老同学去唱卡拉OK,可一旦迟过十二点就会很麻烦。
买回双人床的那天,我们不小心“试用”得过了头,结果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我没想到这么晚了母亲仍在等门。怎么说呢,有一点小小的感动,但更多的是头痛。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盘问,我总算让母亲相信自己和老同学聚会后不小心在最后一班地铁上睡着,一路睡到樟宜机场,后来搭的计程车半路抛锚,在鸟不生蛋的地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又拦到车,结果司机是个路痴,绕了一大圈冤枉路,历尽千辛万苦后终于在凌晨两点回到家门口。
“下次记得出门前给手机充好电……不小了,别老让我们替你担心。”母亲回房前叮咛道。
我连声答应,松了口气的同时暗暗发誓以后绝对要在十二点前进家门。
然而,这个决定让我那位本来已经很有意见的半同居人更加郁闷。
“我很可怜。”他从后面抱住我。
我正在洗碗,手腾不出来,只好用肩顶顶身后的人。“刚吃饱喝足的人说自己可怜?你该去非洲拍几组饥荒的照片。”
“不一样,我是心灵的贫瘠。”他突然低头咬我脖子。我下意识的扬手,甩了他一脸水。摸了摸被咬到的地方,有些痒,可能留下痕迹了。
“待会儿记得提醒我绑条丝巾再走……”我对身后的人说。
“我要上诉。”他这回咬的是我最敏感的耳垂。我轻颤一下,知道自己肯定已经从脖子红到耳根。
“不要吧?才刚吃完饭而已……”
“帮助消化。”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一只手伸进我衣服里面。
我禁不住轻哼一声。“那个……碗……”
“什么?”
“碗……还没洗完……”
“那个不急。”
被抱到床上时,我身上套着围裙,手还是湿淋淋的,幸好没拿着洗碗巾,不然一定滑稽透了。
一个个碎吻落在我脸上,滑过腮边和颈项,连胸前的扣子都被咬开了,可他却故意不碰我的唇。我也想像他吻我一样去吻他,却做不到,因为手腕被他扣得紧紧的,挣扎扭动的结果只让身体变得更热。
我不敢再乱动,头昏沉沉的,也分不清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从耳边轻轻擦过——
“小彤,嫁我吧?”
“不嫁……”
“……不嫁?”
撑在我上方的身体突然不动了。我蓦地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非用封条封上这张嘴不可!该死的条件反射……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他的笑声。
“呵,我早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
“其实我……”
“没关系,不过是给失败记录多加一笔。”
他俯身吻住我的唇。那双不规矩的手在说,刚才没做完的事还要继续下去……
“我去洗澡。”
说这句话的是我。
裹着被单起身,我伸手拨了拨头顶的照片,已经是习惯动作了。望着那一串串不规则的晃动,我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在回忆与现实的夹缝里游荡。
“又在想什么呢?”陆涛从后面抱住我,捏起我一缕发稍。
“为什么说‘又’?”我小声问。
“你不专心,从刚才开始……”他用下巴轻轻蹭着我的肩,没刮净的胡渣刺得我发痒。
突然察觉了他的企图,我一把将他的头推开,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衣服。
“快十点了。”我提醒他。
“所以?”他挑挑眉毛。
“不够时间再来一次。”
对视良久,他套上长裤走到我面前。
“我想知道你不肯嫁我的原因。”
听着他沉沉的声音,我胸口蓦地紧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嫁”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难道要我现在改口说,“刚才是口误,口误罢了,其实我巴不得明天就嫁给你”?不会太奇怪,太滑稽,太草率了么?
“为什么不说话?”他轻轻抚摸我的脸,灼灼的目光却有种逼人的味道。我稍微把头偏向一边,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他的视线。
“妈妈一定会反对的。”我胡乱抓起一个理由丢给他。
“哦?为什么?”
“因为……她看过那本八卦杂志,然后骂了我。”这是事实,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心虚。“虽然是两年前的事,可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他突然捧起我的脸。我以为他要吻我,因为距离那么近,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用目光穿透我的灵魂。
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倒影。是我,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
“我是谁?”他突然问。
“……陆涛?”明明是唯一的答案,我却说得有些不确定。
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对,我是陆涛。”
我眼里闪过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那本杂志里写的是谁?”他又问。
“是……”
我突然睁大眼睛,一瞬间顿悟。
他轻轻吻我一下,拥我入怀。“明白了?那不是我。”
靠着他温暖的胸膛,我忍不住问:“你真的要彻底舍弃那个名字?”
“那只是一个名字。”他的声音像是从回忆里飘来,轻轻撞击着我的心房。“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名字罢了……”
陆涛没有勉强我留宿。十一点左右,我下楼打车回家。
计程车驶出肯特区不久,手机就响了。起初以为是妈妈或陆涛,可我猜错了。打电话来的是罗杰。结束雇佣关系后,他主动打来还是头一遭。
“罗杰?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事。”罗杰说。
“没事?”没事为什么打给我?
“有时间吗?我想见一面。”
“现在?”我稍一迟疑,看了看表。
听出我的犹豫,罗杰轻笑:“不是什么大事,改天也可以。”
他这样说,反而叫我放心不下,于是答应道:“没关系,可以见面。在哪儿见呢?”
“到我店里来吧,还记得地方么?”
“当然记得。”
不到二十分钟,我来到那条不夜的繁华街市。罗杰的店很好认,哪个橱窗被最多人围着,多半就是了。我下了车,走向那群聚在橱窗前的人。越过他们,我看到一个旋转中的橱窗。哦不,不是橱窗在动,是轮盘,是做成半个摩天轮形状的展示台。姿态各异的人形模特坐在吊椅上,轮番穿过凝聚的光环和人们有限的视野。
这个罗杰,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走进店里,罗杰正坐在水幕前等我,手里端着咖啡。
“好久不见……刚煮好的,要不要喝?”
“不了,我怕失眠。”我谢绝他的好意,视线从那些熟悉的人形模特上一一扫过。几年没来,这里的变化倒是不大,包括罗杰在内。“怎么,又是你一个人看店?老板呢?又出国旅行了?”
他不理我的问题,反而指着橱窗问:“你觉得那个怎么样?”
“很好,很有创意,我很佩服。”我一连用了三个“很”以表明我的诚意。
罗杰笑起来。“好啦,不说我,说说你吧。”
“我?说我什么?”
“舒彤,你ok吗?”
我摸不着头脑。“我很ok啊……为什么这样问?”
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历练和洞悉再一次出现在罗杰脸上。他看着我,一口一口的喝着咖啡。当他放下咖啡杯的时候,神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或许是我多虑了。”他说。
“到底有什么事呢?”我问,受不了继续这样打哑谜。
“没什么,只是一份工作。”
“橱窗模特?”
“不是给你,”罗杰打断我。“我朋友需要些照片,于是我想到了你的朋友。他还做以前的工作么?……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是最好的摄影师。”我答道。“永远都是。”
“那好,这是工作内容,你带回去给他看。”罗杰递给我一只牛皮纸信封,补充道,“质量第一,酬劳可以再谈,我朋友不是吝啬的人。”
我笑眯眯的接过信封,拍着胸脯作保:“你放心,陆涛绝不会让你失望!”
罗杰却不像我笑得那样开怀。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第十二章
我没想到陆涛会拒绝这份工作。
我没想到他会拒绝得那样干脆,连个理由都不给。
我追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接呢?只是几张平面广告的素材照,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啊!”
“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呢?因为是罗杰拜托的吗?你别乱想,罗杰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而已。”
“我没乱想。”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呢?我都答应人家了,总得给个回绝的理由啊!”
“你跟他说……我手受伤了。”
“明明就没有嘛!骗人的话我可不说。”
“那就说我工作太满,抽不出时间。”
“你工作太满?”我狐疑的看他一眼。不是我多心,关于“工作量”这点我绝对有理由质疑。一周七天,至少有五天他会准备好晚餐等我出现,有时是买的,有时是自己做的。当初一菜一汤的“煮饭协议”内容依旧,只是换了执行人。有一次我来早了,见他穿着围裙在炉灶前摆弄锅铲,弄得满厨房都是烟。说实话,感慨万千。
陆涛伸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好奇心这么强,周末带上你。”
“真的?这个周末?去哪里?要不要我做便当?”我双眼发亮,像个在家里闷久了终于可以出门的孩子,一瞬间将罗杰的委托抛诸脑后。
周六一早,我将便当盒用棉布包好,放进背包底层,前往约定的地点等陆涛。虽然他叫我不要准备,我还是包了满满一盒紫菜卷,还有切成章鱼状的烤香肠。
远远驶来一台小绵羊,看鞋就知道,那是陆涛。我冲他一伸手。
“什么?”
“头盔啊!”
“要头盔做什么?”
“不是说好带我去的么?”
“到了,就是这儿。”他一指我身后的大厦。
我抬头往上看……再看……唔,好高。
“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陆涛笑而不答,将一张名牌夹在我衣领上。
“这是什么?”
“隐身符。”陆涛说。“有了这个,别人看不到你。隔壁就是银行,你可以去抢抢看。”
“哦……”
“呵呵呵——”
“你拿我当孩子哄啊?”
“哈哈哈——”
“你还笑?”我气得磨牙。
陆涛止住笑声,一刮我的后脑勺。
“还愣着干嘛?我们要迟到了,助手小姐。”
“助手?”我低头看看名牌,果然看到“Assistant”的字样,心里乐开了花。
我今天是助手。不是路人甲,是助手呢!一恍神,才发觉陆涛已经走了,我赶紧追在他身后进了大厦。
搭电梯来到十五楼,陆涛带着我往深处走。走得很快,害我来不及多看周围两眼。几个门牌一恍而过,都是小有名气的杂志。有时尚的,有时事的,也有八卦娱乐的。
陆涛带我来到最里面。这里也有一间杂志社,门面却明显小了很多,只用黑体字在A4纸上印着——《食在必行》——草草贴在门上。右下角没粘牢,卷起一道黄边,露出下面灰戚戚的玻璃。
我轻轻一扯陆涛的衣角,问:“这是什么杂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和吃有关……”
“答对了,”陆涛拍拍我的头,“待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可我带了……”我想告诉他我带了便当,是我亲手包的紫菜卷,却被一声震天的呼喝打断话头。
“阿陆来啦?赶紧赶紧,肉骨茶快好了,马上出照片我好截稿!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月只有三十天!?”
哀嚎的是个蓄了落腮胡看不出年纪的大叔。头发散乱,两眼通红,衣衫不整……
陆涛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怕,他叫阿年,已经三天没回家了。每逢月底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他贵庚?”
“二十九。”
“比你还小一岁?”
“嗯。”
“保养得真是……看不出来呢。”
陆涛拉着我在无数资料袋和文件夹堆成的小山中穿行。我数了数,总共四台电脑,六个人,十二只黑眼圈……
我闻到肉骨茶的香味,却找不到香味的来源。这么小的办公室,总不会有厨房吧?答案在绕过阿年的电脑桌后揭晓。墙角被腾出两公尺见方的空间,有锅有铲,有盆有碗,地上有电磁炉,炉台上有砂锅,锅盖错开一条缝,香气四溢。
我看傻了。直到陆涛叫我,才回过神来。
“别愣着,来帮忙啊。”陆涛对我说。“别忘了你是助手。”
看他的意思是要把一张桌子清空,让我想起“愚公移山”来。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一叠旧杂志,转身放在隔壁桌的文件堆上。如此反复N次,总算清了个七七八八。
身后突然响起阿年的哀嚎——
“阿陆你赶快拍啊!快拍啊!出了照片我好截稿!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月只有三十天……”
我小声对陆涛说:“他和刚才喊的一样……”
陆涛笑道:“听多了就习惯了。”
他找出一付隔温手套给我戴好,接着叫我把砂锅端到桌上,锅盖斜扣一边,另一边摆上双红木筷子做装饰。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
我退到镜头之外,看着他工作。这是我第几次看他工作呢?
我想起富士冰宫的银色舞台。隔着玻璃围墙,我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捕捉他的身影。我将他每一个动作收进眼底,每一个神情印到心里。
我想起走下橱窗的那个晚上。他站在聚光灯前,披一身璀璨的金芒。我踮着脚,越过人墙,穿过人与人的夹缝,努力寻找。可我看到的背影扑朔迷离,咫尺天涯。
我想起过去一年每晚捧着手机等彩信照片的日子。我想象着他是如何在寒冷的凌晨等待日出,如何在陡峭的悬崖俯瞰世界……
现在,他穿着我送给他的鞋,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微弓着背,微耸着肩,双手平稳的托着相机。在他的镜头下,是一锅飘着热气的肉骨茶。四周并不安静,我却听见按动快门的声音,听见镜头伸缩的声音,听见他调整角度时衣袖摩擦的声音……而听得最清晰的,是我自己的心跳。
我沉溺于他的专注,无法自拔。
镜头倏地指向我,“咔嚓”一声。相机后露出一张得逞的笑脸。
“干嘛拍我?”我问。
“刚才那个表情很好。”陆涛答非所问。
“很傻好不好……”
似曾相识的对白呢……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居然记得……
陆涛在我头上一揉,转身朝阿年走去,将数据线接上阿年的电脑。
“你拍了多少?”阿年问。
“三十二张。”
“拍那么多干嘛?再怎么拍还不都是肉骨茶?随便选一张就行了!”
我虽然站的远,却听见那最后几句,心里很不是滋味。陆涛却只是笑,埋头处理照片。我想走近些看,可转念一想——就算走近了也帮不上忙,反而妨碍了他——只好打消念头远远的站着,随手翻阅桌上的旧杂志。
工作完成后,阿年递给陆涛一个地址,说是某个新开的糕饼屋,预约下午一点访问,一点半拍照。
“Ok,我有时间。”陆涛爽快的应下来,将地址塞进口袋。
等电梯的时候,陆涛看出我有心事,问我怎么了。
我先是摇头,然后抬头看看他,忍不住开口:“他怎么可以那样对你?”
“阿年?他不是让我打包了么?”陆涛拎起保温筒在我眼前晃。
我将保温筒推开,赌气说:“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他……他怎么可以那样说你?”
“他说我什么了?”
“他抱怨你拍太多,还说什么‘怎么拍都是肉骨茶’……”
“那当然,”陆涛笑道,“我可不会把肉骨茶拍成燕窝。”
我疑惑的盯着他,企图从那毫无异样的笑容里看出些端倪。
“被人那样讲,你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事实,我为什么要生气?”陆涛又拎起保温筒在我眼前晃。“饿不饿?我说过请你吃好吃的……”
电梯来了。可能是从三十几楼下来的关系,电梯内的空间所剩无几。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发挥礼让精神,下一秒就被陆涛拦腰抱着挤进人堆里。
我大叫一声:“会超重——”结果电梯门好好的关上,半声警铃也没听见。
陆涛凑到我耳边说:“看来你不需要减肥。”
我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电梯以龟速下降。陆涛无视周遭的视线,坚持这样抱着我,无论我怎么咳怎么扭怎么推也不松手。每下一层,我都在心里把发明电梯的人诅咒千遍。
不晓得到了哪一层,只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安静的滑向两旁。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站在外面,咋舌道:“怎么这么多人?”
我感觉陆涛抱着我的手紧了一下。
见他没有进来的意思,有人按下关门的钮。电梯门缓缓合拢,关到一半又“刷——”的滑向两旁。男人除下墨镜,露出一双略显疲态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我和陆涛之间兜了一圈后,落在陆涛脸上。
“嗨,Thomas。”
我屏息看着陆涛。他笑容依旧,眼底却漫起我看不懂的情绪。
“嗨,Ken。”
“好久不见,几时回来的?”
“前不久。”
电梯里扬起不满的干咳。男人却依然按着升降钮,没有离手的意思。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陆涛,眼光流露出某种坚持。就在我开始紧张的时候,陆涛突然将我放开,独自踏出电梯。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叫他,只能怔怔的看着电梯门在我眼前合拢,平滑如镜的门上只剩我一个人的倒影。
我突然想到,除了雷蒙特的人,还有谁会叫他Thomas?
电梯走得缓慢而平稳。我的心却怦怦作响,伴着迟来的失重感提上胸口,又一路沉了下去。
来到一楼,我收到陆涛的短信。他叫我在大堂等他。我也只有等他。
大堂尽头有个休息区,并排放着几张长沙发。我走到最里面,脱了鞋,让整个身体沉进软垫里,疲倦的闭上眼睛。为什么我会突然觉得这么累呢?肚子“咕”的叫了一声。是不是因为饿了?饿了,所以累了?我试图用最单纯的理由说服自己。
打开背包,我取出那只包了棉布的便当盒。我盯着盒盖看了很久,终于没有打开。我饿,但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将便当盒重新包好,塞回原来的地方。抱着背包,又一次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脚步声,朝我的方向逐渐接近。我想多半是陆涛来了,于是继续缩在那儿假寐,故意不把眼睛睁开。脚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了。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名字和一个问号——
“舒彤?”
我睁开眼睛,抬头往上看。
“罗杰……是你?”
“是我。”罗杰坐进沙发另一端,没和我坐得太近。“我一出电梯就看见你了……你ok吗?”
我越过他看了看大堂的方向,电梯来了,我等的人依然没有出现。
“我ok,只是有点累。”
“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ok。”罗杰说。
我冲他笑笑,将垂到脸上的发丝拨到耳后,说:“我在等人。”
“等很久了?”
“好像……很久。”我将怀中的背包抱得更紧,迟疑着说。“我没看表。”
“这样对身体不好,你需要新鲜空气。”罗杰站起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们出去走走吧。”
“可我在等人……”
“你不在,他自然会等你,或者找你。你不想试试看么?”
“试试看……什么?”
“看他是等你,还是找你。”
我不晓得是他的声音蛊惑了我,还是这个提议本身充满诱惑。我没把自己的手给他,但我慢慢穿上鞋,跟着他走出大堂。
穿过马路,我回头盯着交通灯上依然闪烁的绿色小人,忘了跟上罗杰的脚步。我清楚的知道,不管向左还是向右,都将离他愈来愈远。那么,我要如何得知,他是在等我,还是在找我?
罗杰发现我还留在原地,停下脚步问:“你怎么了?”
交通灯在这时变了颜色,一度淤塞的车流又开始穿行。我看着逐渐加速的车辆从眼前经过,感觉热烫的气流吹过身体,卷起我的长发。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快进镜头中唯一不动的个体。像踩着激流中唯一一块岩石,我惊惶无措,却只能眼睁睁看城市在脚下运行,世界在脚下转动。
身体突然被向后拉扯,我在一个踉跄后稳住脚,耳畔同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呵斥——
“范舒彤,你干嘛!?”
我茫然的望着罗杰。“我怎么了?”
“你从路肩走下去,差点儿被车撞了!”他拧着眉,大声数落我。“你眼睛长哪儿去了?没看见红灯吗?!”
是么?可我完全不记得那危急的瞬间……我这是怎么了?
“舒彤,我想你该去看一下医生。你的脸色很差。”
“谢谢你,罗杰。但我不能走。”我眺望马路对面,大厦的镜墙上映出天空的倒影,一片水蓝。“我想知道,他是会等我,还是找我……”
短暂的沉默后,罗杰转身离去,我没有留他。几分钟后,他却从原路折回,递给我一只插着吸管的纸杯,自己手里也有一杯。
“这是什么?”
“冰咖啡。”他的口吻不再严厉。“我不能让你在这里昏倒。”
我接过咖啡,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罗杰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陪我站在树荫下。偶尔吸一口咖啡,发出“苏苏”的声音。
罗杰……他只是朋友,一个极少见面,偶尔拨一通电话,算不得太熟的朋友。他没有义务陪我等的……不是吗?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罗杰,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十三章
交通灯变换颜色。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一台机车呼啸而过,将我的疑问吹散在风中。
“你说什么?”罗杰转过头来,咬着吸管问。
我稍微抬高音量:“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白色的吸管从他口中滑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
“你在说什么傻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口吻云淡风轻。叫人不禁怀疑,刚才将我扯离危险时出现的紧张和失控,假如那可以称之为失控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也许我真的说了傻话。
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你委托的工作,他拒绝了。对不起。”
“没有道歉的必要。”罗杰说。他看上去并不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这样。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问。
罗杰飞快的看我一眼。“我会知道什么?”
“我或许幼稚,但我不是傻子。”我定定的望着他。“假如你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罗杰将捏皱的纸杯扔向两公尺外的垃圾桶。洞口很小,却奇迹般的扔进了。他看看我,又发出一声轻笑。
“谁说你幼稚了?我只说过,你有一种单纯的固执。”
“还不是一个意思……”
“不是一个意思。”他说。“我不喜欢幼稚的人,更不会和幼稚的人做朋友。”
话题似乎进入我不擅长的精神层面,我决定放弃。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
“你真的希望我告诉你,还是由他来告诉你?”
我迟疑了。这是个我从没想过的问题。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要相信他。”罗杰的口吻变得严肃而老气横秋,像是在说教。
而我从来就不是个聆听说教的人。
我反问他:“如果他将你区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你是否还相信他爱你?”
“我想我会怀疑,就像你一样。”
“可你仍然不想告诉我?”
“是的,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幼稚!”我瞪他,换来一串愉悦的笑声。看着罗杰窃笑的样子,我突然不想再深究这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调回视线的刹那,我突然看到他的脸。他站在大厦门口,东张西望,满脸焦急。我感觉到背包暗袋里的震动。是了,我怕妨碍他工作,所以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消去了铃声。震动持续很久,然后平息,接着又一轮震动,平息。如此反复。马路对面,他向左跑出几十公尺,折回原地,向右,再折回……
我感到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你要相信他。因为他只是隐瞒,却没有欺骗。”罗杰的声音回荡在耳畔,脚步渐行渐远。
我打开暗袋,摸出持续震动中的手机,飞快的按下接听。然后,慢慢放到耳边。
“范舒彤!(沙沙沙……)你到哪儿去了?(沙沙沙……)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是真的急了,才会喊出我的全名。断续的杂音是他沉重的喘息。
“陆涛……我在可以看见你的地方。”
像是感应到我的存在,他朝马路对面看来。我们眼光接触,在绿灯转红的一瞬间。灰色的身影冲下路肩,在一片轰然作响的车鸣和咒骂中奔向我。我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自己被他拥进怀里,才蓦地惊叫一声,紧紧将他抱住。
“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他,不该怀疑这个拚了命找寻我,牵挂着我的人啊……
“别到处乱跑,”陆涛说,“你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他已经很久没叫我孩子了。我抬起头,看进他瞳孔深处。那里有不容置疑的焦虑和深情,也有难以分辨的光簇和暗影,还有我,他一直看在眼里,放进心里的孩子。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我感到一丝酸楚的幸福。
“下午的工作几点开始?”我问他。
“一点半。”陆涛说。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温热而潮湿。
“陪我走走好么?”
我们走在沿街的树荫下。阳光穿透树梢,在石砖路上撒下点点金色的圆斑。我拉着他的手,沉默的走在左边。脚步自然合拍,却总是不自觉落后半步。从远处看,他好像牵着个有视障的人或是路痴。
大厦斜对面有一片草坪。早上路过时被栅栏和帆布围着,远远的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现在好多人在那里排队。
“他们在做什么?”我问陆涛。
“你没看新闻么?Helium Balloon Day——今天是热气球试放日。”
“热气球?”
“对,热气球。”他往天上一指。“就是上面那个。”
我抬头看天,张开的嘴很久也没合上。
几百公尺的上空,飘摇着一抹鲜艳的橙色,经由一条长长的钢索与地面相连。我想起《八十天环游世界》里的热气球,还有那个悬在气球下藤条编织的篮子。
“好高啊……”我喃喃道。“究竟有多大呢?”
“据说载重一百七十公斤,可以乘二十人。”
“有那么大?”我又一次仰起脸,惊讶的张着嘴。
“距离会让视觉产生误差。”陆涛说。“Parallax error。”
“不晓得从上面看是什么感觉……”
“想上去吗?”陆涛问。
我迟疑着点点头。
“那我们就去排队。”他拉着我朝草坪走去,排在长长的队伍尾端。
队伍时走时停,不过几分钟光景,我们身后又排出长长的人龙,有十几公尺那么长。移动的当儿,我不时抬头看天。热气球似乎比刚才大了些……又大了些……是在降落吗?好像是……真的是在降落呢……随着距离的缩短,我渐渐看清了气球的样子,然后了解到parallex error的真正含义。
比我想象中大太多了,不论是气球本身,还是下面……哪有什么挂在气球下的藤条篮子?那根本就是个大得无法估计的高空平台!钢铁做的骨架,缆绳做的围网,外环中空,巨大的绞盘嘎嘎作响,十几二十个黑点零星散布,好像面包圈上的蚂蚁。唔,我怎么会想到面包圈呢?
平台落地,一批人下来,又一批人上去。绞盘转动,将二十名乘客送向空中。看着那鲜艳的橙色在比邻的高楼大厦中缓缓上升,我突然想到,要是绞盘坏了,该怎么办?要是钢索断了,该怎么办?要是没了牵绊,这巨大的气球会飞到哪儿去呢?
一根手指在我肩上戳了戳。我回头,陆涛举着个冰激凌站在眼前。他是几时去买的?我都没察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满满两球。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站着没动,直到冰凉的巧克力碰到我的鼻子。
“你干嘛?”我抹着鼻子质问现行犯。
“谁叫你发呆?不吃给我。”
“谁发呆了?我要吃……”
接过冰激凌,我不再看天上,而是看着那些刚刚回到地面,逐渐散去的人。
“你说,他们还会乘第二次吗?”我问陆涛。
“可能会,可能不会。”陆涛边说边取出相机,开始拍摄上升中的气球。
我沉默的吃着冰激凌,不再干扰他工作。
排在我们前面的是一家三口。排在我身后的也是一家三口。再往后看……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手里牵的怀里抱的,清一色的家庭总动员。挤在这样的队列里,我和陆涛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范老师……范老师……”
我听见喊声,却始终没意识到这是在叫我。陆涛买给我的冰激凌,让我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个大人。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舒彤?我的名字?同名同姓?我寻声望去,在队列尽头看见Kevin兴奋的小脸和身穿T恤牛仔裤的周先生。少了那一身西装革履和沉重的公事包,现在的周先生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普通的父亲,一脸温和而愉悦的笑容。我嘴里含着冰激凌,只能发出“啊”的一声,朝他们挥了挥手。
陆涛放下相机,低头问我:“怎么了?”
我口齿不清的告诉他:“Kevin也来了。”
“Kevin?”陆涛探出半个身子往队尾瞧去,“呵呵”的笑了。
“你笑什么?”
“那小子冲我挥拳头。”
“怎么可能……”我看过去,只见Kevin粘在周先生身旁,乖巧得很。
“这小子,还是一样滑头。”陆涛将镜头瞄准十几公尺外的父子档,“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我好笑的瞧着他。“Kevin滑头?那躲在这儿偷拍的你又怎么说?狡诈吗?还是深藏不露?”
“我敢打赌,这小子在十秒内会跑到你这儿来。九、八、七、六……”
还没数到五,一团白色的肉球“碰”的冲进怀里,撞得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舒彤姐姐!爸爸带我来坐热气球!坐热气球!”Kevin拉着我的胳膊又叫又跳,苹果般的脸颊被兴奋染得通红。在我的印象中,这个五岁的男孩从未像现在这般快乐过。
“舒彤姐姐!我要和你一起坐气球!我们一起坐好不好?好不好?”
我又怎能说不好呢?
我抬起头,和陆涛的目光碰个正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笑,那神情像是在诉说相同的话——我怎会说不好呢?
于是,我们走出队列,在一些好奇的注视下来到队尾。周先生主动让出位置,仿佛已经观望我们许久。
“这么巧啊,范老师。”
“周先生,你好。”我边走边打招呼,顺势将静不下来的Kevin往前推,满意的看着牛皮糖重新粘回父亲身上。
周先生一手牵着Kevin,冲我点点头,视线在我和陆涛之间兜了个来回。这样的审视已不是第一次。我曾以微笑坦然相对,今天却有意无意的把脸转向一旁,错开他目光里的疑问。我想周先生可能察觉了什么,这并不难,因为我从来都不是擅长掩饰的人。
冰激凌还剩一半没吃完,有些溶了。陆涛忽然从我手中抢走,说:“剩下的我帮你吃。”
“我也要吃!”Kevin的小手高高举起。
周先生看我一眼。我立刻告诉他:“我就不用了。”
很快,周先生买来Kevin喜欢吃的巧克力蛋卷。我看看Kevin的吃相,又看看陆涛的吃相……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范老师?”
“哦,周先生……你不觉得这一大一小很像么?好像兄弟……”
“才不是!他那么老……”
“怎么可能?他那么小……”
一“老”一“小”同时发出抗议,互瞪一眼,又把头甩开。
我笑弯了腰,悄悄用手背抹掉一滴笑出来的眼泪。
十几分钟后,随着又一批人进入闸口,我们也终于来到了售票的地方——二十六块一张成人票,小孩半价,全程七分钟的高空之旅。
说实话,我没想到门票这么贵,也没想到时间这么短。以每秒两公尺的速度计算,停在最高处的时间不过三分钟罢了。
检了票,我们爬上扶梯,走上那个巨大的平台。周先生牵着Kevin,陆涛牵着我。
宽敞的环状空间,就算站满五十人也不成问题。大家都急着占个好位置,透过四周的网格向外眺望,只有我趴在内侧的栏杆上,盯着正中央连接地面的钢索和绞盘。陆涛问我那东西有什么好看,换来我一记白眼。
“少瞧不起人,别忘了我是读机械的。”
陆涛倒退两步,相机对着我,在绞盘启动的一瞬间按下快门。
“机械工程系才女到此一游,留影存念。”他把照片回放给我看。“没拍到正脸,不喜欢可以删掉。”
“不用,这样挺好。”
“我以为你不喜欢侧面相?”
我摸摸鼻梁上那一小块骨头,笑道:“就算不喜欢,这也是我的标志。”
平台越升越高。我听见Kevin雀跃的欢呼声。果然是孩子,看什么都新鲜,也不知道怕。反观我们这些大人,离地面远了,脚下越摇越厉害,心里也跟着怕了,手里总想抓点什么,没勇气像平时一样昂首阔步的走。
可是,也有例外。
视线游走一圈,最后落在陆涛身上。他正将镜头伸出网格之外,拍远方的楼群,拍天际的流云……专注的表情和平时无甚两样。拍几张,挪到下一个空位,或是挤进人与人之间,再拍。晃动的平台似乎影响不了他。他很快转完一圈,回到我身旁。
“怎么不动?”他问我。
“不是还没到么?”我看看高度表,现在才一百二十公尺,还剩一半。
“傻瓜,站着多无聊。”他硬是将我的手从栏杆上掰开,拉着我往前去。脚下蓦地一晃,我反手抓紧,两只手同时将他的袖子扯住,捉得牢牢的。我要是跌倒,他也别想跑掉……
陆涛回头看我一眼,好笑的说:“胆小鬼,我不会让你跌倒的。”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
我挑衅的问:“万一气球破了呢?万一马达坏了呢?万一绞盘卡住呢?万一钢索断了呢?万一突然下雨刮台风呢?你又不是上帝,怎么知道没有万一?”
陆涛说:“这些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那我该担心什么?”
“你该担心,万一错过了眼前的风景,该怎么办?”
“你好像在主张及时行乐。”
“那也分值不值得。”陆涛将我推到外侧的栏杆前,从后面圈住我的腰,带着胡渣的下巴轻轻顶在我左肩上,有些刺痒。他凑近我耳边问:“你看,值得吗?”
隔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值得。”
透过网格的空隙,我看见脚下那块被街道切成四方的巴掌大的绿色草坪,排队的人龙还是很长,沿着道路蜿蜒而去。我看见一抹鲜橙色的倒影在对面大厦的镜墙上缓缓攀升,终于消失不见。我看见装饰在大厦顶楼外侧的人形雕像。我看见天台上的花圃和凉亭,有人穿着光鲜的制服坐在那里喝茶谈天……然后,我看见了大海。
那是滨海湾的货运港口。集装箱整齐排列,在起重机的怪手下缓缓移动。更远处,是横过海面的货轮和零星散布的点点白帆。明知不可能,我却仿佛听见海浪和汽笛的鸣响。
他温热的呼吸从耳边飘过。
“我没有直升机,也没钱在来佛士七十层的海景套房开房间,但我至少可以带你在两百多公尺的高空走一圈。七分钟很短,所以每一秒都很珍贵,不能浪费。”
我不敢开口,怕他听出我的哽咽。我不敢转身,怕他看见我发红的眼圈。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以为这样就能把难看的哭相藏起来了,不争气的眼泪却一滴接一滴掉在他手上。
在他面前,我总是无所遁形。像新生的婴儿,像缺少语言能力的孩子。只有哭,才能释放出最原始的感情和需要。
我听见自己浓重的鼻音——破碎,滑稽,不得不用尽全力把每个字念得清晰——“我要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丢下我。”
“好,我发誓。”
“我要你保证,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一走了之。”
“好,我保证。”
“我要你告诉我……我希望你告诉我……”我发颤的声音在喉咙卡住,因为我突然不晓得该如何表达那奢侈的愿望。是的,奢侈。当我命令他,要求他对我保证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其实是个对朋友底线分明的人。我忘了自己也是个有秘密,有隐私的人。这样的我,难道不会太过分了么?难道不会任性得令人讨厌么?
他更紧的抱着我,几乎要将我勒进身体里去。我任由他这样抱着,肋骨的疼痛让我觉得安全。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可你曾离开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等待。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知道你几时回来,甚至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走不可……你知道吗?我等得好辛苦,好难过……”
“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说。“等过些日子,我会告诉你一切。”
“真的吗?”
“真的,相信我。”
其实我很想知道,“过些日子”是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更久?可我不能追问下去。因为我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转过身,我看着那双漆黑的,星子般的眼睛,看着那双眼中自己朦胧的倒影。
“陆涛……吻我好么?”
他先是一愣,然后轻轻亲吻我的脸颊。
“不是这样!”我固执的拉下他的颈项,试图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突来的气流和颠簸致使瞄准途中一度出现大眼瞪小眼的状况,让陆涛成功笑场。我松开手,泄气的说:“算了,我开玩笑的。”
“我想到两个成语。”陆涛说。
“哪两个?”
“精神可嘉,经验不足。”
“这哪儿是……”
我想说,这哪儿是成语啊!可嘴唇被他封住,所以只说了一半。
我忘了这是我要求的吻,两只手在他肩上一直捶,一直捶。可这样的攻击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我开始脚软,大脑瞬间空白。高空缺氧吗?我昏昏沉沉的想。
当陆涛放开我,我也终于能够站稳,正常呼吸和思考的时候,我发觉一件怪事——栏杆外面有人,还穿着工作服……已经着陆了吗?难怪站得稳……
工作人员架起扶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乘客们站成一列,也在看着我,不知已经看了多久……原来我是那个离出口最近的人,交通阻塞的肇事者。噢,丢人丢到家了……我掩着脸跑下扶梯,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也仿佛散发着热度,烧红了我的脸颊。
第十四章
“真实”的含义是什么?
是一件可以触摸的东西?是一种可以分辨的味道?是太阳升起时铺满天际的金黄?是羽毛和花瓣的柔软?还是晚风和露水的清凉?
也许,任何一种定义都无法完整的诉说真实。因为那不单是五感所能传达的,而是自心底萌生,渗透每一个细胞,牵动每一分神经的讯息。
谁说只有孩子的眼睛最透明呢?其实每个人都可以。
当我们学会坦然面对昨天、今天和明天,我们看到的也将是一个透明而真实的世界。也许并不完美,但用心去体会的瞬间,我们是幸福的……
点、点、点……我又一次用省略号为日记收尾,因为有太多想说而未说,悬在胸口却难以落在笔端的东西。
拉开抽屉,我取出那本和日记放在一起的相册。快两年了,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不让它沾染半点灰尘。也许我一直知道,它会有回到主人身旁的一天。
一早来到幼稚园,我时而发呆,时而托着脸露出傻傻的笑容,直到苏珊过来问我是不是中了马票。
“从早上乐到现在了,到底有什么好事?哎,这是什么?”她盯着我挂在椅背上的特大号手提袋,很有兴趣的样子。
“要还给朋友的东西。”我解释说。“一本旧相册。”
“能看看吗?”
我笑着耸肩,把相册取出来放在桌上。
苏珊翻开相册,突然“哟”了一声。“范老师这不是你吗?在哪儿拍的?”
“乌敏岛。”我回答说。
苏珊一页页往后翻,边看边问:“照的不错啊,什么时候去的?”
我想了想。“五年前?”不是很确定。好像是进大学之前,具体的日期已经记不得了。
这本相册里大多是岛屿和街市的风景,还有一部分人物特写,比如苏珊刚刚翻到的这张——一个从海里走上沙滩的小男孩。尽管腰上还挂着儿童泳圈,那抹得意的笑容却仿佛在宣告世界——“我已经征服了大海!”
“是个摄影师吧?这本相册的主人。”苏珊突然说。
我抬起头。“你怎么看出来的?”
“很明显啊。”苏珊把相册推回我面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镜头后面的人不单是为了拍照而拍照,而是为了……为了……哎,不管为什么,反正不像外行人拍得那么随便啦。”
他说过,迟早告诉我一切。是否也包括这个“为了什么”的问题呢?
下班后,我直奔肯特区的公寓。陆涛不在,多半是工作拖延了。我打开冰箱才想起忘了买菜,幸好还有两盒冷冻披萨。
回到卧室,我把书架上的二十几本相册搬下来,分三次运进客厅。我想知道,将这些旧照片全部重看一遍是什么感觉。做饭?抱歉,没时间。
我很快发现相册都被编了号,以前是没有的。
空空的客厅一下子变得很好用。我盘腿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软软的靠垫。二十几本相册在周围摊了一圈,随便想翻哪一本都很方便。
拿起编号一,我注意到扉页上的日期。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是九×年开始摄影的。九×年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一个不像小学生的小学生?
我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感慨。人真的很难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一本本翻下去。我坐着看,躺着看,趴着看……突然发现没有编号十。是被我拿走的那本吧?我立刻爬起来,在合适的位置腾出一个空当。将那本没有编号的相册摆进去的时候,我长长吁了口气,胸口仿佛一瞬间被填得满满。
终于,终于是一个完整的圆了……
陆涛回来的时候,我正趴在一堆靠垫上看编号二十一。最后这几本都是我不曾看过的,比如那组毕业典礼的照片,整整二十张。
原来我当时的表情这么坦白啊,眼眶都红了……会不会是角度和灯光的关系呢?我明明记得自己跑出礼堂后才哭的……
想得太入神,我完全没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又湿又冷的东西突然贴在脸上,我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翻向一边,这才看清对面蹲着的罪魁祸首。
“做什么呢?”他晃着手里的啤酒罐,视线落在满地的相册上。
我坐正身体,没好气的瞪着他。“你觉得呢?除了看照片我还像在做什么?”
“晚饭呢?”
“没做。”
“哈,说的真干脆……”他摇了摇头,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做什么?”
“拉你起来。”他似乎没什么耐性,一把拽起我,害我险些失了平衡。
我猜他可能是饿了。“冰箱里有冷冻……”
“我们出去吃。”他拉着我的胳膊走向门口。“我有话要对你说。”
所谓“出去”吃,只是走到隔壁楼下的小吃店。因为来过不少次,老板娘一见我们就主动过来招呼。
“二位要不要来份特餐?我们刚请了个新师傅,最拿手美式黑胡椒牛排。今天还附送新鲜麦茶和水果拼盘……”
“牛排就算了,麦茶给我们来两杯,吃的待会儿再叫。”陆涛说完便拉着我来到角落的位子坐下。
“为什么不试试那个特餐?”
“你能吃牛排?”他反问我。
“啊,那个其实……”其实我过敏的不是牛排,而是夹在肉里的血丝。但我没机会把话说完。
“用不着勉强自己。”他打断我,拿起餐牌。“想吃什么?”
服务生这时送来两杯麦茶,站在一旁等我们点菜。
“再等等,我们现在还不饿。”
见我把服务生打发走,对面的人挑起眉毛。“你不饿?”
“我饿。”我这次说了实话。“但我想先听听你要和我谈什么。”
“不能边吃边说?”
“我怕消化不良。”
他笑了。“不用这么紧张……”
“说了再吃。”我坚持,两只手在桌下紧紧交握着。
真是的,我怎么可能不紧张?普通的小事有必要出来谈吗?这种场景,这种气氛……我会胡思乱想也是正常的吧?陆涛,不论你打算和我商量什么,或是告诉我什么,过去的,眼下的,未来的,我都会用心去听……
他的食指在桌边缓慢而有节奏的敲着,仿佛在思考什么。突然将餐牌推到一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
“我想订个协议。”他说。
“协议?”我对这两个字感到意外,而且陌生。“和我吗?”
“这里有一张邀请函。下个月的今天是年度摄影大奖的评选兼颁奖典礼,我希望你能到场。如果我在决选中胜出,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慢慢消化着自己听到的一切。
“年度……摄影大奖?”
“是的。”
“如果你胜出……我要答应你一件事?”
“是的。”
“这就是你说的协议?”
“是的。”
“没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
“没有。”
“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陆涛,你知不知道……”
“什么?”
“你是全世界最可恶的笨蛋!”
我头也不回的冲出店外。好像有几十几百道目光追在身后,让我无法停下奔跑的脚步,胸口因急促的呼吸隐隐作痛。
笨蛋、笨蛋、笨蛋……什么摄影大奖,什么颁奖典礼……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以一个人就决定了?然后丢给我一纸协议……我才不要什么见鬼的协议!我本以为……我本以为……
真可笑,又是“以为”。
我以为自己等到了他不再有任何隐瞒的时候。
我以为他即将告诉我他放弃一切远走他乡的真正理由。
我以为他终于决定让我分担什么,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我甚至以为会再从他口中听到那五个字。不是大人孩子间的玩笑,不是男欢女爱时的冲动,而是清醒的、郑重其事的的问我一次——小彤,嫁我吧?
可我听到了什么呢?“如果我胜出,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大笨蛋,就算输了又怎样?他以为我爱他的什么?如果我在乎他能不能得奖,如果我在乎他是不是出名,过去的争执,一年多的等待,还有他舍弃的名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为什么他不明白,我只想爱一个实实在在、完完整整的他?!
扶着膝盖,我靠在墙边剧烈的喘息,仿佛再多的氧气也不够填满胸口那块突然空出来的位置。
跑不动了……这是哪儿?
直起腰,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家购物中心附近。很多人从我身后经过,向购物中心前的广场中央聚拢。喷水池前搭起一个圆台,像是有什么活动。
可能是哪个明星在做宣传吧……我正想离开,迎面飘来的几句对话却将我钉在原地。
“你也拿到Steven Khoo的签名啦?”
“当然了,雷蒙特的新人啊,我的白马王子……”
雷蒙特?我望着人群涌动的方向,不知不觉走了过去。
来到近处,我发现人们在排队,而且手里都拿着一本像杂志又像画册的东西。我犹豫着要不要绕过去,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险些跌倒。重新站稳时发现自己正排在队伍当中。只一眨眼的工夫,身后的人龙已经又加长了一圈。
视线越过前面那个人的肩头,我看清了,原来是本作品集。封面只有黑白红三种颜色。除了一个男人的面部特写和雷蒙特醒目的标志外,就是那个名字了。
Steven Khoo……对这个名字并非完全陌生,因为他很出名,也很受狗仔的青睐。随便翻开一本时尚杂志都不可能轻易错过这个迅速窜红的名字。似曾相识的炒作方式,也许是雷蒙特新人的必经之路……
身不由己的夹在队伍当中,移动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很多。没几分钟,我已经踏上圆台旁的台阶,也看清了那个正在为粉丝们签名的Steven Khoo。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自己看到了陆涛。
不,他们一点儿都不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也许是照在他身上的灯光让我有了错觉……
就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阵争论。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只要三分钟,不,两分钟就够了!”
“对不起,今天的宣传只包括签名,不接受提问。”
我张望了一下,发现引起骚动的是和我间隔四五个位置的年轻人。不顾那些过来拉扯他的保安,他固执的把袖珍型录音机伸到Steven Khoo面前。
“请问你是否对本年度摄影大奖势在必得?关于参赛作品的主题能不能透露一下?这次总决选的评审之一是你的恩师Raymond Teo,这是否会增加你胜出的几率?”
年度摄影大奖?我呼吸一窒。
“对不起,无可奉告……”
“没关系,Steven……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第三把声音突然插入,这个沙哑的声音是……心脏突然漏跳一拍,我越过前面的肩头望过去……啊,真的是那个人,那个有两条扫帚眉,早就被我贴上“混蛋”标签的雷蒙特老大!
把别人当成傀儡一样操控的家伙,不是混蛋是什么?更何况,我忘不了他在陆涛脸上留下的手掌印。
拳头蓦地缩紧……然后不情愿的松开。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替陆涛讨回那一巴掌的好时机。
另一边,Steven Khoo正从座位上站起来。
“老师,您来了。”那种恭敬的态度我也曾在陆涛身上见过。
拍拍Steven的肩,这个被称作Raymond Teo的人转而面对因兴奋而满脸通红的记者。
“作为评审,我不会偏袒任何人。但是……”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迷一样的笑容。“作为师父,我始终相信自己的徒弟是最好的。呵呵呵……”
只有胜券在握的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真是刺耳。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从队列中跨出一步。一个工作人员立刻过来阻止我的离队。
“小姐,请按顺序来。”
“我不是要插队!我只是……”突然发觉周围的人一个个看过来,我急忙压低声音。“我只是想回去了,我原本就没打算要什么签名……”
“小姐,你都已经排到这里了……”
“是意外。”我把双手摊开让他看。“我连书都没买,拿什么让他签?”
“如果你现在从台上下去我们会很困扰……”
“你的意思是,我一定要留在队伍里了?就算不要签名也必须等前面的人先下台?”
“是的。”
我只好继续等着。
记者和Raymond Teo已经不在台上,一度阻塞住的队伍又开始移动。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前面那位终于签完,宝贝似的抱着那本作品集和Steven Khoo握手。
要溜就趁现在。我刚想绕过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这位小姐,我好像还没给你签名。”开口的居然是Steven Khoo。
虽然台下的女性居多,此刻在台上能被称作“小姐”的却只有我一个。
“不用了,我只是路过。”我想蒙混过去,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却不禁微微愣住。这个Steven Khoo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可这是没道理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好像没买我的影集。”
这是个陈述句。他猜的不错,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我有些搞不清状况了。只见他从旁边的纸箱里拿出一本已经签好的作品集,递给我。
“送你一本。”他微笑着说。
“……谢谢。”我有些犹豫的接过,发现他的手还停在空中。握手吗?握就握吧,也不会少块肉。
“很高兴见到你……”他握住我的手,微笑加深。“虽然我知道你并非来捧我的场。”
什么?我怔住的同时发觉有东西被塞进掌心,慌忙把手抽回。
“希望有机会再见,范小姐。”
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几乎是逃到台下,一直跑到无人的角落才停下脚步。摊开手,平躺在掌心的是一张纸条。
“如果想知道更多关于这次年度评选的细节,九点正在地下停车场第十三号车位等我。”
——纸条上是这么写的。
九点正吗?我把纸条攥在手里,望着广场中央的方向。
都说好奇心可以杀死猫……我会比猫还笨么?呵,从某一方面来说,也许是的。不管等着我的是什么,如果不会一会这个Steven Khoo,我想我今天是别想睡好觉了。
第十五章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当脚步声停止的时候,男人靠着车门,点起一只烟。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儿。”
我从柱子后探出头来。“可以熄掉吗?我对烟味敏感。”
“既然是女士的要求,没有不尊重的道理。”一点红光消失在车内的烟灰缸里。Steven Khoo冲我点点头,拉开车门请我上车。
“我不认识你。”我站着没动,百分百肯定的对他说。“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送我签名书,还要告诉我什么评选细节?”
他扬了扬手。“先不说这个,Thomas还好吧?”
“Thomas?”这名字在我心里刺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我盯着他问:“你认识陆涛?”
“认识?”他捂着脸轻叹。“看来他完全不曾提过我呢……真让人伤心。”
“你们很熟?”
“我比他晚两年进雷蒙特,他出道的时候我还在打杂,按理叫他一声师兄也是应该的。喂,他真的一次也没提过我么?”
“……他谁也没提过。”
“这样啊……他的保护欲还是那么过分。”
“保护?”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想追问,不争气的胃却在这时发出一声空鸣。
他挑起一边眉毛。“你还没吃饭?”
“……还没。”
“上车吧,我们去随便吃点什么。”见我仍在犹豫,他不禁摇头。“小姐,我该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不是坏人?”
“不是的……”
我想解释,又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不争气的脑袋像一团浆糊,搅得我头都疼了。
Steven轻叹一声,拉开车门:“你不想知道关于摄影大奖的细节了?”
“当然想知道,可是……”
“想不想知道Thomas为什么离开雷蒙特?”
“……”
“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回来后又做了些什么?”
“……我上车。”
黑色敞蓬跑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手里托着一盒苹果派。这家伙没有食言,果然是“随便”吃点什么……
“这样谈话不会危险吗?”我大声问,不让自己的声音被风吞没。
Steven Khoo看我一眼,没有减速的意思。
“我驾驶技术很好。”
“刚才谈到的……可不可以继续?”
“可以,你想从哪儿开始?”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不确定自己最想知道什么。事实上,我什么都想知道……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贪心了些。
“我想你应该先对雷蒙特有个了解。”他替我做了决定。“比如我们师父是个怎样的人……Thomas没对你提过吧?”
我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他太保护你了。”
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我忍不住问:“你说的‘保护’……是什么意思?有谁会伤害我吗?”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伤害’。”
“他不跟我提这些,是为了保护我……免于哪种伤害?”
“任何一种。”
陆涛也说过,不会让我受到任何伤害。可我依然不理解。我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有谁会伤害我?怎样伤害我?为什么要伤害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呢?
“你有没有听过Raymond Teo这个名字?”Steven突然问。
两个小时之前是没听过的,但现在可以猜到一些。
“你师父吗?雷蒙特的当家?今天在台上帮你回答问题的人?我听见你叫他老师。”
“不错嘛,都说中了。”
我从反光镜里看到他的笑容,分不清是赞许还是嘲笑。
不自觉捏紧手里的纸盒,我咬着嘴唇说:“我见过他……”
“你见过他?怎么可能?”Steven惊讶的望过来。
“我见过他,但他没看到我。”我回想那天的情形。“因为我躲起来了。”
“原来如此……”他像是松了口气,突然又笑出来。“不过我倒真想看看Thomas抓狂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我渐渐捉住了重点。“如果你师父见到我……会发生什么事?”
“以他的作风,一切阻碍都是要被清除的,没有例外。”
“我是阻碍?”
“在Thomas离开雷蒙特之前,是的。至于现在……”他又看我一眼,嘴角的笑似乎有片刻凝固。“……我还不确定。”
我突然无名火起。
“才不是你说的这样!什么叫阻碍?陆涛凭什么非得留在雷蒙特当他的棋子?凭什么非得服从他不可?他凭什么……”
“凭他是Raymond Teo。”Steven打断我,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凭他在摄影界只手遮天的影响力……想出名就要听他的。现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得来的名声,你甘心?”
“我和Thomas不同。”他微微勾起唇角。“虽然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但我追求的东西更现实,也更容易得到……那就是名声和金钱。而Thomas追求的……”
“够了!”我捂住耳朵。“陆涛追求什么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他早已不是Thomas Lu,他是陆涛!”
“随便你。”他耸耸肩,不怎么在意。“我知道他不可能再使用Thomas Lu这个名字,那是他离开雷蒙特的条件之一。我想他不会对你说这些的。想听听另外几个条件么?你应该能猜到其中一个。”
我蓦地抬头,难以置信的瞪着他。难道说……
“看来你猜到了。”他点点头。“是的,他必须离开本地一年。第三个条件是五年内不得从事任何有关时尚摄影和平面广告的工作。”
怎么会这样……这种条件……所以他拒绝了罗杰的工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很卑鄙吧?”旁边的男人代我说了出来。“不能使用已经打响的名字,不能留在本地发展,再失去收入最好的两条途径……很明显是要断了他的出路。但这种事对Raymond Teo来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你现在明白我师父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会遭报应的。”
“嗯,也许。毕竟很少有人能一直得意到死那天。”他边说边把车开下高速公路,缓缓停在路边。他转身看着我。“可在那之前,他依旧是摄影界呼风唤雨的幕后黑手,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希望你转告Thomas……”他状似无奈的耸肩。“虽然我愿意公平竞争,但结果未必尽如人意。他要有心理准备才好。”
我瞪着他。“陆涛的照片是最好的!”
“也许。”他点头表示赞同。“但得奖的仍会是在下,很遗憾。”
“遗憾你个头!”
我把那盒一口未动的苹果派摔在他身上,伸手去开车门。一只脚迈出车外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
“好像还有件事忘了说……我为什么会认识你。想知道吗?”
我很想就这么甩门走掉,但还是忍了下来。几声轻笑从耳边飘过。因为背对他,我看不到那张脸上的表情。
“虽然Thomas追求的东西和我不同,但我们好歹也算兄弟一场。我曾以他为目标,他也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虽然拜金,却不虚伪,所以我从不隐瞒自己入行的目的。他出国前把行李寄放在我这儿。我因而有机会看到他过去几年的照片,也终于明白了他离开雷蒙特的原因……是你。”
我不大相信。“怎么可能只从照片就……”
“摄影师的眼睛可是很敏锐的。”他又发出一声轻笑。“不要太小看我。论技巧,现在的我未必输他。”
沉默片刻,我走下车,轻轻关上车门。
“我相信你的技巧是一流的,看这个就知道。”
我把那本签名作品集扔在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只觉得一阵悲哀。
“光靠技巧就够了么?我不懂这些,但我知道没有心的照片是冷的。再怎么华丽,夺走的也只是人的目光罢了。”
“很有见地啊……”他伸手把书拿起。“真的不要这份礼物了?”
我转身走进夜色,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
必须好好想想。
是的,必须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在了解了这许多后,要我置身事外?呵,怎么可能……
我上了辆双层巴士,开往肯特区方向的。
虽然底层有空位,我还是来到楼上,因为视野开阔。车身的摇晃让我有种坐在摇篮里的错觉。换做平时,可能靠着窗口就睡了,但今天不行。我看着窗外,让沿街的灯火在眼中一一流过。
耳边响着Steven Khoo的声音——虽然我愿意公平竞争,但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得奖的仍会是在下,很遗憾……论技巧,现在的我未必输他……
他说的都是事实,再怎么不甘心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不论表面的竞争有多激烈,Steven Khoo的胜出只会赢得掌声而不会有任何异议。他会得到他想要的名声和金钱,顺理成章。
这种比赛……这种被光环掩去一切肮脏和丑陋的……
“你是笨蛋吗?!”
我被身后突然响起的骂声吓了一跳,不禁侧耳听了几句。争吵的是对中年夫妇,丈夫挨骂是因为背着妻子买了彩票。妻子怪丈夫把钱往水里扔,丈夫却争辩说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中奖。
“才千分之一!你以为你那么好命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心里“咯噔”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果真的有机会……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机会……问题是,有吗?
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两只饭盒。
“海鲜炒面还是排骨饭?”陆涛托着饭盒让我选,像个尽责的服务生。
为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生气?不对我冷淡一些呢?我们明明傍晚才有过那样的争执……噢不,那根本不算争执。回想起来,有哪一次不是我在任性,哪一次不是我硬要用尽孩子的特权?Take it for granted……我究竟要将他对我的好,挥霍到何种程度?
“对不起……”我扑进他怀里,泪水涌出眼眶。
他被我撞得踉跄一下。双手都被饭盒占着,只好用下巴顶顶我的头。
“有什么好道歉的?如果是你骂我‘可恶’加‘笨蛋’然后拍桌子走人这件事,我已经忘了。”
“你怎么不骂我呢……”我边哭边扯起他的T恤袖子,眼泪鼻涕一起往上抹。
陆涛轻咳一声说:“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嘛。”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正在对我微笑的男人。
除了他,还有谁会这般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坏的,天真的,愚蠢的,顽固的……在付出那么之后多却不求我改变一分一毫?
“我要吻你。”我大声说,说完就吻上去。
这一次我顺利吻到了他,而且吻到了床上。但我没想到肚子会在这时发出响声,不只我的,还有他的。搁在一旁的饭盒没盖好,海鲜炒面的味道飘了出来。
他捏捏我的鼻子。“你决定吧,先吃我还是先吃饭?”
“……吃饭。”我红着脸说。
就这样,事情演变成两个饿极了的人一起坐在床上吃饭盒。
我用两条虾换他一块排骨,边吃边问:“我跑走以后你担不担心?”
“你这不是回来了?”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微的笑。
我吁了口气,夹起一根青菜塞进他嘴里。
“要不要猜猜看我遇见谁了?你认识的。”我盯着他的表情,察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波动。“试试看嘛,你能猜到的。”
“你也认识?”
“本来不认识,可现在认识了。”
他静静的看了我一会儿。“Steven?”
我把已经见底的饭盒放去一边,点点头说:“Bingo!怎么猜到的?”
“我知道他今天会到附近……”
“啊,你果然知道。”我继续点着头。“你们是不是一直有联络?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这个多嘴的家伙……”他低声说,有点儿诅咒的味道。
“陆涛,看着我。”
我捧住他的头,直看进他瞳孔深处。那里有我的倒影,很清晰。
“你一直在保护我……是不是?不要用傻笑蒙混过去,没用的。”
陆涛拉下我的手,用自己的一双大手包住。
“谁让你那么爱哭呢?你说,我能不保护你么?”
“我爱哭,还不是因为你……哪次不是你害我哭的?当然,我也从没忍住就是了……可我必须告诉你,你保护我的这种方式,实在是……太、过、分、了!为什么一定要瞒着我不可?你经历的,付出的,承受的……为什么要一个外人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肯亲口说出来呢?!也许,在你眼中我还是个孩子,可孩子又怎么了?孩子就不能和你一起成长,不能帮你分担了吗?不要小看我,我可以的!”
他玩味的看着我。“当初是谁说过,要用自己的方式成长来着?”
我有些脸红。“是我,我承认。可是……”
“可是?”
“可是,一个人的成长就像走一条漫长的路而没有同伴……很寂寞。”
他吻了吻我的指尖。“看来道歉的应该是我了……对不起。”
“然后呢?”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咄咄逼人。“你不承诺我什么吗?比如今后什么事都和我商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
“好,我答应。”他笑着捏捏我的脸。“今后什么事都和你商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这次的比赛呢?”我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你知道这次的评审是谁吗?是Raymond Teo!Steven说你不会有胜算的……这样的比赛你还要参加?”
“我知道,所以才要参加。”
“什么?”
发愣的同时,我被拥入一堵宽阔的胸膛。他很平静,不论是声音还是心跳。
“我参加,因为我要让人们知道一件事。”
“知道什么?”
“我要让人们知道,我所放弃的东西,和我现在拥有的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他拥着我,手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评审一共有三个,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是Raymond Teo一个人说了算,但我总还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不是么?”
我的声音又一次哽咽。“你和我订的协议,就是要赌这千分之一的希望?”
“算是吧。要和我一起赌么?”
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飞过,像连续剧的快进镜头,每个镜头都是他的脸,他的笑。那是印在心底的画面,比照片更清晰。
“好。”我重重点头。“不过我要修改协议。”
“哦?”
“如果你胜出,我会答应你一件事。倘若输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低低的笑了。“很合理的条件,我接受。”
第十六章
又一个周末,我将摆满紫菜卷的饭盒放进背包。
自豪的说,我这个半吊子助手一天比一天称职,吃苦耐劳,随传随到。我要陆涛教我摄影,他塞给我一只半旧的傻瓜型数码相机,叫我自由发挥。
“初级和专业的本质区别在于——”
“快说!在于什么?”我咄咄逼人的追问,气他话讲一半吊人胃口。
“在于初学者只拍十张就想选一张好的,摄影师却要拍一千张。”
我将信将疑。“你不是在哄我吧……”
“信不信由你,拍足一千张我请你吃好吃的。”
“又是肉骨茶吗?”
“偶尔也有药材鸡和红烧蹄膀。”
还不一样是拍剩下的……我忿忿的举起数码相机,对着他左“咔嚓”一下,右“咔嚓”一下。
陆涛好笑的看着我。“你这是干嘛?”
“被你偷拍那么久,现在我要赚回来!”
陆涛对着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咧嘴笑道:“V!”
回放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一片模糊,不知是相机没拿稳还是距离太近,照片上只剩一口雪白的牙齿映在画面中央。
陆涛悄悄凑过脸来。“拍的如何?给我看看。”
我尖叫一声将相机藏到身后。“一千张!等拍到一千张再给你看!”
从那天起,我将相机搁在包里,片刻也不离身。周末陪他工作的时候,他拍他的,我拍我的,他拍吃的,我拍人。晚上回家,我把照片传到电脑上看,有时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抓痒的,伸懒腰的,打呵欠的,打喷嚏的,翻白眼的……我终于知道,为自己喜欢的人拍照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我要把这些照片存起来,等攒够一千张,再让陆涛好好看一看自己不设防的样子。
这样就扯平了,我快乐的想。
工作结束后,陆涛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起吃紫菜卷和红烧蹄膀。很奇怪的组合。他告诉我,待会儿要见一个人。
“时间?地点?什么人?男的女的?”我说着悍妇的台词,却不忘把紫菜卷往嘴里塞。唔,噎到了!赶紧灌下一大口芒果汁。
陆涛轻拍我的背。“瞧瞧,又没人跟你抢,一点儿吃相都没有。”
我冲他扮鬼脸,逗得他“呵呵”直笑。
“你不认识。”陆涛突然说。
“什么?”
“我要见的人你不认识。”
“那你是要我先回家还是……”
“你要的话,可以一起来。”
“要的要的!”我点头如捣蒜。“我可以变装,可以假装不认识你,可以躲起来……”
后脑被K了一下。“傻瓜,干嘛要躲起来?”
“我怕妨碍你工作……”
“你不是我的助手吗?”
“咦?你终于承认了吗?”我开心的搂住他。“我可以和你一起谈工作?”
“当然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陆涛捏捏我的脸,说:“你要答应我,待会儿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能发火。”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斜睨着他。“你们该不会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吧……”
“怎么会呢?你该知道我是个多么善良,耿直,心地纯洁的人。”
我险些喷了果汁,喃喃道:“也不害臊……”
一个小时后,陆涛带着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小小的店面,简朴的装潢,一块陈旧的黑板立在门口,用白粉笔写着当天的特餐。店里采光不好,显得有些阴暗,也没什么客人,老板倚在柜台后打呵欠……观察完毕,我确定这是个交换商业情报的好地方。
墙角的位置坐了一个人,身穿黑色外套,脸朝里,背朝外。见陆涛朝那个方向走,我赶紧跟上。待我们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我抬头一看,不禁“啊”的叫出来。
“他不是那天……”
“我只说你不认识,没说你没见过。”陆涛介绍说,“这是阿Ken,以前的同行。按辈份算是师兄。”
我抿着嘴,盯着对面的眼光有些不善。
陆涛凑近我耳边悄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不就是不发火么?又没说不可以瞪人。我不睬陆涛,继续瞪。
陆涛无奈的笑笑,转而对Ken说:“别介意,我们谈我们的。”
Ken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他举手示意老板给他续杯。我发现他右手有一大片白色的伤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食指指尖。他留意到我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干笑一声。
“上次没时间细说,究竟是怎么搞的?”陆涛问。
“有人在暗房里动了手脚。”Ken说。“不知道是谁。”
“没有报警?”
“老大压了下来,当意外处理了。”
“怎么这么恶劣!?”我忿忿不平,音量不自觉抬高。
陆涛拍拍我,接着问:“所以你离开了雷蒙特?几时的事?”
“你走之后,不到一个月。”Ken说。“养伤又是一个多月,那时老大已经打算让Steven接替我的位置。雷蒙特是现实的,没了你的位置,只能离开。”
“那你的手现在……?”
“勉强能用,但没有以前那样灵活了。”Ken抬起头,神情复杂的看着陆涛。“Thomas,我终于知道,你离开雷蒙特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后怕的感觉接踵而至,不由得在桌下紧紧抓住陆涛的手。假如他当初没有离开,同样的事会不会也发生在他身上?陆涛冲我笑了笑,将另一只手盖在我手上,轻轻的拍着。
只听Ken继续说:“Thomas,我上次提过的,我想跟你合作。”
我蓦地抬头,警惕的盯着他。“合作”这个词让我紧张。不管他现在是不是雷蒙特的人,只要曾经和雷蒙特扯上关系,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陆涛倒是一派沉着。他问Ken打算怎样合作,接着就谈起工作上的事。
我渐渐听明白,Ken因为手伤,已经不再摄影而改做自由编辑,为出版社和杂志提供创意和片源。好在雷蒙特在他离开后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并没有斩尽杀绝,也许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他靠着过去建立起的人脉,奔走于各个出版社,赞助商和自由业者之间。第一个谈成的case是某食品公司的宣传手册,之后还有某生活杂志的旅游专栏,或是报纸上的时事摄影特辑等等,就这样过了一年。现在,他打算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我听得入了神,不自觉重复道:“工作室?什么样的工作室?”
“当然不是雷蒙特那样的。我只想办一间小规模的,贴近生活的工作室。”Ken说着转向陆涛,将一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面上。“我从很早就注意到,你的照片中有与众不同的视角。Thomas,我需要你这样的伙伴。”
陆涛拿过牛皮纸信封,抽出内容翻阅。
我偷瞄几眼,却什么也没看清,于是抬高视线瞄陆涛的脸。从这个角度,我看不见他完整的表情。仿佛在笑,又仿佛不是。我很想知道,他是会答应?还是拒绝?
陆涛突然说:“Thomas是不会加入的。”
啊,他拒绝了……
“……但陆涛会考虑看看。”
咦?他答应了?哦不,是答应考虑……
陆涛将正在发愣的我从座位上拉起,对Ken说:“请稍等,我要跟助理商量一下。”边说边拉着我走出咖啡馆。
在阴暗的地方坐久了,一出到外面,立刻被阳光眩花了眼,眯了很久才适应过来。陆涛微笑着站在我面前,披一身金色的光簇,仿佛来自天堂。
我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要和我商量?”
我听见他回答:“因为我答应过你——今后什么事都和你商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唉,为什么他说的话总能让我感动得想掉眼泪呢?说实话,我是个挺容易知足的人。我并不想干涉他的工作,也不在乎他的决定究竟是什么。答应也好,拒绝也好。我要的只是“商量”本身。他愿意和我商量,愿意在决定之前想到我,就足够了。
我听见自己又问:“你确定Ken的工作室不会变得像雷蒙特一样吗?”
陆涛说:“我确定。”
“那你想加入他的工作室吗?”
“我想。”
“那你就加入吧,我批准了。”我伸出右手小指和他拉钩,然后用拇指盖章。“恭喜恭喜!我是不是该给你买礼物?”
陆涛看看拇指,又低头看看脚上的鞋,发出一串“呵呵”的笑声。“要是说出太贵的东西,你是不是又要打工攒钱?”
“那可不一定。”我挑眉。“别小瞧人,我现在也是有薪阶级。虽然赚的不多。”
陆涛突然将我搂进怀里,声音无比温柔:“谢谢,我有这双鞋就够了。”
“那……等穿坏了,我再给你买双新的?”
“好,等穿坏了,你再给我买双新的。”
我听着他的心跳,任由幸福的感觉将自己淹没。
之后的几个礼拜,陆涛时常和Ken碰面,商讨工作室的启动细节以及筹划中的第一本专辑。
陆涛告诉我,他给工作室想了个名字,叫做“童”,童年的童。他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喜欢,喜欢极了。陆涛又告诉我,他希望第一本专辑的主题也是“童”。他想拍很多很多孩子的照片,做成一本每个人看了都会觉得幸福的书。Ken也认为这个概念很好,有时两人带着几大本照片去见出版社的人,可进展似乎不如预期中顺利。
我问陆涛,万一没人愿意出怎么办?他却反过来安慰我说,没关系,工作室才刚启动,不可能一切顺利,更何况给他多一点时间,收进专辑的照片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于是,不工作的时候,我们便一起出门,去育幼院,去社区活动中心,去游乐场,去有滑梯,秋千和跷跷板的地方,去有沙堆的地方,去任何一个有孩子的地方。他拍他的,我拍我的。他拍孩子,我拍他。
除此之外,我当然不会忘了那个最重要的日子。每过一天我都会在日历上画一个叉,然后傻傻的把剩下的天数再数一次。还剩五天……还剩四天……还剩三天……
然后,仿佛只是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决胜负的这天。
我向幼稚园请了假,一早来到公寓,把那个仍在和周公约会的家伙从床上拖起来。
“火腿和煎蛋做好了,我还在楼下买了豆花和九层糕,老板娘叫我代她问声好。”
“这么早……”陆涛看看闹钟,又看看我。“有没有咖啡?”
“我这就去煮……”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让我在床边坐下。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只想让你放轻松。”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你太紧张了,我不希望你弄伤自己。”
被他一语道破,我悄悄藏起刚才煎蛋时烫到的手指头。
“没理由不紧张吧?只剩三个小时了……”
“从这里到新达城只要四十分钟吧?”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推他一下,没好气的说。
“坐过来。”他突然说,指了指他怀里的位置。
这家伙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一大早的……我盯着他唇边那抹淡淡的笑,有些戒备的挪过去一点点。他低笑一声,双手按住我的肩膀。
不过慢了半拍,鼻子已经撞在他胸口上,我痛得“哎哟”一声。
“听见我的心跳没有?”他问。
我安静了。他的心跳……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平静的东西。
“还紧张么?”
我摇摇头,眷恋着这处太过温柔的港湾。
“对了……”他突然说。“我刚想起一件事。”
“怎么了?”
“我好像和杂志社的朋友约好提前一小时在会场见面……”
几秒钟后,公寓里响起一声咆哮——
“你立刻给我起来!!!”
快到新达城的时候,我让陆涛拿出他的手机,将一个手机链小心翼翼的系上去。那是一颗透明的紫水晶,和手机一样的颜色。
“我查了你今天的幸运物……也不知道准不准,带上总没坏处。”
“傻瓜。”他笑着敲了我额头一下。
会场设在二楼。因为时间还早,展区里没几个人,偌大的颁奖台也只是孤单的立在水银灯下,和空荡荡的入口相互对望。
刚走进展区,一个有些面善的年轻人喊着陆涛的名字从远处跑过来。当我看清他的脸时,不禁微微愣住。
这不是那天采访Steven Khoo和Raymond Teo的记者么?
陆涛替我介绍。“小宋,K周刊的记者。”
“这位就是嫂子吧?”小宋用手肘顶顶陆涛。“终于肯让我们见识了?”
因为太过在意采访的事,我没听清他对我的称呼,只留意到后面那句。
“‘我们’?”
“啊,对了。”小宋一拍额头。“咱们快过去吧,别让他们等太久。”
“‘他们’?”我越听越头大。
陆涛给我一个安抚的笑。“都是我的朋友。有些你见过,有些没有。待会儿慢慢给你介绍。”
我“嗯”一声,用力点头。不自觉的微笑在唇边扩大,再扩大……
“他们”聚在陆涛的参赛作品前。我看到阿Ken,看到“食在必行”的阿年,看到很会煮肉骨茶的阿白,看到糕饼店的林师傅……也有很多我不认识的,有男有女,有记者也有编辑,一个个热情的和我们打招呼,坦白而好奇的目光在我和墙上的照片之间来回移动。
“很像耶……”
“废话,是本人啊!”
“我就说嘛……”
我呆呆的望着墙上的照片,不自觉将他宽厚温热的掌握得更紧。
他一直没告诉我参赛的作品是什么,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从没想过他会用我的照片……我,和一群可爱的孩子,在麦里芝水库的草坪上。
“你那时就已经决定了?”
“所以跟你讨了版权。”
“为什么不印给我?你答应过的。”
“我印了,每个孩子都有,一人一张。”
“……奸诈。”
“我愿意受罚。”
“为什么标题是‘孩子’?明明除了孩子还有我……”
“你不是也孩子么?”
“……奸诈!”
“这个已经说过了。”
身后响起吃吃的笑,是小宋。
人渐渐多起来。大批记者涌到台前,只为占个好位置。我知道,要开始了。
看到缓步上台的扫帚眉和几乎同时出现在台下的Steven Khoo时,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没有什么千分之一的奇迹。
Steven Khoo在一片闪耀的白光下接过奖杯。我猜他并没有看到人群中的我们。当他被记者团团包围的时候,我和陆涛一起走出展厅。
“傻瓜,哭什么?”
“哪有?”我边反驳边用手背抹眼睛。
会场外,有一票人正等着我们。
“你们不需要采访吗?”我问小宋。
“我们正准备采访啊……”小宋抓抓头,袖珍录音机伸过来,“呵呵”一笑。“下面请本次年度大奖得主陆涛先生发表一下得奖感言。”
“别玩了。”陆涛推开录音机。“回会场办正事去。”
小宋垮下脸。“老大,采访里面那些人很无聊的。”
附和声四起。
“是啊,那种新闻我闭着眼也能写出二十篇。”
“反正不能把真相写出来,有什么意思?”
“现在也不可能挤进去的啦……”
我推了推身旁默不做声的男人。
“就让他们采访吧……”
“采访什么?胜出的又不是我。”
“但他们相信是你赢了……我也是。”
“荣幸之至。”他爽朗的笑起来,转向小宋。“好吧,让你们问三个问题。”
“才三个?”
“是的,还有两个。”
“哇!那样也算一次?!”
“对,现在只剩一个了。”
小宋慌忙捂着嘴退到伙伴当中,生怕连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商量许久,他又一次把录音机伸过来,小心翼翼的。
“老大,这个问题是我们一致通过的,不要扁我……”
我好奇的插嘴:“是什么问题?”
小宋故意咳嗽两声,正色道:“我们想知道,老大是怎么走上摄影这条路的?”
心里“咯噔”一下。如何开始摄影,为什么摄影……这不正是我一直想问的么?我忘了呼吸,定定的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为了很单纯的一个原因。”他说,却不是冲着小宋他们的方向。他回答的对象,是我。
“把生活真实的记录下来,就是这样。”
“能不能说得具体些?”我听到小宋这样问。
“我想透过我的眼睛,用相机把自己的生活,自己周围的一切记录下来。有一天当我们老了,老得走不动了,翻开这些照片的时候,那些难忘的经历依然真实的重现在眼前。即使照片陈旧发黄,感动也毫不褪色。”
我淹没在他温暖而柔和的目光里,就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再也移不开视线。仿佛置身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间,连呼吸都充满他的气息。
“这个答案,还满意吗?”
“……嗯。”
我掐着手指,气自己这一刻的没用。感情澎湃到极点,反而无措得什么也说不出……
“傻丫头,怎么又哭了?”
他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潮湿。我突然捉住那只手,牢牢的攥在掌心。
“怎么了?”他问。
“有一天,当我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你还会叫我孩子吗?”
“会的。”
“当我老得连牙齿都脱落了,你还会像过去那样为我拍照吗?”
“会的。”
“当我们老得话也说不清楚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轻轻拥我入怀。
会吗?会吗?我在心底问着他,也问着自己。回想起来,他好像从未说过……
“Ik hou van jou……”
耳畔响起一句陌生的语言,却又触动了记忆中的某根神经,仿佛在哪里听过。
“Seni seviyorum……”他继续说着,每一句之后都有片刻停顿。“Jeg elsker dig……Ich liebe Dich……S‘ayapo……Je t‘aime……Mai tumse pyar karta hun……”
等等,这难道是……那些彩信后面的……?
“接下来是你可以听懂的语言了。”
他的双臂渐渐收紧。
“I love you……”耳畔沉稳而清晰的声音配合着我急促的呼吸,一声声传入我心里。“就算我们老得走不动了,牙齿脱落了,话也说不清了……我一样会用属于我们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爱你。”
天啊……我埋首于他胸前。泪水决堤,将可怜的衬衫浸得透湿。
“我……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
“……我也爱你。”
呼吸不顺,我的声音模糊,还夹着断断续续的哽咽。但这并不能阻止已经迟了太久的表白,尽管我笨拙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我爱你……虽然我不会那么多种语言,也不知该怎么证明……但我非常……非常爱你!相信我,我真的……”
后面的声音在他的亲吻中消失。我本想告诉他,我已经攒够了一千张他的照片。我依然不够专业,但我爱他在这一千张照片中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我本想告诉他我的愿望……但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机会还有很多。
身后仿佛响起相机快门的声音。是小宋他们吧?又在玩……算了,随他们去吧。
我幸福的闭上眼睛,不介意周遭的视线,还有笼罩我们的片片白光。
我不介意让全世界知道,我爱他!这个愿意叫我孩子,守护我一生的人。
尾声
医院。妇产科。
我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面翻看膝上的画册,一面等待产检报告。
怀孕四个月,小腹只是微微隆起,也没有孕吐。我想宝宝一定很乖。
坐在左边的妈妈向我搭讪:“看你有点儿紧张,是不是第一胎?”
我红着脸点点头。
“你老公呢?怎么不来陪你?”
“他工作忙,待会儿过来接我。”
“哎?你这画册我也有,老公昨天买给我的。”
我微笑的看着她从提包中抽出一本相同的画册,摊开在膝上。
“真是看几次都不觉得厌啊!哦哟哟,瞧这孩子,多可爱……啊哟,这么顽皮啊……呵,笑成这样……”
我唇边的微笑逐渐加深,一点点荡漾开去。
“这个摄影师说,他要拍很多很多孩子的照片,做成一本让每个人看了都觉得幸福的书。所以,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童》,童年的童。”
“噢,这样啊……咦?”她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看那刚翻到的一页。“这个女孩儿跟你挺像的……嗯,越看越像……”
我知道她指的是哪一页——我,和一群可爱的孩子,在麦里芝水库的草坪上。
瞄见走廊尽头出现的身影,我起身说:“我老公来接我了。”
合起画册,午后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而入,照亮了封面上醒目的“童”,还有旁边那一行小字——
送给我今生最挚爱的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