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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荑:一天

(2008-12-09 07:21:34) 下一个

  1 早上 九点十分
  早上九点十分,我醒了过来。
  恹恹地躺在床上,我不想起来,头昏沉沉的,仿佛仍没睡够似的。其实,我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快十二个小时了。近半年来,不,有一年了吧,我过的都是这种不知晨昏的生活。
  叹了口气,我翻了个身。
  “这是个明亮的九月的早晨。”我看见窗口透过纱帘的阳光,不禁眼前一亮,心仿佛也因为这阳光而光亮了起来。今天出门吧,去逛逛街,去看看电影,去……
  “不要总窝在家里,出去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蓦然地,心头浮出他的话。
  哼!
  想到他,本来的兴致就一扫而空,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没有那么灿烂了。不能想他,我翻了个身,一眼瞥见身旁的位置。他那边的床单平整没有褶痕,显然是没有人睡过的样子。他昨晚没有回来,我抚摸着床单上淡蓝色的小花,叹了口气,他生气了,气得不想回家了。既然天天吵架,我们结婚又为了什么呀?
  “我不要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小多,嫁给我吧,我会守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一年前,我最失意的时候,江恩求婚。
  我信了他。可是为什么我会信他?为什么明知道婚姻不可靠我仍然嫁了他?难道父母的婚姻不是我的前车之鉴吗?难道我不知道这桩婚事是不被祝福的吗?
  “沈多,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那你就不用回这个家了。”
  得知我要和江恩结婚的消息,母亲打来这样的电话,那冰冷绝决的语气让我心寒。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母亲会反对,但没有想到她绝情到这种地步。
  “沈小姐,你知道我们是不会赞成你和恩的婚事的。”
  江恩的母亲则干脆站到了我的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反对。我一直都忘不了我那婆婆客气生疏的语气和高贵优雅却又盛气凌人的姿态。可是,我该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是她的儿子向我求婚,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她的完美儿子。
  “阿沈,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我是不会给你祝福的。”
  连我最好的朋友于悠都打来这样的电话泼我冷水。为什么,她难道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我的声音连同我的心情都像当日外面的天空一样灰暗呢?
  然而,我们还是结婚了,明知道是没有前途的婚姻,我们还是一起跳了进去。
  为什么天要这样捉弄我们?
  我痴痴地望着被风吹动着的窗帘,看着阳光活活泼泼地跳到屋内地板上,照得一室的明亮。

  2 早上 九点三十五分
  早上九点三十五分,我起床到卫生间洗漱。
  一抬头,看见镜子上方的蝴蝶形的挂钟,想起惜时如金的他。“人生短暂,岂可虚度光阴。”他经常会这样说。他是那种绝不肯浪费一分一秒的人,连上卫生间的时候都要看时间。是啊,他本来就是商人,商人的时间就是金钱,我不能怪他。
  我垂下眼睑,看到了镜子中的女人。这是我吗?我傻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看到镜子中的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才能确定。是太久没照镜子了,还是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那苍白消瘦的脸,无神的眼睛,倦怠的神色,纤细的胳膊,宽松睡衣下瘦弱的身子,这是我吗?那曾经的神采,曾经的健康都到哪里去了?
  “咦,你脸上怎么那么多肉啊。”
  曾经是谁说过的?对了,是陈可,那时候我们还在上高中。有一次,他揪着我的脸颊笑话我。那时,我多大?十六?十五?
  而现在,我二十四了。多希望,我仍是那个有着胖乎乎小脸的十五六岁的高中小女生。那时候,我单纯地快乐着,而且,我还有陈可这个最好的朋友。
  “……沈多,英语老师说举办一些英语活动,你是学习委员,咱们商量一下吧……”
  仿佛还是在昨天,那个总是一脸汗水头发半湿的男生在放学的路上拦住我,向我讨意见。那时,我十五岁,陈可也是。
  不明白他为什么找上我,仅仅因为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吗?他是有名的陈可呀,拿了几万块的赞助费才能进一中的差学生,英语却又好到可以轻松和外国人对话,体育强得不得了,人还是市里少年足球队的队长,从小学到中学体育奖杯拿了无数,而且他好帅呀,在我们那个北方小城市里,小女生喜欢他甚至超过了那个在电视里唱着《十七岁的雨季》的“小旋风”林志颖。
  “车坏了吗?”
  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车胎被碎玻璃片儿扎了,昏暗的路灯下找不到一个修车的摊子,正在为难怎么回家的时候遇到陈可,他骑车把我送回家。第二天早上,还到我家门口接我上学。
  “你的样子真不像个优等生。”他说。
  我知道他笑我笨手笨脚,父亲就总是因为这样说我不像是他生的。
  “那你认为优等生是什么样的?”我反问他。
  “像季彦诚那样的,鼻子不只是用来出气儿的,还用来朝天。”他笑得开心。
  季彦诚是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一中的,我是第二名,却跟他差了二十多分。但他不理人的,傲气地不得了。
  跟陈可从陌生到熟悉是在那年的九月,还记得那个时候,父母亲去送姐姐去上海上大学,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因为把生活费拿去买了书,而且不会做饭,只得经常饿肚子。
  “我家张阿姨的菜很好吃。”他带我去他家吃饭,“只是一起吃饭,吃完饭之后我送你回去,反正我们住得这么近。”
  他好真诚地说,真挚的眼神让我不知道如何去拒绝。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被他拉到他家里去吃饭,尤其在跟他的爸妈和他们家保姆张阿姨熟识之后,连每天他的早餐都会加我一份。
  在冬天那些冰冷的日子里,我经常会捧着那热乎乎的饭盒发呆,那一股暖意就从手开始蔓延,到四肢,到心脏,那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温暖的感觉。那是他的家人给我的,给我这个陌生人的。
  父亲总会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谁好。可是陈可,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也有所图的,你看我期中考试成绩从最后一名上升到第三十七名了。”他总会这样笑嘻嘻地说。
  是这样的吗?
  高一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过去了,就如同一开始就知道的结果,季彦诚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傲视群雄,而且仍旧比第二名的我多出了二十几分。而让人跌破眼镜的是陈可,他居然考出了班里排名第三十七的好成绩,在学校里也进了前一百名。这在他,实在是很大的进步,只有我知道,在这个高手如林的重点中学的重点班里,他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有多么不容易。
  父亲或许是错的,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为别人付出。
  考试结束的下一周,我们就和英语老师合作,推出了陈可和我准备了一个月之久的英语话剧,剧目选自莎翁的名剧,也是大家都很熟悉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陈可把那些艰深难懂的台词改得容易简单,用词向现代靠近,而且语速也相对放慢,尽量让大家都能听得懂。
  那次的演出很成功,最重要的是陈可的英语太厉害,口语好到让英语老师都自叹弗如的地步,再加上我们彼此相熟,配合起来很有默契,还有就是陈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戏服,所以那次的小话剧居然把高年级的学生都吸引来看,小小的场地里居然挤满了人,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你小时候是不是在国外生活过?”每次听他讲英文我都有他是那种以英语为母语的人的感觉。
  “小的时候,在国外住过几年,我姥爷在美国。你呢,你的语感也不错呀,从小学的?”
  我?小时候学过吗?我不记得了。只是感觉英语好亲切,好像很小的时候或者在妈妈肚子里面的时候,妈妈给我念过英文诗,唱过英语歌似的。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可是我的父母都是学俄语的,他们根本不懂英语的。或者是天生的,是上天赐予我的天赋?
  就这样和陈可成了好朋友,一同上学,一同回家。周末的时候,我会帮他补补物理数学,他有比赛的时候会让我去给他加油,顺便帮他抱抱衣服拿拿毛巾递递水。经常地,他会笑我身体动作永远都比脑子运转慢半拍,我会笑他完全没有理性头脑,数理问题总是搞不通。
  本来我所预定的高中生活将是乏味而辛苦的,却因为陈可而变得多彩起来。
  “你和陈可是不是在谈恋爱?”
  那次话剧之后,有次放学同学都走光了,我的同桌韩于悠问我。
  谈…恋爱?和陈可?
  我震惊地忘记了我正在收拾书包,我谈恋爱了吗?什么时候?和陈可?我怎么不知道?
  “到底是不是?”于悠紧盯着我。
  “当然不是了。”没来由得觉得委屈,因为被人冤枉误解。我和陈可只是好朋友,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我们在谈恋爱,仅仅因为我们比较接近些吗?
  “真的吗?”于悠脸色好看了些,但仍旧不放心地问。
  “我对天发誓,我从来都没有和陈可谈过恋爱!”
  十五岁的心里还没有来得及装下恋爱这回事,而且,我和陈可只是好朋友啊。然而,于悠她又在紧张什么?
  “没有就没事了。”于悠恢复笑脸,如释重负地说道。
  韩于悠是我来到一中认识的第一个人,她开朗活泼,人也灵巧可爱,跟班上那些除了学习考大学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的人完全两样。
  只是,我不大明白于悠。
  那一段时间,寒流来袭,我得了每年那个时候都会患上的重感冒,每天都要带一大卷手纸,随时都要准备等待喷嚏鼻涕的降临。
  那天,那一段时间最冷的一天,我被班主任林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你们考到一中不容易,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考上大学,你的成绩好,但这并不代表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看看人家季彦诚,从来都是踏踏实实的……沈多,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我的头晕晕的,吃了感冒药之后一直都是昏昏欲睡的,却被林老师叫过来听这些老生常谈。有时候,真的不明白这些人,说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明白,总是这样拐弯抹角,让人听不懂,就像眼前的林老师。听于悠说,她今年只有四十岁,可看起来却五十岁的模样了。“未老先衰的原因是因为带毕业班给累的。你知不知道她带的班,一共六十多个人,考上大学的有五十七个,而且上名牌大学的有三十多个。所以,我妈说,只要是进了林老师的班,上大学肯定没问题了。”于悠说。然而,我不喜欢这样的老师,过于严肃,过于刻板,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看的什么小说里的修女,不苟言笑。虽然我是这个班的学习委员,但林老师找季彦诚的次数明显多于我。据说,林老师每天都要单独给季彦诚开小灶,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唉,林老师这样做,让其他同学又怎么想呢?
  “……陈可,他是掏钱才进到咱们这个班的,你们和他不一样……”
  恍惚的心里猛地抓住了这句话,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原来,林老师是这样看陈可的。陈可是掏钱才来的,又怎么样,他并不比任何人差。作为老师,可以这么看自己的学生吗?可以把学生分等级吗?我觉得气闷,本来就不通的鼻子感觉塞得更严重了。
  接受完林老师一番语重心长的教导,最后的一节自习课也只剩下十五分钟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老师都找过我,不是吗?等我回到家,面对的是父母的诘问。我不知道这些大人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大人的想法怎么都这么复杂,不知道原来恋爱竟是一起聊天一起学习而已。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一起上下学了吧。
  那天,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雪粒带着风的力量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因为下雪的缘故,那天的晚自习停上,我和陈可一起坐公共汽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站在我家楼前,我对他说。
  “阿沈,你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友谊吗?”
  他叫我阿沈,是从他和我熟识之后开始的,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称呼,好像在叫“阿婶”一样,但他却振振有辞:“我真不喜欢你的名字,沈多沈多,好像多出来的似的。阿沈,多好的称呼,我决定以后都这么叫你了。”后来他叫得顺口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我相信,因为我们之间就是。”
  楼前的路灯坏了,黑暗之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看得清他黑亮的眼睛里的真诚。突然之间,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事情,我们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
  “我们自己清楚就可以了。”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阿沈,我相信,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我以这白雪起誓。”
  他说得正经,可我不禁想笑了,但一开口竟是一连串的咳嗽。前几天,感冒终于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嗓子又发炎了,然后开始咳嗽。
  “好了,你别说话了,赶快回去吧,不然又是一场重感冒。”他拍拍我的后背,又拍拍我有些冰冷的脸,然后又揪了一下,冒出来一句:“咦,你脸上怎么那么多肉啊。”
  “去你的。”我打开他的手,一直都不安静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明天一起坐公车上学。”
  “好。”他答应着,冲我挥挥手,踏雪走了。
  “……阿沈,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我以这白雪起誓。”
  那晚,风卷着雪粒不停地撞击着我的卧室的窗玻璃,我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北方特有的鬼哭狼嚎的风声。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在和暖的灯光下,我觉得好温暖,为着我们的友谊,为了陈可的那句话。
  第二天,雪停了,风也停了。
  我们的世界也晴天了。

  3 早上 九点五十四分
  早上九点五十四分,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地响起。
  “喂,是我。”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我迟疑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母亲的声音。
  “喂,妈妈。”有多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有多久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了?有多久没有见到母亲了?虽然刚刚洗过脸,可脑袋里似乎仍是一坨浆糊。母亲竟会给我打电话了,多么的不寻常,她明明说过如果我嫁江恩她就不认我这个女儿的了,而今,她居然主动打电话过来了。
  “江恩告诉我你在家里。”母亲说道。
  “哦。”我哦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跟江恩联系,才给我打电话,在她心目中,江恩是她的女婿,而我不再是她的女儿了吗?我拿了电话,踱到客厅的窗口。这是一面大的落地式的玻璃窗,是江恩设计的。我轻轻拉开百叶窗,柔和的阳光立即铺满了我的全身,我几乎可以闻得见空气里漂浮的淡淡花香。天气真好,这是我最爱的九月的阳光。我懒洋洋地说:“有事吗?”
  “沈朵到北京去了,你们姐妹也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你应该招待她一下,是不是?”母亲的声音难得的柔和,一副商量的口吻,但那口气却是不容我置疑与反对的。
  母亲一年都没有跟我讲话,第一次开口居然还是为了沈朵。虽然早就知道,母亲心目中沈朵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但是心底还是隐隐作痛起来。为什么母亲第一个想到的,从来是沈朵,她为什么从来就不去想沈多的感受?我也是她的女儿啊。
  外面的阳光好大好刺眼,我转身离开了窗边。
  “妈,你可以告诉沈朵怎么联系我。”我为什么要主动联系她,她有脾气,难道我就没有?
  “她是客你是主,你不能让着她点儿?”母亲不悦。
  我好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妈,我从小你就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沈朵什么时候做过孔融?她是我的姐姐呀,她什么时候让过我?”
  “沈多你——”
  “妈,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总之,这次我是不会主动去找沈朵的。你可以把我的电话告诉她,她高兴打电话,就打来好了。再见!”
  不容母亲再说什么,我便挂掉了电话。既然我做什么都不能让母亲满意,那我就选择让自己开心。
  和母亲之间,永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隔阂。我永远都不可能像沈朵那样肆无忌惮地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对着母亲的脸又亲又吻,爬到母亲的被窝里和她睡在一起。虽然,我才是家里较小的孩子,我却剥夺了和母亲亲热的权利。
  哦,对了,不仅是母亲,还有父亲也同样。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和父母亲密地在一起是何年何月了,也许,只有在婴儿时期,母亲曾搂过我,亲过我,给我唱过催眠的曲子,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和母亲曾亲密无间过吧。长大以后,父母亲的爱抚,只在梦境里出现过。
  “孔融七岁能让梨!”
  母亲经常这样说。
  可是,我做孔融,做了十几年。为什么,我这个作妹妹的,要永远让着长她四岁的姐姐?
  我并不在乎吃多吃少,穿好穿坏,我只是难过,还有想念——想念我亲爱的奶奶。
  是奶奶把我带大的,五岁之前,父母亲去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那一年父亲要带我回家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叔叔。
  我的记忆是从那年被父亲带回家开始鲜明起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和奶奶生活的那些日子是怎样的了,记不清楚我们住的屋子是大是小,记不清楚院子里种的是桃子树还是苹果树,记不清楚奶奶邻居家里的那只狗是叫阿黄还是小黑,记不清楚……我只记得奶奶很疼我,我很快活,像个正常的小孩一样快活。
  第一次,坐了好长时间的汽车,又坐了好长时间的火车,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家。第一次,我见到了我的母亲和大我四岁的姐姐。
  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情形。她是漂亮的,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可是,那美丽却是让人难以接近的。我忘不了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射出的晶亮的光,那样的冷淡与排斥,那不是一个母亲看女儿该有的眼神。
  “我是你妈妈。”她低下身来说,并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在我偏开头躲开她的抚摸后,她的眼神更冷漠了。
  我一言不发,不喊爸爸,也不叫妈妈,更不理会那个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样的姐姐。我只是惊恐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些陌生人。
  小哑巴——这是大我四岁的沈朵对我的第一个称呼,她对邻居家的小孩儿说我是她乡下的亲戚,那时的她是死也不肯承认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是她的妹妹的。父亲以为我是“笨蛋”,母亲则嫌弃地帮我脱掉奶奶为我缝的红红绿绿的花衣服,给我找了一条沈朵的旧裙子。
  秋天的时候,母亲把我送进了她任职的那家小学。那时候起我拥有了“沈多”这个名字,但我不明白那与“沈朵”有着相同的发音的名字其实意义截然不同。长大后我知道了,在父母心目中,沈朵就像花朵蓓蕾,而沈多,是多出来的孩子。
  我不快乐,这绝不是因为我的玩具都是沈朵玩厌了的,我穿的衣服都是沈朵穿旧的,而分零食时沈朵永远都抢比较多的那一份。
  我想奶奶,想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想那个在我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童年的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好害怕,因为我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我忘了奶奶是养了九只鸡还是十只,我忘了家里的掉了漆的红木柜子是两个还是三个,我忘了小河边是种了十四棵柳树还是十五棵,我忘了……我不想忘记,可是我的记忆总是那么模糊。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拼命地想,想和奶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可总有些事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时候,我总想哭。
  第一次和沈朵发生冲突是为了什么?好像是因为那个被沈朵打碎的暖瓶。我记得那天是元宵节,记得沈朵怎样轻轻巧巧地对父母说那一地的碎片是我弄的,而父母也信了她的话。从小到大,虽然跟奶奶在一起吃的穿的不如这里,但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记得我怎样对父母辩解,我只是记得我好生气,好难过,尤其在母亲说不带我去看花灯之后。那天晚上,在他们离开家之后,我也一个人来到街上。那晚的花灯是什么样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最伤心的元宵节,在绚烂的花灯中,我脸上的泪结成了冰。
  后来,因为诸如此类的小事,经常会和沈朵吵架,甚至打架。虽然父母总是会站在沈朵那一边,虽然我也打不过沈朵,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我都不认输,也不会去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这丫头真够倔的,也不知道像谁?”有一次,父亲的好朋友陈伯伯说。
  和沈朵吵架的日子终结于沈朵十五岁的时候,似乎是因为母亲想沈朵成为一个淑女,所以从那以后,我的日子清净了好多。
  我慢慢长大了。虽然没有沈朵漂亮,我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且,我也有让父母刮目相看也让沈朵嫉妒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成绩。沈朵的成绩只属中上,而我却没有下过前五名。而且,我的书法在市里展览馆里展出过,我的作文在全国获过奖,数学竞赛我也考过第二名。从小到大,我得的奖状积了厚厚的一叠。相比之下,沈朵就逊色了好多。
  那年,我十五岁,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上高一。而沈朵,则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
  比起我考上重点高中的事,沈朵考上大学当然更值得庆祝。沈朵去报道的前夕,家里大摆筵席,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请了过来,甚至还在楼门口放了一挂鞭炮。
  “今天把大家都请过来,是要庆祝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家沈朵考上大学了。第二件事,就是我们家沈多考进一中了,三年以后,也会考上大学。”父亲顿了顿,举着酒杯看了我一眼。
  那一刹那,我有些恍惚,仿佛父亲和以前是不同的了,那是一个慈父的眼神,明明白白的爱意都写在了里面。然而,一瞬间,父亲已经收回了他的眼光。
  “第三件事,就是我们乔迁新居……”
  父亲是爱我的吗?比起母亲来,也许父亲是爱我多一些的。晚上,我躺在床上,会想起父亲的那个眼神。
  然而,当父母决定两个都去送沈朵上大学时,我又一次心寒了。他们真是过于兴奋了,完全没有想到去送一个女儿上大学,剩下的女儿在这些天里该怎么吃饭,怎么生活。他们不是不知道我根本不会做饭的。
  “思想像一只野马,在窗外驰骋遨游,我不是好的骑师,我握不住缰绳。谁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谁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我也有希望和渴求,可是又有谁知道?父母去上海的那些天,我星期天总会跑到书店里去看琼瑶的那本《窗外》。看到这句话时,我居然想流泪了。无论书里的父母对孩子有怎样的亲疏不同,但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在我的家里,只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就像我的名字,是多出来的。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多出来的。你看,本来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好,多完美,多了我之后,怎么看着都多余。”难过的时候,我会对陈可诉说,“你说,我是不是捡来的孩子,沈朵才是他们亲生的?要不然,哪有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哪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区别对待?”
  “真傻,想那么多干什么,别人怎么对你是别人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对你自己。他们不珍惜你,你要自己珍惜自己。只要有一个人说,你不是多出来的,你就不是。我说你不是。”陈可说。
  陈可不明白,生活在他那样和睦家庭里的人不明白,父母不是别人。
  家里少了沈朵,母亲似乎丢了魂,一天到晚都在念叨,上海冷不冷啊,热不热啊,住的舒不舒服啊,在宿舍会不会有人欺负啊……诸如此类,母女热线一讲就是大半天,沈朵刚到上海的那两个月,家里的电话费一下子比以前多了三百多块。
  “你上了大学,我也会经常打电话给你。”父亲说。
  我沉默。什么时候,父亲也注意到我了,他居然可以看出我心中所想。
  一入冬季,母亲就在板着指头计算沈朵还有几天回来。
  “沈朵说要晚两天回来。”妈妈在饭桌上叹气,但神情里却带着骄傲。“好像是有了男朋友,那个男孩子比她大两级,据说是……”
  是什么?肯定是人长得帅,足够配你漂亮的女儿,并且有足够的家世,来满足你的虚荣。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说。
  “阿沈,你说我期末考试能考到多少名?”
  公共汽车上,陈可问我。而我,看着车窗外的飘舞的雪花,心里却在想母亲说沈朵今天回家的事情。
  “我想能考到二十几名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陈可,我待会能不能到你家坐会儿?沈朵今天回家,据说还带了男朋友,我想等那人走了之后我再回去。”
  “你姐姐的男朋友你怕什么?”陈可笑道。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是不想见人,不想见陌生人,不想让人家看到漂亮的沈朵有这样一个不出色的妹妹。
  我在陈可家待到天黑了才回家,然而,事与愿违,一进家门,便看见家里明亮灯光下干净漂亮的一个陌生人。
  “你是沈多?”他温和地笑着,乌黑的眼珠闪着喜悦的光。他穿了件浅蓝色的毛衣,浅蓝色的运动裤以及运动鞋,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斯文俊逸。他似乎很笃定地说:“我知道,一定是你。”
  他说他的名字叫江恩。
  他就是沈朵带回来的男朋友。想来父母一定是满意和在乎他的,不然,不会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并且准备那么丰盛的晚餐了。
  晚餐桌上,我默默地吃着,听着母亲对他刨根问底几乎查祖宗八代式的盘问,不禁尴尬而脸红。再看沈朵,半年未见的她越发会打扮也更漂亮了。她一脸的娇羞状,文雅而庄重,像个真正的淑女。想来她一定是极为中意江恩的,否则不会有那种赤裸爱慕的眼神。而父亲,则有些不以为然。
  “妈,我们班的于悠把户口转到北京了。”
  我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断了母亲兴致勃勃的询问。父母都诧异地看我,因为我从来不讲学校里面的事,在饭桌上,我一向沉默。
  而江恩,有些解脱似的松了口气,几乎是感激地看向我。
  “是为了高考,他们说北京的分数线比我们这儿低。”我轻轻地加了一句。
  吃完饭,我在厨房洗一大堆油腻的盘子和碗。等我出来时,江恩已经告辞了。
  “是一个不错的男孩子,想不到,沈朵也挺有眼光的。”江恩告辞后,父亲说。
  “什么话,我的女儿,能没有眼光?”母亲一脸的得意。
  父亲笑了笑,对我轻声说:“小多,你觉得江恩怎么样?”
  他怎么样,于我何干?他只是我姐姐的男朋友而已。
  父母亲对他都很满意,然而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再到家里来。惹得沈朵就一直紧张地守着电话,整天都闷闷不乐。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也终于考完最后一门课。
  “今天到我家吃饭吧,我爸妈都在,他们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见见你。”
  我收拾书包的时候,陈可过来轻声说。
  “不用了。”
  我把考试的草稿纸折好,一转头看见于悠,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提着书包走了。
  “要不,明天吧,明天不用来学校,我去你家,咱们对一下考试的题目,我看看你能考多少分。”我笑道。他这几个月进步快得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发挥得好,说不定能进前十五名呢。哼,到时候看还有谁说陈可是掏钱才进的一中。
  “那好吧。”他帮我拎着书包,我们一起走出教室。
  今天,沈朵会等到江恩的电话吗?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却不料在校门口,看见了那个让沈朵魂牵梦萦的人。
  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风衣,肩上已积了一层薄雪,一脸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我。
  “吃栗子吗,还是热的?”他走到我面前,拉开风衣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一包栗子,冲我扬了扬。
  我诧异于他那熟稔地仿佛待一个相识已久的老友般的姿态,可我们只是第二次见面啊。
  “这是江恩,是沈朵的男朋友。”我对陈可这样介绍他,转而介绍陈可给他,“这是陈可,我的好朋友。”
  江恩对陈可笑了笑,说道:“你好,我来接沈多一起去吃东西,你不介意自己回家吧?”
  我愣了一下,看见江恩伸手接过陈可手里的我的书包,而陈可则耸耸肩,笑着说声再见,居然转身走了。
  “喂——”我叫了一声,不知道是想叫住陈可,还是想问江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吧。”江恩背起我的书包,举步向回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并开始剥栗子壳,然后把剥好的栗子递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沿着街道踏着积雪散起步来,时而接过他剥好的栗子放进嘴里。不知不觉,雪已经停了。不知不觉,我们竟吃完了那一袋栗子。不知不觉,我们竟已经走过了一条大街。
  “吃棉花糖吗?”他微笑着问,那神情是笃定的。
  我们又吃了棉花糖,还吃了冰糖葫芦,还有茶叶蛋、小烧饼和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他不怎么开口,仿佛他来找我只是为了请我吃东西而已。
  “沈朵呢?”过了许久,我才醒起没有看见沈朵这个问题。
  “沈朵,她很漂亮。”他看着我,“可是,她不是我女朋友。”
  啊?我吓了一跳,沈朵她不是你女朋友,可是……我诧异地看着江恩漂亮的面孔。
  “我外公外婆住在这里,我有好几年都没来看他们了。”他微笑着,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正好和沈朵在火车上遇着了,顺路。”
  他在向我解释吗?真有意思,为什么呀?转头看他的脸,竟觉得那神情有几分熟悉。
  “我们以前——”见过?话未出口,我便自己否定了。怎么会,绝对没有。至少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他。或许,是因为他太好看了,漂亮的人总会让人觉得面善吧。“哦,我知道了!”
  “什么?你知道什么了?”他的眼睛放着兴奋的光。
  “因为你很像《情书》里面的藤井树,那个柏原崇。”是啦,他的确和柏原崇有几分相象。我一向不爱看日剧的,但记住了这部电影,因为里面的藤井树太好看了。
  “是吗?从来没有人说我像他。”他淡淡地笑了,“九年前你多大?”
  “我比沈朵小了四岁,你自己算啊。”我冲他眨眨眼。
  “有人告诉我,你沉默而寡言,是这样吗?”他学我的样子,也眨眨眼。
  “也有人说,你认真而严肃,是这样吗?”我回敬他。
  说完我不由得一愣,什么时候,我竟这么多话起来。在家里,除了和爸爸能谈谈之外,和妈妈和沈朵竟没有什么话要说,到了外面,更是不喜欢与人深交,说得来的朋友也只有陈可而已。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天要黑了,我送你回家吧。”他像父亲那样轻拍我的肩头。
  我们踏着积雪,沿着前人留下来的深深浅浅的脚印缓缓走着。巷子里行人很少,静静的,只有我们“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我喜欢这一刻,喜欢这被雪覆盖着的寂静世界,喜欢和他这样的一个陌生人漫步街头。
  “我喜欢现在。”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不禁一惊。他为何待我如此?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只见昏黄的路灯下,白雪的映衬里,他漂亮的眼睛闪着光,开心地注视着前方。
  “以后写信给我吧,就把我当作你的哥哥。”他说。
  哥哥?我可以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吗?我不禁微笑了,如果有这样的一个漂亮的哥哥,该是一件多愉快的事。
  “那以后我就叫你哥哥了。”我像一个顽皮的小孩一样说道,然而说完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多奇怪,我什么时候会和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如此亲近了。
  风停了,雪还在下,黑暗的夜空因为有了雪的妆点而变得亮堂起来。我的心,也随着雪花在舞动。
  多么奇妙的夜晚,多么美好的一天。

  4 早上,十点二十二分
  早上十点二十二分,我在发呆。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竟然感到比那年的雪夜还要冷。
  我的心是冰凉的。
  母亲说沈朵要来,来就来吧。那他呢,他什么意见?沈朵是他的初恋情人,他曾经的未婚妻,他几乎要过门的妻子。可,也是我的姐姐,跟我呕了七八年气不肯跟我见面的姐姐。
  “喂?”
  干脆给他打个电话,但电话接通的一刹那听见他的声音,我才恍惚省起我们之间那场架还没有吵完。我这样打电话过去,是代表示弱吗?
  “喂,是小多吗?”
  “哦。”我闷声答了一句。
  “你醒了?吃东西了没?冰箱里有我昨天买的面包和鲜奶,你拿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吃了,别空着肚子。”
  他的声音好……温柔。我没有听错吧?我怀疑地看了一眼话筒,他没有问题吧,昨晚吵得那么凶的那个人是他吗?
  “小多?”
  “哦,我在听。”我吸了下鼻子,外面吹进来的风似乎有些凉。我决定还是先说正事。“母亲说沈朵要过来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我知道了。”他顿了顿,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想来他又是一边看文件一边答电话了。“我们请她吃顿饭好了,你说呢?”
  只请吃顿饭吗?母亲的意思也许不仅如此呢。可是,我能说什么?早在八年前,沈朵就说过我不再是她的妹妹,她说我是……我甩甩头,她说了句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
  “你来决定吧,即使让她住家里来,我也不反对。”我冷冷地说。
  不行的话,我走!
  “小多你说——”
  不待他说完,我便“啪”地挂断了电话。挂掉之后,却又觉得无稽。我在做什么呀,我为什么要发脾气?他并没有说错什么。他只是用朋友一样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前未婚妻而已,我又在生气什么?难道他对她热情些我才高兴吗?
  我难受,我只是好难受,难受这样的关系,难受这样的人生。
  “小多,你想太多了,哥哥从来都没有把沈朵当作女朋友过,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曾经,我称呼他为哥哥;曾经,哥哥给我写来这样的信;曾经,这样的信让我开心了好久。
  “阿沈,你别傻了,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江什么恩吧?”陈可这样问我。
  “谁说我喜欢他的,他只是哥哥而已。”
  那么漂亮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不能说是不得意的,一向自傲的沈朵居然也有她看重的人原来并不喜欢她的时候。潜意识里,我必须承认,我和他的交往,部分是因为沈朵的缘故。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沈朵的阴影之下,我知道自己在相貌上是有些自卑的。然而,现在有一个人,他居然并不看重外貌,这样的人,至少是值得交往的。
  “那他呢,他怎么想?”
  “我当他是哥哥,他想我自然是妹妹喽。”我轻松地答。
  “阿沈,你这样做不对。”陈可这样警告我。
  这样做,为什么不对?我和江恩之间并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写写信,谈谈心,偶尔,他会打电话过来,但那都是父母不在的时候。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从高一到高二,我们都是一星期上六天课,而且晚上还有晚自习,除了学习之外,我们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我星期天的娱乐也只是偶尔去看陈可踢场球,去书店看看小说,最大的欢喜是接到江恩的信或者电话,那会让我兴奋上好几天。
  “沈多,你看这个句子怎么翻译?”
  课间,已经有好几个月都不曾跟我讲过话的于悠突然拿了本英文杂志问我翻译,这让我惊讶了半天。
  “哦,我看看。”
  也许,她是看到了我和陈可真的没有谈恋爱,才会跟我讲和吧。不管怎样,于悠是个好女孩,我愿意和她做朋友。
  那天下午,陈可踢完球,坐到操场边休息时,我和他谈起于悠。
  “并不是每一个喜欢我的人我都要喜欢她。”陈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有许多人喜欢过我,但她们喜欢我什么呢?是因为我的长相还是我的性格?她们不知道其实我根本不像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这么酷……”
  “你酷吗?”我嘲笑他。
  “至少她们这样认为。”陈可耸耸肩,“她们根本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她们所看到的陈可是打球打得好,英语说得棒,学习成绩也还不错的陈可,她们喜欢的只是这些表面而已。”
  “我知道你。”我喟叹道。
  我端详着陈可,他高高的,瘦瘦的,眼睛亮亮的,一张娃娃脸总是摆着可爱的笑容,皮肤因为经常晒太阳而呈现健康的颜色。他真的是一个帅气的男孩子呵。这样的男孩子又有哪个女孩不会动心?
  “所以我最喜欢你了。”陈可拉住我的手,“可是,你都没说你喜欢我。”
  “别闹了,我们是好朋友,永远都是,是不是?”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是,朋友之间,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我不希望我们的友谊变质,我只愿我们的关系永远都纯洁如今日。
  “看来你真的喜欢上那个江恩了。”陈可沉吟着。
  “才没有。”我辩道。江恩就好像是我一个失散多年的哥哥,我喜欢他,但我的喜欢不是像沈朵对他的那种感情。眼睛望向铺满彩霞的天空,呵,多么美!多希望我们的人生也像彩霞这样的瑰丽多彩。
  高一那年暑假要来的时候,江恩写信说他可能会从上海过来这边过夏天。
  “我只在冬天过来几次,从来不知道夏天会是什么样的。小多,你带哥哥玩吧……”他写信来说。
  这里又有什么好玩的?
  “……跟上海比起来,那个北方的小城多么单调乏味……”
  沈朵在六月写回这样的信,说她暑假不回家了。因为沈朵不回来,母亲的小学又放了假,所以母亲决定过去上海陪沈朵。七月初的时候,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我两个人。
  “爸,陈可说他想让我跟一起讨论题目,让我每天去他家吃饭,你中午就在医院吃吧,不用管我了。”
  母亲走后,我们父女最发愁的就是吃饭问题。父亲可以在医院的餐厅吃,而我,则被陈可邀到他家玩,顺便在他家吃饭。反正,我和陈家的上上下下都混熟了,他家的保姆张阿姨尤其对我好。
  江恩终于在七月底的时候过来了,然而,他能待的时间只有五天。
  “我在准备GRE的考试,所以不能多玩。”他好抱歉地说着。半年没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拍着我的肩,说我长高了。
  “哥哥准备出国吗?”他在信里并没有提过。
  “小多也想吗?想去哪儿?”他亲切地问我。
  “我呀,我想去法国,多浪漫啊。是谁说的,上帝心烦了,也会推开天堂的窗户看一下巴黎的街道。”我顺口说了一句。
  “那以后哥哥有机会带你去法国玩好不好?”他郑重地。
  “真的呀。”我欢呼。其实,心里面对于出国并不感兴趣,印象中的东西太好,也许看到了实地会失望。我疑惑的是,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如果他不把沈朵当女朋友的话,我和他是毫无瓜葛的。
  他第六天走的,没有让我去送他的火车。
  “好好学习,哥哥希望你有天也可以考到上海来。”他上火车那天,打电话给我。
  “好啊,我会努力的。”我顺口答道。其实,对于以后要考什么大学,要学什么专业,我并没有概念。
  “小多,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感叹。
  “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是,你已经长大了。”他轻笑。“记得给我写信,好吗?”
  “好。”我看了一下墙上钟表标识的时间,“哥哥,你不是说要陪你姥姥姥爷上街吗?”
  “是啊。”他叹息,“小多,那哥哥挂了。”
  “再见,哥哥。”
  我挂掉电话,心底闪过一丝怅然和疑惑。什么时候,我和他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竟这样联系在一起了。
  “谁打的电话?”父亲从他的卧室出来,手里打着领带,顺口问道。
  “哦,是同学。”我不禁有些慌张。
  “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父亲冲我眨眨眼。
  “什么男朋友,是一个朋友而已。”刚才的电话是父亲接的,我找话题把父亲的注意力移开,“爸,你的领带打错了。”我过去帮父亲打好领带,“爸,星期天也要出去吗?这么热的天,打领带不难受吗?”我忽然想起什么,“爸,你是不是背着妈妈约会去啊?”
  “小鬼头,你懂什么,爸爸今天要去开一个会。”父亲敲了一下我的头,“好了,爸爸走了。你今天还要去陈可家里?”
  “嗯。”事实上这几天我都没有去陈家,而是和江恩在一起。我借了陈可的单车给他,我们几乎转遍了整个小城,还去吃了许多连我都不知道的有名的小吃。
  有时候,真的怀疑我和江恩是谁在这里住了十年,有这么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但哥哥他知道。
  有一次,我们居然骑车到了我家以前住的地方。
  “我们以前住这儿,光明街48号,现在拆了。”我对他指了指我们面前的工地,听人说这里要建成市里最大的商场。以前,这里是一片平房,后来,爸爸单位分了房,我们才搬了家。“奇怪了,我们怎么来到这儿了?你以前来过这儿?”
  “你说呢?”他温和地笑。
  “当然,不会。”我曾隐约地听沈朵和母亲谈,说他人在上海出生,在国外长大,像这样的小地方,又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他怎么会来。即使过节来看看姥姥姥爷,那也只是住两天就走吧。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他淡淡地说。
  什么我说没有就没有,我不懂他的话。
  “小多,你有什么愿望?告诉哥哥你的愿望,让哥哥做一次愿望大使,来满足你各个时期的梦想……”
  秋天的时候,哥哥写来这样的信。
  我的愿望?
  我记得,我用他送我钢笔,用了两天的时间,洋洋洒洒写了五页纸,给他寄了过去。
  我不认为我的愿望他都能帮我实现,我只是想把我的那些属于十六岁女孩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告诉他而已。
  第二年的夏天又来到了。奇迹般地,我那次的期末考试考了全校第一,而季彦诚的名次则下降到了第四。
  “阿沈,你一定要请客。”
  成绩出来之后,陈可和于悠都叫嚷着让我请吃饭。
  “好啊,没有问题,想吃什么?”我大方地说。
  “阿沈,吃什么你都会请吗?”于悠现在和我很亲密,甚至也学陈可叫我“阿沈”。
  “啊,沈多要请客啊,我们也要去。”班里其他人也在一旁叫。
  “那我请大家吃雪糕吧。”我笑道。
  那次,除了季彦诚(他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我请了班里所有的人吃雪糕,几乎花光了我两个月的零花钱。但是,我觉得开心。
  暑假来了,沈朵居然也回来了。这次回来,她变了好多。人也瘦了,虽然依然美丽,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话不多笑容也少了,经常会抱一本小说发呆。
  “你姐姐真的很漂亮,综合了你父母两个人的优点。”
  那天,陈可来我家约我一起去游泳,看到沈朵,他做出如是评价。
  “那我就是综合了父母的缺点了。”我不生气,因为人贵有自知之明,从小到大,我都知道自己与沈朵在相貌上的差距。
  “不是,你是基因变异,你和你爸妈长得都不像。”
  “也许我真的是捡来的孩子。”我轻哼,忽然看到路前面的苗条身影,便对陈可说,“对了,我约了于悠一起,你不介意吧。”
  陈可的介不介意都不能表现在脸上,面对于悠那样纯真美丽的女孩子,即使如他说的“根本没有感觉”,却也无法冷言相对。
  整个下午,我都微笑着,因为陈可的无奈。
  “以后你面对这种事的机会多着呢,”回家的路上,我取笑他,“别板着脸了。有时候想想真的不公平,一样的鼻子眼睛,但有些人就是漂亮,比如你;有些人就是难看,就像我。所以,你应该感到庆幸,父母给你一副好皮囊。像我这样的,嫁不嫁得出还不一定呢。”
  “那你真的嫁不出的时候,我娶你。”陈可似真似假地说,“这样吧,如果你三十岁还没有嫁出去,你就嫁给我吧。”
  “我想啊,可我怕被别人踩死。你的亲卫队那么多,我好怕啊。”
  我们不禁对视而笑。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家里黑着灯,好像人都出去了。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顺手打开灯,不禁吓了一跳。
  沈朵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她的四周是一地的纸的碎片。
  那些,是江恩写给我的信。
  沈朵抬头看我,那眼神狰狞而恐怖,就好像两把匕首,冷冽而尖锐,直直地刺向我。她用手指着我,厉声说道:“原来是你!他讲的那个人原来是你!你怎么可以!你这个……”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直冲到我的面前,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放手……咳咳……放手啊……”我用力地想掰开她冰凉的手指,却做不到,我觉得喘不过气,已经不能呼吸了。为什么,我只是在和江恩通信而已,他喜不喜欢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快……快要死……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黑暗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脖子疼痛着,那股窒息的感觉还在。想哭,可泪水不肯掉落。恍惚中,我听到隔壁父母卧室里的争吵声,吵些什么,我却听不清楚。头好晕。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母亲没有来看过我,父亲说她和沈朵一起回上海了。我知道,她肯定是站在沈朵一边的,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不堪的形象了。是啊,任何人都会想,沈朵那么漂亮,和江恩的交往,自然是我主动的缘故,否则他怎么会与沈朵交往的同时还与我保持亲密的联系呢?可是,哥哥讲过,他和沈朵并没有什么。而我和哥哥之间,只是兄妹一样的感情而已。
  “小多,你考上大学,想离这个家多远,就走多远吧。”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女儿,到时候你想跟谁交往,再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了。爸爸的意思,你懂吗?”
  “爸,我是不是你们捡来的孩子?是不是沈朵才是你们亲生的?”我不懂这样的亲疏间离,也许这长久隐藏在我心中的疑问才是正确的答案。
  父亲呆了一呆。
  “爸,你告诉我,是吗?”
  “别瞎说,你怎么会是捡来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有钱到去养别人家的小孩。”
  那倒是。不过不完全是钱的关系,我怀疑父母是否有这样的善心。然而,父亲为什么要躲避我的眼光。
  “爸,我想奶奶,我可不可以去看她?”神思不知何时突然回到许多年前,想起那张满脸皱纹的慈爱的脸。只有奶奶,不会把我当作多余的。
  父亲的手一僵。
  “小多,你长大了,爸爸也不能再瞒着你了,你奶奶她早就不在了。”
  奶奶不在了?
  奶奶不在了!

  5 早上,十点三十八分
  早上十点三十八分,我被电话铃声惊醒。
  看也没看是谁打来的电话,我便拿起话筒。
  “喂,小多,是我。”
  是他,可我不想吵架,心好累,好难过。
  “小多,你没事吧,你说话。”他在电话那头叫。
  “你要我说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我没事,我很好,你还有什么事吗?”我以为沈朵的事我们已经讨论完毕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见沈朵,好吗?”
  他的语气温柔,天,结婚之后,他几时用这样柔和的口气和我讲过话了。
  “小多?”
  我拿着话筒,不想说话,头好疼。他一向这么善变吗?昨天那个跟我吵架吵得一塌糊涂的人现在在哪里?
  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从他那年选择了沈朵开始,我就应该知道了。
  那年暑假,就好像是一个恶梦。紧接着的,是乏味单调的高三生活。
  母亲在我开学后才回家,有几个月的时间,她都不同我讲话。而父亲,则一改往日对我的不闻不问,变得对我关心起来。
  父母的对我的冷淡亲密我已不能使我的心起波澜,真正使我难过的是奶奶已经去世,和江恩不再写信过来的事实。
  奶奶已经去世,我无可挽回,但是,江恩,他是真的不再写信来了。仿佛,他那个人,也随着那一地的碎片消失不见了。仿佛,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学校里,班主任依然是刻板的林老师,同学依然是那些只顾学习的机器,陈可,还是那个爱玩爱笑的陈可。很多东西没有变,也有很多东西变了,比如心情,比如于悠。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平静无波的心境,而让我不解的除了这善变的世事,还有变得厉害的于悠。
  以前的于悠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即使在跟我闹别扭的几个月里,她依然是爱玩爱闹的。可是,暑假回来之后,她消沉了许多,而且脸色苍白,本来就苗条的身材更显纤弱了。
  “于悠,你好几次作业都没交了。”放学后,我提醒她。
  最明显的,是她不再学习了,上课也只是呆愣愣地盯着黑板,下课不看书也不做作业。
  “阿沈。”她静静地盯着我,窗外的阳光透过树荫照了进来,她黑色的眼珠在阳光下像水晶一样闪亮。
  “你怎么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凉凉的,并没有异样。
  “海伦凯勒说她多么希望能够看见三天,阿沈,如果你只有三天的生命,你会去做什么?”
  于悠一脸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这神情竟让我悚然一惊。于悠,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阿沈,你说。”
  “如果我只有三天的生命,如果我只有三天的生命,如果……”我沉吟着,“如果我只有三天的生命,我要去找出事情的真相,我要了解为什么我和沈朵是如此不同,我要去问江恩为什么不再给我写信;如果我只有三天生命,我要陪奶奶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即使我所要面对的生离死别;如果我只有三天的生命,我会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直到三天的结束,告诉每一个人,我爱过了,我无悔了;如果我只有三天的生命,我要去学我一直想学但没有机会去学的钢琴;如果我只有……”
  “阿沈……”于悠抓住我的手,抓地紧紧的。
  “于悠,于悠,你怎么了?”于悠冰凉的手指让我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发现于她竟是一脸的泪。
  “谢谢你,阿沈。”
  我不懂于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挂着泪水的苍白却秀丽的脸庞上竟会盛开出那样美丽的笑容。
  第二天,于悠没有来上课。
  再见到于悠,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了。她的头发高高地挽着,脚步轻盈地走进教室。
  “于悠,你病了吗?怎么好几天都不来上学?”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以前都不缺课的于悠,却在这节骨眼上不来上课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对别人说。”于悠附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去学芭蕾了。”
  芭蕾?我疑惑地看着她,学……芭蕾?在高三?
  “有些东西,你现在不去把握那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于悠轻声呢喃。
  现在不去把握,就……永远没有机会?
  于悠忙了起来,只隔三差五地才来学校上课。问她,不是去学跳舞,就是去学吉他。到了学校,也并不好好听课,而是不停地写东西,还很保密地不让我看。到了下午放学,则必定拉我去看陈可踢球。
  “哇,陈可,你好帅!”
  “陈可进球喽!”
  “陈可再进一个!”
  “陈可!陈可!”
  “我喜欢你!陈可!……”
  每次看球,于悠都会无所顾忌地大喊,喊到所有的人对她注目,但她并不在乎,只希望陈可能听见。然而,陈可,则对于悠冷冷的。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严寒来到的时候,我身旁的位置便一直地空了下去。打电话到于悠家里,也一直都没有人听。
  更为奇怪的是,一向古板的林老师对于悠的作为没作任何评论。
  十二月的时候,城市迎来了她那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我和陈可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踏着雪慢慢走回家,因为陈可说我只忙学习,都没有时间找他聊天了。
  “阿沈,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到现在有多少天了?”
  有两年多了吧。我记得他拦住我的那天是九月八号,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
  “有825天了。”陈可叫,“瞧我多重视你,跟你认识多少天都记得。”
  有825天了吗?竟有这么久了。我默默地看着眼前不断飘落的雪花,心里觉得温暖。
  “陈可,谢谢你。”我轻声说。
  “朋友之间需要感谢吗?”
  他忽然停了下来,我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身看他,发现他的神情有几分悒郁。
  “怎么了?”
  他摇头,走上前来,揽住我的肩,轻声说:“阿沈,有件事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什么事?该不会你想说你爱我?”好久都没有开玩笑了,高三的生活是我不能想象的紧张,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今天跟陈可在一起可以放松一下了。
  “我当然喜欢你。”陈可叹了口气,“阿沈,如果我们上了不同的大学,在不同的城市,你会不会想我?”
  “笨,你说呢?”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我当然会想念你。“即使再远,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我们想见面还是很容易的,对不对?况且,还有半年才高考,现在就烦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可是,如果我们之间隔了太平洋大西洋那么远,如果我在地球的另一边呢?”他慢慢地说着,仿佛怕吓着我一般,“如果我再过不久就得走了呢?”
  啊?我惊讶地抬头看他。
  “阿沈,如果我们就快分离,我又在那么远的地方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甩开他的手臂,转身向前快步走去。一口气梗在胸间,憋闷地难受。
  “阿沈阿沈。”他跑上前来,拉住我的手。
  我回身看着他的脸,嘴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可眼睛一眨,竟掉出两滴眼泪。
  “为什么你也要走?”我终于顺出了那口气,“为什么你们都要走?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声地说着,抓住我的手,“阿沈,对不起,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可总是开不了口。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可是,出国是以前就决定的事,在认识你之前。”
  我终于平静了下来。人,总是要分开的,不管你多么的不情愿,就像当初离开奶奶,现在陈可要离开我了。
  “你会想我吗?”陈可再一次问。
  “傻瓜。”我当然会想你,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阿沈,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朋友。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你自己,不要再去想父母的事,不要再去想江恩,不要再去想你姐姐,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你,你还有我这个朋友,你知道吗?”
  我点头。陈可,这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如果我不是他心目中重要的朋友,他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几天对我好一点,不能再骂我笨或者白痴,听见没?”
  要到我家的时候,他这样说。
  “哼,就叫你白痴,你就是笨嘛。”我笑,遽尔又觉得伤感,“为什么我这样叫你都不生气?”
  “因为你是阿沈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陈可勉强笑道,“其实,阿沈挺漂亮的,虽然沈朵啦、韩于悠啦也很漂亮,但各有各的不同,阿沈以后不能老想着别人比我漂亮,应该想我比别人漂亮一百倍。”
  “是吗?”我好怀疑。
  “在我心目中,你是。”他的眼睛亮亮的,郑重地说。
  陈可,他总是会让人心折不已。可是,他就要走了,到好遥远的地方去了。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从我们第一次说话,点点滴滴到现在,那些美好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吗?
  第二天醒来,眼睛是肿的。这次,陈可聪明地没有发表意见。
  陈可在过年后走的,他要先乘火车去北京,然后坐飞机去美国。我没有去送他,火车站都没有去,因为他说不想看我伤心的样子。
  陈可走了,有一个多月,我都郁郁寡欢,直到于悠再来上课。
  “我去旅行了,你看,这些是我在海南岛拍的照片,是不是很好看。”于悠拿了一大沓照片放在我面前,兴奋不已地说着。
  我点头,默默地翻看着那些照片。于悠一直是漂亮的,照片自然很好看,更好看的是她脸上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阿沈,我听说陈可出国了,是真的吗?”于悠轻声问我。
  我点头,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你下午陪我去看踢球好吗?”
  还去看踢球吗?陈可已经走了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没有办法拒绝于悠,看到她美丽的眼睛,那样的渴求,我竟是连不都说不出来。
  那天傍晚,我和于悠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一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
  “陈可,我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你。你知不知道,我好爱你。我爱你好帅好酷,我爱你好聪明,我爱你球踢得好,我爱你英语说得棒,我爱你每一个优点,也爱你每一个缺点,我爱你还爱上你爱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人,可我就是爱你……”于悠对着天空低声叫道。
  我转头看向她,看到她花朵一般的脸颊上不断地滴下泪水,我也禁不住滴下泪来。天已朦胧,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的憔悴。陈可,为什么你听不到,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样深情地爱着你,为什么你不好好看一下于悠的眼,为什么你不好好对于悠说一句话?
  十八岁的春天,我第一次看到爱情,原来这般苦涩。
  四月中,我们结束了全校第一次模拟考试。
  “阿沈啊,我们去看郁金香好不好,听说公园里有郁金香花展,很好看的。”一考试完,于悠便拉我出去。
  “于悠,”让我怎么对她说,我很忙,我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还有一份化学试题还没有做。“郁金香花展明年应该还有。”
  “可是明年的花已经不是今年的花了,而且,明年的时候你也不能和我一起看了。”于悠感伤地说。
  是啊,明年这时候,如果没有意外我应该上大学了,不能回来看郁金香了。
  “好吗?”于悠恳切地说。
  我点了头,这让于悠欣喜若狂。早知道她这么开心,这么想去看,我应该早点答应她的。
  那天下午,天灰沉沉的,可是,郁金香娇艳的花朵还是很漂亮。
  “哇,好美呀。”于悠不停地感叹着,然而语气一转,“可是,不久以后就会谢了。”
  “可是,明年还会再开呀。”
  “明年的花朵和今年的不会是同一朵花。”于悠大眼睛里失去了欢喜。
  “于悠,你怎么了,为什么……”
  “我没事,阿沈,我们一起照相吧,那边有照相的。”于悠指了指前方的照相馆。
  我们就在郁金香的花丛中,留下合影。
  我不记得那天我看到哪几种颜色的郁金香,我只记得于悠那哀伤的眼神。
  那个活泼开朗天真可爱的于悠到哪里去了,难道也随着陈可的离开而不见了吗?
  “阿沈,听说《泰坦尼克号》很好看,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好吗?”分手的时候,于悠说。
  我点头,我拒绝不了那样哀伤的于悠。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于悠的不开心是因为陈可的缘故,在给陈可的信里我请他给于悠写封信,告诉他现在的于悠是那样不快乐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陈可有没有写信给于悠,因为进入五月之后,我好忙,而于悠,再也没有来上课。后来上下学的时候,看到了《泰坦尼克号》的硕大海报,才记起,那次去公园看郁金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而高考也就一天天临近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母亲没有像沈朵当年高考前那样煮这个煮那个地给我进补,而是去了天津的阿姨家。然而,母女关系的冷淡并不能让我挂心多久,毕竟高考才是最重要的。
  我记得那天,天气好热,我骑车上学,快到学校的时候,才突然想起下午老师要点评的模拟考试的试卷竟忘在家里了。
  我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正要进我的房间,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呻吟从父母卧室里传了出来。我愣了愣,停住了。又一声呻吟声,比刚才的还要大,而且,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疑惑地走到父母卧室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我透过门缝看过去,看到散落一地的衣物和床上翻来覆去的两个赤裸的人。
  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响,惊吓得向后退去,却被凳子绊了一下,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父亲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房间门口,看到倒在地上的我。
  那个女人,是父亲医院里的同事,我曾经见过的。
  那一刻,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倒塌。
  高考时,我发挥的很不好,只考到全校三十多名,跟我平常的模拟考成绩相去甚远。连林老师都疑惑不解地找我问原因。没有人会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那年暑假,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也收到了沈朵的信,沈朵说她和江恩准备订婚了。
  说什么和沈朵没有什么关系,原来都是骗人的!
  我坐在房里,把玩着我与他之间剩下的唯一的东西——那枝钢笔,不由得傻笑。我原来一直都是一只丑小鸭,而沈朵是天生的天鹅。
  就当你从来没有出现过吧。
  我拿着钢笔冲着垃圾筒丢去,一抬头,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我不想和他说话,从他身旁走了出去。

  6 早上,十点四十五分
  早上十点四十五分,我拿着电话话筒发呆。
  曾经,我说过的,我从此以后,再不想见江恩的,可是我最后竟还是嫁了他。多么奇怪的人生。如果他早一点娶了沈朵呢?
  “小多,小多,你有没有在听我讲?”那边,传来江恩焦急的声音。
  “我在听。”我毫无生气地说,“你不忙吗?你是不是该工作了?”
  “那好,我不说了。你记得吃东西,听见了吗?”
  “嗯,那我挂了。”
  我没听他说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不被祝福的婚姻果然是不会幸福的。一切都被你说中了,于悠。
  可是,于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们相处了四年,四年间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游玩。于悠,你忘得了吗?
  夏于悠,我忘不了。
  我和夏于悠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外接新生的校车上,而我们之所以会坐在一起会交谈,大概是因为我们是车上唯二的没有家长来送的新生吧,而且是两个女孩子。
  我拒绝父亲送我,是因为不想和他说话。而母亲,也许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送我吧。有时候,看到母亲,觉得她好可怜,自己丈夫有了外遇,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可是,许多话,我不能对她讲。
  于悠,则是坚持自己一个人来上大学的。
  “不就出趟远门嘛,有什么,我才不怕呢。”坐了二十几个钟头火车的她似乎毫无倦意,仍然神采奕奕地说。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这话时那微微翘起的唇角旁的小酒窝,也只有山温水软的南方才能养育出这般甜美娟秀的女孩子吧。
  到了学校,我们才发现我们竟是同一专业同一个班,还是同一个宿舍的。也许,是上天安排我们成为好朋友的吧,我失去了一个好朋友于悠,上天又给我补偿了一个。
  “你为什么叫于悠呢?”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
  “我爸爸姓夏,我妈妈姓于,他们希望我活得优游自在,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呢,你为什么叫沈多呢?”
  “因为……”因为我是那个家里多出来的孩子,我能够这样说吗,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因为我是在计划生育之后生出来的,我还有个姐姐,所以,家里人给我取名叫多,沈多。”
  我不想提我的家庭,不想提那些让我伤心难过的事情。
  上了大学,一切都是新鲜的。真好,在这样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往,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未来。唯一熟悉的是课本,只有学习对我来说是驾轻就熟的。
  渐渐和夏于悠熟悉了起来,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跟她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她的那个名字让我想起另一个于悠。然而,比较起来,中学时期的韩于悠太孩子气,总给人长不大的感觉,而夏于悠却很有主见,有自己的一套待人处事的方式,人成熟却不世故。
  “能遇见你真好,以前我都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于悠明媚的大眼里闪着光,脸颊上那一对浅浅的酒窝又显现出来。
  “我也是。”我知道很多女生都不喜欢和于悠走在一起,因为很容易被她比下去。我不怕,不怕被别人说于悠是校花,而我是笑话。反正,我又不想吸引男生的注意,我不需要爱情。如果爱情都会走向父母那样的婚姻,我宁愿孤独。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享受着我平静的大学生活,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心一意地学习,其他的可以什么都不想。带给我烦恼的那个家,离我好遥远了。刚到学校的时候,我给家里写过一封短信,告诉我这里的地址和电话,而家里人没有跟我联系过。这没有什么,我对自己说。家里喜欢我的人,不喜欢我的人,我都不关心。
  陈可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他在美国的情况。他是那种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的人,我无须担心。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韩于悠,想起她那些反常的举动。高考完之后,我去她家里找过她,可是她家门锁着。我来北京之后也给她写过信,但她从来没有回过。
  偶尔地,我也会想起江恩,想起那厚厚的信笺上动情的话语,似真似假的承诺,还想起那躺了一地的纸的尸体。每忆及此,我的心就觉得抽痛。
  江恩,他现在人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可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江恩,他永远都不可能属于我了。也许,我早就应该忘掉他。
  我端着托盘,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作出了这个决定。
  “阿沈,这边有座位。”于悠打了饭找到座位,招呼我过去。
  真的奇怪,她也叫我阿沈。我发现那些和我关系好的人都不喜欢我的名字,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我叹了口气,低着头向于悠走过去,却不料撞上了人,手里的托盘一斜,一碗汤便“哗”的一声尽数倾洒在那人的身上了。
  我吓了一跳,张着嘴几乎惊叫出声,迟疑了下,然后怯怯的从下往上看去。他好惨,白色的运动鞋上躺着蛋花,淋漓的裤腿在往下滴着汤水,白色的衬衫上还挂着两片白菜叶子,最后,我看到了一双懊恼的双眼,然而,那表情却没有显示出他到底有几分气愤。
  “对、对不起。”
  “同学,你可真会找时机啊。”他居然笑了,大概是太生气了吧。然后,他冲我扬了扬右手上缠着的纱布,一脸的无奈。
  “喂,你走路不小心,怪得了谁啊。”于悠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挺身而出。
  “刚才不知道是谁在魂游天外。”那个男生掏出手纸擦拭着裤子。
  “于悠。”我急忙叫住于悠,不想让她为我出头与人吵架,尤其看到有好些人聚集了过来看好戏,我更觉得不安了。“是我的错,于悠,不关他的事。”然后我转身对那人说,“对不起,我帮你洗衣服好了。”
  “阿沈,他也有责任啊,你不用全担在自己身上。”于悠叫。
  “算了,不用说了。”他是受害者,而且手不方便,再者洗衣服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好,你说的,要给我洗衣服的。”他耸了耸肩,“吃完饭后,你到食堂外面等我,我换了衣服给你送过来。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她叫黄蓉。”于悠抢在我前面说道。
  啊?黄……蓉?于悠在玩什么?我听到周围的笑声,疑惑地看到于悠得意的笑脸和那人满脸的懊恼。
  “怎么了?大家都笑什么?”
  和于悠坐下来吃饭,我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我认识那个男生,”于悠笑得开心,“他叫杨康,所以他问你名字我就告诉他你叫黄蓉。”
  “我不懂。”什么杨康黄蓉,这是哪国的人物?
  “啊呀,你有时间别老学习了,黄蓉是杨康的克星,我借你《射雕英雄传》看看,你就知道了。”
  “你认识人家还这样作弄人。”
  “他是计算机系篮球队的,上次要不是他,我们系就拿了第一了。气死我了。”于悠叫。
  于悠没有跟我一起去见杨康,她托词先走了。我走出食堂的时候,就看到了已经一身清爽提着一只袋子的杨康。
  “我叫杨康。”他微笑。
  “我知道了。”我点头,于悠说他很有名的。“你放心,我知道怎么把衣服还你。你没有烫着吧?”我记得汤还有些烫的。
  “还好,”他点点头,冲我伸出了右手。“那就谢谢你了。”
  我愣了下,然后轻轻地握了一下他裹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便抽了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黄蓉。”也许于悠的顽皮因子也传染到了我的身上,我竟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后来,于悠真的弄来一套《射雕英雄传》,逼我看完。
  十一快要到的时候,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
  “是我,小多。”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声音。
  “哦,爸爸。”我叫了一声,却无话可说。
  “再一个星期,就是十一了,小多,爸爸给你买了件衣服,你回家来吧,好吗?”父亲肯切地说。
  我怔怔地握着话筒,竟呆住了。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一直都不肯跟父亲讲话,今天他主动打电话过来,是为了让我回家?
  “如果你不想回,爸爸可以过去。”
  “爸……”
  “爸爸知道,爸爸做错了很多事,但小多,你是我的女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小多,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爸爸的女儿。”
  父亲居然向我认错,我恍惚地以为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无论做什么,父亲一向是对的,但今天,他居然向自己的女儿低头。
  “爸……”我拿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爸爸去看你,就这么说定了,好吗?”
  “嗯。”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感觉到疼痛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爸,您一个人过来吗?”
  仿佛察觉到我的心意,父亲竟说道:“爸一个人过去,你带爸爸逛街,好吗?”
  “好。”我高兴地答。
  我好开心,连去还杨康衣服的路上,都不禁笑意盈盈。
  “喂,我在这里。”
  在图书馆的角落,我看见杨康。
  “你的衣服,我洗好晾干了。”我把袋子递给他。
  “谢谢你。”他接过去,想了想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会以为你真的叫黄蓉。”
  “我叫沈多。”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这么戏弄过一个陌生人。“我觉得很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有,幸好你不叫黄蓉,否则我还真以为我的克星来了呢。”他说,笑得开怀。
  他是一个开朗的人,看样貌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一双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即使不开心的时候,也仿佛是在笑,接触他的人,都应该能够体会到那分轻松。
  我也微笑了。
  然而,在约好的时间里,我没有接到父亲。
  “妈妈,爸爸在家吗?可不可以让他听电话?”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许是工作走不开,父亲是医生,有可能是医院安排加班了。但我要知道是什么原因。
  “沈多?是你啊,你爸爸去上海了……”
  话筒里传来母亲冷淡的声音,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心在刹那间冻成了冰块。
  爸爸,你可以不来看我,但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去看沈朵?这是一种背叛,爸爸,你知道吗?
  我觉得好窝囊,好无聊,好累。
  为什么街上每个人都那么开心?我的快乐又在哪里?我瞪着橱窗上那张苍白的脸,冷冷地笑了。
  “从今以后,你真的是一个孤儿了。”我对自己说。
  我不知道我对着那个橱窗瞪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在橱窗的玻璃上看到一张我见过的面孔。
  我木然地转身,看到一张关切的脸。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没有病,只是累了,还——”我勉强笑了,觉得头好晕,“还饿了。”
  “饿了?”
  “一天没吃饭,自然会饿了。”我给他一个少见多怪的白眼。
  “那我请你吃饭吧。”他慷慨地说。
  那晚,杨康带我去一家川菜馆吃饭。菜好辣,辣得我不停流泪,而且,我第一次喝了那么多啤酒。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父母亲永远都爱姐姐多过爱我?我知道我不如沈朵漂亮,可是我努力了,我用功去学习,我努力去拿奖,为了什么,只为了让你们也喜欢我。
  可是,我永远都比不上沈朵。为什么,难道只有沈朵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是捡来的孩子?
  是啊,沈朵是花朵蓓蕾,沈多是多出来的。
  我知道,我和江恩交往让你们很生气,但我从来没有主动过。
  如果有一个那么漂亮又好性情的男孩子,你又怎么会拒绝?你拒绝得了吗?我们有的,也只是兄妹一样的感情。
  况且,我那时只有十五岁啊。况且,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沈朵了,他没有再写信打电话过来了,他已经和沈朵订婚了,我已经要忘记他了,永远都不见他了,你们还要我怎样?
  爸爸妈妈,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哥哥没有了没有关系,可我连家都没有了。难道我真的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爸爸妈妈,那你们为什么要生我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啤酒也会醉人,我不清楚我喝了多少,印象中杨康不断地从我手中夺杯子,但我执拗地不给他。后来我醉了,我知道自己醉了,晕晕乎乎地好像腾云驾雾一般。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我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于悠告诉我,是杨康背我回来的。
  “你一定要喝了这粥,是杨康买来的。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该让你喝酒。”于悠提着保温筒给我看,“喝了会舒服一点。”
  真正应该不好意思的是我。于悠告诉我,我吐了杨康一身,还又哭又笑,又叫又闹。
  好糗。
  “看来你还得给他洗衣服。”于悠取笑我。
  但我笑不出来。我居然在一个并不熟识的人,而且是男生面前那么失态,我居然哭了,还说了那么多话,我的心事他究竟听了多少?
  真是没脸见人了。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不敢见杨康。在他的手恢复之前,他的衣服都是我帮他洗的,但都是于悠拿来送去。偶尔,在路上或者教学楼里碰到,我都禁不住脸红。倒是杨康,总是落落大方,仿佛那件事情没有发生过。
  天渐渐冷了,树叶变得枯黄,然后凋零了。
  秋天来了。

  7 早上 十一点十八分
  早上十一点十八分,我在看窗外的风景。
  其实,窗外没什么好看的,这里只是北京一个普通的小区而已,只有楼房与庭院。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可我喜欢这阳光,九月的阳光。
  似乎与那些在我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的相识,都是在九月。譬如陈可、韩于悠,譬如夏于悠,譬如杨康。
  杨康,杨康……想到这个名字,感觉浑身都脱了力一般,眼睛就不争气地浮上一层水雾,本来平静的心开始突突地跳个不停。
  阿康,阿康,这个名字在我心口翻腾着。
  “阿康——”
  我终于叫了出来,随着声音泪水也泉涌而出。
  我爱杨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就像旋风一样卷入了我的生活。也许从我将汤水洒了他一身的时候,我就该知道,这个男孩子将会在我的生命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杨康有一张让人难忘的脸,那是世界上最明亮的面孔,上面总是挂着世界上最温暖、最澄澈的笑容。
  “咱们去看杨康打球吧。”
  春天要来到的时候,下午的课一上完,如果杨康有比赛,于悠就会拉我去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以前的韩于悠,那个时候,她总会在放学后拉我去看陈可踢球。
  难道是?
  心沉了下去。是啊,就像韩于悠一样,若是球场上没有陈可,她会去看球吗?
  “哇哇哇,杨康进球了。”
  “杨康,再进一个!”
  “三分!杨康!”
  “杨康!……”
  球场外,总会听到于悠的喊声。我看着球场上穿着短袖单裤仍丝毫不怕冷的杨康,转头看见娇柔秀丽的于悠,夏于悠和杨康,他们两个看起来多相称啊。
  多有意思,以前的时候,我是陪韩于悠给陈可加油,如今,我陪夏于悠给杨康加油。但愿,夏于悠比韩于悠幸运,她能够得到对方的爱。
  “阿沈,你也来为杨康加油啊。”
  我摇头,我喊不出来。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高声谈笑过,何况这样给人加油,何况杨康也不是我什么人。
  他们才是一对啊。我看着比赛结束时,于悠过去给杨康递毛巾和水什么的,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也许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回我的自习教室,我应该投入我的书本里。
  “阿沈,你说杨康这人怎么样?”回去的时候,于悠问我。
  “他人挺好的。”他们两个好相配,一个那么漂亮,一个那么活泼,看到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郎才女貌。我叹息,心里不知怎么竟不是滋味起来。“你喜欢就好了。”我闷闷地说。
  “你也这样觉得啊。”于悠有些神秘地笑了,“刚开始不是很喜欢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他人不错。哎,我听说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呢。”
  是吗?我又想叹气了。
  “还记不记得上次打扫楼那个阿姨晕倒的事?你知道那个背阿姨去医院的男孩子是谁,就是杨康啊。”于悠开心地讲着,“后来,他还买了好多吃的去看阿姨。你说,他人是不是很善良?”
  是啊,是啊,我有些不耐烦了,他人好又关我什么事?我看见路旁银杏树光秃秃的树干,没来由地觉得心烦。
  “阿沈啊,你说……”
  “于悠,你说这树什么时候发芽啊?”我打断了于悠兴致勃勃的谈论,不想再听她讲杨康有多好。
  “就快了吧,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就在眼前。”于悠搂住我的肩,好开心地笑了。“阿沈啊,你是不是也该运动一下了,我觉得你的身体很差。你看,一变天你就会感冒。这样吧,明天开始起我们早上起来跑步好不好?”
  跑步?我真的对运动一点也不感兴趣,可是,想到还有体育考试,我就发怵。
  “好,那明天我们一起起床跑步吧。”
  第二天,我和于悠开始晨跑。
  本来以为只是我和于悠两个人的晨跑,谁知道在路边看见了杨康,于是跑步变成了三人行。
  “杨康啊,你一定要好好带阿沈她跑步,她身体不好,要好好锻炼,我先走了。”于悠说完,加快脚步,居然丢下我跑走了。
  “喂——”我不能叫住于悠,不禁有些气恼。
  “来吧,我带你跑。”杨康跑回到我身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我默默地跟他跑着,那次醉酒之后,我和他没有交谈过,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咱们休息一下吧,慢慢走放松一下。”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减慢速度说道。
  我乖乖地停了下来,粗声喘着气,跟他走起来。
  “等一下我们一起吃早餐吧。”他忽而道。
  一起吃早餐?和他?
  “哎,我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吃顿早餐需要考虑这么久吗?”他调侃道。
  “我——”
  “我虽然名叫杨康,但我不是小说里的金国小王爷,你未免太伤我自尊心了吧。”
  什么跟什么呀,我不禁轻笑了出来。
  “终于不再绷着脸了,你不知道,你刚才严肃的表情好吓人,好像我欠了你几百吊钱似的。”
  “我有吗?”我轻声自言。
  “有啊,而且只针对我一个人。”
  “我哪有?”我辨道。
  “你有,而且你还视我作无物。每次遇到你,我冲你打招呼,你都不理我,害我以为我对你做错了什么。哎,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让你洗衣服洗得太多了,你心里不高兴?”
  “不是。”我轻道。你怎么会懂,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有那么失态的行为,而且那个人还是你好朋友喜欢的人,你还有接近他的理由吗?
  “我想,你都不知道我长得什么样子。”他忽然飞来一笔。
  “我、我当然知道。”我说道,然而模糊的心里却浮不出他具体的样子,只知道他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长相并不难看,见了面也知道哪个人是他而已。
  “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你从来都不敢抬眼看我,我是洪水猛兽吗?”他忽然停了下来,站到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路。
  “我——”我为什么要记得你的样子,我又不是夏于悠。而且,我为什么不敢看你,你又不是洪水猛兽。我生气地抬头,看见了他的脸。他不是很好看,至少没有陈可和江恩好看,可是,他有那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气质。他的眼睛不大,可晶亮有神,脸孔上总是漾着阳光一般的清朗笑容,那么地清澈纯净。
  “哎,你们两个,一起去吃早饭吧,都要八点了,幸好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课。”
  什么时候,于悠跑了回来,一把拍在我的肩上,让我回神。
  天哪,我盯着他看了多久?心怦怦跳成一团,惶惶地将眼光移往别处,天哪,我是怎么回事?天哪,他会怎么想?他是于悠喜欢的人啊。
  “好啊,那一起去吃吧。”杨康顺口说道。
  那天,我被于悠拖着和他们一起去吃早饭。我知道于悠的用意,她在努力消除我的那份尴尬,我也不愿辜负她的心意。
  “杨康,你看阿沈最近是不是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
  一天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于悠说道。
  “是,运动一下胃口会好,你多吃点,别怕胖,我妈说胖乎乎的女孩才好看。”杨康说。
  什么呀,我收起筷子抬头,看见杨康的脸,坦白而真挚。我的心不知为何“咚”地跳了一下。别开眼,我看见于悠对着杨康甜甜地笑着。
  日子静悄悄地在手指缝中滑落。每天早上,都会被于悠拉去和杨康一起跑步,然后三人一起早餐,各自去上课。中午的时候,则经常会碰到一起,然后在一张桌子上吃中饭。下午的课上完,有时候会被于悠拉着去看杨康打球,有时候会去图书馆的期刊室消磨时光。晚上和于悠去图书馆自习,也经常是杨康替我们占位子。
  “你和夏于悠,谁在和计算机系的杨康那个?”有一天,同宿舍的赵静问我。
  什么那个?我迟疑了好久,才知道“那个”是谈恋爱的意思。
  “是不是于悠啊?”
  我没说话,可是心里却一下子冰了。不是于悠,难道是我不成?我是什么人啊,跟于悠相比,还能说什么?杨康,那样善良那么纯真的一个男孩,是配得上于悠的。
  可是心里,总有那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扰得心情乱了。
  宿舍里,于悠斜倚在被子上看一本杂志,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而我,坐在桌前,对着英语课本,竟看不下去。
  “于悠,你……”爱杨康吗?一句话梗在喉头,竟问不出口。
  “怎么了?”于悠专注地看着杂志,心不在焉道。
  “嗯,没……没事。”我埋下头,继续看我课本。
  “你平常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于悠放下杂志,起身搂住我的肩膀,“咦,究竟是什么事啊?”
  “你……很喜欢杨康吗?”
  “杨康?”于悠呵呵笑出声,“是啊,我很喜欢他。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他、他很好啊。”我黯然道。其实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可第一次从于悠嘴里说出来,心里还是觉得难受。
  第一次有一个男孩子进驻到我的心里,却发现我喜欢的人为我的好朋友喜欢。这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的事情。想来,杨康也应是中意于悠的,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又有哪个男孩子不会喜欢。
  “阿沈啊,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好不好?”
  看电影?与你和杨康吗?我去做什么呢,电灯泡吗?自从那次和杨康消除尴尬以后,无论于悠和杨康一起做什么,都要拉我一起。
  “阿沈啊,一起去吧,好不好嘛。”
  “我不想去!”我大声拒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看见于悠惊诧的神色,我不禁脸红了。“我是说你和杨康去吧,我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什么电灯泡啊,去吧去吧,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于悠的眉挑得高高的,一副神秘的模样。
  惊喜?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我与这个词汇是无缘的了。以为自己看过许多,也经历过很多事情,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给我惊喜?
  虽然于悠千叮万嘱让我去看电影,我还是躲了起来。在图书馆自习室的角落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不会爱上杨康,不会喜欢我好朋友喜欢的人。我不需要爱情。父母的经验告诉我,爱情是不被信任的东西。
  “你爸妈当年可是公认的金童玉女,他们的爱情故事,才是惊天地、泣鬼神呢……”
  上初三的时候,有一次,陈伯伯来家里玩,讲起父母的故事。他说父母是高中同学,几乎是一见钟情,家里的父母反对反而让他们相爱更深,差一点私奔,直到母亲的父母点头。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爱情是牢不可破的,直到那天撞见父亲……
  好想吐,好恶心的感觉,每次一想起……
  “我宁愿就此孤独一生,也不要虚伪的爱情。”我对自己说。
  于悠因为我爽约的事生气两天没有理我,第三天便恢复正常了。生活在继续,大学的校园里,不停地上演着爱与不爱的戏剧。我,只是一个观众,只是一个过客,不想去扮演,也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每次于悠和杨康的约会我都躲开了,连早上的跑步,我都借故推脱了。我刻意地保持着与杨康的距离,将刚刚萌芽的爱意连根拔掉,不想让任何爱情的种子在心底着床。
  然而,于悠竟也不再和杨康来往,曾经的三人行重新变成了两个人。
  “跟他吵架了,烦死他了,不理他了。”于悠这样对我解释说。
  吵架与否,我不知道,也不想探听。灰色的心境不曾再明亮过,就好像一度肆虐的沙尘暴,来得让人心里好不舒服。
  偶尔,在校园里碰见杨康,也只是点头笑笑,然后擦肩而过,以前熟悉地种种似乎不曾发生过。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我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阿沈,你多吃一些。”每次吃饭的时候,于悠都会这样说。
  “天热,吃不下,真的吃不下。”我阻止于悠夹菜给我,“再吃会吐的,真的。”
  是天气热的缘故吗?我不知道。
  有一天晚上去阶梯教室自习,在门口遇见杨康,点头微笑过后刚要进去,却听见杨康在身后又轻声说了一句话。
  “哎,你还是每天早点起床跑跑步吧,那么瘦不运动怎么行?”
  他在跟我说话吗?我回头看,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开了。恍惚地记起,我们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像于悠那样叫我“阿沈”,总是“喂”过来“哎”过去的。
  坐在教室里,脑子里总在回响着他的那句话,两个小时的时间仿佛已重放了一百万遍。
  那晚的学习绩效是零。
  然而心底,却有种别样的温柔甜蜜挥之不去。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终于,期末考试结束了,也宣示着我们的第一年大学生活进入了尾声。考的好的自然心情不错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考的不好地则郁闷地想着补考的事情。
  考试于我,从来都不是难事。让我挂怀的是暑假的去留问题。
  寒假的时候,曾经回去过春节,母亲去了上海陪沈朵,和父亲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墙,没有什么可说的。十一的事情,我没有问,父亲没有解释,或许是不屑解释吧。
  我还是不回去了吧。
  去送于悠的火车,看着火车远去,心里面觉得失落落的。出来的时候,竟然看见了杨康。
  “我们——”
  “我们——”
  面对面沉默了好久,一开口竟是同样的话,两人不禁都笑了出来。
  “天好热,你想喝什么,我请你。”他说。
  我们一起回了学校,在公车上,我啜着他买的汽水,坐在他的身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明天的火车。”
  一起在学校外面小饭馆吃完晚饭,他送我到宿舍楼前,要分手的时候,他说。
  “哦。”我哦了一声,低下了头。他们都是有家可回的人,除了我。
  “你,吃的太少了,以后多吃点,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看。”
  他,在关心我吗?我抬头看到他明亮的双眼,心头一阵恍惚。摇摇头,用力甩开那不该有的激动,我微笑了。
  “谢谢你,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跑进宿舍楼,跑回宿舍,靠在门板上,我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8 中午 十二点半
  中午十二点半,我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是门铃声把我吵醒的,而现在它依然在不依不饶地响着。我从沙发上坐起身来,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感觉浑身冰凉。
  “等一下。”我喊了一声,赶回卧室拿了一件外套穿上,才去开门。
  是来送外卖的,那小姑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把我从头看到脚。她大概没有见过这么邋遢的人吧。
  “钱已经付过了,姐姐。”小姑娘把外卖放到我手上,转身下楼了。
  我没有叫外卖,难道是他叫的?我把外卖拿回屋里,打开饭盒,一股热气伴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是红烧排骨,鱼香茄子,清炒油麦菜,全是我爱吃的菜。可是,今天闻见,却没来由地觉得恶心。
  他究竟在干什么?挽回吗?我们之间还需要挽回什么?
  我“啪”地盖上盒盖,但恶心的感觉还在,于是把盒盖盖得严实,然后拿到厨房。
  厨房里面干净整洁,我和他都很少踏足,若不是钟点工按时来打扫,不知道这里的灰尘会落几尺厚。
  其实他该知道的,我不会是一个好妻子,不会做饭,不会煲汤。沈朵才是。还记得母亲从沈朵十五岁开始就教她做各种各样的菜肴,母亲常得意地讲她的女儿“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才是一幅画呀。
  我失神地走出厨房,走回卧室,经过穿衣镜前不经意看到了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我的头发凌乱而双目红肿,怪不得送外卖的小姑娘用那样怪异的眼神看我。
  仿佛很久以前,我曾经以这个样子出现在于悠面前。
  “天哪,阿沈,你怎么了,一个暑假没有吃饭吗?怎么哭了,是不是想我想得太厉害了?”她拉着我前看后看了半天,说我形销骨立不像样子了。
  那个暑假,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孤独地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可是,即使现在于悠在我面前又如何,许多事,我能对于悠说吗?我说得清楚吗?
  “阿沈啊,杨康在打球呢,去看看吧。”
  那天傍晚,我和于悠从图书馆出来,经过篮球场时,于悠不由分说拉我上前去看。
  “嗨,你们两个。”
  杨康和几个男生在练球,看见我们过去,他把球交给别人,走了过来打招呼。
  “嗨,杨康。”于悠开心道,“好久不见了,暑假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呢,在学校会不会很寂寞?”他转向我,很亲切地问道。
  “还可以。”我看了一眼他挂着笑容的脸,冷淡地说,“于悠,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阿沈——”
  我听见于悠在后边叫我,然后听见她跟了上来。
  “阿沈,你怎么了?是不是杨康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
  “他没有,”我闷声说道,“是我自己不好。”
  “阿沈啊,”于悠突然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喜欢杨康?”
  她的话,仿佛定身咒一般让我站住,竟没有办法向前行一步。我闭了眼睛,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说道,“于悠,我不喜欢他,我从来也没有喜欢他。”
  “撒谎!”于悠轻笑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可不是傻子,你也没有聪明到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
  “于悠……”
  于悠挽住我的胳膊,带我向前走。
  “早就想告诉你,我的心里面一直都住着一个人,不过那个人不是杨康。”
  什么?我又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于悠。她冲我眨眨眼,笑得开怀。
  “我和杨康只是朋友,你想太多了,”于悠拍拍我的脸,“你真是我的好朋友,不过,爱情是要去争取的,是不能退让的。你喜欢他,就应该告诉他。”
  “谁说,我喜欢他。”我期期艾艾道。即使于悠不喜欢杨康又怎样,我可以爱吗?爱情,我可以相信吗?
  “那如果,他喜欢你呢?”
  怎么可能?任何一个长着眼睛的男人,都会喜欢上于悠这样的女孩子,有谁会爱上于悠身边不出色的我?即使喜欢上我,又能怎样呢?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杨康是个好男生,错过了太可惜了。”于悠说。
  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但哪个人我能够相信,可以给我真正的爱情,可以让我毫无顾虑地天长地久地去爱?
  杨康吗?他可以吗?
  那天是周五,我一早上的课,从教学楼出来,已经快十二点了。正要和于悠一起去饭堂吃饭,却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以为我被阳光刺花了眼,我以为我在晴天白日产生了幻觉。可是,那个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的人分明是陈可。
  我觉得我的身体都在颤抖着,嘴巴抖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陈可走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证实眼前出现的并不是幻影,我一拳打在他的胸口,然后扑进他的怀里。
  “坏东西,你怎么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坏死了。”
  他拍扶着我的肩,像以前那样调侃道:“就知道你会喜极而泣,来来来,这儿有手帕,我的衣服可不是抹布。”
  我把他推开,才发现我真的流泪了。接过他的手帕,我擦干了眼泪,然后上下打量着他。他仍像以前那样,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或许长高了点,黑了点,也许是还像以前那样经常踢足球的?
  “你瘦了,”他像以前那样拉拉我的脸颊,“比以前瘦多了,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不好好吃饭?”
  “因为吃不到你家张阿姨做的饭啊。”
  “你呀。”陈可叹了口气,“我想问你,那个刚才一直看着我们的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杨康?”
  啊?我顺着陈可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于悠和杨康正一起往饭堂的方向走去。我黯然低下了头。
  “别想那么多了,你带我去吃饭吧,我一下飞机就来了,快饿死了。”他像以往一样调皮地笑。
  下午的时候,我没有课,便陪同陈可逛我们的校园。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你是不是逃课?”陈可去年进了哈佛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
  “是有重要的事,”陈可的语气由玩笑变得正经起来,他笑了,但那笑容却很落寞,“发生了一件很重要却不开心的事,所以就回来了。”
  “什么事?”会和我有关吗?
  “真不想对你说。”陈可沉吟着,“阿沈,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一定不要伤心。你,先看一下这封信吧。”
  信?我看着陈可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放到我的手上。我疑惑地看着那白色的信封,还有那歪歪扭扭的四个字:阿沈亲启。
  阿沈?我和陈可都认识同时又叫我阿沈的,只有于悠吧,韩于悠?
  “于悠,是于悠写的吗?”我惊喜地要打开信。有几年没有于悠的消息了,我好想她。
  “你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是她了。”陈可带我到一张石椅上一起坐了下来,“坐这里慢慢看吧。”
  我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信。
  “亲爱的阿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相信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了。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生病的事。请不要悲伤,因为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我活得充实而满足。阿沈,是你告诉我的,人应该怎样活着。所以在我得知我命不久长的时候,我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去做我喜欢做的事。阿沈,好感激你陪伴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在那些高考前的日子里,在别人都埋头复习的时候,你却陪我看陈可踢球,陪我逛公园看郁金香,听我说那些傻话。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在我还有能力的时候,我希望把我对你的感谢留下。谢谢你,阿沈,我的朋友。
  要幸福啊。
  于悠”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看完那些写得凌乱不成行的文字,这短短的不到三百字的一页纸我几乎以为自己永远都看不完了,最难的教科书似乎都要比这个简单易懂得多。
  “阿沈,阿沈。”陈可揽住我不断抽搐的肩膀,把一条手帕塞进我手里。
  “陈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她生病了?如果我早点……早点知道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地陪伴她……”
  “她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她不想别人把她当成一个病人,她想有尊严地过完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陈可也哽咽了。
  “那于悠,她现在真的、真的不在了吗?”那么一个可爱的生命,真的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吗?仿佛是昨天,那个漂亮的女孩子还约我一起去看《泰坦尼克号》。
  “八月二十一号下午三点。她妈妈给我写信我知道的,等我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两个星期了。”陈可抽了下鼻子,叹了口气。“我似乎错过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以前,我没有听见她的心。现在,我已经后悔了。”
  我捂住嘴巴不使自己痛苦失声,可那泪水却好像丢掉了阀门的水龙头一样无法阻止。心里面只剩下于悠的名字。
  她还那么年轻,有着花一样的人生,就这样去了。
  “如果我早知道,我一定不会让她去得这么遗憾。”陈可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手帕,从我手中换下刚才那条。“于悠说让我准备两条手帕,因为她说你是她的好朋友,一条是不够的。但是,阿沈,她希望你开心,她说哭一下代表你对她的怀念,但是,一下就够了。她更希望你笑,希望你好好地珍惜以后的每一天。她希望你想爱的时候就去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积极去争取,即使受伤害也不要怕,因为你爱过了你的人生才完满……”
  第二次,我一个熟悉而亲近的人去了。
  陈可在北京停留了一天半,我们没有出去玩,而是待在一起讲别后的种种,开心的,不开心的,谈得最多的,是于悠。
  两年的美国生活,他的改变并不是很大,至少在我看来,他还是以前那个开朗活泼的陈可。不同的,也许是心情,于悠的死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也许有一天,在他遇到了一个他喜欢的女生后,他能够恢复吧。
  第二天下午,陈可坐火车回家。
  在火车站嘈杂的候车室里,陈可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你爱杨康,你就告诉他。”
  “如果他不爱我,我也告诉他吗?”我苦笑。
  “你不说怎么知道他爱不爱你?”陈可握住我的双手,紧紧的,仿佛要把他的力量输送给我一样。“就像于悠那样,至少自己以后不会后悔。”
  “我真的能够这样做吗?”一想到于悠,我就想起她对陈可那样无悔的恋情。
  “没有勇气的时候,想一想于悠。去爱吧,即使会受伤,即使以后会心痛会流泪,但爱过的人生才会完美。”
  这样的话,短短一天半之间,他已经说了几次。
  “如果他拒绝了你,我说过的,我娶你。”
  “讨厌。”他还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变。
  陈可走了,可能又有几年的时间我们无法再见面了。离别的伤感,还有于悠的死讯,让我在几天之内,都无法开怀。直到那天上午,在教学楼的楼道里碰见杨康。
  “杨康。”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禁不住叫住了他。
  杨康怔怔地站住了,反身看我。
  “我……”我努力地吸气又吸气,“你……”
  “怎么了?”他双眉挑得高高的,“有事吗?”
  “我……”
  没有勇气的时候,想一想于悠。心头浮出陈可的话,想起于悠的可爱的脸,看着杨康的清朗的面孔,从心底涌出来的一股力量让我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现在还晨跑吗?”
  “啊?”杨康笑了,“是,每天都坚持。”
  “那,明天开始,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跑。”我期待地看着杨康的反应,心里不停地打鼓:求你,千万不要拒绝啊。
  “你决定了?”
  他,什么意思?同意还是拒绝?
  “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明天早上六点半,你起得来吗?”他忽然道。
  啊?他同意了吗?我看见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弧度,眉眼之间仿佛都笑开了。
  “我好怀疑你怎么门门功课都能考九十分,这么呆。”
  什么呀?他怎么跟陈可一样说我。
  “我不说了,我先走了。”我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
  “喂,等一等。”
  我停住转身看着他。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轻声说道。
  啊?他,什么意思?
  “你以前总是喂呀哎的,好像我没有名字一样。”他耸耸肩,“好了,明天我等你,再见。”
  是吗?我没有叫过你的名字吗?哼,你不也没叫过我的名字吗?
  我觉得好笑,转眼之间,杨康已经走了。
  “阿沈,怎么了,发什么呆?”
  于悠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拍在我肩上,吓了我一跳。
  “没、没什么。”我摇头,“于悠,明天我会早起晨跑,我约了杨康,我们一起好不好?”
  “真的呀,太好了。不过,我可不去当电灯泡。”
  “什么呀,我、我也只是为了锻炼身体嘛。”我不觉红了脸。
  “呀呀,阿沈脸红了。”于悠刮刮我的脸,“好了,阿沈这么害羞,不笑阿沈了。要不要去图书馆,我借的书要到期了。”
  “好。”我答应一声,挽着于悠的手,一起下楼。
  九月的天空,澄澈而明亮,九月的阳光,明媚而温暖。
  我十九岁,在上大学,我有不错的成绩,我健健康康的,我有几个很好的朋友,我心底还有一个可爱的男生,我还拥有大把的人生,我要快乐起来。想想于悠,我没有资格不好好活着。

  9 中午 一点五分
  中午一点五分,我打开计算机开始上网。
  今天是星期天,陈可应该发了邮件给我。他大学毕业之后隔了一年考取了哈佛的硕士研究生,每周他会发邮件给我。平时有空的时候,我们也会聊聊天。但有一阵子,我没回他的信了。
  “阿沈,你现在怎样,还整天窝在家里不出去吗?是不是还在跟江恩闹别扭?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搞的,也不跟我联系。不行的话,出来玩玩吧,来找我吧,来接触一下你没有接触过的世界,你会看开许多事情。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上次还是因为于悠的事我回去。不开心的时候,想想于悠吧,我们还有大把的人生,所以要过得幸福啊。
  想你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好了,不多说了,现在好忙。给我来信吧,好吗?祝开心。
  PS.前两天,爸妈居然让我相亲,我快吓死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嫁江恩了,你做我女朋友的话,我爸妈一定很开心。
  又PS.什么时候和江恩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还在等着你哦。嘻嘻。
  陈可”
  这个陈可,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可是回信,我写什么呢?写我这种颓丧的生活?还是算了吧。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好,我也开心,至少他,还是幸福的。
  幸福呀,多么令人向往的词汇,只有曾经拥有过的人才更懂得它的珍贵。
  曾经,我也幸福过。曾经我以为,杨康的笑脸就是我的幸福。
  那在清晨出现的笑脸,在朦胧天际出现的第一道阳光的照射之下,就像朝露一样清新。我从来不知道,男生的笑容原来也是这么好看的。
  “累了吧?”他总是掌握着时间,确定我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清朗的面孔上只有微微的汗意。“现在我们放松一下。”
  “你不用迁就我的。”我气喘吁吁地说。
  “谁说要迁就你,早上慢跑对身体好,但跑得太多,等会儿上课就没精神了。”他笑得开心,仿佛我的话取悦了他。
  “你为什么这么爱笑?”跟他慢慢走着,又看到他笑,似乎每天见到他,都能看到他的笑容。
  “不是我性格开朗……”他低声吟道。
  啊?什么?
  “不是我性格开朗,其实我也有许多忧伤,也有许多失眠的日子,吞噬着我,生命从来不是只有辉煌……”
  “只是我喜欢笑,”我接过他的句子,看到他的笑容,我禁不住也笑了,“喜欢空气清新又明亮。我愿意像茶,把苦涩留在心里,散发出来的都是清香。”
  “你喜欢诗?”他轻轻问。
  “不是所有的诗都喜欢,偶尔看到这首,就记了下来。”在他的注视下,我竟有些羞涩了。低下头去,看到我的脚和他的脚,一前一后地慢慢踱着步,心里涌出一种别样的感动。
  “星期天,你有空吗?”他忽而问道。
  “我、我星期天没事。”他……要约我吗?我几乎冲口而出。
  “星期天一起去动物园吧,我很喜欢动物,你呢?”
  他约我去动物园,这是一种邀约吗?是真的吗,我没有听错吧?心头冒出欢喜的泡泡,心里几乎笑开了花。抬起右手,想偷偷地用力在左臂上拧一下来证实这件事的真实程度,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我——”我停了下来,他这是做什么呀。
  “我说的是真的,所以你不用捏我的胳膊了。”
  我不由得看过去,才发现我的手原来是放在他的右臂上的。
  天哪!
  在他面前,我怎么总是这么糗?我懊恼地对上了他的笑眼,在心里哀叹起来。
  “星期天早上九点,我在你宿舍楼前等你,好吗?”
  “哦。”我低下头,才忽然想起我的手还被他握着。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手掌大而手指修长,把我的手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几乎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以前不是没有和男生拉过手,然而心没有一次像这样狂跳过。
  “七点了。”我轻轻说,见他没反应,我又加了一句,“该去吃早饭了。”
  一起吃完早饭,在路口分手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上午我只有两节课,中午一起吃饭吧,我打好了等你。”
  “哦,那你也把于悠的也一起打了吧。”今天,我和于悠都是一上午的课。
  “好。”他好脾气道,“对了,下午没事的话,来给我加油吧,今天我有比赛。”
  “好的。”我看着他笑吟吟的脸,有一句话横亘在胸间,一直想问出口,“杨康,你……”喜欢我吗?
  “怎么了?”
  “哦,没事。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我们互道再见,然后我回我的宿舍,他回他的。
  “喂——”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他叫道,我转身看见他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他说完转身离去。
  他喜欢我叫他的名字,他说,他喜欢我叫他的名字。一个早上,连上课的时候,我都禁不住微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呀?”下课的时候,于悠一脸诡异的笑容。“是不是杨康对你表白了。”
  “什么呀,不是。”于悠的话让我脸红,“他说中午咱们一起吃饭。”
  “那我真的去当电灯泡了。”于悠笑,把住我的肩头,“阿沈啊,现在你的心里是不是塞满了一个人?”
  “是啊,是啊,塞满了一个人,” 自从那天之后,于悠就总是拿我和杨康开玩笑,“那你呢,你的心里又住着谁?”
  一直以来,都对于悠的爱人好好奇。在学校里,有那么多男孩子追她。情人节的时候,她收到的玫瑰几乎摆满了我们寝室,让其她女生又羡又妒。宿舍里的王如就一副吃不到葡萄的口气说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她做不到,不是吗?可是于悠,她从不给别人虚假的希望,她会对每一个有心追她的男生说她已有了男朋友。她说尊重别人就是珍惜自己,自尊自爱是最好的人生态度。这样的于悠,好让人心折。
  “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人。”于悠竟也变得腼腆起来,“他淳朴真诚而且漂亮,努力上进而不怨天尤人。我好爱他,从不因别人的眼光而改变。以后,有了机会,我会介绍他给你们认识的。”
  说到这儿,于悠便不肯多说了。
  星期天,我和杨康一起去动物园。
  “为什么你的名字叫杨康啊?”在公共汽车上我问他。本来杨康并不是什么怪名字,但既然金庸的小说这么有名,而我认识的人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看过《射雕》,他的父母为何还要给他取这个名字?
  “我爷爷取的,没有办法。”他好无奈地笑,双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显现出来,“他老人家给我堂兄取名叫杨健,所以我只好叫杨康了。爷爷的心愿是希望我们兄弟两个都健健康康的,他百分之百不知道有个叫金庸的人写的一本小说中有个坏蛋也叫杨康。”
  我禁不住也笑了,为了他的无奈。
  其实,动物园小的时候曾经跟着父母沈朵来过,去年的时候和于悠也来过一回。可是这次,是和杨康一起啊。因为他是杨康,所以心底偷偷给了他特别的待遇。
  因为是周末,人很多,我们也不着急,只慢慢地走人少的地方。看过熊猫和可爱的小猫熊,又看过各种各样的鸟,已经十二点多了。
  “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东西?”他问我。
  “不饿,”我摇头,“不过去那边长椅上休息一下吧,我背包里有零食。”
  坐在长椅上,我打开背包,拿出一大堆零食,都是于悠今天早上塞到我包里的。我拆开一包棉花糖,而他则打开了一罐可乐。
  “你喜欢吃什么?”他忽然问道。
  “我喜欢吃栗子,吃糖葫芦,吃棉花糖。”我开心道,“你吃过以前的那种棉花糖吗,好大好大一捧的,白白的,向云一样厚重……”
  不自觉江恩的影像浮现在脑海里,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天,我们一起吃了那么多东西。笑容,不知不觉地从我唇边隐去。
  “怎么了?”他诧异。
  “没有,现在那种棉花糖都没有卖的了。”我叹息着低下头,现在我与江恩也已成陌路了。拿出一块糖塞进嘴里,忽然觉得味同嚼蜡一般,毫无滋味。抬头看见他纯净的双眼,我竟无法回视,忙乱地将头转向一边,看见长椅边倚着一个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看着我手中的棉花糖。“你想吃吗?”
  “嗯。”小男孩点点头。
  我把整包棉花糖都交到他手上,转头看向杨康。“杨康你看,这孩子多漂亮。”
  那孩子的确漂亮,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他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挺挺的小鼻子,红红的小嘴巴。上身穿着白色的薄毛衣,下身穿蓝色的背带裤,脚上是一双绣着维尼熊的小鞋子。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禁不住摸了下他红扑扑的脸蛋。
  “欣……欣。”他的嘴里嚼着棉花糖,含糊不清地说。
  “欣欣?”挺好听的名字。我向周围望了一下,没有看见类似这孩子家人的人。“欣欣,你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上……上班去了。”他继续吃棉花糖。
  “那你跟谁来动物园的?”周末还要上班吗,他的家人呢,怎么这么放心,让孩子一个人?
  “跟奶奶。”
  “那你奶奶呢?”我蹲下身来,拿出纸巾擦掉他脸上的汗水。
  “奶奶……奶奶去买巧克力了。”他满不在乎地说。
  我和杨康对视了下,终于可以确定这孩子一定和家人走失了。
  “这样吧,咱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奶奶过来了,我们再走。”杨康拍拍我的肩。
  我点头。是啊,总不能留这个孩子一个人在动物园里,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可是,我们等了又等,那孩子已经把我带来的棉花糖、薯片、巧克力都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还是没见他的家人过来。我和杨康看着那孩子小嘴不停地吃着,不由得担心起来。
  “怎么办啊?”我着急地问杨康。
  “不然,我们把孩子领到动物园管理处,广播一下,说不定他的家人现在正着急地在找他呢。”杨康边说着,边收拾东西,“我拿东西,你拉着他。”
  “姐姐,我走不动了,我的腿累死了。”看见我们要走的样子,欣欣眨着眼睛,噘着小嘴巴说道。
  “这个小鬼。”杨康想了想,把背包背到胸前,让我把欣欣抱到他背上,右手拖住欣欣的屁股,左手拉住我。“咱们走吧。”
  “哦,”我看了下他和我交握的手,微笑道,“好。”
  天好蓝,心情就像这九月的风,平和而温柔。我从来不知道,生活,原来也可以这样美丽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去看他,一天天地发现他比原来更好看些。这就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在看什么?”
  “看你……哦,不是,我在看……在看欣欣了。”我懊恼地说。讨厌,他怎么总是这个样子。也讨厌我自己,总是这么口是心非。
  他轻轻笑了,仿佛在笑我不太高明的谎言。我微微地有些生气,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不料被他握的更紧了。
  “两个星期前,那个叫陈可的男孩儿是你好朋友?”他忽而问。
  “嗯?”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哦,他是我高中同学,出国好几年了,这次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才回来的。”想起那件意外,我就不禁想起于悠,想起她殷殷的嘱托:要幸福啊。
  幸福啊,我现在幸福吗?我不禁微笑了。
  “姐姐,我渴了。”许久不出声的欣欣突然说。
  杨康把他放了下来,拿出可乐给他喝。
  我看着他喝水的样子,不禁笑了:“小孩子真可爱。”
  “我也喜欢孩子。”杨康也蹲下身来,抚摸着欣欣的头。
  什么呀?我瞪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却被一句乡音给打断了。
  “欣欣,俺可把你找着了。”
  我和杨康抬头,看见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男人,古铜色的脸上有着深刻的皱纹,穿着灰色的不大合身的西装,不住地揩着汗,正一脸惊喜得看着欣欣。
  “你是谁?你是欣欣的亲人吗?”我站起身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来人。欣欣怎么看都像是城里的孩子,可这个人的口音却好像是山西或陕西的。
  “俺是欣欣的表叔。”
  表叔?我低头问欣欣:“欣欣,这是你表叔吗?”可孩子的反应却是拿着可乐躲到了我身后,只露出一张小脸防备地看着来人。
  “俺……俺真的是孩子的表叔。”看见我们不相信,表叔着急地说道。
  “您是不是欣欣的表叔,我们不知道。”杨康站了起来,“可是,欣欣这样子好像不认识你。”
  “咋就不信俺……”
  “不是不相信您,只不过孩子不认识您。这样吧,我们去管理处广播一下,欣欣说他跟奶奶一起来的,让奶奶去管理处领欣欣好吗?”杨康和气地对表叔说。
  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了动物园的管理处。那个表叔就跟着我们去了,一路絮絮叨叨,说一转眼的功夫孩子怎么丢的,孩子的奶奶怎样着急……
  那天下午,我和杨康一直等到那孩子的家人赶到,才知道了那个表叔的确是刚刚从陕西来北京看亲戚的表叔,今天和奶奶带着欣欣一起来动物园玩,哪里知道奶奶去买东西的时间,小家伙就跑走了,让人虚惊一场。
  我和杨康确定孩子找到了他的家人,就离开了。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快三点了。因为有些累,便没有再逛下去,出了动物园,找了个地方吃饭,然后一起坐公车回学校。
  “你喜欢孩子?”在汽车上,他问我。
  “哦。”我回答,不禁想起他那句话,他说他也喜欢孩子。
  “小念。”他低语。
  嗯?他说什么?我迟疑地看向他,脑子就像当机了一样,反应不过来。
  “我给你取了一个名字,小念,你喜欢吗?”他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好好的取什么名字。
  “不管,我以后就叫你小念。”见我没反应,他一副耍赖的口吻说道。
  小念,杨康,杨康,穆念……我突然明白了过来,一拳打在他的肩上,他笑着抓住我的手。
  小念,他这样叫我呢。因为他是杨康,所以他给我取这样的名字吗?我微笑,看见我和他的手,十指交缠。
  就随他吧,反正我也不喜欢我的名字。

  10 中午 一点十三分
  中午一点十三分,我关掉网页打开E盘里标识为“阿康的照片”的文件夹。
  阿康不喜欢照相,跟他一起去玩,总是他拿着相机不停地拍我,偶尔,才会找人拍张合影。
  我隔着屏幕抚摸着阿康的脸,贪恋地看着他纯真的笑容。
  那个时候,依偎在他身旁的我,也笑得那样开怀。
  阿康,阿康……
  “小念,周末去去青龙峡爬山吧,听说蹦极很刺激……”
  “小念,中午我打饭等你和夏于悠……”
  “小念,我帮你找了些资料……”
  “小念……”
  他喜欢这样叫我,因为这名字是他专属的。
  “好肉麻,”于悠笑我们,“真亏得他想得出来。”
  “才没有肉麻。”我反驳道。
  “好好好,我错了。”于悠“噗哧”笑了出来,“就这么喜欢他,啊?”
  “是啊是啊。”我似真似假地说。
  然而,心里是承认了千遍万遍的。是的,我喜欢阿康,真的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天更蓝了,树更绿了,花朵更红了,生命的颜色更加鲜艳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原来,在我不经意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已经在我的心目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十一长假,于悠回家了,宿舍里的其他人也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结果留守的只剩下我一个。
  “去年这个时候,为什么那么伤心?”
  十一那天,和阿康一起逛街,吃饭的时候,他问我。
  去年?去年的十一?那应该是父亲失约的事吧。想起父亲,想起我的家庭,我黯然。
  “你爸爸为什么会失约?” 阿康一副了然的神情。
  他怎会知道?是啦,是我那天醉酒之后说了出来的。
  “他、他去上海看我姐姐了。”我苦涩地说,“他们,哦,就是我的父母,他们都喜欢我姐姐。”
  “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阿康握住我的手,“也许,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我凄凉地摇头。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沈朵,就是我姐姐——你看我们的名字,沈多和沈朵,相似却有那么大的差别——暑假的时候,她给我写信说,妈妈生我的时候,爸爸在外面有了别人……”想起高考前那一幕,我不觉一阵恶心。“我的父母都很漂亮,而我长得和他们谁都不像……”我挤出笑容,“你没见过我姐姐,她才漂亮呢,从小到大,追她的男生一条街都不够站。”
  “真的假的,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真的,很漂亮,跟她一比……”我会被比到爪洼国去了。
  “漂亮也是因人而异的。”他轻笑道,“漂亮有什么也会成为一种负担,在我看来,外表清秀平凡是最好的。”
  啊?我不禁愣住了。什么时候,我听见过类似的话?
  “……外表的亮丽经常会对比于内在的浅薄,所以哥哥喜欢内容的丰富多过喜欢外表的美丽……”
  哥哥……江恩,好遥远的记忆。
  “怎么了?”阿康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头,继续说道:“在家里,总感觉自己像多余的。小的时候,觉得好委屈。”那个家,是个不愉快的回忆,不想去回忆的回忆。
  “我希望——”
  晚上,他送我回宿舍,要分手的时候,他说:
  “我希望你吃饭吃多一点,希望你能胖一点,因为冬天快来了。”他冲我笑着,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希望你健康一点,不要生病。我还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因为你不快乐,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生出一种全新的感动。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他会在乎我吃饭吃多少,在乎我的胖瘦,在乎我快不快乐。鼻子里酸酸的,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我也不会开心。难过的时候,想一想我。”
  难过的时候,想一想阿康。我痴痴地看着他,那带给人欢乐的脸庞,是属于我的吗?
  阿康,我好喜欢你呵……
  “我知道。”他微笑点头。
  啊?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我啊。”他眨眼。
  天!我居然说出来了吗?我居然说出来了。在他面前,我怎么总是做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于悠说过的,在他说喜欢我之前,千万不能对他说。而我居然先说了出来。
  然而,我不后悔,因为,他是阿康啊。
  后来几天的假期,阿康陪我看了83版的《射雕英雄传》,那部被称作经典的电视剧。
  “苗侨伟可比你帅多了。”我故意气他。
  “我又不是电影明星,要那么帅做什么。”他不以为然,笑得开心。
  我看着他如孩童般粲然的笑脸,竟有些失神。他不是那么漂亮的男孩子,至少没有江恩陈可漂亮,他只是长相端正而已。但是他阳光,只要你在他的身旁,你就可以感觉到他的热情。认识他的人,常常不自觉地拿他跟《射雕》里的杨康相比,不知怎么,看久了竟会觉得他和苗侨伟有几分相像。
  “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开始就……”
  和于悠一起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不自觉地哼起《射雕》里的歌。看《射雕》的另一个结果,就是学会了这首歌。
  “唉,恋爱中的女人啊。”于悠故意叹气,“哎,阿沈,杨康有没有说过他有多爱你?”
  “那,有一个人说过他有多爱我们的于悠吗?”我回敬于悠。
  “有啊,”于悠大方地说,“他说他不会改变。我们从小就认识,我十岁的时候就说我要嫁他。对了,阿沈,你和杨康有没有那个过?”
  “哪个?”我疑惑不解。
  “就是Kiss啊。”于悠窃笑。
  “什么呀……”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和阿康之间,不过牵牵手而已,接吻哪,多让人脸红心跳的词儿,我和阿康会走到那一步吗?“当然没有了。”
  “真的假的?”于悠一副怀疑的口气。
  “当然是真的了,”我急切道,“我和他才认识多久,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况且,如果我和那个人接吻,他一定要是相伴一生的那个人。”我希望我的爱情是一生一世的,一辈子,只谈一次恋爱。
  “阿沈你好传统,你看赵静,男朋友都换了几十个了,才认识那个数学系的几天啊,现在都已经老公老公的叫了。”
  那又关我什么事,现代人的速食爱情,我不欣赏。我转开眼,看到路旁银杏树上已是黄橙橙的叶子。
  “我好喜欢这银杏叶子,你瞧,多美。”我岔开话题。
  有几片叶子被风吹落,旋转出美好的弧度,在夕阳下泛出金黄的色泽。我伸手接住了,摊开手掌,给于悠看。
  不经意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平静温馨而且满足。不知不觉,我上大三了。
  又是九月,一天上午,于悠在图书馆找到我。
  “杨康在找你呢,你快去看看他吧。”于悠气喘吁吁地说。
  阿康?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开学就失踪了好多天,连句话都没留,吓得我差点去报失踪人口,后来问他的同学才知道他请了好几天假回家了。
  “他爷爷去世了,他回家奔丧刚回来,想见你。书我帮你拿,你去吧,他在咱们宿舍楼前。”她推我出门,“记得好好安慰他。”
  我跑着赶回宿舍,看到了宿舍前柳树下的他。一个多星期没见,他似乎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
  “刚刚回来,就想看看你,所以拜托于悠去找你。”他微笑着,笑容很疲惫。
  “你回家,也不说一声。”我喘着气,轻声埋怨道,“是不是太累了,都有黑眼圈了。”
  “对不起,走得太匆忙了,到了家里,也很忙。而且——”他闭眼长舒了一口气,拉住我的手,“陪我走走,好吗?”
  “你刚回来,应该先休息。”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多累啊。
  “不想休息,只想看看你。”他放开我的手,轻轻拥住了我,“小念,身体不累,只是心情不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有好长时间都不能动弹,直到他拖我走。
  “小时候,爷爷最疼我,比爸爸妈妈还要疼。他教我背诗,教我作画,教我许许多多东西。上大学的时候,我对爷爷说,等我毕业了,我要陪他去云南大理,去苏杭天堂,去……可我还没毕业,他就不在了。”
  在公共汽车上,他伤感地说。
  “别这样了。”我禁不住拉住他的袖子。
  “我没事了,只不过第一次看着我的亲人离开我,以前那个有声有气好亲切的人突然化成一捧灰烬,真的好难受。小念,你不会笑我吧?”
  我摇头。
  我怎么会笑你,阿康,我早就知道,失去亲人失去朋友的滋味是多么难受。
  “小念……”他揽住我的肩。
  “嗯?”我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的心跳。
  “想一辈子都这样叫你,你喜欢吗?”
  “什么呀,”我的脸不争气地开始发烫,头垂了下来,“什么……一辈子啊……”
  “走吧,下车了,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
  他带我到了天坛,一直到回音壁那里,他才放开我。
  “你在这里,贴着墙壁,别走开。” 帮我跨进栏杆,他跑了开去。
  “喂——”他干什么呀,我疑惑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
  “小念,我要娶你,今生今世我娶定你了!”
  墙壁上传来的话让我悚然一惊,他在说些什么呀。娶我,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而今,他却说要娶我。幸好、幸好今天不是什么假日,游人不多,否则我……
  “如果你答应的话,就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你不答应呢,就在心里默默说。”
  什么呀,这个人!我怔在原地。
  “我不许你不答应!”
  啊?我回身看见了他,他微笑着,站在我身后。
  我低下头,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无法去看他的笑眼,无法对那一张面孔说不。
  “爷爷临终时听说我有了女朋友,他很高兴。”
  “谁、谁是你女朋友啊。”我羞得脸都抬不起来,心几乎跳出腔子外。
  “我爸爸,过两天出差来北京,他想见见你。”他的手扶住我的脸颊,不让我逃脱他的注视,“不用担心,我爸爸人很好的,不会吓着你的。”
  “哦。”我迎视着他的目光,不再躲闪。
  他轻轻地抱住了我,隔着栏杆。
  回去的时候,看到我的笑容,于悠开玩笑道:
  “怎么这么开心啊,杨康向你求婚了?”
  我惊地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可我还是无法成言。
  “不会被我猜中了!”看到我的样子,于悠惊诧地捂住嘴巴,“阿沈,是真的吗?哦,天哪,阿沈,他向你求婚了?”她惊呼道,“那,阿沈答应了吗?”
  想起当时他的话,我不禁笑了出来,什么不答应就在心里默默说。其实,他该知道的,我怎么拒绝得了他。
  “那就是答应了。”于悠呵呵地笑着,“那,你们一毕业就结婚?”
  “什么啊,你想太多了。”
  “不行,以后我要做你们儿子的干妈。”于悠喜上眉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你说什么呢。”我也禁不住笑了。
  “不管,就这么说定了。要不是我的主意,杨康哪能追到——”
  于悠的主意?
  于悠舔了舔嘴巴,好可爱地冲我笑道:“阿沈,有一件事要向你招供,其实我和杨康早就认识。”
  “什么?”难道……
  “其实,我们是亲戚,很远的亲戚,我们还是小时候见过。他为了追你,就来找我帮忙,从头到尾,都是我帮他策划的。阿沈,你不会怪我吧?”她小心翼翼看着我的反应。
  难道一开始在饭堂我洒了汤到阿康身上,都不是意外,而是设计好的吗?可是,怪于悠吗?怎么能怪她呢,他和阿康都是这么好的人,而且,我也喜欢阿康啊。
  “谢谢你,于悠。”望着于悠漂亮的脸庞,我真诚地说。
  谢谢你,让我遇到阿康,让我邂逅一份真挚的爱情。
  “想没想过,你为什么会爱上杨康?”于悠问我。
  为什么会爱上阿康?爱上他,需要理由吗?他那么可爱,那么善良,想不喜欢他都不行,不是吗?
  周末,和阿康一起去逛街。
  “昨天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爸明天到北京。”
  “那,我们要不要去接。”我有些紧张。虽然阿康说他的父亲极好,可是像于悠说的“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自然会紧张。“见你爸,我……”
  “瞧你,都说了不用担心,你只要以你最平常的状态去见他就好了,我爸妈都看过你照片了,他们都很喜欢你。”
  “你又在故意逗我开心,是不是之前就威胁了你爸妈……”我说道,眼睛不经意地溜到马路上,却看见一个小孩要穿马路,而一辆车子正快速驶过来。
  “不要——”我尖叫一声,想也没想就直冲了过去,一把把孩子推开。
  一瞬间,我听到了各种声响,那是阿康的叫声,路人的惊呼声还有汽车尖利的刹车声。
  可是,一瞬间,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耳朵里似乎只有轰隆隆的声音。
  “小念,小念……”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阿康的叫声。我回过神来,在阿康的帮助下直起身子,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颤颤地看向那个孩子。
  “小孩子……小孩子没事吧。”
  阿康放开我,抱起被我推到路边的小男孩。
  “小朋友,你没事吧?”
  “小朋友,你没事吧?”
  我和阿康异口同声道。
  那个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阿康,你看这孩子——”抚上孩子嫩嫩的脸蛋,我的手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你,是不是叫费欣?”阿康问道。
  看见那孩子点头,我和阿康禁不住对视而笑。怎么这么巧,又是这个孩子?费欣,可真够让人费心的。
  “欣欣,你奶奶呢?你爸爸妈妈呢?”环顾四周,周围围观的人里,似乎没有欣欣的家人。他又一个人走丢了吗?
  “我们没事,是不是可以走了?”我问阿康,又得帮这个孩子找家人了。
  “小多。”
  我拉着阿康的胳膊,刚要走,却恍惚听到一个声音,不禁怔住了。
  “小多,是你吗?”
  我傻傻地转头,看见一张我忘记很久的面孔。
  “江……哥哥?”

  11 中午 一点四十七分
  中午四十七分,我关掉所有文件夹,准备关机。
  在桌面上,我看到了他的电子日记的图标。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每晚睡觉前,都要花五到十分钟的时间,在电脑上敲。有一次,我想看他记的什么,他居然一下子关掉了。
  他究竟在写些什么,是公司的业绩?抑或是我们之间的不和谐?他,每天在想些什么?
  也许是出于好奇,我竟点击了那个小图标,可弹出的竟是一个要求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密码?
  我尝试着输入他的生日,出现一个“你无权打开这个日记文件”的警告。不对吗?或者,是我的生日?我咬着指头发了半天呆,输入我的生日,可还是警告。难道,是沈朵的生日?我气呼呼地将沈朵的生日输了进去,还是不对。
  我气馁地盯了屏幕半天。
  算了,我做什么要看他的日记,真是的。
  我沮丧地盯着那小小的图标,忽然间想起,阿康也喜欢用这个来记日记的,想起他也曾保密地不让我看。
  “这么保密啊,不看就不看,哼。”
  那天,看到阿康关掉日记,我佯嗔道。
  “有一天,会让你看的。”阿康微笑着关掉电脑。
  我摇头微笑道:“我闹着玩的。其实再亲密的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空间,阿康,你说呢?”
  “可是,”阿康的眼神黯了下来,“我想知道江恩的事。”
  江恩的事?关江恩什么事?
  “他只是……只是曾经的哥哥而已,现在是我准姐夫,”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也许什么时候,就会和沈朵结婚了。”
  “只是——这样?”阿康审视着我的眼睛。
  我气恼地转过身。
  “还能怎样?我十五岁认识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和沈朵订婚了,我一直把他当哥哥。”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问他,“你,你不会以为我跟他——,我又没有早恋。对了,前两天你不是还收到你高中同学的照片,老实说,那是不是你的初恋情人?”
  阿康笑了,皮皮地笑了。
  “你吃醋了?”
  “才没有。”我斜开眼睛,不看他。
  “傻瓜,我也没有早恋的习惯。”
  早恋的习惯?我不禁笑了,有人会有这种习惯吗?
  “我爸的会今天开完,我跟他约好明天见面,好吗?”
  杨伯父来了快一个星期了,因为太忙的缘故一直都没有机会见面。
  “明天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虽然阿康一再保证他的父亲人很好,可心里仍有些紧张,真的要见他的家人呢,这意味着什么,是阿康将会是那个与我相伴一生的人吗?
  他说过要娶我的。虽然我没有说肯,可也没有说不肯,心里知道我是想嫁他的。
  就这样把自己定了下来,我愿意。
  回到宿舍,于悠竟也知道了我要去见阿康父亲的事情,居然比我还紧张,把我们俩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件地在我身上比划。后来王如回来了,也帮我参考穿哪件衣服最好。
  “哎,对了,怎么好几天都没有见到赵静了?”忽然想起除了在课堂上看见赵静之外,竟没见她在宿舍里出现过。而且,她的东西似乎也不见了好多。
  “她啊,”王如圆圆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诡秘的笑容,“你不知道吗?”
  我摇头,转头看于悠,她也只是笑。
  “她到底怎么了嘛?”我不解地看着她们俩。
  “她和咱们班的唐超在外面租房子住了,全班都知道了,就你消息最不灵通了。”王如笑道。
  同居?虽然早就知道现在大学生同居的人很多,可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我还是不能接受,尤其那个唐超……
  “唐超在老家不是已经有未婚妻了吗,”我皱着眉头说道,“我怎么听说他未婚妻的爸爸已经把唐超家的房子都盖好了,说等唐超一毕业就回去结婚啊。”
  那个唐超是从四川的一个农村考到北京来的,平常看他很实在的一个人,怎么也会这样做?
  “谁知道他们两个怎么想的。”王如叹气道,“你看赵静恋爱谈了那么多,最后却抓住了唐超,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对了,沈多,你呢,你和杨康有没有决定搬出去住啊?”
  “什……什……什么?”和阿康搬出去?我大叫出声,舌头差点打结,而脸开始发热。“什么呀,我……我和他结婚之前,我绝对不会和他住一起的。”我们甚至连接吻都没有过,住在一起,太恐怖了。
  “你就别污染她了,”于悠推了王如一把,“这件事就别说了,总归不好,而且阿沈也不是赵静。咱们快帮阿沈参谋一下,明天穿哪件衣服去见杨康的爸爸比较好。”
  爱情究竟是什么?
  从晚上一直到第二天等待阿康来找我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赵静谈了那么多次恋爱,她明白吗?现在与一个有未婚妻的男生同居的她,懂得什么是爱情吗?爱情,只是一时的快感吗?
  不禁又想起沈朵和江恩。他们之间呢?他们之间有爱情吗?他们都订婚了,没有爱情,会有这样的结果吗?可是现在无爱的婚姻也如此多,我也糊涂了。
  那么我和阿康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吗?
  可是,我是真的好喜欢他呵。见不到他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他;见到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心跳;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留心在意;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觉得窝心舒适。
  爱情,我其实不懂得,我只知道,我离不开阿康。
  早上,我捧着一本书倚在阳台上一边晾干一头湿发,一边等待阿康来接我。
  不管爱情是什么,我只要阿康就好了。我抿嘴微笑,垂下眼帘,蓦然间对上了楼下的一双眼睛。
  那是……是江恩?我定睛看过去,真的是他。
  我看见他冲我招手,唤我下去。
  我迟疑着,犹豫着该不该去见他。那次在大街上我们相遇,但没有说什么话,他开车带我们帮忙找那个让人费心的小孩的家,一直到半夜才在派出所民警的帮助下把孩子送回到他父母手里。然后他又送我和阿康回学校,只说他第二天要回上海,就走了。
  楼下,已有一些学生来来往往,而有些人已经开始对江恩注目。
  我不禁叹气,那么漂亮的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算了,还是下去吧,总不能让他一直杵在女生宿舍楼前吧。
  “小多。”
  看到我下来,他叫我,态度熟稔地依然仿佛是老友一般。几年没有见了,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俊逸非常,仍然风度翩翩。上天何其优待他,给他漂亮的外貌,给他优渥的家庭,还给他漂亮的未婚妻。
  “你好。”我平静而又淡漠地说。
  “小多,”仿佛是不习惯我的态度,他收起笑容,“我来找你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吗?脑海里只有那一地的碎片,只有母亲知道沈朵订婚时欢天喜地的神情。
  我早就决定忘掉你了,你不知道吗?
  “今天不行,我……”要去见那个我想嫁的人的父亲。
  “我今天下午的飞机,马上要走,来北京是临时抽出来的时间。小多,就一会的时间你都不愿意陪哥哥说话吗?”他的口气恳切而真诚,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脸,那急切的神情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为什么要谈?要谈什么?
  “小多,就给哥哥一个小时的时间都不行吗?”我的犹疑让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有车,待会你想去哪儿,我可以送你过去,好吗?”
  好吗?我和阿康约了九点,我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指示着现在的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
  “一个小时能回来,是吗?”我问道。还是去吧,毕竟他曾经是我喜欢的哥哥。
  “你长高了,也长大了,也变了,”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道,“变得我不认识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你呢,你没变吧?你的未婚妻仍然是沈朵,对吗?
  “我打过你家的电话,也去过你家,但你爸妈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他操纵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在路上行着。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而且,他们为了沈朵,也不会告诉你。奇怪的是,不是你主动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吗?真好笑。我冷冷微笑。
  “上次真没想到会遇见你,如果不是那个小孩子。对了,那个叫杨康的男孩子,是你的男朋友吗?”
  嗯,我点头。
  他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说话。我怔愣着看着车开出校门,拐到大道上。
  “你……你们时候结婚?”想了很久,我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
  “什么?”他惊讶地转头看我,“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和沈朵什么时候结婚?”订婚那么多年,也该结婚了,不是吗?他们多相配啊,男才女貌,璧人一对。我暗暗地叹息,转头看他,看到他也正转头看着我,一副惊呆了的表情。
  “你要专心——”
  我尖叫出声,没来得及做什么,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恍然中看见车子不受控制地撞到前面的车子,我只觉得头仿佛爆炸了一般,便失去了知觉。
  那天我没见到阿康和阿康的父亲,那天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到了车祸。为什么遇到江恩总是这么倒霉,第一次是差点发生车祸,而这次我成了伤员。
  幸好我只是头受到撞击,在医院观察了半天,医生说没有什么事情,就让我回去了。在医院门口,我看见来接我的于悠和阿康篮球队的队友周锋。可是,我没再见到江恩,听护士说他被人接走了。
  他这个人,就好像一现的昙花,开放之后马上谢了。
  “你本来要去见杨康的父亲,怎么却上了别人的车?”回到宿舍的时候,于悠问我说,“还有啊,我刚刚听周锋讲,杨康报了GRE,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阿康要出国?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啊。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头晕晕的,伤处仍在疼痛,一时之间怎么都消化不了这个消息。
  第二天,才在校园里见到阿康。
  “还疼吗?”他一开口仍是关心的话,脸上却没有了以往的暖人笑容。
  我摇头。
  “伯父他……”
  “那个江恩……”
  我们同时说话,但同以往一样,他让我先说。
  “江恩他,说想找我谈一谈,本来说在九点之前回来的,没有想到会出车祸。伯父他——”很生气吧?
  “我爸他已经回去了,他听说你出车祸,他很担心。”他平静地说着,虽然神色仍是不悦,但还是体贴地扶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你——阿康,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为什么要去考GRE?为什么想出国都不跟我讲?我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人吗?你说过要娶我的。
  “什么话?你没事就好了。”他的口气平淡。
  是我多心吗,为什么我觉得他平平的语气里带了那么锋利的感觉,刺得我心生疼。
  “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我转头与他对视着,却没看出他的情绪究竟为何。没来由地觉得难过,我和阿康之间原来这么没有默契吗?“那就、就不要说了。我头疼,我先回去了。”我生硬道,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和阿康怄气,那几天里,我不想见他,而他也没来找我。就连坚持了一年的晨跑也停了下来,当然,我的伤也不允许我去跑步。
  “是天下红雨了吗?你们俩也会吵架。”于悠叹气道,“阿沈,你们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我轻声读着桌上的《英语学习》,但那些单词只是从口中念出,文章说了什么我竟一点都不清楚。
  “阿沈,你怎么回事?”于悠一把抽走杂志,“到底你们两个怎么了?”
  我们怎么?我生气的是他连考GRE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而他气什么呢?是气我没有能够去见他父亲,还是……还是……难道是?
  我不由得愣住了,难道是因为江恩的缘故吗?曾经,他满怀醋意地问我江恩究竟是什么人。
  是这样吗?阿康会是因为吃醋而生气吗?
  “喂,你这个女人,是在笑吗?”
  我笑了吗?我摸着脸颊,竟然摸到嘴角的弯度。
  “于悠,你说阿康真的爱我吗?”他生气,是因为爱的缘故吗?
  “你是不是发烧啊,问这个问题?你应该最清楚杨康对你怎么样了。”于悠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着她,“你想一想,如果他不爱你,他会每天早上六点跑到这里来叫你一起跑步吗?他会大夏天热乎乎地跑到咱们楼下来给你送冰淇淋吗?他会在你生病的时候给你煮你想喝的银耳莲子羹吗?别说他以前根本连方便面都没有煮过。他会为你买糖炒栗子在雪地里摔跤差点把头都摔破……”
  “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只有我对他说过我喜欢他。
  “拜托,行动不是最好的证明吗?”于悠生气道,“你居然怀疑他?”
  “我没有怀疑他,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因为他报考GRE没有告诉你吗?”
  我点头,然后又摇头,连自己都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阿沈,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其实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杨康的……”于悠叹息,“爱情是最娇嫩的花朵,阿沈,你知道吗?”
  爱情,是最娇嫩的花朵……
  可我和阿康……
  头疼,心情郁郁难安。有很多人喜欢阿康啊,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这句话在脑子里盘旋,挥之不去。
  这就是爱情吗?只有爱情,能让人这样的患得患失,爱情,究竟是什么?
  “爱情意味着常相守,意味着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就像峭壁上的两棵纠缠在一起的常春藤,共同生长,繁茂,共同经受风雨最恶意的袭击,共同领略阳光最温存的爱抚。最终,共同枯烂,腐败,化作坠入深渊的一缕屑尘……”
  一向都没有兴趣看电视剧,可是《大明宫词》我却看了,而且被它深深地感动了。薛绍告诉我什么叫作爱情,可是,这样的爱情,世上存在吗?
  我不懂爱情。

  12 下午 两点零二分
  下午两点零二分,我在讲电话。
  “姐姐,我画了一张画儿,你什么过来看啊。”
  是费欣。忽然间想起来,已经好久都没有和费伯伯他们一家联系了。
  “画儿?画的什么?”
  “我画了姐姐,画了康哥哥,还有江恩叔叔。”欣欣一向都叫我姐姐,叫杨康作哥哥,却唤江恩为叔叔。江恩为此抗议了好几次,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却都不能让欣欣改口。
  “姐姐,康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怎么不回来看欣欣了?姐姐是不是和康哥哥又吵架了?”
  和阿康吵架?又?这一辈子,只和阿康吵了一次架,而那次似乎也不算吵架,我们只是冷战而已。而这唯一从一次冷战,也是因为欣欣他们一家人的关系才有了转机。
  那年的十一,费伯伯一家邀请我去他们家过节。在费家,与阿康不期而遇。
  自从那次我赌气走掉之后,一个多星期,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心里早已后悔当日的冲动,可是,看到他,还是拉不下面子。
  “欣欣能让你们两次送还,说明我们家跟你们两个有缘。”费伯母一边一个拉着我和阿康的手,别有深意地将我们的手叠在一起,“相隔那么远,我们都能遇到,多不容易,多难得。”
  我抬眼看了阿康一眼,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故意把头扭到一边。
  从费家告辞出来,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谢绝了费大哥开车送我们的好意,也没有坐公共汽车回学校,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我知道阿康在后面跟着,知道他始终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知道我走快他也走快,我慢他也慢下来。我莫名地开始生气,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只是觉得一颗心被什么揪得生疼。
  想跟他说话,想握他的手,想听他像以往一样叫我“小念”,还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气我跟江恩外出,想听他解释报考TOFEL、GRE的事情,最想告诉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我好难过……
  忽然间才惊觉到原来他已经在我心目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觉得难过,没来由的委屈和连日来的不安,心口被扯开一个大洞,在不知不觉中我竟不能自己,停下脚步,蹲在路边哽咽出声。
  “小念,小念,你怎么了?”
  耳边响起阿康急切的呼叫,感觉到他拥住了我,抱扶我站起身。我捂住脸,不让他看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不理你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迭声地说着,我竟无法再流泪了。我曾经是那个爱哭的小孩,只要一想起奶奶,想起家里的人,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流泪,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流不出泪了。
  可是,现在阿康正在安慰一个正在流泪的人呢。我无法把手从脸上拉下来,如果他发现我没流泪他会生气吗?
  “我知道我不该怀疑你,可是,我在楼下等你等了好久,别人才告诉我你上了一个人的车出去了,后来见到我爸,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后来我打电话回去,于悠对我说,你出了车祸,我担心死了。对着我爸,我只好对他说,我不想出国,因为我不想离开一个人——对了,GRE和TOFEL是我爸在网上给我报的名,他那时候不知道我还有你的事。”
  “我知道了,所以我不在意这件事了。”我闷闷地说道。于悠十一走之前,就对我讲过了。
  “那,还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在费伯伯家都不理我,呜……”也不知道是跟于悠在一起久了,还是我真的变了,我竟然假哭,发出轻轻啜泣的声音,想知道他的反应。
  “小念小念,如果你生气,你打我两下,我只是想吊吊你的胃口,对不起对不起……”
  我从手指缝里看到他手忙脚乱地翻口袋找手帕,然后手足无措地想把我的手拿下来,又不敢用力的样子,我居然心疼了。
  “我没事了。”我放下手,最初的泪痕早已被我擦干,我睁着一双清净的眼睛看着他。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却笑了,拨开我额上的头发,说道:“伤口还疼吗?”
  我摇头,疑惑他在被骗之后怎么笑得这么惬意。
  “康,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很开心,因为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忧郁的人了,你会开玩笑,你哭不出来了,你变成一个幸福的人了,我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
  阿康,他竟是这么了解与在乎我吗?我的鼻子酸酸的,可是眼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康,咱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不冷战,不猜忌,相信彼此相信爱,好吗?”
  阿康笑了,笑容生动地像一首诗。
  “什么都听你的,如果你不想我出国,我可以不去考。”
  我摇头。
  “如果那是伯父的夙愿,如果那是你从小就有的梦想,我没有资格去扼杀。”我真切道,耳边却想起于悠的话:你不怕他出国爱上别人吗?你不怕他忘了你?你不怕他……“其实我好怕,”我轻轻地抱住阿康的腰,头倚在他的肩上,“好怕你去了就不再是我的了,可是,阿康,真正爱一个人就应该给他自由。阿康,我不想束缚你,一点儿都不想。我希望我能够给你自由,放你高飞,我希望你是那只飞在高天上的风筝,不会断线,虽然距离很远,但是心意相通。我希望我们的爱永远相守,无论在一起不在一起,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小傻瓜,”阿康的声音暗哑,“爱是多不容易的事,如果真正爱一个人,怎么会离开就变了呢。”
  “那,你是真正爱我吗?”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好恶俗,竟然也会问出这样的话。可是,心里真的好期待阿康说出那句恶俗的回答。
  “你想知道?”阿康点了点我的鼻尖。
  “嗯。”我连连点头,像个小孩子一样。
  “到时候我会说的。”他一副顽皮的表情。
  讨厌讨厌讨厌!我生气地敲打着他的肩,怎么总是这样,我都说了好几次了,可他一次都没有,真让人生气。
  他也不躲,反而笑容满面,一副满足的表情。
  一时间,云开了,雾散了,我们又像往常一样一起了。
  十月四号的时候,于悠居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回来。
  “这是程骅,我对你讲过的。”
  那天,我们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一起吃饭。于悠把她的爱人介绍给我们,一向大方的她,居然也有些羞涩了。
  “这是沈多,我好朋友;这是杨康,是我亲戚。”于悠的脸上遍布柔情,看向程骅。
  那个男生黑黑的,眉毛粗粗的,眼神坚毅而眼光深邃,是那种在艰苦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实现他的抱负吧。
  那天吃饭,一直从下午四点半吃到晚上八点多。我们还要了啤酒,因为开心,大家都喝得有些多。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邻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本来相约考进同一所大学,可程骅意外落榜,然后去当了兵。他们曾经一度断了联系,直到一年后于悠放假而程骅回去探亲他们才重遇。而今,程骅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军校。
  “你们先回学校吧,程骅他没有来过北京,我要陪他到处走走。”从饭馆出来,于悠的脸红红的,跟我们道别。
  “那我等你回去,有好多事想跟你讲。”我开心地拍了拍她的肩。真的有好多话要说,比如我和阿康和好的经过,比如我对这个男生的看法。
  “你不用等我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啊?我有些呆愣地看着她和程骅,体内的酒精似乎在发酵,涨得我脑袋发晕。
  “好,你们走吧。”阿康一把揽住我的肩,“我们也要回去了。再见,以后有机会再见。”
  然后,阿康连再见都没有让我有机会说,拖着我便走。
  “喂,你干什么?”走了一阵,我不悦地拉住阿康的手,让他停了下来。
  “傻瓜,没看到他们想独处,有很多话要说吗。”
  “可是,明天说不行吗?现在都好晚了,等回到宿舍都深夜了。”
  “你呀,他们是晚上也想在一起,真是个小傻瓜。”阿康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
  啊?我仿佛被什么巫师的棒子点中了一般,有好长时间不能回神,他们是要……
  “小念,我们今天晚上要不要也在一起——”他搂住我。
  “什么?”我尖叫出声,脸瞬间变得滚烫,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肩上,“想都不要想!你这个……这个……”
  “那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嘛。”他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防止我再次行凶。
  “什么呀,不行!你怎么现在满脑子的这种思想,一点都不健康!”
  “那我们总要结婚的呀,结婚了你还说我思想不健康啊?”他一副调侃的口气。
  “那结婚……结婚是结婚以后嘛,反正结婚前……结婚前……结婚前就是不行!”说我思想保守也罢,反正我不认同婚前的性行为。
  “那我去找别人婚前性行为,你会同意?”
  “哼,那你也不用来找我了。讨厌,你怎么这么讨厌!”抽出手来,禁不住又打了他一拳。
  “知道一件事吗?你现在变得越来越暴力了。”他俯在我耳边呢喃。
  什么呀,我哪有暴力啊,真是的。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变了。我喜欢这变化,因为这变化而欣喜着。
  银杏叶黄了,落了,天气渐渐冷了。
  十月的时候,阿康去考了GRE subject,然后他一直准备十二月份的GRE考试和来年的托福考试。几个月里,我一直陪他学习。
  “你真要放杨康出国去啊,我看你比他还用功。”于悠有天抱怨我都没有时间陪她逛街,整天只知道学英语。
  “总要让他考考试试吧,报名费什么都交了。”我不能让阿康的父母还没见到我,就失望吧。
  “你还真放心啊,你成绩不错,英语还这么棒,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出去?”
  “如果对阿康不放心的话,那我会对这个世界都失望了。阿康也说,让我一起出去,可是我想毕业后,就不再用家里的钱了,我哪有那么多钱出国。”从大一开始,父亲都会每半年给我的帐户打一次钱,学费和生活费都绰绰有余。可是,我毕竟不是沈朵,毕业之后我不能再用他们的钱了。
  忽然间想起来,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家里联系了,只知道沈朵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母亲总是往那边跑。
  冬天的第一场雪,在阿康的考试的前一天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那天上午没课,我在图书馆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其实,心里一直都存着一丝侥幸,如果阿康没有考好的话……可是,我了解他的程度。如果阿康一旦出国,我们将会有几年的分离。
  刚回到宿舍,电话就响了。
  “喂,我找沈多。”
  “我……”这是——“我是沈多。”
  “我是你陈伯伯,还记得我吗,你爸爸的同事?”电话那头是一个洪亮的男声,是陈伯伯特有的大嗓门。
  “陈伯伯,您有什么事吗?”
  “你爸爸病了,是肝癌晚期,你回来看看他吧,他很想见你……”
  晚期肝癌?我眼前一阵发黑,话筒从手中掉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去请的假,怎么拿了钱连围巾都忘了戴便赶往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才想起来,我忘了通知阿康和于悠。可是,给宿舍里打电话,一直都没有人接。
  “爸爸……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在颠簸的火车上,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奶奶已经离开了,现在,连父亲也要离开吗?
  “……你爸爸拒绝作化疗,你回来劝劝他,他真的很想见你,但是你也知道你妈妈……”
  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我下了火车,打车直奔父亲住的医院,耳边总是响起陈伯伯的话。为什么父亲不肯治疗,是怕花钱吗?家里应该有些钱吧,如果真的是没有钱,我可以去打工自己挣学费。为什么?为什么?
  我在陈伯伯的指点下来到父亲住的病房,可是在房门口,我却停下了脚步。见了父亲,我说什么?从小到大,与父亲没有亲近过,但是我能感觉到父亲对我的态度与母亲的不同。可是自从高考前那次事件之后,和父亲的关系一再疏远,甚至于连假期都不再回家……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进去之后说什么,门却开了。
  我怔怔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女人,那是我好久没有见过的母亲。几年没有见,她还是以前的样子,衣饰得体,头发也梳得整齐,漂亮如昔。只是说不出来的原因,总觉得她好憔悴。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还像以往一样冷淡,一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哦,”我轻轻点头,咬了咬唇,“妈,我回来了。”
  “那进来看看你爸爸吧。”她让开门口,让我进去,然后从我身边走了出去。
  我轻轻地走进房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那曾经英俊儒雅、潇洒倜傥的父亲,我那是个医生的父亲,现在是一个病人,一个晚期肝癌病人。如今,他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而眉头紧锁,面色灰败。
  “爸、爸爸,爸爸,我回来了。”
  父亲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珠转动看见了我,立即笑了。
  “小、小多,你回来了。”
  我走上前去,在父亲床边坐了下来,仔细地看着父亲的面貌。父亲的脸消瘦而憔悴,曾经光洁的额头已布满皱纹,茂密的乌发也白了一半。一年多没有见父亲,他居然像老了十多岁。我那英俊年轻的父亲,而今已经不存在了。
  “爸,爸爸。”我握住父亲的手,眼泪滴在他的手上,那手已经干瘦如枯枝了。
  我那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父亲,真的要死了吗?

  13 下午 两点十四分
  下午两点十四分,我打开衣柜选衣服准备出门。
  从小到大,我的衣服都只是够穿而已,直到遇到阿康。他总喜欢买东西给我,衣服也是。结婚之后,江恩也喜欢买衣服送我,都塞满了衣柜。可是,我平常少出门,而那些衣服又过于华丽,一般的场合根本无法穿出去,所以那些衣服十之有九都是崭新的。
  我对着一柜子的衣服发了几秒的呆,最后还是拿出一件蓝色的长袖T恤和一条仔裤。这T恤和仔裤也是阿康买的,当年这条VERO MODA的仔裤,花了阿康近四百块钱,为此他吃了一个月的素。
  “阿康,阿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抚摸着裤子上的小亮片,想起他买衣服时的神情。他说他喜欢看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喜欢我吃的饱饱的,喜欢我脸上每天都带着愉悦的笑容。
  所以,那个冬天的早上,当阿康看见我神情恍惚的样子时,他心疼地拥我入怀。
  “阿康,爸爸……”我搂着他的脖颈,完全忘记了我们是在医院的大门口,忘记了阳光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
  “我都知道了,看看你,是不是昨天都没有睡觉也没有吃饭?”他从他脖子上解下围巾,帮我系上,“你还有我呢,我不会离开你的。”
  “康……”我感受到那温暖,心里的不安定突然间消失无踪。我不禁微笑了,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来,“对了,你怎么会过来的?”
  “考试完去找你,于悠告诉我,我马上请假过来,然后碰到了他。”阿康脸上的笑意消失,生动的眼睛深沉地看着我,然后松开了我,闪开身子,指了指身后的人。
  “就是他。”
  他?我看过去,清冷的阳光之下,那人的脸显得苍白。
  “江……江恩?”我呆住了。这个人,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吗?
  “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像是为了表明所有权似的,阿康揽住我的肩,亲昵地对我说,“你脸色好难看。”
  我们找了一家饭馆吃饭,吃完饭阿康和江恩都去买了鲜花和水果,说要去看父亲。我把他们带到病房,父亲说要和阿康谈一谈,居然要我和江恩出去。
  “你就出去吧。对了,”阿康推我出门,轻声说道,“上次你和他要谈什么没谈成,今天是个机会,他可能有话要对你说。”
  江恩有话要对我说?可是,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我和江恩踱出医院,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
  江恩的脸苍白又憔悴,一双晶亮的眸子变得黯淡无神。为什么?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母亲还告诉我,他和沈朵要结婚了。
  “你怎么会过来?”其实,我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和阿康一起过来。
  “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刚离开,后来又碰到杨康,所以就和他一起过来了。”他说完,抿着嘴角想给我一个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笑容好苦。
  “那,为什么不和沈朵一起,陈伯伯说我爸的情况很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叹气,眼睛有些湿了,“可是,沈朵都不肯回来看爸爸。跟沈朵一起长大,我也知道她的脾气,如果是因为我的话,我可以回学校去,反正我也快要期末考试了。你知道,爸爸那么疼她,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真的很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能见见沈朵。”
  从小妈妈就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我是做惯孔融的了,为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我也愿意让她。
  “你真的愿意,真的愿意我这么做?”他迟疑地。
  为什么不呢?父亲病得那么重。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他怀疑地问。
  “当然,她那么爱你,你说的话她一定会听。你不会忍心让一个人眼巴巴地躺在病床上失望吧,好吗,江哥哥?”不经意间,我叫出了许久以前我对他的称呼。
  “她那么爱我?”他重复着我的话,笑容却苦涩,“好吧,我会去做,你放心吧。”
  “谢谢你,江哥哥。”我道谢,极真诚地谢谢他。
  就在那么一个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仍是初识。
  “吃栗子吗?”他指着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个挥着铁锹翻动热腾腾的栗子的小贩,“还——喜欢吃栗子吗?”
  我点头,心头不知为何涌出一股酸楚的感觉。
  “我记得,你说你要出国的,国外生活不好吗?”为什么你会比以前消瘦了那么多?“是不是,在国外没有糖炒栗子卖?”
  他曾经说他要去国外念书,说要寄礼物给我,还说要带我去看埃菲尔铁塔。然而,他爽约了。
  他似乎也记起那些事,脸色发窘。也许是为了掩饰,他快步走上前,买了一包栗子。
  他还像以前那样剥掉栗子壳给我吃,我理所当然地接过来吃。依稀熟悉的场景,却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个城市变化好大,我都快不认得了。”他轻轻道。
  “是啊。”我应道。其实,变化大的岂止是城市,还有人。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那时候,我不喜欢她,因为这里好多人,这里没有家乡的原野小河,没有我亲爱的奶奶,这里有的是不喜欢我的父母和姐姐。可是,当我终于离开这里许多天之后再回来,却发现,原来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怨了,原来这个城市,无论我喜欢不喜欢,她已经在我心目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你看,现在绿化越来越好了,城市广场越来越多了,越来越漂亮了。对了,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一个好大的百货商场。没有想到吧,几年的功夫,就可以变化这么大。”
  “你也长大了。”他淡淡道。
  “是啊,我长大了。”大得开始交男朋友,快要大学毕业了。“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你和我,“就像这个城市,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听到他的叹息,心情无论如何也欢快不起来。“江哥哥,在国外,有糖炒栗子卖吗?”
  “可以买到,但味道不如这里的好。”
  “我也这样认为,外国的栗子怎么会有中国的好吃呢。阿康也喜欢吃栗子,一到冬天,他就经常买栗子叫我一起吃,他还老跟我抢。”有一次,我霸占了所有的栗子,不让他吃,结果那天晚上因为吃的太多,肚子不舒服,全吐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跟我抢着吃,是怕我吃坏肚子。
  “你很喜欢他?”他突兀地问道。
  “我喜欢他。”我坦白道,忽然觉得“喜欢”已不足以表达我和阿康之间的感情。“我想,我爱阿康。”话一出口,才惊觉我和阿康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爱与不爱的话题,我们只是很笃定的认定了对方。
  “你爱他……那就好,我放心了。”
  放心?你放什么心?我疑惑地看着他黯然的神情。
  “杨康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值得去珍惜。”他真诚地说。
  我当然知道,我会的。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在乎阿康,是那个明朗而青春的生命,给我灰暗单调的生活打上了最鲜亮的底色。
  “那就好好爱他吧,江哥哥祝你们幸福。”他把放栗子壳的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把剩下的栗子放到我的手上,“这些栗子,是你们的。”
  “江哥哥……”
  “小多,”他拍拍我的肩,“能再看见你,真好。”
  他想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有那样让我读不懂的表情?我是迟钝还是敏感?我不懂了。
  “以后,就叫我江哥哥吧,像以前那样,把我当成一个你可以信赖的哥哥。”
  “那,”我点头,“以后你和沈朵结了婚,我还叫你江哥哥。”
  “好的,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叫我江哥哥。”他笑出声来,却背过脸去。
  我一个人捧着热乎乎的栗子一路走回医院。带回爸爸病房的,除了栗子,还有明亮而愉悦的心情。
  下午的时候,父亲把母亲、我还有阿康都叫到他的病床前。
  “家里本有些积蓄,两个孩子上大学也用得差不多了。”父亲半坐着靠在枕头上,慢慢说道,他的声音低弱却很清晰。
  我惶惑不安地拉紧了阿康的手。父亲在做什么,难道是交待后事吗?阿康一手握紧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拍抚着我的肩,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平定我的紧张。
  “沈朵已经工作了,沈多再有一年半也毕业了,阿秀你还可以上几年班,所以我把家里的钱分成了三份。”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三个存折,抽出两个,继续说道,“这是沈朵和沈多的,沈多多一点,因为她还没上完大学。这个,”他指着剩下的那个,“是给阿秀你的。”
  “爸!”我叫道,随之泪水冲刷下脸庞。“爸,我不要!你拿钱做手术啊,你不能把钱都给我们……”
  “爸是医生,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即使做手术,成功的几率……”
  “不,爸爸,如果做手术能够多活一些时间……”我放开阿康的手,站起来转向母亲,泪眼中看到她的脸仍像过去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妈,你忍心看着爸爸死去……”
  “沈多!”父亲喘着气打断了我,“你想让爸爸毫无尊严地活着吗?小多,我宁愿像现在这样死去。”
  “可是爸爸,”我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哽咽着,“爸爸,我还没有大学毕业,我还没有开始赚钱,我还没有……”我泣不成声。
  “小多,你真的长大了。”
  在哭声中,我听见父亲开心的叹息。
  我长大了,当我终于可以不去在意以前的事的时候,你却要抛下我了。
  我始终都记得那天父亲惨淡的脸上那朵愉悦的笑容,还有母亲始终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双眸。
  “杨康,”那天,我们去火车站之前,父亲紧拉着阿康的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家沈多,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享过什么福……”
  “爸……”
  我任父亲把我的手放入阿康的手中,心中千回百转。
  “爸爸祝福你,得到真爱,一生幸福。”
  泪眼婆娑中,我看见父亲满足地笑了。
  我只在家待了一天,便在父亲的催促中和阿康一起坐火车回学校了。我一直都记得那天下午好冷,阳光被乌云遮住,天空变得灰灰的。阿康说天气预报报道晚上会有雪,也许,这是下雪的前兆吧。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对于父亲,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即使气他不理他,也只是在他生活的很好的时候。他不好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会开心。这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吧,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道理吧。
  “还难过吗?”
  火车上,阿康扳过我朝着车窗外的脸,怜惜地说:“今天你哭的太多了。”
  “康,”我放松自己,靠进他的怀里,“为什么生活从来没有给过我十足的欢喜,它总是这样让人悲喜交加,让人好不容易快乐之后再重重地敲上一棒。”
  “因为这样,人才会长大。只有在痛与快乐中慢慢长大的人,才更懂得生活。”
  阿康像一个哲人一样说话,说得我想哭又想笑。
  “对了,你的考试怎么样?”忽然想起,他考试的事。
  “你想我考怎么样?”他对着我的眼睛,眸子里只有调皮。
  “我能想你怎么样,哼!”知道他又在试探我,关于出国的事,虽然我已经挑明我愿意让他出去,可他总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本来我想出不出国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发生这种事,我怎么能安心地出去呢。”他抚摸着我肿胀的双眼,一向阳光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康……”一种叫作感动的情绪突涌在胸臆间,让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搂住他的头颈。许久之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康,你出国还早,我们现在别考虑那么远的事。我是很矛盾,我不想你出去,因为你一去就要去好久。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让伯父对我失望,他已经对我失望过一次了。康,你懂吗?”
  “我懂,我知道你最体贴我。”
  “所以,康,就让我们顺其自然,如果你考上了,就出去,如果考不上,我们就结婚,好吗?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缘故,故意考不好,康你懂吗?”我只愿你对我的心,永远都如今日。
  “那就让我们顺其自然,从现在开始,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快快乐乐地生活,高高兴兴地过每一天,好吗?”
  “嗯。”我在他怀中重重地点头。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那我们就常思一二。这种对生活的态度,是阿康最推崇的。
  父亲没有活过那年的冬天,我不知道,沈朵有没有回去看过他。我是在期末考就要结束的时候,分别接到了母亲和陈伯伯的电话。
  “你爸爸晚上走的,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前一天的时候,他还跟我讲起你,还吃了一碗鸡汤,他还说明天还想吃。可我第二天去他的病房,才发现他全身一点热气都没有了……”母亲口气淡淡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生死。
  “你爸的后事有我们,他希望丧礼少花钱节约点,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你爸也不希望影响到你考试……”陈伯伯的大嗓门也低沉了许多。
  寒假来到了,阿康陪我回家。
  再见到母亲,我吓了一跳。这么短的时间,不到五十岁的她,却有了七十岁的憔悴。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没有像以前那样梳得平整,乱乱地披在肩上;脸上纵横的皱纹仿佛是在这十多天内刻画而出,曾经光洁的脸颊变得毫无光泽,嘴唇上没有了一点血色。
  “你回来了。”母亲没精打采地让我们进门,慢吞吞地从厨房倒了两杯水放到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问道,“你要回来过年吗?”
  “不是的,伯母。”阿康接过话来,“我想带她回去见我的父母然后订婚,年就在我们家过了。伯母,你不反对吧?”
  母亲摇头,看着阿康,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丝神采。
  “你好好待沈多。”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忽而又紧张地看着我,“你不会去抢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
  我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抢过沈朵的男朋友?看到母亲那慌乱的眼神,我又有些恍然,难道是江恩?
  “妈——”
  “你发誓,你不会抢别人的男人?”母亲紧紧地盯着我,眼神是我没有见过的可怕。
  “妈,我从来没有抢过沈朵的男朋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发誓!”母亲指的是江恩吗?我觉得好笑,我从来都没有对江恩有过觊觎之心,况且,我有阿康了。“妈,我希望江恩能和姐姐结婚,我对江恩也这样说过,是真心话。”
  母亲松懈了似的坐回椅子上,眼神在瞬间不再凌厉,整个人又变回那个呆滞的样子。
  我看着她,才知道,那个曾经漂亮的母亲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苍老的妇人。
  母亲说她要和沈朵一起过年。至于我,我想去哪里过年她都不关心。订婚的事,反正死去的父亲同意,她也无从反对。
  就这样,我跟着阿康去了南方。在那里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

  14 下午 两点二十分
  下午两点二十分,我换好了衣服。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无神的女人,不禁有些吃惊。以前合身的衣服,今天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荡。如果阿康见到我这副样子,他会不会难过?
  “伯父,您放心,我会待她好的,一辈子待她好!”
  曾记得,阿康在父亲的病床前,如此保证。
  究竟,是谁没有给谁机会?
  “相信我,我会给你最好的依靠。”
  那个时候,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那个时候,我很脆弱,脆弱到只想依靠他,自己什么都不想去想。
  “放心,有我呢。”他总是会这样说。
  即使这样,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忧愁,比如那年第一次去见阿康的家人。
  “我父母人很好的,你这么好,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尽管阿康一再保证,在去他家的火车上,我仍是惴惴不安。那次约好了和杨伯父见面,我却没有出现。他们一定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了。
  不安的心情在见到杨伯母的瞬间离我而去。她是那样一个安详而慈爱的妇人,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定的力量。也许,她没有母亲漂亮,她样貌平凡,可那“母亲”的味道是我的母亲所没有的。看到她的时候,我竟有一种想扑进她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
  “孩子,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可不要拘谨。”一见面,杨伯母就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跟我说着话。“想吃什么呀,就告诉我,告诉杨康也行。”
  “杨康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训他。”杨伯父在一旁说道。
  杨伯父身材高大而魁梧,微微有些发福,但没有给人肥硕的感觉。他和杨伯母都是大学的教师,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气质。
  “天哪,那以后谁来宠我?”阿康在旁边怪叫,眼睛里却是满满的笑意。
  阿康的爸爸妈妈以极大的热情欢迎我,给了我最温暖的关心与呵护,让我忐忑的心平定下来。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圆满的日子了吧,过往的郁结竟像春日的冰块一样慢慢融化。
  早上的时候,我和阿康会陪杨伯父杨伯母一起去公园晨练,然后一起回去早餐。吃完早饭,阿康会带我出去逛街,去见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南方城市,去找寻他成长的痕迹,去认识参与他生命的人。
  有的时候,杨伯母也会一起去,那必定会是一次大采购。她总会给我买很多衣服饰品,她总会笑着说,她喜欢看到女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她说她一直遗憾没有女儿让她打扮,而我的到来不再让她有遗憾。
  杨伯母给我买好看舒服的毛线,说要在春节时让我穿上漂亮的毛衣。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绕毛线,阿康说那情形就像一对母女。就在准备过年的那些繁忙的日子里,杨伯母居然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给我织出了一件毛衣。我穿着合身的毛衣,竟有想哭的冲动。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给我织过哪怕一条围巾呢。
  她就是那样一个让你感觉到自在的人,她总会把她的关心让你合理的接受,她就那样毫无保留得把她的喜欢表现出来。
  我终于知道,母爱究竟是什么了。
  知道我爱吃鱼,于是每天中午的饭桌上总会有不同做法的鱼。杨伯父杨伯母都是善厨的人,普通的食物在他们的手里都能变成美味的菜肴。于是,我的饭量一再增大,一个星期,我居然长了五斤肉。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大胖子?”有次,我笑着对阿康说。
  “女孩子,胖一点好看。”杨伯母拿着还差一个袖子的毛衣在我身上比了比,温柔地笑着。
  “妈,你不知道,她以前跟猫食差不多。尤其到了夏天,一顿饭只吃几口就说饱了。”阿康一边盯着电视画面,一边说道,“要不是我天天监督她吃饭,现在肯定快成芦柴棒了。”
  “什么呀,我哪有那么瘦。”还芦柴棒,我瞪了他一眼。
  “你伯母就喜欢胖乎乎、小脸红扑扑的女孩子,所以,这个寒假,一定要把你养胖了。”杨伯父看完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插嘴道。
  “你就多吃点,再胖我也要你。”阿康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说。
  这个人!在他父母的面前,他也什么话都敢说。我的脸不自觉地开始发烫。
  “伯母,您教我做菜好不好?”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只教沈朵烧菜。而我,就只负责洗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母亲中午有事没有回来,父亲让我煮些方便面,结果冷水锅我就把面下了进去,让父亲苦笑不得,这件事也被当成笑话讲了好久。
  可是,几天后的事实证明我确实没有做菜的天分。第一天进厨房,杨伯母让我帮忙切土豆丝,我就在自己手上割了几道口子,清炒油麦菜我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也放进去烧了。阿康一边把创可贴帮我贴在手上,一边笑称家里不用买肉就可以吃到荤菜了。
  第二天,杨伯母要做鸡,让我把鸡肉切成丁。我迟疑了好久,好为难地小声问旁边帮忙打下手的阿康:“一定要切成‘丁’字形吗?好难啊。”况且我还是初学。
  阿康眨眨眼,不解地看着我,忽然他爆笑起来,丢下手中洗的菜,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嘛?再笑,我就生气了。”我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可是,他也不用笑成这样来损我。
  “妈是让你把鸡肉切成块儿,不是切成‘丁’字。啊哟,我的小姐,我记得我请你吃过宫爆鸡丁啊。你学习上的聪明呢?妈妈,你能相信吗,小念她几乎每门功课都能考九十分,你能相信吗?哈哈哈……”
  天哪,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行了,杨康,别笑了。”杨伯母忍住笑意,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菜刀,“每个人都不是生下来就会做事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小多厨房里的事做不好,可她学编织学得很快,是不是?”
  “对啊,有什么好笑的,你会织毛衣吗?我已经学会了,哼!”我神气地对阿康哼道。那天,买毛线的时候,我还特地买了织围巾的毛线,想学着给阿康织一条围巾。
  几天之后,阿康便不许我再靠近厨房了,除了洗碗筷。
  “你和厨房八成相克,可别去了,反正我学会做饭就行了。”他一边帮我换创可贴一边说道,“有点小伤不怕,把厨房点着了可怎么得了?”
  他是在取笑我开煤气却烫着了手。
  不出去的时候,阿康就翻出那部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射雕英雄传》再复习一遍。通常是我一边织他的围巾,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一下电视,他总喜欢拿一些零食,什么瓜子啊,开心果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放到我嘴边,跟我闲聊。
  “其实这歌儿应该这么唱: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开始就是应该……”
  “什么呀你,篡改人家歌词。你别捣乱,让我好好看电视。”我打断他,以防他说出一些肉麻的词。这时候,正演到杨康在铁枪庙中毒,穆念慈来见他最后一面,在他死前,给他唱那首哀伤的《肯去承担爱》。“阿康,你说,杨康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穆念慈?如果他爱她,以前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好好把握。”
  “哎,如果我中了毒,”他凑到我身边,鬼兮兮地问,“你会不会像穆念慈那样给我换血?”他讲的是杨康中蒙古毒的时候,穆念慈给他推宫换血的事。
  “那,太平盛世,你什么时候会中毒呢?”这个人,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如果我像杨康那样死了,你会怎么办?”
  “阿康……”我的心里一沉,放下了手里的毛衣针。
  “人生有好多事都无法预料,就像戏里的杨康,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会猝死在铁枪庙里。所以,小念,你会怎么样?” 阿康轻声说着,一副悲伤的口吻。
  电视里,穆念慈哀痛地看着躺在墓穴里的杨康。
  “小念,如果我死了,你会爱上别人吗?”他继续问。
  我无法言语地看着他。他……他都在说些什么呀?
  “小念……”他拿开横在我们中间的毛线活,抱着我的脖颈,双肩一抖一抖地。
  “康……康,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无措地环住他的腰,抚摸着他的背。“康,你怎么会死呢?你又不是杨康,我是说你又不是那个坏杨康,你怎么会死呢……康……即使你死了,我也不会爱上别人的……你死了……”
  怎么办?阿康他没有哭吧?我的鼻子酸酸的,竟也想哭了。
  “康,你死了我也会死。”我不假思索地说出来,说出来竟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奶奶死了,如果阿康也死了,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像他那样对我好?
  “呜……呜……”
  嗯?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哎呀,忽然醒起他是在开玩笑。讨厌,我一把推开他,看见他的嘴巴咧得大大的,闷笑到几乎下巴脱臼。
  “讨厌讨厌,你真讨厌……”我一拳打在他的肩上,然后禁不住又打了一拳。
  “我闹着玩的,”他没有阻止我的行凶,还一径地笑着,“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了,好不好?”
  “以后,”我停手瞪着他,“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多不吉利。你还笑!”
  “这么迷信啊?好好,我不笑了。”他忍住笑意,认真道,“小念,我是说真的,虽然我很开心你这么爱我,但是,我不认同你这种做法,我希望你能有完整的人生,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够继续快乐地生活,能够结婚生子,你懂吗?”
  “阿康……”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替他着想。小念,我很自私,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我能活在你的记忆里。不过,”他挑高眉毛,“那至少是五十年之后。”
  “讨厌。”我瞪视着他,心里却涌出一股暖流。这是阿康,是我爱的人。
  “还记得高中学过的一篇课文吗,丈夫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希望妻子死在自己之前。所以,我也会这样选择。”
  “阿康……”
  我看见阿康眼中的炽热,我居然再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凝视着他,看着他的脸慢慢在我眼前放大,直到他的唇轻轻地贴上我的。我感觉到脑子里轰然一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爱情呵,这就是吧。
  一秒钟,还是两秒钟,我不知道,恍然间,阿康已放开了我。我吃惊地捂住嘴巴,一扭头才看见原来是杨伯母回来了。
  天哪!
  “我回来了,今天想吃什么?”杨伯母换了拖鞋,看了我们一眼,向卧室走过去。
  “伯母她……”伯母没有看见吧?我怎么没有听到开锁的声音。我又羞又窘,期望着伯母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老妈回来的真不是时候,不是说还要去大伯家看奶奶吗。”阿康嘀咕着,然后扬声喊道,“妈,您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你不想妈回来,是不是?”杨伯母脱掉大衣走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康和我。
  “那个,您那个……”我支支吾吾地,想问她又不知怎么问出口。
  “那个,妈,说好我做饭的,您这么早回来了?”阿康的脸也红红的。
  “不希望我回来,是不是你们在家干什么坏事了?”杨伯母的神情怪怪的。
  “我们哪有,妈。”阿康叫道。
  “哪有啊,妈,我们……”天,我刚刚叫什么了?哎呀,天哪,我今天怎么了?我的脸好烫好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阿康笑容满面的脸。
  “妈,快给改口费。”
  阿康在一旁起哄,气得我只想打他,可是在杨伯母面前,我又无法出手。
  “妈,要不然我们今天就订婚吧,反正口也改了。”阿康嘻笑地看着我的窘相。
  “也好啊,选日不如撞日。小多,听杨康说你父母也已经答应了,这样的话,我们就今天订婚。”杨伯母开心地拿起沙发旁小几上的电话,一边拨号一边说,“那咱们今天去外面吃饭,再叫上你大伯他们一家,还要再请谁呢……”
  “我……”怎么说着说着到订婚了,可是……
  “怎么了,你不想订婚吗?”阿康握住我的手。
  不是的,只是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我只是想向所有人宣布我的所有权,你贴上我的标签,我才放心啊。”阿康对我眨着眼睛。
  “康,我有那么好吗?”真正好的那个人是你啊,我在心里说。我看见他点头,莫名生出一股暖暖的感动。我环顾四周,为这温馨的家庭而心动。“康,你不会后悔?”
  “我要的只有你啊,傻瓜。”
  阿康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抬眼望进他的眼眸里,痴痴地看着他。
  我们就这样订婚了。
  没有什么仪式,只是和阿康的祖母和大伯大伯母一起吃了顿饭。他们都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好人,待我也很亲热。
  阿康的伯母还把我推到了祖母的面前,把我的手放到老人家的手里。
  “婆婆,这是您未来的孙媳妇儿,看看俊不俊?”
  祖母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中气十足道:“俊!眼睛大!”
  大家都笑了,我红着脸,也笑了。
  “第一次见面,奶奶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奶奶放开我的手,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这条金链子,陪了奶奶几十年,今天就送你了。”
  “奶奶!”我推拒着,“奶奶,我没有戴过首饰……”
  “你奶奶都叫了,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奶奶执意地把项链塞到我手里。
  “奶奶……”
  “奶奶给你的见面礼,不收她老人家要伤心的。”阿康走过来,接过项链帮我戴上,“奶奶的意思,是想圈住你,以后都是我们杨家的人。”
  “谢谢奶奶。”阿康俯身抱住奶奶,撒娇着说,“奶奶,你以后也要多疼你的孙媳妇儿。”
  “当然疼,你们这些孩子奶奶都疼。”奶奶满是皱纹的脸笑起来像是一朵花。
  我从来不知道一家人原来可以这么快乐的,只是吃一顿饭,原来可以这么开心。
  “在想什么?”回去的路上,阿康问我。
  “在想幸福。”我轻声说,“从来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这么幸福。爸爸妈妈这么疼我,”我已经改口称杨伯父杨伯母爸爸妈妈了,“奶奶这么疼我,大伯和大伯母也这么喜欢我。我一直以为,我是不招人喜欢的,连我的家人都不喜欢我,可是,现在我可以这样幸福。”
  公共汽车外,还在飘着雨丝,空气潮湿而清冷,但街道两旁挂着的红灯笼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年节,也在冷阴的空气中注入了些许喜气。过往的行人来去匆匆,大包小包地购置年货,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知道为什么吗?”阿康神秘地说,“那是因为你好心,那是因为你善良不记仇。所以,上帝说:就让这个孩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吧。”
  “是这样吗?”
  “是的。”阿康肯定地说。
  那,就让从前的不愉快从此消失,从今以后,我要幸福地生活。
  我微笑着握紧了阿康的手。

  15 下午 两点三十二分
  下午两点三十二分,我正准备出门。
  阳光这么好,天气这么好,待在家里太可惜了。
  我背上我的蓝色帆布背包,刚要走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我,夏于悠。”
  于悠?我捧着话筒,竟然发起呆来。那轻轻柔柔声音是于悠的,可是为什么于悠会打电话过来?她说不要理我了,她已经有一年没有跟我联系过了。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从来不理我的母亲打了电话过来,而现在于悠也肯跟我说话了。
  “阿沈。”于悠轻轻地唤我的名字。
  “于悠,”我感觉到鼻子酸酸的,喉间似乎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出话来,“于悠,你好吗?”
  “阿沈,我很好。你呢,你好吗?你,还怪我吗?”
  怪于悠?怎么会,即使你不理我,不当我是朋友,我还是那样喜欢你,我怎么会怪你。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那个率真可爱的于悠,是我最好的朋友。
  “阿沈?”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那,我想问,我亲爱的朋友阿沈,她现在幸福吗?”
  幸福?我呆住了。
  我,幸福吗?
  “……上帝说:就让这个孩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吧。”
  那个时候,阿康这样说。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幸福。那个时候,我有阿康,我有疼我的爸爸妈妈一家人,我有一颗安宁而满足的心。
  我从来不知道,我也可以开怀大笑,我也可以惬意轻松地像一个顽皮不知世事的孩子。
  那年过年,我一下子成了小富婆,奶奶,爸爸妈妈,大伯大伯母连同阿康的几个姑妈,给我的压岁钱加起来居然有好几千块。
  “咱们今年的零花钱都有了,可以多吃点好的了。”
  回到家,阿康把钱拿出来,摊在沙发前的小几上数着,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不要老想着吃,这些钱,要给你买一双运动鞋,你那双已经不好了;还有你那条运动裤的膝盖上磨了个洞,也该换新的了;你不是说电脑速度太慢了,我看回去再买一个内存条吧;还有啊……”我应该好好想想这些钱该怎么分配才对,也许应该列个计划。
  “怎么都用在我身上?”阿康不悦地说,“钱是给你的,让你多吃一些好东西。”
  “我还吃啊,你看我现在脸都圆了。”我拉着他的手,“康,我们还分你我吗?我喜欢给你买东西,不行吗?”
  “傻瓜,我只是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些。”他放开我的手,拥住我,叹息着说,“你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我怎么能放心走呢?”
  “还早啊,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还有谁说我不会照顾自己了。”我靠在他的肩上,抬眼仰看着他的脸。阿康有些瘦,他那些球友都比他壮许多,这个人,才应该多吃一些才对。
  “你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我怎么放心?”
  “我哪有?”
  “不知道是谁的朋友跟我说,她经常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忘了吃饭,哼。”阿康轻哼。
  “那是以前好不好,跟你一起之后,我哪敢哪顿不吃饭啊。”有时候,感觉他真像个牢头,把我管得严严的。“还说我呢,你总是熬夜,我说了你多少次,都没改。”
  “我以后会早点睡觉的。”他承诺道。
  我轻轻地笑了。
  前几天他说我比以前快活多了,岂止是快活多了,我这一个月里笑的次数几乎比以前那十年都要多。
  正月十三是奶奶的生日。她老人家已经八十二岁了,可身体依然健康,嗓门也很洪亮。
  寿筵是在一家饭店举行的,尽管把大堂都包了下来,也只是刚刚好够坐而已。这是怎样的一个大家庭啊,阿康的三个姑妈,还有什么三叔公八姨婆五舅公,一路叫下来,叫得我头也大了口也干了。再加上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侄子侄女,到最后我仍分不清谁是谁。
  “没事,有些亲戚是不常来往的,只要知道姑妈大伯家的表哥表姐就可以了。”阿康在一旁宽我的心。
  “小多啊,来见见二舅妈,她可是看着杨康长大的。”
  跟阿康说不了两句话,就被妈妈拉走了。阿康耸了耸肩,无奈地冲我挥了挥手。
  在饭店吃完饭,比较近一些的亲戚又到大伯家里,打麻将闲话聊天。
  “有没有觉得闷?”阿康会抽空跑过来问我。
  我摇头。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大家子人,听着那些阿姨姑妈说王家添了个孙子,李家娶了新媳妇儿,虽然听不懂,可我觉得好新鲜。
  我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家常,直到阿康不耐烦地把我拉走。
  阿康的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阿康在他那一辈里也是最小,他最小的表哥也快三十岁了。所以,到了年轻的那一堆人里,他便成了打趣儿的对象。
  “你不知道,他小的时候,还曾经被一只大公鸡追杀地满院子乱跑……”
  “小时候因为杨康这个名字,不知道哭过多少次鼻子……”
  “那个从树上往下跳妄想飞起来的也是杨康吧……”
  “……”
  阿康的脸越来越青,急得他赶紧向四方作揖。
  “诸位表哥表姐,您们就饶了弟弟我吧。要揭我的短,也不急在这一刻,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样子,笑得肚子好痛。
  “我早听悠悠讲过你,你知道她是我老公的堂妹。”大姑妈的女儿叫王晓晴,她对我格外地亲热。阿康说她大学在杭州上的,后来就嫁了在那边,这次是特意回来为奶奶祝寿的。“什么时候来表姐家玩,我跟你讲杨康小时候的糗事。”
  “好。”我开心地点头。
  “对了,毕业之后准备考研,还是工作?”
  “我想工作,有可能去一个研究所。”事实上是,费伯伯挺欣赏我的,而且我的专业也对口,所以想让我毕业之后去他所在的那家研究所。
  “听悠悠说你成绩挺好的,怎么不和杨康一起出国?”
  “我以前没想着要出去,而且出去要花好多钱。我们都这么大了,不能再伸手向父母要钱了。所以我工作的话,阿康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听说在国外还是挺苦的,即使有奖学金,也不一定够用,我不想让他太受苦,打工去挣生活费。可以的话,我可以给他寄钱。”
  我说完,才发现四周静悄悄的,阿康的表哥表姐都看着我,阿康更是眼珠不转地盯着我。
  “怎么了?”
  “没事。”阿康摇头,轻轻地笑了。
  一个下午,阿康都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
  回家的时候,阿康和我没有坐车,而是散着步,慢慢走回去。
  “没有几天就要开学了,日子过得好快。”我忽然有些伤感。
  “以后你可以经常回来,他们都很喜欢你。要不然,毕业之后你就来这边工作,等我们结了婚,我们就住家里,反正房子够住,好不好?”
  “什么结婚呀……”他怎么扯到结婚上了。
  “婚都订了,难不成你想反悔。如果你不想结的话,哼,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搓搓手,冲着我的腋窝就来了。
  “天哪,救命啊——”我尖叫着跑开。
  我还不到二十一岁,结婚于我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但如果以后我真嫁了阿康,我会跟他来这个南方城市里,做简单的工作,过一份平实的生活吗?即使我并不喜欢这里冬天冷冷湿湿的天气,不喜欢没有雪只有阴雨的春节,不喜欢阿康所说的夏天热辣的太阳,不喜欢竖起耳朵也听不懂的“鸟语”,但只要和阿康一起,无论生活到底如何,我愿意!
  那天夜里,肚子莫明地开始痛,但是看着妈妈安详的睡颜,想到她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实在不想吵醒她,就一直忍着,一直到天蒙蒙亮。
  早上不到五点半,因为打不到出租车,阿康背着我一路跑到医院。疼痛的我,看着他热气腾腾汗湿的脸,心好痛。
  手术过后,阿康来到病房。
  “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还自己忍着,阑尾穿孔了怎么办?!”他压低了声音,可是怒气却没有减掉半毫。
  “不是,没有出事吗?”我嗫嚅着,从来没有见过他对我这样严厉。
  “你还敢说,我心脏都快没力了。”他坐在一旁呼呼地喘着气,仿佛还没有从惊吓中走出来。
  我们的假期因为这个意外而延长了,阿康就这样一直陪在我的病床边。
  “你知道我小时候,学校里举行讲故事比赛。那天,我讲黄鹤楼的故事,我就讲,从前有一个老奶奶,她在路边摆茶摊,每一个下地工作的人都喜欢在她那里歇茶喝脚……”阿康一边给我梳头发,一边跟我说话。
  “歇……歇茶喝脚?”怎么这话这么怪?想了两秒,突然明白,什么歇茶喝脚,应该是歇脚喝茶才对。我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我正要往下讲,就听见所有人都笑了,还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把我都笑傻了。”他用夹子帮我把头发夹好。
  “后来呢?”我全力忍住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后来我的故事得了最搞笑故事奖。”他坐到床前的凳子上,把梳子放到床头柜上,“好玩吧,我给你讲个更搞笑的。”
  “讨厌!”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因为他老讲笑话给我听,害得我差点把线撑破。“坏死了你,明知道我不能笑,你再说我让妈妈骂你了。”
  “呜——”他拉下我的手,“好好好,我不说了。那,咱们讲讲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什么事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汤洒到了我身上的事吗?”他拿着我的手,与他的交握在一起,十指交缠。他低声笑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故意撞上你的。”
  “还有呢?”我知道啊,那是于悠的主意。
  “后来,十一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人,看见了你。我跟踪你走了多半天,你都没发现。”
  “我那天,很失态吧?”我想起那个让人伤心的十一,想起那天喝得烂醉如泥。
  “是啊,我把你背回去的,你一路上大喊大叫,还吐了我一身。”他笑着看我的窘态。
  “我不是把你的衣服洗了吗?”还一直洗到你的手完全好了为止。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把这个勤快的女孩娶到手。所以,后来我就让夏于悠带你去看我打球。”
  “是想让我发现你很帅,是不是?”我不禁想起于悠为了他摇旗呐喊的样子,想起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喜欢的是于悠。
  “在球场上,我比较有自信。而我知道,你的身体不好,所以就让夏于悠约你晨跑。”
  “然后呢?”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想追的是于悠。现在想想,你用了那么多心,而我竟那么迟钝。
  “我想对你表白,所以周末买了电影票,让夏于悠约你,可我等到散场了你也没来,后来因为这个,我还和夏于悠吵了一架,把她给惹火了。”
  “看电影?”啊哟,我想起来了,于悠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的,我却没有去,结果后来于悠说:“跟他吵架了,烦死他了,不理他了。”原来如此。
  “对啊,我还记得学校那次放的是英文老片《音乐之声》。后来,要放暑假的时候,我还请你吃饭。你那时候,吃得好少,你知道我恨不得撬开你的嘴巴把饭倒你肚子里去。”
  “你怎么这么暴力。”
  “暑假回来的时候,你更瘦了,我看着你好难受。本来我鼓起勇气想对你说的时候,却看到你和一个男生很亲密地在一起。我还以为那是你的男朋友。”
  那是陈可吧?
  “其实,你应该感谢陈可,如果他没有来,我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约你晨跑。”如果陈可没有带来于悠的死讯,我也不会有勇气想要把握住你。
  “那天,我开心死了,晚上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早上四点钟就醒了,不到五点就出了宿舍。”
  “我也是好早就醒了,可我怕于悠说我没有女孩子的矜持,所以我就等啊等啊,等到五点半才起床。”好傻啊,我们两个。“后来呢,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后来……”他笑起来,“后来,你先对我表白了。”
  “什么呀。”想起我那时傻傻的,什么都说了出来,真是的。“对了,你都没有说过你爱我,连喜欢我也没说过,太不公平了。”
  “没有吗?我记得我说过的,我想想啊。”他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没有,就是没有。”我不依地拿那只没被他握的手敲着他的肩,“我要听啊。”
  “那个……”阿康的脸居然红了,“那,我拿一个秘密跟你交换,好不好?”
  “什么秘密?”
  “那个秘密可是夏于悠也不知道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点了头。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不是你洒了我一身汤水那次。之前,我就知道了你。有一天晚上,下好大的雨,我没有带伞,在图书馆门口碰见了你。我让你把我送到宿舍,你居然什么话都没说就答应了。”
  下雨的晚上?图书馆?送他回男生宿舍?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这件事,那这条手帕应该记得吧。”阿康松开我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
  “这是——”我想了想,拿起那条手帕,展开来,看见素白的手帕一角绣着的兰,“这是于悠送我的,我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丢了,原来在你这里,你也不还我。”
  “你那晚用这个来绑头发的,你送我到楼道口的时候,连名字也不留就要走,头发一甩的时候,手帕滑掉了。后来我认出了你,还知道你和夏于悠是一个班一个宿舍的,所以就去找她帮忙了。”
  “原来是这样。”我抚摸着手帕,想起我的朋友韩于悠。于悠,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幸福吧。
  “正好我打球手伤了,所以,夏于悠给我出了那个主意。”
  “就为了让我给你洗衣服啊?”我不禁笑了。
  “是啊,所以呢,必须承受现在这结果了。”看我不解,他低笑,“你现在的衣服可都是我洗的。”
  啊?难道说……
  “我的意思是说,你所有的衣服都是我洗的。”他强调着,满意地看着我怔愣的神情。
  天哪,怎么这样啊?用手捂住发烫的脸,我羞得不敢看他。
  “别忘了,我连尿盆都替你端过了,还怕什么?”他拉开我的手,笑容漾满了整张脸。
  那我不得不嫁你了,是不是?我深深地看着他,从他眼中看见相同的讯息。
  不到二十一岁的我,就这样决定嫁一个同样二十岁的他。但是,我们就这样笃定,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一定会不离不弃,相伴一生。

  16 下午 两点三十九分
  下午两点三十九分,我在和于悠通电话。
  “阿沈?”于悠叫道。
  “我在听。”我拉回漂游的思绪,轻声问道,“于悠,你……有事吗?”是什么原因让你打电话过来?
  “我想见你。”于悠温柔地说。
  想见我?是真的吗?
  “当代商城那儿有一家星巴克,我现在就在那儿,你过来好吗?”
  什么?
  “你现在北京?”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是,为了见你,所以请假回来了。”
  “那……那我现在就过去!”
  我挂断电话,拎起背包,向门外冲去。
  锁门下楼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忘了问于悠,她过来仅仅是想我了吗?她真的不再生气我嫁给江恩?
  其实,我应该知道,四年的时光不是说抹掉就可以抹掉的,我也早该知道,她还是爱我的。
  “阿沈,你放心,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惦着你……”
  大三下学期最后一门课考完,于悠和我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她说她要考南京那所军校的研究生,看见我伤心,她这样安慰我。
  “……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走在我们经常走的路上,她这样信誓旦旦地说。
  “阿沈,你呢,毕业之后去哪儿?”
  其实,离毕业还有一年多,可大家就已经开始了出国、考研、找工作的征程。阿康要出国,GRE考到2200分,而TOFEL他说他很有信心,现在已经在研究各个学校的资料了;于悠说分隔两地太痛苦,要考程骅现在上的那所军校的研究生;而我,则准备工作了。
  “我决定去费伯伯的那家研究所,不想费事去挤人才市场了。阿康也说研究所里面人比较单纯,而且还有费伯伯他们照顾。”我到那儿,阿康走得也会安心。
  “阿沈,你真的对杨康放心吗?”
  “怎么会不放心,如果对阿康不放心,那我对这个世界都会失望了。”难道分开一阵子彼此就会变心吗?我信任阿康,我心里就那么确定,似乎连想都侮辱了阿康,也亵渎了我们的感情。“再说阿康只是在完成爸爸的心愿,爸爸他以前曾有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后来被别人顶替了。”
  “如果是我,我做不到。”
  “谁说的,你现在不是为了程骅去南京了吗?我无法想象你穿军装是什么样子。”如果考上的话,就是军人了,真是不敢想。
  “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让人变得都不是自己了。”于悠搂住我的肩,轻声笑道,“算了,想这些做什么。走,我们看杨康打球去。”
  我总有一种预感,总觉得阿康一定会成功地出去。所以,我珍惜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机会。最喜欢他的样子,就是他打球的时候,那样的青春逼人,那样地活力四射,那样地让人移不开眼。
  阿康把球抛给他的同伴,跑了过来,抹了一把汗水说道:“你们来了,等会一起吃晚饭吧。”
  “不了,我待会还有事。”于悠拍拍我的肩膀,“我来是把杨康的穆念慈送过来的。”
  “于悠,”我拉住于悠的胳膊,“你能有什么事,就一起吧。”
  “傻瓜,”于悠附在我耳边说,“如果我答应跟你们一起吃饭,杨康还不瞪死我啊。”她拿开我的手,“我走了,再见。”
  一转身,于悠轻盈地离开了。
  我对着于悠的背影说了声再见,然后从背包里拿出手帕,帮阿康擦着脸上的汗水,“还打吗,再等你一会儿?”
  “今天就到这儿,走吧,咱们今天出去吃。”
  “你先歇一会吧。”这一年的时间,阿康都过得很辛苦,一方面要应付学校的课程,另一方面还要努力地学英语。现在即使考试完了也不会轻松,要研究申请什么学校,选择什么专业方向,想想都头大。出国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散步就是休息了,等我一下。”他过去拿起他的外套和运动长裤穿上,拎上背包,跑了过来,“现在考试完了,感觉好轻松,咱们今天出去走走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全听你的。”于悠说的,偶尔小鸟依人一下的感觉也不错。
  总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漂亮而且多变,而阿康就是那只变化的手。我不再是只拥有书本考试灰暗天空的小女孩,就像那个脱掉厚重的蛹的蝴蝶,我也可以欢笑,可以歌唱,可以穿鲜亮的衣服,可以坐在一个男生的单车后抱着他的腰在校园里穿过,可以在他的球赛上为他的进球大声欢呼而不怕别人侧目,可以恣意地享受我的生命我的青春。
  就像现在,我们一人手执一个冰淇淋,慢慢走在人行道上,看夕阳,看街道,看熙熙攘攘的人。
  “你看前面的那两个小孩儿。”阿康轻声说,指了指走在我们前面的三四步远的小男生和小女生。
  他们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是初中生的样子,也是一人拿一只冰淇淋,边走边说边吃。
  “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早恋?”阿康神秘兮兮地问。
  “也许吧。”现在的孩子真是不简单呢,想想我那时候,只想着考试要考第一。
  “……你不要总是神经亏亏的好不好,我都说了我跟那个张小雪没关系。”前面的小男孩大叫道。
  神经……亏亏?我和阿康听了一愣,遽尔不禁笑出声来。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哼,我都听王丽丽说了,你给她写了两封信。哼,我再也不理你了!”
  小女孩气呼呼地说完,把没吃完的冰淇淋一把甩到小男孩的脸上,跑了。
  “我喜欢的是你啊,你别跑啊……”小男孩也不顾脸上的冰淇淋,就追了过去。
  天哪,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
  我和阿康对视着,过了好一会,才大声笑了起来。
  “老实说,你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女孩子?”笑完了,我问他。
  “我上初中的时候啊,我想想……”阿康歪着头,挑着眉毛扳着手指,“有一、二、三、四……不对,有九个——”
  “讨厌!”我一拳打在他的肩上,明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禁不住问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傻瓜,当然是假的。我那个时候,整天在烦我的名字,哪有功夫想女孩子。不过,有时候……”阿康突然咬了一口我手上的冰淇淋,“我发现,还是香芋味的好吃。”
  “有时候怎么样?”我追问。
  “有时候,也会想,我的穆念慈会是什么样的。可能看《射雕》的结果,以前,总觉得我周围的女孩都太闹了,我一直希望我能遇见一个很安静很善良的女孩儿,她对我就像穆念慈对杨康一样痴心。”
  我安静吗?我善良吗?我傻傻地笑着,看着他,直到发现我手上的冰淇淋都被他吃光了。
  “讨厌!”我看着手上的冰淇淋纸,“你居然都给我吃光了!”
  “是你发呆,冰淇淋都要化了,我才吃的。”他口齿不清、一脸无辜地说,脸颊鼓鼓的,最后一大口还没咽下去,“来,我把最后一口还给你好了。”
  他靠过来,嘴巴直往我嘴巴这里伸过来。
  “讨厌,走开了。”我慌忙推开他的头。天,这是在大街上呢,他真是太大胆了。
  “放心,我嘴巴里没有细菌。”他叫着,不管周围的行人有没有侧目,一径地把头靠过来。
  天哪,太丢脸了。我几乎不敢去看过往的人,只好赶紧放手,丢开他往前面跑去。
  “亲爱的,等等我啊,你不是说没吃饱吗?”
  这个人!我回头看到他一副捉狭的模样,好无可奈何。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就会这样不管什么时间地点地做一些不合宜的事情,尤其知道了我最怕在人前丢脸之后。
  平静的生活在继续,在大四这段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我依然过得安宁有序,我的生活内容依然是由书本阿康于悠组成的,周围的热闹喧嚣统统与我无关,我只是安静地睁大眸子看着,看着这一切。
  在最后的日子里,同班的同学已不常见面了,大家都忙着找工作,忙着谈恋爱,忙着分手。
  王如说她要回她的老家,她说她家里已经为她找好工作了。“然后就找一个人嫁了,平平凡凡地过一生。”她平静地微笑着说。
  赵静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搬回来住了。听王如说她和那个唐超分手了,现在一个人,而那个唐超则决定回去跟他的未婚妻结婚。于悠说这是大学里最常见的爱情模式,“放心吧,以后她还会爱人。”赵静没有说她以后会做什么,也没有说她要去哪里。
  于悠顺利地收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她是真的要成为军人了。想起她常常问我居然肯放心阿康出去,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为了爱情而选择另外一条路走呢。“北京南京也不过十来个小时的火车,何况现在又有电话又有手机还可以上网,联系起来很方便的。”想到一起四年的好朋友,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心里面总是酸酸的。
  而阿康,他是真的要出国了,没有想到他会那么顺利,从申请学校申请奖学金到申请签证,竟然一路顺下来,就好像注定的一样,让人无法阻挡。“可能上天是让我去圆老爸的梦,所以才让我这么顺利吧。哈佛呢,小念,你替不替我高兴?”收到通知书那天,阿康抱着我高兴地叫。
  我也开心地点头,心里虽然不舍,可还是替他高兴。
  四年的时间,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地溜走。六月的校园,到处都充斥着伤感的气氛,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常常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虽然早知道分开是不可避免的,可当离别的日子一天天接近的时候,我开始心里发慌,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忧虑没有了阿康我该怎么面对以后几年的时光。
  在这样的心神恍惚中,我在毕业前跟阿康回家见了一次母亲。
  母亲的精神比父亲刚去世时好了许多,看到我,居然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她很喜欢阿康,说她也希望我幸福。
  “妈……”我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怔怔地流下泪来。
  “小多,妈妈希望你幸福。”
  母亲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跟我讲话,在这一瞬间,我被感动了,被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动了,曾经的隔阂曾经的怨怼仿佛如昨日的云烟,不复再见。我想搂住母亲的脖子,想像沈朵那样被母亲抱在怀中,可是,手伸到一半,我竟无法进行下去,母亲和我身上竟同时迸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抗拒,使得我们无法再亲近。
  从家里回来,阿康说我沉默了许多。
  “以后,婆婆也是妈妈,她会疼你的。”阿康怜惜地说。
  “嗯。”我点头,明白阿康的体贴。
  “爸爸和妈妈说七月底会过来,一起送我。来,别苦着一张脸了,”他拍拍我的脸颊,“你看你,又瘦了,妈妈来了,肯定说我又欺负她的儿媳妇了。”
  “她自然疼自己的儿子多一些啊。”
  “虽然妈妈是爱屋及乌,可你应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疼你。”
  “阿康,我说笑的。”我勉强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虽然阿康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可是她是真的疼我,冬天的棉衣,夏天的裙子,她看到漂亮的东西都会买来寄给我。时不时地,还会寄很多吃的来。如果不是出自真心的喜欢,哪会有这样的细心。
  “小念,我希望……”他轻轻环住我的肩,欲言又止。
  “希望什么?”印象中,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吞吞吐吐过。
  “希望如果你不开心,你要讲出来,哪怕是哭,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哭。”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我不希望你这样撑着,你知道吗?”
  阿康,你非要这样懂我吗?可是,傻瓜,我只是想让你去得毫无挂碍,我只希望你心目中的我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你都不懂吗?
  “不要对我强颜欢笑,好吗?”
  “康……”我捂住他的嘴巴,不想再让他说下去。“我们不要再谈这个话题,好吗?”
  阿康,你该知道的,我好害怕,害怕你一走就不再是我的了,我害怕面对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不说,我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想让你安心啊,傻瓜。
  “康,我只想好好地珍惜我们以后的日子。你在我身边一天,这一天,我们就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好吗?”我把头埋入他的胸膛,努力地吸气,防止自己的泪掉下来。
  于悠说,因为珍惜,所以我们要快乐。
  我们,终于毕业了。毕业前的聚餐会上,看着相处了四年的同学就要各分东西,心里觉得好无力。
  “咱们班的人,你最单纯,也最善良,所以你也会有最好的结果。”赵静端着酒杯,对我说。
  “知道吗,咱们班里的男生最想追的女孩是你。”于悠悄悄地对我说。
  “怎么会?”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说我,情人节谁收到的花最多?”
  “信不信由你。”于悠笑着摇头。
  真的吗?我看着班里的男生,觉得好困惑。说实话,许多人我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那晚,好多人都喝醉了,我也记不清我喝了多少,只记得那些男生一个接一个地来跟我碰杯。我的头开始发晕的时候,阿康过来接我。
  “他们为什么灌你酒?”
  “不知道啊。”我叹着气,舒服地伏在阿康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康啊,于悠说我们班的好多人都想追我呢,你知不知道啊?”
  阿康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见,漂游的意识里感觉阿康的胳膊夹紧了我的腿。
  “康,你说他们是不是眼睛有问题?要追他们只会追于悠啊,再说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只要有你就够了……这辈子,我只想要你……”
  “我知道,所以我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我吗?我呵呵地笑着,搂紧了阿康的脖颈,沉沉地睡去。
  毕业典礼那天,是于悠离开的日子。
  “杨康,你要早点回来,你知道阿沈她是个死心眼,认定了你,就不会变。”
  在站台上,于悠拉着我的手,对阿康说。
  “你放心,我认定了她也不会变。”阿康看着我,承诺道。
  于悠,于悠……我看着于悠漂亮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四年,如果没有了于悠的陪伴,我的生活是不是只有书本了?
  火车要开了,我和于悠泪流满面拥抱在一起不肯分开,直到阿康拉开了我。
  “傻瓜,总有一天会再见的。”阿康安慰我。
  可是,于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17 下午 两点四十七分
  下午两点四十七分,我打车去当代找于悠。
  以前,我不打车的。北京太大,打一次车少则十几块,多则要五六十,所以,去什么地方,我宁愿提前辗转坐几次公共汽车,也不会打车。
  这也许是嫁个有钱人的好处吧,我自嘲地看着路边公车站等车的人们。
  “小多,反正你现在闲着,去学车吧,学会了我给你买一辆,那样去哪儿都方便。”他曾经这样说。
  我呢?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不学,永远都不会学!”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跑进卧室,把门关得震天响。
  现在想想,他其实没有什么错,是我脾气太大了。可是,他明明该知道,这辈子我最恨车!
  然而现在,我又必须坐车了。
  真是矛盾,就像我这个矛盾的本身。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忽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一首熟悉的歌,不觉间身子一震。
  “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开始就不应该,我却愿用一生交换,他一次真爱对待……”
  “……为了他,甘愿去承受人间一切悲哀,在我心中,这份浓情,没有东西可代……”我轻轻地和着,和得泪盈于眶。
  “以后还是不要唱那首歌,太悲了,不适合我们。”
  那天,在机场,阿康这样对我说。
  “我希望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可以快乐。”
  临走的时候,他抱了抱我,然后转身拥抱住爸爸妈妈。
  阿康,就这样走了。
  我一直控制着自己,跟他说再见,看着他的飞机离开,送爸爸妈妈去火车站,独自一人回到我的宿舍。我没有哭。
  直到我在背包里发现阿康留给我的mp3。
  “小念,明天我就要走了,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开始,这些日子来,你一直撑着,我知道你撑的很辛苦。有句话,你说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在心中也讲了千遍万遍,可是我现在不敢说,我怕我说了我会不会撕掉机票,不去美国了,我也怕你会哭出来。你知道的,你每一次哭都会让我六神无主,让我的心都揪起来。所以,我不敢说,不敢现在说。等我学成回来的时候吧,那个时候,你想听多少遍都可以。
  “小念,我不在,你记得早上去跑步。你不爱运动,好不容易养成晨跑的习惯,要坚持。还有,早饭一定要吃,实在不想出去吃,就买一些面包鲜奶在宿舍。一日三餐一定要按时,不要不想吃就不吃了。如果我回来看见你瘦了,我会生气的。
  “在单位里,你是新人,每天早点去,打扫一下办公室,勤快一点。还有,工作中遇到什么问题,别闷在心里,问一下那些老同志,我想他们会很乐于帮你的。如果遇到什么不开心,也别都写在脸上,告诉我。跟你同宿舍的那个女孩,你要好好相处,别闹别扭。不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气量的人。
  “下班或者周末,出去逛逛街,看见什么好的东西,在能力范围之内就去买,不要太节省了。如果不想出去,就学点什么东西,你不是一向对语言感兴趣,那就再学一门外语吧。你以前说喜欢俄国文化,那就学俄语吧,听说俄语是最难学的语言之一,你好好学,回来我要检查的。
  “另外,我不在,你要多看看我的照片,你要想世界上杨康最帅,不准看别的男人啊。开玩笑的,哈哈。你送我的链子,我也会一直戴着。小念,我对你有信心,我也对自己有信心。
  “小念,我想你了,还没有走我就想你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度过在外面的这几年。爸爸妈妈在家里无须我挂心,我最担心的还是你。有的时候,你很聪明,但人情世故,你又太迟钝,说话直接不懂得转弯,以前在学校还好,现在工作了,一定要谨慎,说话小心,不要得罪人了还不知道。
  “明天,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希望即使是分别的日子,我们也能平静而快乐地生活。你知道的,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我……我还是不在这时候说这句话了。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你开心,如果你开心了,我也会开心的。”
  阿康,阿康……
  我汹涌的泪在听见阿康最后这几句话时止住了,他说的,他希望我开心的,我不能让他失望。
  有几天的功夫,我恍恍惚惚的,总觉得阿康还在我身边。
  从宿舍出来,总想着阿康喜不喜欢我今天的衣服。
  去食堂吃饭,经常会不自觉地问:“阿康,你今天想吃什么?”
  看书看到一个段落,总想看一眼阿康的题做到哪里了。
  ……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阿康打来第一次电话。
  “康,你怎么样?行程顺利吗?房子什么的找好了吗?波士顿那边天气好吗?你还适应吗……”我抱着话筒,一股脑地把我想知道的事说出来。
  “我很好,行程很顺利,在飞机上一直睡觉,没有任何差错发生;房子是你的朋友陈可帮忙找的,他人很不错,所以我来到这儿没有任何不便;这儿的天气也还好,我完全可以适应。”阿康有绝佳的记忆力,他有条不紊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小念,你呢?”
  “我也很好。”只是很想你。听着从太平洋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心里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想他的话,我竟无法说出口。
  “可我想你了。”电话里阿康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
  他想我了……我轻轻地捂住嘴巴,不让他听见我流泪的声音。
  “小念,我会努力的,努力早日回去……”
  那就让我们等待,等待重逢那一日的到来。
  我还是渐渐适应了没有阿康的日子。
  早上像以前一样去晨跑,一日三餐按时去吃,下班之后学学俄语看看书,周末去费家看看费伯伯费伯母和费欣他们。日子过得平静而有规律。
  工作上,主要是软件编程,有时候会帮带我的何姐翻译文章,打打文档,比起学校的考试来,还是比较轻松的。同事之间,由于我的勤快和乐于助人,相处得也还融洽。至于我的室友周悦欣,她比我早一年到所里,是一个不太爱说话但很和气的女孩子,偶尔周末一起出去逛个街,感觉上还是很愉快的。
  我给阿康发邮件,说我很乖,都听你的做了。
  阿康的邮件来得很勤,有时候会一天一封,会按他忙的程度写得时长时短。短的时候会只有“我想你”三个字,长的时候能写到五六千字。
  “哈佛是美国第一所学府,有三百六十多年的历史。哈佛好大,有六百多亩,校内的建筑物就有五百多座。今天陈可带我逛了一天,快要累死了……
  “小念,今天买了一辆单车,还是觉得轮子跑起来快一些……
  “今天拍了宿舍的照片给你寄过去,看,我还是爱干净的人。小念,以后结婚了,我可以收拾屋子……
  “今天来到波士顿市区闲逛。波士顿被称为是美国‘最古老的城市’,还记得我们中学历史课本上学过的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就是发生在波士顿的‘波士顿倾茶事件’,是美国有名的文化城,市内有16所大学,大市区有47所,哈佛是其中一所……
  “无意中来到唐人街,看到许多中国人,好亲切,可是大部分人都说粤语,幸好勉强还能听得懂……
  “开始上课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现上学好累,这里和国内的教学不相同,一时间还无法适应……
  “担心我?不用,你知道我聪明嘛,上了两次课已经好多了。倒是你啊,有没有好好吃饭?……
  “昨晚待在图书馆里没有回宿舍,不能怪我啊,这里的图书馆太吸引人。我有没有讲过哈佛拥有全世界大学中最大的图书馆系统,据说,把里面的书架连接起来,长度可达九十一公里。开玩笑的,不是我不想回,我也知道你不希望我熬夜,只是室友带了个女孩回去,声音大得让隔壁的我无法学习和睡觉,所以就跑到图书馆来温书了……
  “你在担心我会不会出轨,对不对?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而且,学习好忙,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什么事,而且,你不是还有陈可这个眼线在监督着我……
  “陈可啊,他好受欢迎,有很多金发美女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可他嫌人家喷香水太刺鼻,不喷香水太臭。这个家伙,整天除了K书就是踢球,对美女从来都视而不见,不知道有多少人伤心欲死了……
  “学习?我自然没有问题,你知道我是天才。开玩笑的,其实这里学习压力好大,如果不努力,即使是天才也不能在哈佛混下去……
  “想你了,还想鱼香肉丝,想宫爆鸡丁,想水煮鱼,想得我晚上在梦里大快朵颐,醒来之后流了一大摊口水在枕头上,是不是很丢脸……
  “瘦?我寄过去的照片你有发现我瘦了吗?倒是你,如果我回去发现你少了一两,那就哼哼……
  “小念,快要考试了,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嚎叫的声音,差一点把我心脏病吓出来,我才知道在哈佛原来有这种发泄方式。小念,是不是很好笑,可又觉得单纯地可爱……
  “想你……
  “是不是嫌我这两天发的邮件太简单了?对不起,这两天太忙了,你不怪我吧……
  “哇,我简直快要开心死了。小念,真的是你织的毛衣吗?天哪,还有围巾和手套,我开心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陈可帮我把邮包拿过来的时候,嫉妒地要死……
  “我好想回去,要过年了,第一次要在不是家的地方过年,想爸爸妈妈,想奶奶,想大伯一家了,想好多好多人。最想的,是你。可是,你们都不同意我回。唉,原来我是这么讨人厌的……
  “小念,既然你妈妈不愿意你回去和她们一起,那就不要回去了,我说过婆婆也是妈妈,而且这个妈妈真的很疼你的。而且,你还有我呢,是不是……
  “小念,说老实话,在我之前有没有想过陈可?据说他在你们高中的时候就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
  “我错了,我错了,是我瞎猜疑了。我发现,原来我和你是命定的,咱们三生石上一定有约……
  ……
  没事的时候,我就浏览阿康发过来的邮件,翻看他拍的哈佛的照片。阿康,他总说他过得好,至于困难,就总是轻描淡写地略过不提。
  陈可说阿康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教两个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孩子中文。还好,他没有去做端盘子刷碗的工作,否则我会难受的。
  “那你有空多请阿康吃饭,你是地主嘛,我可不想回来看见阿康瘦了。”我老实不客气地对陈可说。
  转眼间,又是八月,阿康离开已将近一年。
  周五下午五点,一直以来都是大家最盼望的时刻。
  “周末准备干什么,小沈?”同一组带我的何姐路过我的办公室看见我没有走顺口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想去逛逛书店。”我收拾着办公桌上的东西,想起下午的时候接到费伯母的电话让我下班后务必早点去他们家。也许是近两周没有见欣欣了,他想我了。我和阿康跟这个孩子真的很有缘分,这一年来,几乎每周都跟他见面,他竟开始粘我了。
  “我还要去幼儿园接孩子,那再见了。”何姐冲我摆摆手,走了。
  “再见。”我拎起包拿起手机刚要走,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喂,小多吗?下班了,赶快回家来。”电话那头是费伯伯兴奋的声音。
  “费伯伯,要不要我买菜——”
  “不用了,现在赶快过来。”费伯伯打断我的话便挂上了电话。
  “哦。”我对着嘟嘟响的话筒应了一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中秋节还远,费伯母的生日也刚过,欣欣是十二月的生日啊……在路上,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费伯伯家就在研究所的大院里,从办公楼走过去不到五分钟就到了。上楼按下门铃的时候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门开了,我看见门里站着一个满脸笑容的人,禁不住惊呆了。
  “阿……阿……阿康……”我的嘴巴颤抖着几乎发不出声音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他一把把我拥入怀里,紧紧地搂着。
  “有没有想我,嗯?”他轻轻地问,那声音竟也在颤抖。
  “嗯……”我点头又点头,在他的怀抱里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狂喜几乎是在一霎那间淹没了我,我只是被动地被他抱着,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
  他什么时候松开我的,我不知道,我只能无助地任他搂着面对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的费伯伯一家。脸孔不停地发着烧,头晕晕乎乎地跟着大家一起笑,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然后和阿康一起告辞出来。
  直到和阿康一起漫步在街道上,我才想起有一肚子的疑问要问他。
  “怎么突然回来,不事先跟我讲一声?要在这儿待几天?爸爸妈妈知道吗?要不要回家看看,还有奶奶说想你……”我一口气讲完,就看见阿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
  虽然他常常寄照片回来,可看见他的人还是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你也不告诉我,陈可都说了,你好辛苦。你看你,整个人都瘦了。”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手下的线条变得比以前有棱角多了。
  “你也说你很乖的,可我看也没有乖到哪儿去。”他故意一脸的严肃,说着说着竟笑了出来,拉下我的手,边走边说,“这次是因为帮一家软件公司做事,得到两千美金的报酬,正好学中文的两个孩子也度假去了,所以我就打算回来,并且给你一个惊喜。小念,开心吗?”
  “嗯!”我重重地点头,惹得他又笑出声来。
  “我订了两个星期后的飞机票,至于回不回家,”他低下声来,“听我老婆的。”
  “什么、什么老婆啊。”我的脸又禁不住开始发烫,握拳想打他,又怕打疼了他,终于放了下来。
  “老婆大人,你想不想见你的公婆呢?”
  这个人,在大街上呢!我瞪着他,却瞪不了两秒,便无法再直视他那双清亮澄澈的眸子。
  阿康,阿康,我好爱你啊。
  “我知道啊。”他挑高了双眉,笑得好开心。
  难道,难道我又说出来了吗?怎么总是这样?我懊恼地又瞪了他一眼。
  如果你等待,那你终会等到。是在哪儿读到的句子?我等待,我终于等到了我等的人。
  握紧他的手,我幸福地笑了。

  18 下午 三点二十分
  下午三点二十分,我和于悠面对面坐着。
  毕业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还是那么美,似乎比以前丰满了一些,眼光温柔而语气柔和,没有了少女时期的棱角,给人一种成熟的味道。
  “你,越来越漂亮了。”我由衷地说。
  “阿沈,”她明媚的大眼上下打量着我,“你还是老样子,连衣服都是以前的。江恩他,没有好好照顾你吗?”
  “不,不关他的事。”江恩?为什么要提他呢?我想知道的是——“于悠,你……”为什么会过来呢?真的是想我了吗?
  “我结婚了,阿沈,和程骅。”于悠白皙的脸上浮出一层红晕,“真是抱歉,我没有通知你。”
  “没、没有关系。”我摇头,手无意识地轻轻搅动面前的咖啡。那么,于悠是幸福的了,至少我们中她是幸福的。“祝贺你。”也真羡慕你,可以嫁给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
  “谢谢你,阿沈。”于悠横过桌子握住了我的左手,“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想着杨康吗?”
  阿康……
  “你现在已经嫁了江恩,阿沈,你应该忘了杨康了。”
  忘了,忘了阿康……
  眼泪不知何时流过脸颊,“啪嗒”一声掉进咖啡里,惊起一圈涟漪。
  “阿沈?”
  “于悠,如果让你忘了程骅,你做得到吗?”我抽回左手,掩住脸,用右手手背抹掉泪水。
  “可是,阿沈,杨康他——”
  既然你不能忘记程骅,为什么让我忘记阿康?心口一阵刺痛,让我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双手压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阿康,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想保有你,保留我心中的那个你,我只想,一生中只爱一次,这都不行吗?
  阿康,你说一个人一生中能爱几次?
  “一次,一次就够了,如果可以的话。”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九月,你刚从国内回去没多久,在大洋彼岸肯定地对我说。
  “那就我们就执着于彼此吧。”我开心地笑着说。
  我一直确信,一直固执地认定了我们彼此都不会改变。
  那个时候,我以为生命的颜色是鲜亮的,生命本身是活泼而可爱的。我欢笑我歌唱,我在幸福地等待,期待着你。
  直到,那个黄昏的到来,毫无预警地。
  那天,是周二,我一直觉得那天,是九月里最美好的一天,阳光分外的好,照在人身上只有暖意而没有夏日的暑意,风柔和而清爽,天蔚蓝而纯净,就连办公楼外花圃中的花朵都张着笑脸。
  我记得,那天,我原本是约了室友周悦欣下班后打羽毛球的,我记得那天事情有点多,我把那份文档打完的时候已经下班十分钟了,我还记得我走出办公楼时才想起我忘了手机在办公室,我还清晰地记得我自言自语地说,如果阿康知道我这么健忘的话,一定会笑我了。
  阿康,如果那天我没有迟下班,如果我没有把手机忘在办公室,我的命运会不会与现在不同?
  我记得,我在拿了手机锁上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我犹豫了一下才开门进去拿起了话筒。
  “喂,您好。”
  是何姐要文档吗?幸亏我已经打完了。接电话的时候,我还这样想。
  我只听见电话那头的粗重的喘气声,隔着千山万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那是你。
  “阿康,是你吗?康,是不是你?”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因为你从来没有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要知道你那边是凌晨啊,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熬夜的。
  “小、小念……”
  你的声音虚弱无力,那一声似乎用尽了力气。
  “阿……阿康,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地激烈地跳着,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颤抖,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我出车……车祸了……”
  车……车祸?
  “康,你、你打电话报警了吗?你赶快叫救护车啊,康……”我的牙齿互撞着,连嘴唇也在哆嗦。
  “叫……叫了……”
  “康,你不要动,”我使劲掐了下自己的手背,努力使自己清醒,不再颤抖。“你等着救护车过来。康……”眼泪瞬时落下,我紧咬着嘴唇,不想让你听到我的抽泣声。
  “我……可能熬……熬不过……”
  “不!”我和着眼泪大声叫了出来,“我不信!阿康,你会挺过去的……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康……”
  “如……如果我……死了你……嫁……嫁江恩……”
  “除了你我谁也不嫁……”我抽噎着,几乎说不出话来,纷乱的脑子想不起来江恩是谁。
  “如果你……你爱我你……嫁他……答……答应……”
  “我只想……只想嫁你啊,你说过你要娶我的,你怎么能不守诺言……”眼前一阵发黑,我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好容易才清醒过来,“康,你那么健康,那么年轻,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骗我的,对不对?康,我只要你活着,我不会在乎你是没有胳膊还是没有了腿……康,我只要你活着,你不活着我怎么活得下去……”
  “不……不嫁……他我……死……死不……”
  “康,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逃兵,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真……真的……吗……”
  “康,你狠心丢下我吗?康,你会活下来,你会回来的,是不是?你说过,你要娶我,你说我们结婚要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你说你会送我上班,接我下班,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你说结婚三年之内我们就要一个小宝宝,你说你要看着他出生,会守护他长大,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不离不弃,康,你说过的话,你总是会办到,这次,你也会办到的,是不是?康?康……”
  “嫁江……江恩……”
  “康,我爱你,我只想爱你,康……”
  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江恩、江恩是谁?我为什么要嫁他?
  “想你……活……活着……照顾……答……答应……”
  “康……”
  我听到你的呻吟声,听见你断断续续的话。康,你好狠心,就这样把我推给别人吗?
  “我……我……爱你……”
  你终于说爱我了,可为什么是在这种境况之下。阿康,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答……答应我……”
  你固执地不肯松口,直到没有任何声音。
  “康——”
  听不见你的声音,我吓得大叫出声。
  “康!我答应你!答应你……”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窖里,感觉四肢僵硬,感觉已经不能思想,感觉……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拿着话筒,呆呆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电话的嘟嘟声传来,我才有些清醒过来。
  是救护车来了吧,是阿康被送进医院了吧,是医生在抢救你吧……
  阿康,康,你会活过来,会活过来的,是不是……
  我盯着话筒,一刻都不敢离开……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钝钝的,什么也没有……
  世界还存在吗……
  天黑了……
  天亮了……
  我痴痴地盯着话筒,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一定是场梦吧,这一定是我做过的最荒谬的最痛苦的梦吧……
  阿康怎么会打过来那样的电话,你一定在骗我吧,我亲爱的人,那么一个年轻的生命,不会的……
  ……
  “……小念……小念!”
  是谁在摇晃着我,我抬眼看过去。
  “阿……阿康……”
  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阿康,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怎么会死,你回来了,就像上次那样突然回来给我一个惊喜……
  “啪!”
  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昏沉的头被一个耳光击醒。
  “小多。”
  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人,看见自己周围站满了人,而那个打了我一耳光的人,是一个面目清秀俊雅的男人。
  “小多,你的朋友陈可打电话说,他死了。”
  他的声音可恶地钻进我的耳膜,刺激着我的意识。
  我看着他,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他死了,他说的是你吗,阿康?可恨的人,阿康,他竟然说你死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咒你……
  生命是什么颜色的?
  生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找不到一丝光亮的黑暗……
  阿康,你早该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
  如果我像杨康那样死了,你会怎么办?曾经你这样问我。为什么竟会一语成谶?
  “阿康……阿康……”你在哪儿?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四周陌生的环境,“我在哪儿?”
  “在饭店里。”一只清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 你是谁?”
  “我是江恩。”
  江恩?江恩是谁?阿康,我只想要你……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仿佛,白天与黑夜都失去了意义。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妈妈慈爱的脸。
  “妈,妈妈……”妈妈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所以过来了吗?阿康,你何其忍心,让爸爸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
  妈妈伸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头发凌乱,双目红肿,一脸的憔悴,一身的风尘。不到一个月前,我见到的还是一个开朗快乐的妈妈。可是我知道,以后妈妈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
  “妈妈,您怎么会来?”我凄然问道。
  “江先生……”妈妈停了好久,才说出话来,“江恩他打电话说你病了,让我和你爸尽快赶过来,来了才知道小康……”
  “江恩,他在哪儿?”恍惚地想起,告诉我那个不幸消息的是他,把我送进这里的也是他。
  “他去波士顿了。”
  “爸。”是爸爸。
  我坐起身,看见爸爸走到床前。
  “他今天去的美国,说去帮忙办理小康的身后事。”爸爸坐到床前的椅子上,拍拍我的肩,“小多,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我摇头,我没有胃口……
  “那陪你妈吃点儿,她在火车上担心你的病,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来到这儿知道了小康不在了,也没心情吃饭了。你陪着她,她才能吃下去。”爸爸看了妈妈一眼,又对我叹息着。
  我应允着,下床洗漱出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
  我知道,我再难过也不会比爸爸妈妈失去钟爱的儿子伤心。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在他们面前,我必须吃饭,必须强装笑颜。而他们为了安慰我,也在勉强着自己。
  阿康,你现在在哪儿,你人那么好,一定会上天堂吧,你在天上看得到吗……
  “小多,你答应爸爸和妈妈,小康死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爸爸郑重地对我说。
  “为什么?”我不解。
  “要瞒着奶奶啊,她年纪那么大了,又那么疼小康,她怎么受得了……”妈妈说道,声音暗哑。
  “可是……”家里那么多人,万一谁说漏了嘴……
  “所以,才不对任何人说,包括你大伯他们,只有咱们几个知道。”爸爸说道。
  “爸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倚进妈妈怀里,低着头,不敢让他们看见我马上就要掉泪的眼。
  阿康,你能够想象奶奶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吗?她年纪那么大了,而你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孙子……
  阿康,你怎么忍心让爱你的人为你伤心……
  一个星期后,阿康,你被江恩带了回来。
  “小康啊,康……”
  在机场,一看到你的骨灰盒,妈妈便晕了过去。这些天来,妈妈都一直强忍着悲痛,她终于支持不下去了。
  “小多,你一定要坚强,两位老人家还要你照顾。”
  江恩扶住摇晃的我,轻声说。
  我恍惚地点头。
  我们把妈妈送到了医院,医生只说伤心过度,没有什么大病。
  “我在这里照看她,江先生你陪小多先回饭店吧。”爸爸说。
  车上,我紧紧地搂着着那个盒子。
  这怎么可能是你啊,阿康,你那么高大,那么挺拔,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盒子承载。我的青春洋溢的阿康,就在前些天还说着种种计划的你,竟变成了一捧灰烬。
  “阿康,你说过要我等你的,为什么你这个样子回来了?”我喃喃道。
  “小多,”江恩搂住我的肩,“别再伤心了。”
  你才二十三岁,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没有结婚,没有生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人生……我低下头,眼泪掉在盒子上。
  “到底是谁,谁把阿康撞死的?”我问江恩。
  “听陈可说,杨康是为了躲避一只流浪猫撞上了护栏。”
  一只流浪猫?一只流浪猫,就夺去了爸爸妈妈钟爱的儿子,夺走了亲爱的你……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多……”
  “我没事,没事……”我呜咽着,不能成言。
  “杨康他不会乐见你这么伤心,小多。”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爱你啊,”他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直直地看进我的眼里,“因为他爱你,他最希望看见的是你的笑脸,而不是你的眼泪。”
  阿康,阿康,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你会这么轻易地死去?
  还记得高中学过的一篇课文吗,丈夫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希望妻子死在自己之前。所以,我也会这样选择……
  你曾经这样说,阿康,你为什么没有做到?
  “伯父伯母,在你们走之前,有件事要征得你们的同意,就是我和小多的婚事。”
  爸妈回家之前的那天晚上,晚饭后,江恩说道。
  什么?我诧异地看着江恩,他说什么?
  “小多,跟我去上海,好吗?”他转向我,怜惜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江恩结婚?阿康,你为什么也会坚持让我和他结婚?他明明和沈朵订婚了,难道他们现在还没有结婚吗?
  “小多,现在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和沈朵订婚,更不会结婚,因为她从来都不是我的女朋友。”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他平静地说道,“事实上是,大学毕业之后我出国,跟你失去了联系,和沈朵也没有再联系。从国外回来,只见过她几次,有一次还是你拜托我找她去见你父亲。小多,你那么聪明,还不懂吗?”
  我不懂,阿康我的头好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
  “你不会去抢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
  “你发誓,你不会抢别人的男人?”
  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怎么会这样?我何曾想过抢……江恩?为什么要这样,我父亲和母亲?只有沈朵是你们的孩子,沈多是多出来的,是吗?我凄恻地笑了。
  “孩子。”妈妈拉过我的手,轻轻唤道。
  阿康你说的,婆婆也是妈妈,可是我竟这么没有福气,你现在也不在了……
  “爸爸妈妈都很疼你,你既然叫了我们作爸爸妈妈,”妈妈疼爱地说,“我们就会永远把你当成女儿……”
  “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归宿。”爸爸接过话来,“小康死了,我和你妈妈都希望给你找个好人家……”
  “爸,妈……”难道他们也希望我嫁给江恩吗?
  “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和你妈妈都觉得江恩人很热心,而且小康认定的人应该是个好人,我们也相信他会对你好的。孩子,我们作为父母,就代你同意这门婚事。”爸爸沉稳地说道。
  “爸爸……”我惊讶地叫。
  “孩子,我们是为了你好,我和你爸都认为只有江恩能照顾好你。”妈妈拿起我的手,“我们已经失去了小康,不想再失去一个女儿。”
  妈妈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热热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心。
  阿康,你为什么要这样把我推给别人?
  “因为杨康他会最大限度地替你考虑,他爱你。这个道理,你该懂吧?”江恩说。
  可是,阿康,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不最大限度地珍惜自己,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会在我之前死去?
  “他死掉只是因为意外,并不是他不珍惜自己。而如果你爱他,你也应该珍惜你自己。杨康已经不在了,但他至少还活在你的心里,如果你也不珍惜自己,那他就会真的死去了。”
  我希望我能活在你的记忆里……
  阿康,是你说的吗?

  19 下午 三点二十六分
  下午三点二十六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再流泪。
  “为什么,杨康不在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肯告诉我?”于悠又递了一张面纸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我接过来,擦着又流出的泪。
  “我堂嫂告诉我的。”于悠叹息着,“堂嫂还告诉我,你嫁给江恩是杨康的决定。”
  堂嫂,是阿康的表姐吧。然而,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沈,是不是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你会永远让我以为你变了心,让我对你失望,让我永远地误会下去?”
  于悠,还是这样的心直口快。可是我答应过爸爸妈妈,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不懂吗?”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带着泪水微笑,“我不想让人知道阿康不在了,我想让人以为阿康一直都活着,就像他活在我心里一样。其实,他一直一直都活在我的心里,每时每刻。”
  “那江恩呢,你的丈夫呢?”于悠轻轻地问。
  江恩?那个冠上我的“丈夫”名号的男人?
  我为什么要去想他,他该知道的,我从来爱的都是阿康。
  “你应该知道,我爱的是阿康!”
  那天,爸妈带着阿康回家了,江恩又一次提议我跟他去上海时,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我可以理解爸爸妈妈的心情,他们不会让我守阿康一辈子,所以他们会同意我嫁江恩。可是,我没有办法理解江恩。
  “我不在乎。”他说。
  “为什么?你的人生就这样随便吗?说跟人结婚就结婚,你不在乎,不表示别人也不在乎。”
  他震动了一下,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对于我来说,这不是随便的决定。”他看着我,眼神执拗。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疑问让我想不通,为什么阿康死前没有给爸妈打电话,却先打了给江恩?为什么他会过来?为什么阿康那么坚持让我嫁他,还说什么最大限度地替我考虑?
  “我是认真的,我只想你知道,从认识你开始,我对你都是认真的。”
  “你什么意思?”对我认真的,那么……那么……
  “你不需要考虑我是什么意思,我只希望你考虑我的求婚。”他拥住我,抱得紧紧的,“我不要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小多,嫁给我吧,我会守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我任他抱着,呆在那里不能动弹。
  我累了,好累。在爸妈面前,我必须强装坚强,而他们走后,我无法再伪装下去。
  有许多天,我都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在哪里。
  我也看不懂江恩,他竟会那么坚持这桩婚事。
  我说我不要跟他去上海,他说他可以来北京的分公司,可以在北京买房子生活。
  我说母亲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他说他会去面对母亲的责难,他会承担一切。
  我说他的家世不会允许他娶我这个没有什么背景也不漂亮的人作妻子,他说我太悲观,还没有见到怎见得他的家人会不同意,即使他们不同意也只是他们的事。
  “不要管他们会不会反对,我会一力承担。”他说。
  我说我不会做家务,不会烧菜做饭,他说他可以做,他忙的话可以请保姆。
  我说我脾气不好,很任性,他说他会包容,他会接纳连同我的任何缺点。
  “那阿康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他,你明明知道,我爱的是他,你为什么要娶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我哭着说。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可他还是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
  “有时候,人不都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小多,我娶你,是杨康所托,也是我的决定,如果我不想做的事,任何人也不能强迫我。我只是想照看你,想珍惜你,想给你最好的生活,想让你从此开心地过日子。除了结婚,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喜欢北京,我们就留在北京;你喜欢继续在研究所上班,我们可以找一个离那边近一点的房子,如果你不想工作,我可以帮你辞职,交违约金;你想去学点什么,比如俄语,我可以去外语学院给你报名,或者你想去修个学位,或者出国,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一定会满足你。小多,你也许会认为我是趁人之危,可我是认真的,我不会对婚姻游戏。知道杨康为什么会让你嫁给我,因为他相信我。所以,小多,你也相信我,好吗?”
  我震动地看着他,他的神情是真挚的,眼光是温柔的。我被迷惑了,他有张很好看的脸。
  “而且,你也不想让杨康失望,对不对?”
  他拨动了我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阿康说的话,我从来没有不听过。阿康,阿康,你会对我失望吗?
  那就结婚吧。
  既然这是阿康的遗愿,那就把这个婚礼当作是一项使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于江恩的承诺,我并没有当真,我不相信,除了阿康,谁还能给我最好的保护。
  婚礼的日期订在十月二十号,是他订的。既然同意嫁他,其它的事情我都不想去管。他说过的,只要我同意结婚,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然后就是准备婚礼,也都是他在忙。
  我就像一只开始冬眠的熊,躲起来不想见人。
  可是,有些人我是不得不告诉的。
  “亲爱的阿沈,如果你决定了,我也不说什么了,这也毕竟是杨康的遗愿。只是,对江恩,我不是很了解,他能够给你幸福吗?或者,你只是把跟他结婚当成一项使命去完成,这样对他会不会不公平?毕竟结婚是人生大事。
  算了,既然是你决定的事,我还是会支持。虽然跟江恩只见过几次,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好人。
  怎么办,我还是会舍不得你嫁。要不,你别要江恩了,嫁给我好了。
  开玩笑的,嘻嘻
  看到我的邮件,笑一个好吗?这些天来,你一定是在眼泪中泡着的。你这样,我会心疼的哦。本来想回去借我的肩膀给你靠一靠,既然有江恩了,我就不回去了。
  想你了。
  不管怎样,祝婚姻幸福!以后生了儿子,我要做他的干爹。
  陈可”
  陈可,永远都这么可爱,是我永远的朋友。
  “江恩?他是谁?哦,那个你的准姐夫。阿沈,你为什么要嫁他?那杨康呢?他不过出国才一年多,你怎么就要跟别人结婚了?到底是为什么?”
  打电话给于悠,一上来她就像机关枪一样发问。
  “是不是杨康变心了?阿沈,你说话啊。”
  “没有,不关阿康的事,”阿康怎么会变心?“是我的原因……”
  “你的原因?为什么?我不懂,你们那么好,再过几年,杨康就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等等他?阿沈,我对你好失望!”
  “对不起,于悠。”我幽幽地说。于悠,许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可我无法对你说。
  “真的决定了,不会改变了?”
  我默声不语。
  “阿沈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我是不会给你祝福的。”
  她“啪”地挂断了电话。
  就让她认为是我变了心吧,至少在她看来,阿康依然好好地活着。
  我放下电话,看见玻璃窗外的天阴沉沉的,感觉就像我无法开怀的心情,马上就要下雨了。
  房子在十月前找好的,江恩本来提议我过去看看,我说都交给他处理,我没有意见。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什么都不想去做,只是看着他做这做那。其实,我没有病,我只是没有兴致,我只是想偷懒。
  但是,他毫不计较,从挑房买房乃至装修买家具,他都乐呵呵地一力承担。
  “小多,你想卧室的墙刷成什么颜色的?”有时候,他会打电话过来问。
  “随你。”
  “那,你喜欢落地窗吗?”
  “随你。”
  “窗帘用蓝色的好不好?”
  随你随你随便你,我好不耐烦。可是对我的坏脾气与置身事外的态度,他竟不以为忤。
  他帮我辞了职。真是对不起费伯伯,我只待了一年就辞职了。当把结婚请柬给他的时候,他惊诧的表情让我无法面对。我没有向他和费伯母解释,便匆匆地逃离。
  晚上总是无法轻易地安睡,往事总会彻夜打扰,还有一些不速之客的电话。
  “沈多,是我。”
  是母亲打来的。我不惊讶她会给我打电话,事实上,这电话来得比我预想的要晚。
  “妈。”我淡淡地叫了一声。
  “真的要跟江恩结婚?”她的声音好冷,就像我手机的金属外壳。
  我不语。既然她这样问,一定是江恩已经通知了她。
  “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要和你姐姐抢一个人?”
  “是姐姐抢我的,还是我抢姐姐的?”既然江恩并没有和沈朵订婚,那么当年所谓的婚讯全都是骗人的。虽然并没有对江恩动心,并不代表我愿意失去一个喜欢我的哥哥。“妈,我累了,从小到大,您都让我做孔融,我真的累了。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尖利地刺耳。
  “我说,我以后总会明白的,会明白很多很多事。”我叹息着,“妈,其实我并不想懂,也不想知道,您知道吗?”如果阿康在的话,那一切都不再重要。
  许久,母亲都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江恩,你不是很爱杨康的吗?”母亲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如果你不是那么爱江恩的话,可不可以……”
  “不跟他结婚吗?”我意兴阑珊地接口,“如果您可以劝他的话,我可以不结婚。”
  “你的意思,是和江恩这个婚是结定了吗?你是成心气我,是不是?你从小心理就不平衡,才这样做,是不是?你是嫉妒沈朵比你漂亮,是不是……”
  我躺在床上,把手机放到一边,可是母亲尖锐的声音竟还是不依不饶地传进耳朵里来。我什么也不想说,只任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沈多,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那你就不用回这个家了!”母亲绝决地挂断了电话。
  黑暗中,我蜷成一团。
  家,我有过吗?奶奶死了之后我就失去一半的家了,父亲走了那另一半的家也没了。曾经,阿康可以给我一个家的,可现在也不会有了。江恩呢?江恩会给我一个家吗?
  我不信任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家。
  接踵而来的是,江恩的家人。
  “沈小姐,你知道我们是不会赞成你和恩的婚事的。”
  江恩的母亲,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反对。我也知道她一定不会满意我的,尤其当挑剔的她看到那个即将成为她儿媳妇的人竟然神情萎顿,而且视她为无物之后,她更不会客气了。
  “我的儿子很优秀,他也很挑剔,我不知道沈小姐用了什么手段引诱他,让他跟你结婚?”
  我傻傻地笑了,缓缓地抬头看向即将成为我婆婆的女人。她年轻时候一定很美,不然不会生出江恩那么漂亮的儿子。其实现在也不差啊,身段依然苗条,面容依然光洁,而且举止优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只有三十出头吧。只不过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让人不敢恭维。
  “你这是什么态度,就这样对待未来的婆婆吗?”
  见我只是傻笑,她大声喝道。
  见鬼,前一分钟是谁说不赞成她儿子和我的婚事的,这一刻却又以未来的婆婆自居。看起来这么年轻,却原来有了健忘症。我想着,不禁微笑。
  “你——”江太太气地霍然起身。
  “妈!”
  我转头看过去,看见江恩推门进来。
  “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江恩走了过来,“既然您过来了,我向您介绍一下,这是沈多,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小多,这是妈妈。”
  “儿子——”江太太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转向自己的儿子。
  “妈,您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别打扰小多,好吗?”看见江太太不依的表情,他说道,“咱们现在先出去好不好,小多她身体不好,让她在结婚之前多休息一下,您出来帮我看看我定做的婚纱配什么首饰,好不好?”
  不管江太太说什么,江恩把她拉出了房间。
  我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不能思想。
  晚上,江恩过来,说要带我出去吃饭。
  “放心,只有我和你,我已经送妈妈回上海了。”他边开着车,边对我说。
  “他们都反对,是不是?”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
  “是我结婚,他们左右不了我的决定。我说过的,家里的人由我来应付,你要相信我。”
  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
  “小多,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一个西式的露天婚礼,好不好?”他开心地说着,仿佛已经忘了先前家人引起的不愉快。
  “随你。”
  “今天我和妈妈给你挑了些首饰,明天再穿上婚纱一起试试,看看搭不搭?呀,差点忘了,明天戒指也会送过来,要看看尺寸合不合适……”
  我转头看他,很少看见他这么形于外的兴奋,一直以为他沉稳淡定到任何事都不会让他开怀大笑。仿佛察觉到我在看他,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很好看,尤其笑起来的样子。
  我却不想再看,别开脸去,继续望向窗外。
  日子在继续,离结婚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回宿舍收拾东西,看到一起住了一年的周悦欣。
  “真的要结婚了,不是嫁给你爱的那个人,不会后悔?”她看着我一件一件地叠着衣服,没有过来帮忙。“算了,你不用回答我,其实我根本不懂爱情。祝你幸福!”
  我曾经跟她讲过阿康的事,她一定也对我很失望吧。
  婚礼的前一天,妈妈居然赶了过来。
  “我说过,你是我们的女儿,嫁女儿怎么能不过来呢。”妈妈的脸消瘦而憔悴,但声音还是像往日一样动听。“江恩啊,小多这孩子看起来脾气挺好的,其实是个死心眼,以后你多担待她……”
  “放心吧,伯母,我既然决定结婚,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我会尽我所能。”江恩说。
  “妈妈。”我喃喃地叫着。
  原来上帝并没有亏待我,他还是送了一个妈妈给我,不是吗?
  晚上,我和妈妈躺在床上说话,说着一个母亲在嫁女儿的前一晚应该说的话。
  “结婚以后,就是大人了,不能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任性了。他们家是有背景的家庭,既然决定在北京生活,那也好,最起码少一些是是非非。如果他们家人过来呢,就以礼相待,他们对你不好呢,也别挂在心上。最主要的是,江恩对你好。孩子,妈妈也看得出来,江恩是个好孩子,他是真的喜欢你,你要对他好一点,别动不动就板着脸。一直这么冷的话,会伤人心的。小康没福气,但妈妈希望你幸福,对江恩好点儿。结婚是人生的一个分界岭,孩子,明天你就要开始你另一段人生了……”
  是啊,明天,明天我就要结婚了。可这个不是我所期望的婚姻,我有能力扮演好我的角色吗?
  我好怀疑。

  20 下午 三点三十八分
  下午三点三十八分,我终于平静了下来。
  “你和程骅,你们结婚有摆酒吗?”他们好相配,穿起礼服来一定很好看。
  “没有,只是领证而已。”于悠微笑着对我晃了晃手,“你看,我们结婚戒指都没有买,连婚纱照也没拍。我们两个加起来只有两千块多一点的工资,他家里也困难,所以我们能省则省了。
  “可你们一定很开心。”我淡淡道。
  “开心,不过,领证前连着几天做噩梦,挺吓人的,不是梦见结婚的时候新郎不是他,就是他一下子娶了好几个。醒了之后跟他讲,他说他也做梦梦见新娘不是我。王如说她,——哦,对了,她去年结的婚,差不多和你同时——她说她结婚之前也做了类似的梦,后来才知道这种婚前的患得患失是很正常的,不用太在意。你呢,结婚前有没有做什么梦?”
  “我……”噩梦?
  我的婚礼本身就是一场噩梦。
  我和江恩的婚礼过于隆重,超过了我所有的想象。我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准备的婚礼,居然没有一丝一毫仓促的迹象。
  江恩告诉我是一个西式的露天婚礼,我以为只是摆酒请我与他的亲戚朋友而已,哪知到场的贺客竟有几百人之多。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嫁了什么人。我知道他家有钱,知道他优秀有能力,知道他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家公司的副总经理,却没想到他竟豪富如斯。
  “新娘子的婚纱真漂亮……”
  “听说是法国的名设计师设计的……”
  “据说今天的婚戒……”
  我不经意听到周围的人谈话唏嘘声,好怀疑地看向身旁笑得志得意满的他,竟觉得陌生起来。
  一整天,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一身身地换衣服、换首饰、补妆,敬酒,假笑,听着诸如郎才女貌的奉承话。天知道,他有才不假,但我的貌未必及得上他的。一天下来,没有吃任何东西也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我觉得麻木而虚脱。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婚礼。
  “我的婚礼呀,只要我和阿康两个人就够了。如果夏天结婚,那我们就去西湖划船,在白堤散步,再去灵隐寺求个签。如果冬天结婚呢,我们就去哈尔滨看冰灯,吃一串冰糖葫芦,在冰雕的迷宫里转一圈,多美……”
  我讨厌繁文缛节,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我所经历的这个婚礼。可是,江恩不知道。我的这番话,是对于悠说的,连阿康都不知道。
  一整天,我的眼前晃动着各种各样的人,看得我眼晕,大家不停地说着恭喜恭喜,然而何喜之有?我头痛着。
  “新娘子的脸怎么老绷着……”
  “对啊,还阴沉沉的……”
  “嫁了这么好的人家,麻雀变凤凰了,该偷笑才对……”
  上卫生间时,听见有人这样说。
  麻雀变凤凰?怪不得,怪不得母亲一心想要让沈朵嫁江恩,为此还谎称他们订婚结婚,是为了骗我,让我对江恩死心?还是这个江恩优秀到让她们想入非非的地步?
  可是,他再优秀又有什么关系,他有钱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他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尤其在看到费伯伯他们一家,他们诚心地来恭喜我,可是总有那么一点点遗憾横在彼此之间,说不出的难过。而妈妈,她看我穿上婚纱之后说她有事要走了。我知道她是怕触景伤情,没有挽留她。
  我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的人们,心里一阵发凉。我为自己选择了什么命运,以后的路,我该怎么去走?
  他喝醉了。
  他的父母和我一起把他送回饭店。在车上,他靠在我的肩上,傻笑着,喃喃自语着我听不懂的上海话,而我的公公婆婆的神色却严肃地吓人。
  把他扶到床上安顿好,婆婆说公公有事要跟我谈一下。
  跟江恩的父亲是第一次见面。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跟一个管理着那么大的一个公司的商人见面。他的长相并严厉,反而斯文儒雅,一种很书卷气的感觉,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商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坐在他的面前,我感觉背脊发凉,连寒毛似乎都要竖了起来。
  “江恩告诉我你叫沈多,是吧。”他推了一下他的眼镜,开口说道。
  “是。”我轻声答道,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迎上他的眼睛,倔强地看着他。
  “江恩这孩子从来都不是做事没交待的人,这次,他说要结婚,而且这么快,很出乎我们的意料。”他的眼睛盯着我,那是一副研判的眼神,“所以,我调查了你,然后我们的结论是不同意这桩婚事。”
  是吗?那为什么不来阻止?我疑惑地想着。
  “江恩说,他要娶你,不管我们支持还是反对。我想知道的是,沈多,你爱不爱江恩?”
  他调查了我,那他都知道什么?知道阿康?他问我爱不爱江恩,那他有没有问过江恩爱不爱我呢?
  “虽然我们不同意这门婚事,但江恩坚持,我们也只有同意。”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继续说道,“但是,他为了娶你,同我签订了一个合同,就是他要继续在公司帮我五年。”
  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
  “他从国外回来后一直在公司帮我,其实我知道他志不在此,但是为了娶你,他违背了自己的志愿,情愿留下来帮我。”
  江恩……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对他有一些了解。这些天来,他为了你们的婚事,从设计婚纱礼服到订结婚的场地,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力求完美。而且,他阻止我们和你交谈,也不让我们和你见面。”
  我垂下眼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样,你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儿,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也应该叫我一声爸爸吧。”他忽然放松了口气说道。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因为他和缓的口气而有些不知所措。
  “我和他妈妈住在上海,一年中我们见不了几次面,我们见面期间,总要像一家人一样,你说是不是?”
  “爸、爸爸。”我轻声叫道。
  “江恩他很会照顾别人,却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你是他的妻子,你要好好照顾他。”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说道。
  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为了让我了解江恩?
  他们当天就走了。
  平心而论,他们不是难相处的人,只是我没有心情去跟他们营造感情,他们也没有时间。
  可是,照顾江恩……
  他醉得好厉害。我拿了热毛巾给他擦着额头,看着他因为酒精而通红的脸。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他真是好看,很早以前曾经听沈朵说好多女孩子见了他的容貌后而自惭形秽,阿康还曾经吃醋地问他和江恩到底哪个比较帅……
  阿康,在我心目中,自然是你……
  阿康,阿康……
  想到这个名字,我就无法再面对江恩,起身走到客厅,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头放在膝盖上。
  我结婚了,可是我该怎么去面对婚后的生活?
  阿康,阿康,你给我选择了一个怎样的生活?
  “我很欣赏Jack最后的话,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你不会希望他为你伤心一辈子或去死,而是希望他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快乐地生活。”
  记得以前和阿康一起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阿康这样对我说。
  可是,阿康,在没有你的岁月里我该怎么生活?
  阿康……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你醒了。”
  眼前是江恩放大了的俊容,我不禁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原来睡在床上,而江恩站在床边,正俯身看着我。
  “对不起,我昨天喝醉了。”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他已经恢复了平日干净整洁和神采奕奕,嘴巴里也没有一点酒味。“现在还累吗,要不要起床洗漱,然后吃点东西?”
  “哦……”不习惯于他这样的说话,我抽回自己的手,手忙脚乱地坐起身。
  他一手扶住我的肩,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顺势在床沿坐了下来。
  “小多,我们以后是夫妻了。”
  我知道,是阿康的遗愿,是我的点头还有你的坚持,加上昨天的婚礼,所以你成了我的丈夫。可是,我怀疑自己有能力去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我垂下头。
  “我会对你好,只要你对我有我对你的十分之一我就满足了。”
  “你……”十分之一,什么意思?我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在我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才回神。
  “好了,起床了。我叫了早餐,服务生刚刚送过来,来看看想吃什么。”他对我一笑,径自走向客厅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手抚在唇上,为他的亲昵而怔怔地无法回神。这一辈子,唯一有过这样亲近的男生就是阿康,可是现在江恩成了我的丈夫。
  “今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早餐桌上,他问道。
  想去找阿康,可以吗?
  “想去天坛。”我努力咽下口中的粥,小声说道。
  有人说,就算是再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可能在下一刻被遗忘。可是,阿康,我忘得了你吗?我能够忘记你吗?
  “我想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到了回音壁那里,站在以前曾经站过的位置,我对江恩说。
  “好,我还是第一次过来,那我先自己逛逛。”他善解人意地微笑,走开了。
  我反身对着那面墙壁,曾经,阿康在这里向我求婚。
  “小念,我要娶你,今生今世我娶定你了!”
  娶定了我,而你现在又在哪里?在天堂吗?天堂是什么样的?是冷的,还是热的?是白色的,还是蓝色的?阿康,你的天堂里,有车来车往吗?阿康,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阿康,我好累啊,就请你给我启示给我信心,告诉我以后该怎么去生活。就请你出现吧,哪怕在我梦中也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你都不肯让我梦见你?我很乖的,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的。不然,你就把我也带走吧,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对着这面墙独自说话。阿康,阿康……
  我握拳捶着身前的栏杆,竟不觉得疼痛,原来心痛的感觉如此深刻,肉体上的疼痛竟不再有感觉。
  “小多,你干什么?”
  恍惚中,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生活,究竟是什么?以前我对阿康说,生活从来没有给过我十足的欢喜,总是让人悲喜交加。我其实错了,生活其实是许多的哀伤和极少的欢喜,不是悲喜交加,而是悲大于喜。
  阿康说,只有在痛与快乐中慢慢长大的人,才更懂得生活。
  可是,我喜过了,也悲过了,仍然不懂生活,不懂我这个懵懂的婚姻,不懂我丈夫江恩。
  平心而论,他对我很好,一直别扭的是我。
  婚后一周的时候,我们搬进了装修好的房子里。
  “刚才的小房间作书房,好不好?想看书啦,上上网啦,都可以在那边,安静也没有人打扰。这间呢,做婴儿房,好不好?”他推开一扇门,牵我的手进去,“小多,看看喜不喜欢?”
  这间屋子不大,不到十多平米的样子,墙壁是淡淡的粉色,上面贴着胖胖的婴儿照,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漂亮的婴儿床,墙角是一套粉黄色的婴儿桌椅,长毛地毯上散放着有着卡通图案的靠垫和好多绒绒玩具。
  “我好喜欢小孩子,爸妈他们也盼着我们能早点生个小宝宝。小多,你是想过几年生小孩儿,还是我们这两年就生一个?”他搂住我的肩,亲昵道。
  “我……”生……小孩?
  “对不起,是不是给你压力了?小多,你不用想那么多,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只要你开心,我们不要小孩也可以。”
  我垂下头,感觉好晕眩。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迁就我吗?他明知道我的心……
  “累了吗?去睡一会儿,你昨晚好像没睡好。”他揽着我的肩,带我往卧室走去。
  卧室的主要色调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大衣柜和梳妆台以及白色的地毯,唯一的不同是大床上红色的床罩以及床头柜上花瓶里的红色玫瑰。
  他把我安置在床上,帮我盖好被子。
  “睡一个小时,我给你做好吃的,醒来就可以吃了。”他拍拍我的脸,温存地笑道。
  我闭上眼睛,虽然有些倦意,却无法马上睡着。过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动静,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看见他还在床前蹲着,看着我。
  “睡不着啊?”他轻笑道,“小多,我们是夫妻了,跟你的丈夫在一起,用不着这么戒备。我只是想对你好,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你好,我也会对你好。”
  “我……”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我好,你也会对我……为什么?只是,为什么你要对我好?不觉间,一层水意开始在眼眶里聚集。
  “小傻瓜,被我感动了吗?别哭啊。”他好看的脸俯了下来,轻轻地吻掉我眼中的泪,“我只是希望你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
  阿康也是这样,希望我的脸上每天都带着愉悦的笑容。可是,我可以笑吗?阿康走了,我成了江恩的人,心却死了。
  我垂下眼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老发愁的话,人会老得快的,我的小多才二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我知道自己,在阿康不在之后,已经老得像一个老太婆了。我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他的脸距离我太近了,甚至于能够感觉到他热热的气息正抚弄着我的脸。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那个拿着冰糖葫芦笑得甜甜的小姑娘。”
  可我永远都不再是那个十五六岁的高中生,永远都找不回那时无忧的心境了。
  “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他突兀地问道。
  什么?我一惊,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眸,甚至还可以看到他眼中的那个诧异的我。
  “你曾经有喜欢过我,是不是?”他凝视着我,不肯放松,“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断了联系,你会不会有一天喜欢上我?”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又有谁知道重新来过,我们会面对什么样的事情,即使我那时对你有过好感又怎样,我可以跟你来往吗?
  “那我们就不想过去,只想我们的未来,好吗?”他俯下身,在我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脸贴着我的脸。
  我们的未来?我和江恩会有未来吗?没有爱情的婚姻也可以有未来吗?
  “也许有一天,你会爱上我。”他轻道。
  我唯一的爱已经给了阿康,人,还可以有第二次真爱吗?

  21 下午 三点四十六分
  下午三点四十六分,我又往没有喝过一口的咖啡里加了一块糖。
  其实我不爱喝咖啡,阿康说咖啡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即使考试再紧张他也不让我碰。江恩他也不喜欢我喝咖啡,他的理由和阿康相同,所不同的是,阿康自己也不喝咖啡,而江恩却喝得很凶。
  “他爱你吗?”于悠忽然问道。
  啊?谁?
  “我是说江恩,你的丈夫,他爱你吗?”
  江恩爱我吗?怎么会?我摇头,他应该讨厌我才对,是我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那你呢,你爱他吗?你从来没有对他动心过吗?”
  “心都死了,还会动吗?”我给于悠一个微笑,心里却是一片凄凉。
  “那,他对你不好?”
  他对我不好?也不是,至少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我很好,我不能违心地一概否定他。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很宠我,是我自己别扭。
  那个时候,他刚来到他们公司的北京分公司,而结婚让他丢下了很多工作,所以婚后第三天他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繁忙,每天早上八点出门,中午也不回来,下午不到六点才进门。工作日如此,有时候周末也不能休息。
  那个时候,每次想起阿康,我就会给妈妈打电话,听她慈爱的声音,只有这样,我紊乱的心才能平静下来。妈妈总会说,要对江恩好一点再好一点,“他多不容易,要适应北京这边的气候,还有那么多事要忙。小多,你要多体谅他,遇事多想想他的好,别太任性了……”
  我任性吗?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吧,可我已经尽我的能力了。
  早上的时候,我会尽量早起,给江恩热牛奶和面包。是妈妈说的,“怎么能够让自己的丈夫空着肚子去上班呢,不会做饭,热热牛奶总是可以的吧。”
  没有想到我这个小小的举动居然让江恩感动了,面包牛奶吃起来也仿佛是珍馐美味一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我知道他们家肯定是有请保姆的,早餐肯定要比这些来得好吃而有营养。
  “这是自己的太太做的,阿姨做的怎么能跟我的小妻子做的相比呢。”他乐呵呵地说。
  自己的太太,我的小妻子……他说得好顺口,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回应。
  八点钟他会准时出门,出门前他总会把送他出门的我一把拉进他的怀里,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说他下班后会早点回家,然后轻快地下楼开车去公司,留下一个被动的我对着空荡荡的楼道出神。
  中午的时候,他会打我的手机问我吃饭了没有,问我做了什么。
  “在逛街吗?累了就打车回去,不要去挤公共汽车。外面冷,出门穿厚一点的外套了吗?午饭吃什么,不要不吃……”
  有的时候,站在大街上,听着他的声音,我都有些恍惚,心底常会有另一个声音冒出来。
  “……你没有忘记吃饭吧,嗯?北京现在也一定很冷了,记得出门的时候穿厚一点……”
  阿康,阿康,是你吗?
  “小多,你在听吗?”
  江恩的叫声让我回到现实,让我知道这已经不是一年前了。
  “哦,我在。”我擦掉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泪水,轻声答道。
  “累了就早点回家,好吗?”
  他柔和的声音会让我的心为之一窒,我慌乱地答好然后挂断电话,看着周围陌生的人,眼泪就流了下来。
  刚刚十一月,为什么会这么冷?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为何这么匆忙?他们可曾有过相爱的人,他们可曾像我这样不知所措?
  也许,我是该回去了。
  下午六点前,他回到家。刚结婚的时候,他常常会做饭给我吃。那个时候,他总是不让我插手,只让我去擦桌子,或者“去看书吧”,因为他“一个人就能搞定”。
  “以前也不会做,在国外的时候,会有一些聚会,就跟人学了几道菜,后来做给那些外国朋友吃,他们都大呼中国菜好吃,每次连盘子都会舔得干干净净。”
  吃饭的时候,有时他会讲起国外的生活。
  “真的,会那么馋吗?”我记得阿康有说过在美国很多地方都有中国餐馆的。
  “当然是真的。当然也可以去餐馆吃,不过奢侈的机会还是很少的。”
  奢侈吗?你家那么有钱。
  “我去留学的时候没有用家里的钱,在那边的生活费都是去打工赚的。”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道。
  “那,你像阿康那样去教小孩子中文吗?”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哦……不是。”他的笑容消失,声音沉了下去,“我帮一些公司做事。”
  他不高兴了吗?
  “你怎么不吃了?”他忽而又笑道,夹菜到我碗里,“快吃啊,我烧的菜不好吃吗?”
  “没有。”我低下头,专心吃饭。
  偶尔地,他也会带我出去吃饭。他是个美食主义者,总是知道一些不是很贵却很有特色而好吃的地方。
  “最喜欢吃哪儿的菜?”有天,吃完饭后一起去散步,他问我。
  “都还好了。”我喜欢吃口味清淡的菜,阿康也是。
  “下次我们去吃云南菜好吗?”他伸手揽住我的肩,“冷吗?”
  我摇头。
  “手这么冰了,还说不冷。”他摸了摸我的手,然后把他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一把包住我,“冷了就应该告诉我,要不然冻坏了你,我会心疼的。”
  我的心里一颤。
  “……这么怕冷,怎么不告诉我,不然受冻的是你,心疼的可是我……”阿康也曾经这样说。
  “怎么了?”
  他从我身后抱住了我的腰,头放在我的肩头。
  “没有。“我闷声答道,感觉整个人都被他的味道包围了。他的衣服就像他的人,很干净而舒服的感觉。
  “今天上街买什么了?”他忽而问道。
  “什么也没有买。”
  “那我的小妻子今天上街都做什么了?”他的唇附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只是……只是看人。”
  “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了?不然,明天我放半天假,陪你逛街好不好?”
  明天是……
  “不用了,”我放松了口气,故意用轻快的口气对他说道,“明天我不出去,你上班要紧,我不会太闷的。”
  “真的吗?太太不用替老公省钱的。”
  “不、不是了,只不过明天……明天又不是周末,你还是上班吧,好吗?”明天我只想一个人过。
  “好吧。”过了好久,他才说道。
  他,不开心了?我伸出手,怯怯地碰了一下他放在我腰上交握的手,不料却被动作快的他一把抓住,被他的手掌包住了。
  “你的手还是好冷。”他说。
  手凉没人疼,以前和阿康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女主角这样对男主角说。那时候的冬天,阿康总是用他宽大的手掌做我最暖和的手套,他总是像那个男主角那样说:有我呢。
  阿康,阿康……
  “明天,有什么计划吗?”
  啊?我蓦然回神,心陡然一颤,有一种被窥探的感觉。
  “我……”
  “小多,你不想说,可以不用说,我没有要你什么事情都告诉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愿意听。”他好温柔地说道。
  我心一动,却不知道怎样去回应他。
  阿康,我该怎么办?
  十一月十八号,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对于我,对于妈妈,是特别的。
  “喂,妈妈,是我。”江恩上班走了之后,我打电话给妈妈,“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感谢您二十三年前生下了阿康。妈妈,您受累了……”
  三年了,每年的十一月十八日都会打电话给妈妈,然而第一次这么凄凉。
  “孩子……”电话那头,妈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妈妈,我会给阿康买蛋糕,代他去以前他喜欢的地方吃面,给他买生日礼物。妈妈,您不用操心了,我会陪他过这个生日的。”
  我出门了,穿着阿康以前送我的红色呢大衣,背着以前阿康买给我的背包,扎着高高的马尾,像过去几年的每个十一月十八号那样欢快地出门。
  阿康,今天是你的生日,今天阳光分外地好,今天我好开心。
  阿康,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先去吃你以前爱吃的面?
  上午十一点,我坐公共汽车来到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面馆。阿康,你有两年没有来这里了,还是以前的门面,老板却换了人。
  我要了两碗面,一碗给你,一碗给我。只是,再没有人坐在我的身边陪我一起,也没有人会分掉我吃不完的那半份。阿康,你以前喜欢跟我讲大道理,你说我们现在有面吃多幸福,想想边远山区那些食不果腹的人,想想非洲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所以不可以吃剩下。
  所以,阿康,我把两碗面全都吃了。你瞧,我一直都最听你的话了。
  阿康,吃完面我们去逛街吧,挑一双你喜欢的运动鞋,我早就想买给你了。我记得你去美国之前的那双鞋已经不好了,如果你回来,就没得穿了,也就没办法打篮球了。
  我在双安给你买了一双鞋子,很舒服,你一定会喜欢。
  阿康,你不要怕花钱,父亲留给我的钱我从来没动过,我上班的工资几乎也都存了起来,偶尔奢侈一次也没有什么。
  你总是这样,给我买东西,从来都不说奢侈。
  阿康,我渴了,我们去麦当劳喝可乐吧。
  我不爱喝可乐,可是,你爱喝,那我也会爱喝的。我要了一杯大的一杯小的,真搞不懂,这么冷的天还要加那么多冰块。
  以前我们也一起去麦当劳,你总是一边啜着可乐,一边跟我漫无边际地说话,或者跟我一起看书看杂志。
  从麦当劳出来,已经三点了。阿康,我们该去拿蛋糕了。我在学校的蛋糕店里订了你喜欢的水果蛋糕,放心并不是很大,如果吃不完可以送给别人吃,不会浪费的。
  拿了蛋糕走在学校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条路上,我想起于悠了,想起我们一起相处的四年。阿康,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我在路旁的石椅上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给于悠打电话。
  阿康,她接了。你瞧,她还是理我的。
  “于悠,我想你了,今天格外地想你。以前的今天我总是把我和阿康吃不完的蛋糕拿回去给你吃,可是你不在我们身边。那个时候,你总是说你和你的程骅不在一起,你不能陪他过生日,现在你一定很幸福吧。可是我的阿康,他再也不能和我一起过生日了。那会儿你最起码还可以看到你的他写的信,还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于悠,我亲爱的朋友,我再见不到……”
  “喂,你找夏于悠吗?你等——”
  话筒里传出来居然是一个我没有听过的男声。
  我在做什么?我不应该给于悠说这些的。我挂断电话,然后关机。
  阿康,我真的失去这个朋友了吗?我心里好难过。
  不知道坐了多久,天渐渐暗了,我觉得我的身体就好像身下的石椅一样冷。我起身,拿起蛋糕和阿康的新鞋子,往路对面花坛中的石桌走去。
  阿康,还记得这里吗?以前我们曾经一起在这里看书,在这里聊天,还在这里接吻。
  我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手里的蜡烛,然后把插在蛋糕上的蜡烛一一引燃。
  康,生日快乐!
  二十三根蜡烛,康,你二十三岁了。
  透过烛光,我妄想看到你粲然的笑脸,却只看见黑暗的光秃树影。
  阿康,阿康,就请你让我看见你一次吧,就一次,只有你才能给我安宁的心境,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
  康,哪怕是在梦里,就请你出现吧。
  不觉间,蜡烛居然熄灭了。
  阿康,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你为什么不出现?
  我跌坐在石凳上,竟无法起身。
  我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只是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我也不想动。如果就此风化成化石,也好,至少化石不会懂得什么叫心痛。
  阿康,为什么,最疼我的奶奶走了,我的父亲走了,连你也要走。你说过的,即使世界没有了,我还有你。可是世界还在,你却没有了。康,这个世界,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人,为什么要生而为人,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块没有知觉的石头。
  “小多。”
  康,是你在叫我吗?小多?不是的,你一直都叫我小念,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康你忘了吗?
  “小多,你快把自己冻成冰块了。”那人轻轻地叹息,把我从凳子上抱了起来,“咱们回家,好吗?”
  是……江恩?我迷迷糊糊地拉着他的衣领,感觉到他要抱我离开。
  “阿康、阿康的鞋子……”
  “放心,我一会儿来拿。”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过去,还是晕了过去。恍惚中,听见江恩在对我说话,然而说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身体渐渐暖了过来,感觉到他把我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黑暗里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大床上,整个人都蜷缩在他的怀里。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请了医生过来看我。
  “只是有些发烧,没什么大碍,多喝水,好好休息,吃了我开的药就好了。”
  那个姓张的医生三十几岁的样子,长相一般,一副魁梧的身材,看起来不像医生,倒像运动员。他人好活跃,一来就很热络地跟我说话。
  “我叫张绍贤,江恩的好朋友。对你闻名已久,早就想见见那个让江恩——”
  “看好了吗?”江恩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因事没到,”张绍贤把听诊器收好,笑道,“原来你这么小,嫁给江恩真有点可惜了……”
  “好了,你诊所里不是人满为患吗?还不走。”江恩拍他的肩,催他早走。
  “你这个人,刚才哪个心急火燎地要我火速赶到的?好了,好了,不用你催,我走还不成吗?”他收拾起医药箱,冲我摆摆手,“你可要快点好啊,不然江恩他会坐立不安的。我走了,再见。”
  我也微笑着冲他摆摆手,看江恩送他离开,混沌一片的脑子里忽然想起江恩是怎么找到我的,他怎么知道我在学校,他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要不要喝水?”江恩走了进来,问道。
  我摇头。
  “小多,我们谈谈好吗?”他坐到床头,拿起我的手,“昨天是杨康的生日,是吗?我知道,你爱杨康,或者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他,我也不希望你忘掉他。但是,我是你的丈夫,我只想你有什么事的时候,你能告诉我,而不是一个人像个小傻瓜一样,在那么冷的天气里坐在那儿把自己冻成冰块。小多,我昨天很生气,我气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如果杨康昨天见到你那样,你想他会不会生气?”
  我把头扭到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握住我的下巴,轻轻地把我的脸扭向他。
  “小多?”
  “对不起。”能说的,似乎只有对不起。
  “你答应我,你会珍惜你自己。”
  我咬着嘴唇。阿康,他是个好人,我不应该这么任性,让他为我担心。
  “我饿了,你说你煮粥了。”我轻声说。
  “我给你盛,你等一下。”他拍拍我的脸,俯身在我耳边说,“我宁愿你伤害我,也不要伤害你自己。小多,我不敢奢望我能胜过杨康,我只要你心里有一点点我的位置,那就够了。”

  22 下午 四点十一分
  下午四点十一分,我对着玻璃窗外发呆。
  “后来呢?”于悠问道,“你和江恩那会儿不是挺好的吗?”
  后来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何况,男人的誓言,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一点点位置……哼!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我问于悠,问完不禁哑然失笑,其实,我何曾漂亮过。
  我不漂亮,世界上漂亮的人那么多,像陈可,像于悠,像外面的那对男女。
  “你看,他们站在一起,才叫登对。”我指了指玻璃窗外离我们大概十几米远的地方的那对男女。那个男人穿一身浅色的休闲西装,身材挺拔颀长,面孔清雅俊秀,经过他身边的人无论男女都忍不住回头看他。而那个女人,挽着典雅的髻,穿一身白色的长裙,披着宽宽长长缀着流苏的浅紫色披肩,无论是衣服和鞋子都精致地让人窒息,而她的人纤秾合度,面孔像精雕玉琢的艺术品。
  我收回眼光,低下头,长及肩的头发也随之垂了下来,遮住了我的脸。
  “阿沈?”于悠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头,看到于悠明亮的眼睛里的担忧与怜惜。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一个阿康。”不知为什么,眼睛又开始酸涩起来,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滑出眼眶。我曾经想,既然嫁给了江恩,那我就按妈妈说的那样,不再像一个任性的小女孩,可是……
  冬天,总是冷得彻骨。
  那个时候,我总是躲在家里,抱着一本学了一半的《俄语入门》写写画画,不肯出门。不看书的时候,我开始在厨房学习做东西吃。
  妈妈说的,煮东西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像学习一样,有的人接受地快一些,有些人慢一些,因人而异。
  当我在妈妈的电话指导下第一次煮了一锅皮蛋瘦肉粥时,江恩开心地像一个孩子,居然全部喝光了。其实那次的粥煮地很失败,水放少了,盐又放多了,毫无口感而言。
  他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睡不着的晚上,看见身边他的睡颜,就禁不住会想,如果没有阿康,爱上他也许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不会有什么如果,没有谁可以取代阿康,我的初恋,所有真挚的感情,所有代表着爱情的怦然心动全都毫无保留地给了阿康,永远无法收回了。一个人一生,能圆满地拥有一次爱情,就足够了。
  我和江恩,只是世间许许多多没有爱情的婚姻里的一对而已。
  十二月的北京,萧瑟而肃穆。
  那天是十二月几号,我已记不得了,只是那天他走得匆忙,说早上有一个会议要开,七点多就离开家了。后来,我打他的手机却没有开机。
  我坐出租车去给他送一份他落在家里的文件时,还在想他临走时说下班后要给我买栗子回来。
  八点四十,我在他们公司门口我碰到了他的秘书林小姐。
  “江太太,您亲自把文件给江总,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本想把文件直接交给林小姐,就此回家,不料她极力让我上去亲自把文件给他。
  “江太太,您结婚那天好漂亮啊,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么美丽的婚礼呢。”在电梯上,林小姐心无城府道。
  我笑笑,没有说什么。她看起来二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清秀讨喜,充满青春气息。仅仅几个月之前,我也和她一样过着平淡而满足的生活,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江太太,这间就是江总办公室。现在还没有上班,您直接进去吧,我去给江总泡咖啡,您要喝什么吗?”电梯到十六楼,林小姐把我带到挂着总经理牌子的门前。
  “不用了,我马上要走的。”我微笑,看着她离开。
  第一次来他工作的地方,以前他也曾说让我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我总是没兴趣。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我轻轻地推开门,却不由得惊呆了。
  房间里,是一对相拥的男女。
  男的,是他;女的,我没有见过,但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两人在低语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旁观者。
  这算什么?我轻轻地把门带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回身看见了正端着一杯咖啡过来的林小姐,我拦住了她。
  “我想他现在不需要咖啡,不用送进去了。文件你上班之后再给他吧,不要说我来过了。”我轻声说道,把文件放在一旁的办公桌上,冲她笑笑离开了。
  这就是无爱的婚姻了。我的心目中永远都只有阿康,而他也可以有他的爱人。既然如此,他做什么要娶我。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荒谬?
  在街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在一面玻璃橱窗前看到自己惨淡的影子。
  我不好看,没有沈朵好看,也没有他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好看。而且,我还不懂得打扮,瞧我身上穿的蓝色格子大衣和旧仔裤,而且素面朝天,分明还是一个学生的样子,怎么配得上他的身份。
  哼,做什么要去配他,他又不是阿康。
  阿康,他才是那个最契合我的人。
  算了,既然我不爱他,他有了别人,又与我何干?我长舒了一口气,微笑。然而,那镜子里的笑容,竟有些苦涩。
  中午他打我手机,问我去哪里了,“天气好冷,还是快回家吧。”他说。
  放心,我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把手机放到背包里,叹了口气。天,真的好冷了,但更为冰冷的是心情。背起背包刚要走,听到旁边有汽车喇叭的声音。
  我转脸看见路边停的一辆灰色车里坐着那个我见过一次的张医生。
  “远远地看见是你,果然是。我叫你沈多,不介意吧?”他下了车,走过来热络地说着。
  我摇头微笑,叫了声张医生。
  “去哪里,我送你。”他指了指他的车,“对了,你吃饭了没有,我还没吃,不然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我不饿。”我没有胃口。
  “那就是还没吃过了。走吧,不要跟我客气,我跟江恩是好朋友。”他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实在拗不过他,我只好跟他一起去吃饭。
  “在美国那几年,天天都想着能吃上一碗兰州拉面。”到一家兰州拉面馆,叫了两碗面,“那时候经常吃方便面,无聊的时候就对着面说话。我记得江恩最经典的一句话是,面啊面,你为什么会是弯的呢?这个家伙,是我们那一群里最好命的。人长得帅,家境又好,读书的时候追他的人一大群。”
  “他以前交过女朋友吗?”不知道今天看到的那个女人是谁。
  “在美国的时候,他说他忙没时间交,何况他那会儿心里已经有人了。”他冲我挤挤眼睛。
  是谁啊?是——沈朵吗?
  “后来回国了,前两年听他说他在相亲,后来又不了了之,然后你们就结婚了……面来了。”他等服务生把面放到桌子上,拿了筷子挑面开始吃。
  我也挑了一筷子的面,吃了一口,还是没有胃口。面很烫,蒸腾的热气搔得鼻子酸酸的,嗓子有些痒,似乎是感冒的前兆。
  “你们认识那么久,他一直都没有要好的异性朋友吗?”他的心思都在哪里?
  “在美国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香港的女孩追过他,两个人关系一直都很好,但江恩说他们只是朋友。我也不是很熟,回国之后再也没见过——呜,快吃吧,趁热。”他大口大口地埋头吃面。
  吃完饭我婉拒了他要送我回家的好意,坐公共汽车回去了。
  真是好笑,我问他的事干什么,既然不在意他,又何必问。我气恼地问自己。
  我感冒了,自从和阿康一起后好几年冬天都没有造访的感冒又来了。那天,江恩八点多才回来,没有说他有什么事,连我说话带着鼻音也没有发现。
  那场感冒,来势汹汹,第二天嗓子就哑了,还咳个不停。
  “不要请医生,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吃药就可以了。”我阻止他打电话给张医生,“你去上班吧,我会吃药,然后睡一觉就好了。”
  我打开衣柜,拿他的外套给要去上班的他,一抖之下,竟从里面掉出一样东西来。
  我从地毯上捡起一个小小的玉坠子,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用一根红线穿着的观音像而已。只是我觉得眼熟,以前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怎么了?”江恩过来问道。
  “没事。”我把外套交给他,看他穿好后把那个玉坠子递给他,“这是哪个送的,初恋情人?”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接了过去,竟什么也没有说。
  我本该心如止水的,我不该在意的,可是他的反应让我心里好不舒服。那个坠子既然是我见过的,那应该是……是沈朵的了。他居然把沈朵送给他的东西这样随身带着,这个想法让我好生气。我可以接受他和任何人好,除了沈朵!
  这次感冒足足拖了半个月之久,到了最后,嗓子哑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任性地不肯去看医生,也不肯让他叫张医生过来。
  “就想这样一直病着,让我一直担心吗?”
  晚上,躺在床上,他从身后抱住我,轻问道。
  我没有让你担心。我僵硬着身子,把他的手从我腰上拿开。他又把手放了回来,我拿开,他却紧紧地搂住了我。
  “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笨蛋,靠这么近,你不怕自己也感冒么?我想挣脱他,却抵不过他的力气。
  “小多?”
  “我好累。”我的声音粗嘎而难听,连自己听了都觉得难过。
  背后传来他的叹息声。
  总觉得我和他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墙,不止有阿康的存在,还有沈朵还有其她女人还有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陈可,你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我知道,江恩他是一个好人,而我利用了他,因为阿康死得太快,快得让我没有办法去接受。所以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我在他身上去找一个依靠。陈可,我是不是一个坏人?我是不是在毁掉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其实,有的时候,我想对他好一些,我想好好地待他,但是阿康在这儿,在你对一个人全心付出后又怎能对另一个人付出?而且,还有沈朵,还有其他爱他的人,你知道他那么优秀。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要的,也只是一份最普通的感情,上天为什么要把阿康收回?”
  那个时候,会发这样的邮件给陈可。
  “……有没有想过,江恩也许是爱你的?没有人愿意为了别人,而甘愿赔上自己一生的幸福。阿沈,既然杨康不在了,有没有想过再去爱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是你的丈夫,他优秀也罢,普通也罢,既然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了,那就试着去爱他看看,也许你会有收获的……对了,我给杨康的奶奶买了一顶帽子,用杨康的名义寄回去了。阿沈,杨康如果有灵,也希望你能快乐,是不是?”
  “阿康自然希望我快乐,只是我心里关于爱情的面孔只有阿康那一张,早已生了根、发了芽,再也无法拔除。每一次当江恩吻我碰我时,我都有一种罪恶感,我总是感觉到阿康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可是,江恩他是我丈夫,是阿康为我选的丈夫,我好矛盾……”
  “傻阿沈,你那么聪明,在这件事上居然没有一点的感悟力。阿沈,珍惜你所拥有的,千万别轻视你所拥有的……”
  我拥有什么?我不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他渐渐回来地晚了,不到十点不会进门。不知道是真的工作在忙,还是其他原因。他不说,我也不问。偶尔他会说他要回家吃晚饭,可我做了晚餐等他,哪次不是我等到快睡着时才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他竟不再领情。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他突然提议出去玩。
  “想去哪儿都可以,国内国外你来挑。你生日就要到了,就当我送的生日礼物。你以前不是想去巴黎吗,我们就去巴黎好不好?”
  为什么,我觉得他的口气好像在施舍。
  我讨厌他这样的口气,讨厌他从背后搂住我的手,几乎是不耐烦地挣脱了他。是啊,你终于有空出去玩了吗?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去。
  为什么,无法对他亲近起来了?曾经,他是我喜欢的那个哥哥。妈妈和陈可都说要珍惜啊,要对他好一些,可我做不到,结婚初期那层温情的面纱不知何时被撕破,剩下的只有苦涩。
  第一次吵架是在什么时候?是了,是他爸妈过来那一次,圣诞节的前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那天,我们去机场接他的父母。
  “他们……”他们要住哪里呢?去机场的路上,我不安地问他。如果住家里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招呼他们。
  “放心,他们住饭店,我已经给他们订了房间了。”他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小多,他们是我爸爸妈妈,是你公公婆婆。”
  “我知道。”我转头看窗外。我知道他是说我整天打电话给阿康的父母,而且爸爸妈妈叫得那么亲热,却从来都没有打过电话给他的父母。只是,他的父母都是那样让人觉得高攀不起的人,是我从来都不想去接触的人。何况,谁对我好不好,我感悟得到……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却因为听到一首熟悉的曲子,而不由得全身一震。
  “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开始……”
  他什么开的收音机,我不知道,只是当我听到这首歌,跟着唱了两句之后,已经泪流满面。
  “你接爸妈,哭哭啼啼地算怎么回事?”
  那天回家之后,他第一次对我疾言厉色,凶巴巴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你心里就从来没有过我,是不是?”他笑了,笑容却是惨然的。
  “你根本不该娶我,你该娶那些正在等你的人。”我悲哀地说,“我的心里没你,你的心里,就有我吗?”
  “你以为我的心里装着谁?”他瞪视着我。
  你的心里装着谁,我怎么知道?不是沈朵,也许是那个香港的女孩,退一万步,也不会是我。然而,为什么他的目光竟然那么黯然,让我无法回应,仿佛我做错了什么事,居然有些理亏似的低下了头。
  “总之,不会是我!”我咬牙轻道。
  他看着我,从喉咙里冒出一阵笑声,那笑声听起来好伤心的感觉。然后他转身走出门,把门关的震天响。
  我听见楼道里他急促的脚步声,竟有些失神地跌坐在沙发上。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我在恍惚中突然被人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他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然没有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看着他的头发不复整齐,浅色的毛衣与裤子上居然有着不知从哪里蹭的黑印子,而平时温雅的眼睛射出鸷猛的光,晶亮得吓人。
  他抱住我,抱得好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叹气,缓缓地搂住他的腰,感觉到他的毛衣冰冷,手冰冷,连脸也是冰冷的,只有他的心在热烈地跳动着我不熟悉的频率。
  “今天是我生日,我们就不要吵了吧。”不想再跟他吵架,他是我现在唯一可以面对的人。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
  “小多……小多……”他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仿佛发自肺腑,仿佛要把我吞噬。
  “你以前……或现在……”有过别的女人吗?我踌躇着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什么?”他低下头,冰凉的嘴唇吻着我的脖颈。
  “没有。”我问出来,他会生气吗?竟然有那么强烈的直觉,他会不开心。
  这个男人,有着绝佳的条件,漂亮的人,优渥的家庭,机敏的头脑,善解人意的性情,仿佛没有什么缺陷,我却成为了他完美中的不完美。

  23 下午 四点三十二分
  下午四点三十二分,于悠提醒我背包里的手机响了。
  我拿出手机看到是他打来的,随手挂掉。
  “没事,他的例行电话而已,不想接。”我对疑惑的于悠说。其实他今天的电话晚了几个小时,什么原因,我心知肚明。
  “例行电话?”
  “他如果上班每天都要打电话,不管前一天我们吵架吵得多凶。就是冷战的时候,他也打。有时候,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愣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将键盘锁了,刚要放回背包,听见有短信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上街吗?为什么不肯接电话?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有事要跟你谈。”他发来的。
  凭什么你有空的时候就要一起晚饭?哼!
  “怎么不回?”于悠看我把手机收了起来。
  “不想理他。”我负气道。
  “阿沈,你现在真的有些……”她沉吟着,“怎么说,你现在的脾气真的有些任性,好像一个孩子一样。以前,你跟杨康在一起,总是很懂事很理智的样子。”
  是吗?也许吧。可是我不想改,我想,也无须改了。
  “他爱你吧,”于悠明艳的脸上浮出一朵微笑,“阿沈,他是真的爱你的。”
  什么?
  “我是说江恩,他爱你,也许比杨康爱你更长久,更深刻,更生动。”于悠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惊慌。
  怎么可能?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怎么可能爱我?他怎么可能爱一个爱着另一个人的人?他又怎么可能爱一个让他费心乏力、一个整天让他不舒服的人?
  然而,于悠的口气为什么这么笃定,笃定地像那时的妈妈。
  “孩子,江恩是爱你的,他对你的爱不亚于小康对你的爱。”
  那天,和江恩又一次吵架后跟妈妈讲,她慈爱地说着这像是谎言的话语。
  “妈妈,您一定搞错了,他怎么可能会爱我。今天他爸妈回上海,临走前他妈妈拐弯抹角地说我配不上他儿子,把我从头到脚批评得一无是处,他居然一声不吭。”我微笑,平静地叙述着,虽然脑海里浮现出我的婆婆指指点点的样子,但我竟不生气,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妈妈,如果您在阿康面前说我什么都不是的话,您认为阿康会怎么样?”阿康会沉默地不维护我吗?
  “孩子,话不能这样说,我们家向来民主,小康从小就敢和你爸爸争论问题,可能江恩他们家的家教比较严格,你不能认为他对你毫不关心对不对?”
  “妈,他关不关心我,我不在乎,原本我嫁给他只是因为阿康,我知道阿康的心意。只不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长久的。”也许,离婚并不是一件坏事。“妈,如果我和江恩离婚……?”
  “傻丫头,爱情并不是婚姻的全部,能够真正生活在一起的男女并不一定是因为爱情而结合。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妈妈在电话那头沉吟良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把故事讲给我听。“在嫁给你爸爸之前,妈妈已经谈过一次恋爱,那时候我二十四岁,比你现在大比你理智,可我还是认为他是我世界的全部。那会儿好多知青都开始托关系找门路想要返城,可他说他想在农村不想走,我说那我就跟你一起,你不走我也不走。可是,那年夏天,山洪爆发,他为了生产队的那头牛就再也没回来。我被送回了家,有好几个月,我都想寻死,直到有一天小康的外婆说,如果我去了,她该怎么活。我发现,除了爱情之外,原来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再后来,我认识了你爸爸,我嫁了他。他人真的很好,我竟渐渐淡忘了那段感情的疼痛,开始过这种平实安宁的生活。二十九岁,我生下了小康。我是人家的儿媳妇,人家的妻子,还是人家的母亲,平淡琐碎的生活开始变得耐人琢磨,那个他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被翻出来。我依然爱他,只是我更爱小康,爱我的这个家。当小康渐渐长大,有一天,你爸爸说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不过‘死去的人不会复活,过去的事不会重演,人应该抓住现在,珍惜你拥有的一切’。那个时候,我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对你爸爸的感情已经那么深。他没有给过我狂风暴雨般的爱情,但他对我的爱并不比那个他少,甚至比当初那段青涩的恋情更耐人寻味。我终于明白,一个人一生中可以遭遇到的爱情并不是只有一次。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会每年去祭奠他,他在我心中从未死去。我知道,只有我好好地活着,他才会安心……”
  我怔怔地握着话筒,听着妈妈平静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小多,你二十三岁了,已经是人家的妻子,要成熟地去思考问题,成熟地对待身边的人和事,好好地待江恩……”妈妈最后说。
  好好地待江恩?阿康,阿康,怎样才算待他好?我都不知怎样对自己好,又怎么待他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节到了。
  本来他打算趁过年的假期带我去南方玩一次,却因为我年前的又一次重感冒而未能成行。
  “我们就在北京过年好了,小多病了我不想带她出门。”我听见他打电话给他的父母。
  真是难为他,听说他们家每年过年都有一次家庭大聚会,平常那些分布于全国各地或者说世界各地的亲戚都会回上海。而他要因为我而缺席。
  “要不你回上海去吧,我自己……”留下好了。我躺在被窝里,因感冒而引起的发烧使得我的脸好烫,头好晕。
  “你是成心气我,还是不愿意看见我?”他挂掉电话,冷着脸说。
  “不是……”他在气些什么,是因为我突然的生病打乱了他的计划,还是他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他坐到床头,俯身,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小多,过年不要说让我不开心的话,今年我们就在北京过年。等你好一点我们去给费伯伯他们一家拜年,你不是说你很想费欣了;然后我带你去滑雪,你应该多动动,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苍白。我一直希望你能够回复到以前,许多年前我见到你时红扑扑的苹果脸。”
  “许多年前?苹果脸?”我迟疑地重复着,感觉到他的额头清清凉凉的。我早就忘记了什么时候,我曾经有过一张苹果脸,上高中的时候吗?然而即使十年前我也没有纯然地快乐过。忽而想起第一次在家里的客厅见到他,那样的潇洒俊逸,温文尔雅,不像是凡世的人类。“你怎么会到我们家去的?为什么你要出现?”如果你当时没有在我们家吃晚饭,也许我和沈朵的冲突就不会存在,也许我的生命跟现在不同。我昏乱地想着。
  “因为你在那儿,因为我知道你在那儿,所以我去了。”他轻吻着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唇。
  “真的,是为了我?”昏昏然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只是,为了你。”他肯定着。
  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扭过脸去,想躲开他的唇,想让自己纷乱的心情平复下来。妈妈说他爱我,可是他不是爱那个……在他办公室看到的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与他相拥的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小多?”他轻握我的下巴,强迫我面对他漂亮的眼眸。
  为了做我的哥哥吗?我抬手抚上他的面孔,跟我结婚以来,他一定很累,他憔悴了,俊雅的面孔失去了以往的光泽。
  “哥,对不起。”这句话冲口而出,然而对不起什么,我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让他受苦了。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好看得要命。
  “你这个……”
  这个什么?我没有听到,因为他的话淹没在我的口中。
  他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吻过我,其实没有人这样吻过我,连阿康都没有……我一把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唇和舌都痛。
  “我……感冒……我有病毒……”我慌乱地说着,看着同样大口喘气的他。
  这次的病来得快,竟去得也快,除夕之前,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竟全好了。除夕夜,他把我裹地严严实实的,一起去了费伯伯他们一家。一进他们家门,一股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欣欣见到我高兴地不得了,一口一个姐姐,把他的好吃的、他的玩具堆了一沙发都要给我;而费伯母拉着我的手,问我有什么想吃的她要给我做;费大嫂听说我大病初愈,把暖手炉翻了出来,生怕我冻着似的;费伯伯和费大哥直说我瘦了。
  “姐姐你多过来跟欣欣玩。”吃完饭,欣欣让我抱他在怀里,然后对江恩说,“叔叔不要让姐姐再生病了。”
  “欣欣,你若叫我哥哥,你要什么玩具我都送你。”江恩说道。
  “我要飞机!”欣欣喊道,然而看着江恩,他问,“叔叔,为什么要叫你哥哥呢?”
  欣欣叫我姐姐,却称江恩为叔叔,虽然江恩不满意,却拿小孩子的坚持没有办法。
  “姐姐,康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临走的时候,欣欣趴在我耳边小声问,“姐姐,我想康哥哥了。”
  “康哥哥……康哥哥他……”我如受重击,一时间没有办法去回答他。
  “康哥哥他在外国念书,还没有念完博士,等念完他就会回来了。”江恩在我身边沙发的扶手上坐了下来,揽住我的肩说。
  我抬头看着江恩,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跟费伯伯他们讲了杨康的事,”回去的路上,江恩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没有理由不告诉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他们真的很关心你。”
  “哦。”我淡淡道。看到不断成长的欣欣,想起阿康和我两次捡到与家人走散的这个孩子,这就是缘分吧。可,我和阿康,缘分竟这么浅,浅得只剩下回忆。
  “怎么了?”
  “哥,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沈朵?“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沈朵?”还有那个张医生说的香港女孩儿?
  “你想知道吗?”他一别方向盘,把车子停在路边。
  “哥,你爱过人吗?你知道爱人的滋味吗?你知道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那种、那种牵挂那种思念那种无法抹煞的心底的疼痛吗?”我恍恍惚惚道。
  “你以为我没有吗?” 他大声说道,“我当然爱过人,我从十几岁就开始爱一个人——”
  十几岁?那个时候,懂得爱吗?我感觉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知道暗恋的滋味吗?你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她、想念着她,可是她不知道,你知道那种滋味吗?”他的声音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温雅,变得狂躁,“你不懂吧,你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吧?”
  暗……暗恋?怎么可能?我在昏暗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看得到他闪烁的眸子。
  “她……她知道吗?”我嗫嚅道。
  “她、她不知道,”他的声音黯然,“我从来都没有告诉她,我本来想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她……”
  “她……怎样?”我的心一颤。
  “我失去了她。”他颓然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失去了她。”
  “哥……哥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突然有一种怜惜的心情,我覆上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没有机会再赢回她吗?”
  他没有说话,却松开了安全带,抱住了我。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以为我了解他了,几乎对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只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横亘在胸间,那个人是谁,他暗恋的那个女人是谁?
  应该不是沈朵,沈朵是喜欢他的。难道,是那个香港的女孩?是那个和他在办公室相拥的女人?
  他,哥哥是因为失意,所以才跟一个同样失意的我结婚?
  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了起来。
  我还是不大出门,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最容易让人感冒了,所以我不出去,江恩也不勉强。在家的日子,我开始认真地学俄语,因为越来越发现枯燥的语法和饶舌的发音背后有着让我征服的乐趣。
  “Я люблю тебя。”有时候,也会发呆。阿康,我一直都想等你回来跟你说这句话;阿康,你可以听见吗?
  江恩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开心了许多,不上班的日子总喜欢拉我出去逛街给我买衣服,而且买的都是那些颜色鲜亮而华丽又超级贵的衣服和鞋子。
  “我……”每次我都为难地看着他,我根本不喜欢穿那么贵又这么时髦的衣服。衣服,我只喜欢舒服的而已,几百块和几十块的衣服,在我眼里没有区别。
  只有阿康最懂我。
  “我喜欢你穿得漂亮。”江恩说,然后去刷卡,留下我看着商场的售货小姐将试穿的衣服包起来。
  是怕我给他丢脸吧?我叹气,揪然不乐。
  几个周末刷了好几万块钱,买的衣服几乎塞满了一衣柜,可是我不开心。以前和阿康一起,偶尔买一件两三百块的衣服都要兴奋半天的心情再也没有了。
  偶尔地,费欣会打电话来,我就会去费家找他玩。
  没有特别的欢喜,也不会太悲伤,连眼泪都不经常流。阿康,我能做到如此,已经是尽力了。
  四月中,北京在刮沙尘暴,很让人难过而伤感的天气。本来我是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的,但因为费欣的生日去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半。
  没有坐车,我慢慢走在人行道上,想起和阿康唯一的吵架冷战,是在这里和解的。可是,抬眼望过去,只有昏黄的天,连呼吸的空气都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我喜欢这段路,阿康,你还记得吗?
  “沈多?你是沈多吗?”
  一个突兀而陌生的男声在我身边响起,有人在我肩上轻拍了一下。
  我回头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一身黑西装,戴着无框眼镜,长相端正,很斯文的样子。
  “你是——”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高中在同一个班,你可能忘记我了,我是季彦诚。”
  季彦诚?季彦诚……是、是那个总是考第一的季彦诚?那个总是高傲地不理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季彦诚?
  “哦,你好,我……”记得你。仿佛高中三年我们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彼此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大老远看见是你,就停下车来问,果然是你。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他指了指路旁的一辆轿车。
  “我……”虽然是老同学,但我们似乎无旧可叙。
  “好多年没有见面,我们聊聊不好吗?”他一副恳切的表情。
  说什么呢?只记得他一向是老师的宠儿,只记得他除了一次失手每次都考全校第一,高考时还是那一年的市理科状元。
  “你这些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实话,他居然能记得我,真的有点让我受宠若惊呢。
  “咱们班同学现在都怎样,你知道吗?”他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转头问我。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韩于悠死了,陈可在国外,其他人都没有联系。
  “那你……”他说话有些吞吐,“你现在怎么样?”
  我怎样?我勉强微笑道:“我嫁人了,大学毕业后没有考研,也没有工作。”
  他“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我家的楼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没有等他下车为我开门,我懒懒地下车。
  “我们都在北京,”他也下了车,绕过来走到我面前,递过一张名片,“以后常联系,好吗?”
  “哦。”我应了一声接过。本来就不熟,有什么可联系的?
  “那……”
  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看着他的脸居然涨得通红。
  他又看了我一眼,绕过去上车,把窗玻璃摇下,探身说道:“有空给我打电话吧,再见,沈多。”
  我冲他摆摆手,看着他的车子开走,转弯消失不见。
  这个人,真是奇怪。我回身,却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我抬头看见我的丈夫。
  “他是谁?”他冷冷道。

  24 下午 四点四十九分
  下午四点四十九分,我终于接起他打来的电话。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的声音带着怒气,“短信也不回?”
  “我为什么一定要接?”我哼了一声,不讲理道。你现在不是跟她在一起吗,做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小多,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讲话吗?”
  “我……”算了,我做什么还要在这时候跟他吵架,况且,对面于悠也在看着我。我叹气道,“她怎样?”
  “什么?谁?”
  “她穿白色的裙,披浅紫色的披肩,像盛开的玫瑰,漂亮精致地可以夺走人的呼吸,我的父母给她取的名字真是取对了。你笑着看她,欣赏的眼神,我隔了那么远都可以看得到。我是傻子吗?我也长着眼睛呢。”我轻声笑了,眼泪却又止不住了,“哥,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我心里装着阿康,你身边有其她人,这样的婚姻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哥,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九年前,你以沈朵男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我们家;九年后,我们还可以离婚。我知道,她没有结婚,她还爱着你……”
  “小多你——”
  “听我说完。”我打断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低低说道,“我们之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我决定了……”
  “你可以决定什么?婚姻是两个人的婚姻,不是你说了……”
  “今晚我就签离婚书,”我不理会他在那边说话,“房子和你的钱,我不要。我们之间,就到此结束吧。”
  我不理会他还在那边说些什么,便挂断了电话,接过于悠递过来的面纸。
  “真的,要跟他离婚吗?”于悠担心地看着我。
  “记得刚才看到的那对漂亮的男女吗,”我点头,擦干泪眼看着于悠。“那是江恩和沈朵,他们才是一对。”我和江恩,差太多了。
  “如果你爱他,你也就这样放手吗?”
  “才没有,我怎么会爱他?我不爱他,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心里一惊,于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于悠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你不相信吗?如果阿康爱上了别人,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把他抢回来,但是江恩我宁愿把他让给别人。”
  “你是在赌气,你知道你否认的眼神跟当初你否认喜欢杨康很相似吗?”于悠又拉起我的手,“阿沈,放在你手里的幸福,你不要轻易地丢掉。”
  放在手里的幸福,不要轻易丢掉?
  是谁说过同样的话?
  “……阿沈,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幸福的,不要丢掉你手里的幸福……”陈可在邮件里这样说。
  可是,我没有幸福啊,又何来丢掉。
  四月,那个刮沙尘暴的傍晚,我和江恩大吵了一架。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他是谁?他是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一天去哪儿了要你管吗?”我对他的管东管西好恼火,尤其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一个男人送我回来好像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你是我的妻子!”他大声叫。
  “可我不是你公司的部下,我没有那个义务做事事都要报告给你!”我看着他俊美的脸,不知为何更加生气。
  “你不是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吗?你是不是觉得亏心了,所以才不对我说那个男人是谁?你今天跟他在一起,所以手机关机?”他脸上的线条不再柔和,竟有一丝狰狞。
  亏心?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我只是碰巧遇到一个高中同学,我只是今天忘了开机,我只是今天有些伤感,就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吗?阿康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
  “阿康……”胸口一阵痛。
  “你是我的妻子,”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竟在发着颤,“我的妻子,哈哈,她一直在想着别的男人……”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当初还要娶我?
  “我以为我可以……哈哈,”他傻笑着,抓住我的肩摇晃着我,“你究竟是长情还是无情?你究竟有没有心呢……”
  “已经死了。”我任他摇晃着,面无表情地说,“心,早就死了。你的心里不是也有着一个你得不到的人吗?”
  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突地放开了我,瞪着眼睛,手抬了起来,想挥下来却又突然定了空中。
  想打我吗?我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打吧,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也许,只有身体痛了,胸口的疼痛才会减少一些。
  “我真想打醒你,”他咬着牙,“我真想打醒你,真想打醒你……”
  他说了好几遍,却一转身向门外走去,同前两次那样,把门关得好响。
  他到底怎么了,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他以前不这样的,即使我会惹他生气他也不会这样。我颓然地坐在地上。
  其实,我不该这么别扭,我只需要告诉他我只是忘了开机,只是陪欣欣过生日,只是在费家待了一天,只是恰巧碰到一个高中同学,而他正好有车送我回家而已。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定要跟他吵?我支起腿,抱着头放在膝上。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
  那晚他回来得很晚,我在迷糊中感觉到他睡到我身旁。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门了,中午的时候,他打了电话给我。
  “我要出差去上海。”他的声音冷淡。
  “要……多久?”我问。
  “不知道,可能一个星期,也可能一个月。”他的声音有些不稳。
  “哦,那要不要准备行李?”我淡淡地问。
  “不用了,上海那边什么都有。”他说。
  “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只手拧着床单,怔怔地看着床头柜上的闹钟。而他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电话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你——”
  “你——”
  过了许久,他竟和我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他道。
  “没什么事,你说吧。”我本想说让他出去注意身体,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带给你。”
  “我……”礼物?我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我没有想要的。”
  “那好吧。”
  他再见也没有说,便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去上海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去多久,只是那天早上我在睡梦中他出门之后就没再回家,而那通电话之后竟也没有别的电话打回。
  “五一”要到的时候,我打了电话到他的公司,可是我唯一认识的他的秘书林小姐也跟他一起去上海了,其他人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原本说“五一”的时候要带我去什么地方的……
  我在电脑里找到他父母家的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那边是一片欢声笑语,不知道是谁接了电话说江恩在卧室,让我等一下。
  我静静地等着,房子里寂静地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电话里的嘈杂,而那边的房子里却是笑声连连。我恍惚地握着话筒,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了江恩的声音,那么愉悦地叫了一声“沈朵,你来了”。
  沈朵……是沈朵啊……
  呵呵,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苦笑。我为何要给他打电话?我为何……
  “喂,你好,我是江恩。”他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如此疏离。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轻轻地挂断电话,一时间心败如灰。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却充耳不闻,任它响了整个晚上。
  康,我可不可以不守你的遗言,不守我的承诺?
  五月中的一天,季彦诚打电话来说一定要请我吃饭。自从一个月前跟他相遇以来,他打了许多次电话约我见面,我都没有心情,直到这次他说有几个高中同学来北京,大家要见见面。
  我去了。大家闲聊了一回,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忙于学习没有时间营造同学之间的感情,感觉淡淡的,吃完饭也就散了。
  “是我邀你出来的,理应我送你回去。”季彦诚执意要送我。
  拗不过他,可跟他一起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到了我家楼下,只说了声再见便分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我。
  我闷闷地上楼,打开门发现灯亮着,然后看见江恩从卧室出来。他走了有一个月了吧,在那边的生活看起来很好,至少他的脸又恢复了光彩。
  “你的日子似乎过的不错,”他倚在卧室的门边,一副嘲弄的表情看着我,“那个人,是那天送你的人?”
  “是又怎样?”我轻哼,换鞋走到卫生间洗手。为什么空气里一股酸酸的味道?
  “是又怎样?”他走到卫生间门口,重复着我的话,“那杨康呢,你也把他忘了吗?”
  “我忘不忘阿康又与你何干?”我拿毛巾擦手,走出卫生间准备去卧室换衣服,经过他身旁时被他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小多,我是你丈夫。”
  丈夫?夫妻?我们这段婚姻真是奇怪。
  “我……不想吵架。”我低下头,“请放开我。”
  他没有动,许久他才松手说道:“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想要阿康复活,可以吗?如果阿康可以好好活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想要平静地生活。”我轻声说道。
  “平静地生活?”他突地笑了一下,回身走回卧室。
  我们在冷战。
  真不懂,这么大的人了,居然像小孩一样不说话,当对方作透明人。有时候,我也不想这么幼稚,可是面对他的时候就是任性地不想理他。
  “有误会就解释清楚啊,告诉他季彦诚只不过是高中同学而已,然后直接问他沈朵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可发邮件来说。
  “我疯了?我才不要对他低头,他误会就任他误会吧。”我回道。
  “阿沈,我怎么觉得你越活越回去了,越来越像个小孩儿。阿沈,别再为这件事伤神,我希望你活得开心一点……”
  开心?开心长什么样子,我早就不知道了。
  夏天来了,天气热了,可我们相敬如冰。在炎热的天气里,我总是感觉到冷。
  他每天早上在我还在睡时就去上班,总要到晚上十点多才进门,连周末也很少休息。偶尔,两人都在家的时候,他在书房上他的网,我躲在婴儿房看我的书,只有吃饭的时候他才敲敲门叫我出去。他有时候也真的很怪,如果哪次我不想吃饭,不想理他,他就一直敲个不停,直到我出去为止。
  我是越来越懒了,整天窝在家里不想出门,无所事事,脑子里盘旋的是阿康和那些拗口的俄文。
  欣欣偶尔打电话说想我,我就会出去看他。季彦诚有时也会约我出去,我总是懒得动,后来想起我和江恩之间的争吵他是起因,就更不想见他。
  陈可每周发邮件过来,我也越来越懒得回,因为都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了。给妈妈之间的通话也渐渐少了,因为不想再拿我和江恩之间的事烦她,妈妈大概也很忙,偶尔打电话过来,也是匆匆地就挂了。
  生活就是无趣加无聊,毫无生气。
  八月的时候,总是在想我是否该结束这样的日子?我拖累了江恩,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们,离婚吧。”
  一天晚上,我刻意地没有睡着,等他上床之后,我背对着他说道。
  他沉默,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有在听吗?”我背转身,看见他的眸子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片死寂。“哥,我想说,对不起。去年,阿康死了,他说一定要我嫁给你,我最后答应了他。现在想起来,我和阿康都利用了你。阿康是不想他死后我没有依靠,而我把你当作我快要疯狂时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为什么不继续抓住这根稻草?”他的声音沉沉的。
  为什么不继续抓住你?因为……因为我在害怕,我心里说道。然而,害怕什么,自己又说不清楚。
  “哥,我不想再拖累你,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你不是我的负担,你也没有拖累我。”他瓮声瓮气地说,“你还不懂吗?你说你想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你说你不想你的衣服也像你的人生一样灰暗,你说你要比你姐姐活得精彩;你说你要嫁个有钱人,不用为生计发愁;你说,你希望你的婚礼是一个盛大的婚礼,在绿色的草地上,你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你的他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你说你希望结婚后能够待在家里读读外语,看看小说;你说……”
  “哥!”我嘴巴颤抖着叫出声。他,他都在说什么?
  “你十六岁时给我写的你的愿望,你不记得了吗?”他的眸子晶亮,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的慌张。
  我的愿望,十六岁时的愿望?是了,我是写过我的愿望给他,是这些愿望吗?
  “你还不懂吗,小多?”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而动听。
  懂什么?我不懂,不懂!我只怔愣地看着他俯身过来,吻住了我的唇。
  我扭过头,想躲开他。
  “我这一生,只想与一个人在一起,只想与一个人共建一个家,只想与一个人有未来。”他呢喃着。
  我有些发傻。那个人,是我吗?我不能动,只能看着他的脸又俯过来。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看着窗外的阳光,一再的失神。
  我是怎么了?明明是要跟他谈离婚的,却变成这样?生命在给我开什么玩笑?
  “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我,不要……”
  昨晚,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耳边说。
  阿康,我该怎么办?阿康,你可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阿康,我真的糊涂了。
  他下午六点就回家了,居然还带回一束白玫瑰。
  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花。阿康没有送过我花,不是他不想送,是我不想他浪费钱。
  “我希望我们以后好好生活,不要轻易地再提离婚的事,好吗?”他蹲在沙发旁,握着我的手,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我,认真地说。
  “我们的婚姻,可以有未来吗?”我愣愣地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可以有未来。”他的语气肯定。
  什么叫如果我愿意,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恶化只是我的原因。
  “为什么?”你很重视我们的婚姻吗?是吗?是吗?
  “有一天,你会懂。”他起身坐到我身旁,将我带入他的怀中,“我为我这些天的行为向你道歉,是因为公司里出了太多的事,现在一切都没事了。昨晚的话,不要再提了,好吗?”
  头好晕,大脑已无法运转。不知是因为中午没有吃东西,还是因为他那些话。

  25 下午 五点零二分
  下午五点零二分,我将手机关掉。
  “你就这样打算把他让给你姐姐?”于悠沉静地说。
  “什么叫让?他本来该是她的。”我呼了口气,违心道,“陈伯伯说,沈朵没有结婚。她都二十八岁了,她那么美,为什么不结婚?我到现在还记得江恩第一次来我家时她看他的眼神儿,还能体会她在家等江恩给她打电话的那种心情。从小到大,都是男生费尽心思去追她,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那你呢?阿沈,别告诉我你对江恩一点感情都没有——”
  “没有!”我不假思索地打断于悠,“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我十五岁时对哥哥的那种感情。”
  “你一定要这样自我欺骗吗?你在害怕,你一直都在害怕,对吗?”于悠一副了然的神情。
  害怕?我不禁打了个颤。
  “你害怕爱上江恩。你一直在和自己作战,一直在为维护杨康和你之间的爱情作战。你用所有意志去抵抗你和江恩之间可能发生的爱情,每当你心中刚刚对江恩萌生一点好感时,你的潜意识里就会百般推拒,你疏离他,冷漠他,你折磨他的感情。阿沈,你知不知道,杨康和你的爱情已经不是你生活的慰藉,而是一剂毒药,不但会杀死你自己,还会杀死江恩。”于悠深深地看着我,“阿沈,别再欺骗你自己了,你爱上了江恩,对不对?”
  “我……”
  “也许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哪个时刻,至少他为你做的一切触动了你。你看到他和别的人在一起,你会难过,因为你在吃醋。你心中最大的结除了杨康,还有你姐姐。江恩说过,他从来没有爱过沈朵,你只要放下杨康,你是可以幸福的……”
  “幸福……还记得我们看过的《大明宫词》吗,薛绍说,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很多次幸福,但只能对其中一桩付出承诺。薛绍选择了他妻子的幸福,而我在很久以前,已经对阿康付出了我的承诺……”
  “笨蛋!”于悠怒道,“你是薛绍吗?你是一个懦弱的人吗?你是一个不懂得忘却不知道珍惜的人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即使薛绍,他也承认他爱上了太平……那只是小说戏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人应该活在现实里。阿沈,你究竟是聪明,还是傻?”
  “我知道,我很白痴。”空空的胃囊传来一阵痛,眼前一阵黑。这个世界,好讨厌。这个我,好讨厌……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阿沈,阿沈……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胸口好痛。
  “阿沈?”
  抬头看到于悠站在我身旁,俯身看着我,明媚的大眼里是满满的担心。
  “我没事。”我抚着胸口,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你脸好白……你是不是又没吃饭?”
  我摇头,又点头。
  “我不想吃,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不饿。”看到她的担心,我笑道,“我没事,我不是吃不下饭,我只是闻不了饭菜的味道。你,坐下吧。”我看着于悠坐了回去,不知怎么想起中午他叫的外卖,就更加恶心起来,“都是他不好……我、我更不好。”
  他那天买了花送我,他本来是想和我好好谈谈的,可是我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你说什么了?”于悠看着我。
  “我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长久的;我还说,他只碰了我的人,他永远触不到我的心;他说他爱我,我说即使是单方面的爱情也不足以支持婚姻……”
  “然后呢?”
  “他跑出去了,喝醉了被他的医生朋友送回来。”
  他曾经说过他不喜欢不清醒的感觉,即使喝酒也只是浅酌,除了结婚那天,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喝醉过。可是那天,他喝得那么醉。还有那个张医生,他让我待江恩好一些。
  “你这样对他,你心里会好受吗?你只要待他稍稍好一点,他就会欣喜若狂,他那么爱你,你看不出来吗?”他的口气里带着责难。
  他那么爱我,张医生说江恩那么爱我。可是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为什么会爱?
  “沈多,你知道你的过去就像砒霜,不但毒害了你,也会杀死江恩。他等了十几年才娶了你,他怎么会轻易地放弃。算了,我也只是个外人,你们好自为之吧。”临出门,张医生说。
  “我知道,我伤害了他,”我吸了口气,对于悠说,“我知道我心里也很不快活。第二天,他留下纸条说,他抱歉让我照顾他一晚,如果还有以后的话,他不会再醉酒。他说他前几个月对我不好,是因为公司里出了一些事情,还说他看见我从别人的车子里下来,他吃醋了,他在嫉妒。”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道歉了。”于悠的脸上展现出对江恩欣赏的神情。
  “可是……”我知道,自己是个白痴。
  那天,接到陈可这样的邮件。
  “……你是想耽在杨康的阴影里,不想出来了,是吗?”
  傻瓜,你不曾爱过韩于悠,都已经无法轻易对人动情。而我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怎么可能说忘掉就忘掉……
  “可是什么,既然知道他爱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于悠微嗔道。
  “有时候不能怪我,就像昨天……”我习惯地顺手去拉长发,却只抓到发尾,才想起昨天我已经把头发剪掉了。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大三,是和阿康一起。“昨天,我剪了头发,我早早地回家,我本来心情还好,可是他回来跟我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于悠不解,“为了……头发?”
  我点头。我们昨晚吵架是为了头发,他怪我私自将头发剪掉了。多奇怪,他什么时候闲到来管我的头发是长是短了。况且,头发长在我的头上,我爱剪就剪,好奇怪的“私自”。不就是头发吗,值得他那样大呼小叫一通吗?
  “只是,为了头发?”于悠有些啼笑皆非。
  我点头,无奈地笑。他的脾气已经不若以前那么好,可能是我经常气他的缘故吧。昨天,我也生气了,气他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一气之下,我又搬出了沈朵。
  “你是想到她了,是不是?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找她的样子?你想她直接找她好了,我不会拦你,你放心!”我冲他喊完,三步两步跑回卧室,把门关得震天响,和衣扑到床上不想起来。然后,我听见砰然门响的声音,是他生气出去了,然后整个屋子都寂静了下来。
  “他整晚都没有回来。”我把滑到脸颊上的一缕头发放回耳后,突然怔住了——他回来过,他回来过的,我的睡衣是他换的……
  “怎么了?”于悠挑眉问我。
  “没事。”一种我自己都无法言明的不舒服感觉涌在胸臆间。
  “阿沈?”
  啊?我回神,看见于悠细致的面孔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你,不要再这样生活了吧。”于悠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我的手都痛了,“接受江恩,接纳你自己的心,不要活得这么痛苦。你知道,很多人、很多人都关心你。给自己一个幸福的归宿,好吗?”
  归宿?我的归宿又在哪里?我的归宿是江恩吗?我不敢去想。
  “对了,表姐她怎么知道阿康的事的?”我转移话题道。既然表姐知道了,是不是代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奶奶呢?“奶奶、奶奶怎么了吗?”
  “杨康的奶奶,上个星期,去世了。”
  奶奶去世了?可,妈妈打电话并没有说……
  “堂嫂说她外婆去世的时候很安详,她一直都不知道她最爱的孙子已经先她而去,走的时候还抱着杨康送的围巾帽子……阿沈,你不要多心,他们不肯告诉你,是因为他们不想给你负担,他们希望你能和江恩好好地过日子……阿沈,你在听吗?”
  为什么,老天要把爱我的人一一收回?那个慈祥和蔼夸我眼睛大的老太太就这样走了,那个因为爱屋及乌但是真心疼我的老人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阿沈?”
  “我没事,”我摇头,抽回我的手,摸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我只是难过。我跟你讲过,奶奶她是真的疼我。我……那所有的人,都知道阿康……”这样的人生,好苦。
  “嗯,大家都很难过。堂嫂说杨康是个从小到大都让人不得不疼的孩子,他是他们最小的弟弟,他们一直都很喜欢他……可是,死者已矣。阿沈,堂嫂说她希望你珍惜你现在的生活,她说她也很喜欢你。阿沈,在这个世界上,你并不孤单,你还有我,你还有你的朋友陈可,你还有杨康的父母,还有……你还有江恩。”
  江恩……
  “你说,你嫁江恩是杨康的遗愿,你说你把江恩当作你的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只是这样吗?如果那个人不是江恩,你会嫁吗?”
  不是江恩?如果不是江恩……我想象不出其他的面孔。
  “于悠,你知道的,阿康是我的全部世界,从小到大,除了奶奶,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对我这么好,连我的父母都没有。认识阿康以后,我再也没有怨过上帝的不公,这辈子我想我不会再这样倾尽全力地去爱……你也爱程骅,你应该知道我的感觉。”我咬着嘴唇,直到感觉到痛楚,“我以为阿康就是我的一生一世,我是要做他一辈子的小念……他想做什么,他爱做什么,我都答应,他要我做什么,我也去做……然而我们做错了什么?那天,他说,他出了车祸,他说如果我不嫁江恩,他死也不会安心……他就那样固执地不肯松口,直到他停止呼吸……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江恩呢?我真的不知道……”
  “也许,他认为只有你可以代替他照顾他越来越年迈的父母,所以你必须好好活着,所以他给你找了一个他认为的最好的归宿。”于悠轻轻道。
  “我不知道,也许阿康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如果没有江恩,如果不是他,他没有把爸爸妈妈接过来,如果不是他代我为阿康做那么多事,我一定不会撑着,我也许当时就疯掉了……哥哥他为我做了许多许多事……”想起他飞到波士顿去接阿康,想起他的求婚,他的怜惜……“我当时想,就嫁了他吧。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让阿康安心,是为了让爸爸妈妈安心……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起结婚前母亲打过来的电话,“也许就像我妈说的,我嫉妒沈朵,我的心态不平衡,所以我要嫁给她爱的人,跟当年瞒着他们跟江恩通信一样没有区别。”
  “真的吗?”
  “我……”我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些,也许这些想法是在我潜意识里,只是……如果没有嫁给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向妈妈许诺说,我会很坚强,我会好好活着。可是坚强,当你的世界不存在时,你怎么坚强?于是,在那个时候,我利用了哥哥。在他用结婚等其它事情引开我的注意力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那个时候,我不敢一直去想阿康……哥哥他对我好,他居然对我这么好,虽然我们中间时时刻刻都横亘着阿康的影子,即使……”我诚实道,“即使我不想承认,可是我知道,我也是懂得的,我只是选择了逃避。他真的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人,我有的时候就禁不住想,如果不是爱上阿康,那我一定是最幸福的人。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想尝试着回报。可是,总有许多不开心的事情发生,总有许多事情让我不能理解。”我想起他办公室的那个女人,他们相拥的情形。“他办公室的那一幕,我怎么也忘不了。虽然他曾经明示暗示过他对我的心情,其实我知道他在讲什么,可有意无意中,我总是在装傻。我知道自己好笨,知道自己像个鸵鸟般不肯面对现实,我是不敢去面对现实。”
  “你对他说,也许他会给你一个你满意的解释。”
  “我想,我是个懦夫。”我不敢问他,就像那块玉观音一样,我不敢问。“我不问他,我是怕他说出来答案让我无法接受,是怕得出的答案太难堪,无论是他爱我还是不爱我。我,还很自私。我不能背叛阿康的爱情,连这种想法都让我觉得自厌而自鄙。可是江恩,我又不得不面对哥哥。其实,我知道他怎么想的,他有时候想对我说,但又怕说出来我会决然拒绝他。所以,他选择了不说。”
  “你们可真是——”于悠“嗤”地笑了出来,看到我的脸色,她止住了,“两个笨蛋。江恩比我们大了几岁,在感情方面,也像个白痴。”
  “他不是笨,只是他不该遇见我。”想他从小到大,都是女孩子追他,他应该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向一个人表白。而我,对于感情,过于固执过于坚持过于自我,从来都不去在意他的感受。
  “既然知道错了,向他道歉啊。低不下头来,是因为可怜的自尊,还是因为可悲的懦弱?”于悠有时说起话来,还是那么辛辣。
  “别说了。”你该知道的,自尊与懦弱,并不是主要原因。
  “如果是为了杨康,那更加不必如此,他不会因为你为他这样为难自己而对你有半分赞赏。”于悠说着,似乎又觉得不忍,口气缓和了下来,“阿沈,你一向很聪明的,不要让那些悲惨的往事再蒙蔽你的心智。接受江恩并不代表你对不起杨康,事实上,你过得幸福快乐才是杨康最想要的。”
  我知道。道理,谁都懂。
  “让杨康放心,让所有爱你的人都安心。”于悠说着,眼眶居然湿了,“现在已经五点二十多了,我待会就要回招待所收拾东西,晚上九点多的火车回南京”
  “不能……不能多待两天吗?”我们见面才两个小时而已,这么快又要走?
  “我过来出差的,办完公事后马上就给你打了电话。”于悠的眼神清亮而坦白,“阿沈,我想你了,毕业之后,我们一直都没见面。当表姐打电话告诉我杨康的死讯时,我一切都明白了,我知道的那么迟。”
  我摇头,这是我和爸妈之间的承诺,于悠又何必自责呢。
  “你来了,我好开心,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双手握住于悠的双手,“我们是好朋友,永远都是,是不是?”
  “当然,永远都是。我不会再说出一年前的话,我会相信你,我会支持你,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阿沈,我是懂得你的,你的固执,你的痴傻以及你对爱情的坚持。我之所以不理你是因为我也坚信人一生只爱一次,我不敢想像如果我遭遇与你同样的事,我会怎么做。”于悠泪盈于睫,“推己及人,我没有责备你的权力。只是,江恩他是一个好人,就对他好一些吧。阿沈,我希望你选择幸福。”
  我沉默着,幸福……
  “阿沈,”于悠试探着问道,“你肯吗?”
  我看着于悠,深深地吸气。眼睛好涩,不想再掉泪,可是眼泪水就不受控制地跑出来。
  “我……我会尽力……”
  “傻瓜阿沈……”于悠甩甩头,仿佛要甩掉我带给她的烦恼。

  26 下午 六点十分
  下午六点十分,我看着载着于悠的出租车淹没在车阵里。
  “傻瓜阿沈,北京南京也不过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你有时间,就来看我。”走的时候,于悠抱着我说。
  “以后,”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让我对她如此依恋,“不会不理我了吧。”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看你,这么瘦……”于悠哽咽着,“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希望你能胖一点儿。”
  “对不起……”我哭出声来,“对不起,让你担心。我会好好的,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的,我转身看着西天燃烧的晚霞,对自己说。
  阿康,我会好好活着,为了心中的你,我也要好好活着。
  首先,我要去吃饭。你说过的,希望看到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哥哥也是这样,他不希望我饿着。
  我去吃面,闻到面的香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饿了。一年以来,第一次胃口大开,我居然吃了好大一碗。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
  然后呢?我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应该回家了。可是,江恩,哥哥,他……他也许在生气吧。跟他道歉吗?可是,说什么呢?我说了,他会接受吗?
  至少,对他说声对不起吧。至少,要做以后的打算吧。即使我们之间没有结果,我们不会再做夫妻,至少他可以做哥哥。
  我在忐忑不安中,坐出租车回家。
  “江太太。”
  一下出租车,就看到他的秘书林小姐。
  “林小姐,怎么不上去?”
  “哦,江总一直等这个包裹,等了两天了。”林小姐手上拿着一个大约二十公分长的盒子,眼神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今天加班正好包裹送到公司,江总不在,我就送过来了,可是江总也不在家,我正要走呢,幸好碰见您。”
  “谢谢你,林小姐,”我接过盒子,微笑道,“麻烦你亲自送过来。”
  “不客气。那,江太太,我先走了。”
  我看着林小姐的背影,仍然讶异她看我的神情。
  我捧着包裹,慢慢走上楼去。他不在家,我打开门,看到客厅里灯是亮着的。他回来过,又出去了?
  我走到书房,书房里也是一片明亮。我把包裹放到桌子上,看见电脑也是开着的。
  他去哪儿了,电脑也没关就走了。我坐到电脑前的椅子上,感觉浑身懒洋洋的。揉了揉干涩的眼,不禁微笑,今天,好高兴能见到于悠,虽然流了好多的泪。
  啊……忽然明白林小姐为什么用那么怪异的眼神看我了,因为我的眼睛一定肿地像个桃子了。
  我站起身,准备去洗个脸,却在起身的时候看到包裹上的字。
  是从波士顿寄来的,咦,这不是……不是陈可的字吗?我怔住,拿起盒子仔细地看着盒子上的字迹,是从哈佛寄来的,地址也的确是陈可的。
  这个人,怎么会给江恩寄包裹?我把包裹放回桌上,却又想也许是寄给我的,毕竟陈可和江恩不熟,也许,也许是我把江恩的地址给了他?
  我瞪视着那包裹,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定是寄给我的。”我一边想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剪刀打开包裹。“不知道这个家伙在——”盒子一打开,我突地怔住,看着盒子里的围巾。
  这个……这个是……
  我颤抖着手,从盒子里拿出了那条蓝色的围巾,还有同色的手套。这个,是阿康的……是我织给阿康的……
  阿康的遗物,大都寄给了爸爸妈妈,陈可没有寄给我,也许是怕我伤心,可是为什么现在……
  我轻轻地打开围巾,里面掉出一封信来。
  展开信纸,看见陈可龙飞凤舞的字。
  “江大哥,今天把杨康留在我那里的东西寄给你。我想这些东西,还是不要让阿沈看到为好。围巾和手套,是我死乞白赖打赌从杨康那里赢来的。因为知道是阿沈织给他的,本来只想让他担担心而已,杨康后来几次想讨回去的,都被我打混过去。结果放在我那儿,我给忘了,直到前几天收拾房间,才看到。睹物思人,挺难过的。正好今天从警方那里拿到杨康的遗物,所以一道寄了过去。一年前的案子,终于了结,劫杀杨康的凶手,警方已经逮捕,不久就会上法庭宣判……”
  我眼前一黑,扶住了桌子。阿康……阿康不是出车祸的吗?阿康不是为了躲一只流浪猫才出车祸的吗?怎么会……会是劫杀?!
  我稳住身子,又从头到尾看完了那封简短的信……
  我疯了吗?还是这个世界疯狂了?
  信,从我手中滑落,飘飘然落在地毯上,像一只折翼的鸽子,像阿康脆弱的生命。
  蓦然间,我看见了桌子一角的电话。
  我神经质地拉出抽屉,找到弃置已久的电话本,翻找出陈可的电话号码。
  “笨蛋,笨蛋,接电话啊……接电话……”我听着电话里的信号声,喃喃地说着。
  “……he……hello, who is ……”电话那边传来陈可的呓语。
  “是我。”
  “阿沈?”陈可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你终于肯跟我联系了,你这个家伙……”
  “阿康、阿康真的是被……”我喘息着,“被劫杀的吗?”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惊骇,“你——看到那个包裹了?我都告诉江恩不让你看见……阿沈,对不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要说阿康是出车祸是躲什么流浪猫死的?为什么你们全都要瞒着我阿康是因为我才死的?”我大叫着,叫出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住。
  “是杨康不让我说的,他说他宁愿你以为他是因为意外而死,也不愿你知道他是被抢匪捅了几刀而死。”陈可沉默着,从太平洋的另一端传来他轻微的鼻息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血流了一地,人靠在电话亭上,可手里还是攥着话筒不肯放松,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掰开……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刚醒过来,似乎是回光返照。他说,他不愿意给你留下负担……后来,江大哥过来,我们统一了口径,说杨康出了车祸……”
  阿康……
  “两个多星期前,警察终于抓到了劫杀杨康的人。我看到警方的笔录,那两个劫匪说他们本来只为钱,杨康也把钱给了他们,可他们看到了杨康脖子上挂的护身符,就抢了过去,哪知道杨康竟跟他们拉扯了起来,让他们把护身符还给他,那两个劫匪不耐烦之下就捅了他三刀……后来,我看了杨康的日记,才知道,那个护身符是杨康的奶奶为他求的,而护身符里有你的头发。他说,这个护身符里有他最爱他的亲人和他最爱的人的祝福,所以才……”
  什么时候的护身符?我什么时候给过阿康我的头发?我为什么一点点印象都没有?难道……难道是那次剪头发的时候,阿康他……
  呵呵,我一定疯了……
  “阿沈?你在听吗?你听我说,杨康他最后只想告诉你他爱你,杨康他不想你受到任何伤——”
  我傻笑着垂下胳膊,话筒从我手中滑落……阿康是因我而死,阿康是因我而死!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啊——”我大叫出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着,平生第一次我痛哭失声,歇斯底里……
  离开奶奶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伤心;被父亲接回家的时候,因为想念奶奶,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渐渐长大了,我偶尔才哭,那也是在人后。从小到大,我都过着一种隐忍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宣泄,我也从来都没有真正抛开过什么,那些烦恼,那些怨恨就一直一直堆积在那里,直到今天——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哑,直到没有力气……
  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毯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
  电话垂在半空,话筒里陈可依然在叫着我。
  “我没事了,陈可。”我拿过话筒,扯着电话线抽噎着说道,“我只是、只是一下子难以接受……你挂了吧。你放、放心,阿康这样为我,我会好好地……你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
  “江恩在哪里?他不在家吗?”他急叫着。
  “我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下,求你!”我努力止住晕眩,坐起身挂上电话。
  我坐上椅子趴在桌上,看到那个包裹箱,我竟没有勇气去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我转过头,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电子日记的图标。
  他们都知道,只是不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他们还瞒了我什么?
  我颤抖着手双击了电子日记,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要求输入密码的对话框。
  密码是什么?为什么要对我保密?康,为什么你也要瞒着我?康,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了……
  陈可说你在生命的最终也只想告诉我你爱我……
  你对我说的最后的话也是你爱我……
  我坐起身,鬼使神差一般,竟键入了“iloveyou”几个字,竟然……打开了!
  左边的目录里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日记的标题,右边是日记,从六年前开始的。我随手点了他最近的一篇。
  “回来的时候,小多已经睡着。对不起,今天对她发脾气了。原因,我自己也清楚,只是看到剪短头发的她,心里很不舒服,可能也是因为今天又看见她和那个高中同学在一起吃饭。虽然陈可已经说明她和那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可是看见了心里总觉气愤。原来我的嫉妒心这么强,强到我自己都不像自己。羡慕你,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张白纸。结婚近一年,她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江恩,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丈夫而已。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虽然我很爱她。我累了,我知道她也累了。这样挣扎,能不累吗?也许有一天,我放弃她,她可以过得幸福。”
  我抚着胸口,有些微微的痛,他说他要放弃我了……是啊,我没有理由霸占他,可是为什么这个想法刺得胸口越来越痛……他昨天什么时候看到我和季彦诚在一起了,他无需多心的,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高中同学而已,而他只是对那次我考试考第一名的事耿耿于怀。他是那样一种人,他容不得生命里有半分瑕疵。而且,我对他说,我以后会很忙,忙得大概没有时间去见他……
  我随手又打开了一篇。
  “今天,琛打电话过来说她已来京,想见我。自从回国,再未见她。她说她现在过得好,‘没有你我也可以一样生活’。果真如此,那我可以安心。最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拿回我的东西。本来约好后天见面,琛说因事明天必须返港,所以只有明早上班前的时间见面。一直视琛为妹妹,虽然她比小多漂亮,比小多优秀,但如她所说,人一旦钟情便无道理可讲。”
  那个女人叫琛?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而哥哥他只把她当妹妹……那办公室里的相拥是为了什么?也许……也许仅仅是一种礼节……或者,是告别的方式?
  “明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一直把结婚当作人生最大的事,所以一直没有听从父母意见草草找一个女人完婚。二十八岁,自以为沉稳自制到不为外事影响,可身为明天婚礼的主角今天没有办法入睡,没有办法想象十七年前那个哭得眼泪汪汪的小姑娘明天就要成为我的新娘。你曾问我,我爱小多是因为同情还是怜悯,我说,爱情需要原因吗,就像你爱小多是因为同情和怜悯吗?你答不出,在我面前发窘。你说,爱情很奇怪,没有办法去分什么先来后到,只有当事人才能做出选择。你说的对,因为我爱小多,所以我想让她过她想过的生活,所以我只能让她自己选择,是你还是我,虽然我知道,我赢的可能性并不大。果然,小多选择了你,我无话可说,只能说造化弄人,我不能有怨言。一个多月前,晴天霹雳一般,你走了,走之前打来那样的电话。人是自私的动物,虽然可惜你,可心里竟有一点点庆幸……每天,小多都一副失魂少魄的样子。如果,死的那个人不是你是我,她会为我这样伤心吗?也许会,她是善良的,但我自知,绝对不会像为你那样……杨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无论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你”,是指阿康……为什么他要用这样的方式写日记?十八年前,那时候他曾见过我吗?什么时候,我曾经面临选择了?我怎么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终于做完那套软件,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想她了,也许我该回北京,认识以来,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还有爸爸妈妈奶奶……奶奶说,她要去九华山,帮我求个护身符……”
  这是……阿康的日记?可是……为什么在江恩的日记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贪婪地盯着屏幕上的字,心跳在不由自主地加速。
  “今天天气真好,一大早醒来,心情就像外面的阳光。昨晚聊天的时候,小念说她学会了一句很喜欢的俄语,想等我回去对我说。我猜想,是不是俄语的‘我爱你’呢?哈。”
  是啊,康,我想对你说的,就是俄语的我爱你啊……
  “今天接到江大哥的邮件,问我和小念的近况如何。他可真绅士,说好不再见小念,就果真不再以任何方式出现在小念身边,但又以这种方式来守候她。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有这么强的对手,我是不能放松的。‘对她好点,你也知道她的身世,从小到大,没过过好日子。如果你可以不出国,还是别出去了吧,在国内也有好学校,也可以找到好工作。’唉,江大哥,我也曾经想过不出去的,可是现在即使我不想出去,小念也不会同意,她说过不想成为我的束缚。相信我,我会对她好,穷极一生,我会的……”
  康……
  “这两天看见小念,总禁不住叹息。伯父告诉我实情,是想让我对他的女儿好一些。我自然会对小念好,我不想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这真相,我会把它烂在肚子里,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什么真相?什么实情?我看着日记的日期竟是2000年的十二月二十八号,那之前我们曾回了一趟家。父亲对阿康说了什么?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一种恐惧的感觉攫住我的心,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三天没有记了,因为发生太多的事。从头梳理一下,该从知道小念父亲的病开始。
  考试回来,就听到夏于悠说小念回家,不想让她单独面对这样的事。一直以来,她都对我很依恋,虽然嘴上从来都不说。正准备去火车站的时候,看见了江恩,他竟要和我一起去找小念。
  他是我的情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我们一见钟情,正式在一起一年多了。’我对他说。
  ‘我认识她十四年了。’他苦笑着……”
  为什么我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十四年……不,十八年前,我们真的见过?
  我惶惑地看着电脑屏幕,怎么会?怎么会!

  27 晚上 八点十二分
  晚上八点十二分,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十八年前,我就和哥哥见过吗?阿康和他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约定?
  “……
  我对他说,问题不是认识时间的长短,而是小念她喜欢谁。就让小念来做决定,她选择谁,另一个人就退出。
  他微笑说好,可神情悲伤。
  在火车上,讲着彼此的故事,一夜无眠。下车的时候,竟亲近起来。
  他带我去医院,刚到门口,就看见一脸憔悴的小念。可能潜意识里为了气他,所以我一把把小念抱入怀里。可后来看到他惨白的脸,又觉得不忍,他毕竟也是喜欢小念的人。所以,当伯父要跟我谈的时候,我把小念交给了他。
  只是,我被这场谈话的内容吓住了。
  ‘小多她十五岁开始和江恩那孩子通信,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让她妈妈和姐姐知道。江恩喜欢小多,我也知道大女儿喜欢江恩。我喜欢江恩这孩子,也希望他能做我的女婿,不管哪个女儿。后来,沈朵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通信,她妈妈跟我吵了一架。我知道,江恩写给小多的信都是寄到学校,我们就联系了他们学校,把所有江恩写给小多的信截了过来。从那以后,所有江恩写过来的信,一封也没能到小多手里。他打来的电话我们也没让小多接过,后来干脆换了电话号码。他们是这样断的联系,不是江恩的错,也不是小多的错,是我和她妈妈做了这种不择手段的事。’
  在火车上江恩跟我讲过他莫名地和小念失去了联系,原来是这样。
  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破坏江恩和小念,虽然因为他们的作为我才可以和小念在一起,可总觉得不是滋味。
  ‘小多的名字,是她妈妈取的。她妈妈生她之前说,这个孩子是多余的,不该生出来,所以,无论男女就叫沈多吧。’伯父沉吟着,想了很久,才喘息着说,‘小多的妈妈,是我的初恋情人。’
  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慌,他的意思是——
  ‘错误的根源在我。和沈朵的妈妈结婚之前,我已经有了恋人,她才是小多的亲生母亲。沈多,她不是婚生儿……’
  ……”
  父亲说什么?我闭了闭眼睛,使劲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努力看清楚屏幕上的字,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丑陋……
  我软软地瘫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结……
  从小到大,过往经历,仿佛电影的慢镜头,在我眼前闪过。
  “我是你妈妈。”母亲说,可她看我的眼神却那么抗拒……
  “孔融七岁能让梨!”母亲说,可为什么作妹妹的永远要让着姐姐……
  “这么小的丫头,就会说谎,真不得了……”母亲推搡着我说,家里暖瓶摔碎了,花被人偷折了,书丢了,钱少了……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全是沈多做的……
  “你不会去抢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你发誓,你不会抢别人的男人?”她神经质地说……
  “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要和你姐姐抢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和江恩这个婚是结定了吗?你是成心气我,是不是?你从小心理就不平衡,才这样做,是不是?你是嫉妒沈朵比你漂亮,是不是……”
  “……沈多,你想好了,如果你嫁江恩,那你就不用回这个家了!”
  母亲的口气那么决绝,声音那么冰冷……
  我终于明白了,我懂得了,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什么……
  我原来是个私生女!
  原来,我一直是母亲心头拔不出的那根刺。原来,我一直都扎得她好痛。原来,我的出生就已经是错误……
  沈朵,沈多,一个是花朵蓓蕾,一个是多出来的……我果真,是那个家里多出来的……
  老天,为什么要让我出生,让我成为所有人的不愉快?
  如果没有我,母亲也许会每天开开心心地,沈朵也许会得到江恩的爱情,阿康也许不会死去,哥哥他也许早已结婚生子,幸福地过着日子……
  他们都没有错,母亲没有错,沈朵没有错,是我的错,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我原来一直都是一个丑陋肮脏的存在……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
  父亲……
  我坐起身拿起电话,不由自主地拨了家里的电话。
  天,我在做什么,我对母亲说什么……
  “喂,哪一位?”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有些熟悉的陌生,竟是那么的苍老无力。我心里一酸,竟不知说什么了。
  “妈,妈妈……”她为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额外的,都是刺痛她的心的,我是没有资格要求她对我像她对沈朵那样的。
  “沈多?”
  “是我,妈妈。我对不起……”我声音嘶哑,然而平生第一次,这么诚挚地对母亲说话。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对她已是伤害。
  “怎么了?”母亲诧异道,“怎么突然说这个?沈多,你没事吧?”
  “妈,我很抱歉,我对不起……您还在怪我嫁给哥哥吗?我知道,您一直希望姐姐嫁给哥哥,可是,我答应了哥哥的求婚……妈妈,对不起,我一直伤您的心……”我嘴巴抽搐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如果我不嫁哥哥,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阿康他,一年前……他死了,死得很凄惨……他被人捅了好几刀……”
  “沈多,你说——?”
  “阿康死了……”我说不下去,咬着手指头,直到心痛得不那么厉害,“他知道我……知道我会受不了,所以他打电话拜托哥哥照顾我……”
  “你说,杨康那孩子……死了?”母亲不置信地问。
  “嗯。”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很自私,明知道姐姐喜欢哥哥,可是,那时候没有哥哥,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妈妈,我想说抱歉,从小到大……妈妈,我很抱歉……如果我曾经给您带来不开心,请您原谅我吧……毕竟,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我愿意的,不是我能决定的……”
  “沈多,你在说些什么?”
  “我没事,我只是想向您说对不起。如果我曾经给您带来不开心,请您原谅我吧。”还有父亲,我在心中加道。“妈妈,可以吗?”
  母亲在那头沉默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寂静的电话里只剩下我的抽噎声。
  “妈妈?”
  “即使陌生人在一起生活十几年,也会有感情,何况——”母亲停下,过了许久才淡淡说道,“何况你是我的女儿。”
  “妈妈……”我握着话筒的手发着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江恩说你没上班,有空的话就来家里住两天,你的房间还在,还有……江恩写给你的那些信,也都在。江恩送你的笔,你爸爸也一直给你留着。”母亲口气温和,语调和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哭音,“回来吧,我给你炖鸡汤,江恩说你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以前,妈妈没有好好待你……听说杨康的妈妈每次都给你做好吃的……”
  “妈妈,您真的不怪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妈妈叹息着。
  挂掉电话,心情有些振奋。
  阿康,你听到了吗?母亲她说她要对我好呢……阿康,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我会珍惜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会好好活着,我会照顾母亲,还会照顾越来越年老的爸爸妈妈……还有,我会对哥哥好,如果他……他还要我的话……
  可是,哥哥他现在在哪儿?
  我拿起电话,拨他的手机。
  占线!我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儿,不死心地重拨。这次不再占线,可一直没有人接。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声让我一愣。
  “我……这是江恩的手机吗?”难道是我打错了?
  “哦,是的,他现在上卫生间了。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或者,待会儿再打过来……”
  我听着那声音,心慢慢变凉。
  我听出来了,那声音是沈朵的。虽然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可我知道,那声音是沈朵的……
  他们下午刚见面,晚上又见面……
  沈多,你这个笨蛋傻瓜白痴,你要失去他了,他终于知道了谁是那个对他好的人……他说他不想再撑下去了,他果真要放弃你了……
  沈多,你没有理由怪他,也没有资格没有权利……
  沈多,不是你对这个世界失望,而是这个世界对你失望了……
  一阵恶心,傍晚吃过的东西梗在喉头,差一点吐了出来。抛下电话,不再理会沈朵在那边说些什么,晕晕地走到卫生间,刚进去,便吐在了马桶里。
  一口一口,不受控制地,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最后几乎连胃液也呕了出来。
  沈多,你好蠢……
  盖上马桶盖,把秽物冲走。
  撑起身子,走到洗手台,洗干净嘴巴和手,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这个既不好看,又没有心的人哪里值得他等十八年……所以,他现在悔悟了,是吗?
  踉跄着走回客厅,感觉整颗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笨蛋,笨蛋,你不是不在乎吗?你根本不在乎他的,你只要阿康一个人的爱情就够了,你根本不在乎他,不在乎!
  阿康,你还是爱我的,我还有你,是不是?
  阿康,阿康,告诉我该怎么生活……
  康,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心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痛……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阿康,明亮清澈的眸,阳光一样温暖的脸,温存生动的笑容,干干净净的味道……
  阿康……康……真的是你吗……
  我想上前抱住他,想抚摸他的脸庞,想……可我动不了,一下下也动不了,只能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康,你说话,求求你,跟我说一句话……你知道,我想你,想得无法自己……为什么不来看我,一次都不曾,连梦里你都吝啬地不出现……康,求你不要用那么哀伤的眼神看我,我知道我变丑了,其实我从来没有好看过,只有你这个傻瓜才认为我是漂亮的……康,我在说些什么呢,你怎么会是傻瓜,你是机敏而灵变的,你是那么聪明的,你是独一无二的……康,真正笨的人是我,我傻傻地以为这个世界亏欠了我,却从未想过我欠了别人那么多……
  康,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你们都那么好,瞒着我,怕我受伤害……可是,康,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像今天一样知道所有的事……康,我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所有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原来我从未遗忘,我只是选择了逃避,把所有的记忆都封印起来了……
  康,我知道了,我的英文为什么会学得好,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妈妈就教过我……原来,我真的被妈妈抱在怀里亲吻过,我真的和妈妈亲密无间过,一切都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地发生过……她给我念英文诗唱英文歌,她的声音圆润甜美温柔却虚弱……妈妈给我取名叫沈多,康,妈妈一定不想让她的孩子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可是她爱我,我知道她一定是爱我的……
  康,我终于记起,我和哥哥的初遇,记起那个寒冷的夜晚,在那个冰凉世界里那朵温暖的笑容……康,他真的把我放在心里十八年……康,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说,如果他说出来……可是,说出来又怎样,我还是会遇见你,我还是有一个喜欢着哥哥的姐姐,我还是有一个那样的爸爸……
  康,其实我早就不怨爸爸了,没有哪个孩子不能原谅他的父母……无论父母做错什么,他们都是那个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人。人,是不能选择父母家庭的。爸爸去世之前,我就在怨恨与原谅之间选择了后者,今天即使知道了这样的真相,我还是选择原谅,何况,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康,我知道,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选择,对吗?
  康,于悠说我爱上了哥哥……康,我可以爱吗?我还有爱的资格吗?……康,我和哥哥的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公平……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曾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他已经跑了几百米甚至几千米,而我才刚刚开始……他只知道无条件地付出,他只把所有的事都埋在心底,他遇到什么人,他碰到什么困难,他有什么心情,他从来都不说……康,我不想再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哥哥,这对他不公平……
  康,你说过人一生爱一次就够了,我一直只想只爱一次,我一直只想拥有和保护对你的爱。你懂吗,我不能忍受我爱上别人,所以我一直推拒着哥哥,排斥着所有爱上他的可能……可我好坏,我在拒绝他的同时,却又贪得无厌地享受着他对我的感情……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康,你会鄙视我吧,连我自己,都不由得鄙视我自己……
  康,这一年来,我傻傻地想守护着我们的感情,却做了最最愚蠢的事,伤了许多人……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善良无害的,却那么那么重地伤了哥哥……
  康,你一直希望我能过得好,可是,我好抱歉,不好,我过得很不好,不但自己过得不好,还把哥哥的生活搅得好糟糕……康,告诉我,如何过得幸福?你告诉我,在失去你的时空里,我该如何快乐地生活?你曾经承诺过我的幸福在哪里?
  康,你说句话,为什么你那么残忍地一句话都不说?你把你的生命定格在你最年轻亮丽的时候,你在你的天堂里快乐地生活,却留这个丑陋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独生……
  “傻瓜……”
  康,是你在说话吗?我张着嘴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受到的伤害就是我的伤害……小念,你不懂吗?”
  小念……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痴痴地看着阿康光洁的容颜。
  “我爱你,爱你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你幸福。小念,如果你爱我,就让我幸福吧……小念,你的幸福在江恩那里,我给不起的,江恩可以给你……小念,敞开胸怀吧,不要再让自己痛苦……”
  康……
  “我想永远活在你的心里,小念……”
  康,你一直都活在我的心里啊……
  “小念,记住啊,我的幸福不再是你的幸福,而你的幸福永远都是我的幸福,记住啊……”
  是风吹过吗?为何阿康的声音如此缥缈?转眼之间,我的眼前只有重重白雾,我已看不见阿康。
  “康!康!你去哪里!康!不要丢下我……”我惊骇地大叫,可眼前竟越来越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康——”
  我凄厉地大叫出声,猛地惊醒了过来。
  原来……只是一个梦……
  我愣愣地看着昏暗的窗口随风飘动的纱帘,哪里还有阿康的影子……我叹息,翻了个身,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我抬眼,正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
  “哥哥……”

  28 晚上 八点五十六分
  晚上八点五十六分,我终于看见了哥哥。
  床头灯幽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清楚,一半模糊。
  我痴痴地望着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鼻和他薄软的唇。我从来不知道,那眉是为我而紧蹙,那眼是为我而凝视,那唇角是为我而弯起,那全心灵是为我而欢喜忧伤。为什么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从十五岁再次遇见他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他的脸。如果我曾经好好地看一下他的眼睛,我就该知道那里蕴涵了多少没有说出的话。可我从来不知道,他不说,我竟不去在意。
  于悠说我爱上了他,可我以为我早已失去了爱的权力、爱的资格甚至爱的能力。然而昨天,他说他累了,他说他快要撑不下去了,今天他便和沈朵在一起了,我以为我会像我说的那样不在乎的,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现在,我终于难过地意识到,我的心痛证实了于悠的猜测,多么悲哀,这证实让我更加心痛,因为他的痛苦,他的心灰意冷。
  突然之间,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对他说,想对他说,说我已经知道所有的事,说我一直以来都很自卑很自鄙很自厌,说我不配拥有他如此的用心,说我其实很感激,说我其实不止感激,说我其实想请他原谅,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的自闭,原谅我的毫无感悟力的心……我有那么多话想要说,可是,我竟说出来这样一句:
  “我……我梦见阿康……”
  他点头,眼神冷淡,似乎不以为意。
  “他……我、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自从他死了,一次都没有……”从脚底延伸上来的寒气攫住了我的心,我嗫嚅道,“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我的幸福他给不了,他说我的幸福在你那里,可我即将失去你……
  阿康,你可认为,如果现在沈朵已经成为哥哥的幸福,我可以不顾他人抢回我的幸福吗?阿康,我可以对他说吗?阿康,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迟了?阿康,我可以再自私一次吗?阿康,因为我爱他,我便可以妄顾他的幸福,去寻求我的幸福吗?
  “他说什么?”他重复道。
  “他……他没有说什么。”我硬生生地压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咬着下唇,直到感觉意识再次清明。“今天,于悠来北京出差,她来见我……你、你知道于悠吧,她是我大学同——”
  “我知道。”他淡漠地打断了我的话。
  他不耐烦了,现在他对我不耐烦了……
  “我……我和于悠去当代的星巴克,我看见你和沈朵在一起。”是为了沈朵才这样对我不耐烦吗?是吗?
  “沈朵她中午过来的,我们一起吃了中饭。”他眉毛一挑,淡淡说道。
  难怪,今天中午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淡淡地笑,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不再看他,双手握成拳,手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
  “她从上海过来,没想到北京会这么凉,所以我陪她去买了衣服和披肩。”他的语调平稳,不急不徐道。
  原来如此,我的眼前浮现出在星巴克看到的情形,不禁黯然。她那么美,他们站在一起才像一幅画。与沈朵相比,沈多从来都是丑小鸭,沈朵一直都是白天鹅,这是我从小就有的认知,这是不争的事实……
  王子是应该和公主在一起的,我从出生就注定了只能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我是一个私生女!如果不是母亲心胸宽广,在外婆去世之后,我也许会变成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从一开始,我就不具备和沈朵竞争的条件……
  沈多,你这个笨蛋,你在想什么,你又自怨自艾下去了,不许你再这样想了……
  “下午你说的话,我仔细考虑过了。”他忽然说道。
  下午我说的话?下午我说什么了?我呆呆地看着他。
  “今晚我就签离婚书,房子和你的钱,我不要。我们之间,就到此结束吧。”
  脑海里突然响起几个小时之前我决绝的话,心陡地一颤,他仔细考虑过了,他说他仔细考虑过了,结果呢?
  “那我们就先分开吧,离婚的事,我会找律师。”他轻轻说道。
  我恍惚地看向他,他皱着的眉头,抿紧的双唇,还有他眼中,那浓浓的忧郁。
  是,我没有资格拖累他,他应该过好的生活,他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根本,不值得他爱。
  “哦,我知道了。”我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
  他真的要离婚了。为什么,离婚是我提出的,为什么他答应了,我竟如此地不开心?
  “房子你先住着,我出去住。”
  “不……不用了。”我惊讶我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今天,我给妈妈打、打电话,她说她想让我回家住一阵子。哦,是我妈妈,不是阿康的妈妈。”
  “是吗?”他的眼中露出异样的神色。
  “我……我都知道了,我请她原谅我……妈妈说让我回家,她说她、她要给我做好吃的。”
  “也好,不过这房子我已经登记在你的名下了,离婚之后归你。还有,我每月都会给你——”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打断他。做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让我心里更难受吗?我情愿你绝情一些,情愿你冷酷一些,也不要你如此体贴。
  “要不要是你的事。”他站起身。
  “今晚——”
  “今晚——”
  今晚你在家里吧?
  “今晚我住饭店。”他淡然说道,然后转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开始往外拿衣服。
  他今晚就要走了……这么地迫不及待,是为了谁?我从床上坐起身,下床看着他收拾衣物。
  “你……”你可不可以……
  “怎么了,你?”他回头看我。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好害怕一个人,我害怕一个人面对空洞洞的房子,害怕一个人……
  难道,就这样放弃他吗?就这样放弃他吗?就这样放弃他吗……
  心痉挛着,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过往在眼前闪回……
  “记得,要幸福啊。”濒死的于悠写来这样的信。
  “没有勇气的时候,想一想于悠。”陈可这样鼓励我。
  “我希望你能有完整的人生,即使没有我,你也能够继续快乐地生活,能够结婚生子,你懂吗?”阿康曾经这样说。
  “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啊?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的他。对他说吗?还是不对他说?
  沈多,你真是没种,这一辈子,你从来都没有去争取过什么,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可不可以——”我抬头正视他的双眼,怯怯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我知道我很自私,我只想我一个人的感受,我让你痛苦了一年,我……我没有理由让你继续过这种日子,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说,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说了。”
  “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裹你,只是很多很多事,我一直都拒绝去回忆,拒绝去想。那年冬天,沈朵带你回家,我一直觉得你很熟悉,但是我太笨了,我居然没有认出你是哥哥。如果,如果不是我的父母,也许我也会去考上海的大学,我也会去追随你,也许有一天我会爱上你我们会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其实在我们通信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可是,我们错过了,后来我和阿康在一起,我那时候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想哥哥了。”
  我咬着唇,看到他也深深地看着我,脑子里一片昏乱。
  “后来阿康死了,你来到我身边。哥,我心里好感激你,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度过那段日子。只是,我一天天发现自己的心竟为你所动,这让我……让我很生气,很不舒服。因为我一直都讨厌用情不专的人,因为我的父亲让我很寒心,也因为我真的好爱好爱阿康……”
  “我知道。”他无表情地说道。
  “哥,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再爱我一次,阿康走了之后,我一直害怕拒绝去爱,并不是我不需要爱,我只是太想爱又太恐惧失去了,我害怕再去承受一次那样的痛。我一直怯懦地认为,只要我不去爱,我便不会受到伤害。哥,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哥,如果你肯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爱你,让我为你付出,你可愿意?也许我的爱很少,远不如你给予的多,但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他的毫无反应,心情灰了下去,
  “对不起,哥,也许我不该说这些,也许太迟了。我不是想造成你的困扰,如果你已经对我毫无感觉的话,你听听也就算了……”
  “你真的,不想让我离开?”
  “也许,是人的劣根性,总是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去珍惜吧。哥,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不要丢下我吧,不要丢下我……”
  我眼前一阵发黑,恍惚中我拉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拉住……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周围冷清清的,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黑暗中只有前方的一点光亮。
  我顺着那光亮慢慢地向前走去,像走在一个深深长长的小巷子里,走了好久好久,我才找到了那光源,那竟是一只漂亮的红灯笼。
  我转身,竟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灯笼的海洋中,到处都是灯笼,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五光十色的灯笼;小狗,小猫,小兔子,各式各样的好漂亮好精致的灯笼。
  周围的人来去匆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容。
  只有我,为什么会泪眼模糊,为什么会满心冰凉,为什么我对这些视而不见,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
  我走啊走,就一直不停地走,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想要跟奶奶在一起,我不想留在这个家里,我不想要爸爸妈妈和姐姐,我只想要疼我的奶奶……
  爸爸妈妈,那个暖瓶不是我打碎的,真的不是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相信我,为什么你们只相信姐姐的话……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回神之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奶奶,奶奶,你在哪儿?我好冷,好累,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我一样过得很好,我一点都不羡慕别人,我只要有奶奶你疼我就好了……
  “奶奶,你在哪里?奶奶,我要回去……我想回去……”
  我撇着嘴,站在路边,望着周围来往陌生的人群,居然哭了。
  “你怎么了?”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
  我抬头,看见一张和煦的脸,灯笼里射出的柔和灯光映在他的脸上竟是那样温暖,一个十来岁少年的面孔竟可以那么清秀而动人。
  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我为什么会哭,竟看着他的脸发起呆来。
  “妹妹,你找不到家里人了吗?”
  “我……奶奶不要我了……”我一撇嘴,眼泪又流了出来,“我不想要爸爸妈妈,我想要奶奶……”
  “别哭了,哥哥带你去找奶奶,奶奶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跟着爸爸坐火车,坐汽车,我不知道奶奶在哪里……我找不到奶奶了……”我心里竟有一种那样强烈而不祥的感觉,我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那爸爸妈妈呢?”他俯下身来,帮我擦掉几乎要结冰的眼泪。
  “爸爸妈妈……他们骂我,他们说我打碎了暖瓶,我没有碰过……是姐姐打的……”
  “好可怜,”他拍拍我的脸,“爸爸妈妈不相信你吗?”
  我点头,委屈地又开始掉眼泪。
  “别哭了,哥哥相信你。”
  他说他相信我,终于有个人他相信我,因为他的信任,我的眼泪竟止住了。
  “爸爸妈妈说……不要带我出来看灯……”我抽噎着。
  “那哥哥带你看灯,好不好?”
  我欣喜地点头,任他牵住我的冰冷的手,领着我在人群里穿梭。
  你看,这是八仙过海灯,这是吕洞宾,那是何仙姑,骑着驴子的是张果老,提着花篮的是蓝采和,吹笛子的是韩湘子,这个转过来的呢是曹国舅……
  那个是大闹天宫,你看拿着金箍棒的就是孙悟空,有三只眼睛的是二郎神,他身旁还有一条狗,那是哮天犬……你看,现在跟孙悟空对打的是蹬着风火轮的哪吒三太子……
  这个是天女散花灯,你看,好多好多花朵……
  哥哥买了两个灯笼,你提着一个,你看,小朋友都提着灯笼走……
  哥哥看见糖炒栗子了,你想不想吃?很好吃的……
  饿不饿?那边有卖小米粥的,哥哥带你去喝一碗吧……还有茶叶蛋和油酥小烧饼,也要尝一下……
  吃棉花糖吗,你看棉花糖白白的像不像一团云……
  吃过冰糖葫芦没有,冰糖葫芦很漂亮……
  累了吗?哥哥背着你走吧……
  告诉哥哥,你家住在哪儿,哥哥送你回家……
  光明大街在哪儿?光明大街在哪儿?光明大街……
  ……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街道,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楼房。不知道多久之后,哥哥终于找到了我的家。
  哥哥你给我买灯笼,给我买好多好多我以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吃,你比爸爸妈妈都对我好……
  哥哥,这是奶奶给我的,奶奶说玉观音会保佑我……哥哥,你对小多这么好,观音也会保佑你……
  你不要走,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
  哥哥,我叫沈多……我叫沈多……
  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不要忘了沈多……

  29 早上 九点十分
  早上九点十分,我从梦中醒来。
  哥哥,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沈多……
  “哥哥不会忘记的,小多,你放心,哥哥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憔悴的脸。
  “小多,你醒了?”
  “哥、哥哥……”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头发凌乱地贴在额上,眼睛里充满红红的血丝,唇下冒出了青色的胡子茬,身上的衬衫也满是褶皱不复平整。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手轻抚上我的脸。
  “对不起……我忘了你,对不起我的任性,对不起我不懂你,对不起……”我怔怔地流下泪来。
  “傻瓜,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会想起来,就没有对不起我。”他轻轻地帮我拭掉眼泪。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提那些往事,如果你肯对我说,我也许……
  “我希望你能自己想起来,我希望你心里有我的位置,我希望你能够知道我一直都——”他忽然打住,微笑起来。
  “一直都什么?”
  “我爱你。”
  我爱你,多么动听的话,这不是他第一次说爱我,而我却是第一次怦然心动……然而,阿康是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我,他呢?他会离开吗?
  “现在呢?”经历过这么多事后,你还爱我吗?昨天,还说起要离婚的事。“你现在还……还爱我吗?”
  “爱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爱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你无法不爱杨康一样。”
  哥的意思是——
  “小的时候,我一直牵挂你,牵挂那个在元宵节里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女孩;后来再看见你,禁不住喜欢上你,喜欢你的单纯文静也喜欢你的聪明剔透;即使后来失去联系,我也一直想你。你送我的玉观音我一直戴着,后来被琛看到,她偷偷拿了去,一直到去年才还给我,而你却以为那是沈朵送我的。”他苦笑。
  对不起呵,我想抬起手去握他的手,刚一动,就被他按住了。
  “别动,你在输液。”
  我生病了吗?我才发现左手手背上插着针头,真的在输液。
  “是葡萄糖,你没事。”他轻叹道,“离婚,只是我想试探你,我想知道,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留恋。小多,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同意。”
  什么事?
  “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叫念康,好吗?”
  我们的孩子?我……我们的孩子?我傻傻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反应。
  “你昨晚晕倒,我找绍贤过来给你检查,他懂中医,替你把脉之后说你怀孕了。”
  我……真的有孩子了……天,一个小生命正孕育在我的身体中,可是我竟没有一点感觉,我甚至不好好吃饭,我竟一点也没有善待他。
  还有要叫念康……念康,念康……
  哥居然有这样的胸怀,我还有什么遗憾的。珍惜现在,是于悠说的,也是阿康说过的。
  “我知道这一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忘记杨康,你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事实上,我也不希望你忘记。”
  “哥哥……”
  “至于沈朵,自有她的人生。她昨天本来想见你,想跟你说对不起。”
  “姐姐她——”
  “她也有值得她守候的爱情,不要为她担心。”他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事情都过去了,嗯?”
  “嗯。”我点头,眼眶又有点湿了。
  “我今天早上给几个爸爸妈妈都打了电话,妈妈——就是念康的外婆——她说要坐今天的火车过来,说要好好侍侯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
  我不禁微笑。母亲,不,妈妈,她要过来了……
  “还有一个妈妈,就是杨康的妈妈,她说刚办好奶奶的身后事,她正好也办了退休,反正没事,也说要过来,大概明天到。”
  “真的吗?”我欣喜道。
  “她说她知道你喜欢吃她做的菜。我想反正家里房子够住,她们过来正好跟你做伴,你也可以养养身子。”
  “谢谢你,哥哥。”除了感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有一个妈妈,是念康的奶奶,她一听说她要做奶奶了,也迫不及待地要来看你,你希望她过来吗?”
  “为什么不呢,她也是我妈妈,不是吗?” 我终于知道,上帝从来没有慢待我,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好感恩。“哥,我好开心。”
  他轻轻地拥我入怀,低问道:“做我的妻子,你会开心吗?”
  我没有理由不开心,不是吗?我听着他的心跳声,一股暖暖的情绪涌涨在胸间。
  “就让我们幸福地生活,不再猜忌,不再怀疑,不再争吵,不再有秘密,我们幸福地过日子,好吗?”
  “好。”我哽咽道。
  我会珍惜我手里的幸福。
  阿康,阿康,你看见了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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