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铁娘子*水孩儿
五.一长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微风,不冷不热的天气。首都周边最著名旅游景点祁县,青山绿水之间,盛放的桃花,浅粉和雪白连成了片。
叶春萌的脸上带着一个与身周的美景很协调的笑容,对给她递果汁的她的第n个相亲对象李先生礼貌地说谢谢。
是的,第n次了,至于n等于几,她记不清楚,但是该不会少于10吧?
自从过了30岁生日之后,不但是父母,连身边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里已婚的同事,当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经是娃妈的女同学,纷纷开始先于她而意识到了形式的严峻,而开始替她张罗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着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张欢语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连同从美国回来跟儿研所合作预防新生儿畸形项目的陈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厅小聚。张欢语一改少女时代说话的绵软温柔, 声色俱历地数落儿子偏食的坏习惯的间隙,居然没耽误了给老公的中学同学李先生做了一个生动全面的广告。
“总之一句话,”张欢语把一勺胡萝卜塞进儿子嘴里的同时,为广告做着最后的总结,“跟你一样各方面条件顶尖儿,就是这些年工作又忙眼又太高,错过了黄金年龄段儿的大龄青年。”
叶春萌加快咀嚼已经在嘴里的牛排,很想腾出舌头为所谓自己‘眼光太高’解释两句,她觉得这至少不符合最近一年来在各方好意的强迫之下,走马灯似的相亲的结果。
在n大于等于10的n次相亲之中,她极少可以运用到大学时代已经炉火纯青的‘婉言拒绝’男生的技术与艺术。他们中的一多半在听她如实讲了自己作为一个急救中心主治医生的工作节奏之后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其中最实诚的一位当即发表了感慨,说都说女的当老师和医生最好,文明稳定,但是我看当医生不成啊,根本顾不到家嘛!她表示赞同地点头,并且开始跟他一起讨论究竟什么职业最适合一个有家的女人。这位仁兄继续发表看法,认为搞金融的女人过于强势精明,做工程类的女人没女人味儿,IT行业泡沫太大不够稳定,服务行业是绝对不行——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叶春萌建议他下次还是找教育行业的,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毕竟作息尚算规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顾孩子啊!这位仁兄点了点头之后又遗憾地说,高校教师还行,中小学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实在是多,好多当中小学老师的,特别八婆!
当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这么坦白,他们多半感叹当医生的还真辛苦啊!真是天使,白衣天使,神圣!但是大概他们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并不可爱’,所以在一看见她便赞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气质更优雅,当惊讶地发现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达了对她职业的敬意之后……并没有表达想要进一步交往的巨大热诚。
最进入状态的一次,是跟一个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小有名气的作家和青年学者的约会。青年学者个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温和谦逊,一见面便让她有了些好感;他举止得体,帮她开门,拉椅子,布菜的时候体贴而又不失分寸,他并没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个月至少5个夜班另有不下五个夜里被从家里叫到医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个医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医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无尽的感情回忆,一次父亲出国期间母亲突发心梗,11岁的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而随后急诊医生将母亲从死亡线上带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想,这就是他心里的上帝。
那天他们吃完了饭他又提议去喝茶,那间有着流水和珠帘的茶社,一直有年轻的女孩子在屏蔽后面弹古筝,他给她娓娓地讲那首曲子的来历的时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时代喜欢过的沈从文,梁实秋和萧红……假如不是呼机这时候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的话,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亲。
住院总大夫说送来四个民工,剧烈呕吐,意识尚清醒,怀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说当时值班的两个三线在对一个颅脑损伤患者,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急救,只好电话请示她这边的治疗方案;当她对着手机交代他收集呕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严格监测尿量并查尿常规,抽血查血氧饱和度,补液注意电解质平衡……她说完之后抱歉地对对方说不好意思这个住院总新上来没俩月她不放心得回医院盯一眼,发现周围两桌的茶客都在往她这边瞧过来;她猛然意识到在这人们都在这淡淡茶香幽幽乐声偶偶低语的地方,自己中气实足毫不避讳地嚷嚷呕吐物粪便尿液实在当算得扰民,她略微尴尬地站起来,再次向对方表示歉意并准备离开,他迅速招手叫服务员来结帐,说开车送她回医院。她很感动对方的体贴,但是直觉跟她说现在什么地方不对了,似乎方才进入状态的协调融合如今已经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进急诊科的同时送来一个肝癌晚期呕血的患者,在轮床上已经昏迷,血不断地从口鼻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撒了一路;四个民工已经确定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检查结果之后又给年轻的住院总提了几条建议,然后就参与到那个刚送来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当患者情况暂时稳定,她掀开急救室的帘子一边摘满是血污的手套一边活动了下筋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坐在楼道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杯葡萄糖水;看见她,他自嘲地摇头,说我竟然晕血,真是丢人,给护士同志添麻烦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看见自己前胸还有方才病人喷出的血迹,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他瞧着她,神色竟然带着些许失落,说我真可笑,以前想起医生就是一片最洁净的白色,是最干净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白衣后面真正的颜色。自己居然象一个中学生一样,进行了一场基于自己想像上的崇拜与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下,她说别说你,就是我自己,考医学院的时候,甚至是念了两年,进医院之前,心里都还是跟你完全一样的想法。不经历……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话她却没跟他说,事实上,这个许多人眼里洁白纯净的世界,除了血的颜色,呕吐物和粪便的颜色之外,尚还有着更多的颜色,只能体会,却真的难以言说。
之后他成了她一个可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朋友,他笑称自己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洁癖与精神洁癖,她哈哈大笑,说纠正什么,人可以有机会保持这种洁癖,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啊!
当叶春萌迅速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近来相亲的情形,把牛排已经嚼碎咽下,抓着叉子,准备驳斥张欢语关于她‘眼光过高’的评价,并且哀叹一下自己的现实处境之时,张欢语皱着眉头把她抓着叉子的手推了推,说你跟人吃饭时候可别拿标准握持针器姿势,谁看着不得心里别扭?周老师当年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不至于保持到现在吧?
“周老师这个关于正确持器械手法的心理阴影是留给我的,你记错了。”陈曦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当了妈之后的张欢语似乎特别具有忽略他人异议的强悍。她忽略了儿子不要吃水果而要吃冰淇淋的要求,把一片西瓜塞进他嘴里的同时,忽略了陈曦的提醒。
张欢语继续对叶春萌道,“你以前可是最女孩儿的女孩儿,那时候那帮男生叫你什么来的?水孩儿!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处处可都透着温柔妩媚。你说,干这行就是害人,10年下来你那点儿水劲儿都给抽干了!嘿,这个我老公的同学李先生,麻省理工学院4年拿下来的电子工程博士,现在已经是x公司的美方代表,技术总监,绝对一人养家没有问题。你要是跟他结婚,干脆辞职得了,我跟你说,”她抓起一张餐巾纸让儿子擤鼻涕,然后用另一张把他吃得满是水果汁的小花脸擦干净,“我这辈子最轻松快乐的一天,就是移民下来了,把辞职申请交给科主任那天。中国的临床大夫,那就是对正常人的摧残,身体上和精神上。”
叶春萌想了想,确定张欢语不大可能真正关心她是否‘眼高’,更不大可能有兴趣听她的相亲经历,于是将原本准备出口的较真的解释咽了回去,但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疑惑地望着张欢语问,“这么一精英,钻石王老五,难道没有相亲对象需要25岁以下的要求?”
“这就是最难得的地方,要不说你得把握住呢!人家没那么肤浅,知道年龄相近更有利交流,交流对婚姻那是相当的重要。再说,你也别妄自菲薄,其实女医生听起来很有档次——就是别细想!再说,”张欢语打量着她,很诚恳地说,“萌萌你还是漂亮,也一点儿没见老,比20时候还多了味道。不过,这一过三十,很快可就老了,你得趁……”
陈曦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打断张欢语,“趁过期之前赶紧卖出去。”
张欢语皱皱眉头,“小曦你别打岔!萌萌啊,你看就这周,找个有情调的地方,见个面儿?”
“哦……太可惜了。”叶春萌摊手,“我后天就下乡了,半年,林县。”
“下乡?还半年?”张欢语惊讶地望着她,“这又什么破规矩啊,以前还没有。”
“就是去年从咱们学校教学附属医院开始试行的啊,咱们学校系统的医院是要一年。咱们上学时候,周老师他们不就一直在讲嘛,中国医疗最大的问题,就是基层医院跟大城市的教学医院技术水平相距太大,北京上海的水平越来越接近国际先进水平,但是绝不代表中国的水平。之前那种,一年下去一个专家队,敲锣打鼓扯红幅地,不到一个月又走了,顶多几个会诊几个手术造福个别人,人走了,技术也带走了,对当地的帮助不大。真正起作用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大医院主治医以上的大夫长期连续地下去嘛,在当地医院作为普通工作人员出门诊查房带学生,这样才能真正扎实地提高当地医院自己的水平——不是输血,是提高造血干细胞的造血能力……”
“哎呦得了,别跟我说这个,脑仁儿都疼。”张欢语连连摆手,“当年还真特崇拜类似周老师他们那样的理想主义,等我干了几年下来就觉得那简直是怪胎。哦对,就是你们当年叫的,变态,我说萌萌,你再干下去可也有要变态的趋势。”
“咱们学校系统去年开始试行之后,我们几所市属的医院今年也开始试行。我这是第一批,后天就走了。得,你白费心了,见不着黄金单身汉啦。”叶春萌耸耸肩膀,“遗憾!”
张欢语皱紧眉头,想了会儿,忽然一拍手,“林县?那旁边不就是祁县,著名的风景区么?离北京市区也就2小时车程,他开过去也不是多大的事儿,顺便赏景!这回正好啊,咱们别老饭馆啊咖啡厅啊,俗!让我安排安排,你们俩在祁县著名的桃花渡见!”
叶春萌愣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那个桃花渡……那个,冬天没的好看,总得等着开春吧?再说,我刚过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安排呢。”
“你瞧你还推三阻四!不过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光秃秃地去也没劲。你让我好好安排。”
叶春萌完全没想到,学生时代丢三落四许下的承诺过了三天就少有记得起来的张语欢,这次竟然显示出了超强的记忆力与责任心。半年之后, 她在林县的工作即将结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市区,她已经忘了钻石王老五这回事儿的时候, 突然接到张欢语的越洋电话,说你在那边事儿也完了吧?马上五一,我已经跟李先生说好,五一长假,选一天,你们在桃花渡见。你,记着,打扮漂亮点儿!
叶春萌握着电话连说谢谢-----她是真的感动。无论如何,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如此关怀和尽力,相亲对象条件还真是少有的好,张欢语可也不枉是当年的好姐妹了。
李先生长相甚为普通,节日旅游旺季,混在桃花渡自然景区入口处的人群中,甚难找将出来--多亏现代的通讯工具手机,当叶春萌对着手机说我已经到了并且交代自己的穿着打扮,同时四处张望了几分钟后,终于与另一个对着手机交代自己高度穿着特征并且四处张望的人接上了头。
“不错,今天体会到我们做通讯器材的实际意义。”他边和上手机边笑,“要不今天咱们就得各打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牌儿接头了,可更傻冒了。”
叶春萌笑了出来,并且对相貌普通的黄金王老五有了挺不错的第一印象。至少,她想,在这么个好天气里有个不讨厌的伴儿春游,也绝对不是个坏事。
但是……大约某些人就是跟‘相亲’相克。
当叶春萌的呼机尖锐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念头窜上了她的脑子,她强烈地预感到这今生第二次对相亲对象产生了一丝好感的相亲,即将被医院的呼叫破坏掉。她看了看呼号,着实惊讶了一下,是急救中心——自己应当是五一过后才回去报到,就算那边天塌下来,照说也不至于指望上她啊!总不成,头儿预感到了她正在相亲?
她打回去,听了几句之后脸色变得严肃,应道,“我没在林县,不过离祁县更近……有大概半小时山路……没问题,立刻过去。”她说罢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跟李先生说了句‘抱歉,附近突发状况,大批伤员送到祁县医院,中心让我立刻就近过去帮忙。’说罢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大步跑着地冲门口折返回去。她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桃花渡的谷底,返回入口处要翻过方才下来的缓坡,不陡,只是颇影响速度。
叶春萌保持着平地跑1500米的速度爬了有10多分钟的坡之后,发现李先生也跟在她后面跑回来,见她回头,他喘着气说,“你体力可以啊,我隔天跟健身房锻炼的,跟着你还有点吃力。”
“我每天早晚各跑5000。”叶春萌边跑边说,“自从进了急救中心开始。”
祁县县医院内,一片充满着焦灼与恐惧的混乱。
副院长任卫东满头的大汗,白大衣畅着怀,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浸透,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脖子上还夹着一个打开的,他力图提高声音压过身周的嘈杂,近乎‘声嘶力竭’地对着手机喊,“我们急需支援……两辆超载的旅游大巴在山道上对撞翻了,一辆滚坡下了,现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3人已经昏迷,有颅脑损伤……4人现休克体征……近三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7人有开放性骨折,至少有6人高度怀疑腹部脏器损伤……太超出我们的接诊能力了……”
他又讲了几句,和上电话,抹了把汗,看见迎面一个一身淡灰休闲装的漂亮姑娘一路跑进来,刚要说句,“今天特殊情况,不允许任何家属探视……”这姑娘却从包里掏出工作证,“市急救中心叶春萌,前段在林县工作,刚才接着中心电话让我就近先过来支援这边。”
任卫东仔细看了看她工作证再瞧瞧她,还是有点犯嘀咕——不穿白大衣,今天还专门扑了脂粉的叶春萌看上去相当的年轻秀丽,似乎跟‘急诊医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证上有照片有介绍,但老任想,这顶多也就是几年的住院医吧?一个丫头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那也还是个丫头片子啊!给我派这么个来,能顶个啥用?裹乱啊?
任卫东嘀咕的功夫,不远处护士带着哭音惊慌地喊,“刘大夫刘大夫,这这窒息了……”
被喊的刘大夫此时正在给一个休克的伤者量血压测心律,正在为这20,40的血压急得额头见汗——简单的检查已经提示这个病人有内脏出血,需要紧急剖腹探查手术,可是此时这里所有具备做相对大型手术能力的大夫,都已经在手术室了……他听见喊抬起头,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该如何反应,这时候他看见一个穿休闲装的女孩子已经冲到了心跳昼停的伤者床边,飞快地叩诊伤者心脏两肺,扒开眼皮察看瞳孔,然后扒开嘴察看口腔,对护士伸手,
“酒精棉球,刀片。”
“啊?”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声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护士依旧发着懵,先拿镊子加住两个酒精棉球递给她,然后找到了一个缝合包,拿出剪刀。
她摸了摸伤者喉咙的位置,接过酒精棉球飞快消毒,然后接过剪刀,在已经窒息得脸色发绀的伤者甲状软骨处,一剪刀剪开一条横的口子,鲜血迅速漫出来,接着,气体进出,将血液冲出一个个气泡,随着血色气泡一个个地涌出,伤者脸上的青紫减退,心律逐渐恢复正常。
“还有其他昏迷病人吗?昏迷病人一定注意保持呼吸道通畅,舌头拽出来,注意清理口腔内黏液尤其是血块。”
叶春萌交代身边的小护士,并且已经找到了另一个昏迷的病人,她找到棉签,扒开伤者的嘴,仔细清理口腔里的黏液,痰,和血块。
“这是急救中心第一批过来的叶同志,”任卫东在心里感叹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她还就不是一般的丫头片子!他挥手冲一个抓着化验单小跑过来的护士喊,“去帮叶同志找白大衣和听诊器!同志们,再坚持坚持,急救中心和第一医院的支援同志马上就过来了!我们遇到了医院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大考验,同志们顶住!”
……
当叶春萌给一个20不到的气胸伤者做完闭式引流之后,身周已经是相当的安静,只间或地可以听见伤者低声的呻吟和来往医生护士的脚步。她微笑着轻拍伤者的肩膀,“不用紧张,暂时没事了。好好睡一觉。”
她直起腰,转头看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墙上的挂钟指着12点的位置,她活动了下腰和脖子,又去察看了一下已经睡着了的,两个肋骨骨折伤者。他们现在都呼吸平静,只是时而抽动一下嘴角,大概是梦里,伤口依旧疼痛。
叶春萌轻轻地给一个被子退到了腰际的伤者把被子掖好,之后对正在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点点头,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
大部分重伤员已经陆续由当地医院或者从市区其他医院赶来的医生陪同下,转到了市区的几所大医院去,一些轻伤伤者已经回家。此时县医院的手术室内,还进行着几台手术——那是几个腹腔脏器伤的伤者。
叶春萌双手插在兜里,朝手术室慢慢走过去。急救中心的其他同事在她到达之后一个多小时从市区赶了过来,现在她的两个同事应该在配合县医院外科医生进行手术。她在猜想这次是谁带队过来,何副主任还是张主治?半年没见,自己居然非常地想念他们了。尤其……尤其是在这么一场急救之后。
门外伤者的家属或蹲在角落低低抽泣着,或互相依偎着茫然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有一个40来岁的妇女一直在走来走去,略微神经质地跟自己唠叨,救得过来,一定能救得过来……能挺过去……
叶春萌忽然想,让张欢语厌烦到了将有能力辞职的一天作为今生最快乐的一天的‘医生’这份职业,承受着比律法行业金融行业更大的压力付出着绝不低于他们的体力精力却并没有那么高的物质回报,那么它除了糊口之外,还给了自己什么?居然让自己并没有过想要离开的渴望?
或者,就是跟病人或者家属,说,“状况暂时稳定,度过危险期”那一瞬间,的那种,不仅仅是喜悦不仅仅是满足也不仅仅是如释重负的……没有经历过,便无论如何无法体会的感觉?
手术室的门打开,两辆轮床先后地推出来,散在各处的家属一下聚了过去。叶春萌在人群的包围中看见了何副主任和跟自己同年进去急救中心,比自己小了半岁总是逗贫地管自己叫亲姐的小刘,她正想扬起手臂打招呼,目光落到任副院长身边正跟家属交代病人状况的大夫脸上,她有些发愣。
十多分钟后,家属簇拥着轮床向病房而去。何副院长转身一一地跟身边几个人握手,“真多亏你们啊,下来得及时。这咱们医院外科医生还真没有足够处理这种严重脏器损伤出血的能力啊!感谢你们!”
“嘿,互助,互助!”何副主任笑着道,接着冲方才一直跟家属交代情况的大夫道,“早听说第一医院周明大夫手术的精致完美,今天可算是亲眼看见了!——看得心旷神怡,真是心旷神怡啊!”
周明抱着双臂低下头,倒象是有点不知如何回复这么直接的赞美。
“哎呀小叶同志!”任副院长此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叶春萌,热情地招呼,“下面也都消停了?小叶同志辛苦!这是最早到的啊!”
叶春萌笑着走过来,小刘夸张地奔过去跟她拥抱了一下,“亲姐,半年不见我可是想死你了!”
“去你的。”叶春萌把他扒拉一边去,冲何副主任叫了声头儿,然后,转向周明,微笑,“周老师,10年没见了。”
周明愣怔了好一会儿,“这……这是……”
“我们那拨一共七个,女生占了四个。”叶春萌笑,“您当时抱怨,怎么女生这么多?”
“哦对,你是叶……叶春萌”周明一拍脑袋笑了,“陈曦那届。你不是我病区的,是程学文还是韦天舒那边的?”
“小叶同志是周大夫的学生?”没等叶春萌答,任卫东一拍巴掌,“名师出高徒啊!哎我这个老糊涂的,刚看见小叶同志跑进来又没穿白大衣——就是个小姑娘嘛,我还心说急救中心给我弄这么个小姑娘来糊弄我们?这有啥用啊?真是!老眼昏花!”
“哎呦任副院长,我们头儿可是把心腹爱将给您派过来了。我姐,这我们急救中心有名的铁娘子!”小刘笑道,“您说,要不,她人都不在中心,头儿能立刻想起来她就在左近?我姐这可是,出了紧急状况,头儿们最先想的起来的人之一!”
“你就扯吧,”叶春萌白了小刘一眼,听见周明重复了句,
“铁娘子?”
他不能相信似的看向她,“铁娘子?我记得当年……我可能记错了。”
“您没错。”叶春萌微笑着道,“他那是胡扯的。对,我从来就是最爱哭,最娇气,最说不得,也给老师惹了最大麻烦的一个。”
第一章 19岁的纯真年代
陈曦曾经对着叶春萌认真地说,美女这种生物,绝对并不只是那层皮囊与芸芸众生不同,其内在的构造,也一定迥异。
说这话的时候陈曦正在一边把徒手扯断的长度不等的香肠段丢进煤油炉上的小锅里,小锅里是老干妈宽条方便面,已经加进了白菜,鸡蛋,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叶春萌正平躺在床上,脸上涂了蜂蜜鸡蛋清,其上铺着削成薄片的黄瓜片和西瓜皮,而她手里还举着本席慕容的诗集在翻看。
听了这话叶春萌啪地把手里的诗集和上,几乎立刻要坐起来质问陈曦这话什么意思?但是身体才跟床板呈不到15度角的时候脸上的黄瓜片就有下滑的趋势,于是她又躺了回去——陈曦揶揄她又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止是第十次,第一百次,其次数几乎不会小于她们俩认识的天数,于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陈曦的揶揄’而让已经耗了她一晚上的护肤前功尽弃。
叶春萌和上诗集的同时陈曦拧熄了煤油炉,半闭着眼睛把鼻子凑到小锅上方深呼吸了两下,然后睁开眼。
假如叶春萌象陈曦一样牙尖齿利的话,她现在就可以对陈曦说,恋食症患者除了外在比普通人民群众肥胖——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终将如此——之外,脑构造也一定与众不同;普通人民群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在晚饭时间已经将一份红烧排骨或者粉蒸肉加一份青菜3两米饭吃得盘干碗净之后,临睡前对着一包加了俩鸡蛋和一根廉价香肠的方便面,能够流露出类似考古学家看着先秦时代的瓦片,物理学家看着终于成功的实验,或者地主老财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元宝的时候那种,至喜悦而满足的神色。
但是叶春萌是美女,美女是温婉的,陈曦深知这种温婉,所以从来不担心叶春萌的反唇相讥。
“真的萌萌,”陈曦端着几乎漫溢的小汤锅,坐到离叶春萌更近的位置,希里呼噜地边吃面边用手背抹掉被自己加进面汤里过量的辣椒酱刺激出来的鼻涕,特别诚恳地对着叶春萌说,“我经常思考,有不爱美的女人吗?我觉得没有。但是这个向往美的女人与美女的差别,它就在于实现‘向往’的能力。”陈曦挥舞着筷子,脸上除了诚恳之外还带上了些许感慨,“除了这个基础本来就不同之外,美女就是特别有美的能力和毅力,以至于越来越美,脱出众生的范畴,无论内在和外在。难道我不想纤体护肤吗?难道我不想用文学艺术充实自己吗?难道我不愤恨棒槌四肢水桶腰吗?天哪,我每天都在想,明天少睡一会儿早上听听交响乐,晚上看会儿名著,明天少吃口红烧肉开始跑步和跳绳,每周少打点无聊游戏多做做美容……可是,上帝,总是明天!”
当叶春萌看着陈曦眼中那种失落和痛苦的时候,骤然间开始替她难过,她一时间完全相信了陈曦的坦白,急于安慰她,
“你别瞎说,你哪里棒槌四肢水桶腰了?能吃能运动,你体型多么健美……”她说着,猛然感觉到脸上片状物的脱落和凝冻状物的碎裂——方才为了这折腾了一晚上的面膜而忍了被她挖苦不吭声不动弹,这时却为了安慰她的失落而在还有15分钟就大功告成之时前功尽弃。
叶春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陈曦狡猾的笑,她立刻明白又被她耍了,恼火地抓起床头的笔记本朝她脑袋砸过去。陈曦躲过,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搂着叶春萌在她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你真的萌萌。”陈曦哈哈大笑,然后又颇感慨地说,“其实认真地说,美女最最好的地方,就是心地特别柔软善良。”
陈曦这绝对是真心话。
她喜欢叶春萌,固然有时候觉得她的纯洁近乎于幼稚,还有时候觉得她的善感有点儿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莫名其妙。但是无论如何,跟一个美丽的心软的而且还特别体贴的姑娘做朋友,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种享受。尤其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斥着不少不幸长了张傻姑面孔却象林妹妹一样心比天高的姑娘,假如你曾经有幸或者不幸地与这样的姑娘相处,时时笼罩对方那种又敏感又多疑又骄傲又自卑的,时而幽幽时而忿忿大多数时候不满不平总是不太高兴的情绪之中 ,都无法否认对比这种分类中的众生,叶春萌这样心软貌美的姑娘是多么地可爱。固然陈曦怀疑自己大约也一定程度地可以归入这个不太可爱的范畴之内,但是陈曦认为越是这个范畴中的同志她越没法跟同类相处。
叶春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她相信陈曦这句说的是真话——或者说她希望她说的是真话。被人待见是件幸福的事儿,尤其是被一个有趣的,自己也待见的人待见。任何人都需要有个可以说说心事的知己,尤其叶春萌这样多愁善感,总是有许多的心事需要跟人分享;分享心事的知己绝不需要是个自己的崇拜者——赞美听得多了就会起腻,更加不能是个呆瓜,你总不希望你唠叨了半天,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得要领,而陈曦,绝对是那个有本事把话说到你心坎儿上的妙人儿。
“下礼拜就进科啦。”叶春萌仰起脸,带着个颇神往的笑容。
陈曦瞧了她一眼,“拜托,从上礼拜你就唠叨了。”
“考医学院,不就为最终穿上那身白大衣吗?”叶春萌托着下巴,那张微笑的脸,带着那种属于很单纯的理想的浪漫,实在是相当的动人的。
“得了,我可是从小就没打算过当大夫。”陈曦撇撇嘴,“高考时候,我想考清华建筑系,但他们收人太少,我二模又考得相当砸,心里没底就没敢报,生怕考不上再给我分到核物理去,咱那年政法学院不对理科招生,电子计算机啥的我又怕太辛苦,想来想去女孩子学医还是比较好听,咱学校又还算名校,就这么爬贼船上了。谁晓得这比人家学电子计算机的学的可不轻省啊——等工作了,还得更苦。反正我想好了,毕业了我也不干临床,所以啊,进科不进科,对我没啥意义。”
“你不干临床是怕苦?”叶春萌脸上挂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尽人皆知的理由吧?嘿,世事难料,还说不定,你一进临床就爱上了,到时候都舍不得离开呢。哎,你不觉得吗?这学期的临床课可有意思多了,临床的动物实验也比生理生化的实验有趣……”
“这个不好说——讲课的老师帅了一个档次,我怀疑我是因此更喜欢上临床课。”
“得啦,也就是外科的韦天舒帅……”
“想想我也就觉得外科课最有意思。”
叶春萌连连地被打击热情,正经有点火了,不高兴地咣当躺到枕头上准备拉上床帘。
陈曦嘿嘿一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好,当白衣天使多好啊,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那宣誓时候我也挺热血沸腾的啊。这不是,因为一些客观情况,我反正也天使不了了,阿Q呢嘛!嫉妒,我这分明就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叶春萌矜持了一会儿,毕竟耐不住想抒发感慨的愿望,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继续满是向往地说,“当临床医生多好啊。我从小就崇拜大夫,那身白大衣,穿身上,我从来就觉得比什么衣服都好看,干净,肃穆,神圣……”
陈曦硬生生地咽下了“白大衣好看不好看也得分人穿,穿韦天舒身上确实好看,可穿外科主任李宗德身上,可跟公共食堂卖门口卖包子馒头的大叔没啥区别”——虽然咽下了,但还是不能昧心地点头,她拿筷子徒劳地捞着小锅里幸存的方便面渣。
“那天内科见习赶上心跳骤停的病人急救,看着监测器上的一条直线,我心都到嗓子了,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外面就是他妻子和2岁的小孩,我当时想哭,更不要说他妻子是怎样的心情了……然后,李大夫一系列的紧急措施,准确及时安装起搏器,那人恢复了心跳……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我都觉得看着李大夫,好像看着上帝……”
“邪乎了啊。”陈曦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但是并没有让叶春萌听到。陈曦从来很懂得开玩笑的分寸,但是实在受不住叶春萌的抒情了,她想了想,只有把话题带开。
“我在想韦大夫得有多少崇拜者啊?所谓英才,这就是英才啊。又帅,说话又风趣,好几个市级国家级的创新奖项……”陈曦说着,倒真带了几分认真的赞叹,想起来韦天舒第一次与众不同的亮相。
他给她们讲外科总论的肝胆部分, 推门进来,一下就让人眼前一亮。接着,没有幻灯,不写讲义,胳膊下面夹着本跟学生手里的完全一样——而且崭新得貌似从来没有翻开过的外科总论就溜达了进来。走到讲台后面,啪,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翻到他要讲的那页,忽然又把书和上,推到了一边儿去,冲着下面咧开嘴,露出一排可以做黑人牙膏广告的白牙乐了。
“这书啊,回头自各儿回家看去。都大二了,还不会看个书吗?再说,我觉得这书写得推呆板。我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新的东西。”
在他之前,并没有一个老师,可以把课讲成故事,而且是让人一会儿揪心一会儿乐的故事。虽然是故事,但确乎又跟他要讲的那部分内容相关。他乐呵呵地说,要看理论,你们都该有了看书自学的能力,不明白大可以来问我;要说技术细节,还得是看手术录象,进院见习实习才有印象,他的故事们,或者还附以他的个人风采,激发了这帮学生对他所讲述的内容最大的好奇与兴趣,非但是书,回去之后相关资料都读了不少,而接下来的试验课和见习课,前所未有的积极。
“韦大夫确实不错。”叶春萌点头,“但是,侯大夫(她们的组带教老师)不是说了,在大外科,要论‘让人服气’还得是咱们未来的外科教学主任周明周大夫。哎,我在想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比韦大夫还让人服气?”
“那不就是侯老师一个人说的,又没……”
“韦大夫也说了啊。”叶春萌坐了起来,“那天韦大夫跟咱们说,动物试验外科手术模型一定要认真——如今把狗当成人,今后才能把人当成狗……他看着咱吓一跳,又说如果用周老师的话来说呢,就是你今天对动物试验严肃对待,技术技能练得越过硬,以后对着人的时候,越能够沉着冷静。他又说因为周大夫下乡定点医院的培养基层外科大夫去了,所以没能给咱们上课,不过他是咱们教学主任,早晚能碰上,赶上周老师带教学,是不是咱们的福气就不知道,但一定是咱们今后病人的福气,那是没错的。我觉得韦大夫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特别认真,跟他嘻嘻哈哈开玩笑的样子根本不一样。”
陈曦没说话。
八卦之心人皆有。更何况是19岁的女孩子。
固然经常嘲笑叶春萌和同宿舍其他女孩子‘幼稚’,但是听着从这顶尖的医院牛烘烘的外科里学术拔尖的侯大夫到‘传奇’的韦大夫,提起‘周明’二字带着的那份敬重,陈曦也忍不住好奇,只不过,忍着,偷偷地好奇,没把‘幼稚’表现出来。
周明,33岁,现在最年轻的大病区主任,副主任医师——当他在31岁时候破格提升为副主任医师时候,也是全系统四个教学医院三个附属医院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若论他得到过的全国奖项以及保持的‘纪录’,却没有韦天舒多,论国际期刊发表的文章,也没有另外一位病区主管程学文级别更高……
看了不少有关社会阴暗面以及从古到今的人事斗争的名著的陈曦,一贯善于怀疑,从来不象叶春萌她们那么容易相信更加容易感动。她忍不住想,这位传说中的周明,其实就是老好人一枚,才华平平但是人缘良好,所以倒是不招人嫉妒,更可能是会‘为人’而并非会‘做事’,杰出如韦天舒者,木秀于林,加上性格狂放,恃才傲物,一定不会对上司溜须拍马,也不见得会去围平级与属下,在人望上,确乎是不会超过那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的。
况且,下乡?
这俩字,让叶春萌感动地说“冲着这个就说明他人好,肯做苦差使”,却让陈曦有点反感。陈曦很自然地觉得这是走‘政治路线’,而当时的陈曦跟许多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样,对任何‘政治路线’根本懒怠想理由地就先赋予了无限的厌憎。而走‘政治路线’的人,通常是与‘专业上无能’——或者是‘相对专业上无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陈曦并未曾把这一番怀疑说给任何人听。善于怀疑的陈曦倒是有个好习惯,那就是怀疑搁在心里,未到怀疑被证实的时候,通常并不太发表感慨。
在‘周明’的问题上,陈曦应该感谢自己的这个好习惯。如果她没有这个习惯的话,那么难免,她的这番怀疑要大大影响她‘考虑问题特别精辟’这个宿舍公认的盛赞,而留下被叶春萌她们嘲笑一辈子的话瓣儿。
无论周明是否‘会为人’——这在她们跟他正经打了照面之后被彻底否定了;或者他是否走‘政治路线’——这在跟他逐渐熟识之后更加被否定;周明绝对不是个‘专业’无能的人,这,就在5分钟之后,轮到今天跟急诊小夜班的张欢语和李棋推门进来,激动地宣布今天中心医院外科最大的‘新闻’的时候,就得到了绝对的证实。
“咱院终于做成功了一例肝移植!”李棋还没坐稳就说,“整个普外简直如释重负啊。你们猜谁做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周明。”
叶春萌感叹了一声,“果然啊!”
而陈曦,半天没说话。
她们从小侯那里知道,从三个月前开始,全国挑选了几家医院先做肝脏移植手术的试点,中心医院是其中之一。这几台手术的成功与否,是今后科室是否可以继续开展此项手术的重要评判,也是医院科室的荣誉。
分给中心医院的前后有三个病人,两个老主任分别做的前两台,最终病人都没有熬过围手术期。当然后来她们转进了外科,开始懂得门道,也就知道那两台其实也都不是手术本身失败,但是这个世界是讲求结果的世界,这样情况下,外科的压力,就连她们这些见习实习的学生都感觉到了。
系统的同级兄弟医院已经成功了一台,病人在两周前度过危险期排斥期,转到普通病房了。有比较才有鉴别,不能说中心医院的外科大夫希望兄弟科室也失败,病人也死菜,但是……他们的成功,无疑将这份压力加了码。
关键的第三台,怎么做,谁来做?
一年后陈曦她们便都明白,如此尖端的手术,反应的是团队的水平,绝非外行所想的,某个主刀大夫的个人水平,但是如今,在几个才抱着临床课本读了一年的小丫头片子眼里,手术的成功还是失败,可绝对就跟主刀大夫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们不由得觉得前面两个做手术的主任,宝刀已老——甚至根本就是名不副实。
而这作为最终成功了的移植手术的主刀大夫周明,在她们眼里,可就成了个伟大的天才。
那天晚上一整个宿舍都在讨论周明。张欢语还从另一个小大夫江宾那里探听到了周明的另一个传奇。据说在他29岁,尚自是个低年资的主治医的时候,曾经赶上了一场让整个外科人仰马翻的,因附近违章建筑坍塌,同时送来的近十个腹部脏器损伤的抢救中,另人咋舌地创造了‘快’的纪录。
找出血点快,止血快,比从来以快著称,保持了多项手术最短时间纪录的韦天舒还快。
江宾说,周明其实从来并不求快,而是求精求细,他的任何一台手术都可以作为教学录象录制,许多理论上要求,但是有了经验的大夫会凭经验取舍的细节,他从来不选择舍。做得更快是对外科大夫手术技能的一种挑战。但是确实没谁能说,50分钟的手术40分钟做完,会对病人预后有任何绝对良好的效果。周明好像总是能对这种挑战漠视。
然而4年前的那场抢救,当寻找出血点并止血的时间,绝对影响病人存活以及手术后休克的可能的一次,他是最快的。
张欢语李棋叶春萌她们唧唧喳喳地讨论比韦天舒更加传奇的周明,他保持的纪录,他因为这台移植手术创造了几个‘第一’——中心医院第一台成功的肝移植手术,当年以及之后若干年内,主刀肝移植手术的最年轻的医生,唯一一个顶副主任职称而能做肝移植手术主刀的医生。
他们也在猜测周明的性格和样子。
陈曦一直没插话,没参与这种‘幼稚浅薄’的讨论,但是,她也一样在心里好奇着,并且庸俗地暗暗希望,这个周明,纵然不能象韦天舒那样帅,也千万不要走李宗德的大师傅或者屠户路线。
临进科之前的那个周日,叶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劳动锻炼了。
叶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学问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当年从小县城考到北京的名牌大学,而且现在,已经是这个大学的教授,而她的姑父,虽然在学术上没有她姑姑那样出色,到退休也没能够扶正,却因为一直热心公益,关心黎民疾苦,特别善于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而连续多届被选为人大代表——而且由于那些文章,多次成为代表中特别优秀的部分,得以照片常年地被陈列在小区宣传栏的橱窗里。
作为叶春萌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大姑显示出了对这个侄女的关怀。不过这种关怀,完全不同于她们班里其他同学的在北京的亲戚那样——那么肤浅。
比如说,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来宿舍,都是一副赈济灾民的架势,成箱的苹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麦片……李棋说,太多了太多了,上次送来的还没吃完呢,她伯伯一瞪眼,多什么多,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吃,跟同学一起吃!这还长身体的时候呢,指望食堂可不够的。她伯母在旁边说,就是就是,孩子都大老远的单个在北京,怎么也不比爹妈身边儿啊,你们在一起,还得互相照顾互相帮衬。
至于张欢语的小姨姨夫,除了赈济灾民之外,还有着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备的细致,他们帮张欢语做了一个可以安在床头的书架,这样她冬天的晚上看完书,就不 用离开温暖的被窝,去放到她们公共的书架上,也不会象陈曦那些看完就往身边一丢的课本或者漫画一样,被压得折角,揉搓得象咸菜,甚至不小心扯掉了封面。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更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妻子,叶春萌的大姑对侄女的关心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不,用‘停留’不太合适,应该说,直接超越了物质层面而集中在精神层面上。
她关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学们的心灵的成长。
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宿舍她就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的条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暖气,有风扇,居然还有电视机。不过这条件太好可也是问题啊,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辈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待得见她们陆续打饭回来,她看见李棋打开饭盒,露出豆芽炒肉丝和米饭,张欢语是冬瓜丸子和馒头,她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说你们食堂的条件可真不错啊,哪象我们当年,基本都是腌菜,能吃点新鲜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过条件好你们也不要太娇惯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丢。
就在此时陈曦端着她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俩炸鸡翅推开了门,她及时地在门口刹住了脚,回身出门,凑到隔壁吃饭去了。陈曦从来认为吃饭的时刻是自己最快乐幸福的时刻,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影响吃的情绪她一定会抓狂。
那天陈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大姑还没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欢语李棋也都没去上自习,跟叶春萌一起三人并排地坐在陈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正循循善诱地让她们谈谈对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的认识。陈曦这次没能够及时逃走,大姑已经看见了她,招呼她过来一起谈谈。
“我要去上自习。”陈曦在听了3分钟之后开始让她们三个挪挪,她要收拾课本去自习室,她对大姑认真地说,“阿姨,我脑子不好,特别笨,总得费上别人3倍的时间才能差不多跟上别人的进度。这个历史使命这么大的命题我一时脑子想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念书,考试就会不及格,三门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级,留级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拿不到学位证书……我想不管‘大学生’的历史使命是什么,我都完成不了了。”
那天为了完全,陈曦在自习室关门之后也没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烫还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趁着夜色发挥二级运动员的运动特长迅速地翻过了楼外的铁门,撑上了窗台,从厕所一直没修的那扇窗户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
她完全没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没睡,她才一进去,李棋和张欢语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李棋忿忿然地说,这是轻的,下次她再这样只顾自己逃命而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热中的话,集体跟她绝交。陈曦笑嘻嘻地说你们点头点得那么认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水深火热呢?李棋恨恨地说,“你走了之后,她又多了个话题,如今青少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就是学得玩世不恭……以你为例,让我们警醒。”
陈曦正在大笑,忽然发现叶春萌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圈竟然发红。张欢语摇头道,“萌萌,你别担心,你姑姑总不能因为陈曦迁怒于你,再说,她不过是你姑姑,还会打电话回家给你爸爸妈妈告状吗?”
叶春萌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陈曦想了想,她明白叶春萌那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头说道,“咳,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点儿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错啦,我那个部长舅舅,才不会来宿舍看我呢。小时候,每次见面,从来不给买糖吃,说吃糖长龋齿。都是丢过来一摞子书,扉页上都有那些作家写着xx同志指正的,让我回去读,然后谈谈感想,从中学到了什么。对对,还有谢南翔他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爷子谆谆教诲,这些老一代革命家……”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叶春萌的姑姑身上转到了陈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谢南翔的爷爷身上,很快叶春萌也参与了感慨,从‘别人的亲戚就对她们比我姑妈对我好’的伤感与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中,转移到了对官僚主义的抨击上面。其实她们集体犯了个概念性错误,照说叶春萌的姑妈左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就算 是她姑父也不过是个热心公益的‘群众代表’,跟官僚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尤其沾不上‘老一代革命家’的边儿。更何况,如果谢南翔的姐姐谢小禾听见了陈曦关于她爷爷的鬼扯一定对她破口大骂,一定会说老爷子有过那个闲心答理你吗?别说是你,连我考上人大新闻系时候,亲爷爷兼业内老前辈都只有16字批示: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实事求是,尽职尽责。连毕业后工作前的教诲都一并给了。
而且,陈曦的舅舅和谢南翔的爷爷,可从来没有让她去家里劳动锻炼。
当进科前的那个周日晚上,叶春萌在大姑家里擦完了玻璃,厨房灶台,笨手笨脚地洗不能机洗的真丝床罩的时候,倒是并没联想到这一点,她只是心里着急,已经7点多了,她还想赶回学校洗个澡,而澡堂9点就要关门了。
“你真是干活没样儿。”大姑看了眼表,从学术资料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一句,“我早说过你妈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看看这么大女孩子了,擦个玻璃擦3个小时,刷个灶台刷俩小时还有油渍。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点儿活也就是俩小时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现在。萌萌,不是我说你,女人终究是女人,学问再高,家务还是要会干,而且要干得精干得巧——象你妈那样笨干也不成。”
叶春萌听到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心里特别愤怒,有种冲动要顶句嘴,说我妈伺候的是一大家子人,连你的一儿一女刚生下来时候都是满月就扔回老家了,到上学才回北京,奶奶愿意看着外孙外孙女在身边,活可都是我妈干的;奶奶得病全是我妈照顾您回去就待了三天,指摘了一通我爸妈的错处放下500块钱就走了,再回去可就是一年后了。
但是尊重长辈是叶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规之一,与长辈顶撞是她19年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甚至连小时候偶尔为妈妈打抱不平,背地里说两句奶奶偏心,妈妈还都会呵斥她,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该想的事。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这天8点45分叶春萌骑车往宿舍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流淌着满心的委屈。
并不只是因为大姑的指责,更因为她赶不上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了。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叶春萌对于穿上白大衣作为一个准大夫是多么渴望和期盼,这简直是她长到19岁,最最神圣和庄重的事情之一。类似神圣庄重或者说兴奋欢喜——总之就是所有相对重要的事件之前,她都要洗澡并从头到脚地换干净衣服。别误会,叶春萌绝对不是个臭美妞,她鄙视一切涂脂抹粉的艳丽,她喜欢那句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当然,她鄙视往芙蓉上面涂涂画画,但赞成给芙蓉适当地上点儿肥料——譬如护肤和护法。这是……科学。
她在重大事件前一定要洗澡更衣的那种心情,很类似于古人逢重大事件见重要人物之前要焚香沐浴,那是一种特别庄重的心情。
叶春萌无法想像蓬头垢面穿着前两天的动物实验时候溅了血点子的白大衣进科,其实那真的不在于别人会觉得她怎么样——毕竟天天洗脸刷牙洗脚清洗私处,4天没洗澡其实也还真算不上腌咂埋汰,主要就是她自己的心情。
她喜欢那种身上发梢隐隐的香波浴液的味道,以及刚洗过的头发柔软顺滑清爽的感觉,当感觉到自己是清爽的干净的时候,干什么都会更加舒服——即使是周末在宿舍复习功课或者看小说,她都会不但把自己整理清爽,把自己的铺位拾掇利索,连带把整个宿舍打扫干净,才有可能专心地学习或者娱乐。
更不要说第一天成为‘准大夫’了。
白衣,本身就意味着洁净和一种美。她仍然记得15,6岁的时候,自己发高烧,在急诊室输了一整夜的液,妈妈扶着她从急诊出来的时候,是清晨,天边还有朝霞,她晕晕乎乎地,往门口走,这时候她一抬眼,看见几个穿白大衣的年轻女医生从宿舍楼出来,披着一缕朝霞,往门诊楼走去,她当时呆呆地看着,不知道是否跟发烧以及一整夜的输液有关——她忽然觉得特别美好,那副画面,那种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她竟然眼睛微微潮湿。于是,原本所有老师都认定会上文科班,并且拿过不少作文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小诗的她,坚决选择理科,又坚决地考了医学院。高考的志愿表上,从一类重点到最后的自费专科,清一色的医学院校。
叶春萌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水房洗白大衣。狠狠地撮狠狠地拧,最后晾起来的时候陈曦建议她先拿电风扇吹一阵,要不最近天潮,恐怕明天早上还是干不了。最终陈曦居然帮她在床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接线超长的接线板,可以从宿舍一直连到水房,然后跟她一起把电风扇般到水房对着悬挂的白大衣彻夜吹风。
当挂在水房半空的白大衣被风扇吹得飘飘悠悠的时候,叶春萌心里充满了对陈曦思虑周到的感谢,但是陈曦的脑袋里却转着个相当恶毒的念头,她看着水房极昏暗的灯光,幻想如果半夜想办法把她们班的‘白骨精’骗来会是个什么情形。当然,白骨精并不姓白叫骨精,只是陈曦在报道第一天与白骨精在报道的会议大厅门口不期而遇,看见穿了纯白长裙的她空着双手微微扬着头,下巴脖子与用尽全力前挺的胸脯保持着一个类似油画里欧洲宫廷贵妇的那种角度,并且随着脚下以芭蕾舞演员的步态行走的步子,脑袋以一定频率极小幅度地摆动。她身后跟着个男生,背着俩履行包一手拉着一个箱子。
虽然她的一切仪态都很符合陈曦所看的电影里欧洲宫廷贵妇的派头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进入她脑子里的就是白骨精仨字。陈曦当时就想纯白长裙与及腰长发也真不是放谁身上都特别飘逸——固然大家大多知道胖子如此还是飘逸不了,然而营养不良表象的瘦子如此又真的太糁人了。
不过也许陈曦只是嫉妒——嫉妒她身后跟着个随着小手指转动的行同小工的男朋友,更有可能陈曦是记仇。我们说过,陈曦的人生里最在意的时刻是吃饭的时刻,曾经有一天陈曦从食堂打完饭往回走,饭盒里的油暴里脊让她满心欢愉,这个时候她并没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所以当身边刺破耳膜的一声尖叫响起来的时候,她十足地吓了一跳,不过也还是握紧了她的饭盒并没脱手,可就在尖叫响起来的一秒钟之后,她的后背被热汤烫了一下,这个刺激让她一个哆嗦,饭盆终于还是脱手。
当她明白过来一切只是因为汤里的一小块不该属于这个汤的香菇碎丁被白骨精误以为是一只苍蝇所以惊得将汤盆脱手丢出并且一头扎进了男朋友的怀里的时候, 尤其,之后白骨精甚至没跟她说抱歉更没打算赔偿她的油暴里脊,而只是靠在男朋友怀里捂着胸口闭着眼睛跺脚,更更尤其当她重新回去排队的时候食堂只剩了小油菜和烧萝卜的那一瞬间,陈曦愤怒得想要立刻抓几只真的苍蝇塞到她嘴里去。
当然,陈曦的种种恶毒的念头都并没机会实现。固然她从来不是一个淑女,长到了19岁,也不能再象上小学时候那样,为了报复一个小胖子报告老师她上课看课外书以至最宝贝的机器猫被老师收走之后,小小年纪竟然处心积虑地买鼠夹捉老鼠然后把那只死老鼠偷偷放进小胖子的课桌里,看着他从课桌里往外抽课本带出了一只死老鼠吓得尖叫之后大哭,自己乐得差点抽了筋。当然,由于类似的事件,让她在小学时代被请家长的次数绝对大于了学期数乘以二。
当谢小禾以这段往事作为证据证明她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时候,她强词夺理地说,那是因为那套书特别宝贵,那是南翔送给我的,是带着感情的!谢小禾简直为她的恬不知耻而震惊,谢南翔却在旁边搭着她的肩膀微笑。
陈曦对着随风飘荡的白大衣神思飘飞,而叶春萌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现在洗头发还是明天早起洗头发的斗争之中。最终,她决定明天早上再洗,毕竟如果今晚洗了,她不大可能坐着俩小时不睡觉,而如果湿着头发睡觉非但睡不舒服,而且早上起来,头发会被压得奇怪地支棱,简直失去了洗头发的意义。
进科前那天早上5点钟就爬起来洗头发的叶春萌,不能够预知未来。
假如她能够预先得知,‘洗头发’以及因此而发生的意外,将在几小时后以至若干天若干年都对她以怎样的目光看待身周的一切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甚至她经常想,这一定程度地让她成了10年后的铁娘子主治医,而没有改行跳槽下海出国的话,那么,19岁的叶春萌,还会不会在5点钟爬起来洗头发呢?
但是当时,她只是想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穿上那件梦想了好多年的白大衣,第一天作为一个准医生,走进医院去。
第二章 这样一个开始
“陈曦起床!”
叶春萌第五次重复这句话,距离第一次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左右。
“一分钟。”
陈曦闭着眼睛回答,并且把脑袋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半小时前就是1分钟!你哪国计时单位啊!”叶春萌把书卷成筒照她脑袋上敲下去,陈曦下意识地把被子抓牢裹紧。她本来就习惯赖床,昨天晚上还听了2个小时托福听力题,2点多才睡觉。
“帮我请假吧说我病了……”陈曦几乎把脑袋完全缩进被子里。
“今天第一天进科!”叶春萌推着她。
“第一天就请假才不会有人想到是假的……”
“你搞没搞错这是进临床医院实习你装病!老师明儿万一关心你一下怎么编症状啊?”
“我小时候没练好曲子回琴不敢去,装病,我妈带我去看就把大夫蒙过去了……那会儿我还是跟赤脚医生那本红书上找的症状体征照着装的……现在学这么多总不能更不如以往了吧……求你了萌萌帮我请个假……”
“陈曦怎么这样儿啊!”叶春萌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甚至急得带了点儿哭音儿,“你说内科要求严管的紧要准备GRE 托福时候在外科,非得拽着我换到这组来的。小棋欢语今天都进内科。你不去这组就我跟白骨精俩女生,回头今儿就把我跟她分一组怎么办啊……”叶春萌说着说着仿佛真的要哭出来了。
陈曦长叹一声,终于睁开眼,又半闭上,再努力撑开,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
做人不能不仗义,因为自己懒扣分挨骂都活该……不过陷害了叶春萌,害得她万一跟白骨精一个小组一个病区,就太说不过去了。
其实白骨精究竟有多么讨厌呢?如果有人在当时认真严肃地问陈曦和叶春萌这个问题,她们也没法给出一个证据十足的答案。如果让陈曦说,唯一可以称其为理由的就是那一份油暴里脊,为了一份油暴里脊而时常在背后对人家的举止长相进行刻毒的人身攻击,事实上,我们的陈曦姑娘真的是睚眦必报;而在于叶春萌,说来就显得她确实小心眼了。
白骨精是个富家姑娘,吃穿用度都跟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有着很大的差距,态度上也带出了一种掩饰不住的优越,这原本也就罢了,叶春萌还不至于因为人家带出的优越而心生厌憎——至少我们的准淑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
但是,被欺负过,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还是在大一时候,一帮女孩子在生物课后谈论老师拿的一个样子很别致的手包。李棋那一阵经常买时尚杂志,于是很‘专家’地说,那个包是DIOR,非常贵的牌子,那一个包可是值了钱了;叶春萌随口说是啊,我好像在中友看见过这个,得上千……
这个时候,从来不太跟她们混在一起聊天的白骨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上千?人民币?DIOR?”
叶春萌一愣,“可能我看错了,没那么贵……”
白骨精微微地撇了撇嘴角,耸了耸肩膀,“不过,她手里的那个,算是做得比较精致的假货,大概也就是个千八百吧。”
叶春萌愣了好一阵子,直到白骨精已经收拾了课本站起来准备走了,她才终于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是假的?”。
“拿过真的自然知道什么是假的了呀。”
白骨精回了下头,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然后娉娉婷婷地走远了。
那天叶春萌又羞又窘,低头胡乱抱起书快步地往宿舍走,手指头尖儿都哆嗦了。她长到这么大,从来还没这样被人以看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冒’的眼神看过,以‘你怎么这么可笑’的潜台词嘲笑过,而最关键的是,人家确实是有钱,由于有钱,确实是见过世面,入学前去欧洲玩了一半的国家,寒假时候去日本滑雪,一个月也住不了一天的宿舍里摆着在富士山的照片。
人家就是可以这么高傲地踩她。
回到宿舍时候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淌了下来,默默地淌了一会儿就抽咽了起来。这会儿逃课把午睡进行到底的陈曦迷迷瞪瞪地探出头来,“啊,怎么了?你上课接着看那个穆斯林的葬礼来的?哎呦有那么感动吗,我咋觉得那娘俩都那么烦人呢?”
叶春萌哽咽着摇头,已经顾不上为了陈曦再次侮辱那赚取了她许多眼泪的韩新月姑娘和她妈妈梁冰玉阿姨而生气,自己的难过到来之时,所有为其他人的义愤就都放到一边儿了。
当陈曦猜了若干次她摇了若干次头之后,叶春萌终于算是把这件事儿说了个清楚。坦白说,其实陈曦的第一反应是,“就这点儿事儿你哭成这样至于的吗?”但是说出口的却是——
“她就这么讨厌,特恶毒。我觉得她早就嫉妒你了,可逮着个机会发挥发挥唯一仅有的优越感。萌萌不哭,这就是她积怨已久。”
“积什么怨啊?我招她惹她了啊?”叶春萌哭得鼻头通红,越想越委屈,“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我……”
“你漂亮啊,女人最容易嫉妒的是什么人?还不就是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理直气壮地说出这话的时候,饶是陈曦,都有点惊诧于自己昧着良心说话的能力了。不是说叶春萌不漂亮,而是,理智告诉陈曦,白骨精根本不会觉得任何人比自己漂亮。如果别人觉得叶春萌比她漂亮那一定是这个别人档次不够。
陈曦绝对相信白骨精就是很单纯地觉得叶春萌土冒,她们都是土帽,跟她差了太多太多的层次,别说嫉妒二字天方夜谭,连拿‘她’与‘她们’比较本身都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嫉妒二字确实存在,但是那个箭头的方向一定是从她们到她。
陈曦甚至相信方才的事件,白骨精根本不是有意羞辱谁,她就是今儿个恰好表达了一下心中一贯的真实感受——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土成这样。恐怕过了晚饭时间,她就彻底忘了说‘dior的包得上千吧’的那个人是谁了,反正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冒中的一员。
不过,陈曦审时度事地认为目前叶春萌不能接受这份真实,更关键的是,她终于等到了可以跟叶春萌一起诋毁白骨精的这一天。
曾经叶春萌批评她管人家叫白骨精实在太过分了,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仅仅为了一份里脊肉就恨一个同班同学;她甚至善意地猜测白骨精压根没注意到那盆汤浇到了陈曦身上所以没有做出赔偿,所以总是在陈曦满怀激情地挤兑白骨精或者灵感大发地把她画入漫画的时候,进行那种另陈曦扫兴得想骂娘的劝说。
现在,终于有了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冷静理智地说出事实所需要的那种勇气和实事求是的精神,陈曦真的是并不具备。但是陈曦跟自己说,不具备这种优秀品质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她关心朋友,说出朋友想听的话安慰朋友让她不再委屈。于是,陈曦丢掉了方才在心里闪现了一瞬的惭愧。
‘嫉妒’这种说法虽然让叶春萌也有点怀疑,但是这个带着怀疑的设想至少比方才那种屈辱要来得舒服,于是在陈曦的指引下,她让自己相信白骨精确实是嫉妒自己,并且深为感慨这种嫉妒的出发点是多么浅薄。更让叶春萌心里踏实了一点的是,后来她发现,几乎全班同学都不待见白骨精,甚至她的真名几乎已经没人使用,全都沿用了陈曦的创造,而且认为陈曦这个创造实在太过传神准确,陈曦为此而创造的漫画,就更加栩栩如生。
把自己放在一个大家都厌憎的人的对立面,这不是什么耻辱。
从此之后,挤兑白骨精成了陈曦与叶春萌之间乃至她们宿舍的一项娱乐,通常是由陈曦主挤兑而别人配合,逐渐地她们已经淡忘了她们厌烦她的具体原因,而厌烦本身就使厌烦更加炽热。
白骨精为什么讨厌得让人忍无可忍?
因为她太讨厌了。
她为什么讨厌?
大家都讨厌她!
将好朋友置于可能跟最讨厌的人分在一组,形影不离地度过她期待了不知道多久的2年转科和专科实习这件事情实在太恶劣了。陈曦可以很懒,更可以很耍赖,并且从来不以为耻,但是陈曦不能让自己做个不仗义的人。
终于,在7点25分,批着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穿着洗得纤尘不染的白大衣的叶春萌,带着无穷的期待,和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的陈曦一起,在医院门口跟白骨精以及刘志光等四个男生,一起走向了转科实习的第一站,普通外科。
大会议室里乱烘烘的,周一的全科大查房还没开始。 40多个穿着白大衣或者蓝色或者绿色手术服的外科大夫,或三五一堆儿地讨论片子,或一对一地抓着本儿病例争论,或另人惊叹其抗噪声能力地,躺在墙边儿的长凳上补觉。
7个实习生在门口站住,往里张望,一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夫们各自专心在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并无差别的白大衣和手术袍,猜测哪个是他们的教学主任,那个比韦天舒还要传奇的周明。除了白骨精一贯地保持着一点跟其他众人的距离,抬着下巴却垂着眼皮根本懒怠打量周围的一切之外,其他的六个人都多多少少地带着新奇,并且猜测着那几个看上去风度还不错,年龄也差不多的大夫中,究竟谁是周明。
“小周,小周来了没?”
随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大外科主任李宗德从刘志光和袁军之间扒拉开条缝挤进门,转着脑袋在他满屋子的下属中间搜寻。学生们的目光追随着他搜寻的轨迹。
长凳上缓缓地坐起一位,把方才罩在脸上的手术帽拉下来,从白大衣兜里掏出眼镜儿戴上,然后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摇了摇似乎是醒了醒神儿,然后伸长了胳膊晃了晃。
“这儿呢。”
李宗德朝他走过去,瞧见他白大衣里面的蓝绿的手术服,“呦,你刚下来啊?得了,”他再转头伸长脖子搜寻人堆儿,“韦天舒哪?那谁,二区院总,你去给我把他呼过来,这回回早查房临到该完了才来!跟他说下面儿急诊刚收了一个要做剖腹探查的,9点手术,老王有门诊我马上有台肝癌过不去,让他给我盯着去。”
“甭叫他了,我过去。”
周明伸着懒腰站了起来——这站起来之后的海拔高度一下儿让他显得有几分不合比例的单薄。他身上那件白大衣照说跟韦天舒的那件并无样式乃至质量的区别,但是后者让女同学们发了“制服诱惑”的花痴感叹,而前者,却丢丢荡荡地挂在主人身上,更由于一侧的口袋里插着的若干支笔和鼓鼓囊囊的,大约是便条簿笔记本血糖仪之类的零碎,拽得失去平衡地向一侧牵引,让人有种歪倒的错觉。
周明转过了脸来。他实在过于苍白,透着睡眠不足的疲倦的脸色;他的头发也不能算很凌乱,但是细软得确实不足以维持任何的‘型’,他的眼镜样式已经明显过时,黑色的眼镜腿跟一次性手术口罩的带子一起挤在耳朵后面;他长得绝对不英俊,没有任何出采但是也没有任何大缺陷的五官,就是13亿中国人民中最平常的一员,如果忽略他高出中国人民平均身高太多的海拔高度,那么他就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一个。
作为一个专业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专家,周明甚至也并没有属于‘当代精英’的那种自信的风采。陈曦看见他的第一眼,进入脑袋的,竟然是‘落魄’俩字——然后,更不知怎的联想到了科举时代屡试不中的穷酸书生,大约还带着轻微的,在当年不太得志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的结核病,会在子曰诗云的间隔中间掩着嘴,吭吭地咳嗽几声。
在之后,陈曦也还是经常觉得,走出了手术台或者抢救室的周明,假如把白大衣脱掉,然后以他惯常的,永远只低头看地面双手插兜略微含胸的姿态走在医院楼道里的话,他比一多半他自己的病人,看上去都更象个病人。
当陈曦的心里转着这些刻薄的想法的时候,周明已经看见了他们,他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跟李宗德说,“今儿学生第一天进科。正好,赶上有要做剖腹探查的。我正好带他们观摩。”
周明冲学生们挥挥手,“跟见习组的侯老师都进过手术室了吧?谁组长?组长去跟手术室门口二姐说你们今天进科,周大夫让你们去观摩手术,领衣服口罩帽子利索点儿换了,照平时试验课学的刷手,然后跟5号手术室门口等着我。”
他说完就把那个挂在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扯下来团了丢进纸篓,没再瞧他们一眼低着头从大会议室出去了,方向却不是手术室。
后来很快他们就了解了他的习惯——连台手术之间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地方“冒根烟儿”(病区护士长语)提神。据护士长说曾经一次中了邪地接病人,他11个连台近50个小时的手术,看着他从实习医一直走到现在的护士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先就帮他到对面买了几包烟预备着。两台手术中间儿,护士备皮的功夫,他跑出来四处张望抓耳挠腮之际把烟丢了给他,他居然上去拥抱了护士长一下,说您就是我亲大姐。
学生们略微地有点发懵。他们并没有想到进科第一天就要跟一台相当复杂的手术——固然只是观摩。他们想像的是李主任激励一下士气,再把医学生‘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的誓言重念一遍,然后教学主任周明照例把之前不同人已经在不同场合讲过了不知道多少便的临床科室的规矩再郑重重申一遍。
他们完全没想到就这么给发进了手术室。这种没有准备,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后果。
他们愣了会儿神之后由组长林建带领着去领衣服换衣服——因为赶上开台时间,发衣服的二姐很忙,他们等了好一阵子才领全了衣服去换;换着半截,叶春萌哎呀一声,“小曦,我……我没带皮筋!这头发……哎呀,早上它没干,我就没扎起来,也忘了带皮筋了。”
陈曦摸摸自己的脑袋,2寸长的头发,向叶春萌摊了摊手。
向白骨精求助是不可能的,叶春萌只好努力把柔滑无比的及腰长法用帽子拢住,这颇有点困难。
当周明已经冒完烟刷完手等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学生还一个没到,再等了有5分钟,男生齐了,还剩俩女生没露面,直到周明的脸色已经相当不好看了,才看见那俩个女生从刷手房跑过来,而刚站定,其中一个就伸手把掉落下来的一缕头发往帽子里塞去。
“你刷完手没有?”周明盯着叶春萌问。
她赶紧点头,点头的同时,又一缕头发掉了出来。
“你拿刷完的手去整头发!”他突然提高了8度声音吼,“无菌规则学过没有?!侯刚怎么带的你们组见习?这就能让过了?!”
陈曦此时发觉方才自己将他跟病弱的古代知识分子联系在一起是多么不准确,这时候的周明,简直象她军训时候的教官——那种骂人的气势,即使是她这种顽劣得一学期请两次家长的学生,也没有能够在任何一个学校的老师身上激发出来。
“回去重新刷!等等,你那头发,”他忽然走近两步,“帽子摘下来!”
叶春萌茫然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头早上五点钟洗过,现在终于干透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泻下来。
“是谁教给你,可以披头散发地手术室的?”
从小到大都是个乖孩子的叶春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老师如此劈头盖脸地质问,她也许当时真的是由于震惊而脑神经一定程度地短路了,于是结结巴巴地答,“我……我不知道今天就……就进手术室,我以为参观……参观下病房,我我我一大早洗的头发,它没干,我我我怕压坏了……”
“你怕压坏了头发!”周明当时象是听到了一个简直不可置信的笑话,摇着头瞪着叶春萌,然后微微地眯起眼睛,嘴角挂上一丝极其嘲讽的笑,“就算转病房,你也不用长发飘飘。进了病房也是你看病人,并不需要让病人参观你。”
叶春萌抓着帽子,披散着头发,仰着脸,呆望着不只道什么方向的方向。
周遭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大真实,那些手术室楼道里穿梭来往的医生护士,吱扭作响的轮床,似乎只是在梦里,而并非确然地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着。
叶春萌做过恶梦,譬如小时候梦见妈妈忽然消失了,譬如高考前后梦见自己尚在考场中,还有一大半的卷子没有答完,老师却已经开始收卷,譬如时常回到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自己一个人提着所有的行李走进人来人往的校园,所有的别人都在谈谈笑笑,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站在所有人的中间,手足无措。
但是很快她都会醒来,想明白这只是梦境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情绪还会在梦里停留一阵才能出来,等到再入睡,眼泪就已经湿了枕巾了。
她做过不止一次一个特别可怕而奇怪的梦,一直忘记不了,竟然梦见自己没有穿衣服而走到了街上,然后,在众人的惊讶和嘲笑中才蓦然惊觉,却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此时,在手术室里,叶春萌就好像身处一个类似的梦里,等待着醒来。
等来的是一声极端不耐烦的,‘你们两个出去。剩下的跟我走。’
她看见周明已经转身往5号手术室里走了,袁军他们跟着进去,刘志光和陈曦都在其中,回头看着她,陈曦冲她打着手势。 他们都作为医生而在走向手术室,而她,因为‘不合格’——被认为‘不合格’的内在原因是‘打算’让‘病人来参观她’,在这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就赶出了手术室。
跟她做伴被赶出去的是白骨精。因为手上一只‘已经戴了好多年,忘了这么回事’的戒指和一条手链。
推开手术室楼道的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叶春萌忽然意识到,她,和她所一直以来最反感的一个女生,竟然为着在别人眼里可能完全一样的原因——在救死扶伤的地方臭美。
说出那句话的周明,以及听到那句话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和白骨精,都侮辱了这个地方,这份职责吧?或者他们觉得她根本缺乏对这份职责的尊重?
她想说,不是,真的不是,事情不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
但是,说话的人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只是丢给了她这么句话,而听见这话的人, 也不可能听她解释,他们匆匆而过,那么叶春萌就从此,在他们心里,定格于此了?叶春萌眼前再次出现周明那个极端讽刺的笑容,想必其他的人也都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裂。当时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很多年之后,当她偶尔想起此时,她知道,碎裂的东西,是她认为她那么多年来,赖以爱重自己的一切。
陈曦和白骨精两个同时蒙难,又绝不是难‘友’的女孩子,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出来,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当走到手术室与大会议室中间的位置的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方才在里面会诊的大夫从里面陆续走了出来,主任李宗德走在最前面,迎头看见了这俩现在照说应该在跟手术的女孩子。
“这学生,周老师不是带你们上手术吗?”李宗德愣了一下。
白骨精微微撇了撇嘴角,傲慢地抬着下巴没说话,手却下意识地狠狠攥了一下肇事的戒指和手链——她已经在走出手术室的路上把它们摘下来了,握在手心里,打算待会儿就找个垃圾箱丢进去——虽然它们的价值至少相当于许多其他人半年的生活费。
叶春萌动了动嘴唇,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当着面前如此多的人,她如何能重复一下刚才的过程?不说,又怎么解释站在此地而非手术台旁边的原因?叶春萌嘴唇哆嗦着沉默,每一下呼吸,胸口都抽得生疼。
“你们两个,跟我去门诊吧。”
说话的是程学文,三病区的主管。能以不到35岁的年龄作为病区主管,他跟传奇的韦天舒和周明一样,是上下10年的同学同事中专业技能出类拔萃者。只是,似乎他虽全面却太平淡,又或者是韦天舒和周明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他一直是被好奇爱八卦的学生和小住院医忽略的一个。
“剖腹探查手术还是有相当的危险性和不确定性的,”程学文温和地冲她们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慰她们,更似乎是在替她们解围,“观摩的人太多,恐怕影响主刀医生的情绪,万一发生紧急状况,手术室中非手术人员太多也会影响应急处理。没关系的,以后时间还长,我们医院的门急诊量都相当的大,一定还有机会观摩这类手术 。”
他说罢冲叶春萌和白骨精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跟他走,带着她们远离了手术室,远离了会诊厅,远离了那些也许从她的披头散发中已经看出来些许端倪的大夫们,远离了那份让人呼吸不畅的尴尬。
陈曦不是她们,陈曦没有经历这一切,所以她就完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程学文在叶春萌和白骨精心里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伟大意义。
如今的姑娘,至少是19岁的叶春萌和白骨精,不太有机会卖身葬父,也并不大可能被歹徒劫持,今天当众所遭遇的毫不留情的呵斥,在于她们,真的是长到19岁所经历的最大的尴尬的窘境,而将她们带出这个窘境的程学文,之于她们而言的意义,也就不低于给了孝女葬父的银子的公子,解救了人质的英雄干警。
于是,对于叶春萌对程学文那种欲说不能欲罢更不能的,总是带着一丝忧伤的爱恋,陈曦在心中觉得那是美女被追求惯了之后,为了追寻那种‘不可得’的哀伤而自寻的烦恼;而当白骨精毫不留情地甩了男友,哭着喊着要嫁给程学文的时候,陈曦的第一反应是白骨精疯了,然后,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特别龌龊的怀疑……都说手术室的男女关系经常不干不净,不会是程胖子利用少女纯情,占了白骨精什么便宜吧?
如果真的有上帝,如果人间的一切确实都由上帝做决定的话,那么今天早上,上帝一定忙中出错,把陈曦和叶春萌属于这段时间的‘安排’给放混了,以至于让满心想当个好大夫的叶春萌遭受羞辱,被赶出手术室,而整天在脑子里琢磨怎么装病请假混过实习的陈曦,成了顺利跟进手术室的唯一女生。
站在脚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正在进行的剖腹探查手术的陈曦,困得眼皮打架,此时她多么希望被赶出去的是她啊,如果是她她一定一出手术室的们就飞奔回宿舍,固然如果被骂的是她她也一定很尴尬和羞怒,但是这样的尴尬和羞怒如果能换回蒙头大睡半天儿,那么她宁可被骂。
更何况,从这第一台只能算是站在凳子上观摩的手术开始,陈曦已经隐约地感到了不妙,她的小算盘打得恐怕有所误差,这外科的实习,比她设想的要远为严酷。
这抬手术的主刀原本是主治医生陈西平。
周明则站在陈西平和麻醉师之间,看着手术,一直在问问题。被提问的对象包括了做第一助手的住院总大夫李波和二助的住院医祁宇宙,当然,也包括学生们。
从病人的肚皮尚且完整时候,他开始问祁李二位,病人在急诊所查的病史和体征的检查,现有结果的血生化分析,在肚皮被划开的同时他上去矫正了一下祁宇宙的持刀手法,并且以‘学生’俩字打头点明提问对象,问方才师兄们说的体征与检查结果提示哪些有可能的问题。
陈曦对那些问题有一半没听进耳朵,另外一半也基本如听天书。陈曦的成绩虽然不好却也不算差,但是成绩不算差不见得意味着知识学得不差,通常不到临考试前半个也之内,陈曦很少正经看书。她经常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她还说学习这回事,也跟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平时天天上自习,到考试时候气儿就泄了,好比说刘志光。
叶春萌说你真能鬼扯,你怎么不说咱班前三名都天天上自习?陈曦立即说那是因为他们的气儿本身就比我壮,泄了一半儿剩那半儿还是很充足,我气血本亏,就得攒到最后爆发才行。
陈曦这种学生最愤恨的就是搞突然袭击进行随堂测验的老师,但是好在通常这种随堂测验都没功夫按照正经考试那么监考,她总是能左顾右盼地打点儿小抄蒙混过关,而随堂提问,上帝保佑,这种无聊的事情在大学课堂上终于是不存在了。
然而,现在,中小学的恶梦竟然重现。陈曦隐隐然地为今后几个月的生活担忧。
腹腔完全打开之后,也许是为了不影响脑门已经冒汗的老陈,周明终于是稍微消停了会儿,微微皱着眉头看着错位而已经被网膜包裹住的小肠,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一句,“陈老师,动作轻柔点儿。” 被叫做‘陈老师’的老陈,冒着汗点头,而后不到5分钟,就碰到了一根小血管,血一下漫出来,老陈第一反应是抬头求助而紧张地望向周明,李师兄在这时候飞快地把血管扎住了。
这个小小的意外让几个学生都吓了一跳,刘志光还‘啊’了一声。周明瞥了他一眼,说道,“这种剖腹探查找原因的情况,碰到因包裹而移位的血管是常事,动作要尽量轻柔,并随时做止血准备。”
老陈额头的汗水更密了,握器械的手也开始发颤。
他是被时代耽误了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学生时代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45岁了一直还是不能做太复杂的手术,如果近期还是过不顺手术关,年纪再大就更不可能了,也许就要做一辈子的主治医。
至关重要的手术考核就在一个月后,为了最后的突击,最近但凡有相对复杂的手术,李宗德都暗示收了给他让他主刀,而让周明或者韦天舒在旁把关。只是这阵子突击的结果一直效果甚微,几乎每次,最终都要替换主刀。
终于,几分钟后,他再次碰到了血管,手忙脚乱地结扎居然拉断了线,当李波打完了那个结之后,他近乎痛苦甚至卑微地望着周明摇了摇头。
周明接替了老陈之后,就再也不用顾及‘安静的环境对主刀医生操作的影响’了,他手里一直没停,问题也就再也没停止过,而且必然以‘学生’开头表示这个问题的归属。
学生们在今日还不太懂手术,虽然大概齐地觉得跟老陈对比他的操作透着熟练沉着;并没瞧出所谓从如今国内的学术泰斗到住院医所公认的“看周明做手术,就是个心旷神怡的享受。”而只是感觉得到,被他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尴尬。
至于学校通讯社某个学生通讯员写类似临床医院专家系列访谈时候,不知道从哪挖出来周明曾经也玩乐器,于是形容他带着某种属于艺术的浪漫,他的手术“让人感受到美——也许就是属于音乐的节奏。”——陈曦就觉得纯属写稿的人有点臆症了。
总之,无论是心旷神怡还是艺术的魅力,陈曦当时都感受不到,她就觉得眼花缭乱。解剖图谱上位置分明的脏器位置血管走形,不到考试前几天她都记不准,更何况眼前血糊拉搭地红通通地再混着些大便的黄色,模糊的一片。
周明跟李波祁宇宙不停气儿地操作,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迎面而来,陈曦只觉得眼前模糊,带了口罩更是呼吸不畅。在那一刻,陈曦就想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甚至在此水中养了鱼——才会考见鬼的医学院。
为啥不上文科班呢?
听说北外的姑娘们上课经常就是欣赏个西方文学甚至赏析个电影,讨论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才是艺术,这又是血又是粪还有淡黄的脂肪粒沾在自己的袖口和手套上的境界跟艺术有嘛关系?
当然,陈曦也不该把自己对此刻的不满归结于此处不够艺术,那就太把自己拔高了,更实在的是她羡慕她们有双休日可以逛街买漂亮的衣服裙子打扮——就算她对打扮的兴趣还没高涨到那个份儿上,也可以拿那个时间去看电影或者在家打游戏睡觉。
“那个女同学,”当陈曦正沉浸在幽怨的情绪中愤懑以及伤怀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被点名了。这个屋子里除了手术护士和毫无知觉的被折腾着的病人之外,只有她‘女’沾边。陈曦稍微思索了一下,明白周明的所指不大可能是她们两个,于是只好心中忐忑地答应了一声,并在此时发现他们已经完成了手术探查,开始关腹腔了。
“你在看电影吗?”帽子下面口罩上面眼睛片后面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有善意地看着她,她愣怔地“啊”了一声。意识到他的所有问题,大约刘志光回答了有小一半,而其他同学或者回答了或者至少也表示自己在听,试图在答,只有她的思维已经奔逸回了高考填志愿的时代。
陈曦想说这么枯燥而血腥的电影即使有,她也不会去看,当然,她不敢说,只好低下头去。
他从手术台上撤了下来,把最后关腹的活留给了老陈和那两个助手,中间让祁宇宙把已经打好却不太规则的两个结拆掉重来。他向学生们走过来,对陈曦说,“刚才在手术台上的人,至少都在过去的30个小时里工作了26个小时以上,如果他们都没梦游的话,你完全没有理由站在这儿梦游。”
陈曦再次点头,心中期待着手术结束,她可以回宿舍床上做梦。
但是她瞧见周明摘了带血污的手套,拿起墙上挂着的电话,“急诊科,我,周明。有没有阑尾炎或者疝气的病人?收了,下午手术。收,有学生,我找手术室说。”他说着按了下电话,再拨了个键,“主任下来了么?对,那俩女生。程学文接了?好,那我再分俩过去给韦天舒。回头把教学要求给他们送过去。”
他说完回头,先对组长王东说,“你理论知识记得不错,逻辑性也不错,待会儿回去把阑尾炎那章再看看,下午跟着李大夫祁大夫做台阑尾。——李波,让他备皮,注意他操作。其余的,下午跟我出门诊。一点半。”说罢,就径自出去了。
陈曦忽然希望自己低血糖。希望可以因为任何原因在当时晕倒,真的。但是她实在体格健壮。不过,她立刻又想,即使真的晕菜了,周明也一定会把她踹起来,告诉她说这里有多少人从昨天的晚饭就没吃,在他们没晕倒之前,她没资格晕倒。
第三章 刘志光的世界
“今天绝对得你请我吃饭。” 陈曦一把抓住谢小禾的胳膊,“我实在太倒霉了,我……”
“哪次见着我不是赶上你又碰上倒霉事儿了所以得请你吃饭啊?”谢小禾甩开她手,翻了个大白眼,“得了得了,你也歇歇脑子别编了,好歹节约点能量待会儿少吃点。”
“不是,我这次真的是太郁闷了,我我跟你说……” 陈曦急得再次抓住她胳膊。
谢小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直朝前走,根本懒得理她。这人被蒙一次两次叫心软,要是被蒙了十次八次还不长记性,那就叫白痴了。
“今天我请你!” 陈曦大喊一声,相当悲壮,“只要你好好地听我诉苦!”
“啊?” 谢小禾一愣,站住,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难道山无棱,天地合,六月雪的奇迹,真的要发生了? 难道今天,陈曦吃饭的目的是为了诉苦,而不像以往,‘诉苦’的目的从来都是为了骗吃骗喝?
新疆餐厅的大盘鸡和孜燃寸骨从来是谢小禾与陈曦共同的最爱,通常当这两个菜上来之后,饭桌上都有一段只听得到咀嚼肉类和啃咬骨头的声音的,却无任何说话声的相对沉寂。而今天,陈曦竟然没有将嘴巴和舌头专著在吃上。
“我们那个头儿,教学主任,简直就一变态。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萌萌说的!”陈曦边说边加紧把大盘鸡里的皮条面尽可能地多储备到自己碗里,以防谢小禾趁她说话多吃多占,“你知道萌萌那个人,多烦人的人她都不愿意往坏里想人家,能让她叫变态的人那该得到了什么程度。”
“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谢小禾啃着一只骨头问。
“他,倒是也没……”陈曦稍微有点气短,但是很快没好气儿地道,”废话,干伤天害理的事儿那就不是变态是流氓了。”
“这倒也是。”
“他就是那种恃才傲物到了极点,自恋到了极点,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别人之上,用踩别人而显示自己的优越的变态!”陈曦在从头到尾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周明的所有恶行之后,激动地手握着一根啃了一半的骨头挥舞着,做了这样的总结陈辞。
谢小禾喝了两口茶,喝茶的同时心里在作着权衡与斗争,终于,她清了清嗓子,大量着陈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吧,你说的这个人他是比较不会体谅别人,也不太讲究教育的艺术,可是呢,”她咽了口唾沫,勇敢地说,“其实你不如这么想,他就是太认真了点,对你们要求严格,这个,其实也不是坏事,这毕竟医疗行业性命相关呀。当然他不该讽刺挖苦你,他应该语重心长地谆谆教导你……”
“我靠!” 陈曦啪地把手里的寸骨丢到桌上,“你以为你是思教处主任吧?”
“我就是说啊,这……”
“好吧,就算我对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没有爱,有我的问题,那萌萌哪?”
“那个是太过分了。”谢小禾点头,陈曦继续啃骨头,过了有两分钟,听见谢小禾说道,“可是,你不也背后说过, ‘毕竟是个美女,对形象有时候爱惜得有点过分’了吗?那要我我也觉得,就算没想到要进手术室,是要去病房……这这,大早起的睡不着觉的话,可以多看两页书,没事洗什么头发啊?”
谢小禾说完这话条件反射地用手在脸前挡了一下,果然在这一秒钟手腕被一块鸡骨头砸中。她了解陈曦——但凡‘她的’,包括她的习惯,她的身材,她的长相,她的爹妈,她的朋友……都是可以自己极尽刻薄地挖苦,别人但凡说上半句反面意见那是一定要老羞成怒的。
“你可真不愧是在我党宣传喉舌工作了小半年!”谢 小禾被鸡骨头砸中的同时听见陈曦冷笑着说道,“这一开口话整个一主旋律。而且那思想觉悟都透着跟中央一个方向,大学生应该努力学习,艰苦朴素!留什么长头发呀?”
“你有理讲理干吗人身攻击行业攻击啊?”谢小禾咣的一声手连带手里的瓷勺拍在桌上,对陈曦怒目而视。
陈曦话一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作为中国新闻事业奠基人,老一代革命家谢续高的孙女,谢小禾耳渲目染地从小就对我党的新闻事业充满着崇敬和向往的情绪,更是在三年前父母弟弟都去了美国时候不肯去,坚定地要把做一个无冕之王的理想进行到底,陈曦所能记起来的10多年来但凡跟谢小禾呛过的几次都是因为自己对中国新闻媒体的‘恶毒攻击’。
陈曦判定谢小禾真的火了——对于她正经特待见的女孩——不多,大约也就叶春萌和谢小禾俩个特理想化,也有着一样的幼稚的倔强的姑娘。于是她决定让步。陈曦转了转眼珠,然后嘿嘿干笑了两声,伸手过去拍了拍谢小禾按在瓷勺上的手,
“
轻点儿,这瓷嗒。不是你跟食堂吃饭用的钢勺。砸坏了还得赔人家。”
谢小禾对着陈曦骤然变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的,乐呵呵的脸,对于自己尚且愤怒的情绪一时还没下来台,皱眉说道,“我可能不了解所有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我真觉得……”
“对对对对,”陈曦帮她把茶续上,“我本来很怒,但是现在一下明白啦。你是一新闻工作者,实事求是的职业精神它已经渗透进你的血液里了。虽然在面对朋友抱怨诉苦希望得到点点安慰这种无关职业范畴的事情,也忍不住拿出来了职业操守。我虽然很不舒服,但是理解。”
谢小禾此时倒是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我也是瞎较真,这真不好。咳,你们这老师也是,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干吗非得讽刺挖苦呢?”
陈曦连连点头,“就是,我确实不够严于律己,但是你看,我们萌萌,她对职业的崇高感情简直可以跟你一拼的。这怎么着也不该遭受这样摧折啊。 所以,我就是觉得,着位老师他根本就是忍不住地炫耀自己的优越感嘛!”
谢小禾瞧了瞧她,不再说话,专心地啃骨头。
“咳,其实,这老师变态不变态的,我都也就罢了,你说我从小又不是没挨过骂——再说,这俩天被逼得疯狂看书背图谱查资料,你还别说,这临床的东西就是挺有意思的,我最恨这个变态的是,”陈曦停了一会儿,然后握拳换捶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他竟然把我和刘志光分在了一组。从今往后的2年,我都要跟那团糨糊一起转科,一起值所有夜班,一起上手术,一起操作配合,可能有时候还要合作写报告,我……”陈曦说到此,简直就要流泪了,谢小禾觉得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沮丧绝望的表情在鬼灵精的陈曦脸上出现过。陈曦把脸埋到手心里,半晌才带着哭音地说,“这实在是太他妈的让人痛不欲生了。”
谢小禾半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个人比变态老师还糟糕?”
“实话说他人不错,简直算得是个好人。反正心眼比我好得多了,可是……” 陈曦连连摇头,脸更加苦了,“但是这个好人好像跟我不是一个星球的人一样,而且他又窝囊又倔,又完全没法交流……我真是要给逼疯了。”
刘志光比同班同学都大两岁。
他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跟同学一起去玩出了车祸,当时经过一番抢救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跟他父母交代,他腰椎处的伤,手术无法恢复,他从此将会下肢瘫痪 。听到独生儿子将终生与轮椅为伴,他父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时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志光爸爸所教书的县中学的校长带着几个同事前往医院去慰问,听得这个状况也不禁跟着着急难过,却不知道能帮什么样的忙,只嘱咐他不需担心工作,自然会安排人替他代课;过了两天,校长再又急火火地跑来跟刘志光的爸妈说,他在市里工作的儿子周末回家,他说起刘老师家里出的这个事情,儿子说,现在北京的专家在市医院交流呢,其中就有全国最厉害的骨科专家,说单位里一个同事的妈妈腰那里长了个大瘤子,压迫着脊椎管还是什么,总之是走不了了,市医院的大夫都觉得没法治,结果跟北京的专家一交流,嘿,专家说可以做,还真的就跟市医院的医生一起合作,手术做得很完美,现在老太太已经出院,并且可以行走了。大家都说,北京的那个老专家,就是个神医!
校长说, 我已经让我儿子托人帮着挂了号,虽然不知道老太太的状况跟志光的状况是不是相似,但是有一线希望,就得为孩子试试,不是吗?
志光爸爸当即就管志光的主治医生要来了病历复印,带着赶长途车坐了200里赶到市里。他临上车之前老校长又匆匆赶来,强把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说,老刘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为人什么品性,所有人都知道,大家有时候有点这个那个不和,可是在心里是佩服的;出了这事,就不说什么了,这是全校上下的一点儿心意。这个事上,你不能死脑筋,社会就这样,咱们为了孩子,不能跟它置气。
志光爸爸瞧着眼前头发微秃的老头,他因为紧赶着过来,人又胖又上了年纪,赶得气喘吁吁,满脸油汗。他握着手里那个纸包儿,给眼前这个平时自己总觉得太圆滑,不够有原则,当面顶撞背后牢骚不知道多少次的老上级鞠了个躬。
北京的那个专家姓魏,50多岁的年纪,小个子,说话慢条斯理,笑容特别和蔼。
魏大夫看了病历和片子,听他描述了情况,沉吟了好一会儿,抱歉地说,没见着病人,我没有把握;志光爸爸拼命地往魏大夫的手里塞,哽咽着道,“求您再仔细看看,您再仔细看看。求您。孩子才12,瘫了,这辈子就彻底完了。孩子才12啊。”想起这多年的许多事,万般滋味皆在心头,志光爸爸再也忍不住 ,这个平时被别人称为‘又酸又臭又硬又硌’的‘茅坑石头’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泪水如泉涌,把老校长给他的那个纸包往魏大夫兜里塞, 哽咽着说道,“大夫,我这十多年,都本本分分地做人,党和国家让下乡就下乡,让扎根就扎根,别人想方设法回省城,进市里,我老实巴交地扛锄头扎根乡村,早年当乡村教师,从三年级教到初二,语文数学和物理,我对得起别人的娃娃,就是没给自己的娃谋过啥。现在到了这时候,想给他谋条生路也没本事了。”他边说边流泪,说到后来哽咽不成声,“我除了给您磕头,是真没别的法儿了。”他说着就真的磕下了头去。
这样的情形,魏大夫三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绝对并不陌生。大多的时候,他只能带着些许的歉疚和遗憾拒绝。他瞧着志光爸爸黄瘦憔悴的脸,脸上纵横的泪水,轻轻地叹了口气。他问了句,“从这儿到县医院要多久?”
“长途车一天两班,得4个小时。”
魏大夫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别说还没见着病人,只要手术没做,没完全恢复,我都不能说我一定可以帮上孩子。但是碰见了就算是个缘分。这样,今天在这里上午的门诊完了,下午我还有个会,4点多钟能结束;到时候我想法找个车子,跟你一起去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他说罢把那个已经被志光爸爸手心的汗水浸得半湿的纸包又塞回他手里,笑呵呵地道,“收好了,你有用钱的地方呢。 先别想这些个。我可没把握能治好孩子呢。”
那天魏大夫赶到得县医院已经天黑了,他看了志光,做了些检查,又跟他的主治大夫交流了一番,然后要了志光爸爸的联系方法,说,我回去跟几个同来的同事讨论一下,尽快给你消息。说罢,他又连夜赶回市医院了。他在这里安排很紧,第二天,还要跟市里各个医院的专家座谈和做两台手术演示。
第二天中午魏大夫就打电话到了县医院,直接跟他们的科主任谈,能否由县医院出辆救护车把志光送到市医院,他说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做这个手术,二次手术之后,我认为这个孩子完全恢复的可能超过百分之八十。我们值得尝试,可以把这个手术作为一个示教手术。
刘志光的父母一直跟他说,他是个‘有福命’的孩子,命里碰见了大贵人。
魏大夫就是他的贵人。不,他是他的恩人。
魏大夫亲自为他联系转到市医院,并且主刀给他做了二次手术,那个手术,他们市有很多医院的骨科主任都去观摩。那是一台在该市,被同行带着无限的佩服,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不知道多久,后来记到了市医院骨科教学的讲义里的手术。
志光父母觉得欠了人家一个大恩德,心里特别放不下。在当时,他们全心都在焦灼的担心中,来来去去转院手术,混乱而又担惊受怕,并没顾上特别地感谢魏大夫。况且魏大夫在志光爸爸几次想要把全校老师凑的钱塞给他的时候,老是笑呵呵地说,“等孩子站起来了,再说。”
志光站起来了,又能走又能跑了之后,魏大夫早就回北京了。
原先他们只知道魏大夫是北京的‘专家’,后来才听市医院的主任说,你们孩子真是命好,这可是全国甚至亚洲骨科界都有名的‘魏一刀’呀! 总有人问起,他们最终送了多少钱的红包,又或者是不是认识什么了不起的人,能让魏一刀为了个病人一天来回赶400多里山路,再亲自帮忙安排,再亲自做这个手术。他每次都老老实实地说,是魏大夫好心,咱们什么好处,都没给人家。连大家凑的那个红包,人家都没收。
很多人不信,更有人说,原来不知道魏大夫是这么牛的大夫,人家是嫌少吧?就你这个脑袋,才觉得好心能顶大用了。
志光爸爸是个特别轴,特别死脑筋的书呆子,连在县中学这种相对单纯的地方,都被认为是最清高最迂腐最不识实务的一个,而经常被人嘲笑。这一次志光的事, 他先是觉得那些人小人之心,人家说得多了,他忽然想起来魏大夫说过,‘等你儿子站起来能走路了,再说。’
既然‘再说’,那就还是要说的;虽然现在志光完全恢复了,不‘说’谁也没法子,但是在志光爸爸的脑子里,‘不说’就简直有点背信弃义的味道。不地道。虽然在他一根筋的脑子里,当大夫的就该救死扶伤,就跟他当老师的就得教书育人一样;如果图病人的红包感谢,医术再高,那在他心里的敬重,都被消减了绝大部分。
敬重不敬重是一回事,人家把儿子的下半生救了,如果当年是在‘暗示’,自己又没拒绝,那么现在就不能事后赖帐。
于是,志光初一暑假那年,志光爸爸带着他,揣上家里所有的存折,长途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到了北京,找着了魏大夫上班的医院。他本来想挂个魏大夫的号,然后就能见着他了,结果挂号处的人象看着火星来的人一样瞪着他说,“挂魏大夫的号你这大白天的来?那些带着铺盖跟挂号处打地铺的,都不见得挂得上呢。”说着就摆摆手,“你挂别人的吧,不过只有普通门诊,别说魏大夫,所有专家的号已经都没了。”
志光爸爸摇摇头,“我儿子是他老病人,治好了,我带着孩子特地赶了两天路来上北京,想告诉他孩子都好了,想见见他,感谢他。”
挂号处的姑娘扑哧一笑,“您还挺知恩图报的。不过要是您这样的魏大夫各个都见,挂号见的话,那这种感谢号也得半夜排大队了。得了您别添乱了,带孩子跟北京玩儿两天回家吧。下面儿下面儿。”说罢,目光就直接越过了他的脑袋。
志光爸爸很快就发现这姑娘虽然说话腔调让人不待见,但是说得却没错,门口有种人的职业叫做‘号贩子’,专门利用各种关系或者就是雇人连夜驻守挂到专家号然后倒手卖,在他们手里,魏大夫每周半天的15块钱的专家门诊和另外半天的200块的特约门诊,都能倒卖到800-1000,有时候更高,卖到2000的时候也是有的。
志光爸爸却犯上了倔,不见着魏大夫,他觉得心里会有块解不开的心病,之后都活得不明不白。他就也买了个席子,带上风油精,大半夜地加入了排号儿的队伍。
三个整夜,没排到,有个队伍里的老乡愤慨地偷偷跟他说,本来号就紧,还好些都叫号贩子排去了,他们低价地雇些民工,总是能抢在最前头。后来听说志光爸爸说明了原委,没好气儿地说,您这样儿的就别来占号了。 很多老病号,回来复查的,魏大夫都不叫他们来排队占号,让他们直接到病房找他。我看您也别跟这瞎耗了,就到骨科五病房去找他老人家,带着孩子说声谢谢不就完了吗?
志光爸爸带着志光,半信半疑地到了骨科楼道,跟门口儿的护士说了这辈子唯一一次谎话,“我们是魏大夫老病号,魏大夫让我们直接到病房来找他复查。”
护士并没有因为他因为‘做贼心虚’而显得特别犹豫的语调,让他登了记就放他进去了,说魏大夫上手术呢,你等着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
那天志光爸爸带着他一直从上午等到下午,终于看见魏大夫穿着手术袍披着白大衣身后跟着一队的大夫进来了,却开始一间一间地串病房,最后进了顶头的大办公室关上了门,再到他出来,已经是六点多了。
志光爸爸朝魏大夫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情绪。他怀里抱着一大篮子家乡的土特产,篮子底下,压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他家几乎所有的存款。在把那个信封塞到篮子底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诚心诚意的敬重。他几天前把所有存折兑现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感情还并非是敬重,只是‘受信义’而已。
他拉着志光走过去,冲魏大夫迎头鞠躬,说魏大夫我不得以撒了个谎说是复诊的病人混进来,就是想来谢谢您。一年前您在s市看过的那个y县的12岁孩子刘志光, 我当时想感谢您您说孩子还没好,等好了再说,现在他真站起来能走路能跑了,我可就带他来了。他把那个装满着香菇木耳的篮子递到魏大夫手里,“就点心意,来北京说了这句谢谢,我就心安。”他说着把儿子一推,志光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谢谢巍大夫。”
“您忙,我不耽误您时间了。”志光爸爸说着就要走,却被魏大夫喊住。
魏大夫瞧着他乐,把那个篮子翻了翻,很容易地摸到了那个信封,抽出来,“我说刘老师啊,你这是想着我给你儿子做手术是赊账哪?现在还债来了?你这个客户的信誉,可真好呀。”
他这话一说,旁边几个大夫都乐了出来。
志光爸爸有些尴尬,老实人做了件不那么‘老实’的事儿,就开始脸红,说话也磕巴了,“我我,我是……”他瞧着魏大夫吭哧了会儿,“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真心诚意敬重您感谢您,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他说这话时候,忍不住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了。
魏大夫走过来,就象一年前把那个浸了汗水的纸包塞回他兜里一样,把这个信封塞回他手里,“我说刘老师啊,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哪,你说你这多年从来没对不起那些农村娃娃,我不是就做了件对得起我的病人的事儿吗?”
志光爸爸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那您说了,等他好了,再说。”
“你不都带着他上北京说谢谢来了吗?”魏大夫乐呵呵地,“还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香菇木耳,都够我们食堂做一回木须肉了。” 他又瞧了瞧志光,“小伙子不错啊。我看,你们要感谢我就来个大的,这孩子,以后考到北京念医学院,之后给我当学生吧。”他说着,回身指着身后两个高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当我的学生可不易,干外科那是苦差使,相比起来也没有有些个行业那么来钱,小伙子,你乐意吗?”
刘志光自从跟着他爸来了北京,一直没有过什么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他爸让他跟着排队就排队,他爸带着他混进医院就混进来,他一直沉默地看着,而看见的一切,把这十三岁少年心里的那个世界变了个模样。
刘志光抬起头,少见地没有在说话前腼腆地脸红,胆怯地结巴,而是特坚定地答,“我乐意,我一准考到北京来当您的学生。我能吃苦,多苦都不怕的。”
刘志光不算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但一直是个规规矩矩的学生。他很少象其他的男孩子那么调皮捣蛋,说起话来,简直比很多女生还要腼腆。
老刘觉得儿子也算得刻苦了,虽然成绩只是中上,但是他当了这许多年的老师,明白人和人的潜质不一样,所以从来没在成绩上对儿子有过更高的期待和要求。只是没想到,从北京回来,儿子念书,从刻苦变成了玩命,那个程度,让当父母的都有点担心。别的十几岁孩子爱看的武侠小说,电视,爱玩的游戏机,在他,好像天生带了抗体,甚至连人家踢球打篮球的课后,他都在抱着课本温习。一个学期过去,成绩确实上升了不少,初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总分在班里拿了第三名,到了初三时候,已经是班里第一年级前三,可是体重也减了十好几斤,而且,本来就比较木讷少言的性格,在面对任何与课本无关的东西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木木呆呆的了。
老刘欣慰的同时又稍微有点担心,跟儿子说,尽力而为就好了。志光一边儿在几何题上连着辅助线一边儿答,“爸…… 我才知道,北京的医学院分数可真高。但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儿得做到,从小儿您就这么说。更别说答应魏大夫的事儿了。”
老刘一愣,没想到儿子把魏大夫的一句玩笑加鼓励的话这么当真。
我们早就说过,老刘是个少见的一根筋,自己尚且很难转弯,教育孩子到了这个关口上,就更加缺乏引导疏通的技巧了。他想他应该给儿子讲讲尽力而为与钻牛角尖的区别,但是自己却也还缺乏对这个区别的真正理解;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觉得儿子这样有些不妥,可是如何不妥,该怎么改变,改变到什么程度就妥了,自己也十分茫然。况且,他心中始终存在着 ‘唯有读书高’ 的信念,这种信念在现实中每每遭受挫败,也只让他对现实越发不满,而没有质疑这个信念的正确。
老刘想,若真是志光一股劲儿地把书读好了,其他的,也都次要吧。虽心里无论如何不大相信自己的儿子真能考到北京的医学院,更不要说做魏大夫的学生,但是,打心里还是觉得他这股子蛮蛮的拧劲儿,不是啥坏事。
而在于刘志光,‘魏大夫’三个字在心里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挽救了自己的双腿那么简单。魏大夫是怎样地挽救了自己的腿的过程,他并不清楚,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去北京的那一趟,看见,听见的所有一切。那在于刘志光而言,绝对不啻于,一个一直在现实世界中因为特别爱听童话故事而被嘲笑的小孩,突然有一天,看到了他所向往的一切,竟然在某个地方真切地存在着,于是他可以骄傲地在心里跟那些嘲笑他傻的人说,你们才是错的。你们不相信,是因为你们没经历,你们不相信,所以你们也永远没法经历。
从小被认为‘听话’ ,‘规距’的刘志光确实不会像其他特淘气小孩儿或者特懂事儿的小孩儿那样有许多自己的点子和愿望,从来都只是被动地听来自家长或者老师的指挥。
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他觉得,能让他们激动兴奋的那许多事儿,无论是一套流行的武侠小说,一个新的游戏机,赢得一场篮球足球比赛,在运动会上给自己班级争荣誉……这些都并不能让他激动。
什么能让刘志光激动?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爸爸曾经没收过学生一本可以算做童话的小书,书的名字叫长腿叔叔的故事,他当时字认得还不全,却看得上了瘾,在期末他爸爸把书还给那个学生的时候,长腿叔叔的样子,他说的话写的信,都已经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长腿叔叔的那个形象,他做的事,是真的能让刘志光激动,向往的一种存在。他整天想向着有长腿叔叔那样的人,或者说有许多的长腿叔叔那样的人的世界,是多么美好,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遭遇了那场车祸,然后遇到了魏大夫,于是,他完全相信了这种美好的存在,由此,他的生活,就有了相当明确的方向,他也要成为这种存在的一部分。
对于中学生刘志光而言,通向那种存在的道路就是努力读书,路程很远,但是好在简单明确,只要一步步地走过去就好了,刘志光不怕累,不过就是别人歇的时候,他不歇,总能走到的。
在读书上,刘志光绝对不止付出了别人两倍的时间与精力,以至于出生在七十年代末的他,并不知道周润发和刘德华,而长到18岁的时候,即使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县城,也除了学校和家,不认识什么其他地方,而到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他的倔强,更是让班主任老师几乎气吐了血----
刘志光只有一个志愿,就是魏大夫所在的那所教学医院所属的医科大学。
没有退路。
老师问,你发挥不好考不上怎么办? 事实上就是你发挥到最好,也都还不够那所学校的调档线。
刘志光说,可以考三年啊。我今年觉得好些东西都是越做越明白的,如果再考一年,指定比今年强。
老师气急败坏地找老同事老刘,让他做这个倔儿子的说服工作,老刘说我试试,可这毕竟还是孩子自己的事儿。当天晚上,老刘跟儿子说,志光,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留条退路? 刘志光低头盯着眼前的地面,我答应去给魏大夫当学生的。
老刘点着了烟斗,闷声不响地抽烟。
他眼圈儿有点儿红。旁人可能以为是让儿子给气的,其实,是因为仨月前从报纸上瞧见了魏大夫的名字。他刚瞧见的时候特高兴,因为那名字前面是--本届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这评得实在,他想,拿着那张报纸就想到处跟人说,这就是给我儿子治腿的那个大夫,这就是一分钱红包也没收,从市医院往返400里地来看我一个小老百姓的儿子的魏大夫! 这荣誉是真当得起啊!
可是他接着往下看,却一下儿呆住,报纸上介绍魏大夫的事迹,许许多多类似志光这样的事迹之后,说魏大夫工作了40年,做了近5万台手术,就在确诊晚期胃癌的当天,手术室的安排表上还有他三台。
胃癌。
老刘的目光停在那两个字上面足足有十多分钟。一阵钝痛由打胸口升腾,弥漫至全身,最终化为无法控制的热泪。
“儿子。” 老刘把烟斗一磕,沉着嗓子说了话,” 答应人的事儿得办到,至少得尽全力去办。咱们这样成不成,三年机会,头两年,你尽管只报这一个志愿,第三年,咱们后面全填医学院,甭管一类二类,正式民营,本科大专。不管当不当魏大夫的学生,你都得学着魏大夫的样儿去做个大夫。”
刘志光第一次的高考,一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落榜了,因为影响了学校和老师的业绩,后面的一整年他跟老刘两个被整个学校反感,大家都说,这父子是魔障了,神经病。
第二次高考,他只差了5分,这次,大家倒是有点真心替他着急,念这么多年书,不容易,回头别再没个大学上! 更关键的是,如果前一年上,还是基本公费,一年交个几百块就够了,而这一年,是试行并轨的第一年,一下就涨到了1000多,而下一年,就正式并轨了,学费会是现在的两倍。
最后一次,刘志光终于考上了他的第一志愿。
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刘志光跟他爸说,我要早点儿去报到,我要去跟魏大夫说我考上了;老刘一下儿就掉了眼泪,闷声不响地从抽屉底层拿出个崭新的日记本,翻开,里面有一小块儿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内容,那是一则讣告,日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那上面用黑体字写着
我国著名外科专家,白求恩式医务工作者魏安北同志因胃癌扩散,医治无效去世。他在临终前完成了由毕生经验绘制的手术图谱,为今后的临床教学工作,留下了最宝贵的财富。
刘志光的同学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故事。他们只知道他来自经济在全国各个省中相对落后的一个省份的小县城,他是从那个县城考到这所医学院的第一个学生,为了考到这儿来,连续考了三次。
“我的妈呀这得有真正共产党员的意志。” 当张欢语听说当真有人把活活扒掉她一层皮的高考足足进行了三次的时候,惊讶地不能把嘴巴合上。
“呦,我刚知道范进同志原来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陈曦一边儿看着体坛周刊一边儿接了句碴。
李棋和张欢语都放声大笑,只叶春萌皱着眉头说,“留点儿口德啊你。他从那么个边远省份的县城考到北京来,可不容易。”
陈曦把报纸撂下,“咦,你怎么歧视范进同志啊?作为一个生活清贫,时常需要小业主的岳父接济的平民百姓,考上举人以后当了老爷,人家也不容易啊。”
叶春萌语塞,论嘴皮子,十个她也不是陈曦的对手;她叹了口气,“刘志光那人挺好的,就是太老实木讷了点。你们干嘛就老看他不顺眼啊?”
“我们都是坏人。” 听见这话李棋可不高兴了,“从来就你最善良了,你这么善良干脆跟他谈恋爱得了,他那么好,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没瞧上人家呢? ”
叶春萌的脸腾地通红,“这什么跟什么啊? 跟谈恋爱什么关系啊?”
“你可别装傻。” 李棋是个直脾气,不管陈曦和张欢语的眼色,“你跟他好就好,不跟他好你明白跟他说一声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惹人笑话。他天天大早起地第一个跑到教室帮咱们宿舍全体女生占座,当着三个班的人喊着叫咱们过去,咱们四个一组作生理实验,他一马当先地帮咱们去池子里抓蟾蜍,抓就抓吧还半途没抓住撒了手,那么大人趴实验室地上追着蟾蜍爬;老师批评他故意捣乱出洋相,一组就用两个他拿四个干吗? 他说女生害怕他帮女生抓的! 谁害怕啊? 咱们四个就你有这心理阴影吧? 我们没说不能帮你抓啊,谁让他那么殷勤跑过去还帮倒忙的呢?”
叶春萌这会儿眼泪已经跟眼眶里打转了,听着李棋一口气儿的说完,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人家就是好心眼。不信你要是有什么事求他帮忙,他肯定全力以赴地帮。他是爱找我,那不是咱班没别人理他么? 我就觉得,就觉得一个人大老远的跑到北京来,爸妈都不在身边儿,挺孤单的,我刚进校门时候就特害怕……” 叶春萌说着触动自己情绪,眼泪掉下来,拿手背抹了。
李棋不以为然,“这儿除了陈曦谁不是大老远离开爹妈来北京啊?”
“陈曦同学可也是大老远地从东城跑到北城离开爹妈住在宿舍,虽然比其他人离家近,但也是第一次离开爸妈,也很怕……”陈曦说得特别认真,说到这里停了停,见三个人都朝着她瞧过来,便继续说道,“很害怕早上起得太晚吃不到早点,多亏亲爱的叶春萌同学这样团结友爱,乐于助人,每天第一个起来给全宿舍的同学们打早点,抚平一颗我恐惧的心。”
“你就会胡扯。” 刚还抹眼泪的叶春萌扑哧笑了出来,原本气愤愤的李棋也想起叶春萌一贯的细心体贴,心里觉得跟她较真有点不好意思,嘟囔道,“萌萌就是南方女孩儿心思多,我来这老远倒没觉得怎么呢,没我妈天天唠叨高兴死我了。不过萌萌,我说实话呀,我知道你就是心眼好才老跟他一起,可是可别让他会错了意。”
“唉,你们说,” 张欢语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刘志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人不坏,可就是……” 她抓抓脑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
陈曦这时候接口,“就是少根筋,那根连着理想和现实的筋。”
“你的意思是说,刘志光是理想主义者?” 李棋对于陈曦把‘理想主义’ 这么好看的四个字用在又呆又笨的刘志光身上相当不满。
“你觉得理想是什么呀? 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人心里特想干的一件事儿。” 陈曦撕开一袋小浣熊干脆面,把辣椒面儿撒匀,咯吱咯吱啃了几口, “实现共产主义可以是理想,称为亿万富翁也可以是理想,当年法西斯的理想就是统治全人类。”
“那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 张欢语问。
“刘志光的理想你得问他去,我怎么会知道。” 陈曦啃着面含糊地说,“我就知道我的理想是光拿钱不干活,光吃肉不长胖,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是---痴心妄想。”
李棋嘴里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张欢语身上,而叶春萌正要出口的‘你那不是理想,你那是痴心妄想’ 生生地被陈曦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口,被弄脏了衣服的张欢语和被呛着了的李棋一起扑过来打陈曦,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了一团。
刘志光的理想是什么? 包括一直对刘志光不错的叶春萌在内,并不真的关心这个问题。
刘志光的世界曾经很简单。
理想对于他而言,只有一件,去北京,做魏大夫的学生;实现理想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好好读书,把成绩提高上去。他很辛苦,但是心里很踏实,即使是第一次高考落榜,第二次高考又落榜的时候,他都并没有慌张。
自从来了北京,进了大学,刘志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在哪里了。
他终于来了,但是魏大夫已经不在了,‘做魏大夫的学生’ 这个理想,被父亲修改成‘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 。看着那则魏大夫的讣告,刘志光流着泪郑重地点头答应。
父亲并没有说,怎么就能做一个魏大夫那样的好医生了。也许在老刘和志光心里,进到了全国著名的医学院,就已经踏上了走向一个好医生的唯一正路,在这样的医学院里,医学生距离一个好医生的距离,总不会比从小县城到北京的名牌医学院还要远吧?
没人告诉他们,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可以因为不晓得路的方向,而迷惘。
离开家乡之后的一切,让刘志光措手不及,甚至包括了他最最熟悉的读书这件事。每一门主课,老师两节课90分钟涵盖20-30页书,而隔天的新课,又是另外的20-30页每堂课后,老师还会留下若干参考文献让看;老师讲完课便走,每门课至少有4,5个主讲老师,且每一个讲课的风格俱都不同;有些老师上课讲的一小半内容并不见得在书中出现,而更多的是当前研究的新进展。
刘志光再不可能像中学时代那样,靠着‘多花时间’ 就可以把所有的内容反复反复地咀嚼直到熟记;再不可能有各科的老师紧盯着几个成绩好的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主动去找学生知识掌握中的漏洞;再没有那些配套着书的各种习题,只要花时间,大可不同类型的做个全,便熟悉了所有题型,考试便直如条件反射;若是照以前的法子念,每一本书加上老师给得文献,便足以占据所有的时间,可是不照着从前那样把所有书里的老师提过的都反复咀嚼地念上几遍,刘志光心里就没有底。
叶春萌总是跟他说,得抓重点,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处处都看,便处处都记得模糊,一到考试,可不就混淆了? 刘志光在她说的时候使劲点头,可是,第一他并不很清楚究竟什么是重点,第二,他执拗地认为凡是老师提过书上有过得东西,就是该都看过记住,他太习惯花上别人几倍的力气,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脑子了。
从大一到大三,刘志光是班里公认的最用功的学生,但是绝大部分的主课,他的成绩都是勉强地过了及格线。
更不要说大量的实验课了。
绝大部分同学早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熟悉操作的物理化学实验,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那些试管,比色计,烧瓶,高精确度天平,有的他只是在物理或者化学书上看到过介绍,背下来了‘使用守则’ ,有的也只是在课堂上看到了老师的演示;至于王东袁军他们老早在参加生物竞赛集训时候已经太过熟悉的显微镜,盖玻片载玻片,刘志光望过去的目光简直敬畏;而在陈曦觉着已经该更新换代,至少维修调整精密度的加样枪,刘志光瞧着处处新鲜,拿到手里时候怕弄坏了,不敢按下去,敢往下按了,手劲又总是不对,开始往凝胶孔里加样了,就一次次地戳破凝胶;时常是实验课老师因为他一个人,而不能下课回家,得陪他一起在实验室耗着。
待到了开始拿老鼠青蛙兔子蟾蜍兔子来做的生理病理实验,就简直是刘志光的噩梦了。
他下不去手去用大头针捣蟾蜍,不够果断做不好小老鼠的脱脊柱处死,而当用兔子做生理模型,血液漫出时候,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别开了脸。老早已经对这个总是最后一个完成实验,有时候还完不成的学生有些厌烦的带实验老师终于忍不住问,
“你躲什么躲?”
他瞧着老师,嗫懦着说不出话 。
老师更是生气,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在高中时代还是个小姑娘时候就做得驾轻就熟的,现在全班女生都已经能够手起刀落的操作,怎么一个男孩子还在哆哆嗦嗦。
“害怕? 怕血?” 老师皱着眉头问。
他呆呆地望着老师,想摇头,可自己也不大明白那一躲的准确原因。
“怕血你考什么医学院啊?!” 老师看着那张茫然而又有些瑟缩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出了这么句话。
刘志光低下头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能用低头来避开别人惊诧的,不解的,甚至轻蔑的目光。
当年的代教老师也只是个才毕业,在职读研究生的孩子,也不过才23岁大。她并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一所普通中学完全没有可能给学生提供任何活物做生物实验,也不知道能够从山里走到如今的实验室里,资质平平的刘志光,几乎就除了课本饭碗和床没怎么摸过动过其他东西,也不知道,在刘志光的家乡,没有类似北京天津上海南京……那样的各种各样关于未来志愿的辅导讲座,没有人给刘志光说医学院里要进行怎样的课程,从一个学生到一个医生,需要经历什么……他只是因为一个改变了他的一生的人,带着天真得近乎盲目的执着,便从山里走来了,走进了这个让他手足无措的世界。
“反正这个刘志光他就是这样,”陈曦埋头跟大盘鸡奋斗,奋斗的同时没有耽误挥舞着沾满浆汁的手继续抱怨,“他特刻苦学习,但是成绩并不咋地,特认真上每节实验课,但一出手就把整个实验搞砸的次数大概排全班第一;他似乎也想跟同学一起的,但是一不善足篮排乒乓羽毛众球类运动中的任何一种,二跟大家没任何共同话题,就好像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似的,你真听说过不知道周润发刘德华是谁,一本金庸小说都没看过的人吗?我不是说‘不喜欢’这些,是压根就没听说过! 我们班跟别班的男女生篮球赛他都只能当啦啦队,当啦啦队还经常跟别人喊的不是太协调。至于歌咏比赛最后比大家多拖半个音儿出来就更习以为常了---你说还奇怪了,他平时说话磕磕巴巴蚊子似的,嘿,每次拖长的那个半个音儿还倍儿洪亮!……”
谢小禾低头喝着西湖牛肉羹,一次次靠着瓷勺送进嘴里的汤抑制住已经到了嘴边儿的,她对于这个‘刘志光’的理解和怜惜。她最近刚好为了后半年的新选题而在过去的仨月里,在北方的山区走了一圈。从北京远郊的祈县,林县,到河北的几个贫困县,后来又去了山西。她现在对山区的学校,学生的状况有许多的从来没有过的了解,这些天的情绪一直就纠结于此。听着陈曦在说刘志光,谢小禾实在有太多感慨想发。
但是,谢小禾识趣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刻跟陈曦“讲大道理”所起到的作用除了让她恼羞成怒讽刺挖苦自己“热血,高尚”之外,只可能更加厌憎那个倒霉的刘志光。陈曦属于不属于顺毛的驴她并不确定,但至少她确定但凡有人胆敢逆着撸陈曦的毛——不管此举有怎样的善意,她都一定会尥蹶子,一蹄子把人踢到爪洼国去。
“谁也没说他有啥不好,但是没人跟他和得来——只除了萌萌完全是本着同情心,对他不错,实验总跟他一组,还肯跟他‘聊天儿’。你说,我又没萌萌那么善良,那么有同情心,我这过去三年跟他说过的话不到5句……现在,这本来转科值班就够苦闷了,还有一变态老师,然后还跟他一组!”陈曦狠狠地啃咬着鸡块的软骨,两条眉毛已经快要拧到了一起。
谢小禾给她加了碗汤。眼见桌面的三菜一汤已经几乎全部见底,谢小禾不晓得陈曦吃饱了没有,试探地问了句,“再加个菜?”
“不要了,我最近决定减肥。”陈曦摇了摇头,非常珍惜地啃着最后一条孜燃寸骨,啃得满嘴满脸的油光,“再说还要赶回去做套模考题。”
谢小禾点点头,习惯性地挥手付帐。俩人显然都忘记了陈曦说这次她请客的承诺。六月天还是不可能下雪,即使天气预报说会有夏日雪暴,那也一定是天气预报骗人。
当陈曦在新疆餐厅吃着她的‘减肥’餐时候,刘志光从食堂买了两个包子一个咸烧饼,从学校食堂到中心医院通共15分钟的路没走到一半就已经囫囵地把今天的这顿晚饭解决掉了,然后就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便条本,剩下的一半路都在默念今天早上跟门诊时候,老师讲解的纪录。这是他开始转科的第6天,跟过了2次门诊,便条本上却已经记了满满当当的7页。
其实今天刘志光晚上并不需要去医院。按照外科转科实习规定,学生的一切跟着自己的带教老师走,刘志光的带教老师祁宇宙今天是8点到6点的正常班;即使是按照周明增加的规定——实习生除跟自己带教老师值病房夜班外,依旧要求每三天一个急诊大夜班——刘志光今天还是不用去 ,他昨天刚刚跟过急诊夜班。
并不需要去值班的刘志光却比这一天该来跟急诊的王东和袁军还早,换好了白大衣,有点局促地站在急诊值班室门口。
值班的李波刚刚给两个外伤的缝合完,正在开破伤风针,回头看见他,并没意外,招手让他进来,温和地问,“怎么样志光,现在缝合练得怎么样了?”
“比以前强……强了。”刘志光低头瞧着自己的脚面,又加了一句,“我觉得……我觉得强了。”。这三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回答别人问话时候,低头藏起自己的尴尬。
李波忍不住嘴角挂上丝苦笑,想了想,拍拍他肩膀,“都是会越来越好的。有人适应得快点有人慢点。”
刘志光使劲点头,“我中学班主任说‘不怕慢,就怕站’”
李波愣了一愣,半晌才强笑道,“对,对,没错。”
这会儿下一个病人进来了,是个被左右俩人掺着的中年女人,脸色惨白,捂着肚子,李波指挥着家属和刘志光把病人扶上诊台,才开始检查的当儿,袁军跟王东跑进来了,
“李老师,咱今儿准定要热闹了。”袁军一面儿系白大衣的扣子一面儿说,“我们俩刚才在对面西域食府吃饭,临走时候旁边一桌痞子想吃霸王餐,还调戏服务员小妹,内小妹是维族姑娘,好家伙,大师傅们2分钟之后抡着菜刀杀出来了,痞子们抄起弹簧刀酒瓶子椅子应战……”
“我俩赶紧往回跑支援您。”王东说,“琢磨这互相砍完之后,5分钟之内准得就近送咱这儿来。”
“你们俩对我可真有革命友情,居然破例没迟到。”李波乐了,“不过人刘志光可来了半个小时了。”
袁军耸了耸肩膀,笑了笑,并没说出已经到了嘴边儿的话。
李波给病人做完触诊,开了b超单子验血单子之后,让袁军检查急诊手术室还有几个缝合包,不够去让护士再调5个过来 ,然后跟王东说,“今儿这已经有俩急腹症的了,我得盯着这边,外伤缝合那边,你们俩顶住。”
王东和袁军答应着,麻利地把一次性口罩和帽子带上,就这一分钟果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滴里嘟噜的维语和‘操你妈逼’的标准京骂,骚乱之中护士高声地喊,“你们别这么往里挤,分两排!一边儿一排!别打了,来这儿了还打什么打!”
王东和袁军相对一笑,各自拿了消毒棉球往吵吵嚷嚷的斗殴双方走过去了,检查伤口,准备带进急诊手术室缝合,李波守着两个怀疑急性胰腺炎和肠梗阻的病人,正在察看化验单,忽然看见刘志军支棱着双手渴望地瞧着他,见他回头,问道,
“李老师,我跟他们一起去给病人缝合么?”
“你不行。”李波冲口而出,紧接着,又有点尴尬,“今天太忙了,手忙脚乱……等消停点的时候,我再带着你慢慢做。”
刘志光点了点头,却没动,站在李波身边看着他给病人做触诊检查。病人的体征不是很明显,症状却甚重,呻吟得很厉害,家属心疼,跟着紧问到底怎么回事;李波心里有几分急,一面儿再次打电话到楼上问今天值三线的韦天舒什么时候能从手术室出来,一面儿仔细地再给病人做一便听诊触诊,这功夫刘志光探过来的脑袋就实在让他觉得碍事而心烦,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和颜悦色地道,“你去外面看看病人家属需要帮忙不要?帮他们催催化验单?”
刘志光答应着赶紧去了,李波舒了口气,旋即脸上闪过丝愧色,摇摇头,专心继续给病人继续检查。
第四章 才子佳人 鲜花牛粪
六点半。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照例临走前到自己病区几个状况不稳定的病人病房里一一查看了一遍,简短跟陪护的家属交代了几句,再又到病区护士台抽出这几份病历,管值班护士要了下午才刚出来的血生化或者b超ct等等的检查结果,仔细对照前一天的结果做了记录,再把病历送回去准备回家时候,值班护士秦语正在接李波打上来的电话,
“妇产科急诊收了个孕妇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江大夫过去会诊了;韦大夫还在台上没下来,手术室说怎么也还得有半个小时。好好,我一定跟手术室说,等完事就让他下去……嗳,等下,你命真好,周大夫还没走。”
周明站住,回头问,“急诊又开锅了?”
“可不是?十多个对砍得头破血流的。还俩怀疑急腹症的,有一个有休克体征。小李说不太拿得准。” 秦语瞧着周明叹了口气,“您吧,平时也就罢了,今儿这日子口儿还不说下班麻利儿地赶紧走人,我刚才都犹豫了一下儿不落忍的,要不是李波可怜巴巴地打三回电话叫上级了,我准假装儿没看见您。”
“今儿又是过什么节啊?” 周明一愣。
“您装什么呀?” 秦语没心没肺地露出两排漂亮的白牙乐,眨巴着眼睛瞧着他,“今天上午儿科过来催会诊的林大夫,他们说那是您太太嘛,去美国进修两年,今天第一天回来上班。您太太可真漂亮,哇塞,她这一走进来,那些个病人家属都探头瞧。”
周明表情瞬间僵住,随即闷声不响地把手里的病历夹子插回去,转头往电梯间就走了,秦语愣怔地站着,稍微有点儿下不来台,直到总值班的护士王南过来查对医嘱,她还颇不痛快地嘟着嘴。
“怎么啦? 挨护士长骂了? 嗨,你们区护士长够慈祥了,你瞧我们那边儿才叫法西斯。”
秦语摇头,闷闷地道,“不是。做错事挨骂我没话说。可是好端端地摆什么脸子啊? 我真心诚意地夸他老婆美,也错了?”
“谁啊?” 王南狐疑地瞧着秦语,忽然一拍她脑袋,“我的天,你不是说周大夫吧? 你这可不是活该嘛。”
秦语不明所以地望着王南,王南往周围看看,把嘴凑到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秦语猛地捂住嘴,瞪圆了眼睛,半晌才摇头道,“怎么会这样? 真是,我早上听他们说那是周大夫的老婆,就心说,这可正经是我见过的,最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了。”
“切,才子佳人,那都属于爱情小说。爱情小说也惯常结束在‘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那里。” 王南摆出一副老练通透的表情来,“现实生活中,还就得是鲜花牛粪,才子黄脸婆。你想想,才子佳人都是光辉灿烂的,都是让人仰头看的,搁一起了,谁让着谁啊?”
秦语呆愣了一会儿,颇怅然地叹了口气,“说实话呀,才子不才子地先不论,周大夫那人,还是真挺不错的。”
两个小护士在楼上感慨地当儿,‘才子’ 已经在急诊给一个腹痛待查的病人做完了检查,跟李波交待了一阵之后正准备去看在楼道的临时病床上躺着的另一个。他刚走出诊室门,迎头看去,只见在塞满了辗转呻吟的病人以及烦躁抱怨的家属的楼道里,无论护士还是医生,或者是在做简单的检查,或者是在调整输液速度,而来往于楼道和急诊手术室的实习学生王东和袁军,俱都是一路小跑,偏偏却有一个穿白大衣的实习学生跟家属和病人们一起并排坐在长凳上,似乎是在不紧不慢地劝说家属,正把个装着俩包子的方便饭盒往抱着脑袋哭的家属手里递。
周明心头火起,高声喊了一句,
“那学生,你临床系的还是社工系的?”
刘志光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周明,又左右看看,不太确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周明看清楚是刘志光,愣了愣,指了指躺在楼道里呻吟的腹痛病人,放缓了声音对他道,“去护士台拿血压计给这个病人量血压。”
刘志光答应着去了,临走还没忘了把手里的餐盒放在病人腿上。这当儿李波走到周明身边低声道,“周老师,这个学生,今儿不该他跟班,主动来观摩的,见习时候我就认得,最刻苦的一个。只是……只是他那个……实在是稍微慢点儿。”
周明皱眉点了点头,朝着病人走过去。刚才哭着的女人赶过来,抹了把鼻涕眼泪,哽咽着问,“大夫,您看我儿子这是怎么的了?肚子突然越胀越大。这有四天不能解大便了,疼得满床的打滚儿。在厂医院,柳树街医院都瞧过了,药也吃了点滴也打了,还是不行,越来越厉害。查不出来,昨天柳树街医院的大夫说得到大医院来看,晚了就不成了。大夫您看才16的孩子,从来都没过病的,怎么能就不成了?”
床上那个脸色蜡黄的男孩双手抓着被单死命拧着,手备上条条静脉突起,干头发被汗黏在脸上,被单下面的肚子明显地凸起来。
“完全性肠梗阻。病人跟家属都坚持腹部没受过撞击,从来没有过腹部外伤,手术病史,从来没有过肠炎,息肉病史,在这次症状之前从来没有过腹痛便秘腹泻等等症状,说是四天前突然发作的。”
周明拿着在自己的脸颊上试了试手的温度,掀开他的衣服给他做腹部的触诊,他的手才按下去,男孩子‘啊’ 地喊出来,身子瞬间紧绷,声音嘶哑得却象劈烈了似的;周明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让他侧过身去,露出腰背,伸手轻轻按压他腰侧一片极淡极淡的乌青。
李波轻轻地“啊” 了一声。
周明对旁边的孩子妈妈道,“您去检验科看一眼,血常规的结果出来了没有。”
她答应着去了,周明瞧着男孩的眼睛不说话。男孩喘息着,半张着眼睛望着周明,眼神儿里混杂着渴望和躲闪。
周明伸手轻轻地按那一块乌青,“十几岁的男孩子,打个架很丢人吗? 有胆儿打没胆儿认? 就这么着让大夫糊涂让你妈着急?”
“我没想打架。” 男孩哆嗦着嘴唇,接着浑身都抖起来,“我没想打架。是……他们,他们欺负我姐,抢我午饭钱。” 说着,嘴一撇,眼泪淌下来,突然抓起被单把脑袋蒙住,“我爸没了,别人欺负我姐。我并没想打架。”
周明跟李波说,“高度怀疑小肠破裂,包裹粘连造成的梗阻。胃肠减压,静脉补液,注意水电解质平衡。加镇定剂,严密观察生命体征。” 见刘志光抱着血压计站在旁边愣着,示意他量血压。
刘志光赶紧打开血压计,把气垫往病人胳膊上缠的一瞬间,不晓得为什么又开始心跳加快。可能是因为床上的病人的虚弱,可能是因为楼道里太多的目光,也可能是因为李波跟周明就在身边看着他……他的手又开始哆嗦起来,用了平时练习时候两倍的功夫才把气垫缠好,听诊器的头塞进去,然后,捏皮球,水银柱升上去,缓缓放开……一直等水银柱降到底,他茫然不解而又紧张地哆嗦着手去摸病人的脉搏,李波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往着还挂在他脖子上的听诊器,看着他,再次捏皮球,水银柱再次升上去,然后,再次缓缓下降……李波痛苦地给了自己脑门一掌。周明动了动嘴唇,没说话,顺手扯开自己衬衫的最上面的扣子,深呼吸了几下,走过去,把听诊器塞进了他的耳朵里,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温声说,“再来一次。”
韦天舒提着两盒炸鸡翅膀,一听可乐从电梯出来往办公室走,路过中厅会议室,见门半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忍不住狐疑地探了个头。
作为全科近百人会诊以及示教用的会议室里,开着后面1/3的灯。大圆桌上摆着缝合示教用的模型,一个学生正在练缝合;他脑袋低得好像要贴到模型上似的,两只胳膊架着,姿势看着非常别扭。
周明站在学生旁边,白大衣敞着,衬衫的扣子也已经解开了俩个,他伸手像是要纠正学生的姿势,又摇头,抱着双臂来回踱步,终于叹气道,“我说你,你怎么在模型上也这么较劲呢?”
那学生抬了下头,又低下头去,仍然一手持针器一手镊子地,继续缝模型上的猪皮。
“下课了下课了。”韦天舒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周明身边的桌上,伸手推着他脑袋转向墙上时针已经指到11点的挂表,“周老师,几点了啊?人,要吃饭,要休息。疲劳操作事倍功半。”
“我,我吃了饭了。我,我也不累……我能继续练。”刘志光低声说。
“你不累?”韦天舒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手里的持针器镊子抽出来丢到桌上,
“缝不累也哆嗦累了。去去,回宿舍睡觉去。睡不着的话,从现在到明天早上喜欢什么,什么事儿爽就想什么,甭管是打游戏还是玩色子还是看色情小说。就是别再琢磨这打结缝合无菌操作!”韦天舒说着,把可乐打开,准备喝一口润润嗓子继续演讲,却见刘志光摇了摇头,“我喜欢这个,不喜欢别的。我喜欢当外科大夫。从中学,我一直就想当,当一个……当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他说得有点激动,声音大了不少,极认真地对着韦天舒道,“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继续练。”
韦天舒正灌了一大口可乐在嘴里,猛然见刘志光目光灼灼地,无比的坚定诚恳地望着自己,那一口可乐一下便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一瞬间意识到对面的人毕竟管自己叫“老师”,于是狠狠地忍住;他按着胸口转过头,缓缓地缓缓地把那口可乐咽下去,瞥见周明一脸疲惫地活动脖子,心里忽然带了三分气恼,回转身对刘志光道,“你,现在,立刻回宿舍。你要真就非得喜欢这个,跟被窝里慢慢地练。你不累,不饿,别人也累了,饿了。”
刘志光怔了一怔,退了两步,看看周明又看看韦天舒,方才说话时候的激动又消失了,再度如以往一样狠命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没注意,我忘了时间……我回宿舍去练……”
“回回回去也别练了,睡觉。”周明一着急也结巴起来,韦天舒哈哈大笑,周明暗暗地踹了他一脚,略微苦笑地对刘志光道,“别练了,你练得不少了。今儿个我脑子也发懵了,回头咱们都清醒明白时候,再好好找找你的问题。”
刘志光答应着走了,他才刚一出门,周明一把捞过来韦天舒的炸鸡翅,撕开盒子抓起一只就往嘴里塞。
“我吃剩的啊,保不齐有我口水。”
“有你鼻涕我也吃了。”周明狼吞虎咽着,“中午饭吃一半就赶上急诊收了个肠坏死急赤白脸叫人的,一直到现在事儿赶事儿。”
“活该。你老这么随叫随到,可不谁都找你么。”
“我……”周明塞了一嘴的鸡肉想要说话,韦天舒把可乐塞他手里,“你慢点儿,别噎着!”瞧着他道,“先不说别的,你这大晚上的家不回,跟一缺根筋的学生较什么劲呢?这孩子进科之前见习时候我在急诊就有印象,十足地朽木不可雕也。你这不瞎耽误功夫么?”
周明咽下口鸡肉,喝了口可乐压压,摇头叹气,“这学生真特认真。你也瞧见了,他说的不是假的,是真想干这行。”
“全中国有至少一大半男人都真想发大财,娶大明星当老婆,不是假的。”
“小县城考过来的孩子,是真不容易。起跑线就不一样。”
“扯。” 韦天舒不以为然,“起跑线再不一样,有这个资质也能赶过来。我们村儿,我出来上学之前就5户有电灯,我10岁才上小学,课本都跟牛背上看的,那起跑线跟你们北京的更没法比,我这么哆嗦过么?”
“咱俩说的两回事。”周明摇头,“全国也没几个韦天舒。韦天舒搁哪都还是韦天舒,不当大夫去经商我看也能发大财。你这说的是塔尖儿,精英……”
“歇菜。最不耻你在搬杠时候使用这种谄媚堵我嘴。”韦天舒忍无可忍地打断周明,“就算我说的是塔尖儿,你说什么?不说塔尖精英,就这孩子,你别说他多想多喜欢,我还就说他根本干不了外科,成不了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你甭管说是社会还是命运,让他起跑线落下了别人一大截子,那落下就是落下了,他又没这个天份赶回来,愚公移山那是寓言故事,你不会真相信吧?还是你想当愚公?”
“他到底干不干得了我也不好说。可他现在就是普通外科的转科实习生,这六个月他要尽最大努力做个合格的外科大夫,这没什么离谱;他既然管我叫老师,我也不管他以后是干外科还是内科还是考不过执照下海改行,现在这六个月我就得一心一意地教他。”
“我靠真他妈掷地有声!我都被感动了。”韦天舒一把从他手里把空可乐拉罐夺过来丢进垃圾桶,“不过你这个吃我的鸡肉喝我的饮料,跟我搬着杠咋就一点儿都不带气短的?我不说了么,你就是活该。饿死活该,就不该给你吃;累死更活该,你就该跟这截朽木耗个通宵明儿早上再开始连台。”
周明怔了一怔,有点不好意思地乐了,把手里装鸡翅的空盒子扔掉,对韦天舒道,“咳,其实你真救我一命。我吧,听祁宇宙李波老说起这孩子,自己在台上也见过几次了,可今儿还真是头回这么手把手地教他。好家伙,他在那较劲,哆嗦了俩多钟头,我到后来手都忍不住跟着他一块儿共振地哆嗦了。我在旁边儿看着,不自觉地跟他一块儿使劲,这下来,现在脖子肩膀胳膊……都疼,比做台肝移植还累。”
“职责所在啊周老师。疼吧你。”韦天舒扯着嘴角斜眼瞧他。
“我也真服了他,就这么较劲着,搁我三天就废了,他可真挺得住。我就想他这个愿望得多强烈。就凭这个,我不尽全力,都不落忍。”
韦天舒抬眼看了看表,再回头瞧着周明,似笑非笑地道,“我也真服了你。这么多爱心耐心责任心搁个不相干的朽木上,你自个儿的事儿呢,拖到什么时候去?念初回来有三天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着啊?”
周明脸上笑容尽去,半晌才道,“你改行干居委会主任了?”
“一个傻孩子那么渺茫的愿望你都不忍心打击。”韦天舒挑着眉毛笑着,“让林念初因为‘不懂感情’‘不懂尊重’对你心灰意冷,你是不是太冤枉了点儿?”
“她怎么觉着那是她的,我有什么办法?”周明咣当躺倒在会议圆桌上,闭上眼睛,“别人怎么觉得,我 在乎过?”
“你是不在乎别人,可念初是别人?”韦天舒冷笑,从桌子上跳下来,“咱们一起混了十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别说我不提醒你,你跟这死撑较劲,有人会温柔体贴;世界上有种动物我最瞧不上,那就是吃窝边草的兔子。”他说罢拽平白大衣头也不回的走了。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周明一个人躺在大圆桌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了几个键,滴的一声之后,手机里是林念初柔和得一如10年之前的声音,
“周明,我已经将离婚所需要的文件都准备齐全了,哪天你有空闲,我们把材料一起过一遍,也就可以提交了。财产问题两年前就已经清清楚楚,如今又已经有了分居两年的证明,我想过程应该顺利。尽快回我电话。”
最近这些天,叶春萌一直不痛快,一股郁郁的怨气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让那张一微笑就现出浅浅的小酒窝的甜美的脸蛋,仿佛罩上了一层寒霜。狡诈如陈曦者,自然洞察了她的情绪,并且非常明智地知道,这股怨气迟早需要个发泄的出口,自己万万不可一不小心点燃了导火线,不幸地头个做了炮灰。
陈曦大约明白叶春萌如此不痛快的原因---追根溯源,她想大概跟刚进科那天受的那场羞辱有关,并且暗暗感叹人和人就是不同,美女的脸皮儿可真是薄嫩,被戳了那么一下子,刺痛的效果就能够持续到两周之后不但不消弭反而越发强烈,简直有从脸上深深疼到了心里的意思。
当然,让陈曦这样从小调皮捣蛋被家长老师责骂得已经穿上了金钟罩铁布衫的个别生,去体会叶春萌这样从小偶尔考砸了考试做错了事情,自己便先掉泪,老师总是会尽量安慰的姑娘人生中头一次被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狠戳的那种,遭遇晴天霹雳额的难言心情,也确实有些困难
不过,叶春萌那些复杂细腻的心情陈曦虽然不能真正体会,但是叶春萌的不开心陈曦可是看得分明,于是她严格遵循谨言慎行的原则,连每天早上叶春萌喊她起床,她都尽量不再磨蹭耍赖,在三轮之内一定爬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破天荒地跟着叶春萌一起去食堂打早点。
每个周三的早上食堂都有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做得竟不比老字号的差,只是量很少,从前每逢周三,陈曦都能在足够早的时间,闭眼躺在床上喊一声,“萌萌,摆脱给我打肉饼和豆腐脑,量少紧急!” 叶春萌一定会抱怨她俩句大小姐的臭毛病,但总是能比平时更加提前起一点儿去食堂,纵容她懒和馋的双重恶习;而如今,陈曦审时度势地觉得最好要避免一切有可能招惹叶春萌发火的由头,于是一大早听见叶春萌起床的动静,还没用她叫就自己爬了起来,肩膀上搭着毛巾跟叶春萌并排在水房刷牙洗脸,满嘴牙膏末子含糊地说,“萌萌,今儿我帮你打早点吧。”
叶春萌愣了足有半分钟,几乎就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了,随即说道,“那今天咱俩就跟食堂吃吧,吃完直接去医院。正好我想早点儿。程老师说儿科有个外院转来的病人,罕见的巨大肾上腺瘤,跟肝脏小肠都粘连了,今天儿科,泌尿外科和普外要一起会诊讨论,程老师说这个病例涉及多科内容的综合,学生听听挺有意思的,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参加会诊。我想提前去把病历和检查结果再看一遍呢。呵呵,程老师对教学挺重视的,有特色的病例,从来都特别给我们细致地讲,像这回这个病例,他交给我们去读的材料,泌尿内科和儿科的东西都很全呢。”
陈曦这才想起来头天周明说过今天要早去听会诊,还特地强调要提前把他复印了发下来的材料看熟。她这两天忙着背GRE的单词和练习托福听力,连规定的手术记录都拿两大盒瑞士巧克力外加无数甜言蜜语磨着本该是‘指导监督’ 她的祁宇宙包办了;想着那一摞压根没翻动的资料以及周明有可能扑面而来的问题,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她闷闷地洗漱完毕,跟叶春萌一起往食堂走的路上,郑重地说,我今天要吃双份。
“今天跟会诊,又不会像跟手术似的没准点儿。”
“我需要超额补足快乐点儿。把快乐点儿储备充足了好迎接残酷地打击。”
叶春萌瞥了她一眼,“有些人对谁都那么没有口德?”
“我靠,还‘些’ 。” 陈曦夸张地瞪着叶春萌道,“有‘个’ 可就足够灾难了。不留口德这点,那人绝对是宇宙性地一视同仁。”
叶春萌乐了,一时间脸上的明丽让陈曦突然脑子里很文艺地冒出句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晨曦惊觉这个笑容在叶春萌的脸上似曾相识。当……当她们众口一心地贬损白骨精的时候。
小女人啊小女人。陈曦暗暗地想,并在心里偷笑着叶春萌那点小小的心思,打量着她脸上那份因着自己对恶人的厌恶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而绽放出的释然的开心笑,觉得相当有趣。
可惜,这千树万树的梨花,三分钟之后就凋零掉了,笼罩上了更厚重的寒霜。
打落梨花的罪魁祸首是刘志光。
陈曦和叶春萌刚刚走进食堂排上队,就听见远处一声“叶春萌” ,紧接着人随声至,刘志光手里还捏着大半个馒头就跑了过来,站在她旁边陪着她排队,满脸欢喜地大口啃着馒头,并且理所当然地会等到她打完饭之后跟她坐在一起说些毫无趣味甚至让人不明所以的话,看着她吃饭。
陈曦嫌恶地轻轻“靠” 了一声,恨恨地想,但凡刘志光能识趣地离叶春萌稍微远点儿,不要总是制造这种鲜花牛粪的不和谐画面,以及时常让自己被迫地成为近距离欣赏这个蹩脚画面的受害者的话,也许自己都还能尽力拿出多一些的宽容和善良来对待他。陈曦一时间甚至对刘志光有些怨恨,怨恨他总能逼得自己直面这个事实,自己是这么地势力,不厚道,不善良。
“待会儿我要早去医院。” 叶春萌微笑着找话说,“程老师要带我们去儿科跟泌尿外科一起会诊,那个女孩……”
“那个肾上腺瘤的。” 刘志光一边拒绝着馒头一面抢着接碴,每当能跟叶春萌有共同语言的时候他都特别高兴,说话都顺溜了,“周老师把材料都提前收集复印了,你拿到了吧? 那天他让我给一分区和三分区送过去的,不过我送去时候你跟手术了,我交给程老师的。”
叶春萌脸上的微笑逐渐褪去,伸手把额前的碎发掠到耳后,扯动嘴角,眼睛瞧着别处说“听说你们病区的住院医学生天天无缘无故地挨他数落?”
“嗨,哪能。” 刘志光憨厚地笑着,“挨数落都是做错事或者不认真。周老师要求严,可是护士长,李师兄祁师兄他们都说,当大夫就得严。都,都是人命,闹着玩儿的? 祁师兄还说,现在多挨骂,台上少出错,跟当兵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个道理。”
陈曦再次地直面自己内心的邪恶。此时她偷眼瞧着叶春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想像她此时心中对刘志光的厌恶,自己简直就快要由打心里乐开花儿了。陈曦可真希望叶春萌能对刘志光发作一番,无论是破口大骂还是冷嘲热讽,那么她心里的花儿一定会灿烂地开到脸上来。
但是事实证明,叶春萌就是比陈曦善良温和,就算内心深处有着些不太公正客观的小小心思,淑女就是淑女;她非但没有像陈曦渴望的那样给不长眼的刘志光来一场暴风骤雨,反而摇头笑笑,叹了口气,“你这点特好,从来都往好处想别人。我们都比你差得远了。”
刘志光被他夸得有点脸红,幸福而腼腆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傻笑。
刘志光的不长眼并没有点燃导火索让叶春萌火山爆发,但是陈曦绝对相信这会儿叶春萌的不痛快一定更深重了。这会儿却再次听到大老远响起来的‘叶春萌’ 得喊声。这回人随声至的是袁军,跑到跟前径直地问道,“确信一下啊,周末去月坛滚轴,叶春萌你肯定去吧?”
“不去了。” 叶春萌摇头,“上礼拜去就摔得我七荤八素的,也没觉出多好玩。”
“别介啊!” 袁军急忙堆上笑脸劝说,“一次俩次不入门,三次五次你就觉出好玩了。”
叶春萌继续摇头,“我从来对运动就兴致不高。”
“啊呀,你这次就当给面子,这么多人都说好了!” 袁军挠头,“下回一定找个你喜欢的项目。”
“什么这回下回的?” 叶春萌狐疑地盯着他,“你们定好了谁喜欢玩就谁去啊,关我什么事儿啊?”
“嗨,你还真不明白啊?” 袁军嘿嘿一乐,“我们这么些人不就是当活动布景去的吗? 那谁人缘好,咱们大家全是为了帮他烘托以及柔和化气氛。”
“谁啊?” 叶春萌的眉毛已经拧起来了。
袁军咧了咧嘴,摆出一副‘不至于吧你’ 的表情,作为一个从来都吊二朗当,带着三分军队大院儿男孩儿惯有痞气的袁军,虽然一直对叶春萌的印象算是相当不错,可时常对于她身上那种典型南方姑娘的矜持很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略带矫情的---当然放在美女身上也是很可以原谅的---拿捏身段儿。
袁军的这副表情让本来心里就莫名地不痛快着的叶春萌真的怒了,想到自己恐怕已经莫名奇妙地被一帮男生在背后品头论足,就更加恼火,她提高声音问,“到底是谁?”
“李波啊。” 袁军耸耸肩膀,“别说你一点儿都没觉得啊。总不至于全普外一大半儿的大夫,咱班所有男生都明白的公开秘密,就你还真蒙在鼓里?” 袁军嘿嘿一笑,“其实还有别人也动过心思,不过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掂量掂量没李波条件好,主动撤退了。”
李波在这一批住院医生里,不但才华出众,而且脾气随和能替人着想,一直人缘极好,是师弟们佩服而又觉得亲近的大哥。到得发现李波对叶春萌情有独钟,却一直温温吞吞不见‘大动作’ ,含蓄得让叶春萌完全无所察觉,这帮师弟倒是比他还要着急,一直催着他‘挑明’ ;袁军跟李波从小同一个大院儿长大,关系更是亲厚,最近瞧着刘志光跟叶春萌越走越近尤其看不过眼,已经跟李波说过几回,你太含蓄有人可不含蓄,这个世道,你别不信,鲜花牛粪的搭配,永远存在。
叶春萌狠狠地咬着嘴唇,半晌,吐出句话,“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上回也就不会去。”
“至于的吗?” 袁军皱眉,“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就一句话的事儿,干嘛搞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有这意思好好跟我说,” 叶春萌恨恨地道,“这样闹得满城风雨是什么意思? 无聊!” 她说罢,从已经排到的窗口猛的转身,也不买早点了,大步往食堂外走。
这个时候陈曦作了个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很多年之后,每当她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自己对叶春萌的友谊特别经得起考验,她放弃了已经要吃到嘴里的酥饼夹肉和豆腐脑,大步地向叶春萌追了过去。
待到追上叶春萌时候陈曦吓了一跳,并且暗自庆幸自己全了情义舍了食物---叶春萌竟然一脸的泪水。
“萌萌,你别生气啊,其实李波那人也是挺不错的,那还不是因为你好,他才喜欢你么?李波又不是什么猪不咬狗不啃的,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用这么伤心呀”陈曦陪着笑脸劝说,心里想,我要是你,天天被刘志光缠着才要抓狂。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 叶春萌在食堂背后幽静的花园站住,抹了把眼泪,“你没看见刚才袁军刚才那个神气啊? 一帮人背后说三道四,把我当什么了? 而且,我还管李波叫老师呢,他是什么? 代教老师。我进医院是读书实习的,是做……做医生的,不是当花儿插在那儿,让他们看让他们评论的。”
叶春萌说着,哭得更厉害了,陈曦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摊开双手,“萌萌,你真多心了。就袁军他们,根本就是好事者凑热闹,你就甭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儿,李波吧,我觉得他是真喜欢你,就是因为他觉得你特别好呗。”
“什么多心?” 叶春萌抽泣着,“他们就觉得我是摆那儿看的,而且觉得我自个儿特喜欢被摆那看,特喜欢当朵花儿!”
“怎么会哪?” 陈曦继续赔笑着说,“你看,你工作态度之积极,对临床工作之热爱,那是众所周知的。”
“得了吧。” 叶春萌瞪着陈曦,“你忘了,忘了那法西斯说我什么来的? 是……是我去看病人,还是让病人看我!” 她嘴角一撇,更多的泪水淌下来,“我算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闹半天我那么‘出名儿’ ,闹半天别人心里早有成见了,指不定觉得我根本没想好好干活,就去谈恋爱去了呢。”
陈曦得嘴巴保持着一个标准的‘o’的形状,半晌没有改变,至此,她才终于彻底地明晰了周明那两句训斥留在叶春萌心底的阴影有多么严重。而倒霉的李波,纯粹是做了他顶头上司那两句话的炮灰。
与绝大部分美丽的姑娘一样,在叶春萌的心里,本能地因为别人对自己容貌美丽的称赞而欢喜,并有着无论到哪里,都要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给别人的心思;却因为她所成长的,尤其是她的父母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对女孩子家‘爱美’的负面态度,让一贯听话的她特别不能接受自己对‘美’如此的刻意。当这种一定程度的刻意竟然被人赤裸裸的当众揭穿的时候,那简直是天崩地裂的崩溃。
陈曦终于理解了叶春萌。虽然她百分之百地确信叶春萌的种种联想纯属跟自己过不去,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引起这一系列联想的可恶的周明只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言语刻薄,缺乏对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客气和尊重,而决非她所想像的那样,事先已经对她有了成见甚至由此觉得她有着以色事人的卑劣企图---陈曦并不喜欢周明,但是她客观地觉得,他决非一个八公,会对自己下属和学生们的桃花八卦有着浓厚的兴趣。
陈曦正在想自己该如何开导她走出这个牛角尖来,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叶春萌用袖子将眼泪擦干,带着个坚决而冷冽的表情说,
“看着吧,我以后拼了命努力,决不能叫他们把我当个摆着看的花瓶。”
“这可大发了吧?”陈曦几乎冲口而出这句话,终于还是忍住了,挠了挠脑袋,说道,“咱得赶紧走了。得去看一眼材料,别再犯在法西斯手里。”
“情况就是这样了。”林念初抱着双臂靠在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旁边,瞧着泌尿外科主任王科道,“他们半年已经折腾了4个医院。X市医院打开了发现不能做又缝回去了,省医院再次手术,进行到30分钟出现大出血,抢救之后认为难度太大,关腹腔了,孩子爸妈不肯放弃带着到北京,儿童医院参照以前的片子和病历,讨论之后认为他们的儿外科不具备进行这个手术所需要的高精水平,建议转综合医院。虽然是儿科收下的病人,但是这个手术能不能作,还得王老师说。”
王科拿着CT片子,手指轻轻敲击,过了好一会儿摇头笑了笑,“虽然是肾上腺瘤,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最难的部分恐怕是在把肿瘤跟它粘连住的肝门处剥离。这个得普外说话。”
李宗德摇头,“我们是没有过前例。剥离过程控制出血是个难题,尽量减少小肠损伤防止术后的粘连是另外一个,再有最麻烦的是,肝门处,结构复杂精细……我们现在也并不知道粘连的程度,以及剥离后需要做什么样可能的修复。” 他转头看周明, “你觉得?”
“把握是肯定没有。” 周明从开始讨论就低头瞧着几张ct片子,手里一把血管钳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转着,这会儿听见李宗德问到他,也并没抬头,“如果值得做我就试试。”
“周大夫觉得怎么样的病人是‘值得试试’的?” 林念初的眉毛挑起来,“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父母为了给孩子治病卖了房子孤注一掷到北京的。周大夫觉得值得试试么? 还是说……”
儿科主任轻轻咳嗽一声,林念初嘴角牵动了几下,没再说下去,扭头望向窗外;王科跟李宗德对望一眼,后者略微苦笑着摇头,后面几个学生,除了刘志光依旧奋力地做笔记之外,俱都颇为惊讶地望着林念初——她的脸上,竟然带着三分恼怒,七分委屈。
这会儿周明抬起头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做了,即使手术本身成功,病人以后的生活质量? 复发可能,并发症状况? 当然,林大夫所说的经济问题也是考虑。” 他往椅子背后一靠,“譬如,王老师,这种肾上腺瘤的复发的机率?如果复发率很高,间隔很短,那么如果钱完全不是问题就放手做,再复发再切,事后护理,各种支持药物,尤其是进口药甚至需要从国外直接购买的药一定能负担的话,那选择余地就大不少,如果是像林大夫说的孤注一掷来治疗,我觉得就要慎重权衡,可能就不值得让家属花这个钱病人受这个罪。”
“复发率不高。” 王科拍了拍手里的材料,“事后替代药物我们认为普通家庭也可以承担。而且这个孩子的状况,瘤子居然长到这么巨大,不做,也没别的生存选择了。”
“孩子其他方面都很好。” 林念初侧过头看窗外,“我昨天刚给她做的全面体检。结果没完全回来,不过我认为如果手术能成功,她以后的生活质量不会差。如果泌尿外和普外认为手术有成功可能的话,我对之后她的恢复有信心。”
“我觉得,” 王科双手交叉,低头闭目沉思了好一阵,终于是点了点头道,“从我们科的角度看,可以。老李?” 王科望向李宗德。
李宗德冲周明道,“你觉得可以的话,让小程跟你一起整出一个方案。”
“成啊。” 周明点头,又低下头去看那几张片子,十指轮番地转动那把血管钳。
陈曦轻轻地啃着铅笔头,饶有兴味地偷偷打量着靠在墙上不再说话,却一脸不自在的林念初。
林念初真美。陈曦在心里暗自地赞叹。想起三天前在儿科轮转的李棋回到宿舍就捶胸顿足地赞叹可是见着美人儿了,可咱学校连老师带学生没见着过第二个,自己还嗤笑她一贯夸张,今天终于见着,却倒觉得她说的是事实。绝不止是如画的眉目和高挑的身材,而是那份……温婉绰约的味道。
陈曦她们一进会诊大厅,林念初正在连接投影仪,听见有人进来回了下头,回头的同时,脸上就带着个淡淡的笑。陈曦竟然因为这个笑容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莫名奇妙地就冒出“岁月静好”四个字。她肯定已经不是二十出头“水嫩”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没有那份可以让人骤然间感觉温柔宁静,恍然觉得时光都不似平日那样流逝匆匆的舒服;她也不象经历了许多世故,再美的女人,经历了太多沧桑,都不会再有那份清清朗朗的明净。
陈曦觉得林念初这样的女人,应该永远不会发脾气,永远就是带着那个淡淡的笑容,永远温柔而宁静的存在。
然而,她竟然会突然说出那样不但不和她的气质,更加不和当时的场合的不得体的话,然后,是那么一脸愤懑的委屈。这所有的反常,应该是跟周明有关。
陈曦觉得很有趣,并且猛然发现,其实今天周明也很反常,早上在外科简短地早查房时候,到后来等着会诊,从前有这样的时间,他又之前特地交代了要熟读资料,是一定要抽查提问的,而今一个问题都没问,让陈曦提了好久的心,颤悠着缓缓放了下来,到得会诊时候,他没象平时那样于许多细节处多有疑问,若不是李宗德点到他头上,倒好像是并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了。
陈曦啃着铅笔头走神的当儿会诊已经结束,大夫们纷纷往外走了,周明在门口说所有外科的学生下午一点半在外科示教室集合,讲两个最近的典型病例,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陈曦拽了拽叶春萌的袖子,待到老师们都已经走远,她跟叶春萌落在最后,她低声说“这个美得不得了的林大夫,貌似跟周明有仇。”
叶春萌哼了一声还没说话,李棋已经一脸兴奋地凑过来,对陈曦笑道,“嘿,这次你消息真迟钝。”
“什么?”陈曦因为交游广阔,一直是八卦集结中心,听了此话颇不服气。
“今儿早上从我带教那儿得的最新消息,中午你请客我就告诉你。”李棋得意地瞧着陈曦。
“不听。我最恨被人威胁了。”陈曦耸耸肩膀,“有本事你别说,我看憋不憋得死你。”
“你就是半点也不吃亏!”李棋恨恨地拍了陈曦肩膀一巴掌——固然愤恨陈曦的狡诈,然而这个巨大的新鲜出炉的八卦在李棋心里左突右撞。
朋友们,假如你曾经是一个曾经热衷于八卦事业的同道中的一员,那么你一定可以理解李棋此时的心情。在整个八卦传播事业中,播出的快乐永远比收集的快乐更巨大,‘收集’本身便是为了播出而服务,没有谁收集八卦是为了藏在心里当秘密的,固然,当收集的时候,多半会对告诉自己的那个人说‘我保证跟谁也不说。’而首播八卦,正如同新闻工作者首播爆炸性新闻一样,有着巨大的职业成就感。
李棋略微挣扎了一下,决定不跟陈曦计较,往周围看看,压低声音说,“林老师是周明的老婆。”
叶春萌险些惊呼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李棋;陈曦及时调整了自己惊讶的情绪,想了一想,摇头道,“若说是夫妻,我瞧一定是一对怨偶。”
“不服气你的精辟还真不成!”李棋再拍了下陈曦肩膀,“我还没说完,虽然以前是著名的才子佳人,一段佳话,不过之后,就成了十足的怨偶。我们院总大夫跟我八卦,说林大夫从来斯斯文文,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一旦涉及周大夫,利马大反常态,简直便不象她了,听说她当年出国进修之前,已经神经质到了主任都担心的地步;我们院总大夫还感叹,世事难料啊!这可见不幸的婚姻不合适的人,对人有多大的摧残。”
陈曦还没说话,叶春萌已经带着一个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同情还是愤恨还是兴奋还是揶揄的神情轻声说道,“林大夫美就不用说了,她是多好心的人。听说这回这个小孩,哪个医院都不收,赶上林大夫刚刚回来,却帮她一直努力,上下疏通才收了进来。可惜原来这么美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嫁给一只不懂感情不懂尊重的沙猪,也真是……看人真的不能唯才,品质性情脾气,才是最最要紧的呢。”
陈曦非常想乐,乐的原因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觉得有趣。无论如何,她知道叶春萌沉积多日的抑郁终于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发泄的,光明正大的出口了,她真心为叶春萌,也为自己以后的快乐生活想要山呼万岁;于是,陈曦豪不犹豫地跟进着为叶春萌的发言敲锣打鼓,“而且我瞧某人也是因为自己婚姻的失败,越发变态,甚至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性别歧视,尤其是对越漂亮,越女性化的女孩子,带上了刻骨的仇恨。”
第五章 那个变态
这两天,凡是叶春萌不用值班的晚上,卧谈便必然会是她以程学文的当日零星小事为例,譬如在门诊和颜悦色地用一块奶糖把号哭的小病人逗乐,譬如极力劝她跟白骨精在手术间隙多吃一对鸡翅因为‘下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譬如……譬如在护士将检查结果帮忙送过来时候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来声情并茂地赞他对病人多么和蔼可亲,对学生多么细心体贴,对护士多么客气礼貌,然后感叹地道,他也是年纪轻轻的副主任医师, 也是‘青年专家’,还做着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外科基础项目,可是程老师从来就没有半点凌驾于人之上的架子,对谁都特别平等谦和。
“这样的人真好。让周围的人心情都特别舒畅。”黑暗之中,叶春萌由衷地感叹,“医院这个工作环境本来容易让人心情压抑,可是有程老师这样的上司,真是好了很多。现在还真是庆幸,没有给分到一分区去,如果天天对着‘那个变态’,这半年下来,简直要得抑郁症……”
“解放区的天是艳阳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陈曦幽幽地接口,“不过也别这么赤裸裸地刺激俺这个还在白区等解放的不幸的人好不?”
其实说这话时候,陈曦在被窝里抓着被子偷偷地乐。10分钟前,她还打着应急灯进行着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件坚持了足足有四年而从来没有嫌烦,没有因为任何意外而中断的‘每日常规’——给隔着半个地球的谢南翔照例地罗嗦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陈曦在今天的罗嗦中写道,
“萌萌现在给周老师起了个恰如其分的外号——那个变态,而我当然配合地叫,并且在叫的时候,想起他骂我时候的恶形恶象,就觉得特别地解气。
不过说实话,虽然我还是三天两头地挨骂,可‘那个变态’除了第一天之外,并没有再得罪过萌萌了,除了她离开他眼皮子毕竟远些之外,萌萌对实习是很认真的,打定心思为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学习,并不象我这么三心两意。今天‘那个变态’甚至夸奖了萌萌的手术记录写得规范漂亮而让我们传观学习。可是萌萌可不领情,我们萌萌的心里,‘那个变态’已经从第一天起,就不可改变地是对她存在了巨大偏见的粗鲁的沙猪了。而恰好顺手顾及了一下她的面子的程胖子,现在简直就是一个骑着白马而来的,最英勇,最绅士,最善良的英雄。
你看,女人是一种非常偏执而记仇的,情绪化的动物。一旦得罪了,是要咬牙切齿地恨无穷久的时间的。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要小心翼翼地,千万不要得罪我,一次都不行。我做错事时候,不要批评我,要安慰我;我犯傻的时候,不许讽刺我,要替我收拾烂摊子,当然,要经常找到我的闪光点来赞美我。”
陈曦用被子捂着嘴隐秘地笑着,李棋忽然说道,“你们成天骂那个变态,大概他是真够讨厌的,不过我真是希望他做手术的本事象传说中那么神乎其神。”
“怎么?”陈曦愣了一愣。
“我也希望他至少在专业上名副其实。 下周一就要给小姑娘手术了。程老师说最难预测的情况是将瘤子跟肝门剥离,最要求精细的是重建肝门结构。他说……普外科手术最精细又最擅长处理突发状况的就是‘那个变态’。”叶春萌叹了口气,“那小孩才11岁,长这么大的瘤子,两次手术失败,大老远再折腾来北京……我想着心里都难受,不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心里得多害怕。真希望这次,手术成功,她是康复地跟父母一起回家。”
“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再不行,北京的同级医院,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敢接了。哎,”陈曦翻了个身,喃喃地道,“在医院工作真郁闷。简直放眼望去就是一悲惨世界。在医院里一个月看见的无可奈何的事儿,得顶外面儿一辈子看见的。”
陈曦说话的时候想着最近病区里的几个病人。
一个昨天刚收进来的巨大甲状腺瘤的农村女人,居然拖着脖子下的大瘤子耗了7年才来看病,因为没钱。依李波的话说,就是攒够了看病的钱也养大了瘤子,最让人看着心里难受的,还是随那女人一起的小孩。他6岁大了,因为妈妈怀孕时候甲状腺功能受瘤子影响,激素水平异常,胎儿发育受损,孩子是智力障碍,现在还不会说半句有意义的完整的话。这女人来京看病,丈夫孩子都来了,丈夫天天去工地打零工赚个当天饭钱,孩子没处去,就跟妈妈住病房里。时常,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就带着个脏呵呵的围嘴, 傻笑着往楼道跑,满脸都是鼻涕口水,他妈妈就歪着脖子,大呼小叫地在他身后追。
一个一周前天急诊收的小肠破裂粘连梗阻的17岁男孩,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好,原本并没什么,很普通的病人,只是前天病房大乱,陈曦一进楼道便听见病房里吵吵嚷嚷,一会儿便见几个护士将男孩的妈妈从病房里拽出来,护士长半是劝半是责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就算你不管自己儿子才手术完两天需要心情平静地休息,还有别的病人!教训孩子回家去教训。”那妈妈蜡黄着一张脸,头发散乱地呜呜地哭,嘴里含糊地喊着,“造孽。生儿养女就是造孽的,他们都是追债的……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陈曦本以为她又在跟儿子怄气——那男孩的小肠破裂是打架打的,而且为了怕说出打架的事甚至一直隐瞒险些延误了诊治。一进病房却见男孩床边站着个头发染成三种颜色的女孩,脸上的妆让眼泪给冲得象调乱了颜色的水彩画。
之后,陈曦才知道这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他们父亲在两年前因为车祸去世。父亲原本是这个家经济与精神的支柱,这一去,这个家骤然间坍塌。母亲尚未从自己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并没有足够的镇定与智慧来抚平儿女丧父的恐惧与哀伤;恰逢高考,本来就成绩一般的女儿,彻底没了为高考而冲刺的斗志和念书的耐心,结识了酒吧街的一票朋友,天天混去唱歌喝酒跟人跳舞,自作主张地做了吧妹。弟弟原本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父亲去世,暗自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之后发誓要做家里新的支柱,只是他确实太小了,这份志气带给他的是更多的迷茫和困扰。他没法子让妈妈从整日茫然地以泪洗面中回复到从前快乐地忙着家务的样子,更没法把姐姐拉回以前有父亲在的时候的学生生活;然后,他自己,因为听见有人叫姐姐‘小婊子’而忍无可忍地生平头次抄砖头打架——并且由此而跟人结了仇,带来了之后没完没了的祸事。
陈曦听几个护士唠叨这家的事时候,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她不喜欢看见那个神经质的妈妈,更对那个‘准鸡’的姐姐很有厌憎,但却确实有点心疼那个男孩,看见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转来转去的样子,竟然不知怎么的想起来谢南翔去美国之前,站在机场的出境口,看着人群里的父母姐姐和她时候的脸。
那大概,就是一个男孩子将要自己面对生活,却还并不知道如何面对时候的样子吧?
她很想跟男孩说说话,安慰或者开解她,可是到了跟前了,却开不了口;她这时才明白,无论自己有着多好的口才,多么会讲故事说笑话,对于自己生命中没经历过的苦难,都无从言说。只是,之后,无论是给他检查伤口,换药,还是量血压测脉搏,态度都是从所未有的细致柔和。
还有,还有一周前收的那个20岁的女大学生,有着一张特别象周迅的小尖脸和灵活的大眼睛。她住进来时候还抱着一书包的书,陈曦给她做全面体检时候她还没心没肺地问,说多久能出去,该考英语专业八级了,跟同学打赌谁分高,赌请全班吃羊肉串。陈曦立刻给她建议北城几处烤得最地道的羊肉串摊子,说得口末横飞,被护士长听见数落了半天,她跟那女孩儿相对而笑,互相做着鬼脸。
两天前这个女孩进了手术室,手术中将她乳腺肿块的组织做冰冻切片病理检查,回来的结果是恶性,于是,乳腺全切,清扫淋巴结,切除部分胸大肌,这个漂亮的姑娘,就此失去了作为女人很重要的一部分身体……手术过后,陈曦来给她检查手术伤口时候,竟然不敢去面对她的目光。
还有……
陈曦裹紧了被子,闭上眼睛,想要尽快睡着,却全无困意;她忍不住地想着这些人,这些,若不是因为穿了白大衣,也许永远不会跟她的生活有所交集的人。在这些人一个个地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不去的时候,陈曦忽然想起了‘那个变态’,她忽然发现,说不出来为什么,当在那些人之间的时候,总是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但是每当看到他的出现,心里竟然有一层说不出的安稳来。
叶春萌和李棋还在谈论着那个小姑娘以及她的父母,张欢语已经睡着了,在梦中吧唧着嘴,想是因为最近强力地节食减肥而饥饿难当;陈曦在一个人想着那些她不想去想的人和事,而中心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被她们称为那个变态的周明,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上铺着小女孩所有CT, B超,和血管造影和肠道造影的片子,墙上左边挂着腹部脏器解剖图谱,右边的白板上列着小女孩这些天做的相关各项检查结果摘要。
周明抬头左右看一会儿,便俯身在一叠绘图纸上加几笔或者擦掉几笔。眼前这张绘图纸的左上角写着组4,图27几个数字,画面上可以看出是半个肝的结构和放大了某些部分的血管和肝管;他微微皱眉地盯着画面,过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个袋子,打开,取出一把止血钳一把手术刀,闭上眼睛,在脑子中过刚才想到的一些图景,左手持钳右手持刀地模拟操作;他忽然又从袋子里抽出另外一把止血钳,左手五指很匪夷所思地将两把止血钳同时灵活地操作甚至在指间耍着。
挂表指到12点整的时候,他伸了个懒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抓了车钥匙,从抽屉里摸了包烟,走出了办公室。经过水房时候,听见里面隐约的说话声,听声音竟是刘志光和才做过手术的那个小肠破裂的男孩子。周明站住。
“你得好好休息,身体,身体先恢复了再说。不能老不睡觉。”刘志光一如既往的有些结巴。
“我睡不着。”男孩的声音很低,“我想好多事。我怕出院之后比赛比不好,耽误这么长时间,其他人都在做很多题。这个比赛如果得奖,是可以保送大学呢。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参加这个比赛。”
“参加。”刘志光很笃定地说,“不一定,不一定得不上。就算,得不上,也练一次。”
男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就是心里很乱。我怕上不了大学。姐姐没考上大学,还跟别人混在一起。妈妈天天又哭又骂。我也不知道,我想让妈放心,想得奖。可是,我还是跟人打架了。还住院,开刀,妈说我比姐还操心。说我以后逃不了成小混混的命,以后要是成了流氓,坐牢,不如全家一起喝度要死了,倒是干净。”
“你妈是急火攻心。”刘志光道,“不能当真。你怎么,怎么会上不了大学?你以前不是成绩很好。你努力一定能上。我这么笨,什么都不如别人,努力,还是考上。你别乱想,想那么多。努力考。这次得不上竞赛奖,就下次,再得不上,还有高考。高考能考三次……”
“谁会考三次?会疯了。”
“我,我考了三次才,考上这里。这里很难考,”刘志光继续说,“我很想上这里。因为一个很好的人,他给我做手术治好我,他说让我当他的学生。我挺笨,但是就拼命学,终于考上,但是他不在了。我当不了他的学生了,而且,我,我很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刘志光的声音颤了颤,半晌才继续道,“不过我想,我还是加油,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努力不会错的。”
男孩愣怔地对着刘志光,后者一脸的坚定。男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明在门口咳嗽一声,俩个人同时从水房探出头;刘志光有些不安地叫了声周老师,习惯性地抓着白大衣低头,等着他批评自己这么晚跟病人聊天;周明却只招了招手,“你们俩跟我来。”
周明领着他们一直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示意他们坐下。
男孩有些紧张地瞧着他,刘志光则更忐忑。
周明瞧着男孩问,“为什么不睡觉?担心什么?”
“我,”他抬头看着他,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好多。”
周明突然脱下自己的白大衣,撩起毛衣,露出来后腰上的一个伤疤。
“20年前,比你还小的时候,跟人打架打的。那年代跟现在不一样,文革刚结束,社会上还乱得要命,大家还从比我们大了十几岁那些革命小将身上学了些武斗的风格。那会儿打架是真玩刀子的。”
男孩惊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周明把衣服放下,自己一撑,坐在了办公桌上,摇头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
“没父亲的男孩子,特别想顶天立地,特想当个男子汉保护家里的人,特别敏感,对别人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出侮辱来,也绝对不能忍受任何侮辱。”
“您……”
“我父亲去世时候我比你小。”周明抬头望着天花板,许多久远之前的往事,于遥远处,迤逦地从眼前划过,如大雨天透过被雨水打得模糊的玻璃窗,看窗外的景物,轮廓都在,却看不太清楚细节。三岁,父亲当年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给下放到了山西,母亲因为海外关系被认为里通外国发到了新疆,父亲的境遇还稍稍好过母亲,山西也还有远房亲戚,于是他跟着父亲;八岁,煤窑发生事故,父亲正在其中,再也没出来。表叔叔把他从山西送到了新疆母亲那,到了那儿的时候,母亲却已经是因为长期的超负荷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肾衰竭,母亲央求叔叔把他带走,不要再亲眼经历另一个亲人的离开;叔叔把他带回山西,9岁,北京的奶奶被从牛棚放出来了,给医院扫厕所,他回到北京,跟着奶奶相依为命。
“周大夫?”男孩子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周明瞧了瞧他,缓缓说道,“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很混乱,大家都很浮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我更加是。我觉得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很想顶天立地,可是,并不清楚,这个男子汉,该怎么当法。”
男孩子怔怔地望着他,见他停下不继续说,问,“然后呢?”
“然后?”周明笑了,“然后就是我尝试做个男子汉。做过错事傻事蠢事,可笑的,可恨的,很多。伤过,包括腰上那道伤疤和许多其他的,让最亲的人流过眼泪,失望,担心。不过,你看,我最终也并没有成了混混流氓去蹲监狱。”
男孩抓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去。
“没有人能真的教给你怎么做个男子汉。便就是你爸爸还在,也不能手把手教给你,告诉你每一步该怎么走。” 周明站起来,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我有我的,这个你的管床医生,”周明指指站在旁边的刘志光,“我今天才知道他这么不容易考来,才知道他大概经历过很可怕的伤痛。我本来只知道他不太聪明,经常挨骂,但是很努力,没有放弃过做个好医生。我也相信他一定能成个好医生。”
“周老师。”本来一直瞧着地面的刘志光猛地抬头,热切地望着周明,眼睛竟然红了。
周明冲他点点头,再又对男孩子说,“想当个男子汉,都得解决自己的问题,走好自己的路。好了,回去睡觉,无论怎么,先要将身体彻底恢复。”
男孩子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刘志光,“我想我还是去比赛试试。或者,对下回有用。”
“好啊。”
“如果得奖,我告诉你……告诉你们好不好?”
“当然好。”
“如果不得,就下次……或者我明年考上大学时候。”
“没有问题。”
“那,我去睡了。”男孩子有些依恋地望着周明,“希望今后,我能像您一样。”
男孩推开门走出去了,刘志光还站在当地,呆呆地瞧着周明,有些紧张,有些期待,也有些激动。
“周老师。”他再叫了一声。
“什么?”
“您,是真的么,您说,我能成个好大夫。”刘志光说着,嘴唇有些哆嗦,“我能把,把手术,做得像您,像,像魏大夫那么,那么漂亮么?能帮,帮那么多人?”
“刘志光,你说的那个人,是魏北光大夫?”
“是!您也知道他!”刘志光更加激动起来,这个藏在心里太久的名字,提起来,是如许的亲切。
周明点头,“学生时候,他给我们讲过骨科的课。魏大夫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好大夫……刘志光,我问你,什么是好大夫?”
刘志光愣住,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复杂问题。
“魏大夫是个了不起的好大夫,很可惜,你最终没机会真正做他的学生,否则,他说的话,你会更信服一些他一定能让你明白,并非手术做得完美,才能算是个好大夫;也并非一定要做个外科医生,才能算是魏老师的学生。”
“什,什么?”刘志光有些不解地瞧着周明。
“你记着—--无论你是否信服或者认同---好大夫是能帮到病人的人,好大夫并不一定是专家,专家也并不一定就是个好大夫了。”周明拉开办公室的门,“在这六个月里,我和你的带教老师都会好好教你做手术。你尽力学,我们尽力教,我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你今后可以把手术做到完美,但是我有绝对的信心,你会是个好大夫。”
“南翔,你说,促进人努力向上的最大动力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正面的鼓励来得多些,还是负面的刺激?又或者是两方面的相辅相成?
萌萌最近象磕药了一样地亢奋。永远精神抖擞地啃理论,查材料,跟急诊,上手术,病历和手术纪录已经规范得从三分区传到一分区再传到二分区,甚至让那个变态提着她的大病历和我的,分别作为正面示范和反面典型来做对比;萌萌很久不去做那些黄瓜片儿加西瓜皮的,真实功效非常可疑的面膜了,更不会在经过离校园不远处那条已经被轻度污染的小破河的时候蓦然想起徐大诗人‘再别康桥’的诗句了,甚至竟然一直没有委屈地抱怨白骨精如何盛气凌人——我原本以为她跟白骨精不幸分在一组,一定会有许多苦闷来向我倾诉。
昨天我忍不住问她,你跟白骨精合作愉快吗?萌萌愣了一愣,然后说,还好吧。然后她认真地说,我们俩确实互相不喜欢,不过,在病人眼里我们都是实习大夫,什么事情找她跟找我完全等同,我们只得经常互相交流以免有贻误;而且,我们俩也算一起被那个变态给歧视流放了,程老师又真的对我们很好,等到出科综合考核时候,我们倒是要让那个变态看看我们三分区的水平。
萌萌说这话时候气鼓鼓的,那个模样儿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你知道我一贯比较小人之心,所以实在不觉得萌萌这样如同喝了中华鳖精一样澎湃的工作热情完全来自于对白衣天使这个职业的热爱——当她纯粹是热爱的时候她真的没有这样的巨大动力。我觉得她的中华鳖精一大半是个人感情——对那个变态的怨恨和对程胖子的热爱,而后者基本是在前者的基础上产生的。
我想那个变态其实并不明了这一切。我想他已经忘记了某一天尖酸刻薄地讽刺过一个小姑娘的事情,也许在他,那就不叫尖酸刻薄,只是实话实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觉得那个变态是个从某些方面来说相当简单的人,恼火和开心的原因都特别单纯——至少在做老师这件事上。他可以三分钟前因为李波一系列的止血接扎缝合剥离而忍不住地赞一声‘出息了,真是出息了’,那个眼神就好像地主老财看见了金元宝一样发光;而三分钟之后,却又因为李波手术纪录中的错误而气急败坏拍桌子骂他,说他基础还没牢固就开始漫不经心,就该从写大病历开始重新来过,或者跟实习生一起重新轮转。
南翔,虽然我真希望赶紧转离那个变态辖下的法西斯地带以便能够继续抽空看我的托福和GRE,以及舒服地混混日子,但是我越来越不讨厌他了,甚至有的地方有些佩服——假如他不是以不同标准对待我和刘志光的话。”
陈曦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想起上一次在急诊时候,周明特地带着刘志光来缝合一个病人背上的伤口,开始之前简直是挤出了少有的温和慈祥的笑容说,我觉得你已经练得很好了,没有问题,来,试一试。
在旁边正在给个病人清创的陈曦简直震惊了,差点忘记了手里拿的是碘伏棉球而拿它擦擦自己的眼睛看看是否看错了人。
刘志光在这样的鼓励之下,脸上带上了庄严肃穆的表情开始打麻药带手套铺消毒巾,每一步都进行得郑重而缓慢。旁边陈曦克制着自己想笑的冲动,偷眼瞧着,心里想象着如果有台摄像机只照着他的脸,把这张脸上的表情播给广大人民看,估计有一多半的人以为他正在进行着的是类似为原子弹零时起爆签字这样的关系着国计民生的伟大工作。
这种郑重的缓慢突然间卡了壳。
刘志光握着持针器,上了弯针,手又哆嗦了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周明,甚至瞥了眼陈曦,然后哆嗦得更加厉害,脸也已经通红;周明的脸已经僵了,硬生生地想继续保持微笑却‘笑’得比哭还蹩脚,陈曦背转身,微笑着给病人清理完的创口盖上纱布准备包扎,她幸灾乐祸地想,朽木就是不可雕,烂泥就是扶不上墙,努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一想法,一定程度上就是大跃进年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萌芽状态。
陈曦站起身去取绷带,这个时候刘志光还在哆嗦着,竟然哆嗦得没法用力握和持针器的把来将弯针卡住。
这会儿连陈曦的病人都已经瞧出点儿端倪,颇有兴味地伸着脑袋,而那个背上被砍伤的胖子的哥,因为背上铺着消毒巾不能转动身子,不知道身后发生着什么,趴在诊台上操着标准的京片子问,“大夫,快着点儿您? 咱从小儿就怕打针, 这玩意儿带着恐惧等待的滋味儿很难熬呀。”
这京片子让自从进科之后已经三周没回家的陈曦听着心里又舒坦又亲切,上了逗贫嘴的瘾头,忍不住就接口,“急什么您急什么呀?这麻药打上去,得有会儿才生效呢。刘大夫不着急,那是特别细心体贴您的伤口和恐惧打针的情绪。”
“哎呦喂,那可谢谢刘大夫嘞。”胖子的哥更是个爱说话的主儿,这下乐了,“我说姑娘,您是护士还是大夫?您们这病人是咋个分配法儿的?”
陈曦哧拉一声将绷带熟练地徒手撕开,乐着道,“水平高的给您缝伤口,水平低地象我这样儿的,绑绑绷带啥的。”
“可别这么说。”陈曦的病人也早坐得无聊了,也乐呵着接上茬儿,“我瞅着姑娘您干脆利索快,水平不低!下回我再伤了我还得找您!万一我要也得缝口子,我留给您缝!”
陈曦已经开始上绷带,听着这说话虽然知道是逗贫嘴,却也忍不住有些得意——她从来手巧,三岁半开始到上大学前,国画素描小提琴地一路练下来,砸了爹妈无数的银子,虽然艺术上没有啥了不起的造诣,十根手指头正经是要力度有力度,要稳定有稳定,要灵活有灵活;她虽然对实习不甚上心,但是手头儿的功夫却是让李波祁宇宙他们都不知道赞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也因此而对急诊值班而少了点反感多了分带着虚荣的热爱。此时,听见病人夸她,更是来劲了,故意卖弄,抖出花架子,十指翻飞地将这缠绷带打结的动作做得煞是漂亮,连最后的结,都翻出了朵漂亮的花儿来。
这时胖子的哥又忍不住问了句,“我说那个,这麻药还得等多会儿才生效?您别算错了,别等它过会儿回该过劲儿了啊。”
刘志光哆嗦得胳膊都颤了,口罩随着呼吸已经看出了起伏,手握着持针器,居然,就是不能扣和上。
周明转身从抽屉里撤出一副无菌手套,飞快地戴上了,两步走过去——陈曦以为他要将刘志光推开,却见他过去,双手分别握住刘志光的双手,停了足有半分钟,刘志光的胳膊终于不抖了,手也不抖了,周明退开半步,刘志光终于闭了下眼睛用劲将持针器扣和好了。
“今天到这儿,准备做得不错。很规范。”周明从他手里将持针器接了过来,半分钟之内将那个伤口处理完了,盖上纱布,贴了胶条,对刘志光道,“去开破伤风针。”
陈曦愣怔良久,忽然心里觉得非常没趣儿;此时偏又瞥见她的病人绷带上那朵花儿,脸觉得发烧,简直有冲动抄把剪刀把它剪掉;她得意的心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言声儿地收拾好了手头的零碎儿。
刘志光低头出去了,俩病人也一前一后地出了急诊手术室,等破伤风针和药的当儿已经跟熟人儿一样地聊了起来;手术室里只剩了周明跟陈曦,陈曦觉得有点心慌——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违反过多少次纪律,被请过多少次家长,甚至因为一副将老师的脑袋跟驴身子的组合的系列漫画把美术老师气病了三天没能来上班……但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慌。
周明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抱着双臂,不说话。当陈曦已经什么都没得收拾了,不得不站起身从身边经过时候,她发现他瞧着自己,没有愤怒,没有讽刺,那种目光她不太认识,并且更加让她心慌。
“周老师,我……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外伤病人。”她快步走到门口,说不出为什么,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胸闷憋气,很想说点儿什么,说不出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推开门的时候,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陈曦,你记着,世界很大,并非所有人都是聪明人,也永远有更聪明,更能干,更优越的人。”
他说话的声调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语重心长。然而这样的声调,却比从前任何一次对她的偷懒或者操作不规范毫不留情的呵斥更加让她胸闷憋气。她忍不住想辩解,不知道对周明还是对自己,“我……我就是爱说话,我话唠。”
“那么,我替刘志光谢谢你。”周明淡淡地道,“谢谢你话唠地替他跟别人解围,而且理由非常合理。”他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陈曦最近有些烦恼。而且随着时日,越来越烦恼。
陈曦很清楚自己以后是不会做临床的。她会离开这里,会申请出国,她不会难为自己再在美国考个执照,她会念个跟医学相关的学位以后找个不用赚钱太多也不至于太少,总之是对得起自己不至于精疲力竭的劳动付出的工作; 她会做谢南翔的妻子,生一两个孩子,她要有时间陪他,把这些年的分离都补回来;她要亲自经历自己的孩子长大,陪着他们到了嫌父母烦,恨不得飞出去寻找自己的天空的年纪,不要让她和他的孩子,如他小时候一样,上整托幼儿园,每周别人的家长来接的时候,眼泪汪汪地规矩地坐在大桌子后面看着小朋友一个一个离开,最终等来的如果是父母中的任何一人的话,会飞奔着扑过去——然而十有八九等着的却是爷爷的司机,更加不要从一丁点大,就要被明着灌输着你是老一代革命家谢续高的孙子,是著名科学家杨真的外孙,暗示你爸爸妈妈是他们爸爸妈妈的领导,你要当得起他们的孙子,他们的儿子的身份,你要时时刻刻,将自己背负的荣誉与责任铭记于心,将这样集于一身的优良的血脉与传统在自己的身上,发扬光大。
她记着5岁的时候自己豪气干云地给四岁半的谢南翔了一个承诺。
6岁的谢小禾已经高了4岁半的谢南翔一个头,于是在幼儿园专门给一小部分父母工作特别重要也特别忙,于是不分年龄统统收在一起的暑假班里,那个放零食的大圆桌就恰恰高过了谢南翔的头顶而到谢小禾的下巴。谢小禾可以在老师还没开始发果丹皮或者大白兔奶糖的时候就偷偷地抓一两片美滋滋地吃,谢南翔却只能伸着小胖手胡乱地在桌上寻摸。当时在爷爷家长大的谢小禾可没打算听父母的话,跟这个才从外公家被送回来,说话还带着让人听不明白的福建口音的‘弟弟’相亲相爱,很愤恨他分去了自己不少的玩具和零食,看着他傻里吧唧地伸手在桌面摸索时候,把一堆阿姨方才磕的瓜子皮推到他手的搜索范围之内,乐呵呵地看着他抓了把瓜子皮往嘴里塞,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
陈曦从小个子就高,当时已经跟大了一岁的谢小禾相差无几,眼见这新来的小胖子哭得伤心,不知道是动了哪番侠义心肠或者是今后在她的生命中再难闪现的同情心,就掂着脚尖抓了块奶糖,把糖纸剥了递到小胖子嘴里,并且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喏,给你糖吃,别哭啦。”
4岁半,刚刚因为百般疼爱他的外婆去世而大老远地从福建被运送回北京的谢南翔,对父母,爷爷,姐姐,保姆,司机,警卫员……在感觉上并没有半分区别,但是在这一时刻,却因为这一块奶糖而对对面这个姐姐产生了巨大的亲切感。他吸了吸鼻涕,呜咽着抓着陈曦的手,可怜兮兮地拿带着福建味的比京片子要绵软了许多的普通话说,“姐姐,我喜欢你。你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陈曦头一次被一个小朋友如此信任地依赖了,有些昏头——在这之前,他们这帮大院里的小孩,男女的阵营相当分明,从3岁到6岁的小男孩和从3岁到6岁的小女孩非常敌对,小男孩拿毛毛虫吊死鬼来吓唬小姑娘,而小姑娘们团结一心地告状并且得到大人的支持来报复。陈曦当时是个特殊人物,不属于任何一边;作为小姑娘,她当时还没被后来示她为同类的男孩的群体接受,而作为一个总是比男孩子还捣蛋惹祸的小姑娘,她也同样不能被小女生的团体视为自己人;她看自己的小人书,玩自己的魔方,很有气节地并不投奔任何一方——尤其是谢小禾为首的小女孩团体。
现在,这个新来的小孩,无限信赖无限依恋地拽着她的手,管她叫姐姐,且眼神里带着崇拜;陈曦立刻觉得自己越发高大了起来,反手拉住小男孩,“好,我也喜欢你。以后咱们一起玩,我会保护你的。”然后牵着谢南翔的手,骄傲地从谢小禾跟前走了开去,难得大方地把兜里珍藏的零食,枕头下面压着的玩具,跟谢南翔分享。
暑假班结束的时候,小朋友们要各自回家,当陈曦的妈妈来接陈曦的时候,谢南翔利马跟着就走,这会儿谢绪高的司机老刘赶紧过来抱住他,“哎呦,怎么跟着人家走啊。”
谢南翔挣扎,“我跟姐姐走……”
老刘乐,指指谢小禾,“你姐姐在这儿哪。”
谢南翔拼命摇头,“我不要她。我要陈曦姐姐。我只要陈曦姐姐。”
大人们是一起乐了,陈曦妈妈更是觉得惊讶,自己这个从小让大人头疼的,经常一来接就能接到其他小朋友告状的女儿,居然有一天,被一个小孩当成了姐姐。
谢小禾有些恼火,走过来,大声对谢南翔道,“我是你姐姐,她不是。我跟你是一家子。”说着过去拉他。这个弟弟固然她并不喜欢,但是毕竟是她弟弟,应该听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家。
“不要!”谢南翔有着他自己的执拗,这时候福建味的普通话都喊出了点铿锵的味道,看着谢小禾伸过来的手,居然,一口咬了下去。
被咬得并不太疼,却因为吓了一跳而哭了出来,老刘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哭一怒的姐弟两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而那个小的,这会儿又已经拔腿朝陈曦走了过去。
“弟弟,你要回自己家。”老刘对谢南翔做着解释,“不能跟人家回别人家。”
“我要跟陈曦姐姐一家。”谢南翔执着地坚持。
“不行,你跟她不是一家,你跟你姐姐……”原本就不善言辞的老刘对着个娃娃更头疼。
“我就跟陈曦姐姐一家。”谢南翔极其坚定地说。
“没羞!”谢小禾哭了几鼻子之后,惊吓过去,已经换上了羞怒,“不是一家的男生要跟女生结婚,才是一家,没羞没臊。你们两个要结婚,没羞没臊。”
谢南翔一时间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得结婚了就是一家了,便对陈曦道认真地道,“陈曦姐姐,我们结婚吧。”
这会儿阿姨和在场的家长都已经乐得跺脚了,谢南翔却再次跟陈曦说,“我们结婚吧,就能一起回家了。”
陈曦隐约觉得不妥,可是这时候临阵脱逃未免对不起人,于是点头说,“没问题!”
那是谢南翔与陈曦之间的,最早的承诺。
之后。
六岁半的陈曦对因为普通话仍带着口音,被同学嘲笑的谢南翔说,“谁欺负你,你来找我。”并且切实地准备帮谢南翔出头,往那些讨厌的家伙书包里塞老鼠——那时候她是唯一一个懂得用老鼠夹子诱捕老鼠然后又敢于亲手摘下来的小孩。
八岁的陈曦对七岁半的谢南翔说,“拼音没什么难的,来,我教给你,明天就拿满分了。
9岁的谢南翔对9岁半的陈曦说,“象棋吗?没什么了不起,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少年宫,保证把他们都毙掉。”
11岁的谢南翔把几张数学竞赛集训的卷子递给陈曦,“我有更简单的解法,下课了我讲给你。”
12岁的谢南翔钢琴拿了少年组不知道多少的第一名,却不管人家怎么说,甚至老师怎么说,从来不肯给别的小提琴手伴奏,却是琴拉得相当水货,还要硬着头皮去考级和参加特长生考试的陈曦的专职伴奏,哪怕陈曦的比赛跟他的比赛冲突。
13岁的谢南翔熟练地设计好了一套计算机程序,却费了三倍地功夫努力地把它改得不那么完美,以此帮陈曦混过中学新开的计算机课的考试而不至于让老师起疑。
14岁的谢南翔钻进物理集训队的实验室,帮着焦头烂额的陈曦找出来电路接错的地方,并且往她嘴里塞了块巧克力。
15岁的谢南翔参加了中美交换学生项目的10项竞赛,拿到了综合成绩第一名而将去美国继续读书,他跟陈曦说,“我不想去。”
陈曦愣怔了很久,甩了甩头发,“去吧去吧,到外面看看多好,等回来讲给我听。”她明白,15岁的孩子,没法给自己的未来做主。
谢南翔低下头,轻轻地碰了碰陈曦的手指尖,然后,缓缓地握着她手,一直是最亲近的朋友,可是已经很多年,他们没象小时候那样拉手了,“小曦,以后我们结婚吧。你小时候就答应了的,结婚,做一家人,永远不用各自回家了。”
“怎么不叫姐姐了,”陈曦笑,笑得有点勉强和酸涩,“小时候你叫我姐姐,你跟我比跟你姐姐亲。我说我会保护你不受人欺负的。”
谢南翔摇头,“不是姐姐。以后我照顾你,我保护你。一辈子。”
从来理智多于情感的陈曦,因为着一个绝大多数人认为是童话故事的,实在太不靠谱的承诺,和一份听起来非常虚无缥缈的联系而为自己的今后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使得如今在临床外科的实习,对她的今后显得并不重要。
陈曦原本早就打好了小算盘要混过去,也从来听说外科医生们大多重临床轻教学,教学中又多半很是随意,学生若积极地学和练,老师多半肯仔细教,学生若想混过去,也不会有人为难;不过是等实习结束时候,水平高的学生留下的机会大,水平低的走人,这完全是自己的问题。
在被分到周明眼皮底下之前,陈曦对于他作为一个医生的出色与认真,早就耳闻已久,然而全没有想到他对于‘老师’这个身份一样的认真,周明对学生基本功要求之高,并且为了这高要求所花费的精力,超乎了陈曦能理解的范畴。
教学是教学医院很重要的一部分任务,住院医生确实需要过 ‘带教’ 关,主治医生确实需要通过带组见习以及教学基本功测试,但是已经身为副主任医师副教授的周明,能否再进一步到挂上主任医师和教授的头衔,跟 ‘教学’---尤其是本科实习生基本功的教学,已经真的没什么关系了。
在那个教学主任的位置所必须处理的许多带教学管住院医进修医生的繁杂琐事,颇占用一个前途似锦的优秀医生作临床和研究的时间,只是,这是个向科主任甚至副院长提升的必经之路,逃不脱。那么做足了份内也就相当可以,经历个2,3年,一定是快快升职交差。
陈曦并不太理解,居然会有像周明这样在自己的临床与学术上都大有可为的外科医生,会浪费这许多时间在学生身上。当然,这个时候,陈曦还并没料到他之后会把教学主任进行到底,成了中心医院唯一一个挂着主任医师和教授职称的教学主任,是上任时候年龄最轻,卸任时候年龄却最大,足足做了9年的教学主任,并且,在之后,他并没有升任副院长或者大外科主任;这个曾经在全系统最耀目的,在33岁就曾主刀做成功中心医院第一例肝移植手术的外科之星甚至不是学术带头人,而是接手了培训华北地区基层外科医生的任务,一大半的时间依然在以另外一个形势带教学,教学的对象,遍布于中国华北广袤的土地之上。
在周明的呵斥中生存的陈曦,在那个时候真的不太能理解周明。陈曦只能把之归为变态,并且推测周明上学时候没当过小队长,特别拿个豆包当粮食,特别举着鸡毛当成令箭,特别把自己,当成了一棵绿油油的大葱。
为了应付大庭广众下的提问,她只好改变了读书的习惯,勉为其难地每天饭后要翻翻书而不能留到考核前突击;为了避免敲到手背上的手术刀柄,她只好一抬手就要在脑子里过一下正确持钳,持刀,持剪姿势;为了不反复地重新写手术记录和大病历,她只好破天荒地硬着头皮反复检查核对。
那一阵陈曦经常认真地向东西各方神明祷告,祷告的对象囊括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真主和耶和华;祷告的地点与时间是随时随地,祷告的内容涵盖了周明不要有时间抽查手术记录,包括周明不会从她正在做备皮的手术室门口经过,包括了在她值班急诊时候周明不要回来惦记他早上手术过的病人,以至惦记完之后会到急诊顺道 看看,当然更包括了千万不要点名带她上他主刀的手术。
偶尔手术开得多,有些其他台缺人,当主刀医生问有没空着的学生的时候,她一定一个箭步蹿过去说我空着我空着——上回韦天舒喊着要人时候,她冲得太急脚下打滑几乎摔了个跟头,被韦天舒一把抓住,乐呵呵地说,“慢着点儿孩儿,这又不是哄抢赈济粮,你这么激动干吗?”她脸红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接口,“看您做手术这是精神享受,比物质食粮更让人满足。机会太难得了,能不抢嘛?”韦天舒看着她哈哈大笑,手术中让她开腹,又让她接扎了几个血管,之后再让她关腹腔,最后笑道,“ 相当不错,是周明的路子了。孩儿啊,虽说你更喜欢到我这来吃精神食粮,但是我这里这个精神食粮可吃不出你现在手上这套活来。”
陈曦被戳穿了那点小心思,一时没接上话,幸亏手术室里蒙得也严实,帽子口罩几乎遮住了她整张发红的脸。
陈曦并不太清楚韦天舒是借着夸她故意戳戳她那点子小心思还是真的觉得她做得不错,但是无论如何,她得承认在这段时间里她的临床技能,实在是以一个自己不能相信的速度突飞猛进---当然,是在在周明的凶巴巴的呵斥和阴损的挖苦之下。她那时候但凡一见到周明,就条件反射地在心里过正确的触诊备皮缝合打结结扎的手法或者四大急腹症的基本体征与检查,以至于有一次她们几个在医院的食堂吃饭,她正在拿勺子准备盛汤,恰好周明跟李波从旁边经过,她拿着汤勺的手刷的一下就换了正确握手术刀的姿势,顺势扬起来的汤溅了张欢语一身。
陈曦过得相当之苦,这恐怕算得上她长到这么大最苦的日子,而这苦得来的结果---她手里被韦天舒都赞的活儿,于她的今后,几乎是并没有作用。只是,她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苦之中,她居然并没有发挥自己一贯迁怒于人的本事,找理由把让她如此之苦的变态在自己心里践踏到猪狗不如;反而逐渐在自己心里否认了他的呵斥与刻薄是恃才傲物的,对旁的人高傲的践踏了。她并不讨厌他,而且越来越不讨厌,只是对这个较真到了变态程度的老师,有着无奈和抱怨,以及更多的畏惧。
她很惊讶自己可以畏惧一个人。这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她向来既不怕挨骂也不怕挨揍,于是所有的老师乃至可以体罚她的亲爹亲娘在她这里都没有太大的震慑力。
只除了这次,对这个人。
从何时开始?
或许是从那次他穷凶极恶的对她的羞辱。
陈曦的手头功夫好,李波和祈宇宙一直对她放心,凡是急诊忙得不可开交时候,就放她一个在里面独撑大梁,她因为这点小小的虚荣而越发不讨厌值班这件事,而李波也没忘了到处跟别人炫耀他带了个能帮上忙的好徒弟,让值急诊的工作量减轻了不少,在这个时候陈曦一定凑趣地说当然是李老师教得好。他们两个互相吹捧得相当融洽,陈曦臭美着,缝得越来越熟越来越快,结打得越来越漂亮,却已经淡漠了些最初见习时候讲课教授和组实习代教老师反复强调的基本操作。
那天急诊楼道里排着10多个等缝合的外伤,三个原因不明有外科体征的腹痛患者,李波打发刘志光给患者作基本检查,交代她镇守急诊手术室,他在外面对付三个腹痛的——等化验结果出来也许就要送上去手术。陈曦才铺好无菌手术巾,打开缝合包准备开始,却见门被推开,周明跟李波一起从外面走进来,走到她旁边就站住。
陈曦先是心中感叹倒霉,随即心想,大不了是再被数落,再说,她的独立缝合也已经有了段时间了,并不怕在变态面前显示自己的本事,好好地表现下与朽木的差距。
她很快地左手持镊子扣好弯针准备开始,没想到忽然听了声冷冰冰的‘停’字,然后但觉眼前一花,‘变态’已经带上了无菌手套,蹿到她跟前,从无菌缝合包里提起一把剪刀,咔嚓,把她手里准备缝合的,持针器上弯针带着的线剪掉了2/3。
陈曦当时便懵了,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看着周明,却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周明一动不动地以标准持剪刀姿势站在陈曦身边,一语不发。
陈曦拼命地搜索脑子里关于缝合的一切。心想,没有说有缝合线长度的限制吧?
再看看患者脑袋后面的伤口,至少需要5针,弯针上所剩的线,以她这种尚且不是很娴熟的技术,肯定是不够了。难道他是要限制了线的长度来提高考核水平?
陈曦求助地望着李波,他苦着脸示意换一套;她只好把手中的弯针卸下来丢到有菌区,再拿起一根,才在持针器上夹好,眼前一晃,咔嚓,又被剪断了。
陈曦着实不知所措了,呆望着周明,他皱着眉头把她手里的家伙接过来,飞快地缝好了这个病人的伤口,手法干净利索得让陈曦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而很渴望再欣赏一次。
病人出去之后,周明瞧着李波问,“就这样,你就能让她自己处理急诊缝合了?”
李波垂头丧气地站着,低声说,“是我看得不细,是我的错。”
周明又转身问陈曦,“我为什么剪你的线?”
为什么?鬼才知道。陈曦恼火地想,只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也许是有,但是陈曦从来不会对自己的糗事保持太长时间的记忆)的颜面扫地。她迎着周明带着些讥讽的目光,委实想不出为啥被剪了线,再又突然想到居然在他眼里,自己现在恐怕跟刘志光一个水平---都是不合格,都被半途阻止,没有将缝合进行完,心里的羞怒之火燃烧得越发熊熊,以至于突然间有了破罐破摔的蛮勇。她从小不是啥乖孩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惹祸惹得比男生多,挨骂挨得已经铜筋铁骨,虽然中学时代,因为成绩好竞赛得奖被划入好学生的行列,多少因为好学生的身份逐渐收敛——更因为大了,总算意识到自己是个姑娘家,于是算得讲究着改邪归正了 。
但是此时,那点属于姑娘家的自尊心,被‘变态’刺激得漠然觉得努力维持的‘好姑娘’ 的那层皮太超乎自己的能力,陈曦骨子里的顽劣和无赖不可抑制地上涌,特别镇定自若地回答,
“您剪掉我2/3的线,是为了给我做示教。让我看到,如果技术好,计算精确,
1/3的线也可以缝合完一个需要5针的伤口。您想告诉我,只要以后苦练基本功,以后就可以不用这么长的线,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线少而不计, 积少成多,减少医疗成本。”
李波本能地差点乐喷出来之后是郁闷得想撞墙,不大敢去打量周明,但是多少有点好奇——在他所有的记忆里,跟他吵架者有之,跟他抗议讲理者有之,被他骂哭了的女孩子更多男孩子也有,然而这么样耍无赖的,还是头一遭。
陈曦挑衅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周明。
他却既不惊诧也不愤怒,只是象听到了一个不正确的答案一样,干巴巴地说,“不是,再想。”
“想不出来了。” 陈曦大声回答。因为他的平淡反映而颇为失落。
“缝伤口跟缝衣服有什么区别?”他终于了个提醒。
这时候,陈曦猛然间福至心灵地想到了那被剪断的线尾——李波带她做的时候,他个子高手臂长,手持针时候,线尾是垂在半空的,那自然没关系,可是她的个子没有那么高,线尾也就碰到了旁边不能算做无菌的轮床扶手,那么,那就是一段污染的线了。
缝病人与缝衣服……带见习的侯宁讲课时候过多次,差别就在‘无菌操作’四个字上。
陈曦恍然大悟,沮丧得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但是,对着周明的问题,却因为那层被削了的面子,依旧给了个很无赖的答案。
“缝衣服的针是直的,缝伤口的针是弯的,还有,缝衣服时候不用持针器。”
周明瞧着陈曦,并无什么惊怒的表情,倒是有几分玩味,像是大人对着个胡闹的孩子;陈曦刹那间觉得没劲,如同自己表演了个猴戏,旁边坐着个人,却并不是观众。
周明对李波说,“你先把外面的病人处理了,明天带她从带无菌手套的方法开始重新把无菌规则复习两遍。”然后对陈曦道,“你跟我上来。”
陈曦带着悲壮的,任人鱼肉的心情跟在他身后,准备好他用任何刻薄话挖苦讽刺自己,都在心里默念一千遍“骂人便是骂自己”而决不被击倒。
陈曦跟着周明先到急诊室拿了几份病历和刚做出来的检查结果,然后进了他办公室。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 把那些病历和检查结果推到陈曦面前,“20分钟之后手术,你先看资料,待会跟我说什么印象。” 然后不再理她,自己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陈曦仔细地把病史和血生化检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隐隐约约地不舒服,当周明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尽量干巴巴地答,“一个月前阑尾炎手术史,腹痛高烧白细胞技术2万2,原伤口处有渗脓。结合b超,可能是手术中感染……”
他站起来,“走,跟我上台手术。”
那台手术对周明而言实在并非什么挑战,但是因为内部感染包裹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清洗修复是个极麻烦琐碎和细致的活。这台手术,周明也没再拿任何问题为难陈曦,一直很安静,然而陈曦的脑子里却并不安静,禁不住想起来,之前还是侯宁带组见习时候观摩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手术,观摩时候,侯宁给他们讲过的话此时一字不差地返回耳朵里来。
“阑尾炎手术是腹部外科最基础的手术之一,大部分基层医院都足够具备做这个手术的技术能力,但是许多基层医院本身条件问题之外,医生无菌操作的概念淡薄,经常造成手术后感染,本来单纯性阑尾炎,简单的手术预后良好,感染之后二次手术,不但受二茬罪,而且由于感染炎症反应造成了更大的损伤,留下难看的疤痕,更严重的,可以因为并发症败血症而死亡。基础操作基础操作,医学基本功可不是没有意义的八股文,你越精细,越规范,你手里的病人,就越有福气。”
陈曦想起来自己的那段被剪断两次的,污染了的线。
无论是羞怒还是气愤,又或者是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惭愧,她是再也忘不了那段线了。
那天那个手术做了2个多小时,差不多1点的时候,助手已经在关腹腔,手术室值班的许护士进来问,“小周,你让开的3号?这么晚了还有手术?”
周明抬头答应,难得的讨好的笑,“许姐,谢谢谢谢,给我加一台。”
“又什么啊这是?”许护士没好气儿地问。
“巨大的一甲状腺瘤。就是带着一弱智孩子那个。长了好些年了,实在没钱,攒钱,瘤子也越来越大,这实在不成了,砸锅卖铁地来了。” 周明溜达到许护士身边,“没钱点名,排期排到2个月之后。这家也没钱住旅馆,男的打工,孩子满楼道的跑。我也不是瞧着这不大家都意见大吗,赶紧给做了,出院清静啊。”
“你啊,”许护士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得了得了,给你开。我说你自各儿可悠着点儿。”
陈曦心里有些恍惚,眼前晃起来那个被瘤子拖得脑袋总得歪着,甚至身子也有些倾斜的大姐,和那个哈辣子满身到处乱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小孩,忽然地心里不是滋味,那是一种她的生命里并不曾感受过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难受,而这时候,她瞥见周明正伸着脖子冲许护士背后喊,“谢谢许姐,我明天请你吃饭。你随便挑地儿啊。” 那个在他脸上甚少出现的,有点儿讨好,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如释重负的笑容,让正觉得胸口堵得呼吸不畅的陈曦,心里敞亮了许多。
这台阑尾二次手术完了,周明跟陈曦说等关完腹腔把病人送回病房她就可以回去了她把病人送走之后却没回宿舍,呆站着,站了好久,然后,又自己走进了手术室,跟他说,想跟这台半夜加的甲状腺手术。这台手术做了好久,因为病人极端困窘的经济情况,周明没有采取通常的,将瘤子全切的手术方法,而是保留了部分甲状腺以避免必须终生服药替代甲状腺功能,因此,就要应付瘤子断面许多细小的血管,对周明,并没有什么挑战,但是过程繁杂冗长。他却做得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那天最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陈曦走出医院大楼,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如此长时间的工作,很倦,站得周身酸疼,想着睡不了两个小时便就要再继续战斗了,陈曦苦了下脸。但是,心中竟然踏实舒畅。比不得许多找机会找借口溜走回去复习英语或者睡觉或者看小说的时候---从前总是得意自己的小手段,而今,那些个时候,越来越觉得心里莫名的不舒服。
其实,反正以后不会做临床的,这也是浪费,何必要这样。陈曦跟自己说。
但是,这个从前自己拿来理所当然地做所有溜号混事的理由的事实,如今再想起来,让她越来越难受。她不会对自己15岁时候的承诺有任何的犹豫和质疑,但是,在这个拂晓时分,被挖苦讽刺教育打击了的,又工作了近乎整夜的陈曦,心中是这样地希望,自己跟任何其他同学一样,百分之百地做一个认真的实习生,心无旁骛,不需要任何犹豫地,为了今后做个好大夫而做每一件事情。
周一上午9点15,刘志光快步走进装备全套闭路电视摄像头的多媒体示范手术室,走到手术床边。那个辗转了几百公里,已经进出了两次手术室的儿科小病人小曼,一动不动地躺着,干瘦枯黄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
“马上要手术了,小曼,我来给你加油。”刘志光在床前略微弯腰,冲小曼做出来个加油的手势。
“刘哥哥。”小曼伸手去拉他的手,“你接着给我讲昨天那个故事好不好?”
“我讲故事不好听。”刘志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等你好了,嘿,让小叶姐姐给你讲故事啊,她昨天不是答应你,你好了之后,送你一全套的法国童话,每天过去给你念。”
“我这回能好么?”小曼直直地盯着刘志光的眼睛,“我好害怕。之前两次,爸爸妈妈都跟我说,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可是都没有,我就不停地看医生,打针吃药,肚子还在长大。这回能好么?能就不看病了,不开刀了,回去上学根同学一起考试,一起玩儿了么?”
“能,一准成。”刘志光握住她的手。
“我听见我爸爸妈妈说话,我听见他们说,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要是还治不好,就没人会再给我治病了对不对?我会……死的,对吗?”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浑身都微微发抖。
“不会死。”刘志光握紧她手,“是最后一次,因为这次一定治好你。昨天,还有前天,哥哥不是,不是特地去给你讲,哥哥也这样过,也以为完了,站不起来了,谁都那么觉得,可是你看,”刘志光居然使劲蹦了蹦,然后又左右踢了踢腿。这样子如果被陈曦看见,一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句“傻帽”;小曼笑了,露出左边那颗长得有点儿歪的小虎牙。
“哥哥告诉你,一个,一个哥哥的秘密。”刘志光俯身下来。
“什么?哥哥你快说。”小曼眨巴着眼睛,毕竟还是小孩子,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脸上全是好奇。
“从前给我做手术的魏大夫,他非常棒,我爹说他是菩萨化身,才那么心慈,又那么棒。他不在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像魏大夫一样好,我那么地努力,却再也没机会做他的学生。但是,其实有的。周老师他好像看着跟魏大夫一点儿不一样,但是,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样的,没错,一样。也许,还有其他的大夫,也一样。小曼,魏大夫让哥哥站起来,周大夫一样会让你完全康复,上学。”
“周大夫?”
“嗯,一会儿他会给你手术。他在,你会没事的。”
“哥哥,你在这儿陪我好么?”
“哥哥不能在这里,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才在这里。哥哥会,会碍他们的事儿。”
“可是我,我还是有些害怕。”小曼小嘴儿一撇,眼圈儿又红了,“我不认识他们。我想哥哥在这儿,想林阿姨,还有小李姐姐,小叶姐姐。”
“我们都会陪着你。”刘志光握着她的小手,指着屋角处的摄像头说道,“小曼,你看,它照着你,我们所有人,阿姨,哥哥姐姐,都能看着你,一直不会离开;都在那里,给你加油。你一会儿睡着了,做一个梦,睁眼,就看见爸爸妈妈了。”
“真的?”
“保证。”
“拉钩。”
“一百年不许变。”
麻醉医生和手术室护士进来,准备开始给小曼麻醉,刘志光向后退开,再次给小曼做了个必胜的手势,麻醉师最后检查了一次基本生命体征之后,准备上药,小曼突然抬起手,努力地冲已经退到门口的刘志光扬了扬,“这次是最后一次,”她轻轻地念叨,重复着方才刘志光跟她讲的话,“因为就治好了”。麻醉药逐渐生效,小曼闭上眼睛,失去知觉的时候,嘴角挂着个浅浅的笑容。
10点整,泌尿外科主任王科和另外一位副主任医师,一位主治医师,普外科两个副主任周明和另外两个主治医师,刷完手准时走进手术室。
“可以了。”王科环视了下周围。
大夫们纷纷抬起双臂,护士陆续给他们系好无菌手术炮的背后带子。
“我们科的瘤子,难点重头可是你们。”王科冲周明笑了笑,“开始?”
周明点头。
手术灯的光刷地打亮,王科朝器械护士伸出手,“好,我们开始。”
这台手术,所有实习生在示教室的大屏幕前,观摩现场录像。
这样高难度手术的直播观摩,对于才进科不久的实习生而言,真正看明白,尚需要之后老师的段落讲解,此时看懂得甚是有限;陈曦看得头晕,中途几次差点睡着,午饭送到的时候,倒是立刻醒了,第一个冲上去开吃;她也不大相信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的叶春萌和刘志光真的瞧出了门道。
陈曦觉得刘志光绝对什么也看不懂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看,而叶春萌纯粹是因为为那个小姑娘紧张----自从那天会诊讲解之后,小姑娘勾起了她无限的柔情,一有空儿就跑去,自告奋勇做义工,陪小姑娘画画,给她讲故事。
在手术之前,叶春萌已经去讲了6天的故事,并且答应她说,等从手术室出来,会送给她一套最全的法国童话。
叶春萌在手术前一天的晚上,真的骑车一个多小时去东单,买了一套精装版的法国童话,价钱不菲-----她曾经念叨过好久,也没舍得花这么多钱自己买那套喜欢得不得了的沈从文全集。
这台手术不要求一定从头观看到尾,只要求必须听第二天的总结,陈曦知道叶春萌惦记着这小姑娘,一定会要看到最后的结果,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讲义气也在这里陪---无论如何,她带来了GRE的单词来背。
在她背单词背得已经犯困,偶尔瞟几眼大屏幕就更加困的时候,听见刘志光和叶春萌的惊呼,她机灵一下清醒过来,见自己的同学们一多半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听见王东也带着点紧张地说,“大量出血,之前……老师们也都说过,很难避免突发的大出血……”
上帝保佑。
陈曦听见身边叶春萌低声说,并且,她说着又坐了下去,低下头闭上眼睛,真的是在祷告。
陈曦也忍不住站了起来。
屏幕上,血模糊了原本就纠结在一起的巨大肿瘤和本身脏器,让人晕旋。
陈曦不自觉地啃自己的手背,心跳有些加快。她一时顾不上帮忙祷告,脑子更加转不过来去找寻模糊血泊中的出血点和血管。
然而那片模糊却很快消失了,血液很快被清理干净,脏器和肿瘤的轮廓的纠结再度清晰地显出来。
“同时俩个出血点!” 一直立定心思作外科的王东,比别人下了更多的功夫,如今果然比其他同学先看出了些端倪来。
两把止血钳分别夹住了两条血管,而这俩把止血钳,居然是一只手操作的。陈曦愣了好一阵,想起来周明经常套在手指上耍的止血钳。
手术继续进行了下去,不久再次出血,这一次的止血之后,手术有了暂时的停顿。
大屏幕里是王科的声音,
“小周,我们这边,基本没有太大问题,可是肝门这里?”
“比片子里看的粘连范围更广,还有几个没想到的血管瘤,畸形也比预料的严重。不过,我也想到过,毕竟开了两次,再关上,每一次都会加重粘连。”
王科叹了口气。
有一阵子的沉默。叶春萌抓住了陈曦的手,低声说,“这小姑娘哭着问我,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手术室里片刻的沉默,大屏幕前随着沉默。
“继续。”
周明的声音。
“你有把握一定能处理出血?以及引致的一系列心脑血管问题?”
“没有。做着看。”
“手术中死亡怎么办?”
“到现在这时候,没有区别了。尤其做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关,是彻底判死刑。继续作,有希望。”
再又是沉默。更久长一些。
“我们继续。小陈,”周明冲手术室护士道,“打电话给心血管科常大夫,我昨天跟他讲好,今天随时准备支援。”
屏幕上,一把手术刀又动了起来。
周明没再说话。操作没再停止,陈曦发愣地靠着窗,没再打开手里的那本GRE单词。
窗外由艳阳当空到夕阳如血,直到暮色换了黄昏,以至深夜。称曦这辈子头一次忘记了吃晚饭,而没有号哭喊饿。
历经了11次大大小小的意外,被意外碰破的畸形走向的血管,被肿瘤挤压移位变形的器官组织,甚至骤然停止的心跳。除了王科与周明一直没有离开之外,麻醉科主任,心血管科主任也不只一次进出。
学生们一直紧张地盯着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何时站在了示教室的最后的一个角落,甚至,违反了无烟规定地点了支烟,却没怎么吸,由烟雾袅袅上升。
在听见那一句
“关腹。”
的时候,林念初转身走了出去,王东他们拍掌欢呼,叶春萌蒙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淌下来。陈曦忽然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起韦天舒的夸赞,“是有点周明的路子了。”
她忽然觉得歉疚,为了这双 ‘有点周明的路子’ 的手,为了曾经的那些指责呵斥和敲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管钳,为了那些层出不穷突然而来的问题。
当天陈曦给谢南翔的信里写,
“我明白,原来会畏惧谁,会为了他的责难而内疚而非愤慨,是因为很切实的尊敬和歉意。”
第六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圣诞前夜,天色很暗,天空中凑趣地飘着雪花。
尚属打饭时间,校园各处的喇叭里在放“打饭音乐”,现在是那首绿袖,广播员还学着零点夜话的配乐爱情故事,配着那歌曲,模仿着‘小白’ 的语调讲述一个有点儿忧伤的爱情故事。
叶春萌低头快步地走,没有去仔细听那故事说的是怎么回事儿。广播站征不上稿的时候到处发动关系拉人码字,她就却不过地胡乱凑过几篇,其中那些阴差阳错的情节还是宿舍的共同贡献。她当时一边儿写一边儿念,念到女主人公站在朦朦细雨的车站前安静等待的时候,陈曦建议还是让女主打把伞。她说冻病了不影响哀伤的效果,可是裙子打湿了会比较暴露,太诱惑了,回头男主没等来,招来一群流氓哄抢美女打了起来,那接下来可就是急诊室的故事了,不太符合配乐爱情故事的主题。
当时陈曦挥舞着饭勺胡扯,李棋接着陈曦的路子往下编,她跟张欢语乐得停不下来。那时候多快乐,无忧无虑地笑闹,李棋永远直爽的不管不顾,张欢语永远懒洋洋地抱怨着累和陈曦永远的刻薄。
叶春萌想着,心里一酸,眼泪淌了下来,融了扑在脸上的雪花儿,冰凉凉的。
就几分钟前,她跟李棋和陈曦吵了一架----跟李棋话不对付是常事儿,可陈曦站在她对立面,这还真是几年来的头一遭。她是摔了宿舍的门出来的,跑出来时候气急败坏,浑身哆嗦,差点在门口摔了一跤,手在墙上撑了一下,擦破了点儿皮,疼是不很疼,却是让她的伤心委屈,愈发如江河决堤般泛滥了。
吵架的原因,是程学文。更准确的说法是李棋带回来的一则涉及程学文的小道消息。
“你们谁知道那事儿真的假的?”李棋一进门就抖着头发上粘的雪花说道,“说我们林老师跟周大夫夫妻关系之所以关系这么恶劣,是因为程大夫第三者插足?刚才下班,我看见林老师跟程大夫一起出去的,今儿可圣诞夜。”
“没凭没据的,别瞎说啊。”叶春萌立刻把勺子放下,拧起眉头冲着李棋说道,“中国人讲什么圣诞夜啊,再说程老师今天小夜班。”
“至于吗?我不就随便问问?”李棋撇撇嘴,把大衣脱下来挂上,抓过饭盒准备去打饭。迎头被叶春萌这么噎了一句,心里有点儿不痛快。
“这种事儿你能随便乱说么?”叶春萌有点儿发急,声音都提高了几度。
“干嘛这么急赤白脸的?” 李棋耸耸肩膀,“再说,又不是我在说,儿科说的人多了,那天连护士长都在问主任,这仨人到底是个怎么回事,程大夫也30多了,是不是等着林大夫离婚一直没谈别的对象啊。”
“我真不明白,难道儿科不忙吗?有这么多时间嚼舌头根子。”叶春萌全没了把剩下的晚饭吃完的胃口,发泄般的把饭盆盖子咣当扣上, 霍地站起来准备出去刷饭盆。
“我们嚼舌头根子!我们都低级趣味碎嘴无聊,”李棋这下也火了, “你们是工作繁忙鞠躬尽瘁的白衣天使。不过,无风不起浪,那怎么全医院这么多人,我们不嚼别人的舌头根子,就嚼他程学文呢?再说他那么繁忙,今天还小夜班,还要跟林老师一起共进晚餐?”
“你干嘛……干嘛这么挤兑人……”叶春萌脸涨得通红,嘴巴本来就不如李棋利索,这几天心情又原本很差---她说的这事儿正正就是让她心情很差的原因中很重要的一条,这时被她抢白一通,又急又气又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圈儿便就红了。
“萌萌萌萌,别生气啊。”陈曦咽下最后一口汤,抬头对叶春萌道,“你也知道,我跟李棋这种俗人,一贯热爱八卦这种低级趣味的事儿,忍不住啊。咱以前也没少八卦别人,不过背后说说,又不会八掉一块儿肉去。再者说了,若真八掉块肉去,对程胖子倒是好事,辅助减肥,是吧?”
陈曦说罢自己先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乐,原本以为这么胡乱搅合搅合,就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这俩时常小小冲突一下的两位就此偃旗息鼓,没想到李棋是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说道,“外科大夫能长成这么富态也是难得……”话没说完,就听见叶春萌爆发地一声喊,“你们有完没完?!人家到底招你们惹你们了,留点儿口德不行吗?”声音凌厉得吓了陈曦一哆嗦,惊诧地望着极少高声说话的叶春萌---她的眼泪已经淌了下来,满脸的悲愤和委屈,简直犹胜自己被周明当众讽刺的那一刻。
“萌萌,” 陈曦咽了口唾沫,对叶春萌赔笑道,“我知道你对你们程老师很尊重热爱,没有顾及你的感情是我们不对,可是,我们也不过说几句闲话逗逗闷子,再说了,你看你辱骂我们周老师时候我还给你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再再说了,不管真假,你们程老师能撬我们周老师的老婆,虽然从道义上来说是不大地道,可是从魅力上来说那也是很让人艳羡嘛。我总是跟你说,萌萌,人生啊,不要活得太过较真儿……”陈曦正准备胡扯八道,再砸上一堆似是而非的人生真理把叶春萌绕晕,却被叶春萌板着脸打断,
“陈曦,我受不了你这种什么都能拿来开玩笑的态度。你尊重一下别人好不好?”
陈曦瞠目结舌,眨巴着眼睛,一时竟没接上话来;李棋是个炮筒子脾气,向来直来直去,又一直多少地觉得叶春萌有些拿捏身段儿的矜持和假正经,这会儿忍不住哼了一声,“行了行了,别这么上纲上线成不成。还真是,这程胖子的魅力不凡,不但能撬别人的大美女老婆,还能让小美女倾心回护,哦对,还有个事儿可不是谣言---当事人自己说的---白骨精同学跟男朋友分了,明明白白地说,喜欢上了程学文。我还真奇怪了,要说才华,程大夫再怎么也没强过周大夫吧,要说长相,噢,我还真不知道,如今流行敦实这一型了,再或者程学文到底给你们灌什么迷汤了……”
“你,你胡说什么啊?!” 叶春萌的脸涨得通红,不想在她跟前哭,觉得那是示弱,但是眼泪就是忍不住地往外涌,颤着声说,“你们干嘛,干嘛非……非得”
“萌萌啊,”陈曦叹了口气,犹豫半天,终于还是下决心地说道,“我真老早想说了,其实我也觉得程学文不大地道,那个传闻,外科可也不少人说;就算那个是谣言,但是,你说白骨精,平时那么傲,鼻子朝天眼珠子都不平视,谁都瞧不上的那么一人,怎么就着了魔似的喜欢上他了?说随时准备嫁给他。我总觉得这事儿好蹊跷,真是诡异,萌萌你太单纯了,他比你大了10岁多,多了多少历练,想在你跟前摆个君子形象吸引小姑娘的喜欢还不是手到擒来?我说……”
“你一定要这么恶毒地揣测别人吗?”叶春萌的眼泪再次奔涌,“我是没你聪明。但是至少懂得好坏,也……明白自己的感情。”
叶春萌说罢,狠狠抹了把眼泪,抓起挂在门后的白大衣,冲了出去,把门在身后狠狠地摔上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雪花飘得更紧了。方才一股怒气地冲了出来,连大衣也没穿,更没有戴帽子手套,叶春萌不断地把打在脸上,头发上的雪花掠下去,融化了的冰水还是有不少顺着碎发淌进脖子,没一会儿就透心地凉,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眼泪更是怎么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叶春萌委屈难过不舒服。这并不仅仅因为方才的一场争吵。最近她不开心,许许多多的事儿搅合在一起,那么纠结在心里,简直是说也说不出,丢又丢不掉的郁闷难受,以至每每想起从前,上课记笔记考前找老师套题平时拿那些男生开开玩笑的简单的开心,都觉得有些辛酸。
只是,从前并不觉得从前的快乐,从前盼望着赶紧长大,觉得这学生单调的生活过得厌烦了,盼望今后精彩的世界,尤其向往白衣世界的神圣与精彩。从前的渴望特别单纯,就觉得自己从来不惜力,又并不笨,应该也算得有一颗关怀别人的心,又已经在顶尖的医学院,那么,成为一个好医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了吧?
这个愿望应该算得积极向上,又绝不贪婪,只是这么单纯的一个美好愿望,怎么就在实施的过程中有着那么多让人茫然和憋屈的复杂呢?
最近大姑积极地给她介绍男朋友,她推说忙,不去,大姑便生气了,打电话回老家搬动奶奶责备了她妈妈一顿,于是电话又从老家打回来,父母一齐在电话的一端跟她说话。
她委屈地辩解,“真的是忙,如今进科实习了,除了正常班之外有时有急诊缺人时候老师还会叫去,确实是没时间。再者说,爸爸妈妈不是一直说,读书时候不要想杂事,要把心思全都用在正路上么?”
父母一时间都有些语塞,母亲终于叹了口气说道,“萌萌你一直是好孩子。只是,只是也怪爸妈一直就把你当小孩子养,总觉得只做好人读好书就罢了,不用想那许多。不过到了现在,”妈妈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有些事总是要考虑的。一是姑娘大了总要嫁人,别要忽忽儿的好年华过去,条件好的人都错过了;大人总比你们看得全些,姑姑是见过世面的,若是她过了眼,妈妈爸爸也都更加放心。二是,” 妈妈又停了下来,语气更加踌躇,“二是,时间过得快,你看你这都开始实习了,你考到了北京,爸爸妈妈虽然恨不能将你留在身边,但是总是知道你有自己志向,若要做得出息大些,还是留在北京好。你姑姑跟我们讲了,说如今留京名额是越来越困难,随便留下不难,但是若想留在大医院,理想的科室,大家都各有神通。萌萌,爸爸妈妈是真没本事,家里也只有大姑能帮你使点儿劲,大姑说,这男孩子的父母在你大姑家见过你一面,很喜欢,他爸爸是你姑父的上司,大伯才提升了卫生局的副局长……”
叶春萌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有种被欺骗的愤怒。然而对着父母,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出来。无论如何,她也明白,不管是从前过分的保护,对她进行着最正统和纯洁的教导,还是如今的骤然而变的‘事故’;无论是从前严厉地灌输着‘凭借外貌’的可耻还是如今分明是劝她实际些地利用外貌这重资本为自己谋求福利,她都无法否认父母对她的疼爱。
妈妈的语调里有许多的无奈,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抱歉,这让她有些心酸。她甚至可以揣测出大姑怎么跟奶奶抱怨她的不懂事,然后奶奶怎么指责妈妈不会教育孩子,妈妈又是怎样忍气吞声地听着,然后再跟她讲,却还是要顾及她的情绪。
她偷偷擦干眼泪,跟妈妈说,“确实是忙,没有时间。不过等空了,一定去见一面就是。”
妈妈如释重负,“萌萌,爸妈当然不迫使你,也只觉得是值得看看,若什么都好,就交往着看看,也没什么坏处;若不好,不再继续便是了。”
叶春萌答应了,挂断电话之后大哭了一场,言不尽心中的委屈。其实有什么好看的?那孩子的情况她知道,高考没考上大学,凭着父母关系进了外贸部给子弟办的大学,之后倒是月薪优足,人长得又俊美,别人看上去,也是个条件不错的‘白领精英’了,复又有‘高贵’的家世。只他父母知道他是个什么料子,倒希望给他找个能干出色的女孩子能帮扶他,四处物色,终于是看中了叶春萌,而她,对这样子的贵介子弟,不管现在穿上了什么‘金装’,从心眼儿里是看不上。
她对大姑说,我现在只是本分着想做个好大夫,如今实习好,今后工作好,感情婚姻的事,我不急,该来自然就来了。
姑姑不屑地摇头,说我明白你的心思。我跟你说,长得好些,上了个好大学,也许这所有的到了毕业分配时候,都一无所值,如果今后到了个2,3流的医院做个累死累活还赚不了几个钱的大夫,想要再照这样人才,还真找不到了 。现在有这样好人家能看中你,以后对你帮助也必然多,对你事业上的辅助也必然大,还扭捏着拿什么架子呢?这如果不是我和你姑父,你哪里有机会认识这样的人家?女孩子,你别把自己看得过于高了。不要象许多头脑简单想不长远,又自视过高的人那样,一下就到了剩男剩女地步。你爸爸妈妈一辈子窝窝囊囊地自己都没理好自己的事情,若我不是你姑姑,谁愿意替你想这些来? 你倒还端着架子!
那天她从大姑家回去,又是流了一路的眼泪,心里难过,不想回去宿舍,直接在医院的卫生间洗了把脸,跑去病区找出之前没写完的大病历仔细地修改着,心思全放到了病历上,心情倒是逐渐平静。
她是当真喜欢做个医生。
固然从前对白衣的向往有着许多天真与盲目的猜想在其中,然而真正走进来了,她发现,她是真的喜欢。
从前她称得上规矩的学生,却并不能算十分刻苦,因为没有能够让她精益求精的动力;而如今,带着几分最先开始因为被刻薄呵斥的不忿,带着几分对程学文的喜欢和感激,她在发狠地努力之后,是真正地有了兴趣。
她喜欢给病人将脏污的伤口一点点细细地清理干净,仔细修复,看着病人由惊慌到平静;她喜欢在触诊听诊中边接受讯息边思索,推及可能,然后在一系列的辅助检查中寻找线索,最后在手术台上得到证实;她喜欢忙碌而紧张的夜晚,尤其是能跟着程学文上手术,边做,边听他耐心地讲,经常还会在她们已经有些茫然的时候,停一下,重复,然后笑着道,你们才进科几天,听不明白是正常,别怕尴尬,可以问,我当年可比你们笨了不少;她喜欢看见那些病人由进来时候的痛苦呻吟恐惧担心,到手术后的如释重负,再到出院时候的一脸轻松;她也喜欢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那个小病人讲讲故事,帮没人看顾的老人家打水翻身买报纸,听小姑娘说,谢谢姐姐,姐姐我喜欢你,听老人家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更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程学文。但是并没等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无论是一支玫瑰或者一份等同的感情,她还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听他说话,就是讲述手术也是好的,喜欢看他手术,纵然她们都说他的手术固然水平很高,但比起周明和韦天舒还是显得平庸了;她喜欢他对病人永远的和颜悦色,永远是理解和体谅的微笑,不管是有着多少没处理的病人,他永远不会气急败坏,他不会像韦天舒那样讲许多让人喷饭的笑话,但是一句‘慢慢来。咱们不急,急多错多,累了就稍微歇一下’,让身边的人都多了重踏实和平静。
假如这个世界仅仅就是如此,那么不管是再辛苦,一天只能吃上一顿早饭,又或者夜里刚在值班室睡沉了又被抓起来给斗殴的双方缝合血淋淋的伤口,再或者是整日再也没时间像从前那样看看大部头的书,写点东西,以及打扮打扮自己,穿着漂亮衣裙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让自己心情良好,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喜欢,并无怨言;甚至,但凡程学文就这样温和地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她永远能看见他,他也会在看见她的时候有几分开心,因为她的一个进步而给个鼓励的称赞,那么也就够了。
但却不是仅仅如此。
她并不怕多费力做额外的工作,也并没有一定要求得什么回报---如果要,那么顶多是个微笑或者一声谢谢也就够了,但是,她不能忍受那个从来少人问津的老人家,终于因为衰竭而去世时候,一窝蜂赶来的许多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孙儿,哭天抢地之余痛指她照顾不周,拿着那些结果指着她骂,为何老人脱水了没有及时发现,为了电解质失衡而没有及时纠正,为何……她着实觉得委屈。而强忍着眼泪继续干活时候,却发现并没有人把这当作什么,倒是她的带教老师还说了一句,以后长点心眼,这样的病人显然家属是不善的,通常都是人在时候不加照顾,人死之后想着要打官司,做什么都要留好证据要小心,尤其地需要步步谨慎;像你居然落下了两张查血钾离子的单子没有贴上去,多亏他们并不真的懂到这个地步,否则说你漏做检查,就是扯不清的官司。说罢便打发她再仔细地将所有病历核对一遍。
她并不介意核对核对再核对,可心中还是委屈。难道她不已经是连‘那个变态’ 都称赞过病历最规范的实习学生了? 难道她不是比同病区的白骨精认真了许多? 怎么就偏偏让她赶上这千载难逢不做配合反而挑剔的病人家属,于是,她倒成了反面的例子? 何等冤枉?
她不跟白骨精计较谁做多做少,甚或谁抢了谁的功劳,然而怎么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白骨精那样一副,‘你作多我作少谁也不吃亏,你需要表现努力赚印象分数留医院,我又不需要如此,我不做客观是留给你更多的练习机会,所以你我各得其所’的心安理得。她也不介意替护士跑腿,她自己也愿意更早一分钟看见检查结果,但是同样难忍那些生在北京的小护士们闲闲地说的,觉得她是外地学生,所有的表现都是为了那留京户口,为了争取留院而刻意的努力,所以支使她做任何并非她份内的事,都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
还有那许多原本不是她的错,又或者她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的疏忽,被护士长放大地教训。比如她进治疗室没带口罩,分明是因为一次性口罩没有了,而又急需给病人伤口换药,带教老师说快点拿出来赶紧做完,她才没带口罩地进去取,却被护士长揪住狠批一顿,还说要在早查房时候重新三令五申规矩,这时候她带教老师已经进手术室了,她足足是有冤没处倾诉,在来往的病人跟前挨骂;幸亏程学文经过,喊护士长去给一个血管特别难找的孩子抽血,说小护士扎了三次扎不到,病人家属已经急了,才算让她脱离了窘境。
“没什么的啊。”程学文冲她笑,“这方面的规矩从来都是护士管咱们。我再早几年也经常这么挨骂。记住了就得了,不过有时候急了,也真顾不上----总有个轻重缓急。有时候大夫只能自己做个取舍,但是你们才入门,护士长这样要求你们,把这个概念树立得牢固点,无论如何也是没错的。”
她因为他特意的安抚,而觉得心里甜蜜了许多,甚至觉得,那许多的委屈,假如都能得了他最终的那几句关怀,便就都不是委屈了。甚至很多时候,她加意的努力,都是如此希望他能看在眼里,不用夸奖,只要让他看见,她是能干的,努力的,聪明的好医生,这就够了。
她的努力真就如此地单纯。她尤其争取一切能跟着他上手术的机会,她甚至暗自希望自己今后就能留在外科,一辈子都能看见他,一辈子都做他的学生。
只是那一天,夜间的手术,程学文带着她们做的,完了之后,他请他们吃夜宵,有一瞬间她觉得如此快乐,恨不能时间能静止在此际;却听他们开她玩笑,说小叶现在越来越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天13个小时竟然也扛下来了,比咱们还精神,怎么着,小叶,以后做外科吧?
她心里挺高兴,还没说话,就见程学文摇头,“你们又瞎起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不是姑娘家干的活。以后要成家,生孩子,干外科实在太辛苦。从住院医生走过来,你们谁不是扒了几层皮? ”
她望着他,问,“那您说我干哪科?”
“我说啊,如果是在教学附属医院,很好,学术气氛好,环境也相对单纯,但是苦。内科比外科好些,时间上还是要规律许多。”他真的认真给她提意见,“再说你还有留京的问题,选科恐怕更受限制。外科男生抢得太厉害。其实要我说啊,女孩子,要是我的话我不建议非得拼着留北京,进了好医院压力也太大,如果去了二流医院,条件环境都差远了;其实咱们学校出来的,回去省会城市,那是最好的医院什么科任你挑的。待遇也不比北京的差,却轻松多了。小叶是我同乡吧?”他笑着问,“安徽哪里?”
“就在合肥。” 她心里有点沉。
“省医院我还有不少同学师弟。”他笑,“如果你真想回去。我给你写推荐信,他们副院长是我高一级的师兄,恨不得有校友能回去呢。女孩子啊,”他叹息一声,“真是没必要这么拼命。这行太紧张,你工作辛苦了,心情也难调整,会多许多怨气,以后对家庭都不好。”
叶春萌的带教老师乐了,冲着程学文诡秘地一笑,“您是因某人之事有感而发吧?”
程学文摇头笑笑,没再说话,可叶春萌却几乎掉下眼泪来。
他说得那么为她着想,说得又那么体贴,可是,所有的一切,那纯粹是老师对个不错的学生,甚至是长者对孩子的关怀和设想,丝毫没有半分希望能经常看见她的意思;其实她的心里还真没那么在乎在北京还是在安徽,可是,他是在北京啊!
再之后,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知道,也听到了那个传了甚广的陈年往事;程学文是林念初的中学的同学,原本程学文是保送上海的复旦大学,却因为林念初考北京的学校而跟她一起考来北京,而且考出了省探花的成绩,没选择更难进的清华大学,而跟她一起上了医学院;只是林念初才一上大学,便在新生文艺会演上,一支独舞,两曲古筝独奏而照耀了整个充斥着书呆子的医学院,然后,居然就在一连串曾经对她而言是美丽的阴差阳错中,跟周明啼笑皆非地相识相恋,才一毕业,就做了周明的新娘子。
六年大学,林念初跟周明谈了5年半的恋爱,也足足打打闹闹了5年半。每次被周明气哭了之后,她都要拿程学文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而每次高兴了,又忍不住地跟他讲周明有多好玩,多有趣,多与众不同,是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在林念初眼里,周明是那个抓不太牢,却总舍不得放开的爱人,程学文是怎么都不会离开的,亲厚的娘家人。
直到她结婚了,那些打打闹闹再也不像恋爱时候那样是甜蜜的辛辣,辛辣中的甜蜜,而变成了铬牙的石头子,她也不再找‘娘家人’ 诉苦了,而是眼见地憔悴下去。
程学文性格温厚,才华出众,家世还算得真正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其实不乏女孩子喜欢的,然,居然到了33岁,还是单身。大家都说,那是为了林念初;林念初跟周明结婚之后似乎并没真正快乐过一天,或者,他是等着他们终于能够分手。
三年前程学文去美国进修,而两年前,林念初便去了同一间医学院,并非公派;传言纷纷,程学文是医学世家,祖父便是留美回国的著名儿科专家,有人讲他是运用家里的世交关系帮林念初联系了出国,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基础研究做的出色,受当时导师赏识,趁此结识了儿科专家,帮林念初联系。
他早林念初1年回来,但是之间有短期地再去美国参与学术交流的会议,有人说,其实是为了看望林念初的。
内中具体的一切外人并无得知,唯独只知道林念初在美国时候,便跟周明,提出离婚,而今回来,是要切实地办手续了。
叶春萌实在并不想听说这一切,即使听说了,也不想让自己相信;即便相信了,也全然不会影响程学文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反是更加替他心酸难过。
她以前一向觉得,爱情是一种天赐的缘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强,更不是掺杂了任何利益在内的交换,应当是自然,干净,纯粹……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人之间,于最美好的时候到来,如同鲜花,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拂下盛开。属于她的那份爱的缘分,来得让她如此措手不及,于那么尴尬难受的状况下,因他的一个体贴的圆场,温和的笑,而不能控制地绽放在心里了……而属于他的缘分却并没有跟她交汇相融。
这个世界就是有着如此的不公平,无处不在。
林念初越来越觉得,生活,基本可以解释为某神对人的一场调戏。
某神总能明白她心里想要什么,于是把她想要的宝贝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丢到跟前,正当她又惊又喜心潮澎湃爱不释手时候,发现,糟糕,里面有炸药啊! 可她还沉浸在见了宝贝的喜不自胜之中,傻呼呼呆愣愣地捧着,连着炸药的拈子分明已经被点火,嗤拉嗤拉地响,十万火急,她还是舍不得扔,希望并且真脑子进水地相信炸药引爆之前会突然下场雨,或者拈子是假冒伪劣产品,中途会自然熄灭。然后……轰,炸了,还是连环的,炸得她鲜血淋灕面目全非,她终于知道疼了,狼狈地把夹着炸药的宝贝扔了落荒而逃,总算是修养得伤口痊愈,重新长上了皮肉,不断地告诫自己说,安全第一,自己并没有排雷和拆除炸药的本事,那么以后万万地离开危险地带,越远越好。
然而,某神却又开始向她招手。她不理,心中警惕地着,可神就是神,神总是能读出来人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儿期待,他不断地在她耳边小声说,笨蛋,你没看清楚,炸药归炸药,宝贝归宝贝,你匆忙扔了,却没发现里面还有颗你小时候都不懂得喜欢的钻石呢。你不要么? 真不要么? 其实你长本事了,可以拆炸药了,难道不想再来一次?
假装给你,又不给,待你扔了,又嘲笑你扔得错了,当你平静了,只是偶然有些微失落的时候,某神总能牢牢地抓住你的这点儿情绪,适时嘻皮笑脸地跟你说,你还是有机会啊!
某神绝对是个善于调戏,长于调戏人的奸险狡诈的混蛋。
林念初终于下定决心,这一次,再也不能理会这种撩拨,失落就失落,她要安全地过好自己的日子。面目全非的过往在心里刻下的伤口过于深刻,伤疤赫然还在,甚至也许并没有痊愈,所以,在那样千钧一发她差点儿又落入某神甜蜜而危险的圈套的时候,她还是保持了理智。
那天,深夜。
她终于还是在就要沦陷的前一秒钟,轻轻地把被周明握着的手抽出来,看了一会儿他在熟睡之中孩子似的单纯的脸,站起来,转身出门,把门掩上了。
当亲手将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瞬间,林念初知道,她是走过了自己人生中,不太成功但是也许也说不上失败的一段路。明天太阳升起来,她就已经彻底地战胜了爱调戏凡人的某神,而他,应该只会把方才的一切当成一段无稽的梦吧。
那天晚上,小曼历时13小时的手术终于成功结束了。
小曼的一切生命体征均平稳,危重症科的医生已经仔细交代了护士,回值班室睡觉去了,小曼的父母也终于在大玻璃窗外守得倦极,且总算是暂时放下了点心事,被这多日来的劳累压过了忧心,在楼道的长椅上睡着,临睡之前,不知道抓着林念初的手,滴了多少眼泪上去,说了几十遍,您就是小曼的救命恩人。
林念初委实觉得救命恩人这顶辉煌的高帽太沉,自己的脑袋有些承受不住,小曼爹妈自她住院以来就把当时作主收下她,且为她前后联络的自己当成最大且唯一的依靠,这种千钧的信任一度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自主地把情绪投入进去,甚至时常地恍惚觉得自己跟他们属于同一立场同一战壕同一地位,而将自己的上级,以及其他合作科室,都当作了求助对象或者斗争对象。
现在林念初理智地觉得这样不对。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讲,爱心耐心是一回事,医生不能把自己当成病人家属,做医生有做医生的分工与角色,过于投入难免情绪化失去最理智客观的判断,无论于病人于自己,医生都该在情绪上,与病人保持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是保证一个医生的冷静判断的必要,也是终生做一个医生,无论是对自己,也是在更广的角度上给更多的人帮助的一个必须。
林念初当时不能认同,认为这是为冷漠找借口的套话,爱与关心,始终是最紧要的。当然,不认同归不认同,她不会跟老师辩论,可是跟周明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关于这个问题,她跟周明应当争执过不止一次,争执到什么程度她也记不清楚了,他们俩的争吵太多,但凡没到了砸杯子撕书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地步的争执,她都记不住了,只是隐约地记得这个问题和许多其他跟他们的职业有关或者无关的问题一样,在周明那里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太过情绪化,分不清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不明白完美与可行之间的差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周明说过句相当刻薄的话,说豪宅大院里的大小姐的善良纯真的也是很好的,但是拿这种天真的善良去解救苍生,那就是天下大乱,实际效果肯定以及一定还不如阴谋家的统治。她一定是为这句话暴怒过,并且切齿地疑惑为何平时周明算得沉默寡言,讲理论大课都经常被学生反映听不太懂;怎么着也不能归为伶牙俐齿一类,偏偏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噎她到说不出半句话来,那感觉如同被他按着脑袋在嘴里塞了个味道独特的黏米粽子。而他随后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科学严谨地讨论了一个学术问题一样,转头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这一次,再坐在一起,固然法律上的关系尚且存在,但实际的角色已经是儿科医生与外科医生,他们不会再像夫妻那样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就一个问题争论,他和她依旧有一些不同的意见,譬如说讨论用药,譬如说材料的选择,他跟王主任总是会很精打细算地考虑成本,她听着并不舒服;很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回国之后的第一个付出这么多心血的病人,再或者就是这孩子以及她父母对她的信赖,她总有一种想要小曼用最好的,最万无一失的选择的念头---固然,她现在也明白,确乎是不实际的。然,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我们是临床医生,并非会计处,可否目前完全从治疗角度出发,少想其他? 若真的他们会欠费,我本来也是负责医生,按照医院对于病人欠费,负责医生扣工资奖金的制度走就是。王科笑了笑没说话,周明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翻动治疗方案,
“林大夫,中国病人的最大问题,一直并不是这个病能否有好方法治,而是这个病是否有钱治。中国病人并不止小曼一个。”
周明这句话说出来,王科以及在座的儿科护士长都条件反射地抬头,有些紧张地朝她望过去。
林念初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然后,笑了笑,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没有摆正位置。”
周明抬起头,朝她望过来,而她,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前,将治疗方案翻到下一页。
把他当作一个同事而非自己的爱人,很关键也很重要。观念的冲突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尤其,也许他们并没有真正本质的观念冲突,只是,她轻轻地摇头对自己苦笑,只是她究竟想从他那里要什么。
人的欢愉与怨念始终都不止是究竟得到了什么的问题,而是得到的这些,是否满足了自己想要的。
她跟周明的合作,让儿科主任以及外科主任非常欣慰地,和谐而成功。甚至在手术前的最后一次开会时候,气氛原本紧张而凝重,他给其他人列举以及解释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以及应急方法的时候,一如既往地认为大家全都已经理所当然地想到,因着急而越说越快,将许多详尽的解释跳过,望着别人茫然不解的脸,他居然一急,忍不住顺口说了句‘我靠,他妈的这个’
话一出口,他瞧了眼在座的老师辈儿的王科,和忍不住已经乐出来的学生,尴尬得面红过耳,抓着激光笔不知所措;她在这时候将准备给儿童病房的小病人做奖励的一大把奶糖丢到桌上,微笑着说,都累了都累了,歇会儿,吃糖-----算是帮他解了围。
之后散会,他跟在她身后,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多谢你,她扑哧乐了,说你们外科的人说几句粗口算什么,你倒至于跟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似的?
他抓着头发低头笑,小声说,总是当着学生呢,不合适,不合适。然后又说了句,多谢,什么糖啊,挺好吃的。
“给小朋友买的,被你们吃了。” 她瞥他一眼,“得还的啊。”
她本来是开了个玩笑,全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交班之前,她的办公桌上堆了几十包不同品牌的国产以及美国,日本的奶糖和巧克力,周明的纸条儿上就俩字,还债。
那些可爱的,花花绿绿带着动物图案包装纸的奶糖,和那俩个干巴巴的字。这是否就是周明?
曾经,当她跟程学文控诉周明的粗鲁,跋扈,嚣张和冷漠的时候,他跟她说过,相信我,念初,周明其实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
他说这话时候只引得林念初更加悲愤,泪水横流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 我的心里没有温柔,所以看不见他的温柔来? 你都这么说? 咱们认识20年了,你倒是讲,我对谁,对什么,何曾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
程学文叹气,不断地给她递纸巾,并不再说话。
给小曼手术的当天,大屏幕示教室里,她在角落里站着,看着屏幕;那些学生在议论,激动,担心,或者欢呼。在接近结束,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的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一个男生说,周老师太酷了,够冷静,够沉着,有着外科大夫的鹰眼狮心巧手,这才是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周老师很心软的。” 另外一个学生说。她认识这个学生,他叫刘志光,他经常来儿科探望小曼,结结巴巴地安慰她,给她讲故事;她觉得这孩子心虽好,表达却不清楚,开始,很质疑他的安慰所能起到的效果,可是,小曼居然就在他结结巴巴的安慰中,从焦虑害怕到开心地笑;在麻醉之前,她担心小曼一个小孩子对着满屋子的仪器害怕,犹豫了一下,跟手术室护士讲了个情,自己换了手术袍进去,才到门口,便见那男孩子已经在里面,跟小曼说笑,耍宝一样地蹦蹦跳跳。她没进去,因为她已经看见,小曼笑了。
能在大手术前笑出来,能带着笑容被麻醉,进入那一场不知结局的睡眠,是多么幸福的事。
于是,林念初记住了这个学生的名字,她想,等到他转到儿科时候,她会加意地培养他,他真的很适合作个儿科医生。小孩子不懂得喜欢帅哥美女,专家牛人,也不懂得谁更加聪明能干,小孩子只懂得真心的爱护,他们对最柔软,最温暖的心展开笑容。
这个总能让小孩子开心地笑出来的学生说,周老师是很心软的。
遭到了旁边同学不屑的嘲笑。
林念初苦笑了一下,9年了,如果算上恋爱,已经15年,偏生到了能安静分手的时候,她才开始了解自己从前热烈爱过的人。不如程学文,不如这个傻呼呼的孩子。
那天夜里,一切都很安静,小曼的呼吸平稳,心跳正常,所有的仪器都显示着最好的数据,急重症的责任护士也已经打起了瞌睡,小曼的父母在长椅上微微打鼾,她在院子里抽了两颗烟,睡不着,缓缓地在静寂的楼道里走,在他办公室门口,她停下来,站了良久,摸出把钥匙,打开门,进去。
他果然在里面,办公桌上的东西移到了椅子上,枕着本医学字典,自己窝成虾米似的,睡着了。13个小时,加上之前的准备,是太倦了。
她走近,把自己身上的白大衣脱下来,想盖在他身上,他突然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一脸的迷迷糊糊的惊喜和开心,含混着说,念初,你来了,你不生气了? 刚才是我不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想,他大概并没完全醒过来。他大概以为这是从前很多次在争吵当中接到手术市的急呼,完了一个手术之后,不晓得是因为累先睡上一觉,还是想着家里的战火不敢回家,于是窝在办公室睡着了。那些时候,她从来不会来找他,而是会在家里气得发狂,往自己嘴里塞安眠药强制入睡,有一次,塞过了量,睡了足足一整天,可是偏偏,他那次是因为连环车祸被叫回去,手术和处理也做了一整天,她过量服食药物昏沉一天的结果,并没有一个痛悔的丈夫床前忏悔,而是自己醒来,还是一个人,然后看见呼机上一连串科里的传呼,以及之后,主任的一顿暴怒的呵斥。
作为医生,即使病了,你也该及时请假的!
那些吵架后上手术,手术后窝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曾梦想过,有一天,她会来找他呢? 如果她来了,他会跟她说对不起?
“念初,咱们回家吧。”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抓着她的手,又睡着了。
周明在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小孩子。她几乎就要俯下身去,在他的额头上亲一亲。然而终于,她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
对不起,她在心里跟他说,我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尚有期待或者留恋,原谅我,在开始能了解了你的时候,已经没有年轻时代的蛮勇和激情。我实在害怕这又是某神对我的新一轮调戏,我因为害怕失望,决定不再期待。
你很好,但是我决定放手。
直到他睡得很沉了,林念初才抽出了自己的手,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七章 爱情这码事儿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话。
被秦牧写在花束的卡片上。收花人的名字是谢小禾。这花与卡片起到了送花者预期的效果---收到花看了卡之后,谢小禾在一整天里处于一种快乐的恍惚之中,若干次看着那两行字脸颊发烧面露傻笑,醒过神之后赶紧再做贼心虚地往周围看看,然后正襟危坐地看稿子,然而藏着这个谁都不舍得告诉的秘密而又恨不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幸福,谢小禾的精力完全不能集中,把简陋的校舍中乡村女教师的系列照片跟拿洗衣粉炸油条的报道放在了一起,希望小学捐助人的讲话,跟火车站擒获的色魔的大头照归作了一份儿。当采访部主任的暴喝从关着的办公室门缝很清晰地传出来的时候,外面写字间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交换眼色。
“看来今天要小心,小禾都遭冰雹……”平时常因偷懒丢三落四的小胖开始紧张。
“主任是不是昨晚房事不爽,今晨见人就咬?”‘毛弟弟’小姜压低声音。
“我猜是小禾自己一反常态。”谢小禾邻座小吕神秘兮兮地一笑,朝办公桌上那一束花努嘴。
“呵呵,至于么?”从18岁起就已经是知名言情美作,一直拥有庞大粉丝团的夕雾眼皮也没抬地扯动嘴角笑了笑,目光还留在稿子上,“收个花这么激动,不是每天都无法正常工作?”
“禾苗并非第一天收花。”美编小安是谢小禾死党,更从来跟夕雾不对付,这时候笑道, “只在送花人是哪个。如果林总哪天大庭广众之下哪怕送你一只纸花,主任一定不止关起门来骂人。”
林总是夕雾痴缠经年的已婚男子,不过一次游船上的邂逅,从此出现在若干她的小说以至随笔,感悟之中,一年前她生日时更大胆而勇敢地在博客上表白,此并非艺术形象,是自己真正心之所系,随时等他‘解决掉凡尘间那些无奈牵绊’,自己就坚决弃笔,洗手做羹汤。这篇博克以万余点击数百留言而震撼博克网不久,林总就从这个城市消失,据说是携妻儿自请降级调任分公司了。自此夕雾的小说,便从某著名台湾言情女作家路线骤变为某香港女作家路线,粉丝更多,大都称赞夕雾文风成熟了。
在夕雾脸色刷白,还没有决定好是睿智地反击或者高傲地忽略的当儿,主任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谢小禾抱着乱七八糟的一摞稿子照片卷宗袋逃也似的出来,一脸惭愧惶恐,但是依旧盖不住那一份神秘的欢喜。
那一天是一年前的圣诞前夜。那一天谢小禾觉得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终于熬到了下班,连包都没拿大衣也没穿地抓起手机就往外跑---她不是忘记了,而是动着小心思希望上司不至于发现她准备跑路而第n次地及时通知她需要加班,于是她在这个气温零下五度,风力6级的北京冬天,身上只穿着衬衣和开身细线羊毛衫就跑出了楼门,秦牧就站在马路对面书报亭旁边,向她扬了扬手。
应该说谢小禾对秦牧还不够痴情---至少不如她自己小时候对双棒雪糕的狂热。她小时候曾经因为反复不痊愈的咳嗽而不被允许吃雪糕,直到7岁生日时候,放学路上,望见马路对面的冰棍摊子,泪汪汪地将一支雪糕作为唯一的生日礼物要求,母亲忍心不下,终于是答应买给她;当她隔着一条马路眼见母亲交钱,接过雪糕的那一瞬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淡化了,唯独那只雪糕特别清晰,她迫不及待地冲上了车来车往的街道奔向雪糕---好在,是小街,只自行车而已。
阻断了交通,被若干大人围住察看有没伤到要害的时候,谢小禾伸着脖子目光炯炯地望住脸色大变排众而来的母亲,
“妈妈,雪糕。”
而此时的谢小禾,虽然目光一直并没有离开秦牧,却冷静理智地等到红灯才穿过马路。
秦牧解开大衣想要脱下来,谢小禾连连摇头,“我不冷不冷,而且身体比你结实。”
秦牧抓着衣襟,将她裹在怀里,笑着说,“两个瘦子的好处。”
陈曦是分享谢小禾甜蜜的第一人,也对长相才华俱臻上乘的秦牧印象不错,转而跟谢南翔汇报时候,赞了不少之后,略微遗憾地说,“只是气质有点偏于阴郁,不够阳光,这点我不喜欢。”
“设计师都多少是那种气质。”谢南翔道,“我姐喜欢就好。你嘛,放心,我半点也不阴郁。”
“也是,”陈曦大笑,“你姐毕竟是文艺女青年嘛。”
可是当陈曦从谢小禾那里听到了细节并看见了真迹之后,就忍不住跟谢南翔刻薄,“我靠,你姐这文艺女青年其实是伪的,居然没看出那是抄袭……”
“引用,应景儿地引用总比自己写蹩脚情书要好。”谢南翔替未来姐夫申辩,
“哎,如果你要求情书的话,我也只能引用,而且知道的作家也只有古龙金庸温瑞安……”
“不用情书,你肯为我不看NBA总决赛么?或者在洛杉矶玫瑰碗的全美高校橄榄球比赛?”
“全球直播,如果你能不看,我也可以……”
“好吧,算了,我们还是拿着电话一起看乔丹好了。呃,不过,”陈曦还是不死心,“秦牧又不是你这样文盲,他很文艺的,我觉得顺手抄一段,有些敷衍。”
“你已经比我娘对女婿都更加挑剔了……”
谢小禾当然熟悉沈从文。但是谢小禾并不算喜欢。某次谢小禾来宿舍找陈曦时候,还跟叶春萌随便聊起来喜欢的作家,说起沈从文,谢小禾耸耸肩膀,“他文字是真正好,可是,说不出,我痴迷不起来。”
谢小禾没好意思跟叶春萌坦白说,虽然作为文史专业的研究生,古代近代的文学大家作品,她都得认真阅读比较,也要写论文,可是说到激情,她喜欢鲁迅和闻一多,喜欢孙中山和瞿秋白,看民族英雄张自忠,血战台儿庄,青春之歌,红岩,三大战役……远远更加痴迷。
陈曦很了解谢小禾,知道她其实并不是文艺女青年,更不是伪文艺女青年,是热血女愤青而已。所以她也经常疑惑,为何文艺男青年秦牧,以如此伪文艺的引用,就让热血女愤青谢小禾激动到了那个地步呢?后来她想,其实很简单,热血女愤青也可以很浅薄地好色,秦牧长得实在是太帅了,汉维混血,有着维族人深刻清晰的轮廓,却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儒雅气质,陈曦觉得,假如让刘志光把所有沈从文的家书都给谢小禾背得一字不差,她顶多也就是惊叹一下对方的记忆力而已。
无论如何,谢小禾跟秦牧已经谈了一年的恋爱了。这一年,谢小禾是沐浴在爱之中的幸福女人,固然俩人做的都是需要四处跑的工作,聚少离多,但是心里有这么个人惦记着,谢小禾连带工作得都更加激情澎湃。
爱着的人,总是自己卑微如尘土,更何况秦牧真是出色。谢小禾以往并没有对自己的容貌太多注意,如今却是诸多不满,尤其是158的身高,跟他一起时候,总要仰视。不过谢小禾从来不会自怨自艾,只是想着容貌不由己,事业可努力,秦牧是相当出色的设计师,被许多业内高人称赞才华横溢,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更是12分地勤奋,谢小禾想,总是要在事业上跟他配得起,才华不及的话,就15分的努力好了。
于是,原本敬业的谢小禾越发勇悍,加班时候,做得烦了,打一通电话,那边说,在赶图纸,那么,“好,共同奋斗”,她就泡一杯咖啡,挑灯夜战;外面跑新闻,遇到扣不开的门,沮丧着,想想他为了比较材料时候从来不吝于自己跑遍所有大小厂家,就鼓励自己,也应该百折不挠;而从前从来冲劲十足,却难免耐心欠佳,常犯些粗心错误,现在有他的严谨认真榜样在前,每做事就对自己说,再多核对一遍。
陈曦常常对谢小禾的思维叹为观止,不止一次地跟谢南翔感慨谢小禾实在是身上流淌着革命者的血液,连恋爱都谈得这么积极向上,绝对可以谱写一曲新时代的青春之歌,如果大家都这么谈恋爱的话,实在太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了。谢南翔说,我真是做得不好,不能像准姐夫那样激发女朋友比学赶帮超的工作热情,陈曦连忙说,不不不,你很好,但是还可以更好,不过世界上人和人的关系多种多样,不能一概而论;比翼双飞携手共进是很好的,强弱搭配,调和互补,更是社会的需要。
谢小禾在恋爱一周年纪念日,圣诞前夜这一天的晚上8点多钟,敲开了陈曦宿舍的门。
“这日子口儿,还大下雪的,你居然能想到来找我。” 陈曦撕扯着胶条封漏风的窗户缝,上下打量她,“还盛装打扮。决不能够是为了给我看。说吧,是临到要happy时候吵架了?还是临时让人家放了鸽子?”
“给点儿吃的先。饥寒交迫。” 谢小禾把细高跟鞋脱下来,把脚翘起来架在陈曦被子上。
陈曦从抽屉里抓出包干吃面丢给她,谢小禾不满地丢回去,“大冷天,你至少给我热汤热水煮个面吧?”
“电炉子被没收了,煤油炉没有燃料了。”陈曦叹了口气,“平时宿舍必须杂物都是萌萌管收钱萌萌去买,呃,今天如果不是我们惹到她,多半她就去值班前买回来了。”
“你怎么会惹到萌萌?”谢小禾随口问,然后说道,“那给开水泡个面。”
“没开水。”陈曦再次叹气,“我老忘打水。想起来时间就过了。平时萌萌不值班就顺道帮我打了,值班也提醒我一声……那个烧水的电热棒也是她收,我刚才快把宿舍掀了也没找出来。”
“你……”谢小禾抱头,“我弟以后的生活前景太不妙了。这独生子女……”
“萌萌也独生女。”
谢小禾一时语塞,皱眉道,“你怎么居然能把萌萌惹了?”
“无他,说实话尔。” 陈曦把最后一点儿窗户缝儿贴上,一屁股坐在谢小禾对面, “新实习生综合症。她把那点儿少女情怀寄托在她们病区主任身上了,我看不过眼,随口说了俩句,她最近火气好大。”
“你挖苦贬低人家心上人?那人能不急么?”谢小禾翻了陈曦一眼,“天天享受人家爱心照拂,你都还忍不住刻薄。”
“我不过是管一个胖子叫做一个胖子而已。说实话啥时候算得刻薄了?不过,你说得对。”陈曦一脸懊丧,“我很后悔。萌萌不生气时候多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我最近经常思索这人和人的相处……”
“你先别忙思索这么大的命题。你说,现在怎么着。”谢小禾靠在陈曦床上,“是再冲进冰天雪地里,走半站地去吃羊肉泡馍呢,还是跟这儿暖和着,凑合嚼干吃面充饥。你要跟我一起去,我请客。”
“我还是没闹明白你今儿干嘛大老远跑来找我。”陈曦打量谢小禾,“有什么要倾诉的,来吧。秦牧怎么得罪你了?”
“什么啊?他今天早上才从现在做工程的D市赶回来,本来是说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去音乐厅看表演,结果我们俩才出发,他就接着夺命催魂电话,回去卖命了。我找你吧,嘿嘿,”谢小禾忽然脸上带了谄媚,“是有正经事儿求你帮忙。我最近要做一个关于中国医疗问题的专题,我对这个实在懂太少啦”
陈曦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翻了翻白眼,“我靠。我还琢摸着,秦牧没法陪伴你度过圣诞夜,我作为第一替补,勉强也还说得过去。闹半天,首选是秦牧,后面儿排的是工作,我联第一替补都没混上啊。”
“说的跟个怨妇似的。” 谢小禾又好气又好笑,“你可真霸道,还你跟我心里排第几? 指定比我在你心里排的位次靠前。唉,说正经的,我也做了些研究了,有这么几个主题,第一个是中国目前医疗资源极度分配不均衡的问题,第二个是老百姓对医院医疗服务越来越不满的问题,第三个……”
陈曦抱住脑袋倒在床上。谢小禾扑过去摇她肩膀,开始给她戴高帽,“你帮我个忙,这个专题挺有意义的。又是你专业领域, 。我觉得你其实思想很有深度,又爱思索。才真心请教。”
“我从来不思索利国福民有意义的事儿。”陈曦紧闭着眼睛不睁开,“家长里短,艳闻八卦这种低级庸俗的,比较符合我的趣味。喔,对了,” 陈曦把手指张开个缝,小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你要想请教,最近听说外科的护士流传一方子,丰胸效果特别好。这个我们琢磨了一下,好像真有医学依据。”
“成,成,等你先跟我说说我的正事儿,然后咱买材料一起丰。” 谢小禾持之以恒,绝不让她设法偏离主题。
“大过节的,好不容易不用跟值班。” 陈曦再度把眼睛闭紧,“我宁可听你倾诉对秦牧的爱,白话文可以,文言文也可以,你就是做首诗出来,我都不吐。”
“陈曦,” 谢小禾不理她的挤兑,“我真对这个很不知道如何下手,虽然也查不少,可是没有懂得些的人大概说说,我怕到时候去采访那些专家什么的,太过白痴。”
“你干嘛这么认真啊?” 陈曦有点儿急了,“报纸上的扯淡不靠谱假大空的访谈多了去了,我不信你没个样板文可参考。你至于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这么呕心沥血吗? 还是那么渴望出人投地?”
谢小禾放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都有。也都不是。”
“什么?”
“我们头一贯对我算满意,透露这个题目是今年重头,如果做得好,大约下月中评定的新人奖就是我的了。你也知道我们社,子弟太多了。人事关系复杂。业绩呢,是一定得出,但是这个奖真评给我的话,头儿要顶不少压力,其实难为。所以,新人奖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但却一定得把这个重要选题做好。到时候成绩出来了,奖让了,从最上头,免了老总为难,是给我们部门加了正分,头儿多了点余地。头儿日子好过,我日子就更好过。”
“你可以啊!” 陈曦不能致信地瞪了谢小禾半天,“这心思动的。我还老觉得你比萌萌都天真呢。”
“好歹比你们大几岁,再说谁不知道我们社是混杂政治是非和人事是非的集中地?” 谢小禾笑,“其实呢,复杂归复杂,要说简单也可以简单。踏实努力把实在事做好,凡利益,尤其是荣誉时候小退一步-----这绝对不止是什么发扬风格,是舒服踏实活下去的最切实保障。再说,投入做一件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儿,其实满快乐。”
陈曦眨巴着眼睛瞧着她,半晌才道,“说半天,你就是非得让我也跟你一起有意义。”
“其实,这些也全是其次。” 谢小禾忽然脸红了一下,停了停说道,“我们不成文的‘安慰奖’ 是把搞平衡之后牺牲掉的倒霉鬼,以‘出差’ 为名,自己找个舒服漂亮的风景区采访,情同公费旅行。我嘛,” 她垂下眼皮,又墨迹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想趁机拿这足足2周半的假,跟秦牧一起去D市。”
陈曦呆了好一阵,然后放声大笑,锤着床说,“服了你了。又是为国为民又是生存之道的,你就直说为了多会情郎,我这种低级趣味的人比较容易感动。喂,作为医务工作者,我要提醒你,情到浓时,别忘了安全措施哈。”
“哎呀,你胡扯什么啊?” 谢小禾窘得脸通红,给了她一掌,俩人闹了一会儿,谢小禾叹了口气,“就为了甜蜜一下,也不至于动这么多心眼。可是你知道,他身体一贯不太好,最近肠胃病好像更厉害了。总是说忙啊忙啊,也不去看,痛得不行就吃止疼片。不过呢,也不怪他,这看病也真是麻烦死,好不容易挂上专家号,看是一次,检查分好几次,他忙,去了一次,根本没耐心继续。再说,这次三年的这个大项目,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D市,每回回来,公事都永远忙不完。指望他自己在D市那边好好去看,没可能。”
“我说你咋对我国医疗问题忽然这么感兴趣了。” 陈曦乐道,“原来已经作为病人家属,有切肤之痛。”
“你就别寻我开心,” 谢小禾说起这个当真带了愁容,“我想他在那边时间会方便一些,我过去休假,闲着就把一切给他安排好,找合适大夫,等检查排队拿药什么的,到时不用他多耽误时间费事,只管去见医生和做检查,结果我也可以给他等。总之要押着他好好看病。”
“你真是太贤良了。” 陈曦叹息,“让我几乎热泪盈眶。我觉得什么新闻新人奖到底该不该评你,难说,这个最佳女朋友奖,我一定得帮你向秦牧申请一个。”
“呸!” 谢小禾骂道,“什么最佳,他还有几个女朋友?”
“难说啊,” 陈曦嘻皮笑脸的,“你最好去D市时候明替他看病,暗进行一下审查工作----别怒啊真是,” 陈曦缩着脖子挡住她砸过来的拳头,“你不还求我帮忙呢么?”
“那你得给我尽职尽责,” 谢小禾拽她起来,“好好给我说说。”
“我真不是不想帮你,” 陈曦苦着脸道,“可是,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觉得,我说我从来不琢磨这些问题,是蒙你吗? 要不这样,你看我把窗户也封好了,咱俩再把宿舍收拾个一尘不染,等萌萌回来看我这么好好表现,也许就原谅了我,那么你跟她来聊----唉,说实话我觉得她纵使想了,也未见得靠谱,倒是有个人,兴许真了解一些。”
“谁?”
“那个刘志光。” 陈曦撇撇嘴,“他傻里巴机的,什么都做得不像样,可是还挺爱结结巴巴对医疗问题有感慨的。你也别说,” 陈曦抓抓头,“有时候想想,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人很奇怪,大部分时间傻得简直跟弱智似的,偶尔说话又跟哲人似的。”
谢小禾乐了,“我记得,你痛不欲生地控诉过跟他分一组。”
“为了你,” 陈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跟他多说两句话。”
“好大的牺牲啊委屈你屈尊绛贵。” 谢小禾略微地听不过去陈曦毫不遮掩的歧视,若不是有事求她,几乎就压制不住胸中的正义感。
“你别惹我啊!” 陈曦适时警告,“除了他呢,还有个真正更难得的,就不知道肯不肯理你。”
“谁啊?” 谢小禾略微惊讶,“谁那么大谱? ”
“变态。”
“什么?”
“变态,那个变态。” 陈曦耸肩膀,“萌萌说的啊---不过,我今天越发觉得,变态之所以在萌萌这里定性,唉,盖不过也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变态太爱说实话了。”
“到底谁啊?” 谢小禾来了兴趣。
“我们老师,周明,也是现在比较有名的外科专家了。据说他一直对基层医疗问题很有兴趣,也花不少时间,我们进科之前,他刚在华北地区培训基层外科医生,居然待了半年,还在人家医院搞教学规范化培训。对了,他下去基层的多,搞不好就下过D市,如果有能推荐一两个信得过的大夫给你,就最好了。”
“太好了。陈曦我爱你……”谢小禾扑上来要亲陈曦。
陈曦把她的脑袋扒拉一边去,“你先别忙爱我,说实话我可没把握。他一直搞新闻的很有偏见。”
“为什么?”
“不清楚。只知道他骂我们胡扯的口头语,” 陈曦小心地看了谢小禾一眼,“‘简直比记者还能瞎掰’ 。”
谢小禾僵了有三分钟,逐渐压制住升滕而上的愤怒,平静地跟陈曦说,
“我一定要采访他。非见着不可。我不否认有同行---我自己也有时候---会犯错误,可是不至于让别人抵毁我们行业。我想也许是误会,那么我要澄清它。”
当陈曦带着谢小禾往周明办公室走的时候,她觉得,此时,是让谢小禾有可能采访到周明的相当好的时机。
有很多理由。
比如今天他值大夜班。没有太多病人的大夜班,是医生在医院里最清闲的时候,找他来探讨下他自己也很感兴趣的话题,应该不算添乱;再比如他最近应该轻松,早上查房,三个上周手术的危重病人,情况都平稳了,撤了病危牌子,且昨天一天,今天一天,竟都没有收进新病人;再比如他今天心情良好,手术中刘志光终于里程碑似地完成了最后的关腹----虽然是微创手术,最后不过是两针,但是缝得规规矩矩的,也没有太抖,线结第一次没结好,没有抬头去可怜巴巴地看周明,而是拆了重新结了个标准的,最后又做完了所有接下来的处理;周明在旁边简直是屏息静气生怕打扰了他,待到做完,交代他把病人送出去之后,闭上眼长出了口气,
“终于。”
周明叹息。
李波问周明,“您说他以后真能干得了外科?” 周明摇头,“未见得合适。可是他总算完成这件事儿了。唉哟,我都想谢谢他。” 接下来的几台手术,周明情绪都很不错,甚至破天荒地夸陈曦‘稳当多了。’
还比如……
总之,当陈曦走到周明办公室门口,闻见隐隐约约的烟味儿时候,并没觉得自己一切的推测不对头,很乐观地敲了周明办公室的门。敲了一遍,没反应,再敲,门猛地被拉开,陈曦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接着就被浓重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
假如医院给每个办公室都安一个类似美国建筑中的烟雾报警器的话,这时周明办公室里,一定警铃长鸣。
陈曦惊讶地眯着眼睛看着周明身后办公室的烟雾缭绕---他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只快要燃尽的,瞥了眼不远处‘请勿吸烟’ 的标志,意识到今天,至少是现在,一定是周明心情最糟糕的一个时刻。
个人办公室属于无烟区。
护士长开会时候强调过,并且特意要求,‘学科骨干在这个方面也要为其他同志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冲着周明道,“对不对,周大夫?”当时大家都乐了,周明尴尬地点头,“当然,当然。” 之后虽然连台手术或者赶报告,要根烟吊命,他怎么也会不怕麻烦地去有烟区。陈曦进出他的办公室多少次,并没闻见过半点烟味。
周明掐灭了手里的那个烟头上。略微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陈曦眼睛余光瞥见他身后办公室里的一地烟头。
周明的办公室从来一尘不染,会诊时候,去得早了,甚至有随手收拾凌乱的大办公室的习惯。陈曦他们笑称,反感凌乱,这是周大夫的强迫症。
陈曦对着周明愣了几秒钟,咽了口口水,犹豫地说道,“我想看您有没有功夫,我有个朋友,呃,她想咨询一下他男朋友的病的事情。”
这个时刻,无论如何,陈曦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要跟他提起‘记者’ 两个字。而无论如何,周明态度最有保障的时候,是病人家属咨询问题的时候。
陈曦想要跟谢小禾使个眼色,而就在这一分钟,谢小禾皱着眉头冲周明说道,
“周大夫,这里应该是无烟区,医院是第一批无烟单位,也是应该最切实执行无烟条例的单位吧? 周大夫,我实在忍不住做这个管闲事的人,您是大夫,还是专家,在医院里,比其他的病人,家属,甚至做劳力的职工,更有责任维护所有规章条例制度。为什么总是这样,严禁踩踏草坪的牌子旁边,大家大模大样踏着嫩草走过去,就为省半分钟功夫;严禁随地乱扔废弃物的标语周围,好多矿泉水瓶子,包装袋;无烟文明单位,烟民就能在标志下毫无愧色地点烟,有人管个闲事简直要骂街打人……”
陈曦觉得自己脑袋开始眩晕。
从谢小禾第一句话说出口,她已经想落泪了。
她是了解谢小禾的,此女对于原则问题,简直有着让人难以致信的执着,如果以不惜牺牲生命来维护形容的话,陈曦觉得也并不为过。
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一个大汉伸手插进个小小女孩的裤子,小女孩喊出来,大汉一声暴喝,说小毛孩子胡扯,旁边他的两个朋友也对着小孩和孩子母亲怒目而视,旁边诸多人看得清明,却没人敢支声,甚至小女孩妈妈也把孩子拽过来到身前,低声说,不要胡说;偏就谢小禾勇猛地冲将上去,站在那女孩和大汉之间,大声道,要脸不要脸,欺负小孩子,一个5,6岁的小孩,懂得冤枉你耍流氓? 当时的陈曦也差点落泪,简直双腿发软,但毕竟还是没有丢下谢小禾钻进人群跑掉,急中生智地随便从书包里抓了个东西冒充手机,虚张声势地拨110,号称某处车上存在流氓斗殴。
更曾经,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偷,顺走一个女士放在车筐里的包,人家只不过大叫大喊,她却奋力的飞车追了10多条街道,直到实在力气耗尽,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家去。
至于说维护草坪,维护街道整洁,维护……一切的规章制度,热血愤青谢小禾,从来是都太具备主人翁精神了。作为记者,更是写了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文章来讨论中国这个令行而禁不止的问题。她对周明说的那些话,陈曦早就已经从她这里,听她以不同程度的感慨和愤怒,讲过不下百遍。
陈曦真的想抱头痛哭。
交友不慎,是件多么不幸的事啊! 陈曦只不明白,为什么谢小禾如此刚直?即使是在有目的要求人的情况下,这原则,也不肯稍微地做些牺牲。
当然,后来谢小禾对陈曦说,当她第一眼看见周明从烟雾缭绕的屋子里走出来,而不远处就是无烟标志的时候,她已经对此人失去信任;勿以恶小而不为,违反交通规则和违反无烟制度都是一种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一个不严格要求自己的人,何谈对病人永远负责呢?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有关医疗问题的看法,也就不可信了。
周明愣了有1,2分钟,终于,皱眉问谢小禾道,“你要问我你朋友的病?你朋友什么状况?”
“我主要是想采访您,有关中国医疗问题,譬如中国老百姓对医疗制度越来越不满的这个问题,医生怎么看。”谢小禾从兜里掏出记者证,刚想递给周明,就听见他淡淡地说道,
“如果中国记者多些职业精神,在采访医疗问题时候,多学习基本知识,具备基本常识,不以煽情,吸引眼球为目的写报导,我想中国老百姓的误解,会少很多。”
陈曦是真的想跑了。
而且在哀叹这耶稣诞生的日子,为什么会发生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儿。自己又为什么会,让两个最坚持事实与真理----括弧,自己认定的事实与真理----的人,炮火相遇,更更实际的,其中一个,是自己顶头上司……
陈曦没法想象接下来谢小禾要说什么,只想过去拉她离开,而就在这一分钟,周明的手机响了起来,急诊。
陈曦还没来得及把谢小禾拉走,就听见周明在身后喊值班护士,
“立刻通知手术室,附近3公里处连环车祸,会有20名以上轻重伤员送过来,至少6名需要立即手术。程大夫已经在楼下处理第一批伤员了,呼韦大夫回来。通知骨科,有7名怀疑腰椎,颈椎伤害,通知妇产科,有一名临产孕妇。”
陈曦站住。
周明如风般从她身边掠过,“换衣服,急诊。”
陈曦没顾上再跟谢小禾说什么,追着周明下去了,谢小禾呆立了一会儿。
这应该是个值得报的新闻。
但是谢小禾一贯对这种新闻,并无太大兴趣,且一直跟其他同事关于此类情况下是否该持抢新闻高于一切的问题有所争执。
也许,等一切平稳,她可以去拍几张照片,写文章谈有关节假日酒后驾车情况增多,尤其赶上如今天这样的坏天气,有关部门该如何防范的问题。但是并非现在,不需跟医生一样,抢到第一线去对着鲜血淋淋的伤者抢第一张照片。
刚才由周明那句充满嘲讽的话所引致的愤怒,被随后这个突发的车祸急诊冲撞到稍微靠后的位置。
她想起来方才陈曦说起这位周大夫的寥寥数语----没有绝对的夸奖或者贬低,但是陈曦很笃定地说,对于病人,他绝对是个很好的医生。
谢小禾锁起眉头,很好的医生? 医术精湛,就可以在值班时间窝在无烟办公室抽烟么? 一个人,难道不是在更高的地位---无论职位上还是学术上,就有更大的责任?被指出了,就可以恼羞成怒地将所有医患矛盾的问题,归咎于记者的不专业?
谢小禾想,不怪萌萌说他变态,他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在谢小禾对周明做了这个定性判断的时候,林念初正在跟自己的父母讲电话,
“是的,爸爸妈妈,我是认真想明白了。嗯,他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生活。对,没有什么挽回了,我中午已经把所有文件给了他,他答应会明天签完给我。”
手术进行到第47分钟,周明将摘除的脾脏放到托盘里,冲李波道,“后面没问题了吧? 你带着他们做完,然后交给骨科。产科那边叫人,我过去瞧瞧。”
李波答应着,周明从手术台撤下来走出门去。
李波带着袁军和陈曦仔细清洗了腹腔,开始一层层关腹,袁军叹气,
“以后千万不能胡乱欢呼轻松。下午才说这俩天清闲,原来就是黑暗前的黎明。今儿可算得上今年最人仰马翻的一天了。”
“文盲,什么黑暗前的黎明。” 陈曦指正,“分明该说暮色前的夕阳。”
“一样,意思一样。” 袁军继续叹气,“好不容易约着大一那个小美人去光影礼堂的圣诞舞会,还计划最后狂欢时刻抓住小手儿把妞搞定哪。我半途走了,可别让别人握了去。”
“那就是命里不该是你的。” 李波说得颇感慨,“别可惜,也别强求。”
陈曦乐了,“师兄这话说得沧桑啊! 师兄心里有话,现在也没外人,说说!”
“就是,” 袁军接碴,“你还惦记叶春萌呢吧? 反正她也没男朋友,我看她就是拿劲儿,哥儿几个再帮你想想办法,况且还有陈曦这个特级内应。”
“得了。” 李波摇头,“还是那句话,强求不了,这不是挖空心思努力的事儿。俩人互相都喜欢,最后能到一块儿去都难得,更别说人家还不喜欢。算了,不想极限挑战。”
陈曦听他这话说得失落,想想李波和叶春萌各个方面还真是般配,他脾气又温和,想必会百般呵护叶春萌,若能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一对;陈曦觉得可惜,想接着鼓励俩句,转又觉得他其实看得明白,自己再推波助澜,倒是不地道地害他了。于是不理袁军不死心地撺掇,只闷声不响地做手里的事儿。
“美女嘛,都爱拿劲儿,一下儿就让你追上了,就没劲了。”袁军还在自顾自地发表着看法,“李波你就太实在。不会玩游戏……”
“说的跟有多少经验似的。” 陈曦哼了一声,“你还不是让人小美女耍得像猴。”
“这是情趣!” 袁军得意地道,“乐趣就在其中,乐趣就在折腾,你这种一门心思从小扎进一个男人怀里的无聊人士,体会不了啊。”
“折腾? 早晚成这样儿就好了。” 陈曦朝手术灯下的病人努努嘴。
李波叹气,“可不是? 年纪轻轻摘了脾,骨盆也有伤,不知道影响不影响将来。”
李波说着话,手里麻利地已经把病人网膜关好,瞧着袁军把最后的皮肤缝了,陈曦清洁了缝合口;时间把握得很好,病人已经有了麻醉苏醒的迹象,陈曦伸了个懒腰,走过床头去瞧瞧那病人。
不过17,8岁的孩子,虽然眉毛剃得极薄,鼻翼上还钉着两颗星星月亮的时髦鼻钉,嘴巴里还散发着酒味儿,可是,在手术灯下,麻醉尚未醒来的此时,跟任何一个高中学生并无太大的差别。
送进手术室之前,在混乱中,陈曦听见跟来的交警跟一个只受了轻微擦伤的司机说话,说是这女孩子在前面跑,后面有个男孩追。原本他们在便道上跑,可女孩就突然朝马路中间冲过来。他因为事先瞧见就及时打了把,车冲到了路基上撞了树停住,后面一片刹车以及剧烈的撞车声响; 待他惊魂定下来,活动了脖子四肢,开门出来,就见自己这边车道,4辆车追尾,对面车道3辆车追尾。这边,被夹在中间一辆奥拓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被后面一辆大公共,前面一辆吉普挤得长度只剩了1/2左右。当时紧跟自己后面的那辆车,不知道是不是为躲这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向另外方向打了把,撞到对面一辆本田的左车头。而女孩子和追着她的男孩子,一前一后躺在不远处的路面上,不知道是哪辆车终究没躲过,把他们撞了出去。
陈曦皱了皱眉头,盯着女孩的脸。
她是因为失恋真想自杀,还是跟男朋友吵了架,喝了酒,情绪失控,糊里糊涂地冲上了马路?
急诊经常有割腕自杀被送来缝合的女孩,通常在被送来时候,那男朋友如果在,俩人已经和好如初抱头痛哭了,陈曦他们经常恨恨地骂,“当着男朋友割腕,根本就是矫情。有本事跳楼撞车去,随便划拉那一道,死得了么?就不该给缝。”
如今,真有人当着男朋友冲向车流之中了,这无论如何可不是矫情。陈曦这时想,矫情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
失恋,或者仅仅爱情中的不顺心,就真让人有了这么巨大的勇气,来践踏自己的生命?
她如果知道,那个追在她身后的男孩,也被撞得重伤,有严重颅脑损伤,是会在心里觉得自己的爱情圆满了,还是痛悔终生?
四号手术室。
手术床上的人只是腰麻,神志清明。隔一会儿时间,她就会问一句,孩子怎么样?
产科大夫随着作,不断地安抚她,“目前正常,放心。”
终于,一个浑身发青的瘦小孩子,被从母亲的子宫中,取了出来。
“孩子正常,只需要按照一般早产儿护理,应该没有问题。” 产科医生给这个早产20天的男婴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笑了,“你和孩子都很幸运。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因车祸受到损伤。如果不是本身妊娠合并阑尾炎化脓,也许都并不会早产。”
“他爸爸在那一分钟,向更容易伤害到自己的方向打把。” 新妈妈淡淡地说,嘴唇边有一丝微笑。
“哇,这真伟大。你老公一定很爱你和孩子。你真幸福。” 器械护士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果然是很美丽的女人,皮肤雪白,高鼻深目,倒象是外国人。
“他不是我丈夫。” 她微微地笑,望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只是我儿子的父亲。他不会娶我,会娶另外一个年轻女孩子做合法妻子。可是,他对我很好不是么,给了我这个宝贝,而且,保护了我和宝贝。结婚又有什么用? 我死掉的那个丈夫不会这样,他只会喝多了酒打我。很多人合法的丈夫,对老婆孩子也很坏。”
年轻的器械护士忍不住“啊” 了一声,准备递给产科主刀的线,差点掉到地上。产科主刀轻声呵斥了一句,“慌什么慌?” 方才的笑容隐没了,锁起了眉头。
小护士被呵斥得有些脸红,可还忍不住想去打量这个女子---她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她的儿子身上。两个护士正在擦拭孩子,拍打脚心,当他终于哭出了微弱的一声之后,护士松了口气地将他放进了准备好的暖箱里。
“能不能把孩子给我看看。” 她恳求地望着护士。
“不必了。” 产科主刀冷冷地道,手里利索地缝合着女子被切开的子宫,“孩子毕竟早产,剖腹,不要折腾。直接送早产儿病房。通知儿科接病人。”
新妈妈叹了口气,目光追着她的孩子,直到护士从手术室门口消失,然后轻轻地问,“大夫,你觉得我是坏女人吗? 所以开始讨厌我了。”
“这不是我管的事情。” 产科主刀淡淡地说,“我只管你和孩子的安全。”
手术室里有几分钟完全的沉默。
“什么叫坏女人呢?” 她喃喃地自顾自地说道,“我可没抢别人的老公。他20年前就认识我了。可他要结婚的年轻小姑娘,到今天,才认识了一年。他跟我说的时候,我没发脾气也没胡闹,我只要一个孩子。到现在,我也只要这个孩子,我自己养他,以后,不会再麻烦他父亲。大夫,您说,我并不是个坏女人吧?”
产科主刀稍微愣怔了一下,手头却没有任何的停留,这时子宫的缝合已经完成,旁边助手也已经将血液羊水处理干净。
“催外科来人处理化脓阑尾。” 产科主刀冲护士道,“我们快完了。”
护士走向手术室墙上挂着的电话的时候,周明走了进来。
“周大夫,我们差不多了。” 产科主刀说道,“你来看看。”
周明换上新的无菌手术袍,带了手套走过来,才要开始查看,那新妈妈突然问,
“大夫,您刚从下面上来么? 知道不知道其他人的状况?”
“不全知道,我只看了部分。” 周明答,开始探查腹腔,“我手术过的,和在急诊检查过的,应该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 他说着话,已经将情况查清楚,转头走向墙边拿起电话,说让老陈或者李波过来做这个阑尾,很简单,没有穿孔。我去骨科手术室看一眼,骨科那边说有个因为完全性骨折首诊收到骨科的病人,怀疑有腹腔内出血。
说罢,周明准备出去,身后那女子喊了声,“大夫,您去急诊的话,麻烦您帮忙打听下我儿子爸爸的情况。他伤得不轻,不过当时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我有些担心,怕医生只是安慰我。”
周明站住,回头温声道,“可以,如果还在急诊的话。我打电话上来,叫什么名字?”
“秦牧。他是维汉混血,很英俊。您一定能在那么多人里,看见他的。”
第八章 天使还是屠户
“病人死亡。死亡时间19xx年12月25日0点45分,死亡原因……”
韦天舒语调平淡地交代。
而这句语调平淡的交代,却在刹那间,仿佛被千万个人呜咽着,喊叫着,从无数的方向,不断重复地,向叶春萌扑面而来,将她的耳朵塞得再无一丝缝隙听见其他任何的声响。
于是她并没听见自己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手里的玻璃注射器掉到地上砸碎的声音;她对着若干道突然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解;下意识地低头,她发现自己脚边的地面上的玻璃碎屑,下意识地蹲下伸手去捡,肩膀却被人抓住。
韦天舒略微皱眉,喊人拿笤帚来将注射器的碎玻璃拾掇进回收桶,然后扫了她一眼,说道,“这么晕头打脑地伸手就抓污染过的碎注射器?你带的这是橡胶手套不是防弹手套。急诊病人大多不知道既往病史,在急诊,你不遵守安全操作,没几天呢就感染乙肝丙肝搞不好还来个艾滋病了。”
韦天舒这番郑重的提醒,并没有引起叶春萌太多的注意;她直愣愣地望着方才自己做第一次心内注射的病人,嘴唇哆嗦着,喃喃地问,“病人……死了?他死了?”
韦天舒没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时他已经在打电话跟心内科和泌尿外科联系,一个伤者有心脏病史,目前心电图不正常;另一个伤者怀疑右肾有损伤叫泌尿外科和手术室准备;骨科两个主治已经赶过来了,开始检查病人,住院总在给主任打电话。
急救室里躺着伤最重的5个伤员,外面楼道里,还架着7张临时输液轮床。交警,记者和陆续接到消息赶来这里的伤者家属被维持秩序的导医和护士拦在急诊大厅,哭声,喊自家亲人的声音乱成一片。
急救室内一样嘈杂。
“调800毫升血,B型----最好1000。”
“第四第五腰椎挫伤。”
“呼气,呼气疼不疼?”
“血压多少,那学生,动作快点儿!”
“血气胸。再催呼吸科……谁值班这么磨? 抹粉儿呢?”
“韦天舒你给我闭嘴,又不就你们这儿开张,我那一晚上都折腾一呼吸衰竭的呢!”
“姐你别怒我错了,今儿和着人民群众全想到医院过节。”
“韦大夫,这个颈椎很大可能有损伤,给我们头儿电话了,内出血解决之后我们接过去。”
“脑外,怎么着?”
“给脑科医院电话了, 这个咱接不了,得转,正联系呢……”
“你瞧你们这点儿出息。”
“废话,咱们系统宗旨就是办大综合,脑外从来是人二医系统的强项,咱们不拨款不建设,我他妈拿菜刀敲开病人脑袋去?”
……
每分钟都至少有五个人在同时请示,询问,或者吩咐,5个科的20多个大夫护士进进出出,各自以最快的节奏处置病人,最快的频率交换意见。韦天舒挨个儿床地转着检查补漏,不时给出指示,还没耽误了将永恒的科间斗争进行到底。
叶春萌却仿佛跟这一切隔绝开了。她大睁着眼睛,死盯着那个再无任何声息的,自己方才还在急救的‘伤员’---而如今已经成为一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的感觉的尸体。
就在5分钟前。祁宇宙吩咐她给病人做心内注射。
这是她进科以来头一次真正参与这样的急救,而且也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一个学生。之前,她还有些为程学文带了王东上手术而没有带她而难过,可是随后,她,刘志光和白骨精分别在楼道里给伤员做基本检查的时候,韦天舒只看了几眼,就让他们俩在楼道里继续处理体表擦伤,而让她跟随进入急救室,这又让她隐约地觉得骄傲。
当时祁宇宙在给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孩子做心外复苏,她刚刚给另外一个病人清理和简单包扎了小腿的外伤。
“叶春萌,准备心内注射。”
祁宇宙喊她。她愣怔的功夫,护士已经将托盘递过来了。
耳朵里进出着不同的的声音,眼前人影晃动,而这‘心内注射’四个字让她觉得晕旋,嘴里有点发干,手略微地抖。紧张,而兴奋。
在这样紧张而兴奋的晕旋之中,她努力地保持头脑中的一块澄明的部分,强制自己反复地过心内注射的要领;找胸骨缘,触摸肋间,消毒,将5毫升注射器吸满肾上腺素,她感觉到汗顺着鬓角淌到脖子里。抬眼看正在插管的祁宇宙,见他点了下头,深吸了口气,才准备扎下去,韦天舒正好踱步过来,“哎,这个不用了……”然后又看了眼她,跟祁宇宙对了个眼色,复又点了点头,“哦,继续吧。”
那一丝疑惑在叶春萌心里不过打了个转儿就被十足的紧张赶走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即将下针的那方圆不过几毫米的位置,再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要领,将针头扎进去。
针头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她的周身传过一阵颤栗,然而头脑中强烈的‘按照要领做’的意识压过了这阵颤栗,她推针头的手并没有停顿。进针,回血,徐徐将药物推进,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这几秒钟里,叶春萌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注射器,和目所能及的,伤者的这部分身体。
将注射器推到底之后,叶春萌长吸了口气,手轻轻地抖着,心中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和期待,她叫了一声‘祁老师’朝祁宇宙望过去,却见他正在拔掉连在这个伤者身体与监视仪器之间的那些管子和线,韦天舒正看着表对祁宇宙宣布,
患者死亡。
时间,因这一句话而骤然停顿。她手里的注射器啪地掉在地上砸碎了,自己,再也不能动弹。
韦天舒跟手术室讲完了挂上电话,周明从楼上下来了,身上还穿着手术室的短褂,白大衣只系了两个扣子。
“你这儿怎么着? ”
“还成。转二医脑科医院俩,骨科接走俩,心内接走俩。哦,有一个过去了。” 韦天舒简短交代,冲外面护士喊,“常宁的家属来了么?”
“警察刚查着,打通电话了,应该正赶过来。” 护士瞥了眼已经被白布盖上的尸体,不忍地摇头,“才19,造孽啊。爹妈来了还不疼死。”
“祁宇宙你赶紧的,把检测仪器拆下来,这个先移出去,把外面那个心律不齐的赶紧换进来。---周明,我这儿你甭管了,找地儿歇会儿去,待会骨科那边的,还得叫你。” 韦天舒说着,回头瞧见叶春萌还望着尸体发呆,一边摘手套一边儿说道,“没你的事儿。你做心内注射之前我本来就要宣布死亡了,看见你已经准备好了,想着这样让你经历一次是难得的机会。嗯,不错,做得相当不错。”
周明走过来将盖尸体的白单子掀起一个角看了看死者的脸,又将单子盖上,问韦天舒,“过去的就这一个吧?”
“就这一个?!” 叶春萌忽然爆发似的喊了一声,眼泪也迸了出来,“你们,你们说起个人来,怎么就……这是条命,早上还,好好儿的,刚才还,活的……”她说着,方才抢救时候并没太注意,而就在护士蒙单子之前瞥见的那张年轻的脸,此时却突然特别清楚地晃在她的眼前。以及,身上的那些鲜血和污物。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直撞喉咙口。
周明愣了一下,这会儿他身边床上正做闭式引流的病人哭喊肚子疼,说内脏撞坏了;主治医刘征说我查过一遍,应该腹部脏器没事,周明要过来这病人的血生化和B超单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做了一遍腹部触诊,对病人说道,“肝脾没问题,肚子疼可能是你肺部损伤的感觉,或者紧张引起的痉挛。不排除小肠有点伤,不重,你放心,等肺部问题处理了,再做腹部的仔细检查。一步步来,咱们先处理最要命的。” 他直起身把手里单子交给护士,看见叶春萌还脸色煞白地站着,皱眉道,“这怎么了?”
“嗨,那个过去的。” 韦天舒说着,手里没停了给个病人插管,“我瞧着她比那俩强不少,尤其稳,带进来练练,刚才正好有机会,等于让她在尸体上作了个心内注射。---那学生,头一回是不是?以后就习惯了。当大夫这是常事儿啊。别站这儿使劲想了,再想就该魔障了。去,要手术的这个病人家属在外面,去跟骨科小张一起给家属交待签字去。”
叶春萌木然地点头,有些恍惚地跟在张卫身后走出了急救室。
临出去之前,祁宇宙特地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也是机缘巧合,难得让学生能经历一次。你刚才做得真不错。很少有人能在那么紧张情况下,把第一次做得这么规范。”
机缘巧合?
这四个字如一把刀子,在她心里刻下一道血痕。那是一条命。也许1个小时前还在跟朋友狂欢,跳舞,而一个小时之后,就躺在了这里。她‘难得’地经历了,自己的第一个急救病人,在自己拔出针头的一瞬间被宣布死亡;而非她想象过渴望过那么多次的,从死亡线上,用自己的手,将一个逼近死亡的人,拉回到生的一边来。
她觉得胸口闷胀,一阵阵的恶心,走到等待手术的病人家属跟前时候,脑子还是蒙的,张卫已经开始一项项跟病人解释,有可能出现的并发症,输血存在的问题,解释了一整遍之后,病人家属捏着那摞纸哆嗦,抬头望着张卫,
“怎么这么多可能? 你们是不是推脱责任? 我不签,你们推脱责任,我不签字。”
“手术过程是一个未知的过程,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张卫解释,“但是也都有个可能性的多少,这里……”
张卫反复地解释,病人家属却越来越愤怒,声音越来越高;这会儿,急救室的门开了,白布蒙着的尸体被推出来靠在墙边,同时一个一直在楼道里的,心律不齐的病人被送进去。
“常宁家属,常宁家属来了么?” 护士长喊。
“宁宁,宁宁!” 被拦在分诊厅的人群中,一对中年夫妇冲过来,女人四处张望,“哪呢,我儿子在哪?”
“您是常宁妈妈?” 护士神色尴尬而不忍,终于握住女人的手低声说,“您孩子,经全力抢救无效……”
“什么?” 女人呆愣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护士长指了指停在旁边的盖着白布的尸体。
女人放开护士长的手,不断地摇着头,小声地,喃喃地道,“胡说,不会,不可能的,胡说。” 她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掀开单子,然后,没有任何声响地,软倒在了地上。
男人原本茫然地呆立着,这会儿猛地扑过去,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抓着儿子垂下轮床的胳膊,跪在地上,仰着脖子,朝着急救室大声地喊,“大夫,您再救救吧! 您在救救吧。他才19,他还没满19,月底才过生日啊! 他哪能死啊? 您把我命拿去,再救救我儿子吧!”
护士长过去掐女人的人中,按着手腕处测脉搏,看见叶春萌在不远处呆站着,喊她过来帮忙。
叶春萌有些恍惚地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戴上听诊器,去听女人的心跳,这时她睁开眼睛,突然抓着叶春萌的手,“为什么不救我儿子,你们当大夫的,为什么不救我儿子?”
叶春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们没救我儿子对不对,你们这些混蛋,没天良的东西,为什么不救我儿子啊!”
叶春萌被她摇捍着,却完全没力气---或者说不想挣脱。女人尖叫之后又哭着软语地说,“你再救救我儿子好么? 你再救救,他能活的。”
叶春萌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她的头越来越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直到祁宇宙从急救室出来,将她拉了起来,挡在身后;跟张卫谈话的家属,已经被周明接了过去。那方才愤恨质问祁宇宙的家属,这时一脸可怜地望着周明,拼命想往他兜里塞什么,抓着他袖子说,
“您是主刀对吧? 您收着,别嫌少,我这就去提钱! 立刻就去。我妈有点心脏病,肝也不好,您千万仔细点儿,我这就去提钱!”
“您母亲心脏和肝的状况我们已经做基本检查了。” 周明把他的手轻轻推开,
“这是骨科手术,我是腹部外科医生。要给您母亲作手术的主刀医生已经在手术室准备了。您不签字,手术就没法进行,多耽误,就多增加感染可能性。”
“都是你们说了算!” 家属终于悲愤地喊了一声,周明示意张卫将手术同意书递过去。家属哆哆嗦嗦地签了字。张卫抹了抹头上的汗,待家属都签完了,查对过之后,赶紧小跑上楼准备进手术室参加这个手术。
祁宇宙已经给死者的妈妈作完了基本检查,抬头对周明道,“问题不大,悲伤过度。”
“扶她到长凳那边休息。” 周明一边朝分诊台走一边说道,“下边儿没什么咱们的事儿了。上面还有一台咱们的手术,你跟我上去。你先做准备,我这就过来。”
祁宇宙想要把死者的母亲扶到长凳上,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前冲了两步,扑到儿子身上,“你们为什么不救我儿子! 他送到医院了,你们怎么能让他死! 你们不是医生,你们是屠户,屠户!”
这突然丧失了19岁儿子的母亲,一脸的绝望,真正的绝望。
叶春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反复盘旋的,只有那声病人死亡,和这母亲的控诉,屠户。
她下意识地后退,靠在墙上,很想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屠户。
我们没有尽力么?
我们尽力了。所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的,我们尽了全力。我每天,满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疾病,创伤;我放下那些美丽的画,那些优雅的文字好久了,更别说漂亮的装扮。我心甘情愿在这样血淋淋的世界里流连。我以为我可以将你们,送回到开着鲜花儿的世界中去,我只要你的一个微笑而已。
可是,谁的双手,挡得住死亡和伤痛的脚步? 于是,我是屠户。原来,我是屠户。
她觉得头越来越晕,恶心,想吐。刚才雪地里穿着毛衣走了10多分钟到医院,她已经不断地打喷嚏,且觉得后背发凉。她想请个假,她看见周明又从分诊台折回来了,想开口跟他请假,他却正在打电话,
“老陈,你手里这台产妇阑尾怎么样? 没问题吧? 嗯,跟病人说,她丈夫在骨科,正在手术,没有生命危险--啊,也没有颈椎严重损伤。让她放心。”
周明放下电话,叶春萌才想请假,周明已经快步地从她身边走过去,边走边说,跟我上下一台手术。
被陈曦称为白骨精的白晓菁从来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在某个圣诞夜,被迫使出浑身解数地哄个6岁的娃娃睡觉,更加没想到的是,因为这倒霉的一晚上,居然会从此变成了‘爱心天使’而被通报全院表扬。
圣诞节当天的早查房之后,外科全科开会,总结前一天晚上对突发大型交通事故的抢救工作。周明和程学文各自把自己手术病人的情况讲了,韦天舒从一开始就以保持身体正直的高难度睡姿酣睡,等轮到讲楼下急诊跟各科协调部分,李宗德叫到他名字时候,韦天舒眼睛也没睁声音洪亮地回了句,“同志们都辛苦了。”坐在他正对面儿的祁宇宙低声道,“首长您更辛苦。”周围一片醒着的人都乐了,韦天舒也彻底醒过来,眼见李宗德正7分恼火三分无奈地瞪着他,咧嘴呲牙冲老头儿乐了乐,左右瞧瞧,一本正经地道,“同学们也很辛苦。昨天咱科全科值班大夫护士,不值班赶回来的大夫护士,全体同学,在西方主神的生日夜,面对形势严峻的特大车祸,共同谱写了一曲社会主义国家救死扶伤的英雄赞歌。”
笑声之中,李宗德顿了顿手里泡茶的大玻璃瓶子,“我让你给中宣部做报告哪?”
韦天舒依旧笑嘻嘻地,“这么大交通事故抢救,到时候院办,校办,XX报,YY报,您都得给他们交报告,我不是替您总结么,”他嬉皮笑脸地说着,眼见老头儿的眼睛瞪圆了马上就要发作,韦天舒摊手道,“昨儿没什么大岔子,问题呢还是那些,节假日夜间急诊,辅助科室应急反应不够;分诊台护士判断不准,造成一定的接诊混乱耽误时间;抢救室急救设备不够,不能应对大规模抢救的需要;需要跟兄弟医院以及其他系统的专科医院协调,叫会诊与转病人还是得扯嘴皮子……”
“得了,老调重弹就不必了。”李宗德皱着眉头摆摆手,想了想,问道,“院办早上说,昨天有个学生跟死者家属去乱说话,人家现在在闹呢,说了一线大夫不能随便讲话,更别说学生了。这是哪个学生,这么没头没脑地怎么回事?”
下面安静了一下,除了白晓菁完全不理外界尘俗地目视前方半闭着眼睛用索尼遥控超薄随身听听交响乐,陈曦睡得已经靠在李波身上,口水打湿了他白大衣的袖子之外,几个昨天参加了急救的住院医和学生互相疑惑地用眼神打量。昨天大家各自忙得晕头转向,并没太注意别人干了什么。
“我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不过这批学生第一次经历这种抢救。”周明说道,“从抢救的过程,表现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至于跟患者家属交流的技巧,不可能那么圆滑。”
“这种跟病人交流的技巧,”李宗德运了口气说道,“跟抢救一样重要,一进科,就已经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你们,昨天谁后来跑去看那个抢救无效死亡的伤者了?待会儿到办公室找我!”
正说着,有人敲会议室的门,李宗德喊了声进来,院办公室副主任推开门进来了,一脸平时罕见的笑容,手里还提着面鲜红绣金字的锦旗。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30多岁年纪,男人还抱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办公室主任哗地将锦旗一展,那上面的八个大字就清清楚楚地在满屋子的大夫眼前,
爱心,耐心,天使之心。
下面一行小字,敬赠第一医院普通外科白晓菁同学及全体白衣天使。
李宗德和其他的大夫愣怔的当儿,那个被男人抱着的小男孩忽然冲着某个方向喊了声“姐姐”,嫩生生的童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在正半闭着眼睛听音乐的白晓菁身上。
那一分钟白晓菁正在听胡桃夹子,音量开得很大,她正幻想着自己穿着舞裙在台上舞蹈,身体和音乐的旋律完美地融合,情绪已经和故事合二为一,台下观众的目光当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是,那些目光只能停留在她的意识之外……目光?白晓菁的第n感感到了目光,第n+1感让她抬起头……就在她已经被那些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打扰,走出胡桃夹子的这一瞬间,脖子已经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接着就是脸颊上带着响儿的一个吻;白晓菁在惊怒之中正看清楚了来人的脸,一句“你怎么又来了”及时地卡在喉咙里,换之以近乎流泪的苦笑。
这个她长到这么大遇到的唯一一个能折磨她的魔星,阴魂不散地又出现了。
“看,姐姐我说话算话。”魔星郑重地望她手里塞了个硬硬的东西---一个模型,星球大战里面的飞船模型,“送给你。”
说得郑重,豪气干云地。豪气干云中也带着一丝丝的不舍得,这一丝丝不舍,居然让白晓菁感动了一下,于是,她冲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呃,我的上帝。”
不远处的陈曦,眯缝着眼睛仔细地把拿在院办公室主任手里锦旗上的字仔细地看了三遍,盯着白晓菁三个字发了几秒钟的呆之后,再转回来到白晓菁身上,就看到了那个微笑---有点儿尴尬,有点儿害羞,有很多的开心,以及更多的温柔。
这个笑容使得白晓菁以有别于白骨精的形象在陈曦的记忆中鲜活地存留了下来,其鲜活的程度并不亚于白骨精尖叫着导致她打翻了就要入嘴的油爆里脊。
很多年以后,当白晓菁作为中国的儿科医生参加一个国际儿科研讨会,跟参加营养学部分的陈曦碰巧在大厅碰到的时候,陈曦在三分钟之内提到了这个圣诞节。她瞧着白晓菁笑嘻嘻地说,也许真有上帝,每年过生日下来普度世人若干。我很怀疑那个小东西是不是我主耶稣化身来点化你做个白衣天使的。
很多年后的白晓菁轻轻耸了耸肩膀,以30度角望着大厅的天花板某处,脸上还是带着那么点儿淡淡的不屑。
“我主耶稣太看得起我了----在我身上花了大半个生日夜,那年普度的人肯定比往年要少。”
这个后来被陈曦和白晓菁称为耶稣转世的小男孩,在那个圣诞夜里,是送到医院的伤者中的一个。父母当时都在天津,只有一个阿姨带着他。本来是因为拗不过他,带他出来买玩具,结果坐在计程车里就赶上了车祸。阿姨的手臂骨折,进手术室之前根每一个护士说拜托您看一眼那孩子,爹妈不在,我可别把孩子弄丢了啊。
孩子哭声嘹亮,身上沾着不少的血迹。然而在简短的检查之后,韦天舒断定他除了手臂上的擦伤之外,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于是连打电话叫儿科都省了,眼睛余光扫见白晓菁动作生疏缓慢地给一个伤员刚刚清理了伤口,便喊了句,
“那个女生,照看这孩子。”
白晓菁愣了一愣,“我?看孩子?”
“照看车祸后表面没有伤害的孩子,对一个医生而言,那就是要把种种可能放在脑子里,严密观察有无特殊情况。”韦天舒瞧了瞧她,“并不是让你当保姆----当然,可能你得先当好一保姆。”韦天舒说这话的时候乐了,很难说他乐得有没有一点幸灾乐祸。韦天舒说完就喊叶春萌进去抢救室了,白晓菁郁闷地瞧着依然在抹眼泪儿的小孩。
白晓菁不傻。很明白自己今天的任务其实就是当这孩子的保姆了---- 因为进抢救室还够不上格,继续在楼道里一个一个地处理泥水雪水血污的伤口,没有刘志光那个永远也不会被枯燥消耗掉的耐心。
可是她从来不喜欢小孩,尤其是吵闹的和哭着的,3岁的小表妹来家住的一周,简直是她的噩梦。
再不喜欢,也已经没有临阵脱逃的机会了,白晓菁鼓了几次勇气,修正了几次表情,终于向小家伙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脑袋,笑着问,
“小弟弟,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小孩泪眼婆娑地瞧着她,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
继续摇头。
“那就好。”白晓菁出了口气---固然知道不过是做个保姆,但是穿着白大褂当保姆,又给韦天舒危言耸听了一下,她还是有些许的紧张。才放下心,突然又想到这是小孩子,小孩子也许会弄不清自己的感觉,小孩子的哭闹也许就表示了身体的不舒服,于是,她重新又在紧张起来,再次加固笑容,
“没有不舒服,那为什么哭啊?”
小男孩嘴巴一撇,“害怕啊。”
“怕什么呀?”白晓菁蹲在他跟前,拿酒精棉纱将他肮脏的小手擦干净,又习惯性地兜里掏出一管护肤油给他涂在手背上,边涂边说,“车祸已经过去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很可怕啊。”他说着,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像是要说服她似的大声说,“就是很可怕,很可怕。”
白晓菁挠挠头,想想一个5,6岁孩子身经车祸,心里阴影难以一时去除也是正常,便努力地压下心中已经抬头的烦躁,握着小孩的手道,“知道知道,刚才很吓人……”
“外星人很快就要来了。”小男孩盯着她的眼睛,严肃而恐惧地说。
“外……星人?”白晓菁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下。
“他们刚才袭击了我们的飞船。”小男孩的表情好像是先头部队的指挥官在跟总指挥报告工作,“一会儿就会来大的袭击的。”
白晓菁觉得额头已经在冒汗,保持一个笑容,已经变得相当困难。
“你也害怕了姐姐。”小男孩拉着她的手,“我也好怕啊,不过我们要准备战斗啦。”
“噢,准备战斗。”白晓菁苦笑着问,“那么我们怎么战斗?”
“让小悟空和擎天柱准备。”小男孩严肃地说,“这是个大任务。可以让可赛一号也来么?”
白晓菁愣怔了足足有2分钟。
好在她也看动画片----饶是如此,她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有关脑震荡的症状。
“让他们准备---不过,告诉姐姐,你头疼么?”
小男孩坚定地摇头。
“那么,恶心,想吐不?”
“姐姐!”他抓着她的手使劲摇,“让小悟空他们赶紧准备,外星人马上就来了!”
“噢。”白晓菁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么你说,要让黑猫警长,兰爸爸,一休和小叮当也做准备么?”
“也许吧?”小男孩含糊了一下。
白晓菁突然觉得好笑,努力忍着笑说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
小男孩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含糊地说,“我好像没看到他们。”
白晓菁有点得意,扬着下巴道,“他们都很厉害。好了,你现在不用害怕了,他们会对付外星人。走,我带你先找个最安全的地方睡一会儿。”
她说着就想把小家伙抱起来,带到值班室放到床上哄睡着了,自己这任务也就完成。白晓菁的心里忍不住有些小得意,聪明人就是做什么都不费劲,这保姆,确实也不难当嘛!白晓菁有些沾沾自喜。
当白晓菁的手碰到小家伙的时候,他似乎脑子里在努力地在挣扎着。
“我还是决定去参加战斗!” 小家伙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姐姐你去睡吧,我们会保护好你的!你去睡觉,我去巡逻啦!”
不理会白晓菁不能致信的表情,跳下地,真做出了个侦探的派头,朝门口走了过去。
白晓菁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碰巧接手了个难缠的小魔头之后,就成了天使?
坦白说,没有把他丢出去,只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另外一个倒霉鬼。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将个6岁孩子丢在混乱的急诊楼道。她曾想把他锁到值班室不管,临到要锁门,突然又想起韦天舒说的,自己有责任‘严密观察他的情况’ 。万一,这孩子有颅脑损伤怎么办? 万一,他有内脏有缓慢出血呢? 平时看的那些美国医疗片中最极端的例子这会儿都涌到她眼前。白晓菁从来没想做个天使,可也并不想因为疏失跟医疗事故挂钩,称为‘魔鬼’。
于是,白晓菁只好7分无奈3分好笑地跟着他幻想外星人攻击地球,幻想所有动画人物大串连地对抗外星人。她许多次烦了,板起脸来意欲呵斥,小男孩却强悍地并不理会她的脸色,执着地将她当成紧急时刻唯一的战友来商讨保卫地球的大计划。所有旁的人,不管经过的护士大夫,病人家属,清洁阿姨,都被他作为可能是外星人的嫌疑分子而密切观察。
白晓菁不能不承认,生平头一次被一个这么小的小孩信赖喜欢,很有些隐隐的得意,不过这点儿得意也还不足够让自己忍受这小东西奇思怪想的馊主意的折磨----被抓着东奔西跑,被迫地挖空脑袋编故事应对他的思路,甚至当有‘可疑’ 人经过的时候拽着她隐蔽。
但是,在无数次几乎崩溃又几乎笑破了肚子,愤恨小魔头可恶和发觉他实在好玩的同时,她确实当了个相当合格的保姆。最终,小东西累极了,口中喃喃地叨念着,终于靠在她怀里睡着。白晓菁几乎热泪长流,认真地觉得睡着的小孩,不呱噪的小孩,实在是天下最可爱的生物,于是,她把他搂紧了,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这分安静太得来不易,于是这个笑容就持续良久,直到她也迷糊着睡着。
小男孩的父母无限担心焦急地在后半夜从天津赶到时候,就见那淘气得让3个保姆辞职,被幼儿园阿姨称为猴王转世的儿子安稳而踏实地睡在个穿白大衣的女孩子怀里,而这个女孩的脸上,带着那样温和的笑容。
白衣天使。
孩子的父母并没有故意煽情或者夸张,他们在那一刻确实热泪盈眶,一下子冲进脑袋的,就是这四个字。
白晓菁不理解这种感情。后来被通报表扬,依旧不大理解,等到被办公室主任敦促着写感想时候,简直就愤怒了,觉得这孩子爸妈跟医院,简直都是神经病,一帮莫明其妙的神经病。
唯独,某种从前没有过的,此时也形容不出的满足和欢喜,却从此之后,长久地留驻在了她心里。
当白晓菁一脸不自在地被小男孩热情地搂着,小男孩的父母感恩地簇拥着,跟办公室主任一人拽着锦旗一边儿被拍照的时候,叶春萌正裹紧了棉被,瞧着宿舍房顶发愣。满脑子只是一个问题,以后,我该做什么呢?
她在发烧---应该说昨晚就开始了,上最后一台手术已经是夜里2点,手术中,她就开始发冷,牙齿都有些打战,身上如同浸在冰水之中,脸颊却在发热。她很想喝口热水,吃两片药,然后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可是眼前没有热水和棉被,只有严重创伤腹腔被打开的病人;她在这病人跟前,只能是穿着手术袍,手握手术刀的医生。
上手术之前她想请假,却没说出口;她不想在这么紧张的一场抢救中,娇滴滴地退走,尤其是在曾经蔑视过自己的人跟前。
已经作为手术医生中的一个了---尤其是这人手缺乏,人员已经精简到不能精简的急诊手术,她更已经没有了请假的选择。
叶春萌努力地深呼吸,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纵然只是拉钩,打几个简单的结,剪线,而去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冷,以及随后而来的发热。深呼吸,不去想冷,更不能让自己发抖----发抖经常是个正反馈,你容许它抖,它就抖得越发地厉害。只允许自己看着血管,器官;只注意线结,刀剪,和主刀的周明偶尔给她的一个指示,以及助手祁宇宙所需要的配合。
她不太清楚这台手术究竟做了多长时间,眼看着祁宇宙给病人关腹,打完了最后一个结,她几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就想躺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
他们都在说话,周明好像在夸他们不错,隐约中是‘今天晚上都挺有出息’ ,祁宇宙也许答了什么,周围麻醉师跟器械护士都乐了,他们商议着到哪儿去吃饭,累了一晚上,要吃两倍的量补充;她却完全没有任何饿的感觉,只觉得冷,只想去喝口热水倒下睡觉。她摘下口罩,准备走出去时候,听见周明喊她,她站住回头,周明和祁宇宙同时问,
“你怎么了? 是不是病了?”
叶春萌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已经烧得通红,嘴唇干起了皮,听他们问,愣怔地瞧着他们。
“赶紧回去睡觉。” 周明对她说,“明天你休息不用来了。祁宇宙,我去跟病人家属谈,你现在赶紧送她回去宿舍去。”
周明说完跟祁宇宙一起把病人过了床,自己跟着轮床出去了,祁宇宙在门口等叶春萌,她却冲他摇头,“不用你送,我去值班室睡一会儿,然后自己回去。”
“你没事吧?” 祁宇宙略微有点担心,见她木着脸,倒不好坚持了。叶春萌是个漂亮姑娘,对漂亮姑娘过于关怀,难免让姑娘怀疑自己的居心。于是,嘱咐她自己当心之后,祁宇宙走了。
叶春萌本来真的想在值班室睡到天亮了回宿舍去歇一整天发汗,只是,电梯到了一层,门打开,她看见急诊楼道里靠墙的临时轮床的那一瞬间,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小时前。被一场手术从急诊抢救中拽走的情绪,突然间又回来了。
急救,自己第一次参与的急救;心内注射,自己第一次这样关键而有难度的操作;老师说作得相当不错,可是……病人死了。19岁的病人。
叶春萌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向左拐去值班室睡觉,而是反方向地走回急诊,走回急救室门口,看见了依旧停在那里的,那19岁男孩的尸体。
这里已经不似方才的忙乱,绝大部分伤者已经被相应的各科室转走,只有几个伤势不重的,和其他来看急诊的病人,躺着输液观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和消毒水,碘伏,酒精混合的味道,很安静,只有睡着了的病人和家属轻微的鼾声,检测设备的声响。
在这样的安静中,那男孩妈妈的呜咽中喃喃的絮叨,就格外清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不全是,像是在哭,又好像根本没有哭的气力。
她坐在地上,攥着儿子垂下来的手。她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大睁着眼睛,望着不可知的地方。
叶春萌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走过去,也许她只想劝这个妈妈不要坐在这里,地上太冷了,也许她只想跟她说保重身体,也许……只是,当她走到这个妈妈跟前,看见了她的脸,看见了被她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她的眼泪就不能控制地淌了下来,所有也许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说出口的,是一句,‘对不起’ 。
这个妈妈呆怔地瞧着她。侧着头,轻轻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对不起。
叶春萌心中抽痛,更多的眼泪淌下来。
“是你。” 那妈妈缓缓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是你,你是我儿子的医生对不对?是你。”
叶春萌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心里忽然怕了起来,很想跑走,腿一软,自己一个踉跄,肩膀却已经被她抓在手里,
“是你,你说话,是不是你? 我求你再救救我儿子,你不救! 他死了,你为什么不肯再救救他!” 她的声音嘶哑,说得很慢,她摇撼她肩膀的手没什么力气,可是在这样一双眼睛的瞪视之下,叶春萌却完全不能挣开,只能尽力向后缩着,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不是。当时他……他已经死了,救不过来了。他,他,我给他做心内注射时候,我不知道他死了,可是他已经,当时他已经死了。”
“胡说,胡说!” 那母亲的头发披散着,眼睛血红,“你骗人。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没有好好救我儿子,你使他死了! 你该救活他,他已经被送到医院了,送来的时候是活着,他却死了!”
叶春萌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头剧烈地痛,完全难以理清思维,只能拼命地摇头。
“心内注射! 让你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给我儿子做心内注射!” 那个父亲这时也已经扶着墙过来,冲她吼着,“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儿子为什么会死,因为我们当时没赶来,你们以为他没人管! 别人肯定都塞了钱给你们,我儿子没人塞钱给你们,他躺在那里,没人管! 就让你这样的小年轻来练手艺! 就这样害死了我儿子,你们这些黑心的东西,就这样害死了我儿子!”
叶春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摇头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只听得见那母亲在哭,父亲在喊,自己的手臂和肩膀被人推搡着,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地喊,我怎么会害死他? 不是,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值班护士什么时候来的,在跟他们说些什么;李波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么把她拉开,给她裹上自己的羽绒服,把她拽到值班室……她统统没有清晰的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坐在值班室的床沿上,李波把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时候,她大睁着眼睛望着他,问他,“为什么当医生?”
“啊?” 李波呆了一呆,没能回答。
“为什么要当医生?” 她接着问,“费尽辛苦还是要面对死亡,不能让别人,也不能让自己满意?”
“小叶,你不能想这么多。” 李波想握着她手,碰到她的时候,她向后躲了躲,他便将手缩回去,从旁边拉把椅子坐下,“我们只能治一些现在科学能治疗的疾病,但是不是总能救命。小叶,这是你第一次,我们第一次时候,也都这么难受,以后……”
“以后?” 叶春萌轻轻地问,抱住自己的肩膀,“你说今天是第一次。以后还要时常地如此,无能为力,对自己怀疑,被自己费尽力气也救不活的病人家属痛斥为屠夫。你说,做医生就要对这些麻木? 就是不能有心,不能有感情,就是要冷静而冷血地做那些操作,就是像说下课了一样,宣布病人的死亡? 这就是医生的生活?”
“小叶,也不是这样。” 李波努力地想这话该如何说,无奈面对着她的时候,原本就不算强的语言能力更是丢掉了一大半,思维能力也跟着锐减。想了半天想不出个铿锵有力的道理来给她以奋发向上的鼓励,犹豫了半天,只是叹了口气道,
“你先喝点水,嘴角都快裂了。然后我送你回去睡觉。你肯定烧到了38度以上。”
“谢谢你。”叶春萌轻轻地说,把手里的水喝了半杯,身上的冷已经都过去了,现在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发热,浑身轻飘飘地,好像没有一点儿重量;胸腔里更是轻飘飘的,似乎整个儿空了,原先的许多东西,倏忽间丢失。
凌晨5点。下了近一夜的雪已经停了,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树枝都被雪压弯,偶尔风过,扑簌簌地再抖落下一片雪花。叶春萌坐在李波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推着车往她宿舍走着,偶尔找句话跟她说。她并没听进去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满脑子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学医的人,假如不干临床,究竟能做什么呢?
“这次抢救,我们各个科室紧密配合,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三级甲等医院应有的水平,应急能力接受了考验,在整个抢救中,同志们以病人为先,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表现出来很强的责任感和过硬的专业水平,受到各个方面的好评,今天早上的晨报就以大篇幅报道昨天的急救。同志们为医院,甚至为医疗行业的同行,赢得了荣誉。这次涌现出来的像白晓菁同学这样特别突出的先进典型,先进事迹,我建议要通报表扬,”院办公室主任葛伟以标准会议报告格式做着24日夜的抢救过程总结,说到此处,却顿了一顿,环顾一下四周,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说道,“但是,与此同时,个别制造出不和谐声音,给医院名誉带来损害,引致医患之间不必要的矛盾的,也不能忽略,一定要严肃批评教育,杜绝这种现象的发生。”
“谁制造不和谐声音了?” 韦天舒往椅子背上一靠,“有人在急救过程中草菅人命,敲诈勒索,跟救死扶伤的主旋律不合么?还是说就这份儿跟咱医院没有良好关系的报纸,”他抓起桌面上一份都市早报往桌子正中一丢,“跟其他报纸的正面报道不和谐?”
“报道也不是无风起浪。”葛伟一拍桌子,“人家家属在闹,给记者看见了,问了,写了,这么登出来,影响非常差。给整个抢救工作抹黑。”
“闹什么?抢救疏失?如果有质疑而且不能协调,就只能走程序来专家组调查。又不是第一次了。”韦天舒无所谓地道,“该解释的已经都解释清楚了,昨儿一遍今天早上一遍,家属情绪没走出来,不信,那也没办法,报纸乐意报道这样基于揣测基础上的‘新闻’,那也是人自由。人人都有一张嘴,记者更有一杆笔,要说啥写啥,那是‘民主自由’,咱管不了。”
“家属为什么认为我们没有及时抢救伤员? 啊? 为什么会认为我们收受了其他家属在场的伤员的贿赂,所以在抢救秩序上有选择? 啊?” 葛伟拿中指和食指的指节当当地敲着桌子,“说过多少次这个临床医生跟家属交流的问题! 临床医生态度的问题! 偏不重视! 觉得是小事情! 现在闹起来,有报纸引用死者家属的话,说我们因为重伤员的家属不在场而被忽略,造成伤员死亡! 今天一早来院办采访的其他报纸就有3拨! 多坏的影响? 一定得严办。”
“交流? 当时我要跟重伤,死亡伤者家属都一一详细交流,连带安抚情绪,一准得多死几个。” 韦天舒翻了翻眼睛,“其实我建议下次您们院办公室的领导同志们也都随时待命。有紧急情况随呼即来,我们负责抢救,您们及时交流,分工合作,各尽其责。”
“你这什么态度?” 葛伟的脸腾地胀红,几乎就要站起来,旁边一直没出声的程学文赶紧欠过身去压住他臂弯,“葛主任,您说的这个态度问题确实重要。好多矛盾是从医患之间的误会产生的。咱们也一直没放松进行交流技巧的教育不是? 现在一面儿在壁报宣传栏加强宣传,一面儿也没少在咱们自己大夫护士这里强调重要性。” 程学文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天的情况呢,我一直在楼上手术室到今天5点多才下来,但是也明白个大概齐。我觉得啊,不是说交流和态度不重要,可是第一,昨天是紧急情况,很久没有遭遇的大型事故,所有能呼回来的大夫都呼回来,人手还是不够,这种情况下只能抢救为先,病人家属的情绪其次;第二,就这个死亡的,当时小祁已经跟家属交代了,但是年轻人,毕竟经验少,也许就没说太清楚,结果家属心里就存了疑问。到后来叶春萌的说话才会引起家属误会。这些,说到底一是家属不能接受孩子死亡的现实,其次呢,在信任危机上。这病人对医生医院的信任危机,是多种因素造成的,肯定不是因为昨天小祁没解释明白,或者叶春萌的几句话造成的。”
“话没有错。”葛伟略微平静了一下,“但是临床医生还是要在自身素质上找问题。这回,啊,我的意见就是这样,优秀典型要表扬,出问题的就是要严肃批评教育。尤其那个跑去乱说话激惹了家属,引发误会的学生叶春萌! 我看就要通报批评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
“叶春萌是我病区的,一向表现非常优秀,是这拨学生中最认真的之一。” 程学文皱眉苦笑,“只是进科才一个月就参与这种抢救,没有经验也没有心理准备。检讨是要做,我可以来做。也确实,我们已经习惯成自然,相对忽略了给学生进行对这个特殊岗位的心理建设……”
“你们不要出了问题就先护犊子! 先避重就轻! 现在说的是无组织无纪律的问题,参与抢救就像上战场,没有组织纪律性怎么行?” 退伍军人出身的葛伟提到战场俩字声音都越发铿锵有力了,“学生如果没有经验,就不能随便跟家属乱说话。这是规矩,各个病区讲过没有? 讲过了就得遵守! 不遵守就是违纪!”
“一线大夫不跟家属说话这只是个大家心里有数儿的规则,没写到行为规范里去。” 韦天舒不屑地冷笑,“有这个规矩是因为现在越来越麻烦的信任危机。可是我们没法堂而皇之的跟学生说,咱其实不广为人民服务,有时候还真得站人民群众对立面儿。所以你们没经验不许乱说话,乱说话让人抓小辫儿。”
葛伟确实没真正研究过住院医生实习医生的行为守则,这时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见他吊二浪当的接着说道,
“这里潜规则不止这一个,比如说就是家属抓着不放的这个实习生作心内注射。当时病人已经死亡,我明白着就是想让学生练个手儿,而且为了让她在有心理压力情况下练手儿,没先宣布死亡。咱没法儿跟病人说特意知道是死人了,万一失败不会有损失了,所以我们来练个手。这话没法这么说,可是大家带教学的都明白,不反复在实际情况下操作,不抓住这种难得机会操作,咱临床大夫的基本功和心理素质不是在猪皮上能练出来的,更不是每天心怀为人民服务的高尚情操,把医学生誓言临起床前背上俩遍就能凭空提高的。”
眼瞧着韦天舒嚣张的态度,葛伟气得手微微哆嗦,差点儿习惯性地喊出一句,
“禁闭半天思过” 或者“去做100个俯卧撑!”
葛伟是立过两次军功的军人,却因为始终没能过了文化关,也因为轻度伤残,无限悲痛遗憾地转业。虽然从军队到地方已经4年,但是他还是习惯以及怀念绿色军营整齐化一的简单生活。被安排在医院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上,是应了当时,国家关于医院的领导位置要加强思想政治素质的方针政策,更是不舍得他转业,却无法改变新规定的领导,战友,想方设法替他找的前途有保障的工作。这是他们的盛情,可是在这里的这几年,委实对于他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他不喜欢这个工作,更不适应这个工作。他从头到尾,就没觉得自己跟这帮穿白大衣的人是一拨人过。
葛伟出身农村,是真切地知道广大没权没势的人民群众得个病是多么痛苦,再赶上个不负责的大夫,又是多么雪上加霜;葛伟尤其记得小时候看病时候,护士的呵斥大夫的冷淡,原本穷门小户,得个病不得不看得全家节衣缩食,再遭受这种待遇,还因为地位的不对等,只能受着,那是打心眼儿里的愤怒难过。
被委派到这个职位上,起初,葛伟还真是认真存了要好好整顿整顿这医德医风的雄心壮志的。随着工作日久,渐次接触的事儿多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件那么简单的问题,但,毕竟他没干过半天临床,完全没法站在他们那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同时反感他们整天强调临床工作的不容易。而且,他不喜欢这帮穿白大褂的,尤其看不惯他们那种属于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除了说不出来的对‘学历’ 俩字既仰慕又愤恨的复杂感觉之外,他是真讨厌他们那种想说啥就说啥,对领导,对组织,对制度,缺乏应有的服从和尊重的态度。尤其受不了当工作中起了些冲突时候,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你是外行---的不屑一顾。于是,每每出了医患纠纷,葛伟一方面由于职责所在,必须要站在医院的立场上尽力解决,而在心里面,总是一股没来由的怨气就放到了这帮总是惹麻烦的临床大夫身上。
尤其是这种表面是护短,实质是回避关键问题的态度。
尤其是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典型,韦天舒。
这次的急救,原则上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急救,葛伟明白,材料交上去,学校,甚至系统,都是会表扬奖励的,只是好端端的出了这么个岔子,家属闹媒体烦,他左支右绌烦恼之余,是憋足了一股劲要狠狠地抓个典型,以后都杜绝此类情况的发生的。本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后果都如此恶劣了,还有不严肃追责的道理? 没想到先是大主任李宗德含糊地说了几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之后向主要负责急诊抢救的韦天舒了解情况,他上来就是一句不觉得那学生有什么错儿。
葛伟是真的火儿了。拿出医院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勒令昨天参与抢救的各科副主任以上医生,但凡不上手术没出门诊的,全体过来开会讨论,结果这些人或者压根不坑声,或者就是不痛不痒的说两句,再或者是对目前的医患关系大发牢骚,对媒体意见多多,更有人拿出临床课室一贯对事务科室的隔阂来推堂,至于到了该学生目前所轮转的普通外科,韦天舒一如既往地不合作之外,连从来配合工作的程学文,居然也是找足了理由护短。
葛伟还真不明白了,就是个犯了错误惹了巨大麻烦的学生,抓出来严肃地批评一番----哪怕稍微矫枉过正一下,那不是为了加强印象,给她自己以及所有其他人敲个警钟么?
葛伟环视周围,除了各科负责教学的几位副主任之外,自己的几个下属,从副主任到新分配来的应届毕业生,居然一个个的成了闷嘴葫芦,一声不坑。他忽然有了种被孤立了的悲凉。可不是?即使自己的下属,其实跟临床科室的诸位,大都师出同门,毕业于这所医学院,谁知道在他们心里,是不是一样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个‘老粗’ 上级当回事儿呢?
自卑与自尊相混合所激发的愤怒在葛伟的胸腔中冲撞,他努力地压制着这种愤怒,冲着主管教学的周明说道,“周大夫,你是管教学的,你怎么说。”
“当时的情况,在场的住院总大夫跟我们都讲了。就是学生纠结在伤员死亡的情绪里没出来,根本没有余地考虑交流技巧。”周明抬起头来,“麻烦,是惹了,这学生心理素质也确实不算好----要说错,就这点儿错。可这点儿错,不是靠开大会通报批评改得了的,真通报批评拿来做坏典型了,她这错儿恐怕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这回家属也闹了报纸也登了,今后各病区也必然会继续强调跟病人---尤其是抢救无效的病人家属交流的重要性。至于说特地抓典型通报批评,我觉得一没有必要,二没有道理。”
“笑话!” 葛伟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真荒唐。错了就是错了,还说不得了? 医生还是娇小姐? 什么叫就是心理素质不好这点错? 我就是要批评这个没组织纪律的错。”
“医生最大的组织纪律就是救死扶伤,叶春萌做得非常好,非但在急救中表现出色,即使是心理并不稳定,而且发高烧的情况下,也很好地完成了手术2助的所有工作。要是我下评语,我说她昨天非常称职。” 周明瞧着葛伟,“这学生具备一个优秀的临床医生所最重要的许多素质,但不是所有素质。你没法要求一个学生,在见习刚结束,实习才开始时候,具备所有优秀的临床医生必备的素质。见习实习,不光是学技术,心理素质交流技巧,都是慢慢培养的。”
“批评和追责是教育的一部分。” 葛伟的脸已经板得像石头。
“从院办这边可以批评。也可以通报全院。” 周明点头,“她一定程度的莽撞和思考不周,确实造成这些麻烦。不过从我们临床教研组方面,也有责任总结这次抢救,通报表扬表现最突出的同学。我们外科,认为叶春萌同学是表现最优秀的一个。”
第九章 再多坚持一分钟
“到底该买多少面粉?买哪种啊?”陈曦抓着张列了诸如白菜,大葱,猪肉陷的纸,无可奈何地瞧着白晓菁。
“差不多得了。”白晓菁不耐烦地皱眉头,恨不能下一秒钟就冲出这个空气污浊,拥挤杂乱的农贸市场,“新年包饺子不就个意思吗?”
陈曦没言声儿。
要依她的意思,新年如果一定要吃饺子的话,不如到超市抓上20包速冻饺子,不同品牌,不同口味,就算没有爹娘在家包的地道,一准儿也比这帮乌合之众七手八脚捏揉挤按出来的,10个里面,下水之前2个漏油,下水之后5个散架的手工水饺要好吃。
可是叶春萌把这新年全班同学一起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看得很重要,重要到了远远高于吃这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叶春萌说过,和面甙皮儿往里塞陷儿的时候,心里特别温馨,是那种属于家的,安宁踏实的温馨;离开家那么远来到这儿,最想念的就是这种感觉,每到过年过节,就特别想家;好在有这么多一样离开家在这里的同学,一起读书一起生活,有机会在过节时候一起动手准备火锅材料包饺子,不管包成什么形状什么口味,那种感觉特别快乐。在这个自己也许尚算客人的城市,这个班级就是‘家’ ,这些同学就是真正的‘家人’ 了。
坦白说,作为打车20分钟就到家,每周把脏衣服丢回家洗,背着一书包卤鸡腿烧牛肉麻辣小墨斗鱼回学校的陈曦,真不太有这份情怀,只是既然叶春萌有,她得讲义气,固然极其不乐意参加班级活动,这活动也是要参加的。
至于其他人,究竟有没有这份情怀,陈曦有些怀疑。有应当也是有的,譬如叶春萌提出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支持,而且在她细心地考虑到同学们来自全国17个不同的省市自治区,东南西北口味不同,征求意见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喜好;只是这热情究竟有多高,是很难说的事儿,征求完意见之后到了要准备东西买东西收钱的时候,大家纷纷表示在家从来不做家务,从来不去菜市场,没有概念,一切由筹划者作主。待到筹划者叶春萌仔细核算了,周围自由市场超级市场几乎转个遍比较了价钱之后,买了东西收钱,总有人唠叨还是买贵了,或者东西不地道,肉馅肥的太多,腻味;羊肉片不够薄嫩,不如自己切;火锅底料口味太单一;茼蒿菜不新鲜。
叶春萌几乎每年新年那几天都会委屈地哭一场,可是到了开始煮上火锅,下了料,和面,拌陷开始,她就又把那点儿委屈丢一边儿,而开始享受那种欢乐了。当陈曦小心眼儿地提醒她你瞧谁谁,和谁谁谁那个德性,干活儿没他们事儿,挑剔数第一,这又高兴了;叶春萌还劝她,谁谁确实家里困难,人得靠助学金生活呢,可不块八毛的也得计较?谁谁谁她爸是特级厨师,吃饭就是挑,平时对食堂也老不满意,瞧见菜不新鲜,说俩句就是条件反射嘛,别那么计较。
三年下来,叶春萌采办东西也有了经验,哪的肉片最嫩,哪的青菜最新鲜,买得多了,如何跟人讨价还价,拿到个最好的价钱。
今年,临近新年,叶春萌像是被下了咒儿似的倒霉,感冒发烧不算,原本认真实习勤恳工作一心做个白衣天使的,居然就赶上了死者家属闹事媒体负面报道,被院方认为是给医院抹黑的罪魁祸首,2天之内先是教办集合所有同学开会,表彰给医院争得荣誉的白晓菁同时批评因为乱说话,在家属和公众面前造成恶劣影响的叶春萌;然后,又给叫到教办与院办轮番受教育。死者家属到现在还在院办闹,居然一口咬定是她说的‘对不起死者,当时上级大夫去管别人了,只有她一个人负责抢救死者’,虽然韦天舒说了,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咱没有疏失,肯定能过去,就是恶心你一阵,并且安慰她说,就算你没再过去跟他们说话,也保不齐他们一样会闹事;可是毕竟事儿是她惹的,当时不少人看见死者家属拉扯着她一片混乱,如今院办就是认定她是肇事者,不肯放松,不知道这事儿会折腾到何时算完。
陈曦实在觉得老天简直太不长眼了,欺负老实人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多亏在院办批评的同时,外科全科例行的大会诊,主任李宗德总结阶段工作时候,提到学生的临床教学,倒是说综合几位病区主管的意见,认为同学们都在这个阶段表现不错,尤其是叶春萌同学,在急救中操作最规范,最稳定,而且带病坚持手术到结束,值得表扬。陈曦第一反映就是萌萌还是没白喜欢程学文,不管对她有没有意思,至少肯定替她说了公道话;这样子虽然给院办数落一个灰头土脸,可临床这边是正评价,至少心里吃了大半颗定心丸,毕竟最后的鉴定,主要是临床带教老师写的。陈曦还安慰叶春萌,她的鉴定肯定是程学文写,那个变态就算跟她过不去,也得给程学文个面子,再说,那个变态之前也夸过她不止一次。陈曦没敢说我觉得变态固然变态,但是没你想得那么狭隘,基本来说是个实事求是的同志;陈曦不想再在这个当口儿表达任何跟她的不同意见。
当叶春萌被抓去院办挨训的时候,陈曦回到宿舍想煮个面,冲口而出就是萌萌你把酒精炉收哪去了?说完之后自己站在宿舍当中突然有些感慨,当天晚上,叶春萌叹着气说马上新年,是过不踏实了,今年真没时间精力再来操办过新年。
叶春萌言语中的伤感失落让陈曦居然一阵心酸,她躺在床上深呼吸了几下之后,大义凛然地跟叶春萌说,“今年新年的事儿,我帮你张罗。保准热热闹闹,精彩不下往年。”
一定要让叶春萌开开心心地过这个新年。
在那个瞬间,陈曦同学的心里充斥了某种豪情。于是过后,她蛮不讲理地揪着李棋逼她晚点儿去她伯伯家吃饭,一定要在班里的联欢会上露个面儿,否则永远绝交;花言巧语地搂着张欢语哄她不如把新交的男朋友带来,而不要俩人单独过,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替你审核审核也好,现在骗子那么多;更何况,早就有过来人说过,在集体活动中,远比俩人相处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咬牙切齿地逼袁军和王东各自回家把卡拉OK机,游戏机,影碟搬来,并许袁军以免费替他给小妹妹写三封情书,并且看准时机在联欢会上倾情替他做托儿,决战新年夜,拿下小美女;因为进了科,大家都跟代教老师也混得熟了,彼此相处得倒是融洽,陈曦把李波祁宇宙他们也都一并叫上了----新年,来我们班凑个热闹,吃饺子吃火锅;后来又抓着祁宇宙说,帮我问一声,程老师周老师韦老师他们有没空来。
陈曦觉得如果在包饺子时候程学文能出现,叶春萌的快乐点儿,一定暴增。至于究竟对她有没有实质的好处,也顾不得了;先在这倒霉催的新年中,来些明亮的快乐;哪怕是海市蜃楼呢,也先指引着倒霉鬼把这段混过去再说。
采办东西的这天,陈曦在路边儿想拦计程车,跺着脚骂破天气破地段打个车都这么难,没想到一辆崭新本田在她跟前停下来,白晓菁摇下窗户,“你去买新年的东西? 我载你一程。”
“你今年也跟我们一起过?”陈曦多少有点儿惊讶,不过赶紧拉开车门钻进去生怕她脑子恢复正常后悔了,管她是谁,顺风车是不搭白不搭的。
“反正也没事儿,懒怠回家。”白晓菁皱了皱眉头。她不会跟陈曦解释说今年她妈为了她爸在外面那个20岁的情人一怒之下自己飞去巴黎过了,勒令她爸一个星期之内把这破事儿解决掉,找女人上床没问题,别找这种脑子进水,蠢到南极,居然跑到她的产科专家门诊言语刺探,暗示自己有可能怀上了某著名财团董事长的孩子的。他爸自然震怒,找秘书给那个漂亮脸蛋狗屎脑子的年轻女人一笔钱打发了,一面儿给她妈长途电话赔罪,一面儿在家生气发火。白晓菁不想在家听她爸骂保姆骂司机骂如今这些莫名其妙的,做婊子做得没有职业道德的混蛋女人。于是,白晓菁就生平头一次,走进了鸡毛乱飞,烂菜叶子满地,时而撞过来个某摊主的3岁儿子和另外一个摊主两岁的闺女的的农贸市场。
“我看要不就多买点儿。你把那袋面粉全搬上。”白晓菁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反正后备箱有地方,吃不了扔掉!”
陈曦才要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猪肉铺位的摊主操着河北口音大声儿喊,“这娃可不是不行了吧? 他妈呢? 那女人跑哪儿去了啊?”
一阵骚乱,好些人伸着脖子不由自主地朝那边儿走过去,陈曦和白晓菁面对面的发愣,这会儿又听着那河北口音的高声儿喊,“谁给瞧瞧啊,这娃这是怎么的了?脸儿青了啊!手脚也凉了……他妈,那女人一早上说上个厕所咋就没影儿了拉?”
陈曦跟白晓菁几乎是同时地说了声‘瞧瞧。’并且一左一右地抢在一个正往那边儿瞧的大妈前边赶了过去。
“姑娘,你真好人,谢谢你了啊!”
十一床的老太太裂开没牙的嘴冲着叶春萌笑了,一脸的褶子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像朵怒放的菊花儿。
老太太其实不算很老,才62,只是年轻时候就营养不良缺钙骨质疏松,这会儿已经一口牙掉光,腰间盘突出,贫血,甲状腺机能亢进,轻度心衰。
这次却是急性阑尾炎收进来的,一系统检查,才查出这一身的毛病。
叶春萌问她既往病史时候,她茫然地问,啥叫既往病史?
“就是您以往得过的病。” 叶春萌解释。
“以往没病过。” 老太太答。
“没病过?”叶春萌抓着一把指标不正常的单子傻了,随即摇头,但还是有点儿不能相信,“从来没看过病? 您不能够没觉得不舒服过吧?”
“老头子没的早,一个人拉扯俩娃长大,累啊。头疼腰疼还不是累的?没看过,吃止疼片就好。” 老太太答,“哪能请假上医院哪。”
若干提示慢性病的实验室检查结果,却没有任何可供查询的,有记录的既往病史;若干明显非正常的体征,病人却没有相应的主诉。
T3T4高出了三倍,问,有没有经常心慌,出汗,烦躁,体重减轻?
也没觉得。是爱出汗吧? 拆迁搬楼房烧暖气,是比炉子暖和。
血红蛋白,红细胞,低到只有正常的一半,问,有没有时常头晕,恶心,乏力---就是觉得没劲儿?
没哪。唉,人老啦,哪能跟年轻那么有劲儿?我年轻时候,姑娘我跟你说,我一个娘们儿家,能扛100斤袋子的大米。
心电图异常,脉搏每分钟110,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憋气,胸闷的?
不记着。年轻时候在厂子车间里时候才闷啊,我们毛纺厂……
眼看到了下班时间,这入院体检还没做到一半。老太太偏还爱扯闲篇,一会儿都不知道她怎么就拐到7岁的孙子一考试就肚子疼,老家二表妹的三姑娘,就是怀不上孩子,婆婆撺掇丈夫跟她离婚呢。
“姑娘你说她是不是福薄?或者跟算命的说的似的,克子?”老太太一脸愁容,说起这个倒似比自己的病更上心来,“那丫头是个贤惠人呢。从小厚道啊。”
“不是什么福薄厚。”叶春萌抹了把汗,“不孕跟好些因素有关,很有可能是丈夫的问题啊!比如精子活动能力差什么的。即使是她身体的问题,比如周期不调,比如子宫或者卵巢有疾病,比如输卵管因为炎症的阻塞,好多都是可以治疗的。”
“姑娘我不太懂你给我讲讲?” 老太太一付学习的架势,“这个可紧要。”
“大妈!”叶春萌再抹了把汗,嗓子哑得都变了音儿,几乎就要提高声音说,您别东拉西扯了,这么着什么时候能查完?但是目光落到那张诚恳信任的苍黄的老脸上,又咽了回去,清了清嗓子,苦笑道,“您看,您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下两下儿能解释清楚的,好多我也不知道。这样儿,我不知道的,我回头帮您去打听打听,我知道的,我给您拿纸笔写下来,好不好?要不,一下解释不清楚回头您给他们说错了,再或者您中间犯了糊涂,给记错了,不也耽误事儿么?咱们现在,先说您的身体状况。”
“还是姑娘你想的周全!” 老太太乐了,“你给我写那感情好呢。就怕麻烦了你。”
叶春萌在心里叹气,瞧了眼已经超过下班时间30分钟的表,想着大姑已经催了两次让她过去,努力地压下心中烦躁,继续耐心启发,“您再想想,晚上睡觉时候是不是觉得躺着没有靠着舒服? 靠着胸口觉得顺畅得多? 您还想想……”
只能慢慢地问,仔细地查,中间还是会被她许多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带上歧途,许多症状,需要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一点点一层层地解释,那个在圣诞夜第一次跳进她的脑袋,这几天反复在脑子里盘旋的的‘不做临床了’的念头,这时再次不断地窜上来骚扰她,叶春萌费尽力气地一次次把它压制下去----至少是面对病人的现在。
在终于完成全套入院体检之后,叶春萌一阵晕旋,深深地吸了口气,就想赶紧逃离这个病房,这会儿,这个老太太伸手拉住她的手说她真是好人,谢谢她。
她对着这个笑容呆了几秒钟,老太太瞄着她的脸,接着说道,“姑娘你人长得跟画儿里画的似的好看,性子又好,心地又好,学问还大,能当个大夫,你爹妈可真福气啊!我就老觉得自家闺女够本事了,这要有你这样的闺女,还不得日日跟别人吹嘘?”
叶春萌被夸得一阵脸红,一时不知道是该谦逊地否认还是该感谢她的夸赞,嗫诺了几句,再又嘱咐她好好休息,待她闺女待会过来时候问问哪个白天有空能跟主治大夫谈谈,她也许需要转到内科综合治疗这些慢性病;然后扶着她躺好,这才转身走出病房。迎面碰见病区的护士小杨,瞧见她,随口问了句,“呦,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她还没来及答话小杨已经推着车走过去了,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颊,自嘲地想,难道给一个脑子糊里八涂的老太太夸了几句,就美得上了脸?不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吧?自己好歹从小到大的优等声,长得也美,少什么也没少了别人的夸奖。
可是,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同以往不一样的愉悦。哪怕是在如此烦躁的时候。
已经7点多了,她回到大办公室,才把白大衣脱下来挂进柜子,就见刘志光端着一个一次性饭盒走进来。
“看见你老晚还没走,帮你买了东西吃。” 他把饭盒递到她跟前。
叶春萌还没说话,肚子里居然咕噜了一声,她不好意思地笑,坐下来拉过饭盒打开,是她很喜欢的窝笋炒鸡蛋,炒得清清亮亮的,一看之下是越发饥肠辘辘。
叶春萌说了声多谢,闷头儿紧拔了几口,饭菜下肚,觉得心情都好了些;刘志光就在对面儿做下,也不说话,从兜里掏出卷儿线在桌杠上练打结。
“听说你现在缝得挺好了。” 叶春萌微笑着道。
“没有没有。”刘志光紧着冲她摇头,手里却没停下来,“就是能自个儿缝完一个伤口,比别人慢好多,也缝得,缝得不好看呢。”
“比以前强就好。慢慢来,有志者事竟成,你以后会当个很好的外科大夫的。”叶春萌说了这话之后,忽然有些惭愧,有几分说了谎话的心虚。刘志光现在终于可以在代教老师在旁指导的情况下完成外伤缝合了,偶尔,切口比较小的手术,他也能完成关腹;但是谁都知道,他的外科操作技能,绝对还是这拨同学中最差的一个,别说没法跟王东那样立志做外科的尖子比,便就比起从来吊二朗当的袁军,陈曦,也还都差了一大截;李波曾经闲时候随便说过几句,说刘志光固然努力,但是老师们都觉得,他真是不适合做外科。
刘志光却显然全不知道她心里转的那些想头儿,很感慨地说道,“是啊,我以前好多次以为,永远就会对着病人的伤口哆嗦,永远不能缝好一个伤口呢。还好一直都在练,不过说真的好几次差点儿坚持不下去了。”
叶春萌听他说的认真,越发不好意思,只低头扒拉饭菜。
“我就跟自己说,再多坚持一分钟。再多练一分钟。”刘志光接着说道,“结果,反正坚持好多一分钟,一分钟又一分钟,慢慢儿就行了。还手抖,不过我想再坚持多练一分钟,哪天就不抖了。”
叶春萌一抬眼瞅见他极诚恳的神情,因着方才自己并不太诚恳的敷衍,脸都微微地红了,却也突然为了他的诚恳感动,忍不住叹气道,“你真执着。其实,当临床医生真苦啊,苦倒也没什么,主要是,是心里不舒服。”她摇摇头,低下头去扒拉着饭盒里的笋。
“是有不舒服时候,”刘志光瞧着她,“可我还是越来越喜欢。当大夫多好。你真不觉得吗?多好啊,我以前可没觉得干任何事儿,这么,这么……”他抓了抓脑袋,却形容不出来,自己叨念,“有意思? 好玩? 都不是。我说不出来,就是很好。” 他抬起头对她不好意思地傻笑。
“是么?” 叶春萌茫然地抬起头。
她这两天都摆脱不去那个不做临床的念头,梦里面,都会再梦到盖上白单子的死者,拽着她胳膊摇捍的死者的妈妈,那一声屠户的声讨。更不要说教办主任严厉的指责,说她还在实习期,不是一个正式的医生,不多听多看多学,自作主张去跟家属那里表现,才惹了这么大的祸。
从来没有为做好一件事如此努力,更从来没有付出如此多的努力之后,这般灰头土脸。
不做了吧。她跟自己说。
可是每当想着毕业后去药厂,去保险公司,甚至是考试出国做研究,任何一个脱下这件白大衣的可能,她都说不出地难过,忍不住地就想起来许多曾经给自己带来许多满足的时刻。比如第一次完成外伤的缝合,比如第一次给病人查体后作出自己的判断,在之后得到证实,比如手术中,紧张得小腿哆嗦,但是手上却稳定地完成了规范的血管结扎,比如写完手术记录之后,那个变态都让全科同学传阅,比如……就比如像今天那个老太太那样的,来自病人的感谢。
甚至在李宗德在会上表扬她表现突出,在抢救工作中显示出临床基本功过硬的时候,她一面儿跟自己说,这根本一半是因为临床课室跟事务课室的不和,故意的唱反调儿,一半是程学文替自己争取的‘安慰奖’;可是,又一面儿,听见主任说叶春萌同学在急救中尽到了一个医生应尽的责任的时候她险些流泪,那一瞬间,仅仅是‘尽职’俩字,竟然让她觉得就算真因为这事儿被院办处分,自己这许久以来的努力也没有算是白费。
她的心底,其实将能做个称职的大夫,看得如此重要。便就在灰头土脸狼狈的如今,她还是这样地希望做个好大夫的。
再坚持一分钟?一分钟再一分钟?
“是有不舒服时候,尤其做,做得不好的时候,特不舒服。”刘志光又开始用另外一团线打结,“可是就再坚持一下,不舒服就过去了,真的。”他说得笃定,中间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叶春萌头一次发现,总是傻呼呼的刘志光,能让人觉得这么暖和。
“谢谢你。”
她笑着对他说。
他不能理解地“啊”了一声。
叶春萌想了想,指指饭盒,“我正饿得眼冒金星,你就来雪中送炭了。”
她说罢低下头去,把剩下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牡丹花图案的鲜艳小棉被包裹中,小小婴儿的脸色青黑,鼻翼明显地一张一和,嘴巴也张开,似乎在用尽全力地,吸进每一口混合着炸丸子香味儿,生猪肉腥味儿,鸡粪味儿和腐败烂菜叶子味道的浑浊空气。
“哎哟他妈这是上哪去了哟!”卖猪肉的胖大妈拍着猪肉案子跺脚,“这说出去上个厕所就回不来了!这娃先是哭又是吐,这这现在脸也青了喘气儿眼瞅着越来越费劲,这可咋整哪?”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伸手摸孩子额头说‘不算太烫’,有人说扒开嘴看看是不是痰堵住嗓子了,有人说把包裹松松可能勒太紧,又有人说不行,天这么冷,这么小孩子不得冻死?更多人咂嘴叹着,这么点儿孩子怎么就跟这儿?又脏又冷的。能不病嘛?
声音越来越高的杂乱议论之中,白晓菁和陈曦终于挤到了跟前,这会儿隔壁卖黄瓜西红柿的年轻媳妇儿也吆喝着‘让让’钻进人圈儿,手里晃悠着她家老二的奶瓶子,
“许就是他妈奶不好,没吃饱饿青了,来来喝口热奶!”
她正准备把那婴儿从猪肉摊主怀里抱过来喂奶,就听见旁边一声“不懂你别乱动他!” 她被唬了一跳,循声儿转头,见是个脸色极白,颧骨特高的年轻女孩,瞧年纪不过20岁上下,却带足了一脸不耐烦的傲慢。
“我不懂小丫头片子你倒懂?”她咂巴着嘴翻了个白眼儿,“我俩胖小子都生了,老二都满地跑。”
白晓菁眼皮都没翻一下儿地说了句“我是医生。”
医生俩字在这种情况下让周围围观的群众肃然起敬,大家不自觉地都往后退了退,白晓菁就站在了相对的最前沿;抱着孩子的大妈赶紧欠起身子把孩子往白晓菁跟前送了送,嘴里唠叨,“你快看看这孩子这是怎么了?听着咳嗽了应该是有几天了,今儿上午他妈说上个厕所买点儿东西,这就没影儿了,我这刚才生意闲会儿进去一看,这娃模样儿不对了啊。原本不这么黑,脸蛋儿红白红白的。”
白晓菁不答话,把右手伸进小棉被里摸着小孩儿的胸口,举起左手腕儿看着表,一会儿抬起头来说,“心跳120次,鼻翼煽动浑身紫绀,这像是呼吸窘迫,得赶紧上医院。”
“他妈没在啊!”大妈苦着张脸说,“你是医生,你先给他瞧着治治?让他喘气舒服了,等他妈来了再送医院?”
“医学生,医学院的学生。没毕业呢,算不上医生。”陈曦小声纠正,很清醒地意识到这孩子情况危急,随时可能出意外;而她和白晓菁,根本还没开始轮转儿科,对儿科的所有知识就是半年前走马观花的4周门诊见习和一年前理论课课本上的铅字----考完试之后她是忘了大半了,白晓菁照说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不知道是因为陈曦声音太小还是大家故意忽略了她的提醒,周围人全瞧着白晓菁,等她妙手回春,陈曦暗暗郁闷,暗想她跟白晓菁俩人加起来也还顶不了半个正经儿科医生,也就会测测脉搏心跳,这可如何收场?
但是白晓菁却一如既往地半点儿都不气短,“我学的是正经规范的西医,又不是赤脚医生,怎么跟菜市场给他检查诊断?”
陈曦一声儿靠差点儿冒出来,打心眼儿里崇拜白晓菁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理直气壮;一个‘菜市场’提醒了陈曦,她赶紧冲大妈说道,“孩子小,本来免疫力就低,现在病得厉害,这儿空气又浑浊,病菌又多,是不能再这儿待了,得赶紧地送医院去。您看孩子脸都紫了,还有呼吸急促,这都缺氧表现,再耽误要出事儿的。”
“唉哟!”大妈一拍大腿,“我可不是他的什么人哪!他的妈也不是我什么人,头几天因为我老头子回老家给他哥奔丧去了,我这寻摸人帮几天手,她就来了,还抱一孩子。她口音一听就跟我一个乡的人,说丈夫在这儿打工,抱着孩子来看她男人,结果到了这知道她男人工程队又去南方了,她一个钱没有了,想暂时求个落脚地方,也干点儿活攒几个钱,好回家或者上南方找她男人。我这可是瞧她可怜存了帮人一把的心让她留下的,晚上她娘俩就住我身后这店面儿里头,我真不是孩子什么人……”
“别罗嗦了,再废话他咽气儿了就!”白晓菁大声喊,几乎是从大妈手里把孩子夺了过来,陈曦吓了一跳,凑近了去看,但见孩子的鼻翼一张一和的更是厉害,呼吸的频率眼见更加快了,嘴唇已经变得发紫,整个小小的身子似乎在颤抖着,确实是耽误不得了。
“他妈回来让她立刻去中心医院儿科找白晓菁或者陈曦,”白晓菁抱着小孩想要挤出人圈儿,“等她回来,没准就缺氧缺出脑残来了。”
大妈愣着神儿的功夫,陈曦却一把揪住白晓菁的胳膊,“等等。”
“干嘛?” 白晓菁恼火地瞪着她。
“让大妈得跟咱们一起去,得有个见证啊。”陈曦暗地地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第一救人第二的小人之心而惭愧,但是这孩子确实情况危急,后面有什么样的后果难以预料;叶春萌的前车可鉴清晰地就在眼前,让实在不够高尚不够纯粹的她不得不多存了个心眼,“万一孩子路上有个好歹,或者在医院做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做不了主。”
大妈双手连摆,“我也做不了主啊!”
“大妈,您得跟我们去,要不我们是谁您其实也不知道,万一我们把孩子抱走卖了呢?” 陈曦飞快地说,往起拽她,“他妈若是因事耽误在外,一回来孩子没了还不跟您拼命?”
“我我,我这好心我倒了八辈子霉,再说我走了谁给我管摊子?”
“您摊上了这是。您瞧,我们不把他带医院去他万一在您铺子里出事,您更扯不清楚,现在还有我们帮忙分担。”陈曦已经把她拽起来,使眼色让白晓菁先往外走,“您这摊儿,旁边儿找人帮忙照一眼,平时都一块儿的,您还能信不过?这是100块。”陈曦从兜里掏出钱来塞她手里,“就算您一斤猪肉能赚个2块到3块,算您从现在到晚上9点俩半小时平均每十分钟卖出2。2斤肉,到收摊能卖出33斤,100补偿您经济损失您也不亏,没准还赚了跑腿儿费。您看您赶上我们这样的好人,坏事变好事,不过跑个腿,我们还有车,您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还犹豫什么劲儿哪!”陈曦上嘴皮碰下嘴皮跟机关枪似的给大妈连算账带说服,已经拽着这大妈挤出人群,心里想着这个猪肉摊是长摊儿,以前自己跟萌萌来买鸡蛋时候就见过这大妈多次,肯定跟周围摊位的人都是熟的;把她拉上,万一不幸孩子出事,他妈要闹说自己跟白晓菁害死孩子,这大妈拽着一起自然可以直接见证,旁的人跟她相识,想必也肯做个间接证明的。
白晓菁却没有转这么多的心眼,只一手搂紧那个花布包裹,一手在前挡着可能撞过来的人,嘴里喊着,让开让开,孩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节奏让她抱着包裹的手臂也微微颤抖,她努力以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速度,登着2寸钉子跟的意大利皮靴‘负重’ 跨越许多突然出现在脚底的障碍地向外冲刺。
很久以后,陈曦曾经无比崇拜地赞美她真是个有天使之心的人,跟自己的庸俗迥然不同,白晓菁翻了翻眼睛根本懒怠跟她废话,更懒怠解释;但是当程学文也笑着逗她说,原本以为那次急救中只是凑巧,没想到原来小白确实是有医者仁心的时候,她忍不住跟他说,其实还是凑巧,我说我是医生时候只是条件反射,可是已经说了出口,我只想,无论如何,要救回他来。
“那好像是陈曦?”医院偏门口,叶春萌跟刘志光说着话,才要从旁边小路回宿舍,远远地瞧见个高个短发女孩抱着个颜色鲜艳的包裹往这边儿跑过来,她往前走了几步,瞧清楚确实是陈曦,跑得相当惶急,脸上几道子汗,短发都打了绺,被粘在了额头上。
叶春萌快步地迎过去,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陈曦怀里抱的包裹,竟然是个小小婴儿。
“快,帮忙接把手。”陈曦见着叶春萌,可算是见着了亲人,把小婴儿递过去,自己弯腰撑着大腿喘气。
“这怎么回事儿?”叶春萌愣怔地瞧着怀里的孩子,“这……这孩子严重缺氧,全身发绀啊!”
“菜市场抱来的。”陈曦抓紧倒了几口气儿上来,直起身子,拽着叶春萌胳膊接着往医院里跑,边跑边说道,“堵车,完全开不动,我半途干脆抱着他跑过来。他妈的我,闹半天也有跑负重马拉松的潜力。”
“他父母呢?”
“鬼知道跑哪儿去了,把他扔卖猪肉大妈铺子里了。白骨精跟大妈路上堵着呢……”
“陈曦!这孩子……”叶春萌猛然大喊了一声,猛地站住,瞪着怀里的孩子,但见他极力地将头后仰,张大嘴巴,已经紫黑的小脸痉挛地抽搐起来,被子里裹着的四肢狂躁地乱动,而几秒钟过去,突然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叶春萌的脑子霎那间空白,似乎身周的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孩子痉挛的紫黑色的小脸无限地扩大,尤其是那双半张半和的,眼神涣散的眼睛,这像极了几天前,自己对他做了‘最后’的抢救,却终于没能逃离死亡的,19岁男孩的眼睛。
叶春萌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臂却还牢牢地环着这小小的包裹。她仰头瞧向陈曦,喃喃地道,“他……他死了?他……”
陈曦蹲下,双手抖着把孩子抱过来,哆嗦着解开棉被包裹,此时脑子里,连考试后仅存的急救知识都已经到了爪洼国去,只是胡乱地拍着他的脸颊,捏着他的胳膊,喃喃地道,“你别死,你再努力地喘喘气儿啊!我抱着你跑了几里地,马上就到了,你再坚持一分钟啊!”
“你这样儿不行!赶紧,赶紧叫儿科和呼吸科老师来!”
陈曦茫然地抬头,却见说话的是刘志光,他挡开陈曦在婴儿身上乱捏乱拍的手,把小棉被摊开在地上铺平,将孩子平放,深深地吸了口气,俯下身,轻轻捏住婴儿鼻子,口对口地用力吹了下去;吹了两次之后,直起身,解开婴儿胸前的衣服,两根手指摸到婴儿两乳之间,向下按压。他的脸紧张得通红,汗顺着额头脸颊脖子向下淌,肩膀颤抖,手指也颤抖,按的频率并不稳健流畅,可是他不断颤抖的手,一下一下地在婴儿心脏部位按压,嘴里数着,“一,二,三……”
周围经过的人围了过来,很多人问着,“怎么回事儿?”
陈曦醒过神来,冲刘志光道,“你继续,坚持,我马上去找儿科和呼吸科老师!”说罢扒开人群,向楼里冲了过去。
“二十一,二十二……”人圈儿之中,刘志光单膝跪着,一下一下地按压小孩儿的心脏部位,记着数;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根本便不存在,眼前只是这个全身发紫,突然停止呼吸的小小婴儿,而他,就要依照紧急救护课上老师所讲述的心肺复苏术来抓住他正在流失的生命。
“二十七,二十八……”
叶春萌跪在地上,一直没有站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发虚,唯独清晰的只是一双濒死而却带着留恋的眼睛,她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眼睛。
“没用了,他可能已经死了……”叶春萌哑声说,耳边回荡起“病人死亡”四个字,眼泪淌了下来。
“还有希望!”数到了三十的刘志光大声说,“咱们的急救课学的,停止呼吸30分钟内复苏都有希望!萌萌你一定记得的,老师说你是领悟最快,动作最规范的一个,让你给下一届同学演示!”他说罢,再深吸气,俯下身,对着婴儿的嘴吹气,两次之后,继续作着按压胸腔的动作。
叶春萌咬着嘴唇,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抠到了肉里。很多的声音,在耳朵里冲撞。
叶春萌,心内注射。
做得很好,很稳当。
病人死亡,死亡时间……
这么年轻的学生,你怎么会救人?一定是你的错,是你害死我儿子,你不是医生,你是屠户,屠户!
就她能?事事爱往前赶,显哪!想当优秀想留京留院呗!瞧瞧这回……
当医生最怕碰见这种家属不在身边的危急病人,你尽力施救,可是医生又不是上帝;救不过来,家属就把失去亲人的一腔怨气撒在你的身上,你可能就不仅仅是‘无能’而是‘无德’,‘无耻’……
我们为什么要给二年级尚未入院的学生开设急救课程?坚持对濒危患者进行救护,是患者站在生存与死亡分界线上,等待专业人员与专业设施的救护的时间里,迈向生的一方的关键。
院外救护通常由非专业人员实施,但是,作为专业人员的你们,无疑,穿上了白大衣之后,在工作时间里,有救死扶伤的责任,但是其实,自从踏进医学院校门的那一天开始,你们已经走向了“救死扶伤”的队伍,一天没有彻底脱下白大衣,在任何时刻,都 肩负着这个责任……
“二十五,二十六……”
刘志光依旧一边数着,一边按压着孩子的心脏部位,孩子的手指头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垂了下去。
很小的手,指甲都还没有绿豆大,青紫着。
很小的脸,扭曲着,这么小的孩子,一样也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有人议论,“不行啦”“这真是,医院院子里咽气。”
“二十九,三十……加油,加油,再坚持一下!你成!”刘志光无比笃定地对着小孩儿说道,然后再俯下身,人工呼吸。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小小的青紫的孩子依然毫无生机,只有刘志光对口吹气时候,围着牡丹花肚兜的胸口,略微起伏。
“工作方法,交流技巧,都 很重要。 也 会随工作时间的增长而提高。” 那天,‘那个变态’在全科早查房之后说,“但是最最基本的,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面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 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 对任何人抱歉。”
不放弃任何一线机会,挽救生命。
这是医生的责任。
刘志光做完两次人工呼吸,再立起来,才要做心脏按压时候,手被叶春萌轻轻隔开,“我来,你休息一下,之后我们轮流,一人三轮。”她熟练地找到孩子的心脏部位,按压下去,节奏均衡流畅,不急不徐。
“萌萌,一定行!”刘志光冲叶春萌握了握拳。
叶春萌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周遭的任何东西,脑子里很清明,耳朵里也不再有那些声音的盘旋,只剩了选修急救课程上,老师关于心肺复苏要点的讲述。
所有技术要点之上―――坚持!不能因为一轮两轮三轮之后,病人没有反应而放弃努力,可能在第四轮第五轮就有了自主呼吸,即使在专业设备到来之前都没有自主呼吸,你所作的复苏,对于尽量减短他的脑缺氧时间非常重要。
坚持。
我坚持帮你。
你坚持活下去。你的生命,不应该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让一让,让一让……”
不远处急诊楼处,陈曦身后,导医推着带小型复苏设备的轮床奔了过来,林念初和儿科一个住院医跟在轮床旁边。
对面,从医院的停车场,白晓菁和卖猪肉的大妈一起向这边赶,白晓菁跑得有点别扭,她的意大利皮靴的细根在菜市场别在砖缝里断掉了一根。
“二十九,三十。”刘志光数到三十,向后撤出,再换叶春萌俯身做人工呼吸。
陈曦带着林念初和导医,白晓菁拽着大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达,叶春萌抬起头来,刘志光上前继续按压婴儿心脏,叶春萌对林念初快速地说道,“婴儿浑身紫绀,呼吸急促,约13分钟前突然停止呼吸心跳,现在一共进行cpr11分半,一分钟前恢复极微弱的心跳和呼吸,我们不能肯定是否有效,继续进行cpr。”
“你们做得非常出色。”林念初迅速拍了拍叶春萌的肩膀,冲刘志光笑了笑,“下面交给我们。”她将小婴儿抱起来,跟住院医一起给他接上复苏设备戴上氧气面罩,抬上轮床。
叶春萌深吸了口气,坐在了地上。白晓菁瞧了她一眼,“挺棒的,比我强。”
与此同时,陈曦对刘志光竖了竖大拇指。
“不知道他能不能真挺过来。”叶春萌拉着陈曦的胳膊站起来,望着已经进了儿科楼的轮床和林念初他们的背影。
“我觉得能!”刘志光说。
“谁知道?”白晓菁耸耸肩,“尽人事听天命。这孩子赶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妈,命不能算太好。”
“赶上你我呢?”陈曦半开玩笑半揶揄地说道。
“没准就是命运的转机。”白晓菁一点儿都不客气,“有时候这种转机,相当重要。”
第十章 给我一碗孟婆汤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谢小禾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办公桌上,对着自己的列得密密麻麻的工作计划发愣。那张单子上,很多内容后面都标注了1月15这个日子。
1月15。
两周前,秦牧说,他在D市的工程,1月14号一期验收,不出意外的话,15号他就回来北京了,会有大约1周的轻松时间。当时他搂着她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新年夜没法陪你,咱们把新年拖后两周过好不好? 到时候随你支配。”
她立刻点头,“没问题。我没那么多特殊日子的讲究,你什么时候在就什么时候过节好了。”
秦牧把她一把揽到怀里来,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你怎么这么好。”
“啊? 怎么啦?”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瞧着他,没心没肺地乐着道,“怎么好啦,快说快说,省得我老觉得,你瞧上我是丘比特小同学射箭时候手一抖准头偏差,箭戳错人了。经常担心他查出来,重新射过。”
“瞎说。” 他瞧着她,浓眉微蹙,竟带着点儿伤感,“你别后悔就好了。我跟你说过,我以前很胡闹过……”
“不后悔不后悔!” 她赶紧说,“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嘛,你现在简直就是勤奋工作,品行优良的五好青年。不过如果你怕我反悔,赶紧签下终身契约嘛!” 她转着眼珠子瞧着他。
他愣了一下,低头笑道,“不是没想过。只是现在的条件委屈了你。不过也差不多了,弟弟去年毕业,现在工作很好,我已经不用再担心他;等把D市这个工程完成,如果一切顺利,老总满意,他会照之前就跟我提过的,以最低价给我一个他在北京H区物业的单元。到时候我自己做装修,什么风格你来选。”
“也不必非得有房子啊!” 她勾着他脖子,“都可以‘签约’以后慢慢来。” 她说着,突然脸红了,打了他一拳,“哎呀真可恨,好像我多着急把自己推销出去似的,买家还推三阻四呢!”
他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很长的吻,然后,只紧紧地搂着她,却不再说话。她靠在他怀里,倒是也不好意思再追着问,只是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心里的喜欢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了,一会儿亲一下脸颊,一会儿又亲一下下巴。
“我1月15号之后,一定好好陪你一周。你说怎么就怎么。”
“真的?” 她几乎欢呼起来,“白痴电影也陪我看? 言情的?”
“好啊。”
“给我买冰淇淋和爆米花,大份的!”
“没问题。”
“我还想在家拼迷你家具模型和船模,就咱俩个人,电视里放日本动画片! 我收集了好些经典老片,兰精灵,聪明的一休……”
“成啊。”
“可是我水平很低,都是小孩儿的玩艺儿,不是那种真正复杂高水平的模型了。你肯定看不上。” 她想起来他在艺术上的造诣,有点脸红有点沮丧,“你肯定看什么都不顺眼啦。”
他微笑,揉弄她才烫得蓬蓬软软的头发,“我小时候,特喜欢那些小模型,只是全幼儿园也才一两套最简陋的,都碰不到。当圆一下小时候的梦,怎么会拿出现在工作上的挑剔。”
“真的啊?” 她乐得再狠狠地亲了他一下,“我每次逛街就爱逛玩具店,搬回家好些,都没怎么拆封呢! 去年生日,我弟还从美国买了一套高级点的积木寄给我。”
“都好。”
“太幸福了!” 谢小禾闭上眼睛,仰面躺在床上。
“就这些?”
“嗯,我还要褒汤给你喝,养养胃。我水平可不高,你不许骂我。”
“还有呢?”
“足够啦!” 她闭着眼叹息,“能有你陪着我干这么多快乐的无聊事儿,还能怎么幸福啊?”
“傻妞。” 他低声地说。
她裂开嘴乐,才要说我确实智商不高,你以后不许仗着自己智商比我高欺负我,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他吻住,从来没有过如此久长的吻,更没有过如此的异样,她晕晕糊糊地,配合着他,被他解开了衣领,感觉到他手心微凉的温度,她有点怕,但是很快就开始依恋这样的抚摸;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傻呼呼地把头埋在他胸前,搂着他的脖子,心里的渴望和幸福,远远地超过了那一丝羞涩和担心。
他不断地轻轻地叫她傻妞,她就傻呼呼地笑,直到那一阵刺痛到来,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但是很快,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当所有的激动高亢刺痛欢愉过去,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吃吃地笑,他抚摸着她的头发问,“怪我么?”
“什么年代啦?” 她啃了下他的肩膀。
“总是觉得,嗯,你很天真,很……规矩。”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性感哪?” 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瞧着他问。
“你说什么?”他在这个时刻,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了。
“夕雾她们几个经常话里话外讽刺我未经人事。” 她已经说得认真,这会儿脸却也红了,“我就想她们怎么会知道? 我又没有说过。难道我没有女性魅力几个字印在了天灵盖上? 啊,那你说,你说,” 她的脸变得更红,“之后她们难道会瞧出来我经了人事?”
秦牧转过身来,呆望着她通红的脸,傻呼呼的笑,烫得有几分俏皮的发梢儿在雪白单薄的肩膀上轻轻颤动;他再次叫了声‘傻妞’ ,把她狠狠地搂在怀里,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竟然见他满脸的眼泪。
“怎么?”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有些迷糊。
“傻妞,不等那么久了。” 他望着天花板说道,“工程一期检验之后我就去开证明,如果你家里人没有问题,我们就尽快把那张纸……领回来。”
“先不告诉他们都行!” 她趴在他身上,拿手背给他抹脸上的泪,“不过,你不会是想着要娶我,委屈难过得掉眼泪了吧?”
秦牧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吻了下去。那个晚上,谢小禾仿佛拥有了另外一个世界。
秦牧第二天就回去了D市,而谢小禾第二天就将所有的工作一一列出,下定决心,1月15之前无论如何要做完所有1月份工作;秦牧从来有谱,他说‘不出意外’ 的话1月15之后能回来陪她一周,一定是已经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
然而,意外就是在生活中无处不在。
她没有想到,他会圣诞夜赶回来看她,虽然第二天早上就要返回;他把作为圣诞礼物的,刻了她名字的心型项链给她戴上的时候,她看着他更加苍白消瘦了的脸,感动他的体贴,却更心疼他来回奔波的辛苦,不想鼓励,却绝对舍不得埋怨。她正想着先好好吃顿晚饭然后尽量让他休息好再说,他却被一通‘工作电话’ 叫走,一脸的紧张-----她知道他认真,但是更知道他从来笃定,从未见过他这样几乎慌了神的凝重,让她都跟着担心,是否工程出了大问题。
她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地在陈曦实习的医院,赶上一场连大夫们都说是少见的大型车祸,想不到自己在等着陈曦的当儿,看见匆忙往里赶的秦牧的秘书小刘,没想到她先是说自己家里人出了事,而谢小禾主动要帮忙时候,她支吾了一阵终于告诉她,其实是秦牧出了车祸,没有生命危险,不告诉她是不想她担心;她没想到六神无主地赶到急救室时候他已经被送去手术;没想到他麻醉醒来之后看见她,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的时候,他居然皱了眉头;她没想到他坚持要她立刻回家,甚至发了脾气;她以为他是因为不舒服而难得任性,只是陪着小心地哄着,保证自己一点也不累,给他拿冰块擦着干裂的嘴唇;她没想到几个小时前曾经见过一面,且这一面见得不太愉快的采访对象周明会从病房门口走进来,白大衣上还带着血迹,他看见她有点意外,但是很快看见躺着的秦牧,核对了一下病床的名牌,走过来说道,
“秦牧是吧?”
秦牧嗯了一声,问,我还有什么问题?
周明笑了笑,“见着大夫并不总是有了更多问题----我就是答应你太太来查一下,确定你没事。也是告诉你一声,她们母子平安。孩子虽然早产了10多天,但是一切正常。”
太太。
母子平安?!
在所有的没想到之上,这似乎已经不能再用没想到来形容。这或许是弄错了,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被认错人之后的惊讶,吹故侨缡椭馗喊愕兀?灾苊魉盗松?恍弧?
这是玩笑?
还是梦境?
直到现在,谢小禾依旧在等着这场荒诞的梦醒来,然后狠狠地咬秦牧一口,跟他撒娇,怪他在梦里如此地吓唬自己。
或者是自己看无聊的言情小说看得多了,会有这种无稽的幻觉? 比如夕雾的小说中,十有五六有类似的情节,当然之后是女主角的痛定思痛发奋图强,成了商界女强人,奋斗路上冷冷地利用与戏耍其他的男性……
她等着幻觉的过去,梦境的醒来,然而只是秦牧闭上眼,跟她说了句,你回家休息吧。甚至,没有半句解释,也没有痛不欲生的抱歉。
这会不会是她一生最大的荒谬,最离奇的梦境?
谢小禾呆看着自己在1月15那里画了粗粗红线的工作安排。
小安跟她说过话,夕雾跟她说过话,头儿数落了她这几天没头没脑,她听着,凭本能地反应着,也隐约觉得她们在开她玩笑,说她肯定是接到了求婚,进入幸福的恍惚阶段。
求婚?
太太。
母子平安。
这个梦太过惊惧,让她竟然没有勇气再回去查对究竟,甚至只想躲着,也许哪天,也许就是1月15号,秦牧就来到她跟前了,什么都没发生过,梦就醒了。那么,她肯定不去追问。
小安在喊她下班一起走,可以让她搭她男朋友的顺风车,她才应着,电话就响了,不认识的号码;她让它响了好一会儿再接起来,那边是有些许犹豫的声音。
“是谢小禾?”
她答应。
“我是第一医院普通外科的周明。我们说过几句话。”
她皱皱眉头,想起来自己确实需要采访他,但是现在却没有半分工作的热情。
“是这样。我这里有个病人,秦牧,他给的联系人现在不在北京,但是在记录上,有你填写的自己的信息……”
谢小禾茫然地应了一声,“是的,我等他手术时候,办的手续。”
周明似乎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说道,“昨天我过去会诊,认为他的腹痛和便血跟这次的意外无关,初步检查之后,我认为他需要进一步做详细检查;但是病人今天坚持要出院,拒绝检查;原则上他签字之后我们没有权力强迫,不过他的情况可能很严重,出于对患者和家属负责的考虑,我想我们还是尽量联系到所有可能联系的家属,询问意见。”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谢小禾在积雪尚存,寒风凛冽的北京街头,双手插着兜,大衣敞着扣,脸上带着个不可思议的古怪笑容行走。
路上她买了10串冰糖葫芦,吃完一串随手将签子扔到身后,长到25岁,第一次做如此有伤公德的事情。
第十串冰糖葫芦吃完之后,她已经隐约看到了第一医院的牌子,她在那里站住,并没有太多地感觉到脚掌的疼痛,虽然脚已经被这3个半小时的长途行走磨出了泡,泡又破了,血水将袜子黏住。
我是他的家属?
她对自己微微笑了笑,将最后一根签子以一个弧度向身后抛了出去,走进了第一医院。
区民政局。
周明和林念初一起站在科长办公桌后面,等着张科长在属于他们各自的离婚证盖上有法律效力的戳子。
张科长才盖了一个戳的时候,油墨已经淡得模糊了,他翻抽屉拉柜子地找油墨盒,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一到年根儿底下这什么都乱套,找啥都找不着!说着抬起头来冲他们俩道,“我到隔壁找找去。先等着啊!”
说着他推门出去,摸出钥匙开隔壁办理结婚手续那屋的门,这会儿一对儿正在楼门口张望的年轻男女赶紧跑过来,男的穿得西装革履,女的羊绒大衣里面是丝绒旗袍,脸上的妆化得很精致。
“请问您,办结婚证的同志到哪儿去了?我们跟这儿等了10多分钟了。”男的挺客气地拉着张科长问。
张科长抬头,看了他俩一眼,“噢,你俩先坐等会儿。等我给他们俩盖完了戳,再回来给你们盖。” 说着打开了门进去,在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了油墨。
准备结婚的男女对望一眼,这才发现张科长是从挂着离婚办理处的屋子里出来的,半开着的门里面站着一对男女,离开着有一米的距离背对门站着。
“这俩手续怎么这还让一个人办?”准新娘不高兴地皱眉,心里特别别扭,原本赶着这天结婚,是按着俩人的生日星座加上洋的土的讲究,属相的配合,算准了就得这天下午办,一准百年好和富富贵贵。今儿领了证就赶明天元月初一大办喜事,图得就是个吉利。没想到一来就见个锁着的门,来回找了10多分钟不见人,准新娘利马担心起来,生怕这些官僚的政府工作人员提前回家了今天办不了,已经在埋怨准新郎考虑不周,没把办事人员提前回家的可能性打进去,这要误了今天下午可怎么办?好容易看见人来了,准新郎如见救星,准新娘却是眼看着他从离婚那屋出来,还上来一句‘给他们盖完就给你们盖’,满心的不痛快,觉得未来美满幸福的生活一下儿就给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科长已经拿着油墨盒出来,听见这话,翻了准新娘一眼,“一个人办咋的了? 不耽误给你办不就结了?”
“一个人办结婚离婚就是不像话!”准新娘脸更沉了,“结婚这么大事儿谁不图喜庆啊? 这跟个离婚的后面算怎么回事儿?中国这办事的就是这么没有人性人情,半点不考虑人的感受,我在英国的时候……”
准新郎使劲儿在后面扯准新娘的袖子,小声说,“别扯这个。”
准新娘猛地一甩袖子,“什么这个那个,你还不许我说话了?”
“今天就这一个人办,你把人惹火了……”准新郎尽量压低声音赔笑着说,然声调里已经带了些不耐。
“我结个婚我还求着别人啦?!”新娘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叫把人惹火了?我符合一切手续申请结婚领证凭什么不给我办?不给我办我告他!你瞧你那怂窝囊相,什么时候都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这个时候,张科长已经把俩份离婚证都盖好了章,又拿起来左右瞧瞧,递给他们俩个,林念初伸手接的时候呼机响起来,是她手下的住院医生,先是说前俩天学生从菜市场抱来的那小孩的生命指征基本稳定住了,血氧饱和度已经上去,心电图也完全正常,胸片出来,明显的大叶性肺炎,其他感染还不能确定,已经存在败血症;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终没有找到,今天主任来过了,说照制度,我们已经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后面,这种无监护人出现的孩子,要转院,报公安部门,先送福利院,由他们负责处理;院办的人也来过了,说已经联系了福利院,让今天下午就把孩子接走。
“现在不行。” 林念初冲口而出,“现在他绝对禁不住来回折腾。”
“我就跟他们这么说的! 现在转,不如一把捂死他干净!” 住院医总算听见上级说了话,不由得跟着发泄满心的恼火和委屈,“呼吸窘迫综合征的孩子能救过来根本就是奇迹,可后续还有多少问题得解决呢,谁都明白福利院的定点医院根本没有这个水平,院办这帮人,就是怕麻烦,什么正经事儿没见干过,就挑临床上的毛病来得积极主动……”
林念初吸了口气,边听着属下控诉,边冲张科长抱歉地笑笑,走出门外,低声说,
“他们有他们考虑的问题。你别跟院办冲突,没有必要,我马上回去,一个小时就到,我回去跟他们讲。”
她和上手机想放回包里时候,才想起来包和大衣还在屋里,一转身,周明也已经出来,手里拿着她的衣服和包,她说了声多谢接过来,就要往外赶,周明跟在她身边说,“你别着急,也不在这一分钟两分钟的。现在虽然堵车,不过南四环几条小道儿插过去还凑合,我走过几次。”
“你不是下夜班不用回医院了么? ” 她瞧了他一眼,“不用送我,我打车回去。”
“这时间打车也不好打,再说那帮实习学生要包饺子联欢,叫我也过去。”
“哟,真有人请你啊?” 林念初挑着眉毛瞧他,“我怎么听说你这教学主任当的几年多了不少外号,都是类似夜叉之类的?”
“大概主要想请韦天舒和程学文,他们俩从来人缘好。” 周明有点儿尴尬地托了托眼镜,“也不好意思真就单不叫我。我就过去转一圈儿就走,不给他们过节添堵。”
林念初扑哧乐了出来,“哪至于的。我话没说完,你带的学生,当你学生时候管你叫夜叉魔王,过后赞美你的可也最多,最肉麻的说什么,周老师严如父兄,也亲如父兄。”
周明听了这句夸赞,却越发尴尬得脸都发红,张着手摇头,“这帮毛小子就会胡扯。”
林念初微笑。
周明还是周明,10年前的,15年前的。认真的,较真的,总是沉默的,但是偶尔狂放得让人惊讶,偶尔嚣张得让人窝火的,被骂了损了批了全不在乎,被夸了赞了却会脸红害羞的-----大孩子。
他或者从来没有改变过,不断改变的只是他在她心里的样子。她曾经不问缘由的热恋,再又难讲原委的怨恨,如今才突然开始了解。她和他,只是在某个地方都很脆弱,都需要抚慰和依赖,自己却曾经也不甚明白,都拿霸道和强势来遮掩那重渴望的傻孩子。
他们俩说着话一起走出去,经过楼道里等着的那对准备结婚的准新婚夫妇时候,那个准新郎正在张着双手说,“你怎么脾气这么大,不就等会儿吗?”他看了眼正走出去的林念初和周明,“这不是马上就好了。”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新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是你不好好计划。我早说过早点儿来早点儿来,你非磨蹭到这会儿。连这么大的事情你都这么肉!又不是不知道中国这破事儿,这些官僚机关,你看,办结婚离婚的一个人,跟在离婚的后面领结婚证,简直晦气到了家! 如果早点儿呢?! 你要早听我的呢?”
从离婚办理室踱出来的张科长站在结婚办理处的门口,伸着脖子问,“怎么着,结不结啊?”
新分来的办事员小赵正巧影印文件经过,听着那俩吵的,再看见正往出走的林念初一边穿大衣一边低头一个个地播电话,旁边周明帮她拿着包,把大衣袖子拽上去,压住的头发顺好;小赵走到老张身边伸伸舌头,小声儿滴咕,那对是离了的,这对是要结的?
老张一拍他脑袋,嘿嘿一笑,“嫩了吧你?能这么着当着人吵的,嘿,也算我老头给他们说句切实的吉祥话---还真一般都能走到老。嘿,我说那二位同志,你们到底领不领证啊?来,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你们不给我发糖,我这俩块上对结婚留下的喜糖。别吵啦,吃糖!”
天使之心。
普通外科教研室的墙壁上,挂着鲜红的锦旗,锦旗上这四个字金灿灿的,跟在后面没多远,就绣着同样金灿灿的三个字---白晓菁。
如今这名字的主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距离它不到一米的地方,抬头盯着那几个字,眼神儿狠霸霸的。
终于,她低下了头,回身抽了把椅子,蹭地登上去,一把把这面锦旗扯了下来,卷了卷,夹在胳膊下面,一阵风儿似的推开教研室的门,往同层的医院办公室冲了过去。高跟鞋的鞋跟,敲打着水泥地面,哒哒哒哒地响了一路。
院办公室里,儿科主任谢启明,护士长杨莲,主治医生林念初坐在一边儿,院办公室主任葛伟和副主任坐在另外一边儿,儿科主任撮着双手,脸上带着苦笑面对着葛伟说,“葛主任,您说的一切都没错,都是制度,但是现在我们真是想请求一个例外,哪怕只多给我们1周的时间,一面儿继续加紧找孩子的亲人,另外一面儿,再尽力让孩子的状况更稳定一些。欠费方面,希望医院根据相关条例做部分减免,不能减免的,我们会发起一个募捐来解决。”
说完这番话,老头子摸了摸已经秃得发亮的脑门,深长地叹了口气。
原本,半个小时前,林念初推开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是坚决以及坚定地对她说,“小林,你不用跟我多说了,你不是新实习生住院医,感情用事也有个尺度。这个菜市场抱来的孩子,欠费就不必说了,他到底有妈没妈,那个妈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跳出来,这里会有多少潜在的纠纷官司,我想你是很明白。院办已经说了,明天就跟福利院联系,送过去,路上你跟一下,不要出问题。”
林念初站在他对面,半天没有说话,在他又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抬起头,叫了一声谢老师。
听到老师这俩字,谢启明愣了一下。
自从他10年前做了儿科主任之后,已经不负责教学工作,新住院医生和学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主任,相熟的老下属亲昵地叫声头儿,进修医生管他叫谢大夫,只有个别当年他还负责教学工作的时候带过的学生,又留在儿科工作的,会循以往的称呼,叫他谢老师。
林念初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是他真正‘带’ 过的最后一拨实习生,也是他亲自面试留下的住院医。她才工作的时候一直叫他老师,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跟了旁人一样,叫他主任了。
谢启明偶尔有点儿失落-----虽然自己马上就会觉得这失落压根是莫名其妙,没事撑的。然而这失落还是会在他听见学生喊其他负责教学的大夫‘老师’ 的时候,忽然冒上来。主任只是个职称,或者带着尊重,但更有着生疏,而老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我当然都明白。”林念初笑了笑说道,“其实当时学生跑来求援时候,我马上想到的就是欠费,官司,纠纷,立刻电话产科,因为不知道婴儿究竟有没有到28天,该归儿科还是归产科新生儿管。我们照惯例的背条文扯皮,只是学生在那眼巴巴地瞧着我们推搡,她喊我们老师,跟我们说那孩子已经呼吸停止了,她的同学在坚持给他做人工呼吸……” 林念初停下来,低头看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她叫我老师。于是我想起来,我的老师教给我,我教给我的学生,所有的所有,都是救死扶伤。当时,我没有时间再给她解释,其实,医学教材是该把中国国情,官司纠纷,成本核算,都写进去的。”
谢启明半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几秒钟,有些恼火和更多烦躁地拍了下桌子,“小林,你这是干什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没有公平。中国每天都许多的弃婴,他们根本不被发现地就消失了。也有许多送到医院的,还有机会但是家属放弃治疗的孩子,我为这个孩子提出特殊的要求,对其他的孩子是不公平的。但是谢老师,” 林念初的眼圈儿微微红了, “这孩子碰上了那几个天真热情的学生,这是他的命运,那几个学生在医生生涯尚未开始的最初,‘捡’ 到了这个孩子,头一次主动地努力尽到医生的职责。我还记得当初我还是专科实习生,儿科一个心肌炎危殆孩子经过三天三夜抢救过来了,虽然我只是一直守在那里,技术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是之后,家属来感谢,院里表扬,您和许多其他老师,都把荣誉放到了我身上。后来我知道,这是老师们的规矩。您们觉得,这样阳光灿烂的开始,会让新人在以后那些充满委屈无奈的路上,多一点信心和希望。谢老师,您一定明白,这个孩子的生命和以后的幸福,对他们几个如何走上医生之路的影响,远远超过那些表扬,奖励,和荣誉。”
“你……” 谢启明指着林念初摇头,抱着双臂在办公室里度步,走到第三圈时候,再长长叹了口气,回转到她身边,拍了拍林念初的肩膀,“你去把那孩子的检查结果,病历拿上,咱们去医院办公室,”
“谢谢老师。” 林念初低声说。
林念初并不知道她前脚走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李棋后脚就跟带教老师请了10分钟的假,跑到了外科,在一分区找到了陈曦,又抓着陈曦从三分区找到了白晓菁。
“就是你们抱回来那小孩儿!” 李棋喘着粗气儿说,“到底找得着父母找不到呢? 明儿可能就要送福利院,我看真送去凶多吉少。在这儿完全康复的可能还大点儿,去了那边,不死九成也得留后遗症。”
“凭什么啊?” 白晓菁冒火儿的道,“我不说了么,医院不能减免的医疗费我出,这孩子我抱回来的,我负责到底。”
“你负责个头。” 陈曦白了她一眼,“除了纠纷你就是医院一分子,不能作为家属方;再说什么你负责到底,你一没权力在重大医疗决策时候给他签字,二没有收养权,就算钱咱们全都垫上了,出了问题还是医院责任,现在就都是人林老师担着。弃婴又不他一个,你各个负责?”
“那你说怎么着,扔回菜市场?” 白晓菁冷冷地道,“弃婴有多少我不管,这孩子是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 陈曦听见这仨字才想挤兑俩句,但是话出口的一秒钟,那孩子依偎在自己怀里,自己抱着他亡命狂奔时候的那种心情,突然间回来了;她拍了一下额头,“待会下班,我再去找。菜市场是找不到了,我想到附近小诊所一一查,尤其给低收入人员的低收费产科医院。没准能查到生他的记录。”
“找他妈?!” 白晓菁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儿似的瞪着陈曦问,“你是说那个把他扔了的女人? 她配作主么?”
“她不配可她有权力!” 陈曦没好气儿地道,“至少,知道个线索,咱得先确定这孩子不是人贩子拐的! 而且咱们一直找着人,所以不送福利院,也算给院办个交代,你硬顶,还不是让人林老师给收拾烂摊子么。你们当时没看见,我去找人时候,可是内科急诊,妇产科急诊,儿科都在推。最后儿科林老师做这个决定,不是好作的。”
白晓菁皱着眉头不说话,李棋说我告诉你们了啊,我赶紧回去了,就请了10分钟假;临往回跑,又回头说,其实我觉得主任也心软,当时过来看孩子时候使劲唉声叹气,就是院办那边,难说;陈曦冲白晓菁摆摆手,说我下班去查附近诊所,再发动城里医院实习的同学查查有没有27天之前出生的孩子记录,说罢转身走了;白晓菁站在当地好久没动,到陈曦已经没影了,她突然一跺脚,朝普通外科教研室跑了过去。
当白晓菁离医院办公室已经只有3,4米距离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她不耐烦地刷地转头,一句‘干嘛’已经出口,才见是程学文。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语调平和地问了一句,“上班时间离开科室,你向带教老师交代了么?”
“我,” 白晓菁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这句话若由任何其他人,不管是带教老师还是外科大主任,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来的话,她肯定理都不理,扭头就走,随着心中那一股不平怒火,做自己要做的事儿去。
可这个人偏偏是程学文。
他一如平时的温和,然这句话一出口,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尴尬惭愧。
她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边去,“我办完了事儿,回去给您做检查。”
程学文皱了皱眉,握住她夹在腋下,卷得乱七八糟的锦旗,“这是做什么去?”
白晓菁的眉毛挑了挑,将下巴扬着, “这跟您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之后,我擅自离岗,您怎么处置都行。大不了给我个处分。”
“如果因为你擅离岗位没打招呼,造成该交代给护士的医嘱没有交代,该查看的化验单没有查看,耽误了病人治疗甚至出了医疗事故,是一个处分能解决所有问题么? ”
他说完这话,便静静瞧着她,白晓菁开始只是梗着脖子僵着,然而那股充斥了全身的,方才被愤怒所激起来的充足的底气却是在他的目光之下渐渐泄了,她不知不觉将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睛瞧着别处,脸上依旧带着执拗,“如果院办那帮人非逼着把那个孩子送走,我就把他们办公室里,由他们手接下来,送到不同科的那些什么天使什么全心全意治病救人的破旗子,全烧了去。别挂着丢人现眼,瞧着扇自个儿嘴巴。”
“回去,继续给你的病人换药。你昨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交。” 程学文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说话似的,从她手里将那面锦旗抽出来。
“程老师,您,” 白晓菁一脸的不服气,却没说话,闷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
“做医生不是作英雄。”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更加不是凭冲动做一次两次英雄。也不是说你今天想对病人尽职,就突然能有这份能力。” 他说罢,再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去,把你手头的工作做完,在你管床病人随时能找到你的地方,一直到下班。”
白晓菁瞪着他,嘴唇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终于还是转身大步朝普通外科的方向走了。
待到她已经拐弯下楼,程学文却笑了,低头看了看那面锦旗,笑容更深,拿出手机给三区院总打了个电话,交待道,“刚刚手术完的病人,你去跟急重症病房联系,确定跟他们那边管床大夫把所有结果都过一遍;后天要手术那个,单子你再去检验科催,家属来了立刻呼我。另外,白晓菁管床病人的换药拆线,清洁瘘口,谁也不许再替她。你们管不了她的话,我也管不了你们,过几天就做工作总结,我跟周大夫申请,把你们一起轮转到他一分区重新转科考核,考她操作基本功,练你们带教基本功。”
他说罢合上电话,对着那面锦旗瞧了一会儿,卷起来,朝前面的医院办公室走了过去。
办公室主任葛伟已经对着林念初递到面前的病例,检查结果看了足足10分钟而没有说话。
他看不懂这些东西,并且从心里,觉得林念初他们,是拿他不懂的东西来压他,暗示他,你是外行,你听我们安排。
他们说这孩子目前不能转院,转了院,一定会让状况恶化。到时候,有了官司,未见得就一定不会扯上咱们医院。
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保证,这孩子在这里,就可以康复,甚至无法保证,这孩子留在这里,就可以活下来。
既然都是未知数,何不按照最简单的办法进行? 既然规定是我们尽到急诊救护的责任之后,这样的特殊病人,有特殊的处理方式,怎么就不能按规定送福利院了? 怎么你们临床科室总是问题多多,就不能够做足条文规定来免除纠纷?
他敲着桌子问。
林念初的脸略微胀红,一时忘记了主任反复叮嘱的,不要跟院办闹僵,闹僵了台阶不好下,冲口而出道,“ 如今根本是国家的医疗法不健全,保险制度不健全,才有如此多的纠纷,这些纠纷不是我们‘制造’ 出来的。”
她才要继续说‘再说院办公室难道不是有职责做临床工作以外的麻烦事? 难道您们的工作就只是传达中央精神,鼓舞临床士气,和查我们有没有漏带胸牌,着装不整么?’ ,话没出口,听见谢启明咳嗽了两声,便咽了回去,压下不满和委屈,强笑着道,“我们确实并不太懂得临床以外的东西,所以我们需要院办公室的同志协调。”
葛伟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小孩儿,他看见了。就在今天上午。
儿科楼道跟其他科不同,虽然是病房,却有着过节的气氛。用粉蓝粉紫相间的纸剪成花体的‘欢欢喜喜过新年’,被贴在墙壁上。
粉红色成串的汽球挂出来了,电光纸皱纹纸做的拉花拉起来了,宣传墙报的色调更加花花绿绿,一棵前几年由一个病人家属赠送的圣诞树,更是被护士长收藏好,每年从圣诞节便摆出来,拉起彩灯,挂上些小玩具。
葛伟走进去的一路,碰见了几个出院或者申请暂时离开医院回家过年的孩子,脱下了病号服,换上崭新的漂亮衣裳,着了这鲜亮的色彩,立刻去了不少病恹恹的神色,精神漂亮可爱;每个都被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大姑小姨簇拥着,手里拿着新玩具。
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远,然后,他走到了儿科急重症病房,透过玻璃,看见了那个浑身被检测仪器的连线连接着的小孩。
他心里不是没有怜惜的。
只是,这怜惜,遭遇那迎头而来的欠费,潜在的无穷无尽的麻烦时候,就开始无奈的淡化。这么大的医院,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外;若此时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又是否照办? 那么既然有福利院可送,葛伟宁愿让自己相信,他们的所有解释,都是说辞,也许就是搞临床的看见个疑难病例就舍不得放,生怕别人抢走,甚或,他们就是想出这个风头,不顾及医院的实际。
到时孩子治好,他们是功臣,孩子有事,烂摊子一堆,他却得跟他们一起分摊。他最恨他们说的一句话,请您尊重我们的临床判断。带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高在上。
想到这儿,葛伟的恼火又再升腾起来,拿过大茶缸子灌了几口,清清嗓子,就想对谢启明和林念初说,不能开了这个先例,否则院办的工作根本没法做下去。
就在这会儿,有人敲门,他皱眉喊了声进来,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程学文。
程学文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自己拉过椅子坐下,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便将手里的锦旗放到桌上,展开。
“程大夫,您这是?” 葛伟不明所以。程学文是他少数不算太反感的临床医生,平时,间或还是有几句说笑的。
“那个学生。锦旗上绣了她名字的这个。” 他冲葛伟笑着开口,“院办通报表扬,这孩子一下劲头儿上去了。平时的表现嘛,不算突出,可是自这之后,一直就心心念念当个称职的好医生。”
“好事。这就是通报表扬的意义,不止在这个人,我们是给更多学生立个榜样,比学赶帮超的榜样。” 葛伟点头,心里有点奇怪,怎么当时他对通报表扬的态度并不积极,此时却特意来说这话了?
“您说的对。” 程学文瞧着这面锦旗,“其实虽然是上完了二年半临床课,见习了一年的准医生了,他们也都还很孩子气。经常可以因为一句夸赞立志,而且就为了这份志气不明所以地就坚持了下去。这个学生,白晓菁,我不敢说她在被表扬,拿锦旗的时候,是否真的有足够做医生的责任感,但是之后,我想她一定是有,否则那么个怕麻烦,懒,也不算太关心别人的孩子,不会把个窒息的,脏呼呼的小孩,从菜市场抱了回来。”
葛伟愣怔地瞧着他。
“对,就是那个被您通报表扬的学生,作主抱回来的孩子。我还开了她句玩笑,说她果然是当的起’天使之心’的赞誉,她跟我说,因为她在那里,对别人讲了,她是医生。我想这孩子能这么做,是真正开始理解自己的职业了。”
葛伟皱起眉头,终于明白他的来意,一时间没有说话。
“学生管咱们都叫老师,您虽然不是临床大夫,但绝对是他们的老师。我们教给他们临床技能,但是他们入院,穿上白大衣,念‘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的医学生誓言时候,是院办的老师们主持的仪式。正就如您跟她一起拿这面锦旗留影,并且因为她在爱心上的突出表现而作为优秀实习生通报表扬,您也教她怎么做一个医生。我们教得够不够好,还无从得知,从她身上,您这重教学,是作得相当好了。”
葛伟拿起茶缸又喝了几口,皱眉撮着双手。半晌才道,“得了,程大夫,您也别拿这高帽挤兑我,咱们说实话,这个例子难开,开了,后面的事情没法办。”
“我也不是给您扣高帽。” 程学文略微有些感慨,“我是真的拿不准,这个学生,被这面锦旗,这个表扬,也或者就是那天晚上跟那个孩子的相处,改变了多少。也许那就只是让我们看到了这孩子的潜质,也或者是对她的一个转折。我只是希望这个转折所带来的影响,再到这次这个婴儿身上,能继续地让她带着积极的信心走得更远一点。”
“葛主任,咱们是教学医院。” 林念初接口,“咱们这次不为这孩子破例,但是可以为了‘教学’ 而循例。咱们从前都有一些没有钱将治疗进行下去的病人,因为疾病有教学意义,而作为教学资源,免除医疗费用。您不太忙的时候,咱们都可以往前查记录,我上学的时候就有,90年代也一直有。这次这个孩子,虽然在临床教学上没有那么举足轻重的意义,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几个学生如接力一样地主动承担救助无父无母的婴孩的职责,您说,什么条文,什么口号,能比咱们当老师的,肯定他们的行为,帮助他们将这场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更能让他们理解做医生的意义呢。”
“小林的文学功底好。讲事情很能动人啊。” 谢启明摸着秃脑门呵呵地笑,讲身子欠向葛伟,拍着他肩膀,“我跟你保证,我到你这儿之前,本来是下命令让她明儿就把孩子送走的。可是小林会讲话,居然让我老头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才来跟她一起,跟你这儿求个情。说真的老葛,说这些学生像跑接力一样把这孩子护送到了儿科,不为过,如今这接力棒交到他们老师手里啦,你说,咱真跟他们讲,后面路途坎坷,危险性大,老师拒绝跑下去,这个,这老脸,真是放不下啊。”
“葛主任,咱们可以尝试一起把这场接力的最后一棒跑下去。包括碎石铺路。” 程学文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拿出几张名片,“这是几个做法律工作的熟人,我可以去咨询他们,像此类状况,在中国现有阶段,抛弃婴儿的罪责立法不明的情况下,如何避免孩子母亲再度出现对我们无理勒索;这里有全市收低收入甚至是三无母亲的产科医院的电话,咱们可以去调查,有没有孩子身世的线索;另外我也会找以前认识的同学朋友在公安局工作的,调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婴儿被拐带案。” 程学文一一的把这些东西递到葛伟面前,“学生是带着冲动的热情,咱们这最后一棒,还真得一起处理好他们热情的副产品。等这场接力跑完,咱们自然该教给他们,热情之外,尚还需要做些什么。”
葛伟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胡乱翻着那个写了许多电话号码的本子,不说话。
“我们也只是希望宽限一下,咱们再找找孩子妈,也再让孩子病情稳定一下。” 谢启明瞧着葛伟,“这也说得过去啊,欠费那边,一定不让医院为难。”
“学生已经凑差不多了。” 程学文笑,“儿科的病人,参与抢救的可全是我外科的学生。一分区有个有才的,昨儿连夜把宣传办报擅自换了这孩子的专版,今天中午挨门儿募捐。今天别说病区的大夫护士不少都看了办报捐了款,连病人,家属,都跑去看宣传栏,四处打听这孩子到底怎样了。您说,他们闹得这么轰轰烈烈,咱们万一推到福利院,那边医院确实医疗水平不高,再说咱们这边管了两天了,从零心律没呼吸救过来的,不说本身的水平,就说对孩子情况的熟悉,别的任何医院的任何医生也比不了。放在咱们这儿,没法说最后后果,但是胜算大些;也无论后果如何,让学生,也让那些得知了此事的病人知道咱们尽心尽力了,这不也是您说的,改善医患关系的核心在于医生通过自身努力让病人信任嘛?”
葛伟咕嘟咕嘟把茶缸里的水喝完,无可奈何的冲他们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你们念的书多,各个能说,我脑袋都让你们搅和晕了。”
“我们多念几本书,” 程学文乐着,“可您可是参加过多少实战演习,立过功的。您要是心里真想把他推走,就您这意志,我们能改变? 咱们临床和事务科室本来就是一家人,就是一起解决问题嘛。您得帮着我们,可这次我们给您惹得麻烦,翻回头,咱们也再跟您一起解决掉。”
葛伟把手一挥,“程大夫你也别将我了。这事儿不再罗嗦,就先照谢主任说的,缓一周再说。他娘的,福利院这地方,相关医院水平咋的,我对你们说的半信半疑;不过孩子真到进去,再领养出来得交一大笔钱,怕是更难再找家了,我老战友想领个姑娘遭遇过这事儿,后来倒是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一个,便宜,这事儿闹的你们说。这孩儿的妈我瞧是不打算要他了,就希望他福大命大,病能好,今后还能找个好人家。”
自从当了医生,周明很少有一个新年夜像今年一样,不用值班,没有急诊电话,完成了所有要交的自己的科研论文以及给学生进修医的教学计划,医院里并不需要他,而家里,也 已经没有了患渐进式阿尔海默症,时而把他当作他的父亲,时而又觉得他还在12岁的奶奶可以去照顾陪伴,更从今天开始,永远不再需要去努力压制自己的脾气,硬着头皮去劝委屈伤心的妻子回家。他很少有过这样清闲的一个晚上,也并不知道,‘清闲’可以是这样难捱。
前一天是他的大夜班,一夜平安,连需要缝合伤口的外伤都没有一个,今天早查房之后,他就已经下班了。从民政局再回到医院,只是为了送她回来,他并不打算去参加学生的新年联欢,他不想影响任何人的情绪,也没有能力在他人跟前,拿出适应节日气氛的欢乐心情。
今天,他从所有的意义上,都成了个再也无可牵挂的人。
林念初说,他们的婚姻,是一场多年的实验,多年后的结果,推翻了最初的假设,于是,无论已经付出了多少精力时间,只能接受失败,并且善后。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平静得让他陌生。她从来是个情绪化的,纤细而敏感的女人,可以为了电视里一对情侣的分手而惆怅好久,时常因为一个无救的病人大哭一场,情绪低落许多天,然而说到这一场15年前相识相恋,10年夫妻的婚姻,否定得如此坚决,只掺了那么一点点带着自嘲的伤感。
他低下头去,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没有让她看见,桌面下面,他抓着自己膝盖的,不断颤抖的手,更不会让她知道,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如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时候一样,恐惧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20多年前,他八岁,煤窑塌陷,他被挤在那许多呼喊着亲人名字的人群之中,希望从那些陆续抬出来的,尚且活着的人中,找到父亲,他也想喊父亲的名字,想喊父亲回来,但是却喊不出声音。
不过半年之后,他跟堂叔到了新疆,见着了已经别了多年的母亲,她抱着他亲吻了无数次之后,央求堂叔将他送回北京的奶奶身边去。他们说话的时候关上了门,不知道他后背紧紧贴着墙站在外面。他听不大清楚母亲究竟在说什么,然而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他们也许觉得9岁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但是其实,他已经从母亲憔悴得吓人的脸上,带着无尽的哀伤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那天堂叔带着他坐着牛车颠簸着离开,母亲站在那里向他们挥手,他一直张望着那个方向,每一秒钟都想跳下车去,向母亲飞奔而去,扑入她的怀里,对她说,妈妈,我要跟你一起,决不离开。但是他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出来。后来堂叔跟奶奶说,还好,小明还小,不懂事呢,又跟他妈分开了这么多年,并没有哭闹,大概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妈了。
半年前,连接着奶奶的身体的检测仪上,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那双拉着他走了多年后又被他扶持了很久的手渐渐地变凉了,他很想将头埋在那张盖着她的白布单里,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然而他只是亲手拆除了所有监护仪器,仔细地给她最后一次整理了容颜,穿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一针一线绣制的,跟70年前出嫁时候式样半分不差的旗袍,将她藏了多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打上了狰狞的红叉子的年轻黄埔上校军官的照片放在她胸前。负责抢救的心内科主任站在他身边,拍着他肩膀说‘老人家87高寿,走的也这样安详,是福气,你要节哀’,韦天舒特地从家里赶来,一直站在门口,想要跟他说几句什么话,却一直没有开口;他对他们笑笑,平静地说道,“奶奶最后的一年阿尔海默式病恶化,其实很幸福,她忘记了后半生发生的许多撕心裂肺的悲伤,记忆回到了等着远征的丈夫回家的年代。她每天都带着希望在等,把我当成了7,8岁时候的父亲。现在,我想,她就是跟爷爷重逢了吧。等了50多年,太久了。”
后来心内科主任跟别人讲,小周真是难得地看得开。
他们一个个地走了,放开他的手,每一次的放手,他都没有任何的机会挽留。
而今,终于,曾经以为真正可以一生都不必放手的人,也要走了。
他很想霸道地一把抓着她的手,就好像15年前的一个过了熄灯时间的晚上,那天她的民族舞在区里得了奖,一伙人出去庆祝,回得晚了,因为喝了酒,不敢叫门,几个男孩子在铁门下面守着,几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爬上铁门再哆哆嗦嗦地从另外一端爬下,唯有她,总算在大家的鼓励下爬上去了,却怎么也转不过身,不敢往下跳,挂在门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家七嘴八舌地低声鼓励她,不敢高声怕吵醒了楼长,声音淹没在北京冬天的5级风中;他本来并不属于陪着她出去庆功的人之一,却是溜出去到小酒馆看足球跟他们遇到了,一同回校,当时已经冷得跺脚,只盼女同学赶紧回了宿舍,可以回去蒙上被子暖和地睡觉,全没想着她挂在门上不上不下,将所有人都滞留在寒风之中无奈地哆嗦。
“小姐,你抓着铁栏杆转个身---倒退着就下去了,那么多人刚刚实践了,没有人摔死不是?”他在下面敲着铁栏杆冲她说。
她只是哭着摇头。
他皱了皱眉头,蹭蹭爬了上去,一手抓着铁栏杆,一手握住她手腕,“你只管闭眼,转个身。”
她还是死命地摇头。
他不耐烦地踹了一脚铁门,“我拽着你呢,不会摔下去的!我跟你说,我数三下,你再不动,我可把你推下去了。”
说着抓紧她的手,又往她身边凑近了一点。
她大概是真的被吓到了,没有愤怒地骂他的粗鲁,居然任由他抓着手,且抖抖索索地准备转个身,只是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冒;他忽然觉得好笑,看着平日最斯文优雅,才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矜持高贵地一次次谢幕的女孩子,挂在铁门上,脸花得如同一只猫,他笑出声来,一面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说道,“你放心,绝对摔不到你。这样,你看这点儿高度横竖掉下去也摔不死―――如果你真那么倒霉能掉下去摔残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他这话音才落,她就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地坠下去;他脑子里完全没及细想,只是一手奋力地抓着她的手往上提,另一手及时地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几乎将她抱在了怀里,而同时,自己也被她带着跌了下去。
她毫发未伤,他却扭伤了脚,被她栽到身上,居然压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她逃了课去校医院看他。
她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如果伤没完全好利索,留下残疾,要不要我养你一辈子?
她说完将一片橘子塞在他嘴里,托着下巴冲他微笑。
那是他长到那么大,头一次注意到女孩子的美丽,也是头一次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这句说话,居然冲口而出道,“你这不引诱我自己想法子把腿敲断,无论如何留个残疾吗?”
她的脸一下儿红了,居然很久都不再说话,却低着头,剥完橘子削苹果,削完苹果再一块块切下来放在盘子里,再又去给他打了开水,然后,站在他跟前抓着衣角瞧着他。
他有几分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跟她讲些什么好,于是只是一片一片,一块一块,吃她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苹果,直到好几个他同宿舍的兄弟从外面涌了进来。
她低声说了句,“你明儿要不能上课,我帮你抄笔记”,便跑了出去。
一帮男孩子在她关上门的一霎那,向他扑了过去,没有去碰他的伤脚和肋骨,却按住他脑袋,卡住他脖子,笑骂道,“你丫太阴险了,平日里一幅对女生没半点兴趣的样子,一出手,居然出此苦肉计的高招,击败情敌无数,套住了‘神仙姐姐’。请客,为平民愤,你以后得每周请客,天天负责宿舍卫生,打水,给大家洗袜子!”
他被他们卡得喘不上气儿,咳嗽着骂,滚蛋滚蛋,心里有着模模糊糊的不安。
第二天,她真的拿着笔记去找他,不是借给他看,而是工工整整地,抄了一分给他,她跟他一起过老师讲过的内容,纤长的手指,划过本子上娟秀的字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所有的同学,都把他们看成了一对,在某一次众人的起哄玩笑之中,她有点恼了,涨红了脸,瞧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的手,搂着她肩膀冲那帮臭小子说,“谁再欺负我们家念初,拿白干灌死你们。”
从此她成了他的女朋友。他成了被校内校外,上下三级的男生羡慕的人。只是他自己的心里,依然有些糊涂,真正跟她单独相对,不知所措更多于模糊的欢喜。只是随着时日,他开始习惯了和她一起上自习,打饭,去小书店淘他们各自喜欢的书的生活。
她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并不太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怎么’爱上她的。
于这个关键问题的不清不楚,让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伤心地哭了,冷淡了他两周之久。
周明绝对不止一次地认真反思过,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他从来不觉得林念初可以被归到会经常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分类中去,尤其在面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的时候,她简直是温婉斯文的典范。每一次周明确实觉得林念初‘确实’ 不对,跟她摆事实讲道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她越发愤怒,达到他所认定的‘不可理喻’ 的标准而俩人由热战转为冷战之后,周明都很沮丧。
周明十分肯定自己是喜欢跟林念初的共处的---当然,是不愤怒也不伤心的林念初。
其实,他也并不怕她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头脑清楚,情绪平稳地解释,陈述自己的观点,并不会跟着她一起愤怒。然而,她伤心的时候远远多于愤怒的时候,流眼泪不说话的林念初,才让他手足无措。更糟的还是她之后的冷淡,她眼神里流露的心灰意懒的绝望,真正让他痛苦甚至恐惧。不幸的是,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日长,她伤心继而冷淡的时候,使越来越多了。
周明自认自己在面对问题时候,并不会选择逃避,遇见挫折,也并不会放弃。但是每每面对林念初心灰意冷的目光,他就从心底里想要逃跑。曾经,某个在跟林念初冷战的夜晚,他挣扎在去劝她回家或者再鸵鸟一天,期盼她自己消气的矛盾之中,绕着住院部的大楼如丧家之犬似的溜达,恰好碰见值大夜班的韦天舒趁着没病人到后院活动筋骨。
韦天舒才一见他,立刻问道,“咋的,又把人家惹了?”
周明没吭声,闷声不响地掏烟。
“我说你真是毛病。”韦天舒龇牙咧嘴地,“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让她乐呵呵地造福他人幸福自己美化环境,非得三天两头制造矛盾。”
“我没有制造矛盾,” 周明说到这里忽然气结,猛抽了几口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说,” 周明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瞧着韦天舒,“我这人,是不是特有毛病?你跟我说实话,跟我一起,特痛苦?”
韦天舒噗的一声笑了,过去拍了下周明的后脑勺,“你特有毛病那是一定的,你一坚持起真理―――括弧自己认定的――那简直六亲不认,连老头子的面子都不给留,这是够毛病了。”
‘老头子’指的是韦天舒的导师张老头,前任大外科主任,曾是全国外科协会副主席,普外科肝胆方面全国泰斗级的人物。
但凡每二周一次中心医院普外科的全科病例大讨论,所有退休返聘的老专家都会参加,其中最瞩目的就是张老头,每当这时候,别说最小字辈儿的总住院和住院医完全只听不说,把偶尔的疑惑留在肚子里留后消化,年资尚轻的主治们只汇报与回答上级提出的问题,便算是几个非病区主管的副主任医师,也是听多说少,甚至,类似韦天舒这样向来不大记得住病人检查数据的病区主任,每到张老爷子主持的全科大讨论时候,都要掐准时间迟到1,2分钟,混到后排的住院医堆儿里坐,如果不被点着名儿地问他病区病人的情况,通常会开到一半儿就睡过去了。
唯独周明自打6年前还在做总住院的时候,就为了一个病人的处理方式跟当时的院长兼大外科主任张老爷子争执了10多分钟,进而不顾尊卑地挤到前面,执着地把该病人的所有血生化数据期里夸啦地一个个列到大黑板上,把兄弟医院所做类似病例的各种片子数据也一一列出,跟老头子争论病人的处置方法;当时新进科的几个住院医生和进修医都纷纷摇头,私下议论觉得这小伙子是故意借个机会出风头显示,实在是毛头小子天真的心机,其实还不谙世事的轻浮,怕是自毁了自己的前途。唯张老爷子虽被他不依不饶的劲头儿搞得很下不来台,脑门儿都冒了汗,但是却没怒,只是苦笑,散了会拿病历夹子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敲,说我一大把岁数了,你小子倒是给我喘口气儿回头儿想想的功夫,治疗方案还没付诸实施,这不就是讨论呢吗?你急什么急?就差掐着我老头儿的脖子逼我改错儿了。
周明不好意思地乐了,说那不是您现在乱七八糟的行政工作太忙,俩周才来一次,不赶这时候跟您说清楚了,我到哪找您去啊?万一您拍板儿定案了,那我们心里就算有怀疑也都不敢轻易推翻,可不现在趁早儿跟您扯明白了,我想错了心里也早踏实,回去能睡安稳觉不用做梦还梦见。
张老爷子再狠狠地拍了下他后脑勺笑骂混帐小子,长本事了你。随后正经是板起脸来把自己从第一医院一手带过来的博士生韦天舒叫进办公室拍桌子一顿好骂。
老头儿说,你看看人家脑子里装什么你再看看你,一到大查房之前,护士都知道了,你一准儿跟大学考试压题复习似的抱着病历猛扫突击,一糊涂,你就在会上胡扯八道。你还能面不改色做贼你倒不心虚,把我都能糊弄过去,上回你愣把17床和27床一个20岁姑娘和一70岁老头儿给记混了名字,还讲得理直气壮。你说你这天资是真好,你给我再多上点儿心以后一准是能有大成就的,你怎么就老这么差不离就得呢? 浪费得我都心疼。
老头子说着带满了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和气愤,固然自己这个学生带了这些年,早就知道说也没用说完他有更多的话等着,但是这番感慨在被周明死较了那久的真儿之后实在忍不住再次做一回毫无作用的发泄。
逐渐地,外科的人都习惯了周明的较真,他并不总对,错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被挑出来了思维疏忽,也决不尴尬,反倒是醍醐灌顶似的开心,经常就下班后拽着人家喝酒吃烤鸭去。后来他专业上越发出类拔萃地精进,从前对他的较真摇头苦笑称他‘较真到了毛病’的前辈和学生,对这‘毛病’却越来越多褒扬。称之为精益求精的敬业精神,以及不迷信权威的实事求是。
周明望着韦天舒发愣,韦天舒来了尽头,打了个电话回去集诊确定没事儿,抓着他在远处篮球架子下面坐下,也点了根烟,眯着眼睛说,“你说你这脑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啥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傻到这个地步呢?”
“你别光议论和批评感慨,说具体的。”周明闷声说,“就事论事。”
“举个例子。”韦天舒把腿一盘,开始训诫,“你说你,跟咱泰斗或者主任或者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半点儿马虎眼不打,这可以往好听了,也就是‘敬业’上解释,但是跟美女老婆一样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跟女人说话,尤其是对待老婆,应该绝对遵守半真半假,五虚一实的纲领,非要像做研究报告一样实事求是,这就绝对是强迫症症状了。”
周明听着发了会儿呆,忍不住跟他讲起来这次让林年初发火的原委。
几天前,林年初跟一帮人一起起哄烫了个卷毛狗一样的头发,周明乍一看吓了一跳,她追问他好看不好看的时候,他还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说可以跟卷毛狗比美了。他等着她乐,等来的是她的愤怒。她说他自以为与众不同,完全缺乏对他人的尊重
周明忍不住说对韦天舒说,我虽然觉得这是自由,剃秃了都是自由,可是我先是忍不住笑,然后表达我真实的认为不好看的想法,这也是我对她的坦诚和尊重啊,我就不明白了,为啥事实摆在眼前,她就能信那个吹捧她的假话呢?再说就算真的别人觉得好看她也觉得好看,那也可以是我审美不同,她怎么就能上升到我对她挖苦讽刺,不够尊重,甚至不够爱她的这个地步了呢?
韦天舒一拍大腿骂道,蠢货,你够爱她当然是看她怎么都好看,每一个改变都是新奇的,由衷地赞美;别说林念初确实是美女,她就算是头母猪,你已经把母猪娶回家的话,也要面对这个事实,而练就对着母猪说出赞美她与众不同的气质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对于美女,这个任务更加重要,人家在外面听得都是赞美,别人恐怕都在说,林念初当然怎么都好看,再奇怪的发型,再奇怪的装饰,在普通人身上那是奇怪,在美女身上那就是更加凸显了美丽,人家在外面已经穿上了皇帝的新衣,回家就被你嘲笑赤身裸体,那不跟你急才怪。再说这又不是抢救病人,错了俩毫升的药就要死人,你就不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眉开眼笑地说老婆真是怎么都好看,换了个好看法儿啊?
周明不服,说你这是无赖的逻辑,韦天舒说跟女人,尤其跟老婆,那根本就不该讲逻辑,然后他趴到周明耳边说道,要讲爱,尤其要让她们相信,你跟她不讲理,只讲爱。
周明目瞪口呆了良久,倒是认真仔细地琢磨了韦天舒的提点,并且本着反省的精神好好做了自我批评,譬如说一个卷毛狗的头发确实跟抢救病人不一样,虽然看在眼里别扭,但是如果因为痛快表达了自己的别扭,而影响了老婆的心情甚至把她气哭了,那么确实似乎对老婆不够爱惜,而且那个卷毛狗的头发,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就如同现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猫猫狗狗,扁脸塌鼻梁的,大肚子小短腿的,都尤其被人们喜欢,称之为‘可爱’,周明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对林念初赞为可爱也还不能算违背自己尊重事实的底线,于是韦天舒接着传呼会去上班之后,他又原地坐了小半夜。决定第二天去超市买一只毛绒玩具赔礼道歉。
周明没想到,还没等这个歉道了,又惹来了林念初更大的愤怒。那天林念初在病人那里受了委屈,一个血胆红素严重超标的孩子,必须住院治疗,而其父母祖父祖母却因为当时医院没有单间陪住的条件,觉得孩子在这里受罪,而坚决拒绝住院,却又不肯签字,林念初费尽了口舌终于让四人中唯一肯尊重科学的孩子爸爸明白了住院治疗比把孩子抱在怀里更加重要,准备去办住院手续,没想其余三人依旧坚决反对,而尚处于产后不久的新妈妈甚至怀疑自己丈夫是受了这漂亮女医生的蛊惑,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来。林念初当时立刻火了,说但凡你们签字,大可出院,然后就列举了有可能出现的脏器损伤,脑损伤等等恶性后果,这却让新妈妈和爷爷奶奶越发恼火,认为她诅咒孩子,几乎要冲上来抓住她扭打,这会儿儿科主任经过,赶紧解围;儿科主任白发苍苍,符合病人心中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形象,也或许是工作了几十年,知道不同病人以及家属的心理,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对林念初列举的恶性后果心中忐忑,此时就正好下了台阶,相同的道理让他亲自一讲,他们竟就立刻同意了住院,并且顺道告状说林念初工作态度恶劣。
主任一边送他们去办住院手续,一边说这个我会好好处理,我们的医生是关心病人,但是工作方式方法还要注意,谢谢你们的意见。林念初听见这话委屈得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这虽然貌似给她解围,岂不是指责她不注意方式方法?是她不注意方式方法还是病人家属过于无知,过于不讲道理?
那天周明陪着一脸小心的微笑回家的时候,林念初已经在更大的委屈之下忘记了昨日的公案,看见周明回来自然是见着了亲人,越发地将委屈发泄了十足,后来就搂着周明的脖子痛哭得肝肠寸断。
周明听着,尤其是本着赔礼道歉的心思,开始还在安慰林念初,说我们实习时候就知道嘛,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总是有的,更何况他们大概真的没有医学常识,讲起来特别费劲,如此的话说了一些之后,林念初却还是收不住眼泪,并且越发委屈,到后来,靠在周明怀里说,我们科小宋在申请出国,我也动心了,我们申请出国吧,中国体制不健全,愚民又太多,这临床医生实在是没法干了。
林念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正靠在周明怀里随手地用手指卷着她的领子,至于出国的话,其实离真正的实现还有着太长远的举例。
而这时周明却说道,“其实你也不能这么说。就说今天这个事情,虽然病人家属难缠是事实,可是你记得不记得,咱们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过,我们永远不能怪病人听不懂医学道理,他们又不是医学生,也许就是我们的说话不够大众,或者是因为着急,或者是因为观念差异,着眼点不同,老师不是说,我们应该把每一个病情解释,都做到让自己没文化的外婆奶奶都可以听得明白才是成功。”周明说的时候并没注意林念初的脸色,接着说道,“对呀,年初要不这样,以后你跟我奶奶来练习解释病情。其实我奶奶虽然岁数大了,还毕竟是知识分子,假如她都听不明白,那就确实是你的问题了。”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找着了一个绝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一脸得意的去看林念初,而本来靠在他怀里的林念初一下站起身来,脸上阴晴不定地,咬着嘴唇问,“你是觉得其实是我的问题了?”
“不一定啊。” 周明老实地说,
“所以我说我们看看嘛。你把你如何跟他们解释的,等周末,哦不,其实现在就可以去,给我奶奶解释一遍,看看她能否明白。假如真的有你解释欠缺的呢? 那么下回可以注意。当然也许根本就是他们的问题,但即使是他们的问题,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国啊。出国不是坏事,可是因为逃避这里的困难就跑去美国英国,我还真不相信他们那里的制度就比我们一定健全许多,或者说就一定没有问题。假如你去了美国,又发现了难以忍受的问题,难道还有火星可给你去吗?”
周明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诚恳,但是听在林念初耳朵里确实莫大的讽刺,那天林念初没说一句话的摔门而出,之后在单身宿舍足足住了俩个礼拜。而这一次无论韦天舒再说什么教导,周明都坚持自己并没有错。周明说这分明就是小医生必经的困难和委屈,又不是她一个人受的,她想得不对我当然要给她说明白,这个不是卷头发还是秃顶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没有让步。
他们的婚姻,就在无数类似于此的磕绊较真儿之中,千疮百孔地勉强支持下去。每况愈下,逾下而俞况。
“周明,对不起。”林念初纤长的手指握紧了茶杯,苦笑着望着窗外,“当年年纪小,并不懂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给的是什么,给得起的又是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地跟着也许是错觉的感觉稀里糊涂地走下去,偏偏还要求太多。”
“不是你要求太多,是我,”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桌面,“是我的问题。太蠢,我好像总是理解错,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甚至傻到……”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摇了摇头,拿起茶杯沉默地喝茶。
他几乎就跟她说,我甚至傻到在这分开的两年里,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错了哪里,以为自己明白了一些,傻到以为你也跟我一样的心思,傻到以为以前年轻气盛,安静了这两年,恰恰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一些事,也许就对彼此有了新的理解……傻到,我们一起合作小曼的治疗,我以为因此,因为共同的努力和最后美好的结果,而让你我的关系有了转机,我竟然傻到以为我变了些,你也变了些,而我们的改变,是在向着对方走去。
我傻到一个人去逛商场,买了一只花纹精巧的钻戒,10年前我没有给你买过戒指,10年后,你再回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却原来,你只是已经彻底灰心失望,将这多年,看成了一场浪费时间和精力,最终结果推翻了最初理论推测的实验。
“周明,可否尽快签了文件?”她温和地问他。
“周明,31号我们可以一起去民政局领证。”
她并不知道,这前后的两句话,于他,就如先后插在胸口的利刃,真切地感受到了物理学的疼痛。
只是,人总是有忍痛的本能,而他,更没有呻吟的习惯,他压制下去那一重痛楚,干脆地答,“没有问题。”
于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他跟她再无关系,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他可以去惦记的亲人。周明拿到黑色的离婚证时候对自己说,不可记挂,无从想念,然而该如何忘却积累了15年的记忆?
学生时代热恋的时候,曾经一次跟随老师下乡,车子抛锚在半路又赶上下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都多少地有些恐惧,这会儿林念初低声跟他说,说人的阴阳两界之中有个奈何桥,桥上有个孟婆,专给过桥的人卖汤药,那汤,人喝了,就忘记了曾经的一切;她搂着他脖子说,万一出事,咱们可说好了,谁也不许喝那个汤药。
当时周明有着瞬间的感动,几乎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然而理智却跟自己说,情况并没那么糟糕,实在不能渲染这种情绪,使之蔓延,那么下一分钟就得有其他女同学哭出来了,就算真的联系不上当地医院,也还有的是可以自救的方法,决不能够在这里发这样凄凉柔情的感叹。
于是他开玩笑逗她,说从医学角度上来说,这种汤药完全不可能存在,然后抓着老师和其他同学讨论,大家纷纷从专业角度分析,乐得热火朝天。
林念初沉默不语,直到后来天快亮了,当地医院的人来接应他们了,大家纷纷欢呼,他拉着她手下车,她甩开他的手,低声问道,“是不是经常,你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我的话,我的情绪,我所有的感情。”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笑话,或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记住了那个孟婆汤的故事。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霎那,胸口如利刃插入般的刺痛。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奇怪的想法,若是此时,有人给他一碗孟婆汤,他到底是喝,还是不喝呢?
这一年最后一天的深夜四点。
不,科学地来说,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的早晨四点。
风刮得紧,雪花飘飞,亿万人民蒙头昏睡的此刻,陈曦却拉严了床帘,亮着床头的小灯,趴在枕头上奋笔疾书,脸上没有半点倦意。
不不,陈曦并没有在新的一年拿出新的气象来,准备改头换面地作个勤奋刻苦的好医生,她当然不是在写病历或者手术记录。
稿纸的开头,毫无新意的是谢南翔的名字。
不不不,陈曦并没有 ‘在对爱人的倾诉与思念中度过新年夜’ 的浪漫心思,准确地说,此时收信人谢南翔的具体功能基本等同一个树洞,但凡此时叶春萌没有被大姑召唤走,李棋没有睡得人事不醒,陈曦都不想写字而更想说话。
然而叶春萌的床空着,李棋轻微的鼾声均匀地传过来,没有人可以在此时容忍陈曦来大发感慨或者碎嘴罗嗦,她又实在没有给任何一个谢南翔之外的朋友写信的习惯。
所以只好是谢南翔。
但是陈曦想,也许这封信,写完之后,她并不该发出去,谢南翔离得再远,嘴巴再严,谢小禾也还是他的姐姐。
‘南翔,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写到这里,陈曦把笔丢到一旁,趴在枕头上,茫然地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拿起笔,继续写道,南翔,我忽然觉得害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并不在自己的手里,我以前会分析会嘲笑会鄙视会斥责,但是现在,我觉得害怕。
陈曦再度停下来,翻身躺下,瞪着上铺的床板,啃着自己的手背。
写得密密麻麻的4页稿纸,平铺在她的枕头边上,字迹很重,很多笔划,划破了纸背。
南翔,很晚了,我睡不着,很难得,我真希望,考试之前突击的时候,我也有这么好的精神,而不是和瞌睡做殊死斗争。
16号-----对,就是那个我和白骨精从菜市场抱回来的小孩,我们现在叫他16号。病房里,每个病床上都该有张卡片,上面有床号和病人的名字,在儿科,上面还有孩子母亲的名字,唯独这个没有,卡片上面只有这个床号,16。儿科的老师有些迷信地,选择了6这个代表顺利的尾数。
16号每天都在恢复,今天菌血浓度又下去了一点,呼吸功能也恢复了许多,院办还在催促将他送走,但是儿科参与救治他的老师和护士都已经舍不得了,他们都说,这也是缘分,婴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本来就很难,而他,最初由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抢救,居然从零呼吸零心律过来了,生命力又这样顽强,恢复得这么好这么快,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儿科的林大夫说服了主任,他们不知怎么奋斗地,居然能从院办又为他争取了一周的时间。
我和萌萌,白骨精一起下了班就又跑去菜市场,果然,那个所谓的妈妈再也没有出现,猪肉铺的大妈说有些零碎东西在铺子后面的板床上,是他妈妈留下来的,让我们拿走。白骨精立刻说烧掉,把那个女人留下的脏东西烧掉。
白骨精拒绝称那个女人为16号的妈妈,每次我们提到小孩妈妈,她都立刻纠正----在逃犯,弃婴在逃犯,谋杀罪嫌疑人。
多亏萌萌心细,坚持要检查一下那些东西,然后,就发现了那张住院单。
区妇儿医院开的住院单,时间是12月22日,高烧,怀疑肺炎,建议住院。那张单子被叠成个小方块,塞在一个药盒里,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上天帮帮我这孩子,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养不活他,上天有好生之德,保佑他吧。
我们三个目瞪口呆了好久,嘿,上天保佑。
我想,那个生他的女人,最后留给这孩子的,就是这句写在住院单背后的祝福了。
萌萌说,也许真有上天,可怜这没娘的娃娃,如果真有上天,保佑我们可以把他留到完全康复,保佑我们可以帮他找一个家。
白骨精只管翻眼睛冷笑。
我很奇怪我当时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心情来言语讨伐那个女人。
我跟你说过,医院的儿科,总会有弃婴,每当谈论起弃婴,他们的父母,尤其是先被某个男人抛弃,之后又再抛弃了自己与这男人的骨肉的女人,我从来不会有任何同情或者感慨,而是发表很多被李棋她们称为‘精辟’的批评。我想,我甚至可以就此,写出篇洋洋洒洒的檄文了。
可是这一次,真的把这被抛弃的孩子抱在怀里了,我却没有任何批评的情绪,很奇怪,看着16号的时候,我居然很少想起那个女人,那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几乎将他送走的那个女人。我懒怠想那个女人,甚至没心情批判她或者恼火,我只希望16号康复成一个结实的小子。
我没法跟萌萌一样,相信所谓的上天护佑,可是我希望他再坚持一点,我们也能再坚持一点,于是他能好起来。
南翔,本来写到这里我已经准备结束,睡了,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不知道究竟是否该跟你说起秦牧。
我看见了秦牧,在医院儿科楼道。我去看望了16号出来,见他正站在新生儿房的大玻璃窗外,望里面看,里面,小护士正把一个婴儿抱到玻璃跟前。
南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秦牧怎么会穿着病号服打着石膏吊着胳膊地在我们医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来,不知道他怎么会跑来看新生儿,不知道护士抱的那小孩儿是谁,不知道小禾为什么居然没有告诉我,对,我当时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秦牧的神情让我问不出口。我觉得不安,我不敢问出口。
我跟他打了招呼,他跟我打了招呼,然后他说,我回骨科病房了。
那小护士跑出来跟我说话,倾情赞美秦牧的英俊和优雅,嗯,她说,很久没见过这么英俊这么优雅的男人了,尤其是目光,那种忧郁之中刻骨的温柔。
南翔,我发誓这是她的原话,并非我即兴夸张。小护士看他的目光,就像粉丝追看电影明星一样。不知道是否秦牧走到哪里,都有许多这样追随的目光?
那小护士继续跟我唠叨说这男人昨天夜里就来这里了,一动不动地往里看,但是又没像其他人那样恳求医生护士把自己的孩子抱出来,他就站在那儿看。终于今天我忍不住问他,哪个是他的孩子,他说没有,没有他的孩子,但是他又说,能不能麻烦你,把圣诞夜剖腹产出生的小孩,抱给我看看。他说,那是他很好朋友的孩子。
小护士说的时候脸上带满了猜测,笑嘻嘻地说,这人跟人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酒,眼神里也有酒,简直有催眠的力量,嘿,于是,我就没追问,巴巴地跑去把孩子抱给他看了。不过,别怪我八卦,他看那孩子的眼神,根本就是看自己宝贝的眼神,你说,这会不会是私生子啊?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面,小禾跟我提起秦牧时候的笑容,晃来晃去。
南翔,今天是我们的新年晚会,我跟你唠叨过,今年的聚会几乎是我操办的,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却把所有的准备打乱,我们最终只好买了无数的素冻食品来充数。即使如此,我本来也觉得这会是一个还不错的聚会,假如不是之前碰到了秦牧的话。
我想我应该会开开心心,尤其,当我们准备下素冻饺子之前,外科的师兄和老师们来了,带了面粉肉馅蔬菜火锅等等一应俱全的东西,这顿饭比从前任何一年都丰富,饺子的水平,跟 从前相比,更是高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韦老师嘲笑我们这种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方针,笑话我们说,最终别说一个面盆,连一个农村储水的缸都不够,问他是什么比例,他却说‘感觉’ ‘完全是感觉’ ,程老师包饺子橄皮的技术神乎其神,可是所有人都说,跟周老师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他们谈论周老师切菜的刀功,捏饺子的技术,说那绝对跟他的手术技能在同一个水平。
不过周老师没来,我们并不惊讶他不来,说实话,请他只是因为不能不请,若他来了,萌萌恐怕这顿饺子吃下去,难免胃疼。
大家都很开心,萌萌很多天没有笑得这么甜了,就连白骨精,都难得地冰山融化铁树开花,但是南翔,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忍不住地发呆,被李棋嘲笑‘每逢佳节倍思亲’ ‘一腔情思翻山越岭飘扬过海与郎共度’ 。惭愧,南翔,我并没有想你而发呆。
饺子下锅,马上就要煮熟时候,萌萌却走了,呼机上面,她大姑10多个留言,说是急事,让她利马赶过去。
李棋她们破口大骂,拦着萌萌不让她去,打赌说她大姑的急事也许就是发现天花板有了蜘蛛网,让她搬桌子架板凳地去扫房子。
萌萌就是萌萌,千般万般地不愿意,依然还是走了,李棋怪我不去阻拦她,我一是知道拦不住,且当时的心思,并不在萌萌身上。我脑子里一直在斗争,究竟要不要给小禾打电话?
我终于忍不住,溜出去,给小禾打电话。
你家阿姨说她不在家,我就不停地打她手机,打了至少20多遍,越没有人接我越着急越忍不住拨下去,终于她接起来电话时候,我几乎要说感谢上帝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拿着电话张口结舌,连一句‘你在哪’ 都没想起来说,然后她忽然乐了,问我,
“陈曦,不会那么凑巧,你看见秦牧了吧?”
我再度张口结舌。
小禾说,
“也不能算太凑巧,嗯,一个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你有没有再凑巧一点儿,碰见他和其他女人? 他和其他女人以及他们的小孩?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 嗯,我很好奇,你看见了么?”
我这时候终于想起来问她,究竟在哪里。
她说让我放心,她没有去寻死,也没有去买醉,甚至吃了顿相当不错的晚饭。
我坚持问她在哪里,她叹气说我罗嗦,然后给我保证,她绝对安全,我跟她讲,如果她再不说,我就打电话给你父母,或者,我狠下心来讲,我说,我这就押着秦牧去找她。
小禾放声大笑,说我一如既往地狡猾,更一如既往地了解她的软肋,然后,她说,你真的请放心,我鬼使神差地跟你的变态老师,共进晚餐,现在一起在他家看欧洲杯经典录像,嗯,很多年没有碰见个人,喜欢同样的球队同样的球员憎恨同样的球队同样的球员,可以一起看球看得这么爽。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直到电话那边换了周老师说话。
周老师第一句话就嘲讽地问我,
“你不是跟她不熟么?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名字都一时想不起来?”
我这时候才想起,早上查房之后,周老师曾经问我,那个我圣诞夜带来的记者,是否我的好朋友。
唉,南翔,原谅我当时的不地道。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跟她也不太认识,只是她想采访我们医院的大夫,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我。
我跟你讲过,你姐圣诞夜那天,一如既往地坚持原则,劈头盖脸地给了周老师一番教训,而周老师,也并没改变对新闻记者的歧视,反唇相讥,若不是那场车祸,我并不知道当时该如何收场。
周老师问我的时候,我想,也许你姐再次找他想要采访,不晓得又说了什么让他忍无可忍的话,我自己已经一身的毛病,对周老师已经12分的畏惧,实在不想因为你姐被迁怒,再作为作为池鱼被殃及。
我并不知道当时他是因为秦牧的家属联系人上,都是小禾的信息,他必须得找秦牧的家属谈他病情,可是他也实在不能确认,小禾究竟算不算得秦牧的‘家属’ ,所以才会想来问我 。
我很懊恼,真的,特别懊恼。好像长到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后悔药。我后悔冲口而出不地道的撒谎,后悔没有当时说小禾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后悔没有把这件事儿拦下来,后悔因此,她居然别无选择地要做跟别人生了孩子的,自己的未婚夫的家属,经历背叛的同时,为他的病担心。
假如当时我说小禾是我很好的朋友,我想周老师也许会跟我商量,那么,我一定坚决阻止他找小禾来劝秦牧继续接受检查和治疗;让那个忧郁而温柔的男人滚蛋去死,或者去找跟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我希望小禾就当遭遇了一次感情欺骗,而不是如现在这样,为他的病情牵动心思,却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在他的身边。
我希望小禾不知道他的病,因为我知道小禾对他的爱。南翔,我知道,秦牧本身,在她心里,非但超越了她自己,而且超越他们之间的爱情。
我真切地后悔,后悔没有时光机器可以重来,于是,小禾就这样做了一个病人家属。
南翔,我从前觉得这个世界需要聪明,但凡是聪明人,足够聪明的话,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把握;也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坦诚,只要真诚相对,堂正磊落,总是不会被亏待;如今,我想我不够聪明,而且自作聪明,所以犯错,那是活该;可是,难道小禾不够真诚不够磊落,又为什么是她呢?
或者,就是这个世界,太过匪夷所思了,若是有个上帝的话,我们猜不透他,何时高兴了给我们一个美好的许诺,何时,又恶作剧地开一个玩笑,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电视里面,意大利队和法国队依旧在鏖战。
谢小禾的目光却已经从屏幕漂移开,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呆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花。
周明将摆了一地的工具归回工具箱,提着一只靴子走过来,放在谢小禾身边,“凑合先对付上了,没有合适的钉儿,你走路轻点儿别乱踢乱踹,应该能坚持到修鞋老头儿重新开摊儿,或者过了新年商店开门买双新的。”
谢小禾听见‘乱踢乱踹’几个字时候,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神色平淡,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特别的挤兑挖苦的意思;她并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她对着停车场的老槐树猛踹发泄,之后一个趔趄鞋跟卡在了下水道横条之间拔不出来,只好脱了鞋子跪在地上拿出拔萝卜的姿势。
只是靴子是拽出来了,鞋跟却也已经跟鞋底基本分家,谢小禾一手拿着鞋跟一手拿着鞋子单脚站了好一会儿,在脚丫子开始冻得发疼时候,再又把断了根的靴子穿上,一脚高一脚低地绕到背风处,靠着辆车把另外一只靴子脱下来,她当时想,把断了的鞋跟装回去不行,把没断的鞋跟掰下来总可以吧?高跟变平跟,至少胜于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路。
然而想徒手掰下来个鞋跟,显然也并不容易,谢小禾硌青了手指头也没有能撼动那鞋跟分毫,正当她决定再次利用那个下水道的横条盖子这个工具时候,周明走了过来。
假如不是两脚的鞋子如今差着两寸半的高度,谢小禾一定掉头就跑。
当然,她并不知道周明在瞧见她的第一眼就站住,打算等她发泄够了走人,却没想到她非但没走,反而靠在他车上徒劳地想掰断鞋跟。
这是这一天里,周明第三次见到谢小禾。
2个小时前,谢小禾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跟他说,我叫谢小禾,我是秦牧的家属,您给我打过电话。我刚刚已经跟他商量过了,他留下来,做进一步检查。
家属俩字儿谢小禾说得有点儿变音,周明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别处,尽量不去‘看见’ 她说话时候抽动的脸颊,止不住颤抖的肩膀,胳膊和手指。
周明突然有些许惭愧,为了自己恪尽职守的一个电话。
再不敏感,再对病人病情以外的八卦不感兴趣,他也明白谢小禾这个‘家属’ 一定不太寻常,纵然到现在,他也还并不清楚是如何个‘不寻常’ 法。
几天前的圣诞夜,当他以为一个母子平安的消息可以给一个刚刚下了手术室的新爸爸莫大的喜悦和安慰的时候,那新爸爸脸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然后只是一句多谢,没有对妻子的询问,没有对孩子模样,体重,甚至是男是女的好奇,代之的竟然是一抹沉重的无奈。不解间,他才看见站在床边,手里还拿着给病人湿润嘴唇的棉签的女孩子----那个斥责他不该在无烟区吸烟的女记者。她方才的咄咄逼人霸道嚣张全然被震惊所替代,如同一个听到了天下间最可笑,最滑稽,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她茫然地瞧着他,喃喃地问,“孩子? 太太? 母子平安?”
她的目光在他们俩的脸上寻求一个否定的答案,由茫然到绝望,如同一个几乎就要没顶的溺水者,等着一根其实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浮木。
那个可能给她答案的人只是垂着眼帘如石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在那一瞬间,周明几乎想仓皇地逃走--- 他无法面对她的目光,直如才做医生的时候,不知道在对病人家属宣布病人的肿瘤为恶性之后,该如何面对家属的眼睛。
如果可能选择,他想他宁可被这自以为是的女记者再教训一顿,也胜于看见这样一张崩溃的茫然的脸。
周明本以为,那一瞬间的尴尬,在那一天之后就如翻过的日历一样被揭过----至少对自己而言,世界上无可奈何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人都需要具备忽略自己不想看到的黯淡,以及珍藏自己乐于欣赏的美好的能力。周明并没真的打算记得那个叫秦牧的病人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家务事,但是,1天之后,他就被骨科叫会诊,会诊的病人是秦牧,他严重的腹痛便血,血色素远远低于正常值。排除了车祸中脏器伤,他跟病人谈进一步的检查,询问既往病史,然这病人却只有一句话,
我签字出院。
在血色素4。5,有可能是胃出血有可能是肠道肿瘤破溃出血有可能是恶性肿瘤甚至曾经一度因疼痛休克的病人,坚持要求出院,且毫不犹豫的准备签字。
周明并不习惯做病人的思想工作,更不习惯跟病人促膝谈心,尤其不习惯提到病人任何病情以外的家事,但是那天,他忽然有些焦躁,想起来谢小禾震惊之后的绝望,想起来那个才刚刚出生的孩子,他努力地压制,尽量平和然而却掩饰不了言语中的不满,
“您签字时候,是否考虑一下,一个小孩子,尚且在很长的年头里,需要父亲的照顾?”
才刚从剧痛中缓过气儿来的病人抬头瞧着他---- 那真是个少见英俊的男子,纵然是在如此的憔悴狼狈之中。
“我想您误会了。” 他缓缓地说,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眼底却隐然有泪光,
“谢谢您大夫,不过您大概搞错了。我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我很想有个小孩,我也很乐意照顾,但是没有,确实没有。”
他说罢,突然面孔抽搐了一下,没有受伤的手痉挛地抓着床单,伏在了床上,周明刚刚被搅晕的脑子旋即条件反射地清醒,进入工作状态,熟练地快速检查,吩咐护士打解痉剂镇痛剂。给他查体时候,秦牧突然抓着他的手说,
“大夫,多谢你好心。可是那孩子已经被他妈妈安排了她认为很好的未来。她不允许任何人打乱和破坏。”
一颗眼泪缓缓地淌下来,慢慢滑过他微笑着的脸。
周明并没有任何好奇心想弄明白眼前这纠结得一塌糊涂的烂账。
然而他需要说服这个思维与情绪都并不能算太正常的病人留下来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
曾经,在周明还是新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跟着上级一起,用了30多个小时的时间,抢救一个因为生意失败输掉多年辛苦经营的店铺,妻子更在此时跟别人远走高飞而绝望自杀的人,而那人脱离了危险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想砸碎床头柜上的玻璃瓶,划自己的手腕。一场混乱之后,他有些气恼地说,这人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成全了他,何必呢? 既然他一心想死,咱们不如留着力气去救想活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将他招进来的科主任张老头正在翻看几个危重病人的检查单子,这时抬起头来,冲他说道,“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少说废话。”
他并没有顶撞,也明白牢骚归牢骚,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瞧着病人在眼皮底下自杀。只是心里,实在对于尽全力抢救一个自杀的病人的意义,有了莫大的质疑。
那个病人在最初几天的严密观察之后,逐渐泄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他们却一时不敢放松,生怕他会趁医生不备再次轻生,直到过了年余,周明已经忘记了这人,于某天在小卖部买烟时候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夫,他略微疑惑地看过去,给小铺送饮用水的中年送水工一脸憨厚的笑容。他将水桶安在饮水器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周明道,
“大夫可是忘了我了。忘了倒好,没出息丢人,学娘们儿的玩意儿给大夫惹麻烦来的。”
黝黑的脸发红,年前坚决寻死的人,这时一脸不好意思的笑容。
周明望着他,很久,没有说出话来,而心里面,却是某种难以言明的快乐。
再之后,周明依旧总是会接到轻生的病人,有的及时抢救出院,有的永远失去了再重新来过的机会,周明开始带学生,总是有学生会感慨地或者不耐烦地发出类似他从前有过的感慨。某一天抢救过来了一个吃了200多片各种药片的大三女孩子,那女孩儿,因为在校期间跟男友发生性行为,怀孕,被学校知道,开除,男孩子家反而因为一样被学校开除而迁怒她,坚决让儿子跟她断绝来往;一个女学生感叹,到了这个地步,真的太苦,活过来,又如何面对呢? 我觉得咱们救她,可能也是无用功,反而延长她痛苦。
这时已经是退休返聘的张老头拿病历夹子敲了敲学生的脑袋,呵呵笑着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啊,没有结束不了的痛苦,什么痛苦都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人还想追求幸福,自己想走出来。咱们当医生是干嘛呢? 咱们就是努力再给她个机会,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还是不行,也可能给了这个机会,她就明白过来了,这个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只管尽力让她这个结束痛苦的方式,不是结束生命。
那天周明抬着眉毛瞧着老头笑,一道儿下楼回家时候,他一面儿给老头儿递了颗烟,一面笑道,“您是越老越慈祥还是男生女生分别对待? 怎么这小女学生问跟我一样的问题,对人家您就循循善诱说话跟文人似的,对我您就粗鲁呵斥?”
张老头儿斜了他一眼,叼上烟,示意他给个火儿,然后嘿嘿笑道,当老师你也学着点儿,因人施教。循循善诱,我给你循循善诱管事儿么? 你这个轴脑瓜子,是别人说点儿什么就听进去的?
周明没再说什么,然而之后,不但对于寻死的病人,甚而所有因经济条件,因身体疼痛,因各种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以至没有兴趣知道的原因而想放弃治疗的病人,他都想,做了他们的医生,也许他能作也该做的,就是努力地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无论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走出苦痛。
于是,当秦牧在一切后果病人自行负责的单子上,每一栏都认真签字之后,他找到了那个曾经托他查看秦牧情况的新妈妈?
她恢复得很好,已经转去高级单人病房,他进去的时候,病房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站在她身边在听她交代工作,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她许总。
见他进去,她冲那俩个下属摆了摆手,说道,“就这样。小陈你尽快去南疆将我婆婆接到C市,我过几天出院了,宝宝也一切正常的话,我们去那里会合。”
那俩人出去之后,周明走到她跟前,他想她恢复的当算不错,应该可以讨论一下秦牧的状况,她抬起眉毛,“您不是带给我什么坏消息吧? 我以为我已经恢复了呢?” 她优雅地笑,这样的笑容让周明一时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觉得莫名的压迫,他摇头,
“您没有问题,我是想跟你说一下秦牧……”
“哦? 秦工啊?” 她继续带着那个笑容,“唉,真该谢谢他,这时代心地这么好的人真是不多。我们俩虽然同属一个公司,又算是老乡,毕竟部门不同,都不算很熟。恰巧跟他同车出事,他居然能为了我一个孕妇自己受了更重的伤。我这孩子,您不知道,是遗腹子,真是让我活下去的命根子,他父亲是南疆公安部牺牲的英雄,一年前……” 她轻轻用手背拭泪,垂下眼帘。
周明站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她抬起头,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问,
“那么可能您手术当中拜托我替您查看孩子父亲的情况,一定是您对亡夫思念过度,脑子糊涂了?”
她的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微笑,缓缓抬起头,停了好久,一字字地说道,
“手术中的事儿? 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过也许您说得对,我只是对孩子的父亲,太惦记了吧。但是无论如何,他也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和儿子,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周明转身走出了病房。
给谢小禾打电话的时候,周明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尽最大的努力,再给病人一个机会,该是他的职责所在。
谢小禾很想让自己相信,能够再度站到秦牧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善良;她一直试图跟自己说,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伤了,自己赶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在从报社走到医院的一路上,给自己打好了许多腹稿,该怎么礼貌而疏淡地,诚恳而保持距离地,有理有利有节地劝说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业,他的母亲,嗯,对,他的母亲。
跟他的病无关而跟他的感情有关的一切,不问。
如果他想说,不听。
如果他对自己抱歉,忏悔,痛苦,难过……那么她要挥一挥手,跟他说,现代社会,恋爱自由,愿赌服输,承认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谁也不是倒霉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场乍惊乍喜的带着疼痛的欢愉……她咬咬牙,假如他会为此而觉得亏欠了她,那么她会潇洒而调侃地说,现在最让人瞧不起的物种之一是处女,多么幸运,帮我‘开荤’的,是如此有情调的帅哥。
谢小禾用了三个半小时在冷风中行走,希望这三个半小时的冷能够冻住自己所有汹涌的冲动,希望再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坚强洒脱到已经将那重伤痛丢在身后---至少,让他觉得,她已经将那重伤害,丢在了身后。
然而理论和理想,始终跟实践有着距离。
当谢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门口时候,他背对着门,弯着身子,用没伤的那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画图,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图上;她一时没有进去,呆站在门口,直到看见他肩背抽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目光却还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索。
她飞快地冲过去,照他平时习惯的热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兑了杯水,从桌上一堆的药片当中找到止痛片,他抬头瞧着她,由着她把药塞到他嘴里,然后,喂他喝水,他顺从地由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这一分钟里,他并不像个背叛了爱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个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于是此时,谢小禾在脑子里为了面对一个花心的,伤害了自己的男人所准备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那些坚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委屈冲得七零八落,她仓皇地后退,用后退来克制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号啕大哭的冲动;她退了几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离’ ,但是无论怎么仰头,睫毛也已经无法抗住眼泪的重量,第一滴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谢小禾双手蒙住脸,转过身去,哑着声音说,
“秦牧,我不管你签了什么同意书,我不许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联系信息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见得有资格做你的‘家属’ ,于是我填了,于是大夫找我。现在除非,除非你当着我跟大夫说,这个女人自作多情,她什么人也不是,你这样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关系,否则,我做你的家属,我去跟大夫说,你留下治病。”
她说罢,回头,眼泪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飞快地边擦眼泪边往门口跑,
“那么你就是答应了。我去跟大夫说,你答应了好好治病。”
从周明的办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见他依旧以跟方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抓过把椅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压制下去声音的颤抖而平静地说,
“秦牧,刚才我跟医生讨论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说,无论现在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们把那张纸领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唯一的。虽然当时已经,其实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我却还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从前那些事,已经作为历史,过去了。”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 他极低声地说道。
谢小禾抬头,瞪视着他,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是许菲。她从前叫阿一古力。”
“这是很长的一段往事。”秦牧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在她身边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讲一件别人的往事一样地慢慢说道,“你只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你特别佩服她,说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会中见过她,她说跟你一见如故,送给你的水晶耳坠,你特别喜欢,为了戴那副耳坠,你还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维族血统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她告诉你她是北疆人,其实不是,她跟我一样生在南疆,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妈妈生她之后不久就去世,她父亲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这样我们成了亲戚,她大我4岁,从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汉族,知青,那个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个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宗教,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里绝对不能允许维族自己的姑娘,嫁给异族人。但是在我长大之后,那场打乱一切的混乱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包括,异族之间的婚姻。我父母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尽了歧视,我和弟弟也一样,我们那里汉人极少,不能为维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纷纷搬走回城,我父亲却因为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俩个,努力地想跟周围人融合,当他发现一个人根本不足以对抗积年的习俗和信仰的时候,终于,我母亲在父亲儿子和她的亲人之间,做了选择,她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带着我们俩搬离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一病不起。”
“父亲很快走了,母亲的家人也就逐渐原谅了她嫁给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带着父亲那一半血脉,永远不会被亲戚真正当作自己人。”
“只有阿一对我们很好。她跟我们玩,拿家里最好的葡萄干和奶疙瘩,哈密瓜给我们,我弟弟羡慕她哥哥的羊角号,她偷来给弟弟玩,被哥哥发现了一顿打。那时候我父亲没了,家里很苦,母亲虽然尽了全力供我们上学,但是我对篆刻绘画的爱好,别说去跟老师上课,就真的连一张纸一支画图的铅笔都买不起了。她却赞我画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一盒铅笔做礼物。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17岁时,被文艺团挑中,到了乌鲁木齐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来,她兴奋地拉我出去在海子边给我看她在北京,从乌鲁木齐照的照片。她跟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她说沙拉买提,你是有才华的,你要从这儿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业,才能照顾好自己,才能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那天我跟她说,我以后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顾好妈妈,弟弟,和你。我跟她说,阿一,我喜欢你。她冲我笑,她说沙拉买提,我们一起出去,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阿爹和阿妈,阿爹喝多了酒就骂所有人,打阿妈,阿妈又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来。除了你,我不喜欢这儿的任何人。”
“我从此更加努力读书,对我而言,出去,只有一条路,父亲生前经常跟我们念叨自己梦想的学校,他成绩很好,若不是高中时候赶上文革,他应该能上自己梦想的学校,那不仅是父亲留下的梦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里面,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毕业被乌鲁木齐的文工团特招,她跟我说要考北京的音乐学院,鼓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北京的学校,但是我考上清华的那年,是她最颓废的一年,第三次考音乐学院失败,而且她在的文工团不景气,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们文工团被解散,她被退回家乡,很快地,她嫁给了从公安大学毕业,已经在乌鲁木齐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们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从前飞扬的神气,她跟我说,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西日阿洪对她不错。”
“阿一是很踏实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最美丽最能干最体贴的妻子,西日很爱她,只是他脾气本暴躁,大男人气,好的时候对她极好,有时候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急了会给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总有见过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发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队的弟兄聚会,他的顶头上司喝醉失态,说如果能有机会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这辈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经喝的高了,愤怒冲昏了脑子,居然拔出枪来,要宰了这色棍,虽然混乱之中并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是还是响了枪,那次事态恶劣,西日被记过降级,从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饭,越来越严重,她被他打折过肋骨,掰断过手指,我从弟弟那里听说这些事,从北京跑回乌鲁木齐,我跟她说离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当时已经可以接设计的活赚些钱,我宁可辍学去工作,也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一定可以有未来。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她只让我安心读书,且对我讲,她不会堕落,他的打骂都不会摧毁她,身体上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当时已经自学了许多会计的课程,且一直在读书考试,她绝不需要我辍学,没有意义,她说她会凭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却每天都记挂她,做梦都会梦见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学期我的成绩极差,连班主任都找我谈话;我想我必须再说服她,不能让她再面对那样的危险,我一定要说服她。然而,不久之后,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牺牲的消息。”
谢小禾很想让自己相信,能够再度站到秦牧的面前,是因为自己善良;她一直试图跟自己说,任何一个朋友,哪怕是路人甲乙丙丁戊,病了,伤了,自己赶上了,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在从报社走到医院的一路上,给自己打好了许多腹稿,该怎么礼貌而疏淡地,诚恳而保持距离地,有理有利有节地劝说他好好治病。譬如,他的事业,他的母亲,嗯,对,他的母亲。
跟他的病无关而跟他的感情有关的一切,不问。
如果他想说,不听。
如果他对自己抱歉,忏悔,痛苦,难过……那么她要挥一挥手,跟他说,现代社会,恋爱自由,愿赌服输,承认眼光不好或者魅力有差,谁也不是倒霉的受害者,哪怕是……哪怕是不久前那场乍惊乍喜的带着疼痛的欢愉……她咬咬牙,假如他会为此而觉得亏欠了她,那么她会潇洒而调侃地说,现在最让人瞧不起的物种之一是处女,多么幸运,帮我‘开荤’的,是如此有情调的帅哥。
谢小禾用了三个半小时在冷风中行走,希望这三个半小时的冷能够冻住自己所有汹涌的冲动,希望再面对他的时候,自己坚强洒脱到已经将那重伤痛丢在身后---至少,让他觉得,她已经将那重伤害,丢在了身后。
然而理论和理想,始终跟实践有着距离。
当谢小禾走到秦牧的病房门口时候,他背对着门,弯着身子,用没伤的那只手在笔记本电脑上画图,所有的神思,都集中在图上;她一时没有进去,呆站在门口,直到看见他肩背抽动了一下,身子蜷得更紧,目光却还在屏幕上,伸手在桌上胡乱地摸索。
她飞快地冲过去,照他平时习惯的热水和冷水3:1的比例兑了杯水,从桌上一堆的药片当中找到止痛片,他抬头瞧着她,由着她把药塞到他嘴里,然后,喂他喝水,他顺从地由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微蹙着眉头,看着她,那目光,让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在这一分钟里,他并不像个背叛了爱人的花心男子,根本十足是个走迷路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于是此时,谢小禾在脑子里为了面对一个花心的,伤害了自己的男人所准备的一切,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那些坚持,那些道理,被突然涌上心头的心酸委屈冲得七零八落,她仓皇地后退,用后退来克制自己居然想要把他的头抱在胸前号啕大哭的冲动;她退了几步,退到了伸出手臂也不能碰到他的‘安全距离’ ,但是无论怎么仰头,睫毛也已经无法抗住眼泪的重量,第一滴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落,谢小禾双手蒙住脸,转过身去,哑着声音说,
“秦牧,我不管你签了什么同意书,我不许你出院。我留下自己联系信息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不见得有资格做你的‘家属’ ,于是我填了,于是大夫找我。现在除非,除非你当着我跟大夫说,这个女人自作多情,她什么人也不是,你这样子去跟大夫替我撇清关系,否则,我做你的家属,我去跟大夫说,你留下治病。”
她说罢,回头,眼泪婆娑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于是飞快地边擦眼泪边往门口跑,
“那么你就是答应了。我去跟大夫说,你答应了好好治病。”
从周明的办公室再回到秦牧的病房,她看见他依旧以跟方才同样的姿势坐着。她吸了口气,走过去,抓过把椅子,隔着半米的距离。她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尽量压制下去声音的颤抖而平静地说,
“秦牧,刚才我跟医生讨论了一下……”
“小禾,” 他打断她,“我想,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无论如何,我还是得跟你交代清楚。”
谢小禾闭上眼睛摇头,“我现在不想听。我们先讨论你的检查和治疗方案。”
秦牧伸出手去,轻轻地盖在她手背上,“小禾,我得跟你说,无论现在怎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我们把那张纸领回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我的妻子,唯一的。虽然当时已经,其实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我却还想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从前那些事,已经作为历史,过去了。”
谢小禾怔怔地望着他,“你确实跟别人生了孩子。”
秦牧的眉头抽动,闭上眼睛,点头。
“是我不好? 还是只因为距离? 只因为你寂寞?”
“是许菲。” 他极低声地说道。
谢小禾抬头,瞪视着他,摇头,再摇头,还是摇头。
“是许菲。她从前叫阿一古力。”
秦牧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在她身边坐下,很平淡地,如同讲一件别人的往事一样地慢慢说道,“你只知道她是我们公司的副总,很能干,你特别佩服她,说这真是女人的偶像。你在同事的聚会中见过她,她说跟你一见如故,送给你的水晶耳坠,你特别喜欢,为了戴那副耳坠,你还特地穿了耳洞。她的维族血统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她告诉你她是北疆人,其实不是,她跟我一样生在南疆,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妈妈生她之后不久就去世,她父亲不久娶了我的姨母。就这样我们成了亲戚,她大我4岁,从小,我叫她姐姐。”
“我爸爸是汉族,知青,那个很特殊的年代到的新疆,那个年代打破了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宗教,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果不是那个年代,那里绝对不能允许维族自己的姑娘,嫁给异族人。但是在我长大之后,那场打乱一切的混乱过去了,一切又恢复了从前,包括,异族之间的婚姻。我父母因为这样的婚姻受尽了歧视,我和弟弟也一样,我们那里汉人极少,不能为维族人所容,原先有的,纷纷搬走回城,我父亲却因为娶了我母亲,又有了我们俩个,努力地想跟周围人融合,当他发现一个人根本不足以对抗积年的习俗和信仰的时候,终于,我母亲在父亲儿子和她的亲人之间,做了选择,她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带着我们俩搬离从小没有离开过的家乡。可是,就在那时候,我父亲一病不起。”
“父亲很快走了,母亲的家人也就逐渐原谅了她嫁给外族人的罪孽,但是我跟弟弟,带着父亲那一半血脉,永远不会被亲戚真正当作自己人。”
“只有阿一对我们很好。她跟我们玩,拿家里最好的葡萄干和奶疙瘩,哈密瓜给我们,我弟弟羡慕她哥哥的羊角号,她偷来给弟弟玩,被哥哥发现了一顿打。那时候我父亲没了,家里很苦,母亲虽然尽了全力供我们上学,但是我对篆刻绘画的爱好,别说去跟老师上课,就真的连一张纸一支画图的铅笔都买不起了。她却赞我画得好,省了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铅笔;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一拿自己所有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本画册,一盒铅笔做礼物。她跟我说,她觉得我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她17岁时,被文艺团挑中,到了乌鲁木齐演出,甚至到了北京,那一趟回来,她兴奋地拉我出去在海子边给我看她在北京,从乌鲁木齐照的照片。她跟我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外面的世界那么新奇,她说沙拉买提,你是有才华的,你要从这儿走出去,要有出息,要做大事业,才能照顾好自己,才能让妈妈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有出息有本事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那天我跟她说,我以后要努力,要有出息,照顾好妈妈,弟弟,和你。我跟她说,阿一,我喜欢你。她冲我笑,她说沙拉买提,我们一起出去,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阿爹和阿妈,阿爹喝多了酒就骂所有人,打阿妈,阿妈又会把气撒到我身上来。除了你,我不喜欢这儿的任何人。”
“我从此更加努力读书,对我而言,出去,只有一条路,父亲生前经常跟我们念叨自己梦想的学校,他成绩很好,若不是高中时候赶上文革,他应该能上自己梦想的学校,那不仅是父亲留下的梦想,而且是我的所有的希望,希望里面,有阿一古力。”
“阿一高中毕业被乌鲁木齐的文工团特招,她跟我说要考北京的音乐学院,鼓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北京的学校,但是我考上清华的那年,是她最颓废的一年,第三次考音乐学院失败,而且她在的文工团不景气,就在我去了北京不久,她们文工团被解散,她被退回家乡,很快地,她嫁给了从公安大学毕业,已经在乌鲁木齐安家的西日阿洪。我寒假回家,她们夫妻也一起回家看父母,她少了很多从前飞扬的神气,她跟我说,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人都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西日阿洪对她不错。”
“阿一是很踏实地想做西日阿洪的好妻子,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最美丽最能干最体贴的妻子,西日很爱她,只是他脾气本暴躁,大男人气,好的时候对她极好,有时候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急了会给她一巴掌。阿一又太美,总有见过她的人想打她主意,西日就越发暴躁。一次西日阿洪刑警队的弟兄聚会,他的顶头上司喝醉失态,说如果能有机会跟西日的老婆睡一晚,这辈子都足以。西日也已经喝的高了,愤怒冲昏了脑子,居然拔出枪来,要宰了这色棍,虽然混乱之中并没有打中任何人,但是还是响了枪,那次事态恶劣,西日被记过降级,从此更加暴躁,打阿一成了家常便饭,越来越严重,她被他打折过肋骨,掰断过手指,我从弟弟那里听说这些事,从北京跑回乌鲁木齐,我跟她说离婚,跟我走,到北京去,我当时已经可以接设计的活赚些钱,我宁可辍学去工作,也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一定可以有未来。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她只让我安心读书,且对我讲,她不会堕落,他的打骂都不会摧毁她,身体上的痛根本不算什么,她当时已经自学了许多会计的课程,且一直在读书考试,她绝不需要我辍学,没有意义,她说她会凭自己到北京去。”
“我回去了,却每天都记挂她,做梦都会梦见她被西日阿洪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学期我的成绩极差,连班主任都找我谈话;我想我必须再说服她,不能让她再面对那样的危险,我一定要说服她。然而,不久之后,得到西日阿洪因公牺牲的消息。”
“她成了寡妇。西日阿洪除了脾气暴躁,并非坏人,但是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然后,然后是,解脱。我……我以为天可怜见,帮她,帮我,解决了一个问题。也许是上天看见了我的不善良,于是,决定惩罚我。阿一自由了,可这不是我所想象的新的开始----哈,是新的开始,一连串上天对我的惩罚,捉弄的开始。” 秦牧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干涩,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嘴角挂着个奇怪的笑容。谢小禾忽然觉得害怕,背上掠过了一串寒颤,很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是到了此时,又实在不能甘心糊涂下去。
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这种烦躁和最初得知秦牧对她的欺骗时候的震惊崩溃完全不同,她似乎很想知道某个事实真相,可又怕知道,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却又一时说不明白。
谢小禾低下头,却见秦牧双手抓着床单,微微发抖。
“西日的妈妈命苦,西日的父亲也是工伤,意外死亡,她30时候开始守寡,俩个孩子,西日的姐姐10岁上又得了脑炎没了。大家都纷纷说这是魔咒,从西日小时候就有人说,他凭拳头让别人闭嘴。他算是个很争气的孩子,考上公安大学时候,老太太流着泪说有指望了,凭表现终于进到省公安厅时候,老太太说真的是出头了,待到娶了阿一这样的媳妇,所有人都说,他家转了运,以后的日子,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是,你看,人永远捉摸不清楚上天的意思。终于,西日的死,大家又纷纷说,真是魔咒啊。老太太一病不起,阿一把她接到乌鲁木齐精心照顾。
老太太病得很重,人老了,多少年没有看过病,可是身子已经好像一座危房,勉强支撑着,但是儿子的死讯,就好像一场暴雨下来,处处坍塌。很多人以为她就会随着儿子去了,但是阿一抓着她的手叫妈妈,说我不会让你走,你是我的亲人,现在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再让你走。你是我妈妈。
那天,在医院的楼道里,我听见她对着老太太叫妈妈,自言自语地说话的时候,心里莫名地开始心慌。不,我不是不愿意照顾老太太,我请假跑去乌鲁木齐,就是想尽力帮她的忙。但是,我看见她说话的神情时候,我……很慌,我居然在那个时候,一定要追问她,为什么说唯一的亲人?老太太是唯一的亲人,是不是因为,她把西日当成她最亲的人了?比她父母都亲?那么,我呢?
我想,我让她失望,事实上,我时常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回看那个画面,我自己无比的厌憎,对自己失望。
她没有对我发脾气或者斥责我,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一次情绪失控。她温和地对我说,西日是她的丈夫,而他妈妈,对她一直如女儿一样,结婚那天把传家的玉镯子给她戴上,平时好吃的会舍不得吃留给她,有时候傻到等他们回家,东西已经坏了;她曾经莫名其妙地小产,老太太非但没有怪她怀不住孩子,还一直伺候她小月子,让她一点儿毛病都没留下。她的亲妈走得早,后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她,她不该把她当做最亲的人吗?
我……我竟然忍不住刻薄,那么他打你骂你,你全都忘记了?
阿一沉默了许久,跟我说,你不懂,人会在最亲的人跟前最控制不住自己。西日并不是不想对我好,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是我的亲人。
我再次追问,我呢?你心里,我是什么?
阿一没有回答我,她很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用那种看小孩子的目光和口气跟我说,你累了,去休息吧,别闹了。”
秦牧望着天花板苦笑,将脸埋在双掌之间,良久,继续说道,“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我想不明白,也许我本来就是那样尖酸计较,不体谅的人,虽然我努力想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样子。所以她一直,一直都不能信任我,一直不能相信,我会是可以给她幸福的人。
我在乌鲁木齐呆了27天,我帮了她一些忙,但是我想,其实我更多的是给她制造烦扰。
她发誓要把老太太治好,不惜一切。花钱,托人,但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被降职的警察的寡妻,她想给老太太找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药,谈何容易?送钱都需要找到合适安全的渠道,巧妙的方法,况且,她的所有,只是他们不多的积蓄和西日那笔抚恤金。她无可依赖,只能依靠西日的工作单位那条路来叩开门,另外一条路,就是她在文工团时侯,认识的那些看她跳舞的领导们。小禾,你不会明白,你是含着银勺出生的人,你不会明白那些。而我在当时,我也是个书呆子,一个相信读好书就能有出息的一无是处的书呆子。我无法忍受她默许那些用得上的人在她身上索取暧昧的回报---虽然只是暧昧的回报。我跟她吵架,不,不是吵架,是我追问她,质问她,她没有任何的解释和反击,按照她的法子去做,终于让老太太住进了乌鲁木齐最好的医院,找到了最好的大夫,治疗费基本公费,具体的状况,她并没有让我知道如何操作,只是老太太的情况可见的逐渐好转。那天晚上,她亲手做了手抓饭和手把骨让我来吃顿好的。她跟我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并非小时候想象的样子。她会努力过好,让她的关心的人也过好,她关心的人不多,我是其中的一个。她对我说,不管中间的过程如何,我们都要过得漂漂亮亮的,让人羡慕。
我依旧追问她,究竟有没有想过未来,跟我的未来。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反复地说,我们都要过好,过得漂亮,让人羡慕。
我想,也许她需要我证明给她看自己的能力,我跟她说,我是全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以保研,同时也一样有好几个单位,我从前做过设计的活的,愿意要我,报酬相当不错;我说我不上研究生,我先工作,你不是在修课么,我供你读书,等你念出来了,我再回去读书。或者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留学。
她看着我微笑,然后说了句我当时不太明白的话。她说,你问我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其实我说不上。我总是记得你的,但是根记得亲人又不太一样。或者,你就是那个,让我忍不住还要做梦的人吧。做梦很开心,虽然是梦,但是做梦的时候,觉得是真的。
我想我真的需要作出点什么让她放心。我以为我有了报酬优渥的工作,有了一定的地位,她就可以放心依靠我。我从乌鲁木齐回去,着了魔一样地接活,毕业论文之外,接了三个不同公司的设计图,每天只睡两个小时,靠咖啡和烟撑着。拿到学位,我得到了优秀毕业生和优秀毕业论文奖,顺利地进了设计院,也如期交了接的活,赚了在当时来说,让自己有点不能相信自己能拥有的小小财产。我不断地跟她汇报我的成绩,追问她自学的状况,当时北京不少高校的经济学院放宽了招生的年龄限制……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参加考试,但是她需要一个本科的学位才能参加考试。在我为这个烦恼,很异想天开地准备把她得故事她的努力讲给经管学院的负责老师听,天真地想申请一个破格考试得资格的时候,她已经不知用什么方法,打通了关系,改了年龄,成了j大即将毕业的本科生,参加了研究生统招考试。
当时她的分数才刚过线一点,作为不太名牌学校的外校生,按说不太有可能被招进来,但是很奇迹很幸运地进来了。我以为,我以为是冥冥之中,上天终于仁慈……后来我明白,上天对她从来不曾仁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用尽心力放弃了许多东西,得来的。
她到了北京,终于进去了我毕业的学校,我不知道多么开心,我觉得幸福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再走几步就到了……其实,不是,那幸福只是海市蜃楼,就象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的不远处的湖水一样的海市蜃楼。
我不理解自己,我想到现在我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我相信自己无条件地爱她,却又总是想干涉她的选择,她的生活。我总想干涉,她听着,从来不跟我吵架,但是永远会坚持自己的做法。
她上的是半自费研究生。她的所有积蓄,已经给婆婆治病近乎花光,老太太大病之后更是糊涂了,傻傻呆呆,需要个保姆随身照顾。我要给她交学费,她却不肯,她说我尚且供弟弟上学,她的事情她自己想办法。我说,我供得起,她那一次有些急了,她说,我好言好语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把那些兼职辞掉,你要明白什么重要什么次要。你得前途不在于现在赚些小钱。你怎么就不肯听?
我听不进去她说的话,在我而言,那些所谓 辉煌的前途,完全不及跟她一起过一份稳定的生活。我觉得我足够有钱的话她就会有安全感,更疯狂地兼职。她没法改变我,我也没法改变她,她当时也出去打工,她才入经院,才来北京,当时汉语说得还都不够好,一时很难找到专业相关的工作,但是她什么也干,周末商场促销,平时下午给人送货,甚至,居然晚上找了份大楼里的清洁工作。那个大楼,就是……就是万式企业的主楼……她后来,终于从大楼的清洁工,坐进了第三大的办公室。
她走着她计划好的路,我却还在傻头傻脑地继续蛮干,我那时候开始经常胃疼,有时候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没时间去看病,也不相信自己会生病,可是,有一天,我交了图之后在公司的洗手间吐了一池子血,被送到医院急救。
我费劲努力想让她觉得安稳,想给她安全感,但是事实上只有让她担心费心,对我更加失望。那一次她对我细心照顾,对于很多问题都不肯回答,讲些轻松有趣的话来让我宽心,有一天她跟我认真地说,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可以改变,只是需要取舍。唯独死亡不可逆转。我要你好好的,要让你看着我越来越好,要看着你越来越好。不要象那些离开我的亲人,我再努力,再成功,他们都看不见了。
我再次缠她,我说嫁给我,我们一起走过那些不好走的路。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但是之后不久,我知道她取了汉名,同时,有了个在万氏大楼非常特殊的身份。
再之后,我就那么过下去,那些兼职已经没有意义,我专心在自己的设计上。我为了不被她看不起,为了让她看见我越过越好,努力地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奖,可是我不明白那些奖究竟对我有多大意义。
她开始介绍女朋友给我,她介绍的,我都见,有的谈一谈,有的玩一玩,除了她介绍的,我真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女朋友,有的开间房之后就没见过,有的出去旅行过一两次。直到遇见你。”
秦牧停了下来,扭过头去,背对着谢小禾轻轻地说,“我开始觉得你很可笑,天真得可笑,我故意逗你,然后在心里嘲笑你的当真。可是,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觉得跟你一起那么快乐,第一次握你的手的时候,第一次把你拥在怀里的时候,我跟自己说玩笑而已,可是……那种很久没有的激动,自己也无法骗自己。
我听你说你的理想,我听你说你信任的你喜欢的你厌恶的你心里的一切,我才知道,我终于遇见了一个,有着我曾经有过的对感情,对未来的天真到傻的梦想和信任的傻丫头。我当时就想,我要让你永远信任,永远带着这样的梦想,我要让你,梦想成真。我要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做个一辈子能生活在童话里面的姑娘,不管外面是个怎么样的世界。看着你这样的生活,那种满足,就是幸福。
只是,幸福对我始终就是海市蜃楼……是个虚幻的影子。小禾,我是这样地想往幸福,我也想彻底从以前的一切当中走出来,尤其,你跟我说,以前的一切,你都不计较。可是当阿一跟我说她想要个孩子,作为她最终的归宿时候,我觉得,对不起她。我信誓旦旦地发誓要给她想要得幸福,我发誓她从前的一切在我心里什么都不算,我不会介意,她却说,真正在一起了,我就一定会介意,我会找个纯洁的姑娘,我的心里,热爱单纯的姑娘。
她笑着跟我说,祝贺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姑娘,她真为我开心时候,我觉得无法面对她;我怕面对她的目光,我答应她一定帮她把事情办好,她让我做的一切,我都会做好。她忽然笑起来,然后流泪了,她说,趁着心里疯狂,沙拉买提,我求你件事情,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你以后是别人的人了,我不会让你再作什么,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以后的你,跟我毫无关系,但是你要让我看着,越来越好。我现在只求你,留给我一点你爱过我的痕迹,沙拉买提,给我一个孩子。”
“多谢,您手艺真好。”谢小禾穿上靴子来回走了几步,对周明说道,“我觉得比我们社楼下摆摊儿的老头儿钉的正,上回另外一双鞋根儿断了修完,穿着脚往外撇,还有一回,钉完一脚高一脚低。”
“你鞋跟儿还经常断?别老踢墙踹树的,鞋坏了事儿小,扭了脚伤了趾骨麻烦了。恢复慢,又比伤别处更不方便。”周明本着职业精神冲口而出之后,自己立刻有点儿后悔,赶紧找补上一句,“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对,我是说……”
“我真不想踹树。”听到了‘踢墙踹树’四个字,谢小禾霎那间全身得血液都涌上了脑子,一时间希望有处可以遁形,一时间又明白自己已经赤裸裸地无可掩饰。她骤然间明白,在周明跟前努力维护的平静潇洒其实可笑,这本身就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滑稽得可悲可怜。她吸了口气,十分认真地盯着周明说,“我想打人。周大夫,您从专业角度说说,他那身子骨还经得住我拳打脚踢一顿没事儿么?”
“打……人?”周明半张着嘴结巴着,这一秒钟对于自己说话不经考虑后悔到了想撞墙的地步。他朝谢小禾走了两步,又尴尬地停下,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喝水么?我家里可能还有绿茶。”
“我想打人,真的,我就那一瞬间忽然对以前特别痛恨的家庭暴力分子有了点儿理解,当你没法拿语言正确表达观点的时候,心里那个火儿呼啦冲上来,头一晕,就真想付诸暴力啊。”
谢小禾微微皱着眉,说得极其诚恳, “我宁可他跟我说是一人在外,荷尔蒙作祟解决生理问题,我宁可他说是喝完应酬酒酒后乱性犯了错,我宁可他说我哪里不够好让他不满意于是偷偷到别人身上找满足……这些在从前,我都觉得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但是到现在才知道,什么都比有人给你讲他对另一个女人真心的爱,真心的疼,不管她做过什么都理解,不管她要求什么都尽力去做要来得好些。呵,原来爱人跟别的女人上了床不是最可怕的,甚至跟人家生了孩子也不是最可怕的,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最’可怕的事儿,但是我知道,一心准备结婚的人,跟他爱了几乎一辈子,也许根本就是现在还在爱着的女人生了孩子,然后真心诚意地跟我道歉,比那些都可怕。我没法破口大骂奸夫淫妇,也不能容许自己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发狂地想知道的,偏生不是别的,想问出口的其实是,你究竟是不是还在爱她?可是,心里却也很清楚,即便他说不是,只是亲情只是亏欠,我也不能让自己相信。我不想听对不起,当他反复地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真的有了暴力的冲动,假如他不是穿着病号服吊着绷带的话,我想我克制不到去停车场踹树。”
谢小禾把下巴架在膝盖上,乱七八糟的碎发贴在脸上,双手拧着裤腿,手背的两条淡淡的静脉血管突出得有点狰狞。
周明尴尬地低头。
他觉得此时,自己该说几句什么表示自己在听,但是在于感情,他从来相信自己是个最巨大的失败者,实在没有任何信心给别人说一字一句的意见。
谢小禾是个二百五的愣姑娘,这个印象从她理直气壮,充满自信地指责他不守公共道德开始便即已经在他脑子里扎根,随后眼见她遭遇骤变,眼见她再在自己的一通电话之后再站到那个把她从天堂打入地狱的人跟前,眼见她努力假装平静跟自己汇报劝说的结果,眼见她发泄地乱踢乱踹之后很滑稽地靠在自己车上拔鞋跟,眼见她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自己把这满腔的抓狂讲出来……这个姑娘很二很愣的印象都丝毫没有变淡----假如不是加深了的话。然而,那种最初的,对二百五女记者的恼火反感,到了如今,已经变成了对这个傻头傻脑的愣孩子的同情。这孩子被别人一棒子打得晕头转向,却还要托着已经混乱的脑袋,硬着头皮为欺负了她的人操心,他感同身受地替她尴尬,难受,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感动。
“我特可笑是吧?您肯定觉得特可笑。”谢小禾侧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在笑还是要哭,“您肯定没见过这样儿的人,巴巴儿地来给人家当‘家属’,想发火儿想骂人想哭想质问那俩人,你们好你们不好你们折腾你们自己的,凭啥要把我扯进来?可是啥也没说,拿出这辈子没有过的爱心耐心劝人家平复心情,然后自己出去,踹树踹折了鞋跟。您说,我脑门上有没有清晰地印着大白痴三个大字?”
“不是,真不是。”周明走到谢小禾身边,“你听我说,不是。这,我不太会说话,尤其这种事情。我只是大夫,我希望让秦牧好好健康地走出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什么样的事情。除了治病之外,其它的事情跟我无关我不关心,说实话我也关心不来,更不会笑话,绝对不会。我只管治病,所以我特别感谢你肯配合,让我有了顺利把工作进行下去的机会,嗯,特别感谢。”周明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余光瞥见谢小禾惶然而憔悴的脸,他再度想起她自信满满地为中国人的不遵守制度而愤慨的样子,再度想起来她努力‘平静’地跟他汇报秦牧已经答应好好配合治疗时候,那张让他不忍看的脸,突然间,那份仔细琢磨如何‘措辞’劝解别人的心思尽去,“你很了不起。肯来努力面对这些。我不会嘲笑。为什么要嘲笑?笑什么呢?你的善良吗?”
“善良?”谢小禾喃喃地接口,然后摇头,怔怔地望着自己对面空荡荡的白墙,“不,不是因为善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善良,更不是人道主义精神,虽然我很希望是。我不能任由他为任何事糟蹋身体,所以我来,我听他说他多年来的情伤,恼恨他把一切地措揽在自己身上而人家无论怎么样,怎么伤了他,还是女神一座,我没有宽广的胸怀我更不能博爱,完全不能对他的痛苦的爱情感同身受,我嫉妒得发疯抓狂恼火想打人,可是,我还是心疼他,就是心疼他。我想,我想我,我还是爱着他的。”
谢小禾越说声音越低,把脸深深埋在双膝之间,不再说话。
周明也没有说话,习惯性地摸出根烟,才要点,又关上了火机,走到阳台门口,拉门走了出去,直到抽完了这支烟,才又回来,见谢小禾已经站起来,用袖子抹干了满脸的眼泪,她冲周明笑笑,“对不起周大夫,耽误了你这么久的功夫,还居然,”她笑着抬起一只脚,“让外科专家当了回鞋匠。我疯也疯过了,我保证,从今往后,在他治疗期间,我会做个最配合的家属。不会再让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干扰治疗。我得回去了,这几天干活没心思压了不少功课,过一段他的治疗我想还得花功夫,我要想按时完成任务,大约得放弃新年休假,从现在开始回办公室加班。”
周明点头,“晚了。我送你回去。”
谢小禾也不拒绝,跟着他往外走,下了楼打着了车子,谢小禾忽然认真说道,“其实我可以在路上就开始加班,周大夫,我工作计划里面有一个对您的采访,上次被打断了……”
周明皱眉,“天雪路滑,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不要让司机分心。”
谢小禾缩缩脖子,果然一路上不再说话,当车在报社大院门口停下,谢小禾说了声感谢,周大夫再见,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候,周明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会越来越好。”
“怎么叫越来越好?”谢小禾拉着车门停住,背对着周明低声问,“说实话现在我看不到任何可称之为‘好’的可能。”
“会越来越好,你会越来越能看淡点痛苦和愤怒。也会越来越有本事看见那些让你愉快的东西。”周明平淡地说,“大多数时候,已经发生的事儿都没法改变,可是能改变自己。”
第十一章 什么将会在明天发生
祁县医院。嘈杂混乱了大半天的急诊楼道终于安静下来,临时未能转院或者住进病房的伤员也已经都做过了处理,轮床被安排一张张挨墙列着,家属大多就在旁边陪护,两三个护士挨床在检查伤员的基本状况。
一楼的电梯,门打开,副院长任卫东胳膊撑着电梯门,冲着里面儿的人说,“大家都差不离从下午3点干到现在夜里一点钟,肯定饿了,就在咱们食堂吃了晚饭---其实是夜宵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再走。我们院长亲自把俩大厨从家叫来加班儿的,据说加了咱们祁县有名的野山菌烧兔子,说怎么也不能让各位来支援的同行再饿俩小时开回城里去。”
急救中心的小刘接口,“那我们可不客气了,您一说我立刻觉得饿得前心贴后背----哎哟,头儿” 他赶紧转头瞧向何副主任,“咱没打算客气吧?”
一电梯的人都笑了,何副主任笑骂,“你怎么老这么二百五。”
叶春萌背靠着电梯微笑着瞧着,离开急救中心下基层支援半年,工作的林县医院急诊科的大夫都把她当‘上级老师’,态度大多拘禁,让她经常怀念虽然紧张忙碌到了极点,但是同事间特别亲密,总有几个特别能胡扯让大家都开心的活宝的急救中心急诊一科。任副院长说到祁县特色野山菌烧兔子,她先是立刻觉得饥肠辘辘,然后又才想起来,自己连午饭,甚至早饭都没吃。一大早起来牢记张欢语的指示,洗澡之后将买早饭吃早饭的时间让给了涂脂抹粉拉直头发,心想如果话不投机就赶紧找地方吃饭,吃饭可以占住嘴巴少说几句然后吃完饭走人也算不太辜负大学好姐妹的良苦用心,却没想到这次跟相亲对象谈得甚来,到了1点才想起要吃饭,她还记得那位李先生也提到了此地特产野山菌烧兔子,还有烤羊腿,他说他曾经在此跟朋友吃过一次,非常地道,他说的时候脸上表情特别向往,让她在那一瞬间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上实验课一上到饭点儿,大家就开始过干瘾地讨论各种美食饥饿着却快乐着;她突然觉得这男人很有几分亲切可爱,那种种围绕在他头顶的光环,以及‘相亲’这种过于严肃也有些尴尬的形式所带来的抗拒感和距离感大大地消失,只是就在此时,呼机想了。
医院的急呼就是她的相亲杀手。这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仅仅是第二或者第三次在对相亲对象有所感觉的时候接着追命催魂call。
不信命不行。她简直真的要怀疑,要想相亲成功,是确实要先辞职再说了。
十年之后,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如今的同事一起碰见当年最严苛的老师,听上司和同事在从前的老师面前有点夸张地赞美自己的工作,有一点点属于小姑娘的骄傲又害羞,满足又欣慰,甚至因为这个老师恰恰是周明,更多一分难以言说的感慨。
只是,当周明跟她随口交流了几句他们各自所知的她那届同学和住院医生的消息时候,叶春萌突然意识到,当年朋友同学,婚的婚了,一半还都有了娃娃,各别未婚人士---譬如王东,正广撒请柬地要十一大婚,袁军也有了亲密女友,唯独自己,却是连个交往超过2个月的男朋友也无。念及此,想起早上相处颇舒服的黄金王老五李先生,从来没有做灭绝师太的远大理想的叶春萌,不得不承认自己隐隐地惆怅。
任副院长正抓着周明胳膊坚决不许他不吃饭现在就走,叶春萌笑着说任副院长您别拽着周老师---吃饭不重要,您赶快给他找两根烟吊命,任副院长哈哈大笑说周大夫你直说嘛咱们干外科的可不一大半都靠这个熬夜?周明连连摇头,冲叶春萌道,“真不是真不是,烟都戒了7年了。”转头又对任副院长苦笑,“真不是跟您客气。正好我老婆这几天也出差,俩小混蛋晚上还不太跟阿姨,不见着爸爸妈妈能每10分钟琢磨出一妖娥子折腾人,俩人儿轮流。我真得尽快赶在阿姨崩溃之前回去,我现在最怕得罪的就是阿姨。”
“哎哟,可不是。”何副主任在旁边感同身受地接碴,“我们家那个头俩年没上学时候,我最谄媚奉迎的就是宝儿她们幼儿园老师。逢年过节就挖空心思琢磨怎么送礼。以为上学了总算好了,现在就怕听见班主任打电话说她又惹什么祸了。”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家的孩子就那么乖。”周明叹口气,但分明脸上带着笑。
“看来同学聚会上传言周老师当了爹之后慈祥很多不是假话。”叶春萌挑起眉毛瞧着周明笑,“我们命苦,不像师弟师妹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这个,我以为是你们一届一届控诉得多了,年年都得着几个变态啊,魔鬼啊,狼啊的外号,”周明似乎颇认真地说道,“我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现在终于做了好人了呢。”
叶春萌大笑,才要说话,忽然望着远处愣住,那是一个医生两个护士跟另外一个穿休闲装的男人一起走过来,倒是医生护士却在对那个男人说谢谢,那个男人摆着手,“我并没有麻烦。反正也要等朋友,恰巧碰上,恰巧顺手帮忙而已。”
那人居然是……李先生。
瞧着自己的相亲对象走过来,听见他跟医生护士说话的时候,叶春萌并不敢确信,他说的那个‘朋友’就是自己。直到他很开心地向自己招手叫自己名字,才猛然意识到,这次的相亲也许气场强大,居然让她看见了一点点扛住了急救中心传呼这个克星的小小希望。
跟李先生一起的医生和护士还在向他连连致谢,他刚刚义务地帮个受伤不轻,英语讲得相当不标准的法国旅客跟医生护士之间当了翻译,之后又帮忙打电话给他在法国的家人,一直忙到现在,那人伤情稳定,家人已经得到通知,领事馆被知会,联系了明天转到协和医院。
不懂法语,又听不太懂这人法国口音的英语,并且说任何英文医学名词这人也听不明白的祁县医院医护人员,在这人急得大喊大叫自己也一头大汗时候,李先生神兵天降,帮忙到底,如今一切顺利解决,对这位难得的‘志愿者’,万分感激;李先生连连说我真不是学习雷锋做好事,我确实等朋友,闲着也是闲着,说着指着叶春萌道,尤其朋友既然也是来帮忙参加救援,我还有个小心眼,如果戳在这里等着被她瞧见,恐怕她觉得我碍事赶我走人呢。
他笑着看叶春萌,看见她咬着嘴唇,有点害羞地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带着个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的笑容。
张欢语跟他介绍的时候说,萌萌曾经是我们班最温柔细腻女孩脾气的姑娘,只不过实话实说,这些年让这磨人的临床工作整硬了愣了不少,不过你放心,回头如果看对眼,好好呵护最好劝她辞职,那个水姑娘准还能够回来。
她变硬了变愣了?
所以可以在前一分钟还在桃花林里低头轻轻笑着,偶尔略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声音温软柔和地跟他聊起来当年跟张欢语她们同宿舍时候,小姑娘之间欢乐而青涩的从前,后一分钟,就因为一个急救中心的急呼,在起伏的山地上跑了近3公里,脸上温柔的羞涩尽去,心思也似乎完全将他这个‘相亲对象’踢出了思想之外;可以在赶到之后迅速地进入状态,不容质疑地指挥已经不常经历这样急救场面,忙得晕头的当地医生,做最快的反应和判断。
他远远地看着,她穿梭于鲜血和呻吟之间,一个一个重症病人地看过去,一句一句简单的医嘱交代下来,那份决断,竟然并不比哪个女总裁少了一点点的精明干练。
精明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干练跟上的往往就是一意孤行的霸道,人们如是说,于是张欢语反复强调的,萌萌,她从前可是个见着重伤病人会掉眼泪,自己难过很多天的水姑娘,她爱文学,喜欢的可不是鲁迅,是梁实秋是林语堂是沈从文是张爱玲,她本来是个纤细敏感温柔的水姑娘。
张欢语的‘萌萌’ ,究竟曾否改变?
李岩望着眼前的叶春萌。
她的脸上淡妆略残,额头到脸颊有两道汗迹,长发已经挽到头顶,用一个塑料卡子利索地盘住;她身上白大衣的袖口,胸前和下摆都沾着些血迹和药水。但是她安静地抱着双臂微笑,他的心里,竟然比在十里桃花,微风拂面的桃花渡的时候还要舒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踏实。
他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像很小时候,父母答应若是连续考了3个第一就给他一整套遥控赛车,他终于一个一个的第一拿下来,最喜欢的那套已遍寻不着,终于无限惆怅地放弃了,却偶然间在街角的橱窗里看见,于是他长久地站着,双手舰长地放在口袋里握拳,不敢就推门进去,生怕那已经不肯出售,或者因为任何的原因,仍然是场空欢喜。
这时候他听见她对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医生说道,“头儿,看来我也不能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不行!这都半年没见我们都想你了!”另外一个年轻大夫大声说,“除非你也有个儿子闺女的在家等妈。是不是,头儿?”
“让你朋友跟我们一起嘛,这么晚了,也没别处吃饭。”何副主任上下打量对面中等身材,普通长相的男人。
李岩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很觉得自己该周旋几句,却一下将平日跟同事下属客户们交流自如,举重若轻的说话本事丢了个一干二净。只带了些紧张地瞧着叶春萌。
却见她忽然一边一个地挽住那俩医生的胳膊将他们拉近,凑上嘴去说了几句什么,那年轻的医生张大了嘴不能相信地瞧着她,然后瞧向李岩,年纪大些地只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终于她一推他们肩膀,朝自己走过来,低声说道,我们走吧。
“哦,好,好的。”他心跳加剧了一阵之后开始好奇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此时她低头看着地面笑,那笑容与其说羞涩倒不如说俏皮得意,就好像是刚刚成功戏弄了别人的淘气姑娘。
李岩很有一种冲动想牵她的手,却终于还是把伸出的手插回自己的口袋,向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将目光定在周明身上,眼见他跟叶春萌扬了下手,又跟那几个大夫说了两句就准备离开,在他迈出了两步之后,李岩不自觉地赶过去几步到他跟前,
“您是,周大夫。十年前第一医院的周大夫。”
周明愣住,仔细地皱眉思索,然后又望向叶春萌,再抱歉地点头又,“是,不过您是……”
“您肯定记不得我。10年前,您给我妈妈做过手术。您做得非常好,我们一家都一直感谢。可是后来很快您离开医院说是下乡,再后来我们就全家移民,一直心里记着。”
“哦。”周明笑笑,如任何一次被人直接当面表扬感谢一样觉得不好意思。“这样。这也没什么可记得的。就是赶上我,赶上别人也一样。”
叶春萌走过来拉李岩的袖子,笑着说道,“赶快放周老师走,你再罗嗦,等他回家接到阿姨愤怒辞职,恐怕也就在众多记得他,但是他不记得的病人家属里记住了你了。周老师您赶紧回去救火吧,哪天我要去看看能折磨您的那俩宝贝。”
周明边往外走边回头说,“你要是不怕给吵死烦死,什么时候有机会到我家去玩。”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叶春萌向身后的同事同行告别,跟李岩一起往停车场走,她偏头打量李岩,见他依旧望着周明离开的方向,脸上是无尽的感慨。
叶春萌乐了,轻轻咳嗽一声,“你好像见着周老师,比见着我都还激动?”
“哦,不。”李岩慌忙摇头,认真说道,“这,嗨,今天真是……呵呵,小叶,你不知道,周大夫对我而言,他并不仅仅是治好了我妈妈病的大夫,真的,不止于此。”
“什么?”
李岩摇摇头,低头走一阵,叶春萌也不追问,直到他打开车门,她坐了进去,他发动了车子开出医院,她都只望着窗外安静地坐着。
“小叶,我不知到从什么说起。好像跟才见面的女孩子说这,有点过于严肃和别扭了。”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伸到车后座抓过包牛肉干递给她,“下午在医院外面小卖部买的,你先垫垫。待会儿有好吃的东西。”
叶春萌接过来,也并不问他到哪里去,也并不问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慢慢地啃着一根牛肉条。
过了好一阵子,李岩叹了口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你,特别亲切。我觉得你会理解,也不会在心里耻笑。”
“你说。”
“十年前周大夫是我妈妈的医生。很多东西,真的很多东西,对我而言,从那时候改变。不能说都因为他,但是他是一个开始,之后,我肯去尝试信任,然后,”他慢慢说道,“也许一切都没变,但是我心里的世界,却和从前不是一个样子。”
“他是我老师。”叶春萌似乎并没有为他说的话惊讶或者好奇,只是接口,“绝不仅仅是教会我许多临床技能,甚至职业精神的好老师,好多同学都觉得,我该感谢和歉疚一辈子的老师。可是我没跟他说过半句谢谢,更不要说抱歉。呵呵,十年前,如果你妈妈是十年前在第一医院做的手术,那么也许我们曾经碰见过,不过彼此没有印象。不过,我并不在周老师的病区。”
“那个时期应该很特殊。”李岩皱着回忆,“当时外科很乱,每天都有很多记者出入,甚至听说卫生部专门派了调查组,而调查的就是周大夫,据说……”
“据说他给人开了后门加了手术,收了红包,因此往后推迟了正常病人的手术。” 叶春萌淡淡地道,“说他接受贿赂,区别对待病人,助长不正之风,病区管理混乱。那是在人大会期间,有代表以私访形式写了这篇文章,于是报纸云集,他是那个批判的焦点。”
“对,看来你当时真的也在外科。”李岩的心里更对她多了份莫名的亲切,我能不能说,我们真是有缘分呢?会不会……有点肉麻?”
“肉麻?因为说缘分吗?”叶春萌扑哧一笑,“我方才为了脱身,跟主任说,我这些年相亲,但凡有点意思的,总是会被医院的急呼破坏。总算天可怜见,竟然有个医院急呼,再又看了这一场抢救没给吓跑的人,必然是有点缘分,我若再不抓着,怕这辈子贡献给急诊事业了。”
“嗯,我当年着急妈妈病情,否则,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注意这么漂亮的实习医生?” 李岩心情大好,忍不住地真诚地开玩笑。
“当年我灰头土脸,惶惶不可终日,躲避一切人的目光。”她却答得认真,“是我。我恰好就是那个给外科,给周老师带来所有那些麻烦和混乱的人。”
车子从医院开出来不到10分钟,就已经离开了县城中心,进入山区;平缓的柏油路接上了只有一半宽度的,道路中间时有松果石子的山路,偶尔颠簸。李岩放慢车速打开天窗,夜晚的山风钻进来,带着青草泥土和松果的味道。一切是如此安静,只除了风过树叶的声音和草间的虫鸣,叶春萌扬起头,枕在座位的靠枕上,透过打开的天窗,看着树影之间看见点缀着星星的夜空,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到醒来,自己的身上盖着李岩的外衣,车已经停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门外堆着柴草,屋顶码着玉米,大门两边是红色底的倒挂的福字。叶春萌长长地伸个懒腰
侧头瞧着李岩,忽然笑了,
“一觉回到10年前,学生时代的春游秋游。工作单位再组织出去玩,就没住过农家院儿了。”
“今天不自己动手可吃不上饭了。”李岩笑道,叶春萌再伸了个懒腰,推开车门出去,狠狠地吸了两口山区夜间清冷的空气,一时间睡意和倦怠尽去,回过头,见李岩已经从后备箱里拎了两桶水,一个小小的工具箱,掏出钥匙朝小院走过去。
“不用钻木取火的话,我还帮得上忙。” 叶春萌跟在他身后。
“打火机如果坏了,可真难说。”李岩打开院门,这是个很小的小院,正面两间房,两侧各一间,院子里有菜圃,种的是白菜,张开得像一朵朵绿色的花朵。李岩领着叶春萌推开侧面小屋的门进去,拉开灯,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两块小黑板,左边那块密密麻麻地依次记录着10几个名字,旁边都有日期,从4月份到前天;右边那个黑板上面写着:
5月1日,刘小飞与朋友三人消灭光冰箱所有存货后补充储备,现有羊后腿肉一块,野兔一只,香肠若干,黄瓜5条,青椒2个,烧烤酱料两瓶。抽屉里所有调料齐全。
李岩在左边小黑板写上5月3日李岩带朋友一人,然后回头对叶春萌说道,
“尝尝麻辣兔肉?”
“好啊,”叶春萌点头,站在小屋中间,向四周打量,这墙皮已经剥落的小小屋子,确是烤箱,冰箱,微波炉俱全,墙角还有只不小的煤油炉子,一只电火锅。她偏头瞧着那小黑板,问道,“这都是你的朋友?”
“是,不过有的还没机会见面。” 李岩已经开始取出兔子熟练地化冻图抹调料,
“有的是同事有的是朋友,有的是网上认识的,也有朋友的朋友,大家都喜欢骑车爬山漂流野玩,2年前某天旺季来,没租上旅馆,敲这老乡家的门。这老乡儿子闺女都进城打工极少回来,旁边这屋就空下了,后来我们聊得投机,跟老乡说每年给他一笔钱算租这房子,我们谁偶尔来玩就在这儿歇脚,平时不在,他们会帮我们打扫打扫,定时清理冰箱。老俩口寂寞,还挺乐意见着年轻人,我们自然方便,这俩年下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把东西越制越全,跟老人关系也越来越熟络,我们照着记录过的人数分摊给钱,我们和老人也都从来没算计计较过,倒是互相帮忙得越来越多了。”
李岩说着,已经把兔子腌好,切好青椒块,那边叶春萌把煤油炉子点起来,找出铁锅烧上开水,李岩在抽屉里挑拣着调料,对叶春萌笑道,“你休息会儿吧,忙了整天。等都好了我叫你。”
叶春萌却望着铁锅里细小的水泡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很没头脑地说了句,
“我们的生活时常就是这样的,我有时候觉得很累,更有时候觉得很烦,还有时候委屈不平,但是没想改变。嗯,没想。”
李岩瞥了她一眼。
叶春萌微微皱眉,颇认真地继续道,“我们都不小了,我觉得也没必要遮掩,尤其别误会。”
“好,不遮掩。”李岩笑起来,手里熟练地削土豆皮,切土豆片,姜片,洋葱丁,
“我收入不算低但是工作不轻松,一年出差的时间大概有三个月,时常周末经常加班,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做的波段,呃,有人说会影响精子活动力尤其是y染色体,所以很多同部门的同事生的都是闺女,对于重男轻女的女同志,这个……但是,我也不想改行。”
叶春萌愣怔地瞧了他几秒钟,扑哧笑了。
“大夫给说说,他们讲的是否谣言?不是的话我们要向老总申请劳动保护津贴,是的话,要辟谣,这太影响我们找媳妇了。”
“好,我回去给你问问学遗传的同学。” 叶春萌忍着笑。
“谢谢,谢谢。”李岩打开窗户,打着放在窗台下的电炉,将倒了油的小平锅架上去,随即将兔子丁丢进去,烟雾随着滋的一声冲天冒起来,他抓着锅把有节奏地颠锅,之后再顺次地放入配料,薄薄的一层烟雾一时将他裹住,叶春萌眯着眼睛吸了口这油烟的味道,再睁开眼,他边翻炒着锅里的东西边侧头冲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很倦,但是又舍不得闭上眼睛,只蜷着身子抱着双腿,将脸靠在膝盖上,那种软绵绵的疲倦由她心里蔓延开来,弥漫至全身,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皮,低声说,
“真好像是老熟人。”
李岩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已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放轻动作,向锅里倒入开水,酱油,点了醋,把锅盖盖上,回过头来,很仔细地打量她。
很好看的女人。很舒服的好看。相处起来,就更加舒服。
这两年,随着他升任这个千多人的公司的技术总监,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委实不少,大家说,他条件太高,连父母都说,不要太挑了,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他不想申辩,也没法申辩,任何的说法,都是‘这姑娘还不够他标准’ 的委婉理由。
也许,看着舒服相处舒服,便就是个最高的标准,是他对自己生活质量要求得高。他从来没有独身主义的愿望,然,娶回家的那个人,必不能只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美妻贤妻,甚至两者都不是也无妨,但只要舒服。
她不仅让他觉得舒服,而且亲切。踏实的亲切。可以卸下许多的戒备,可以放下许多的不安,不需要特别拿捏风度,不需要特别在乎言辞,相处的本身就是一种欢愉,就如同,已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
在此时,33岁的李岩竟然如13岁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很想打电话跟好朋友罗嗦几句-----当然,33岁的时候便就只是想想,然后,忍不住去琢磨从前认为极玄乎的缘分二字,且认认真真地搜寻10年之前回忆的画面的每一个角落,究竟有没有个瓜子脸蛋的小姑娘医生。
10年前的她该是什么样子?比如今更加甜美更加娇嫩?还有没有现今这份穿着白衣时候的决断精干与从容,脱下白大衣之后的温和沉静和灵透?
水姑娘,她如今,给他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水呢?
李岩动作轻而快的翻搅锅里的兔肉青椒和土豆,陆续加些调料进去,香味溢出来,越来越浓,这时候他听见身后叶春萌的肚子里轻轻地响了一声,而她扭了扭脖子,嘴巴吧了两下,却并没睁眼。头在膝间埋得更深,鼻子被挤得轻轻地皱了起来。
李岩石几乎想要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颊。
10年前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10年前的第一医院,曾经有一段自己无论如何不可忘记的回忆,似乎,于她,也是,只是她却并没有再多说起。他忍不住再次仔细地回忆,她究竟是那许多穿着白大衣的人中的哪一个呢?
只是,当年的记忆遥远而纷杂,无数的白大衣,弥漫的药水味道,自己不安而不满的情绪,一切都是那么烦躁,所有人的面孔俱都模糊,唯独始终清晰的是那个下午,楼道里乱轰轰的,大概是个年轻的医生跟个冒充家属的记者吵架,病房里面的病人和家属都各怀心事,没做手术的忧心忡忡,作了手术的四处探头打听,这个时候那个瘦高的大夫走进来给一个病人做检查,他就是周明,一切议论和传闻的焦点,也正正将是给他母亲做手术的主刀医生。
妈妈跟他交换了个眼色,静静等他做完检查,转身出去时候跟上,快速地把一个装了张银行卡的信奉塞到他的兜里,然后转身想走,却被他从身后抓住手腕。
当时他安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拽着他的胳膊走进病房,他心中惶然,被他拉着在妈妈的病床旁边停住,听见他问当老师的妈妈,
“您会因为哪个学生没给您送钱送礼,故意教错了他,让他考坏么?”
妈妈半天才说,那哪能够,哪有往坏了教的。他们成绩那也是我们业绩啊。随即似乎明白了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夫,但是说实话,人之常情,那送礼的,总是会特殊照顾照顾。
“那么我告诉您,手术台上没有特殊照顾,只有做好做坏。做好是大夫的脸面,大夫的成绩,做不好,是没这个能力,你便把金山搬来,也是没有用的。请你们,”他停下来,环顾周围,“请你们信任我。”
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而且复杂得莫明其妙,不可理喻。
这几天陈曦话少了很多,尤其是以往常被大家称赞为‘精辟’,‘深刻’,甚至‘一针见血’的,对身边人和事的评论分析批评感慨。
最近为了迎接重新审评首都文明校园,从校办到各学院办大动干戈,院办的老师带着突击队横扫所有宿舍,抄检出电炉,煤油炉,热电棒无数,扯掉的床帘,据说各院办公室都已经堆积不下;其中最尴尬的是某个住在了本科楼的研究生,个性大大咧咧邋邋塌塌,将避孕套随便放在床面上就赶去医院早查房了,恰逢当天抄检到她们屋的老师,是学生办的马老太,曾经在行政楼五层用相机连拍下来楼下接吻的一对学生小情侣,然后拿着照片寻人大开批斗会,强调公共场合不得勾肩搭背的校规,从而名声大噪,让所有情侣见之惊悚;话说抄检那天,马老太扯下床帘之后一眼看见包避孕套就在没叠的被子上放着,脸刷就青了,哆嗦着说,给我查,给我查,这到底是谁?!还知道不知道廉耻了?当时跟随的人等都为事主默哀。
在校期间发生性行为是开除学籍的处分,情浓以至肉欲这种事儿其实在高校中并不少,但凡别闹得太大,一般没人认真追究,然而这倒霉鬼竟然犯到了老马手里,那真是绝无转寰余地。大家都在心底告诫自己,做贼没关系,关键得是切记要销赃彻底。
好在,后来的结果是一场闹剧,那位姐姐年已33,已婚,坚韧地从某地职工医院考上了第一医院的研究生,为了追求事业夫妻分居两地,一年丈夫趁着节假日过来几天,同屋的小同学们大都知情识趣地躲出去让地方。这次被当作违反校规的女同学揪出来,固然很快澄清了,但是当时消息却还是迅速传开,什么版本都有,甚至也有说其实是她们宿舍一个本科小女生的,总之那个倒霉的姐姐很长一段时间都低头走路,甚至之后,传说她想来想去突然觉得这样追求理想的生活真是摧折,至此立定志向放弃临床,去了药厂卖药去了。
当时同学们本来就已经为这场抄检怨声载道,只是插电炉挂床帘原本违反宿舍防火规定,怨起来就显见少了许多气势,而此事一出,大家抨击腐朽校规,痛斥突击检查的怨气就一下冲到了云霄之上;这次突击检查立刻被戏称为王夫人抄检大官园,而大家的愤恨,很快就由这种为了什么评比什么先进而搞的突击检查的‘务虚’,‘面子工程’,‘医学院特色的劳师动众的无用功’延伸拓展到了类似研究学问没出路,理想跟现实的碰撞中必定是理想头破血流,中国对知识的不重视……等等深刻层面的问题上去。
但是这个话题在陈曦她们宿舍就没讨论起来,虽然她们宿舍一样被抄走了一个煤油炉两根电热棒和四个人的床帘。当邻宿舍的人抱着饭盆凑到她们宿舍里提起这段公案时候,张欢语一如既往地对所有人的观点都温和地点头‘是呀是呀可不是么?’ 然后继续翻看时尚杂志,学习那些新潮的搭配,并且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能用小摊上那些廉价的衣服配出那种昂贵的美丽;李棋照例边吃边忿忿地赞同地骂一句‘有病有病,学生办那帮人都是猪脑子’,但是仅止于此,然后奋力地把话题拉回到那个弃婴16号身上,说最近大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白菜,真是苦命的小白菜啊,好不容易身体见好,大家敲锣打鼓地给他寻摸领养人,多亏是个男孩,很快一个护士的朋友的远房亲戚决定领养。这对亲戚在北京跑服装生意,如今生意做得不错,户口有了房子有了几套手下已经有了20来号工人,偏就是男方不育,看遍医院试尽偏方之后俩人都已近四十,遂动了领养个儿子继承香火的意思。
原本他们对孩子年龄长相都很满意,立刻就决定领养,大家都觉得这小白菜这下有了幸福的希望,且想着那位夫人五个手指头上5个金玉翡翠的大戒指,先生脖子上小手指头粗的项链,笑称这小白菜这回歪打正着去了有钱人家,只别被晚来得子的爹娘惯得过于厉害,跟那个童话故事‘大林和小林’中去了富人家的大林一样,来日见着个营养过剩,呆头痴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胖少爷。
然而,在幸福地即将成为有家的孩子的第三天,小白菜未来的父母突然气势汹汹推开了儿科办公室的门,进来就破口大骂,为什么做医生的要卸包袱,骗人?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了误会,很难得地真正拿出上级要求的---医生对患者家属的无礼指责不但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发自内心地笑脸相迎,好几个人同时拉过椅子请他们坐,并且倒茶,坐下来慢慢说。
孩子不会有后遗症,这从他的全身体检结果已经可以确定,他的菌血症已经控制,并且根本排除了脑炎;他的心肺发育正常,败血症只是细菌入血,跟白血病根本是两码事情,只要没有造成器官损害,他便跟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只是弱一点,需要更精心的呵护,他以后会是一个正常,聪明的孩子。
林念初一边泡了碧螺春端到他们跟前,以微笑的脸迎接他们伴随着‘骗子’的指责喷出来的吐沫星子,一遍遍解释病情,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这让周围几个小大夫都有点吃惊,林念初从来温和,然而,一贯是骄傲地温和。
林念初的耐心,低声下气,终于在听见对方说出,“那谁知道啊?谁知道他会不会比别的孩子傻?比别的孩子矮?”,“他弱,那我们多倒霉啊,还不是自个儿生的还得老带着看病”之后,彻底崩溃。她拉开了门,作出了个送客的姿势,在对方要投诉的坚持下把他们送到了院长办公室。
小白菜再次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次院办公室下了硬指示,立刻把孩子送走,现在菌血症已经控制,孩子已经可以撤管,已经可以送到福利院了。
“眼见就有家了,还是镜花水月一场,”李棋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难道还就最终还是个送到福利院当孤儿?要说,他妈的这爆发户就是爆发户,赚多少钱他还是农民思想,愚昧无知,一点儿都不接受科学道理……”
偏巧隔壁宿舍的是农村生,本来一直听着,听到这儿可不乐意了,“关农民什么事儿啊?这怪也怪他亲妈,怪得着别人么?再说了,领个孩子你当跟领个狗似的一个善心就领回去了,再说真领个狗一般人都不乐意领个得过病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学医的明白啥有后遗症啥没有人家哪分得清?哪那么多高尚的人啊,你们高尚谁给领回家不得了?”
李棋本来就是个暴脾气,脾气一上来通常就不讲理,这事儿最近又是心头大事,一听这个话,火噌的就起来了,饭碗一推站起来,
“不乐意开始别他妈的说要领啊。这孩子本来就是在医院,第一眼看见时候就浑身插着管子呢,当时怎么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还不是重男轻女到处找不着送养男孩的又不乐意出黑市的价钱?这不定又哪听一耳朵说孩子有后疑症就又后悔了。真当是买个物件儿呢叭? ”
“哎呀他们不好他们都不好,你们俩吵什么架啊?”张欢语急得猛拉李棋胳膊,冲邻宿舍的笑道,“她从来就这样,就那么一说,没针对的。”
邻宿舍的也气得脸通红,丢下句莫名其妙走了,李棋恨恨地捶了下桌子,一转头儿看见陈曦专著地啃着排骨,努力的跟连在骨头上的一团软筋奋斗,啃得满脸油汪汪的,李棋气儿不打一处来,推了陈曦脑袋一下,
“这排骨就这么好吃啊?”
“可不?” 陈曦含混地说,“咱食堂做得排骨那真叫不赖。”
“你,小白菜这事儿,你就不关心了?”
“继续找被。” 陈曦终于把那团筋啃下来,“最后找不着也没法子。”
“窝囊死了。” 李棋颓然地坐下来。
“窝囊事儿,多了。”陈曦耸耸肩膀。“最近还尤其多。”
李棋皱眉瞧着她,从来一有个什么事儿,陈曦便会发表些有点儿刻薄有点儿搞笑又特别有意思的议论,听陈曦胡扯,那是她们宿舍的一大乐趣,然而这时,陈曦的世界里却似乎只有眼前那盆儿红烧排骨,所有其他的,全都进不去她的脑子里。
李棋无奈地扒拉着饭盒里的菜,问道,“萌萌呢? 又有手术?”
“李波带她找韦老师走后门去了。她大姑不是要做胆结石手术么。”陈曦无所谓地答道。
“我靠。”李棋一拍脑门,整个人往后栽倒在身后的床上,“说半天,她怎么就非得管她大姑的破事儿啊?她大姑平时怎么对她,这一有事儿又来了,她就不能硬着点儿? 受气受成习惯了么? 那天说了半个晚上,和着,全白费了。”
陈曦撇了撇嘴,没说话。
这时国内腹腔镜切胆囊的技术也不过才刚刚开展不久,能做得出色的医院不多,第一医院是其中一个,而且算得是普外科的一大特色。当年老大夫们都并没有学习这个新技术,做得最好的就是韦天舒和周明两位,韦天舒更是专长于此。
排队等做这个手术的病人,已经连点名都要排到一个多月以后,形式紧俏。半个月前,叶春萌的姑妈在单位体检时查出了胆囊结石,很担心一系列后果,尤其因为发作过一次,更加害怕这病突然发作,想着她自己所查的资料上那些虽然几率极低却一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便可怕无比的并发症,这块结石就成了时刻让她坐立不安的定时炸弹。
她坚决要做创伤小的腹腔镜胆囊摘除,又不满1个半月的等待时间,更尤其她要在一个月后回老家看望她的妈妈叶春萌的奶奶,于是三天两头地催小五去帮她走后门,‘我知道医院的门道儿,花多少钱你打听下。’
叶春萌本来就不算外向,跟韦天舒通共没说过几次话,唯独接触多的就因为圣诞节时候那场车祸,却还是‘言多语失’惹了场不大不小的祸,最近一直灰溜溜的,哪里有勇气张嘴求人?被大姑一日三次催得相当郁闷,却始拖着,只是自己唉声叹气。
前天晚上,9点多钟,叶春萌的奶奶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足足教训了她半个小时,她使劲压抑着,还是哭红了眼睛。电话挂了之后,李棋探出头来跟她说,
“萌萌你不能这么软弱,你越软弱他们越欺负你!”由此滔滔不绝地给她讲了1个多小时道理,反复举例跟她说,有些人,你永远不知道拒绝他,他不但不会感激,还会因此而觉得命令你就是一种必然。
当时连不爱发表议论的张欢语都说了,“萌萌,你这大姑真讨厌,不要再给她使唤呢,她把你当作佣人了。”
叶春萌只是掉眼泪,只是说,“她是我亲姑姑啊,我能怎么办呢?”
“我呸。”李棋大怒,“她先有个亲姑姑样,你再当亲侄女好不好?我看她对你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对长工。啊不,地主对长工还给工钱呢。”
叶春萌沉默良久,叹气说,“主要是,这边我不管,奶奶肯定给妈妈气受。”
“你们家几十世纪啊我说?”李棋更火了,一拍床帮子,“你,你妈妈,欠的就是自己硬起来。你妈有工作有工资,又不是你奶奶养着的。没别的,孝顺老人没错,但是媳妇也不是给她虐待的吧?”
叶春萌在黑暗中没有再说话,李棋热心地帮她分析她和她妈妈应该怎么对付她姑姑奶奶这邪恶的母女俩,她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幼小时候很多很多的画面如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滑过,奶奶对妈妈的数落,自己不忿的抱怨,妈妈又心疼又生气的呵止,以及妈妈从小跟她说的,你只有念好书,出息了,就是给妈妈给你自己争气呢。女孩子家怎么能跟老人争口舌?倒让别人说妈妈没教好你。你以后有出息了,看看你姑姑,走到那都体面,你奶奶自然风光。她说句话,在家里,就比儿子还管用呢。
做著名大学的教授的姑姑,就是家里的骄傲。来自这个骄傲的一切要求,必然是正确的,甚至她跟妈妈爸爸有时抱怨,他们心疼,却也劝她,“大姑对你严格也都是为了你好,以后能向她那样,不比爹妈有出息?毕竟在北京就这一个亲人,你有事还得依靠她。”
叶春萌并不能说服自己,大姑的一切教训,都是为了自己好,也并不敢想象自己有事,能依靠到姑姑身上,然而,姑姑的要求,奶奶的教训,父母的劝说,却不是能够轻易说不的。
于是,固然她所在的三分区并不作此类手术,固然她打死也不可能去求那个变态,而跟韦天舒也很难开口,一晚上没睡之后,她只好找到了李波。
找李波办事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叶春萌别扭出半年去,谁都知道李波喜欢她追她,谁都知道她曾经断然地说过绝无可能,甚至为了让他死心,她平时对他一直客气而冷淡,这时去主动求他帮忙,真真足以将她那份自尊心践踏到了泥土之中。
好在,李波是个厚道人,当她艰难地说出此事,他倒是立刻答应下来,且笑着安慰她,“这么为难,当多大的事儿呢!咱们干这行的,这点方便总还是有,科里现在确实没床,不过既然是自己人,一切好说话,正好我现在是院总,你算找对了人,我看看哪个闲科有空位借个床,反正手术后不需要太多监控,不成咱们自己过去照看一眼就是。看那几个能做的大夫哪个有空也就是1个多小时的事儿嘛。”
叶春萌万分感激,之后,又红着脸说,“我姑姑,我姑姑她非得要点专家,你能,能帮我问问韦大夫么?我不是说别的大夫不好,我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们病人……”
“理解理解。”李波笑,“道理是一回事儿,真轮到自己身上谁都理解。告诉你个八卦,韦大夫自己前年阑尾炎做手术,你看咱们这些老师老说,阑尾是留给自己带的学生的,韦大夫他可也说过,结果到自己真要手术,狠狠抓着周大夫不放,说,你得给我做,我不放心他们毛手毛脚的,你给我做。然后为了怕被我们晃点了,坚持半麻,跟周大夫说,你给我从头盯到尾,缝皮也得你来缝。”
叶春萌被逗得乐了,心里无限感激李波的宽厚和善解人意,十足惭愧自己曾经非常小人之心的为了别人的起哄倒是记恨了他好久。
这一切陈曦都知道,只是她从头到尾的一个字也没说,连叶春萌都奇怪了,手术间隙在楼道里碰上,忍不住问她,“你居然没教育我,这回。”
“我倒想呢。” 陈曦瞥了她一眼,“有个屁用。”
叶春萌的脸一下红了,低头说道,“我知道,你们看着都特生气。你是不是现在都懒得理我了?”
“不是。”陈曦摇摇头,“最近我的人生观受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挑战。”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瞧着她,在心中判断她说这句话是认真,还是一个欲批评她而先贬低自己的类似欲扬先抑或者欲抑先扬的行文方法的开始。
陈曦却史无前例的让对话在此便嘎然而止,叹了口气,去接下一个手术的病人了。
叶春萌并不知道,自从陈曦亲眼看见全世界最黑白分明,最坚持原则,最宁折不弯的谢小禾,对待无论如何犯了不可饶恕的欺骗的罪行的秦牧,非但没义正词严的指责,没鄙视愤怒的痛骂,甚至没有立刻断绝关系,而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温柔对待的时候,开始质疑自己从前笃定的一切。
好,她是个善良的姑娘,那么,那么,便就算她不站在那个受害者的立场上,以她一贯是非分明的性格,至少从理智上,也得承认一句,一边跟一个人谈着恋爱,一边跟另一个上床生了孩子,这就是欺骗吧?至少,就算她感情上还过不了这个关,她也得要求自己不能继续爱这么个品行有亏的骗子罢?
然而没有,那一天陈曦看见她坐在睡着了的秦牧床边,仔细地看一本按摩的书,陈曦把她叫出来,她拿着那本书问,“陈曦,他现躺得太多,手臂的伤还没好,姿势别扭,腰背酸疼得厉害,你们医院能允许我找个按摩师来么?或者,这个手法其实我试试也就好了?”
陈曦瞪了她足有2分钟,然后,抓起她的手腕,“谢小禾同学,谢谢您配合我们救死扶伤,不过,凡事有个限度,伤病面前,不计前嫌也有个限度------还是你准备告诉我,你,对秦牧的欺骗,准备不予追究了?”
谢小禾低下头去,半晌,低声说,“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样。”她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这究竟算不算欺骗。是的,我忘不了也没法忽视,呵呵,他也忘不了,甚至,我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爱没爱过我,还只是一场游戏而已。但是现在,我只是克制不了自己,人不在这儿,反正我也惦记他,倒是每天看见了,做事也还倒踏实。我现在除了让自己尽量不要影响正常工作,睡觉吃饭,不要自虐之外,想不了别的。”
陈曦呆望着谢小禾,这个几乎从一记事起就认识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韦天舒是个大大咧咧的痛快人,通常,但凡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赶上他不讨厌的人趁着他心情不坏的时候求他,什么规矩都能通融。当李波跟他说起有个正在实习的学生的姑姑得了胆囊结石想用腔镜做,排到了1个半月之后,却要在一个月后回老家,问他能否行个方便的时候,他根本连到底是哪个学生都没问就说道,“你管床的。你有本事能给挤进来就行。”
“咱们实在没床了,我已经给加在脑外的病房收进来了。”李波笑嘻嘻地答,“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给做了。”
“你们赶紧麻利儿地把检查都做了,哪天做完我就插一台。”韦天舒无所谓地说道,“你们自己到那边儿盯好术后护理,跟护士说好就得。”
管床的住院总大夫将一切杂事打理好的情况下,加一台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手术,对韦天舒而言,压根就不算是个什么事儿,他答应了李波之后就溜达到急诊打算再看看2小时前收进来那个肠梗阻病人的情况,到底是继续保守还是需要手术。下去之后,那病人倒是一切稳定,他交待了几句正准备回病区继续吭哧老头子交待的关于微创新进展的材料,就听见诊室那边乱哄哄地像是打了起来。
韦天舒过去一看,身材矮小的祁宇宙正被个高大健壮的老兄一手扯着脖领子,另外一手握拳距他的鼻子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护士脸都白了,直劲儿地喊,“我告诉你保安马上来了啊,你别乱来!”
韦天舒从后面过去,伸手捏住他肩胛骨处,乐呵呵地问,“您干嘛这是?瞧不惯咱们今天难得没外伤病人,想造一个出来让咱忙活忙活?”
那人被他一捏手臂酸软,已经不由得放开了祁宇宙的衣领,正冒火地准备对韦天舒反击,却见他咧着一嘴白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时间倒是愣住了。呆了几秒钟之后,大概明白了这来的是小大夫的上级,想了想,操着某地口音忿忿地道,“这啥大夫,不给看病!”
韦天舒眉毛一挑,转头皱眉拿很相似的口音对祁宇宙说道,“你整啥子不给病人治病?”
这话一出,那人更是愣了,如此亲切的家乡话,立刻将他心中那份被首都的傲慢大夫当乡巴佬欺负的屈辱和悲愤消了不少,那边儿祁宇宙的火儿也是让韦天舒的滑稽给消了一半,心里暗笑韦天舒学说各地方言的本事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这时整理好了被扯得七扭八歪的白大衣,跟他解释道,
“他来给伤口换药。咱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清洁伤口,不能让他伤口污染了手术室吧?跟他说明天到门诊换药,就讲不通了。”
“凭啥说我伤口脏?我天天包着纱布小心的咋能脏?”那老兄再次听见‘污染’二字,火又窜了起来,“我说半天了明天上午火车回去,那不赶不上来门诊换药吗?”
韦天舒这回明白了,又乐了,“得得,就是小轴碰上大轴,谁也不听谁说。”转头又拿方才的方言对那人道,“我说兄弟,我们大夫没欺负你。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新鲜’伤口这确实是咱们的规矩,这样,你听我的,给我们大夫倒个歉,你这换药我帮你想办法,否则,我给你保证,你今天晚上就把北京城走遍了,也没有哪家医院会给你在急诊手术室换药的。”
那人半信半疑地瞧着韦天舒,他笑呵呵的脸以及一口自己家乡的方言使得他说的话在自己心里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固然心中一百二十分地不甘心,但看看眼前形势,若真想换药,不顺着人家搭好的台阶下去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这老兄奋力地使用阿q精神,边在心里咒骂着“老子跟你说对不起,那是老子不跟龟儿计较”边对祁宇宙含混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发脾气不对。”
韦天舒一乐,一推祁宇宙肩膀,“干你的活儿去吧。”然后扯着那人胳膊,“跟我上楼,今天正好不忙,我开病房的换药室给你换药就是。”
韦天舒原本就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别人值班时候,都祈祷病人不要太多,可以喘口气儿,他却从当小大夫开始,就怕病人太少,反正也不能回家不能打牌,坐在值班室寂寞无聊还不如一边干活一边儿跟病人侃大山。10多年下来,原本就语言天赋极强的韦天舒能把10来个省的方言说得以假乱真,跟外地病人说家乡话半真半假地胡扯套磁也成了他一大乐趣,这一天,当他给这老兄换完药,已经很成功地让对方为自己在急诊由于无知而无理取闹羞愧万分,一张黑脸隐隐发红,真心诚意地连连道谢,且要去急诊给祁宇宙再道一次歉去。固然,他也并没有真正明白‘伤口分级’‘无菌操作’‘陈旧伤口’‘菌群’等等医学名词,也不算理解急诊手术室,门诊换药室,和普通楼道在无菌水平上的区别,并不明白为什么在急诊手术室给他换药就污染了无菌手术室,而随便在楼道里换,又很可能污染了他的伤口,但是韦天舒看起来就像他隔壁家从小一块儿长大肩并肩捧着饭碗蹲门口吃饭的狗拴兄弟,那说的话,还能是骗他吗?
送走了这位老兄之后,韦天舒心情舒畅,得意洋洋,到护士台还钥匙被值班护士数落他凭什么把急诊病人带到病房换药室处理,便嬉皮笑脸地说道,“变通,变通,哪儿那么多死规矩呀?我有时候都觉得,那好多无菌规则也都是瞎扯,咱就这么学的就得照着做,其实吧,人免疫系统干吗吃的啊……”
这会儿病房值班的陈其才晚查房完毕过来送病历,韦天舒情绪上来了,一屁股坐在护士台上,从小时候自己在村儿里捡完牛粪手都不擦拿着馍就啃,让剑麻划伤了手臂扑点儿香灰就完,照样身体倍儿棒开始扯,口末横飞侃侃而谈,周围围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嘻嘻哈哈地听着,甚至两个即将出院的老病号也过来凑热闹,韦天舒也并不介意,全没发现不远处有个身穿病号服,60来岁的女病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一脸审视的神情。
“我小时候啊,本来叫三牛。韦三牛。咱是放牛娃嘛,大哥叫大牛,二姐叫梨花,现在这名字是老头子收我当关门弟子时候,我爹非得央各老头子改的,说三牛这名儿一听就不是知识分子。师傅就是半个爹,让老头子给我起个体面名儿。咱们村儿,到我上北京读书,才5户人家有电灯……我放牛放到9岁半,后来国家动员义务教育,爹娘一合计,送去念念书吧,有先生管着,兴许还能少捣点儿蛋,这就进了村小学。念了四年,咱们全小学唯一一个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的先生说我学得太快,学会就捣乱,干脆试试去考中学,当时听说县中学考上还管饭,为了省家里一份口粮,我赶紧就去考了,没想到考了第一名,糊里糊涂地念了五年,当时的中国也乱,大家还参加着这样那样的运动,确实也都没如今这样专心读书,嘿,可是告诉你们,就那会儿,我经常回家时候抓鸟摸蛋,回来卖给县城的人赚俩钱。到高考时候,志愿全是当时的老师填的,老师说,咱们这儿还没有能考到首都去的学生呢,三牛你给咱们中学争口气;我说,中!您说考哪就考哪儿!老师想来想去,见过的,最符合知识分子形象的是曾经下放到这儿的一个老大夫,恰好当年医学院在我们这招生,就给我填了一水儿的医学院”
“我跟你们说啊,我觉得这什么都是命,多想也没用。”韦天舒将手一挥,“说到念书上进,爹妈管老师教,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但次要;这病好不好,人死不死,家属花钱,大夫尽力,最后还是阎王老爷说了最算数……”
不远处那个女病人悄悄地转身走了,带着一脸愤怒的不满和鄙夷。
第二天中午,叶春萌给她姑姑送饭的时候,她姑姑对她说,我经过自己掌握第一手资料的调查,认为这个韦天舒世界观不正,工作作风疲沓散漫,不具备一个白衣天使严谨认真兢兢业业的形象,我完全不能信任由这样一个所谓专家来给自己进行性命攸关的手术。
叶春萌上午刚刚听李波跟她说已经一切安排好了,明天就可以手术,放下了心头一大块石头,这时听了她姑姑说话,只觉得脑袋一下空了,望着姑姑的坚定而自信的神色,便知道所有的事实----无论是韦天舒至今保持着全国做此类手术数量最多,失败率为零,术后并发症最低的记录,还是他曾经在一次世界微创外科年会上以入镜到出镜总时间7分钟,出血量一毫升的手术演示一度成为传奇,再或者是系统内外同行对他这个‘鬼才’的叹服……都无法说服姑姑,过了好半天,她才喃喃地问,“不让韦大夫做,您还打算找谁做?”
“周明周大夫。”叶春萌的姑姑指示她把属于她的暖壶用记号笔写上标记,省得邻床一个几天家里没有人来探望的老头总是随手就倒她暖壶里的开水,“我在病人和家属中调查过了,周大夫手术做得不错,也仔细亲眼观察过,他的整体作风比较严谨,决定还是由他来给我做这个手术。好了,后面的你已经不用管了,你这办事能力,以后还真得多锻炼锻炼,一点小事都能拖拖拉拉到这个地步。今天早查房时候我已经亲自去找过周大夫,一个是跟他反映了这个韦天舒同志存在的问题,其次希望他尽快,最好是这几天,给我安排手术。这住在脑外科的病房也不像话嘛,不同分科,既然分了病房,自然就有分的道理,既然我是胆囊结石,怎么能住在脑外科病房?”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姑姑,脑子一阵一阵地眩晕,过了半晌,拿过记号笔,照她说的在她的暖壶上写下了叶岚英三个字,之后,放下笔,把旁边其他病人的空暖壶也都提出去打了水再放好,她姑姑又跟她说了什么,旁边其他人又跟她说了什么,她似乎是听见了,但是完全不想再说一个字,转身走出脑外17病房,回到了病区,到护士台找到自己管的病人的病历,查对生化检查结果。正核对着,程学文从外面走进来,对她说李波找你,在门口等着呢。叶春萌茫然地答应一声,放下病历夹子走出去,迎面看见李波,苦笑一下,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便接不下去。
李波叹了口气,把个信封递给她,“周大夫让还给你姑姑。”
叶春萌接过来,半天才涩然地说,“原来她是去行贿?也懂得递红包。我以为,我以为……”
李波苦笑,“说韦大夫工作作风不严谨是当着别人讲的,红包是跟到办公室塞的,周大夫跟我说当时再跟她撕扯这个,太难看了,让我底下把红包还给她去。”
叶春萌低头望着地面不说话。
李波拍拍她肩膀,“你也别难受了,周大夫已经答应把这个手术这两天就做了,不能占任何排期或者其他点名手术的时间,不能在他正常工作时间做,只能晚上加一台,这个你得跟她说明白。我既然收了她进来,后面也会负责到底。周大夫说,你姑姑手术的事儿到此为止,交给我们就好了,你不要分心,踏实实习。说起来,小叶,马上就该第一次操作考核了,你们这拨我看除了王东就你最出色,要加油啊。”
这个时候,韦天舒正气急败坏地在周明办公室里兜着圈子,周明终于忍不住皱眉说道,“你别跟我眼前晃了成不成?我本来今天就头大,你晃得我简直想吐。”
“我操她大爷!”韦天舒梗着脖子骂了一句,然后在周明跟前坐下来,“他妈的当医院是她家后宫,做个手术跟翻牌子点人上床一样呢吧?让她滚,立刻滚,或者慢慢住着,按规定排期!赶上该谁做谁做。”
“把她晾那儿那不光是寒碜她。”周明淡淡地道,“这都收进来了,还给插脑外那边儿去了,耗的时间越长,不定得出什么其它麻烦,护士天天得到那边去,也不是个事儿,如果落下个检查弄乱个纪录,都要命。”
“你这意思还怕了她了?”
“我怕她干嘛?”周明瞧他一眼,“问题是人是李波开的住院条插进的脑外病房,现在正好住院总考核该升主治了,他从来就是干得最好的,一人能顶别人一个半,别闹腾大了为这种事儿让院办抓辫子。再说毕竟是自己学生,这人在这儿丢人现眼,说到底是跟她有关的人尴尬。既然你本来也是看着自己学生的份儿上当本院的人给加了,横竖也不是冲她,现在还是冲着学生,赶紧做了得了。”
韦天舒抱着双臂,在屋里又兜了几圈,“得,得,我今天就把丫做了,妈的,李波这蠢货小子,我回头不照他屁股踹几脚不能解气。这什么王八蛋,不看清楚了就收进来。”
“我做吧。” 周明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道,“这已经对你那么多成见,你做,我看她之后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肚子疼的,都得想着是你工作态度不严谨,以至手术过程不规范,给她做出毛病了。”
“这和着还是被她降住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她反正也是病人。就算是杀人犯收她到这儿了,你好歹也得给她治病。”周明直起身来,拽过一个病历本,“不说这个了,我这儿有个病人,非常麻烦,我从昨天到今天,就琢摩这个病人,你看看你什么意见。”
韦天舒接过来,快快地扫了一遍,皱眉说道,“这个八成是结肠腺癌啊,应该是中期,得手术中才能最后确定。”
“是,应该尽快决定手术,可是你看看,”周明眉头拧得更深,“胃溃疡,现在还有轻微出血,贫血,血小板血红蛋白都严重地低,心脏有早搏,具体原因待查,还刚刚因为车祸外伤做了骨科手术。”
“这28的人倒跟82差不多,怎么糟蹋能给糟蹋成这样儿,英雄!”韦天舒仔细瞧着秦牧的病历感慨,“这还真难办,要说现在手术,恐怕身体承受不了啊。这得跟病人和家属交待清楚了,最后还是得他们决定。要是决定做,你需要的话我给你做助手就是。”
周明点点头,想起跟“病人以及家属”谈话,只觉得整个脑袋发胀。
他讲不出原因,但是,当他昨天下午拿到第一批影像学和血生化结果时候,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该怎么跟秦牧的‘家属’解释这些一定比她预先假设得还要坏上不知道多少的结果。
周明很莫名奇妙地觉得,跟谢小禾解释秦牧如今的病情,就犹如去个已经穷得家徒四壁的人家里去要债。是,当医生以来,跟重症病人谈话时候倒是也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每当这时候,他最怕面对的反倒不是对方号啕大哭或者痛斥怒骂,而是努力平静地对他说,好,没问题,我再想办法,然后回身再努力地搜索自己可以拿出来的一切。
再难以开口,作为医生,他还是需要将一切解释给病人和家属听得明白;这个下午,周明把谢小禾叫到办公室,开始一项一项跟她解释秦牧的情况,她听到‘腺癌’这俩个字的时候,不能相信地瞪着他,反复问了好几遍,周明不自觉地不断地喝水润嗓子,科学严谨地给她解释,真正的组织分型,确实是要打开之后,取了组织作病理才能真正确认,现在只是根据影像学和生化检查的推论,不是金标准;他不知道自己一贯不算出色的表达能力有没有清楚到让一个学文科的女孩子真正明白,只是,当她满怀着希望地瞧着他,反复问“那么,也可能不是癌症,对吗?”的时候,周明真希望自己可以暂时忘记医生的身份,充满美好希望地鼓励安慰她说,“当然,一定不是癌症!”
只是,他的身份,只能是医生。
“理论上也有可能,不过,”周明再喝了一口茶下去,“不过就算是癌症,如今手术方法改进,配合放射治疗和化疗,很多病人有很好的5年生存率甚至可以痊愈,可是,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咬咬牙,继续说道,“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身体基本状况太差,有可能难以经受手术的打击,比如……”周明不再看她,低头翻着病历给她一条条解释。
谢小禾茫然地听着那些陌生而恐怖的名词,抓着自己的衣角,“我能做什么呢?”她喃喃地问,突然,她抓住周明的袖子说,“你说他贫血是吗?我可以给他输血,我是O型,我身体很棒,输400CC没问题,也许800!周大夫,您别看我瘦小,可是我从小身体倍儿棒。我没问题的。您看,是不是我给他输血的话,就可以手术了,您说,手术,癌症做了手术,也是可以痊愈的。”
谢小禾热切地望着周明。
周明听到‘我给他输血’几个字的时候,一脸的错谔,简直想抄起一块砖头把自己砸晕,也就不必进行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他努力地解释了这许久,难道她以为‘输血’就可以解决贫血的问题,而贫血的问题解决了,秦牧就可以安全手术了? 更不要说秦牧血型是B,O型血并不是最佳的输血选择。当然,这个问题周明已经绝无信心再给她罗嗦,他欲哭无泪地咽了口口水润嗓子,心里郁闷地想,就算她是文科生,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能够跟大妈大婶一个理解水平啊!
然而,当他无可奈何地向她看过去,目光跟她相对,蓦然间,仿佛从她的脸上看懂了什么。
那是一张带着绝望的渴望的脸。
不是无知,不是愚蠢,也不是理解力低下。
都不是。完全不是。
周明呆站着,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谢小禾努力地仰着头看着他,“我真没问题的周大夫,我没问题。”她的浑身都在发抖,然而却努力地笑着,做出一幅强壮的模样。
周明缓缓地把病历夹子和上,抬起手,竟然在一瞬间,有冲动想要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跟她说,没关系,想哭就哭,想闹就闹,便算是想打人骂人,也比这样要好。
终于,周明叹了口气,温声地对谢小禾说道,“好了,你好好回家休息一下,也……先不要跟病人谈。再给我半天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再好好想一想怎么才是最佳的方案。”
第十二章 冲动是魔鬼
冲动是魔鬼。
林念初面容平静地将主任办公室的门在自己的身后关上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在盘旋着这句话,当李棋她们几个迅速迎上来望着她急切地问,“林大夫,怎么样?”的时候,这句话在脑子里更响了,简直震得她有些头晕,但是她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边往病房走边对住院医小方说,“后天我就给他办出院。你们回去做自己的事儿,一窝蜂似的聚在这儿,给主任看见了,不是又要挨骂?”
“主任无论如何不给通融了?”小方一下泄了气,脸垮了下来,“后天福利院就接走了?”
“他现在还弱呀。一般小孩刚送幼儿园还都爱得病呢,他这么弱送去福利院再来场病不得要了命!”李棋不满地嘟囔,“主任就这么狠心!”
“狠心?” ,林念初皱眉看了她一眼,“主任通融这么久不容易了。”
李棋想想也是,可是心里实在不痛快,怪主任呢确实不公平,骂院办呢已经骂过了不知道几百遍,至于小孩他妈,她们‘人民内部’已经关于她是可怜还是可恨吵过几场了。李棋正准备更深刻地骂几句中国社会不完善不人性的制度的时候,听见林念初说道,“后天出院,不送福利院。我跟主任说了,我先把这孩子接走照顾。领养还是继续找吧,实在不行,反正,我照顾着好了。”
小方,李棋和护士长同时站住,俱都目瞪口呆地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林念初笑了笑,“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我们还有许多其它病人。”说罢,她就朝病房走了过去,李棋俩眼还圆瞪着,护士长一拍她脑袋,低声说,“干活去”才赶紧跟上林念初,她很想大声说一句林老师我太爱你了,你真好,但是看见林念初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方才很温和却很‘上级’的教训,便把这话又憋了回去。
林念初没有心情去品味她属下的赞美或者惊诧。她还有两个肺炎高烧的小病人,其中一个出现了几次早搏;一个轮状病毒腹泻的孩子,中度脱水可能存在电解质失衡。在今天下班之前,她要努力把跟小白菜有关的所有事情先放到脑后,而下班之后,就真正要面对冲动这个魔鬼给自己带来的所有实际的问题了。
林念初忽然想起来周明曾经说的那句话------善良的意愿并不恒等于美好的结果,中间尚需善良的能力。
这句话,跟许多他说过的话一样,曾经让她觉得是他不信任不尊重不支持她的明证,让她委屈愤怒伤心失望,而今,突然想起来,却是愣怔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吩咐小方去叫心内科会诊,去检验科催促那个轮状腹泻孩子的血钾单子,然后对李棋说道,“你跟我来,再给6床做一个心电图去。”
无论她自己怎样不动声色力图淡化,林念初将小白菜暂时收养的消息还是在几小时之后就传到了有实习生存在的每个科室。李棋抓紧着中午30分钟吃饭的时间四处通报消息,只可惜她最想与之交流的陈曦在手术室跟着周明手术还没出来,叶春萌去脑外科病房给她姑姑送饭,这消息,就只能跟刘志光和白晓菁传达。
白晓菁非常看不上李棋,对她这种咋咋呼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贯很不屑,与此同时,李棋也十分看不惯因为家里有几个钱而不可一世的白晓菁,自不愿意巴巴地跟她表述自己的惊讶快乐和感慨;于是,李棋院本满怀激情的足以讨论整整午休时间的激动人心的新闻,就只是变成了干巴巴的―――小白菜暂时有了着落,林老师后天就把他抱回家了。
白晓菁挑着眉毛‘哦’了一声,继续低头持之以恒地在真正开始吃饭之前把鱼香肉丝中的姜丝和胡萝卜丝拣出去,而刘志光则塞着满嘴的馒头不停地说‘林大夫太善良了,太好了!’,李棋万分扫兴地将包子三口两口吃完,闷声地走了,而这个消息,却继续由刘志光和白晓菁分别传递了开去。
白晓菁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究竟对小白菜有着怎么样的感情,李棋曾经很不满地唠叨过,白骨精会去把那孩子抱回来,根本就是一时搭错了神经,再没准就是想出风头,要不,怎么后来都没怎么再关心过他,连问都少问?对,她是在给小白菜医疗费的募捐中委实捐了不少钱―――但是,作为一个开丰田车上学的大学生,钱并不能说明什么吧?李棋唠叨这些话的时候,陈曦瞧了她一眼,保持着这段时间的沉默寡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继续背她的gre单词,而叶春萌,除了由衷地为小白菜庆幸,并且要将两套自己挑的婴儿衣服送去之外,似乎跟白晓菁之间的恩怨,早就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前尘往事了。
并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白晓菁跟着程学文完成了两台手术,病人被白晓菁的代教老师推出手术室送回病房的时候,她并没有照例跟着一起出去,而是等在手术室里,走到了程学文身边。
“找我有事?”程学文一边摘手套一边笑着问。
白晓菁看看还在收拾器械的护士,没有说话。
程学文笑道,“不会是考核在际,怕过不了关找我讨题?”
白晓菁整张脸霎那间僵住,声音出来又干又涩,“您放心,我可能会不过关,但是不会来央求您的。”
程学文本来是开玩笑,这时才发现她竟然是一幅认真受伤的神色,他怔了一怔,把手套丢进垃圾桶,等器械护士推着车出去了,才走到她跟前问,“究竟有什么事儿?”
“林大夫要接下来那孩子。” 白晓菁僵硬梗着脖子,“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领养人,大概她会收养那孩子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程学文仿佛并不意外,“付出了太多心血,毕竟就跟其他的弃婴不同。”
“可是我觉得她一个人没法带那个孩子。太难了。” 白晓菁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的,嘴角却抽动了一下。
程学文愣了一愣。
“单身的话,都没法给小孩上户口。”白晓菁低头瞧着地面,“我想,她已经离婚了吧,否则不会还住在单身宿舍的。”
程学文是真的惊讶了,第一次,在这个别人都觉得难以教化的,他却一直教化得游刃有余的学生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是林大夫的私事,”他压下心头隐约的不安,尽量温和而平淡地说道,“你还是关心得太多了吧?”
“我才没兴趣关心别人的私事。”白晓菁扬起下巴,“只是想究竟谁能收养小白菜更好一点。如果别人不能给他个父母双全的家,那我就把他带回家去,至少有保姆照顾,我也自有办法让我爸给他上个户口。只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他有个爹娘更好。”
程学文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正沉吟着,又听她继续说道,“林大夫把他抱回去了,也是做了准备,想给他个家吧?只不过没有父亲的家,算什么呢?我想她也会觉得家还是完整一点好。”她的眉头跳了一跳,抬头望着程学文,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揉成一团在手里拧着,咬了咬牙发说道,“你都等那么多年了,还等什么呢?你心里想跟她一起照顾这孩子,如果她真要给这孩子一个家,你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的。”
程学文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着轮床的边缘,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白晓菁低声说,“我倒是希望我胡说呢。可是自从那对夫妇又不要小白菜了,院办又下死命令必须送走了,你又是去咨询上户口,又是去打电话打听照顾小孩的保姆,连杂志上的儿童床那一页都折角了。我真希望你只是为了小白菜,不过,不过我想我了解你的想法,就象你了解,如果没有好归宿,林大夫一定不会把他送去福利院一样。”
程学文微微皱眉,半晌才苦笑着说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挺心细的。”
“关心的话,自然心细。”白晓菁如同说着一个已经被全世界认定的公理,“但凡不是刘志光那样的白痴,自己关心的喜欢的人的心思,怎么会弄不明白。”
程学文先是如同石化地瞪着地面,随后,无奈地闭上眼睛。这个被他力图不动声色地淡化转移改变的事实,这么自然轻巧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在这个时间里,让他不知所措。
“这是你们那代知识分子的特色吗?什么都不肯说清楚,即使谁都知道的大实话,也不许面对面地说出来。”白晓菁略微不懈地撇撇嘴,“想那么多弯弯绕其实多么虚伪。”
程学文苦笑,此时已经完全无以应对。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跟林大夫在一起就很好,我真不明比你干嘛就非得没完没了地喜欢她。可是这是你想要的。既然你这么想要,既然现在机会这么合适,你真就想虚伪到底谁都别扭着呀?本来这也不关我的事情,可是小白菜这个倒霉孩子,如果因为他能圆了你的心事,能给他自己积点福呢。”
白晓菁说完,大步往外走了出去。程学文一直站在手术室里,知道外面的天色完全沉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虚伪?”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抹近乎悲凉的神色,他吸了口气,拿起墙壁上挂的电话,拨了四位数字的内线号码,几声‘滴’之后,他听见了林念初的声音。
“念初,我10分钟之后过去找你,我们出去走走。”他头一次没有等她答应或者拒绝,就挂断了电话。
“真是坏事传千里啊。”电梯在儿科病房停下,门打开,程学文才走出来,就见林念初已经换了便装,大衣还搭在臂弯上,微微笑地望着自己。
“坏事?”
林念初依旧微笑,“难道你不是得知消息,赶来帮忙‘救火’的?谁这么快就帮我去求援了? 主任? 护士长?”
“念初。”面对着她的笑容,程学文只觉得方才突然充满了全身的那份激情开始消失,摇头说道,“你知道学生们都关心那个孩子。孩子暂时有了着落,不必送去福利院,她们都高兴,赶紧传开了。”
林念初扑哧一笑,“你怎么这么老实?这就承认确实赶来救火。你怎么不说,只是想约我一起吃个晚饭?”
程学文愣在当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茫然之中,那些东西,却更加明确。
林念初收起笑容,“我不需要你来救火。不需要任何人来救火。照顾这孩子,无论是暂时还是永远,就算我是一时不经大脑的冲动,我也会努力为这个冲动负责。我本事的确不大,可是,你们未免将我瞧得太低了。”
“我们?”程学文嘴角带着个让林念初太陌生的嘲讽的笑,“‘们’包括谁? 我怎么就跟别人并称‘们’ 了?”
林念初猛地抬头,又垂下眼帘,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道,“总之谢谢你的好意。我要走了,和个朋友约了晚饭。”她说罢,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按了电梯的按钮,电梯门打开,她头也没回地进去。在电梯门将要合上的一瞬间,程学文撑了一下电梯门,走进来。
“推掉好么。” 电梯一层层地下降,当数字亮着‘1’的时候,程学文望着林念初说,
“推掉跟你朋友的晚饭。我请你吃饭。”
“霸道了吧?” 林念初面无表情,“什么理由?”
“理由就是20年的老同学老朋友,今天想跟你聊聊天。”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林念初手指抠着大衣的扣子,没有往外走。电梯门开了又和,和了又开,她只是执拗地站着,甚至不理会门外过往的护士病人经过时候惊讶的目光。终于,外科的小秦推着器械车过来,停在电梯门口,半张着嘴,目光轮番地在他们俩个的身上打转,终于小心地问道,“程大夫,林大夫,您们这是要上去,还是要出来?”
“对不起。”在这一秒钟,程学文的心里,不该存在却暂时停驻的激情彻底溃退,惯常的理智回来,程学文侧身给小秦让路,“我是要出来。林大夫或者是要上去。我们才刚对个病人有点不同意见。”他说罢,便就转身走了出去。电梯门关上,小秦眼观鼻鼻关心地一动不动,眼见过了儿科楼道林念初并没有按停,终于电梯在7楼的外科停下来,小秦忍不住再看了眼林念初,小声说,
“林大夫,能不能麻烦您让让,让我出去。”
林念初不言声儿地走出去,待小秦推着车子出来,走远了,才又慢慢回身,再又按了电梯的按钮,抱着大衣,无目的地抚摸那再次从1亮起来的,跳动的数字。
门再次打开。
程学文靠在电梯侧面。他瞧着她,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明白,20年下来,什么也不可能改变。我没有霸道的理由,不过我想送你一程,说几句话而已。”
林念初站在门口没有动,程学文又笑了笑,“周明今天晚上要给个学生亲戚加手术,现在大概就在这层的办公室或者病房里。”
林念初的脸上闪过一分恼火,然而却还是立即走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关上,她的脸先是紧绷着,之后,渐渐地被疲累无奈替代,她瞧了瞧程学文,苦笑,“你也这么不信任我?就觉得我真照顾不了这一个孩子?呵呵,如果是我呢?我只想,且不说只是暂时的照顾,难道以如今的林念初,假如自己有个孩子的话,都还没有做个单身妈妈,把他养大成人的本事?”
“你当然有。即使是他妈妈,真的努力也可以带着孩子,把日子过下去。我没有想劝你改变决定,不过,你现在把他带回家,不管养多久,是打算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不对? 暂时做他的妈?”
“那又怎么?”
“我们快20年老朋友了,你把他领回家,我,”他停了一停,继续说道,“便就也尽一份做叔叔的心,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再或者给孩子送个礼物,行不行?”
林念初低头不语,电梯再又在一楼停下来,林念初默默地边走边将大衣穿上,程学文跟在她身边。两人没说一句话地走到停车场,程学文给她打开车门,林念初坐进去,脑袋靠在靠背上,直到他在驾驶座上坐下了,要拧钥匙时候,她缓缓地开口,
“学文,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这次请不要帮我忙,让我自己能跟自己说,自己可以完全地为自己的任何决定甚至冲动,承担所有责任。”
“这有这么重要?”
“是。可能就是我需要给自己点信心。”林念初把头靠在车窗上,笑容有些软弱,
“很多东西过去了,没法重来。对感情,对15年的日子,对他,”林念初闭了闭眼
睛,“都已经放手,不会再纠结。但是我至少要把自己看清楚一点。”
程学文轻轻打着了车子,打开音响,古筝的‘渔舟唱晚’起来,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使得他和她之后长久的沉默,并没有那么冷清和尴尬。极熟悉的曲调,对他和她都一样,只是,程学文想,她的心思一定并不在此,并不知道,这里伴随了他这多年的所有的曲子,全都是她在中学大学若干年间的比赛或者演出的录音,被他偷偷地收集起来,转录成磁带,又刻录成光盘。
‘虚伪’也许是一种习惯,他确实有了丢掉这个恶劣的习惯的冲动,只是这种习惯一定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造血干细胞里去。
他无法将心里的话真正地对她说出来,于是,只好用她根本辨识不出来的,她自己弹奏的古筝音乐来阻挡住他心里如此想说的话。
他真的想跟她说,感情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对与不对,只有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他对你的不接受不认同,并不见得,就是你的‘不对’,便算真是不对了,你希望他温柔地包容,而不是逼着你改‘对’ ,你其实并不介意改,你只是介意他认为你‘ 不对’ 。
你从前如此介意,只是因为你如此爱他,可是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那么介意着他心里的对与不对?
念初,我想帮你,却绝对不是因为看轻了你,不信任你,正因为信任你从来不会做出愚蠢的决定,所以,我愿意在你作了选择之后都支持你的选择。
谁说你决定把小白菜抱回家来,只是一时脑筋短路的冲动?
这样想的人,包括你自己,都一定没有看见,那一天,他才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恢复了自主呼吸和心律,眼睛还紧紧闭着,你用手指轻轻触摸他的手心,他突然用小手儿握住了你的手指时候,你脸上的那个感动,喜悦到了极致的笑容。
那个笑容,带着至单纯的欢愉,真美。也许是因为你的外表夺目的漂亮,以致于时常地让许多人,包括了周明,竟然忽略了你这样笑容的美丽。
那天,你轻轻地伏下身子,小心地扒开那些连接着仪器的线,亲吻他的面颊。我那时候就知道,你无论如何,不会再把这孩子送到福利院去了。
我完全信任你。你有你的倔强。在他呼吸心跳都停止,大家都出于实际的考虑而推诿的时候,你终于对学生说,交给你,那么,你不把他治好,便绝不会轻易放手;如今,当他对你笑,会攥住你的手指,你终于不忍心让他孤零零地长大,把他抱在怀里了,那么之后,再辛苦,你也一定会坚持过来。
我想帮你,并不是看清了你,不信任你坚持的能力。只是,我怕你坚持得太苦,我不舍得你辛苦。
单纯和任性是一种奢侈的幸福,我很想给你这样的幸福。
然而,你却只想从他那里得到这样的幸福,他不肯给,你便不再想要这样的幸福。从此,你就要对自己说,对这样的幸福的渴望,那就是错的。
我永远不会跟你讲这些。小姑娘对我说,不说是因为虚伪。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虚伪,我只是觉得,让你知道我想要给你这些你并不想要的东西,只会让你有更多烦恼,更多负担。如果这是虚伪,就让我对你虚伪下去好了。
车在昏黄的路灯下,在拥挤的车流中缓缓前行,如今的曲子已经是春江花月夜,林念初突然微微笑着说,
“我好像也弹过这个曲子。太早之前了。”
程学文没说话。
周明不喜欢民乐,号称除了大小胖瘦不同之外,分不出古筝和古琴的区别,林念初发了顿脾气之后,对弹了9年的古筝,渐渐失去了兴趣。那些曲子,想必她自己,也真的是淡忘了。
“就前面,聚味楼。”林念初直起身子,冲程学文笑了笑,“我自己小心眼了。唉,知道你想帮忙。我明白。不过,我真想一切自己来。” 她说得带点歉意,带些感激,然后,仿佛是为了让他放心似的,接着说道“其实今天见的这个朋友,颇有找阿姨的经验,当年女儿出生,父母又都不能帮忙,换了不知道多少个。我取取经。至不行,也后天出院之后先把小白菜放她家里两天,我抖擞精神,把两年没拾掇过的空屋子收拾出来填上家具。这就是有动力就快,没动力就拖,你信不信,我能拖了俩月混在宿舍一根木头都没搬进去,也就能2天之内,把它弄出个能住人的样子来。”
“信。”他笑了笑,“中学时候,有回是哪个歌星来到咱们市,就在学校不远的宾馆住下。大家正是追星最狂热的时候,一下课全跑了,你本来也想冲过去要签名,但是想起来第二天早上要查卫生。你就为了咱们班的流动红旗,一边儿哭一边儿打扫,自己从下午干到晚上,还是没丢了咱们班的流动红旗。”
“我哭了?” 林念初皱眉问,然后笑道,“肯定是你有良心,回来帮忙了。”
“嗯。我去开班长会。” 他点头,“回来看见你一个人干活。”
车在聚味楼跟前停下来,林念初低声说了句多谢,推开车门时候,听见程学文在身后说,“念初,我知道不必须,但是跟小时候一样,如果你需要,做朋友的,随时可以帮手的。”
“你们这同学她姑懂人事儿不懂?”脑外科护士小常把陈曦递过来的‘SEE’巧克力糖,塞进嘴里,却依然压不住满腔的怒火,“本来就是关系人情儿,普外管我们借个床,我们就提供个地儿,她怎么着关我们什么事儿啊?叫人叫得比我们自己科的病人还勤。那要真是要紧事儿也就罢了,连床头灯灯泡蹩了也按好几次铃! ”
“要说她就该住脑科。”陈曦再给她递上一块巧克力,跟着她一起愤慨,脸上却是笑呵呵的,“这分明脑子里的毛病比肚子里大,该好好跟你们科查查!”
“那倒也是。”小常听着乐了,继续在盒子里挑带椰丝的巧克力,“不过看来他们这脑病还传染性的。你同学她姑父更重!昨儿晚上手术完了,今儿可是头次露了面,我靠,那哪儿是病人家属啊,那纯粹中央首长视察的架势。上来就先不满,说我爱人是胆囊的手术,怎么安排在脑外科啊?这不利于护理不合乎规范啊!妈的,为啥在这儿,您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看李波面儿上懒怠理他,还来劲了,视察一圈儿之后给我们提一张单子的意见,其中一条儿,说我们给病人的点滴没有连接护士台的自动计时器,美国都有!这点非常不科学!真新鲜,我们还希望改进装备呢,那省我们多少事儿,就跟不用花钱似的。”
“消消气儿。她明后天也就出院了,咱一起结束噩梦。”陈曦搂着小常肩膀道,“你爱吃椰丝的巧克力我宿舍还一整盒儿没动呢,明儿给你拿来。”
“切,怕长胖就拿你男朋友给你的猪饲料毒害我呀你?” 小常翻了陈曦一眼。
“人跟人不一样啊。”陈曦笑嘻嘻地道,“你这身材吃大象饲料也不怕,全长该长的地方。不像我,一放纵就走型,真命苦。”
这马屁拍到了小常心里,她忍不住翘起来嘴角儿,方才从脑外科直冲过来准备找普外的人讲理的冲天的怒气算是消了一大半,“也多亏她就一胆结石。各影人也就这三五天的事儿。”
“唉,可不么。”陈曦叹了口气,“她住个院,快把萌萌折腾死了。我们本来中午都嫌回去打饭麻烦凑合吃医院食堂。她倒好,明明有病号饭,天天让萌萌回学2食堂给她打小炒,还要汤。住院4天让萌萌来回给她到家取了5回东西。”
“那是她们家人她活该。我看她家脑病她也传上了点儿,要不又不是亲爹亲妈,干嘛赶着当奴才。整天就是副楚楚可怜的小样儿,事儿还不都她自己找的?”小常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我瞧她其实长得也一般,尤其身材就是一平板。就内弱者感觉让男的喜欢。”
陈曦没有接碴却也没有替叶春萌反击,只是心里好笑,怀着刻薄的心思偷偷地瞥了眼小常那跟曲线玲珑的身段儿极端不协调的,肆虐着青春痘的大饼脸,暗自感叹女人的嫉妒实在是无处不在,并且迅速在心里搜索各种蛛丝马迹----对李波有好感的护士不少,她以前倒是不知道还包括小常;再或者,脑外的哪位帅哥在这俩天跟萌萌献殷勤了给叶春萌招怨?
陈曦心里转着这些心思,脸上却甜蜜蜜地冲小常笑着,咬着耳朵偷偷问她到底木瓜奶管用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喝木瓜奶长大才有这么好身材,俩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会儿之后,小常算是彻底平了火儿,放弃了跟普外一病区的人好好算账的念头,拿着陈曦塞的巧克力回脑外科去了;陈曦呼了口气,庆幸今天恰好自己值病房班及时拦住了小常,没让她闹到普外的护士台去,否则叶春萌后四个月的日子就真是没法过了。
陈曦心里暗骂叶春萌的大姑简直就是为了让叶春萌痛苦而存在的。
自从叶春萌的姑妈折腾进医院,死活不肯信任这方面手术最出色的韦天舒,已经成为大家当作最大笑话的谈资,而每每提起,总是会在‘那个病人’后面跟上,‘叶春萌她们家的’;再后来她认准周明,5000块的红包在手术前死命地塞了一次又一次,大有一副周明不接她不敢上手术台的架势,最终周明接下了,昨儿个手术完才又让叶春萌还给她,叶春萌从周明手里接过信封时候,那张脸尴尬得陈曦都不忍心多看一眼。陈曦不知道叶春萌会不会觉得这是周明故意恶心她,根据叶春萌以往对周明的成见,她九成就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如今却已经失去了痛斥周明的所有立场,陈曦以一贯的小人之心揣测,就单单想骂一个自己不待见的人而没法痛快淋漓的骂,这本身就是一件无比让人憋屈的事儿,就光这个,就足以让叶春萌郁闷得胸口疼了。
况且,远不止于此。
最明白就里的病人其实知道,做手术这事儿,贿赂不贿赂主刀大夫,其实基本对手术质量并没任何影响,不管多少钱的红包,就算大夫真的收了,起到的作用顶多是术后换药,由学生住院医生的级别提升到主刀大夫亲自动手,且多几个笑容;然而跟护士搞好关系却是住院阶段是否舒服的关键,固然想着去给护士送红包的病人几乎没有,但是表示尊重感谢的花篮果篮,对待护士比对待医生还要更热情谦恭的笑容,却是一定需要的。然而,叶春萌的姑姑眼里似乎只有主刀大夫周明一人,李波和刘志光两个直接管她的大夫也还就罢了,对护士,可就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比一般人家对待保姆又还多了三分怀疑的目光,短短4天已经让管她的护士怨声载道;只不过她是‘后门’进来的病人,这怨气,也就是都冲着叶春萌而去了。连叶春萌自己掏钱买了两箱水果两个果篮低声下气地送去时候,人家都冷冷地说一句‘不敢’,丢在旁边,碰都不碰。原本护士和实习学生就不是‘一家’,远远没有带教老师和学生,老护士和新护士的那种亲切,如今,叶春萌可就已经是全病区护士最不待见的‘公敌人物’了。
陈曦满怀着对叶春萌的同情和对她姑姑的愤恨往办公室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不,应该说是叫自己的小名儿。她听见之后愣然地站住,没有回头,而是怀疑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想自己是否方才为了对付小常用脑过度如今产生了幻听,然而身后叫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她茫然地回头,看见谢南翔背着她送的深蓝色旅行包笑着冲她走过来,而谢小禾,就在他身后。
陈曦本能地迎着他跑了几步,俩人双手相握之后不到3秒,心里便狐疑起来,盯着谢南翔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本来不是要暑假回来?你不是在给导师做实验么?”这段时间,陈曦对美好事物的信任度大打折扣,当打破常规的‘惊’从天而降,她绝难相信后面跟着的会是‘喜’ ,而是戒备着打击的突然来临。
“就一天,明天下午就得回去。”谢南翔笑,“我没跟爸爸妈妈讲,你们千万不要泄密。”
陈曦更是狐疑,仔细琢磨,今天绝对够不上边儿做他们俩的任何纪念日,再说他俩都没有把某个日子或者某件东西特别当事儿,看成爱情中伟大的标志的习惯,相隔遥远,机票不菲,假期更是有限,陈曦跟谢南翔从来都是非常实际地把每一分钱和每一分钟时间都尽量精打细算地延长每年的相聚,突然间跑回来不给她打招呼,这怎么都不像是他的作风。
谢南翔冲谢小禾笑道,“姐,你确定真让我跟她说啊?”
谢小禾竟然脸红了一下,低声说道,“不是说好了吗?”说罢,转身就往病房快步走了,陈曦皱眉仔细打量着谢南翔,看他笑得很坦然,并不像家里出了什么急事更不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儿;陈曦看了眼表,“你快说,还5分钟要晚查房了,今天周老师值四线,他经常跟晚查房,我可不敢迟到。”
“兹事体大。5分钟不够,你查房之后再说。”
“你确实不是在美国杀人越货了,潜逃回国吧?” 陈曦皱眉瞧着他。
“那你肯不肯跟我亡命天涯?” 谢南翔依旧笑呵呵的。
“我是非分明。” 陈曦哼了一声,“决不会像你姐那样,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怪不得我姐不敢自己跟你讲,”谢南翔叹了口气,“这回你真是旗帜鲜明地愤恨我姐夫啊。”
“姐夫?!谢南翔你疯了吧?”陈曦听见这俩字儿差点蹦起来给谢南翔一拳,一时间简直忘记了追问谢南翔突然回国的原因,恶狠狠地道,“和着最近脑病流行,您远在美国也给染上了。人家跟老情人儿子都生了,你姐情迷心窍也就罢了,你跟着巴巴上赶地叫什么姐夫?”
“这不是我说了算啊。” 谢南翔微笑摇头,然后收起笑容,认真地对着陈曦说道
“我突然回来呢,是因为我姐跟秦牧前天已经领了结婚证,想要明天中午,秦牧的妈妈和弟弟赶过来,还有有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算是他们的婚礼。你我,就算她的家人吧。到时我会跟秦牧的妈妈解释,就说我爸妈现在不在北京,而我姐和秦牧,又希望在他手术前把证领了,也图个吉利。等他大好了,再大办就是。”
“不可能。你开什么玩笑?”陈曦摇头,“决不可能。”
谢南翔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陈曦仔细地打量着谢南翔的脸,过了好一会儿,逐渐明白他绝对不可能巴巴地从美国跑回来跟自己开这么个一点儿也不有趣的玩笑,她瞪着谢南翔,一动不动,喃喃地说道,“她疯了。你没有阻止还跟着起哄,也是疯了。”
谢南翔叹了口气,轻轻碰碰陈曦的手,“小曦,我知道你心疼我姐,我也一样。可是,可是那毕竟是她自己的事儿啊。痛苦快乐,只有她自己感觉最真实。”
陈曦闭了闭眼,谢南翔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表,推推陈曦,“不得了,已经8钟了,你赶快回去查房,不要给你们‘变态’ 老师抓到才好。”
入夜。
除了手术室门口一如既往地灯火通明着,永远有或多或少的等待的人或站或蹲或坐地盯着那两扇漆了‘肃静’大红字的门,其余的地方,都已经静得只能够听见鼾声和病人梦里的呻吟。
楼梯转角处,陈曦趴在齐胸高的窗台上,往窗户上哈气,然后画一个又一个快乐或者忧郁或者滑稽或者悲伤的猪头。谢南翔坐在她身边的地上,抱着笔记本电脑修他的模拟电路,时而会说一句,
“小曦帮个忙,帮我记住俩数儿。”
陈曦不答,却还是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拿出原子笔,把他说的数,画符似的写在手上,然后,旁边继续画猪头,当她画到手心手背上再也没有地方的时候,突然蹲下来,伸手啪地把他的笔记本合上。
谢南翔抬起头,陈曦在他跟前席地坐下,盯着他眼睛说,“问你个问题。”
谢南翔点头。
“第一个,”陈曦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撕去包装,在地上蹭了蹭,托在手里,放在谢南翔跟前,“你知道我爱吃巧克力,特别爱吃,目前只有脏了的这一块。不吃我特别痛苦,吃了我很开心,但是你同意不同意我把这块吃了会得病的巧克力吃下去。”
“看情况。”谢南翔把那块巧克力拿过来,“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块这样的巧克力,你又已经琢磨着吃它琢磨了很久,满脑子里想象的都是它实际上有或者它实际上根本没有的美味,那我想我还是想办法把这点儿脏给弄掉了,给你吃好。要不,你今天没吃上这口巧克力,可能以后吃什么都不香,老想着它。但是你吃到了,也许以后你发现这其实也很普通,而且不幸得了场病,觉得自己真傻;也有可能,你后来吃过好多好东西,但是还是就喜欢这快巧克力的味道,你觉得多亏没有因为那点脏,把它就扔掉了。而且,”谢南翔笑,凑近陈曦,“你会听我的吗?我让你扔掉就扔掉?我让你吃你就吃?在可回忆的过去和可展望的将来,我从来不敢抱这样的奢望啊。”
陈曦瞪了谢南翔足足一分钟,然后恼火地把那块巧克力抢过来,以一个抛物线丢进不愿处的垃圾桶去,站起身来,抱着胳膊走了几圈又坐下来。
“如果不仅是拉肚子呢?”陈曦再度盯着谢南翔,“假如是肝炎?你知道会携带一辈子病毒,影响日后一辈子的生活?”
“没可能知道啊。”谢南翔摊手,“陈医生,你有办法检查那是否带有肝炎或者其他严重病毒?检测出来带有,你确定吃下去就一定感染上?确定感染上,你确定不是能痊愈的那种?”
“你,”陈曦一时答不上来,再又站起来,在离谢南翔至少有1米远的地方坐下来,冷笑道,“你是男人。大概这种事儿,你们男人就会觉得情有可原。”
“不要株连啊!这跟我觉得可原不可原一点儿关系都没。”谢南翔挪到她身边,拉住她手,“你想想自打小时候起,我姐什么时候不是认准了的事儿,死也不回头的?”
陈曦愣住,半晌,叹了口气,把下巴架在膝盖上,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终于把脸埋在膝盖里说道,“还有他这个病!他不是我管床,下周一才有讨论全科病例。可是我听我带教说,周老师甚至特地为这个去了趟老主任家,还找了第二医院他之前的师兄,以及心内科的朋友讨论。不是讨论怎么做,是讨论,” 陈曦咬咬牙,
“是讨论能不能做!做还有没有意义。我没有自己去问周老师,他从来原则鲜明,我问也不会告诉我。可是……”
“可是我姐知道啊。”谢南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她告诉我的时候,已经在法律上是秦牧的妻子。只不过那在当时,便连秦牧自己也还并不知道。”
“秦牧不知道?”陈曦惊得几乎喊出来,遂又慌忙降低声音,“怎么可能?”
“他们俩个说好1月15号,秦牧的工程一期检验之后就把结婚证领了。但是很多东西没有准备好,想要在4,5月份再办婚礼。他俩早将该准备的材料准备齐全在我姐手里,便只等秦牧回来,知会了父母便去领证。只是,”谢南翔停了下来,半晌,苦笑道,“上大学,找工作,一切一切,我姐姐都没用过任何家里的关系,偏没想到,今生第一次走后门,第一次撒谎,是骗她生父生前的老战友,说未婚夫在外地暂时回不来,但是报社要分最后一批福利房子,能不能开个方便就把证给她办了?就这样,一个人拿到了结婚证。”
陈曦目瞪口呆,脑袋咣当撞在墙上,双手蒙住脸,喃喃地道,“这可不真是疯掉了么?”
周明的办公室里,铺满一办公桌的片子,血生化检查,手术草图之中,有一张十厘米见方的红色请柬。
十天前,秦牧问他,大夫,如果我不做手术,靠药,能撑到5月份么?
手术的话,有可能是2年,5年,甚至更多。他回答。那时候,更糟糕的结果,还没有出来。
2年5年还是更多,都是折磨别人折磨自己。秦牧淡淡地答,但是5个月,够我把工程做完,我第一个自己真正能作主如何去做的工程。
六天前,更多的结果出来,秦牧和谢小禾一起在他面前,他讲得犹豫,秦牧神情平静,却是在谢小禾急切地紧张地询问时候,他却伸手握着她的手,那神情绝不像谁在听自己恶劣的身体状况,倒是有抱歉,有心疼,有不忍心不舍得。在他们一起走出去时候,周明听见他对她说,“没事,没事。大夫总会把最严重的情况讲了,真的没事。”
然而下午她赶回去上班,他却自己走进周明的办公室,对他说,签手术同意书的话,不要当着谢小禾的面,如果可以,他现在就签,完全自己来签。
四天前,一份份结果出来,都比之前预想的更坏,连周明都已经惊讶一个不久前还在工地上的人,怎么可能身体有如此多的问题,而开始怀疑检查是否准确了,而这病人却又再次敲他的门,安静地打量他的神色,然后,笑了,“大夫,比您之前想的糟,是么?”
周明尚未回答,秦牧便就继续问道,“会多糟呢?手术根本没有意义?”见周明尚在犹豫,他摇头道,“我知道医生会做善意的隐瞒,不过,真的,对我不需要。”
周明叹了口气,坦白地告诉他,自己也不确定。如今的医学科学发展尚且有限,一切的影像学结果都只是推测,手术究竟会有多大的效果,在打开腹腔之前,都只是医生根据那些结果和自己的经验,作出一个大致的判断,并不精确。
“我明白了。以您现在的判断,”秦牧微笑,“后面大概就是一场赌博。”
“病人自己的信心也很重要。” 周明诚恳地说,“求生的愿望。”
秦牧的神情有些茫然,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前,他把所有跟同行和前辈请教,研究的结果跟他谈,他并无隐瞒地告诉他,大家意见并不相同,手术,只能说是尝试,但是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成功,有可能是2年,5年,但是如果失败,后面,他也许是躺在病床上过几个月,并不在有机会,回去完成他的工程。
他需要将所有的可能告诉病人,病人有他选择的权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秦牧答得很坚决,他选择手术,只是再次要手术同意书,他说,他自己签字。
晚上,他值班的时候,谢小禾站在他门口,他一直在查资料,在发现她之前,都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他招呼她进来,她走得很慢,终于走到他跟前,她把那张红色的请柬放在他办公桌上。
周明吓了一跳,然在他说话之前,她微微地笑了,有些幸福,有些羞涩,也有更多的茫然。“周大夫,我没指望您去。您很忙。不过,也只是一顿饭而已。我们都很感谢您。非常感谢。”
谢小禾轻轻躬身,给他鞠了个躬,转身出去。
周明突然叫住她,拿着那张请柬,对她说道,“病人的信心和求生的愿望,也并不是全部。我必须跟你说……”
“多一点儿,总比少一点儿好吧。”她低声说,“我这两天忽然理解了有人去买别人认为一看就能看出是骗子的手段的偏方,而有些人,求神拜佛,画符驱魔。”
周明把那张请柬放到一边,再度埋头到那摊满了一办公桌的资料中去。
单人病房里,谢小禾靠墙坐着,秦牧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抓着她的手。她弯下身子,将头和他靠在一起。
枕头下面,是两份红色的结婚证书。
她递给他的时候,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很害怕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痛苦,无奈和负担,虽然,当她凭着一股蛮勇做这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疯狂事时候,很明白地想给他一个牵挂一个负担。然而到了此时,她却这么害怕。
“我也不算没征得你同意。”她低头勉强地笑着,“你虽然当时不在,所有的资料都在我手里,连照片都已经照了。你若告我,我也可以耍赖。”
他没说话,她依旧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吻下去,一个很深长的吻。
我爱你。
谢小禾听见了这三个字。眼泪漫出来。
我爱你。
他说的是爱,不是谢谢,不是抱歉。
第十三章 什么能创造奇迹
英文中有个单词叫做‘cynical’。中文翻译中,将它翻译成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嘲讽悲观等等等等。陈曦觉得这些翻译,都罗罗嗦嗦还不能算十分贴切,可究竟该用个什么词儿来‘信’,‘达’,‘雅’地表达,她即使是后来在美国工作了7,8年,天天拿英文写报告的时候,也说不出来。但是她很明确地知道,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用这个词来概括她的整个生活状态。
做什么都不顺心,瞧着谁都不顺眼,看着哪都不满意,陈曦在心里,对周遭世界抱以冷笑。
谢小禾近乎疯狂的壮举,陈曦终于忍不住在宿舍里说起来,说到最后那三个竟然都哭了,叶春萌不奇怪,张欢语看任何言情片儿没有一次不哭,更不奇怪,然而当李棋居然也感动得热泪盈眶时候,陈曦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也蜜运了?
“希望爱能够创造奇迹。”叶春萌含泪说出心底最真诚的祝福,“虽然不多,但是,确实是有一些医学无法解释的,彻底痊愈的病例的。”
爱能创造奇迹? 陈曦实在并不大相信这种说法,尤其是那天的晚查房之后。奇迹? 虽然如今她对秦牧简直厌恶,但是为了谢小禾,陈曦也并不是不期望奇迹发生,然而,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个奇迹可以被爱创造,如果有什么能创造奇迹,那大概,权势和钱还是要比爱靠谱些吧?
那是谢小禾结婚的第3天,距离秦牧的手术日期还有4天,他的病房里,破天荒地挤了10个人。作为跟班晚查房的最低级别绝无说话资格的小实习生,陈曦靠墙角站着,拿着病历夹子划拉,却并没有什么好记录,只临摹起病房中间那个优雅而又丰姿绰约的美人儿来。画儿上的这美人儿,带着骄傲的,居高临下而嘲讽的神情,然这却并不写实,实际上,那美人儿的神色温柔体贴,眼角泪光盈盈,此时正握着秦牧妈妈的手,用只有老太太,秦牧和弟弟,以及她自己能听懂的维语在讲话。
那是许菲,以秦牧他们集团公司的财务副总监的身份,带着两个助理,来探望秦牧以及他的家人,最重要的是,劝说秦牧转院。她在上午已经和周明谈过,既然周明对这个手术根本没有把握,她决定以集团出面,给秦牧转到私家医院,请北京上海广州甚至日本的外科医生来会诊,让有把握的大夫,来做这台手术。
上午,许菲与周明的交谈并不算顺利。
上午的两台手术完了之后,周明还穿着手术服,抓着两个汉堡边走边吃,打算抓紧回自己办公室迷糊一觉,下午好打点精神把下个月给普外年会继续教育培训的教材整理完上交。被韦天舒活活拖了1周半,离上交的时间就只剩两天,而第二天,他还有给本科生的两节课和两台至少3小时的手术。
周明办公室门口,一天前在普外科办了出院手续的许菲换下了病号服,穿着条暗红羊绒连衣裙笑吟吟地站着,栗色大波浪披散在肩上,来回过往的大夫护士病人,俱都一一地向她行注目礼。她见到周明过来了,迎上去,礼貌地伸手准备跟他握手,周明低头瞧瞧自己手上汉堡的酱汁和渣子,抱歉地摇摇头,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请她进来。许菲随手关上了门。
“从住院以来,谢谢您的照顾,我恢复得非常快,非常好。”许菲递上一个精致的信封,应该是张感谢卡,周明打开来,卡中间夹着张支票,竟然面值5万。
“阑尾炎的手术没这么值钱。”周明将支票抽出来放在桌上,“就算您的阑尾实在值钱,这手术也不是我做的,我不过看了一眼,您给错了人。”
许菲轻轻笑,“没有给错。专家的一眼很关键。不过我另外还要继续请您帮忙。今天,我主要以集团财务副总监的身份来,关心我们总工程师秦牧的病情。秦工为集团抱回两届设计大奖,年青有为,是集团不可多得的人才,难以估价的财富,集团老总已经发话,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恢复健康。”
“我已经跟他和家属都交代过了,没有病人和家属在场或者亲自同意,并不方便跟没有直接关系的人,讨论病人情况。”
“我不仅是秦工的上司,尚还是他多年的朋友,亲戚。”许菲纤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那张支票,“我自然已经跟他弟弟和妈妈都交流过,听他们说,您讲,没有把握。”
“我说没有把握,并不是开口要钱,更不是提升价码。”,周明笑笑,“不说该是不该,只说这个情况的手术,如果有人竟敢收红包,我赌他俩年之内,脱下白大衣走人是小,跟着公安干警进去喝茶也不意外。”
许菲微皱眉头,打量周明的神色,把支票又推过去,
“既然如此,那么,您该如实告诉病人,这个手术这里没法做,我们集团会安排有把握的医院。”
“我一直都在‘如实’地跟病人以及家属交代所有的状况和可能。没把握是事实,把没把握说成没法做是推诿责任。”周明淡淡地说,“如果要转院,病人和家属决定转,签字,这里不是监狱,不会扣人。”
许菲沉默了一会儿,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着窗外,“病人和家属?他病成这样了,他们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根本什么都不懂。除了您说什么他们听什么,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病人清醒,家属健在,我跟您交流不符合程序。”周明看了看她,“您的意见只能先跟家属和病人谈。”他说罢,打开抽屉,将继续教育的材料拿出来翻看,划掉重复的题目,改些跟不上新发展的概念,翻到第三页的时候,许菲再又把那张支票推到他跟前。
“既然没有把握,您还不建议病人转院,如果出了问题,可否付得起这个责任?” 许菲盯着周明的眼睛,“我知道做医生的,尤其像您这样优秀的外科医生,疑难病例自己不上手简直心痒难挠。但他不是普通病人,他的家属很普通,但是我们集团,您应该也知道,是两岸三地,最有实力的地产集团之一。我也说了,对于他,我们非常,非常重视。”
“普通病人怎么定义?”周明摇头笑笑,“您可以认为您对目前我们这个领域,专家水平的了解,比我清楚。更可以认为我刚愎自用坐井观天胡扯八道欺瞒病人。”周明垂下眼皮,“但是我只能跟病人和家属说实话,您再在支票上添个零,或者带个两岸三地最好的律师站我跟前,我也只能说实话。”
许菲站起来,却并没有拿那张支票,转身走到门口站住,“周大夫,我并不是没打听过,我知道您的水平。您是优秀的专家,但是,我要找最好的,能有把握做这个手术的人给他治病。他还这么年轻,有大把的锦绣前程,他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更好的大夫,我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 ”
周明将那张支票叠成了一个一按就蹦高的蛤蟆,在办公桌上玩弄了一会儿,然后从中扯开了,撕成条条,团成一团丢进纸篓里,
“他的家人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没有人想放弃,包括他自己,包括我。可是最终,结果没法预测。”
“什么是最大的努力?”许菲微微冷笑,“能力是努力的底线,每个人的底线根本不同。周大夫,我只告诉您,如果我完全相信大夫的话,相信某个大夫的‘最大努力’ 就是极限,那么我婆婆如今墓木早拱。周大夫,晚上六点,我会带助理,以及我们集团的保健医生一起去看望秦工,如果您不是太忙,希望您能在场,免得改日,我们再耽误您的时间。”
许菲说罢,径直地走了,周明低下头,继续翻看继续教育的材料,直到将50来页的材料都过完了,外面天色已经渐暗,他看看表,五点四十分,把材料和标注都收好后,他换下手术服,穿上白大衣,从资料架上取出封面写了秦牧名字的夹子,往病区走去。想着将到来的,当着秦牧和他的家人,与许菲和她带来的专业人士的讨论,他的心里隐约地不舒服,抗拒,甚至有些紧张。
周明有些迷惑。很多年了,他已经见了太多的重症病人,习惯了各种形式的讨论,应对过了不知道多么难缠的家属,甚至被突然大出血,在推进手术室就已经死亡的病人家属扇过一个嘴巴,已经全没有理由紧张或者不痛快。或者是因为许菲的盛气凌人?再或者是他这几年来,已经不大习惯病人家属对自己的不信任?他说不清楚,然而当走进病房,扫了一眼,发现一屋子人中,谢小禾并不在其中的时候,他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地,轻松了许多。
谢小禾终于把第二天要发的稿子审完改好时候,才发现这一层办公室都已经空了,已经是晚上8点半,她拍了下脑袋,抓过电话来拨了秦牧的号码之后把电话夹在脖子下面,双手飞速地收拾桌面的东西,听见他的声音之后,对着话筒重重吻了一下
“我完事了。哎本来可以早一点,编完稿子就想跑,不过想想这些天心里不踏实,别出岔子,就比平时还多审了一遍,还真挑出了错来,可是就耗到这会儿了。我马上过去啊。你晚饭吃得什么?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肚子疼恶心不舒服?……”她说着,已经把稿子照片分门别类放好,把钱包钥匙手机扫进包里,一手抓了大衣围巾帽子手套往外跑,原本她仇恨自己个子矮,从一上大学就开始穿至少7公分的高跟鞋,这几天却开始穿平底鞋上班,跑起来简直如飞。
冲出办公楼,发现路上还堵得死死的,目所能及的计程车没有一个亮了空车牌子,谢小禾把帽子手套统统塞到包里,大衣夹在腋下,连跑带走地想干脆跑过堵车地带,正跑着,呼机响,她手忙脚乱地掏出呼机,居然是总编大人,她不敢怠慢,赶紧回电,那边总编大人得意地向她通报的消息,却几乎让她哭出来。
总编说,通过几次中层会议上的权衡,比较,当然是自己对她的大力推荐为她争取,马上到来的两会采访任务,由她主要负责。恰逢最近推行采,编一体,这对于像她这样的年轻同志,是巨大的肯定,信任,器重,考验,一定要好好准备,严肃对待,从现在开始就进入状态,把握住这个机会,……
谢小禾绝望地听着,着实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主编大人的话,并且给他兜头泼上一桶冰水,脑子却飞转,想着有怎样的可能,能够委婉地谦逊地向主编表达自己实在不够格承担这么重大的政治任务,当然,如果上面发现她实在不能担当重任而主动将她调到其他不重要的任务上去,就更好了。
采访两会,是社里的重大政治任务之一,早在一个多月前上面就已经为年轻一批里面到底派谁去而讨论了很久,下面也是议论纷纷。这并不仅仅是个重要选题,中间意味深长的东西实在很多,尤其是机会二字。那时候总编和采访组主任都曾经语重心长地跟谢小禾谈过话,她根红苗正,工作成绩在年轻人中出类拔萃,是很好的人选,希望她继续努力,把握这个机会;谢小禾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答应了,不敢怠慢,只是全没想到还是辜负了上级器重,原因却是‘过于认真’。
娄子出在她手头的关于中国医疗问题的专题上面 。
当时她正正因为‘城市医生下乡去’的题目采访了医科大学第二医院的行政副院长和办公室主任以及去年带队下乡的内科副主任,稿子本都写好了,照片也编辑了,主任非常满意,夸她做得漂亮,偏偏要交稿时候跟陈曦吃了顿饭,她说起这个专题,正表达着对白衣天使的崇敬赞美,陈曦却不以为然,一边西里呼噜地喝汤一边说,“这种10几20天的下乡根本没有宣传的那么大作用。赶上务实的领导带队还好,赶上有的人,敲锣打鼓下乡去,去了开会开上两天,联欢联上两天,欢送欢上一天,干不了几天正经事,经常还就把地方医院的日常诊疗程序给打乱了呢。”
谢小禾被她否定了几日来热情洋溢的工作,心里很不痛快,颇觉得陈曦这是一如既往地不爱从正面效果看问题,存心找茬挑刺---而找茬挑刺的原因基本上就是喜欢抬杠。只是陈曦可以为了抬杠而随便说说,谢小禾却一贯追根求底,虽然她的追根求底之后再把一切调查结果摆给陈曦的时候,她10成是根本混不认账,压根‘忘记’自己到底说过什么,把谢小禾气得半死,可是下一次,她还是会继续追根求底。----尤其,这次涉及工作。
于是,谢小禾推迟交稿日期,花了三天功夫重新采访不同系统医院的领队和下乡的其他医生,甚至花了一天时间,找到当年同学,让这位同学帮她联系上一位在山西县城医院的副院长,专门调查城市医生下乡去时候,日程安排,日门诊量,手术量,平均门诊量;平时医院的门诊量,手术量……谢小禾发现陈曦所说的,这次不全是抬杠,于是在述职时候,谢小禾本着客观公正,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肯定了下乡医疗的意义之后,开始一一列举现在存在的问题,甚至在有些地方,这些问题已经完全消减了积极意义;谢小禾说的时候没有注意观察上司的神情,花了这许多功夫的课题,做了这许多的深入调查研究,发现了一个政策的问题或者说隐患所在,这不正是她工作的意义么?她侃侃而谈,甚至从医疗的下乡谈到了教师下乡,尤其是学生下乡支援教育,也存在着类似‘轰轰烈烈,鼓舞人心,效果甚微’的问题,如何让下乡变得更能起到实际作用,减少务虚浮夸,不强调有‘多少人,多少团队下去了’而注重‘解决了多少基层上的具体问题’……
她终于说完之后,拿起手边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却猛然发现,一向视自己为自己人的采访主任尴尬苦笑,采访二组三组组长一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她怔了一怔,突然明白自己又‘热情冲头’地‘蛮干’了。谢小禾也并非第一天进社,也不是真不了解他们社在全国的新闻行业的定位与影响,所有的规则,并非不知晓,只是……只是又‘犯晕’了。
那个专题的报道,依旧以她最初的稿子见报,后面的所有数据和调查,都是陈列在她书桌边资料柜的一摞再也不会翻起的‘辅助资料’,多日的投入,辛苦,所换来的不过是别人的议论。
这事儿小禾办的是太二百五了,这傻孩子又犯傻。
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中国政策的症结所在呢?以为旁人都是傻子,就她眼睛明亮?
也就是她,根红苗正后台硬,换别人不早给踢出去了?这年头犯傻都得有犯傻的资本嘛。
谢小禾多多少少地听见了,也并不太以为意,犯傻便犯傻,横竖自己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落得心里踏实清静,至于因此,被默认取消了去采访两会的资格,人选换成了采访二组‘缺乏冲劲’但是‘稳重踏实’的小琦,谢小禾开始是略微失落了一下,及到一系列始料未及的事情一件件出来,她倒是庆幸因祸得福了。如今,她恨不能被贬到最冷清的编室,10天半月见不到上层领导的面领不到采访任务,3年5年没有升职加薪希望的板凳版面去。但只能多陪秦牧一点,能有点时间自己买了材料煮粥煲汤给他吃,就比什么都好。
谢小禾万万没想到采访两会这个重要机会,又会回来;世事难料,原来不仅煮熟的鸭子可以飞,这已经飞了的鸭子,却也还可以再冲回汤锅里来,只是,如今她却委实消受不了这只鸭子了。
谢小禾郁闷地琢磨着把这只重新飞回自己面前的肥鸭再度放飞的法子,终于已经跑过了堵车地带,抢在个几乎跟她同时向计程车招手的胖男人跟前拉开了车门,计程车司机问过了方向,理解地说,原来是去医院,怪不得姑娘这么着急;咳,姑娘,其实我故意停的离您近了点儿,虽然我觉得是他先招手;我想着他那么一大胖子,多站站多走走也好,又省钱,又减肥,姑娘你……
计程车司机一路啰嗦着,谢小禾全没听进耳朵,只礼貌地微笑点头表示赞同,看着路边的羊肉串摊子,没想到自己从中午就赶工没有吃饭,却想起来秦牧原本也是爱吃羊肉串和手抓羊肉,却是在俩人认识不久时候因为吃了半串肉串之后肚子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她是吓坏了,只不过自己从小到大就是健康宝宝,最大的病痛是曾经智齿发炎,完全对‘看病’这件事没有概念;他说老毛病没什么,以后一定不能嘴馋,吃了止痛片之后似乎也就一切如常,照样熬夜画了一夜的图,她便就也暂且放下了心。这时谢小禾想起来恨不能拿个锤子猛砸自己脑袋,蠢,真是蠢透了,怎么能就信他的‘没什么’?怎么就不逼着他当时好好检查?假如当时查了呢?假如……谢小禾对自己摇摇头,不要想‘如果’,这是这些天来她和他反复对对方和对自己说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发生,只有现在,只有以后,没有以前的‘如果’。
到了医院已经9点多钟,谢小禾在门口小卖部买了个肉松面包,穿过医院前院的工夫已经啃完,正把塑料袋丢进楼门口的垃圾筐的当儿,听见有人叫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她叫,“小禾。”
她定定地站住,心跳仿佛突然间停止了一下,一时间觉得胸口如同被块大石头拍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小禾,我等了你一阵了。”许菲走到她跟前来,把手里的烟掐了,丢进垃圾桶去。
谢小禾觉得小腿不争气地抖起来,连带着全身,她很努力地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叫一声‘许姐’,然后说,我赶时间,他在等我,就此把她落在身后;第一次见她时候,许菲简直是她心里完美女人的典范,万式企业几人之下,几千人之上的财务副总监,美丽,耀目,却又丝毫不嚣张,那么优雅,那么随和,当她客气地叫了一声‘许总’的时候,她笑了,“你又不是我们公司员工。跟我小妹妹也差不多大小,叫我许姐好了。”那天许菲有一半的时间再跟她聊天,更多地是微笑地瞧着她叽里呱啦地说,她一如既往地在觉得亲切喜欢的人面前毫无遮掩,脑子短路,对着第一面见到,且是秦牧上司的许菲,居然说起来第一次见到秦牧的时候。
她喜欢许菲,后来偶尔听见别人议论,说她能够坐在那个位置,并不单纯靠的能力,其实是老总的外房;她听了很愤慨,很觉得那些人真是无聊,跟秦牧感慨这个世界女人当真不容易,事业作得出色了,人又美丽,便多了这么多毫无根据得无聊猜测;秦牧什么都没说,继续改他的图,她总结性地发言,那些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的,简直不是感情生活不如意的妒妇,就是事业没前途的老年猥琐男。秦牧把图纸放下,拿过个苹果削了皮,一块块地切下来喂到她嘴里,才算是结束了她的愤慨。
谢小禾终于抬起头,面前的许菲头发有些零乱,大概因为是天色晚了,并没有化妆,脸上有着前所未见的憔悴;不知道她在这里抽了多少支烟,一身浓烈的烟味,呛得谢小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想无所谓地叫许姐,然而出口的却是,“你该还在给孩子喂奶吧?哺乳时候,怎么抽这么多烟?”
无法伪装,无法隐瞒,这个人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装作一切不知,否认伤害,却没有这个能力。
许菲闭了闭眼睛,“他还是跟你说了。怪不得,怪不得不肯接受我安排找更好的专家转院看病。”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儿。” 谢小禾猛地抬头,忍不住地手指都在颤抖,“不用你费心。”
“小禾,你别意气用事。他不爱惜自己身体,你是他妻子,也不在乎?他是你的,永远是你的,没有人想跟你抢夺。”
“什么叫抢夺?没有人抢夺,对,”谢小禾此时仿佛所有的汗毛孔都炸了起来,“我不在乎抢,我抢不过,自然就走,明明白白地,可是,为什么偷呢?而且,明明是你但凡想要,就能拿走的,你偏不要,别人要了,别人当作宝贝了,你就要来偷,为什么?”
“他什么都跟你讲了呵?”许菲的脸颊抽动几下,从兜里又掏出烟来,“包括我……”
“除了你偷了我的之外,”谢小禾打断她,“我对你究竟还偷了谁的毫无兴趣,没兴趣听,也没兴趣传播。”
许菲点燃香烟,吸了几口,半闭着眼睛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你不懂,你这样含着银勺出生的幸福的小姑娘,永远也不会懂。我只想跟你说,我,也不只是我,我们集团,愿意尽一切努力给他找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大夫,一定要治好他。这里的医生没有把握,我们去找有把握的医生。”
“有把握的医生?”谢小禾神情惨淡,“你觉得我们没有努力,没有去找,去查?许总,你放心,我便算再恨你,也不会在这事上跟你赌气,你若真能找来一定治好他病的药,医生,你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可惜不行。我都不知道已经跟大夫讨论过多少次,其他能找到的专家的意见,也是一致。他现在身体这样虚弱,再多做周折,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就那么相信他的主治医生的话?我告诉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利益,”许菲烦躁地又把烟掐了,“为了金钱,前途,名誉,面子,为了这些,决策者可以拿小民的一生积蓄赌博,警察局长可以拿下属的生命赌博,大夫可以拿病人的健康赌博,人都是如此。”
“你有不信错了的时候么?”谢小禾突然问道,“我有信错了的时候。比如对你。但是你有没有不信错了的时候?有没有为‘不信’付出代价的时候?比如,对他?”
“什么?”
“我信任很多人。包括周大夫。我信他不会为了前途面子拿病人的生命赌博。任何一个病人,他都不会。即便有这样的大夫,他也不是。我选择信任,你选择不信,但是现在,我是秦牧的妻子,这决定权,只能在我。或者,许总,”谢小禾定定地瞧着她,“你能为了你的不信,为了他,跟我争夺这个选择权?你去昭告天下,他是你儿子的父亲吗?”
秦牧的手术,被安排在两会召开的这一天。
前一天晚上,秦牧终于在深夜完成了正在进行的工程所用设计方案的最后一个标注解释,护士曾经在9点多钟就进来要求他静卧休息,保持良好的术前状态,让他什么都等手术后恢复了再说;谢小禾微笑摇头,“由他吧。不做完,他心里踏实不了。”
她坐在他床边,随手翻着一本漫画书,那本漫画书叫麦兜的故事,一只贪吃的,傻呼呼的,呆头呆脑的,经常很执拗的小猪。
秦牧曾经说,她很有那只小猪的习性,他经常突然就怔怔地瞧着她,捧起她的脸,额头顶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地叫,小猪头,小猪头。她不满地推开他嚷嚷,我唯一仅有可以往美女的标准靠的就是瓜子脸了,你还咒我要变成猪头! 就算已经有了主,人家也不要变成猪头!
他听着笑,却还是喜欢叫她,小猪头,小猪头。
后来她便买回了整套麦兜的故事,却一直并没空翻开,直到现在。
麦兜头脑简单,麦兜愿望执着,麦兜喜欢吃火锅,鱼丸粗面,麦兜想去马尔代夫。
麦兜并不知道马尔代夫是什么样子,麦兜只是想象着,碧海蓝天,椰林树影,水清沙白,马尔代夫是麦兜的梦想。
麦太太根本没有能力带麦兜去马尔代夫,但是却不忍心告诉它,我们没法去,于是为了让它‘实现’ 这个梦想,费尽心力地撒了个谎,麦兜在香港的山顶玩了一天,以为自己到过了马尔代夫,晚上,甜美地睡着了。
那本书说,如果天下有一个可以让人原谅的谎言,那么我们想,就是麦太太的这个谎言了。
谎言可以被原谅么?
从小到大,家教正统严格的谢小禾都知道,撒谎,是最不可被原谅的恶习。撒谎,绝对绝对绝对,是错的。无论任何理由。谢小禾还可以给人滔滔不绝地讲上很多很多实际的例子,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一千个谎言去遮掩,任何的客观,都不是撒谎的理由。
但是麦兜的故事只是一本漫画书。这本漫画书跟谢小禾从小看的黑猫警长,马兰花,葫芦娃不一样,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真理压倒谎言的思想品德教育,甚至没有花仙子,聪明的一休那样的动画片里,乐于助人,以爱和聪明才智来创造奇迹的故事;这里没有那么深刻的寓意,只是一只傻小猪,它太想去马尔代夫了,于是,为了疼它爱它,它妈妈撒了谎。
为了爱撒谎。
这爱可能很愚昧,这爱可能误导了麦兜,这爱可能引起更大的麻烦,这爱撒的谎,一样,可能需要100个谎言来掩盖,这爱可能让麦兜发现真相的时候更加失落,更加伤心,更加……
但是麦太太该怎么做呢?
其实她可以跟麦兜讲道理的,给它讲妈妈没有那么多钱,讲妈妈一个人养你很辛苦,讲小孩子要实际,不要好高务远,你连香港的海边也还没玩过,怎么就听风就是雨地想去马尔代夫呢?
很多聪明正确的妈妈一定不会像麦太太那么做。也许她们还会就此教育孩子面对实际,也许……也许,也许麦太太就是个愚蠢的傻女人,想出了愚蠢的傻办法;也许因为麦太太是个单身妈妈,她很想爱,不会爱,也许,也许只是麦兜实在比其他的孩子,都更天真太多了,也许,是因为麦妈妈永远不忍心打破麦兜心里的世界,告诉他实际世界的样子,所以,它是这样的麦兜。
麦兜会长大的,麦兜总是会知道,他那一次去的不是马尔代夫,麦兜会对现实的世界失望么? 对现实的世界有些失望的麦兜,会不会记恨那个因为爱所撒的谎呢?
秦牧总是说,她是傻丫头,小傻妞。他说他终于遇见了一个跟他从前一样的人,一个傻丫头,有着对未来的天真到傻的梦想和信任。他说他想要让她永远信任,永远带着这样的梦想,要让她,梦想成真。他说他要尽最大的努力,让她做个一辈子能生活在童话里面的姑娘,不管外面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梦想。他有着一个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啊。
陈曦恼火地说她坏了脑袋,所有的理智清醒原则都丢掉了,这是为了爱昏了头脑,这简直是被秦牧下了魔咒。陈曦说,你一定会后悔,这只是一时糊涂,过了这段时间,恐怕你会买上几吨豆腐去撞,恐怕你会恨不能生命里空白了这段日子。
他不是坏人。陈曦忿忿地说,或者他真的是想谁也不伤。但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脾气,这样的想负责任而又负不了责,才他妈的是吨级炸药,杀伤力横扫一片,伤的,偏就是爱他的人。
你根本就该躲得远远的,已经被炸伤,总不要被连环雷炸死吧?
陈曦说了很久,说了很多,她却只是低头听着,没有说话。
她想,其实秦牧才是那个执着的傻孩子。他很傻地爱着阿一古力,那许多年,执着而傻呼呼地爱着,因为爱,她在他心里永远无辜,永远软弱,永远无奈,永远是被伤害的那个,虽然他自己已经遍体鳞伤,却天真地以为,还可以再帮她,爱护她,保护她,告诉她这世界没有那么坏,她有了她的世界,他却还是想给她创造一个世界出来,直到她太明白地告诉他,你没有能力创造我想要的世界,然后就走出了他给自己和她构筑的童话。
然而,他却依然执着着那个梦想。
直到碰见她。
他的心里,她永远是个又傻又小的小孩。一个不可以被伤害,不可以面对真实的傻小孩。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孩。
谢小禾合上手里的漫画书,回过头时,秦牧恰好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文件标注,瞧着她。
谢小禾把他面前的文件,图纸,电脑统统搬开,整齐地分门别类放好,靠着他坐下来,搂着他腰,把下巴架在他肩膀上,低声说,“累了吧? 平躺着不舒服的话,靠着我睡一会儿。”
秦牧抓着她的手,并没有说话,手却在轻轻颤抖。
“小禾。” 他低声地叫了一声,眼神里,有着一份掩饰不住的担心和恐惧。
谢小禾把脸贴着他的脸,柔声说道,“你放心。”
“什么?”
“放心我。” 她跟他靠得更紧些,“你心疼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觉得她又小又傻又脆弱。你总想什么都承担了,什么糟糕的事情都不让她知道。纵使瞒不到永远,也是傻开心一天比担心一天好。”
秦牧猛地转过头,谢小禾的眼圈红了,“你才是傻瓜。你以为你自己签了所有的文件,我就不知道这个手术有多么希望渺茫? 我就不知道,你坚决要做,其实不过是不忍心,不给我最后的希望吗?”
她搂住他的脖子,脸上已经全是眼泪,却微笑着,“你才是傻瓜呢。可是,可是被你这么傻地当个小傻瓜来照顾疼爱,我真开心。我曾经最最恐惧的,就是你并没有真的爱过我。可是,我想,不爱的话,没有人会把别人,当成个需要哄需要宠需要担心需要照顾的傻瓜。”
秦牧瞧着她,缓缓地把头埋在她胸前,谢小禾揉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肩背,低声说,
“麦兜的故事,你并没有都看全吧? 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讲麦兜的故事。其实,那只小猪它会长大,她会慢慢地了解身边的世界,她会变高,会学会很多东西,会赚钱,会知道,世界并非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可是,也并没有那么糟糕。麦兜还是想去马尔代夫,她知道那个地方确实存在,但是一个人去,真是太孤单了。长大了的麦兜遇见了另外一个小猪,另外一个想去马尔代夫的小猪。他们俩个一起给别人努力干活,努力赚钱,攒够了盘缠,学会了看地图,于是,终于到了那个梦想的地方。麦兜发现,这个地方,虽然很远,虽然付出了他们全部的积蓄,虽然他们还曾经为了怎么来,来到哪个岛吵过架,但是,这里真美啊。这是个比她的梦想还要美丽的地方。他们也不知道可以在那儿待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那么美丽的。”
秦牧微笑地听着,睡得很安稳,一直到进手术室之前,他都拉着她的手,送他去手术室的护士后来议论,真是奇怪,人家连做阑尾手术之前都担心得要命,这人的手术这么凶险,怎么这样想得开呢?
再后来,护士又说,也可能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希望了,才会那么安静吧?
那一天,那间手术室里的阵容,少见的豪华,韦天舒极少见地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周明的身边,外科大主任李宗德之外,如今只参见每月一次的大会诊讨论疑难病例的前外科主任,外科协会主席,韦天舒的导师张志翔竟然也在。
经过这间手术室时候,并不太了解情况的妇科医生和骨科医生都议论,今天是什么重大手术? 普外把老祖宗都请回来了? 移植又有新进展了?
手术室里,周明向韦天舒点点头。
“我们开始。”
手术灯打亮,周明和韦天舒一人操作一人止血保护,1分钟之内打开了腹腔,开始探测。李宗德向前迈了一步,张志翔微微眯着眼睛。
“小网膜淋巴结转移,肝门淋巴结累及。腹腔播散种植……”
周明和韦天舒配合着,周明一边快而轻地做着探查,一边低声交代。
李宗德闭了闭眼。
周明已经取下一块癌肿组织,交给护士,“送快速冰冻切片。” 然后,抬起头来。
他的脸被口罩和帽子,眼睛遮挡的严严实实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韦天舒回头瞧瞧他导师,老头子皱眉沉吟着,半晌,抬头问周明道,
“你说呢?”
“最后再看看组织分型。如果高分化,我们就做做试试。不过,他的全身状况,大概也经不起根治术。把原发灶和所见累及的淋巴结扫了,肝那边,不能动了。之后配合化疗。也许……也许能撑久一些。”
张志翔点了点头。
很长时间的沉默,极少见的,大夫护士们没有在等冰冻切片的当儿聊天,而考虑到韦天舒在,这简直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
“未分化癌。”
20分钟前送快速冰冻病理切片的护士小跑着进了手术室,还没站定,就赶紧传达病理科的看片结果。
韦天舒低声地‘靠’ 了一声。
很长时间的沉默。
“关腹。”
这两个字说出口,手术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周明脸上。
“关腹。”他再说了一遍,向器械护士伸出手。
护士把穿好线的针在持针器上上好递给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一边的外科大主任李宗德。
李宗德脸色阴沉,终于伸手一把扯下口罩,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手术室。张志祥轻轻叹了口气,那边周明已经开始动手缝合,韦天舒瞧了瞧几个神色紧张而又茫然地瞧着周明的学生,破例在有周明的时候,自己拿出老师的身份给学生讲课,
“癌细胞已经全面播散,理论上,我们虽然可以做根治术,但是组织分型是最恶的分型,从淋巴结受累情况看,又已经累及远端近端各个器官,病人身体状况又非常差,前不久曾经创伤和手术,如今心脏肾脏肝脏功能都不够好,如果我们进行根治术,就算将这台手术完美完成,术后,也还是会迅速复发,甚至更大可能是立刻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如今只能尽量不加重病人的创伤。尽量延长病人寿命。”
“我们经常讲,这就是所有影像学检查的局限性。真正最明确的情况,只有打开腹腔,才能知道,或许,” 韦天舒笑笑,“哪天你们就能发明出更好的检测方法了。”
周明关腹之后,自己继续将之后的清洁创口的工作一直做完,盖上纱布。然后,低声冲张志翔说了句,
“张老师,我出去了。”
张志翔点头,手术室里好久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韦天舒的脸上有些沮丧,张志翔突然笑了笑,
“意外啊?难过啊? 窝囊啊?” 他目光扫过手术室里的所有人,目光定在几个住院医生和学生脸上,“再优秀的医生,也都不可能一辈子对病人的病情次次判断精确。当现有医学手段不能给你明确的线索时候,你不想放弃的话,只能凭经验猜测,甚至,赌博。这就是临床医学,这就是生命科学。”
周明径直地走出这间手术室,传过楼道,才要推开大门出去时候,看见李宗德站在门口。
他站住。
“周明,外面有不少病人家属,包括他们集团公司的头头,甚至带来了私家医院的大夫。你就这么开了腹之后半小时,出去? ”
周明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李宗德提高声音,把手里的手套啪地拍在门口登记台上,“这样的情况呢? 你多少的经验了? 没有考虑到? ”
“想过,也讨论过。正好您上两周出国交流。但是我也都请教了前辈和兄弟医院的这方面专家了。” 周明答,“这样最恶的情况不是没想到,但是当时不确定组织分型,也不确定播散转移状况究竟怎么样。您知道,这没法在之前下定论。病人愿意做,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
“病人不想放弃?” 李宗德再次拍了下登记台,“病人想赌一把,你就拿自己的职业声誉赌? 况且,你工作多少年了? 病人怀着希望时候和希望破灭时候的态度一样么? 你以为病人之前了解了所有情况,为他的手术签字负责之后,等到希望破灭,就不会怪到你的身上? 你是医生,永远在病人和家属心里,就应该正确。你就那么信任他们不会回来反咬一口? 我昨天一回来,就听说病人单位的领导,一度想让他转院,并不信任我们!”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周明的声音依旧干巴巴的,“该进行的法律程序,签字,一样也没疏忽。但是病人不想放弃最后这个希望,我在真正看见这个状况之前,也没法放弃。我进行的所有检查,以及处置措施,我认为并没有什么问题;如果病人要追责的话,我也只能任鉴定组调查。”
“任鉴定组调查?! 我说你,你到底是明白不明白,” 李宗德气得转过身去,
“你这个节骨眼上任鉴定组调查?! 你不知道你的所有材料刚刚送上去,基本就是敲定的下任外科主任,并且挑新建移植中心的大梁? 就等上面批准。上面未见得都是外科专家,未见得明白你这一系列的检查程序处置措施,只会看见你惹了多大麻烦!”
周明沉默地站着,李宗德重重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推开门出去了。
周明再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推门出去。
很多人纷杂的说话声,打听手术情况,也甚至有其他手术的病人家属,错以为是自己的亲人手术结束;那个私家医院的医生低声对旁边一个西装格履捧着花的人摇头说着什么。
消息,应该已经传出来了。周明在人群中寻找谢小禾。她站在最后,当他看见她的目光的时候,他想,一切已经不需要解释了。
远远地,办公室主任葛伟神色凝重地朝他走过来,身后跟着行政副院长,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摄像机的记者模样的人。
周明心里诧异了一下,就算是对他调查追责,也不应该这么迅速。
这会儿,葛伟已经走到了他跟前,见着他就低声地说,
“周大夫,你可是捅了大篓子了!” 他将一份关于两会的特别报道抖在他的面前,
“今天两会第一天,就有代表点名批评我们医院普通外科一分区存在着不正之风,从病区主任往下,管理混乱,手术拖沓,后门风炽烈,主刀医生收取红包,是社会不正之风的确实体现。”
第十四章 何时见花明
晚上十点半。
医学院原本就不算热闹的操场上,因为大风降温而益发空荡,偶尔经过个学生,也是背着书包裹紧大衣缩着脖子快步从自习室穿过操场赶回宿舍,偶尔可以听见风声中,夹杂着南方口音的对北京这干燥寒冷大风天气的抱怨。
只有个女孩子,在五,六级的大风中一圈一圈地跑着,满脸满脖子都是汗。
“咱学校田径队女生越来越漂亮了。”一个经过的男生回头瞧着从身边跑过的女孩,对同伴说。
“也没准舞蹈队的,跑步增强腿部力量。”同行的男生也伸脖子看了一眼,“我瞧这天儿跟这儿跑步倒象是失恋的。”
他们随口的议论被淹没在风里,叶春萌并没有听见,她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概念,身体都似乎都已经感觉不到疲劳,只是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田径队的老师说,大家惧怕长跑,是因为有个极限,接近这个极限的时候,特别难受,但是超越了,就是一个新天地,你会跑很久很久,都不觉得累。
叶春萌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久,只是不想停下来,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自己该到哪里去。
从她姑姑家回来,她没有去宿舍,没有去医院,把车子靠在操场旁边锁都没有锁,大衣帽子书包丢在车筐里,就开始一圈一圈地跑着。她长跑的成绩不算太糟,但是也绝不算好,通常为了800米拿个优的体育成绩,都会累得自己想吐,跑过钟点绝对不再多跑半米,然今天,她却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个800米去。并没太感觉到胸闷,并没太感觉出气短,并没太感受到恶心,或者都有,然而脑子里那一幕一幕让她不能相信,不能面对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晃着,压倒了所有因跑步而引起的不舒服,似乎唯一可以压制着让她想要嚎啕大哭又想要尖声大叫的惊慌失措的,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
这原本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甚至很快乐。
早查房,给自己管床病人做基本检查,换药,中间程学文过来,招呼她和白晓菁一起去门诊处置室,分别让她们俩处理了一次换药一次拆线;他夸赞她操作规范利落,白晓菁也大有进步;下周就要基本功考核,他说正常发挥你们俩肯定应该能过关,没准小叶还能给咱们病区拿个奖回来。
叶春萌被他夸得心里挺舒服,固然这些日子算是彻底明白,自己对他那一腔心思,最终必定是要随着时日淡化至不见,再或者就是在自己心里掩埋,然而,每每他的一句肯定,夸奖,再或者是帮她在严苛不近情理的护士长那里解个围,尤其是前不久,院办将她作为违反纪律,不合格的实习生典型的时候,那出自大主任李宗德口----她却相信一定是他对她的努力回护争取来的,对她作为一个临床医生的肯定和赞扬,都会让她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暖和与欣慰。无论如何,被自己喜欢的人肯定和保护,也是很好很好的。
对于程学文这一句随口一说的鼓励‘给我们病区拿个奖回来’倒真是很久以来在叶春萌脑子里不断盘旋的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支撑她认真刻苦跟实习,苦练基本功的若干伟大动力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自从被周明赶出手术室,而被程学文‘捡’回三分区,她简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在考试和考核上给自己争回个面子,更希望给程学文的三分区增光添彩。虽然说随着时日,她对周明的反感渐渐淡了,已经提不起最初那种鄙视厌憎痛斥的情绪,更因为最近大姑的手术,似乎连对他反感都没了底气,然而,进手术室头一天他对自己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嘲讽,却怎么也不能忘记,甚至难以淡化,始终就是搁在心里,随时会铬得她胸闷憋气的一个大疙瘩,就连不久前她跟病人家属多说话闯了祸,他作为教学主任,跟临床所有老师的意见都是一致,并且在开会时候特别强调‘交流艺术可以提高,但是作为医生,专业技能以及抢救病人到最后一分钟的坚持,才是真正的原则’,叶春萌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在心里加重了对她的反感,心里说,闯祸的果然就是那个为了漂亮散着头发进手术室的女生。
“我很想努力拿考核第一啊。”叶春萌认真地跟程学文说,“不过王东确实理论和操作都特出色,他是有天份,我就是死用功。看看临场发挥了。再说,”叶春萌低声滴咕了一句,“周老师主考评分,他就是特别看不惯我。”
“啊?”程学文愣了一愣,一时间并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夸赞鼓励,让她转了那么多的小小心思,这时又听白晓菁说道,“嗯,我们俩都是给周老师第一天就赶出来的,肯定特别看不上。不过再差,哼,也比他带的刘志光强吧? 就算他偏袒,反正有这傻二哥,我怎么也垫底不了。”她抬起头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他狂到那样又认真到那样,我倒看看现在把刘志光带成了什么高手。”
程学文足足愣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这俩姑娘竟然还记恨着入科第一天时候的尴尬,对周明余愤未消,甚至很是担心在考核中被带着有色眼镜对待,他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说你们真是,真是,” 他想了想,“以小孩之心度大人之腹啊!”
“你绕弯骂我们小人哪!”白晓菁挑起眉毛,她对别人冷冷淡淡不爱答理,对程学文却非但没有那层冷淡,连叶春萌怎么也不会省去的,下级对上级的敬畏的规矩也越来越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学生对老师的尊称‘您’字都省掉了,时常没上没下地跟他开玩笑,“这是说我们狭隘,还是骂我们幼稚?”
程学文却也并不以为意,没有拿出上级的架子来,笑着答道,“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天真,成不成?”
“现在天真不是褒义。” 白晓菁继续说道,“跟傻基本上就是一码事。”
“我是没想褒你们。”程学文没好气儿地笑瞧瞧她俩,“尤其小叶,周大夫要是对你有成见,能坚持对院办老师说你是在抢救中表现最好,最尽职,基本功最扎实的学生?能提出来,院办可以批评,但是鉴于你的表现,我们临床科室要表扬,要肯定?”
叶春萌愣怔地抬头瞧着他,半晌才讷讷地道,“那不是您……”
程学文摇头笑,才要再说,见护士长推开处置室的门匆匆过来,“开会。院长4个副院长都在会议室。让咱们科所有主管大夫都立刻回去开会。”
“出什么事儿了?”程学文把手套帽子摘下来,有点惊讶地问,“不觉得最近会有纠纷啊。”
“不是纠纷。”护士长沉着脸低声道,“今天不是开两会?说是有代表就医疗问题陈辞,说现今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是医生缺乏医德。举的就是咱们医院咱们科,点了……一分区。”
“一分区?”程学文不能置信地重复,“怎么可能? 这个……”
“主任开始也怀疑是弄错了,想八成是韦大夫又胡说八道让人误会或者揪辫子了。但是明确点的是一分区,点的是周大夫。”护士长恨恨地说道,“说是因为给个学生的亲戚加手术的事儿,那学生亲戚的家属,就是这届人大代表。两会头一天,又正赶上这两年医患关系这样……咱们是名医院,顶尖科室,这以亲身经历的发言一出来,炸锅了。现在所有报两会的重要报社都有记者来了!”
程学文迅速扫了叶春萌一眼,跟护士长说道,“我立刻上去,您先回去,我跟学生交待两句。”
护士长点头推门走了,程学文转头,叶春萌苍白着脸呆呆地站着,双手抓着处治室轮床的边缘,轻轻地摇头,“不会……不会,肯定是,是弄错了。”
程学文皱了皱眉,白晓菁看了看叶春萌,没言声地出去了,叶春萌颤抖着声音说,
“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姑姑从来没跟我说过对周大夫不满意。她说手术做的挺好的,真的。一定是搞了误会,怎么可能这样呢?”
程学文皱眉问道,“你姑姑家却是有人是这届人大代表?”
“是,是姑父。”叶春萌声音抖得厉害,“他是好,好几届代表,优秀,优秀代表。说是,说是反应老百姓声音的好代表。”
“这样,你今天下午放个假,回头补上。”程学文拍拍她肩膀,“可能是弄错了并不是你家人,可能是你姑姑误会了,或者跟你姑父交流有问题。你先不要着急,去跟他们问问清楚,好不好呢?”
叶春萌的眼泪已经下来了,使劲点头,程学文转身要走,才推开门,叶春萌茫然地喊了声程老师,见他回过头来,哽咽着说道,“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程学文叹了口气,冲她笑了笑,“先弄清楚再说,别太着急。再说……怎么也不是你的事儿。”他说罢,转身走了,叶春萌在处治室里呆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从所未有的惊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努力地深吸气,总算腿的颤抖过去了一阵,推开门出去,却见陈曦正从远处跑过来,见着她就急忙地说,“萌萌,我到处找你,刚才李波说……”
叶春萌努力地挺起身子点点头,“刚刚听说,我,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明白。”
“萌萌,” 陈曦过来抓着她手,“你没事吧?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叶春萌摇头,强笑道,“我没事,你回去上班吧。据说现在好些记者,都在科里,别,别再给挑出什么毛病来。”
陈曦不放心地瞧着叶春萌,叶春萌却已经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飞跑了起来,很快的,就在陈曦的视线里消失了。
“哦,那钱你是退给我了,但是你姑父这些天这么忙,我也没拿这个小事浪费他时间,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嘛。”
“对于钱的事,也许你姑父误会了,但是他所指出的现象,那是绝对存在的。他或许,错怪了一个个体,但是从整体上,这个收贿赂的问题,是一定存在的。他这次没收就能证明以前没收以后不收?那他开始还不是收下了,也许是听到我们身份不同才又退回来了嘛!而且我发现了,很多病人给护士台送水果,成箱的送!等手术时候给大夫买价钱不便宜的肯德鸡汉堡,用筐装。那不得几百块?还有给护士长送口红的呢。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了,眼界放宽一点,不要盯着一个人,一个细节吹毛求疵,放眼到整个社会上去!”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这样牛皮轰轰的王牌医院,做个小手术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去!整体医德能不存在问题?人民群众却是八个字,如在砧板,任人宰割。必须有你姑父这样的人,讲出来了,调查组去了,记者给曝曝光,一定能查出些以前没发现的问题,这就是监督。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骑在人民群众头上的剥削阶级!”
“你哭什么?你还有完没完?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强词夺理?最重要的事实还就摆在这儿?内部人员的亲戚可以加塞!本来说1个月之后才能做的手术,说加进去就加进去了。这还不说明一切?还不说明你们所谓病床紧张巨大的水分?就是该好好曝光,不知道还会曝出你们多少黑幕出来!”
“不要怕!如果他们打击报复,让你姑父继续曝光他们!再说,你也要明辨是非,不要胆小,要坚持正确的理念,不要因为自己的一点利益,别人一施压,你就怕了! 做人做得要有骨气一些!”
叶春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眼前也有点模糊不清,她隐约地喜欢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样,大概可以让姑姑说的那些话,遥远一点,不要这样一下一下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疼痛,惊恐,寒冷,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她到底,到底到底,能说什么呢?
说我们确实病床已满,所以您暂时住的是其他科的病房吗?
说我们医院脑外是弱项,经常有产科,普外,骨科这样的强项科室借床,其中也并不总是‘后门’ 吗?
说您的手术并无危险,1个月后做也全无问题,紧急的手术我们不可能不收,也有可能就加到了弱项科室的病房吗?
说给您加手术的周大夫,是在完成了所有既定手术的情况下,夜里11点开台,肯加手术,全是因为我的老师对我的情分,而他对把你安插进来的他的下属,一样有这个情分,这个情份,各个行业,各个地方,都是存在吗?
说,周大夫经常在夜里加手术,手术的对象其实很少是后门,更从来不曾听说是贿赂,更多的,是那些边远地区,穷,点不起名,耗不起时间的底层百姓吗?
说什么呢?
既然‘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可以让人那么镇定地陈述谎言,将追究真实称为吹毛求疵,那么正义地满足私欲,将对权力与声誉的追逐安然地披上为底层人民服务的金色外衣,而最终,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别人的帮助之后,将那个情份践踏得鲜血淋漓,那么,她解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认识过,也许她根本不了解人,从来就没了解过,也许她从来就不知道何为对错,何为善恶,从来就没知道过,也许她实在就是天下最愚蠢的白痴,所喜欢的所追求的,压根就是笑话一场,甚至连存在,都是一个错误。
那么,她可以消失吗?
“萌萌!”
远远地,有人叫她。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不清楚。她皱了皱眉,想接着跑,却腿一软,跪了下来。
“真的是你啊萌萌!”过来的却是谢小禾,她快跑过来,蹲在叶春萌跟前,搂着她肩膀问,“这么大冷天的,你干什么? 这会跑出病来的!”
“小禾姐姐。”叶春萌的眼泪淌下来,把头靠在她肩上,“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到哪儿去,我……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走到明天,去医院上班的明天啊!”
她说着,突然嚎哭起来,抓着谢小禾的肩膀,紧紧地搂着;她从前时常在谢小禾来找陈曦玩的时候见到她,也时常被陈曦带着跟她一起出去逛街吃饭,作为已经工作且收入不错的‘姐姐’,谢小禾没少被陈曦拽着叶春萌一起敲诈;她跟她很熟悉,但不能说无比亲密,然而此时,在这样的大风的夜里,在她已经脱力的现在,她只想抓着她痛哭。
谢小禾搂着她,任由她哭着,方才因为秦牧的病房只能一人陪护,她劝秦牧的妈妈和弟弟暂时回秦牧公司给他在北京租的房子去住,劝他们要好好休息,不要在医院熬坏身体,之后她得回去上班,白天还要靠妈妈照顾他;临到送他们出去,发现外面大风,比早上来的时候冷了许多,弟弟偏因为心里急躁早上便就穿着毛衣跑了来了,她便让他们暂时等一下,她去陈曦宿舍找她去找件厚的外衣。她推门的时候宿舍里三个人俱都扑过来,陈曦喊着‘萌萌回来了’,待到发现是她,三个人都有点失望,脸上都带着担心。她并没有太多心情跟她们打听萌萌去了哪里,找陈曦一起去男生宿舍借了衣服也就赶紧要赶回去了,陈曦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说出口,待到她转身要走,却突然从后面给了她一个拥抱。陈曦紧紧地抱着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你要好好的。”
从来三分无赖七分懒散的陈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带着哭音地说过话,认识了十几年,更没有这样地抱过自己,谢小禾的心中一阵酸楚,却微笑着揉了揉陈曦的头发,对着眼睛通红的陈曦说道,“我当然会好好的,干嘛不好呢。”
陈曦嘴角扯了扯,眼泪几乎就要淌下来了,再又狠狠地抱了抱谢小禾,“无论如何,你别管我以前说什么,如果,如果我能帮忙……”
“我这不就来找你了。” 谢小禾仰头对她笑着。
陈曦点头,这一整天下来,从秦牧的根本无法进行的手术,到院长副院长将三个病区的主管全部带走,全天排期手术暂停,到病区里突然充满了记者,到得知所有的一切来自叶春萌的姑夫一篇人大会的发言,到叶春萌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陈曦鼓足勇气给她姑姑家打电话询问,说她早出来了……陈曦忽然觉得,世界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变了个样子。这个自己觉得很了解的,自己最近时常在心里嘲笑一下的世界,突然变得有些让自己害怕。
“我跟你一起出去。” 陈曦说,“我叫上袁军一起沿路去找找萌萌。”
陈曦往男生宿舍去了,谢小禾准备穿过操场回到医院,却没想到,看见了陈曦要找的叶春萌。
“萌萌,来,先穿上外衣,别冻病了。”叶春萌哭了好一阵子之后,谢小禾连托带扶地把她拽起来,“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不过陈曦她们都在找你。来,赶紧回宿舍去,她们都急坏了。”
“我……我不敢回去。”叶春萌喃喃地说,“我怕见到她们。我姑姑,她们本来就很讨厌我姑姑,我没法子,帮她找大夫,我全没想到她居然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姑父在人大会上骂周大夫,骂我们医院,说他们没有医德。好多记者来。不是这样的,真的,完全不是。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小禾愣怔地听着,想起来下午时候,居然看见了两个自己社里的同事,奇怪他们跟自己也不是关系很好,照说不会上班时间过来探望,正想着,发现他们都带着采访的所有行头,是往手术室去了,自己也并没心思操心闲事,只想了想便回去守着秦牧陪他说话,早忘了这点疑惑,这时候听叶春萌一说,才又想了起来。
叶春萌抖得厉害,刚才跑出来的汗,此时冰冰凉地,似乎在脸和脖子上结了冰,她茫然地站着,只是摇头。
“萌萌你听我说,”谢小禾扳过她的脑袋,“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些,但是,我得回去了,我要回去送我婆婆和弟弟走,然后陪我先生,他在等着我呢。但是回去之前我不能任你在这儿发疯。大家惦记着你,陈曦大晚上找男生一起要去沿路找你,你不能在这折磨自己。”
“啊!”叶春萌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是秦牧的手术,昨天还有想着跟陈曦一起过去看看谢小禾,或者可以帮她点忙,她忙抹了把眼泪,抓着谢小禾的手问,“秦牧的手术成功吧?他的手术应该是第一台,当时,周大夫还没有被叫走吧? 他怎么样?”
谢小禾低下头,半天,再抬起头时候,眼睛里全是眼泪,她轻轻拉着叶春萌的手,慢慢地说,“萌萌,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要爱惜自己,每个人都要,我也要。不要因为任何想不开的事情折磨自己,永远别。真的,没有什么不可以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以改正的错误,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除了健康和生命。你听我话,穿暖和了,好好睡一觉,一切的一切,吃好了,睡好了,休息好,精神地去解决问题。”
这是陈曦第一次真正的彻夜失眠。
一整夜,她都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她甚至头一次停止了每天一封给谢南翔的信,因为实在不知道能写些什么。
陈曦觉得很怕。她对自己这种怕的感觉,不理解,也很陌生。却似乎因为陌生,而更加觉得不安和惶恐。
陈曦习惯对周围的一切撇撇嘴耸耸肩,无所谓地说,‘哦,这没什么了不起,这我全都知道。’她从来不,或者说从来不允许自己多愁善感,尤其是进了医学院之后,无论是为实验献身的无辜可爱的小白老鼠,还是宣告不治的病人,无论这病人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支柱,还是才刚出生,生命如被暴风打折的含苞的花朵一样,还没打开便就凋零的新生儿,她就算心里再别扭难受,都不曾为她们掉一滴眼泪。她更从来不不为任何的不公平义愤填膺,她觉得自己从来了解,这个世界上黑暗龌龊无处不在,对于李棋的火爆,谢小禾的正义感,她像对叶春萌的多愁善感一样不以为然,并且归结为,她们都太天真了。她们实在不了解这个世界。
然而今天,自从周明那一声‘关腹’ 说出口,她忽然觉得恐惧。
她不理解。
这甚至并不是个太惊讶的结果,一次次的病区讨论全科讨论,秦牧的手术都是重点讨论内容,作为准医生的她,很冷静地知道即使手术成功,他也多半就是2年或者5年,从现实的角度,更兼他那可恶的错误,陈曦简直很不白衣天使地觉得,他早走,对谢小禾还更好一点,于是,她很认定,自己并不会为秦牧的手术而紧张。
然而,居然不是。当周明和韦天舒开始缝合的时候,她觉得眼前白茫茫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第一次见秦牧和谢小禾手拉着手,第一次在秦牧的住处跟谢小禾一起唧唧咕咕,而他在一边画图;第一次听谢小禾无限憧憬地说到结婚,并且被她拽着逢婚纱摄影店必要在窗前流连;第一次……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第一次见到谢小禾的时候,那个个子不高的孩子头儿,扎着俩个冲天的小辫子,很认真地在调停两个哭着的小女孩间的纠纷。
陈曦看着他们缝合,很想流泪,但似乎又并不是为秦牧伤心,也不全是为谢小禾伤心,她只是害怕,心里前所未有地空荡荡地清冷。从手术室出来的路很短,她跟在轮床后面,看着那扇将手术室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的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竟然想要逃跑。
……因此,我们只能放弃手术。
许多关于病情的解释之后,她听见李波说道。
什么叫放弃手术,什么叫放弃手术?!为什么放弃手术?!你们决定手术了,怎么又要放弃手术? 我查了很多资料的,肠癌的病人可以活很多年的,我哥哥还这么年轻!
秦牧的弟弟秦驰大声地问,抓着李波的袖子。
下面呢?! 下面是放疗还是化疗?
一连串的维语。秦牧听不懂汉语的妈妈急躁地用维语说着话。
“我们再想办法。我根本不相信他们这里。我立刻去办转院。我现在就联系专家。”
许菲嘶声地说,全没了曾经端庄典雅的雍容,拿出手机要打,却掉到了地下。
“小驰。”谢小禾把秦驰抓着李波袖子的手轻轻拉开,缓缓地说道,“你哥的情况比一般病人更差。之前,情况没有最后确定,你哥不想让你和妈妈提前难过,我回去跟你解释,你慢慢跟妈妈讲。让医生把你哥先送回病房去,我昨天去买了新的鸭绒枕头和被褥,已经在病房的床上收拾好了,让他躺得舒服一点。”
陈曦一直跟着轮床走着,直到跟李波和其他护工一起将秦牧过到病床上,连接好了检测仪器;谢小禾仔细问着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来,是不是一点都不能喝水? 用热水擦擦脸和手该可以吧? 他应该还并不知道这个结果,横竖先不告诉他。
陈曦一直想跟谢小禾说句话,却并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直到一切仪器连接好,一切基本检查做完,该去准备下一台手术了,她略微结巴地对谢小禾说,
“我不在病区,就在宿舍。你找我,有事找我。”
谢小禾点头。
“反正,反正你找我。”陈曦想了想,却还只有这一句话,然后便匆匆追着李波出去,准备将下一台手术的病人送手术室去,才进了病房,就听见里面乱轰轰的,病人在不满地抱怨着,从昨天就开始禁食准备手术了,怎么说不做就不做?
主治医候宁在反复道歉,只说是因为突然有临时情况,原本主刀的大夫周明现在正在开会,李波站在一边,一样是一脸的不解。
“侯大夫,这怎么回事儿?”出了病房,李波不解地追问,“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重大事故,要各医院间协作了吧?”
“ 啊呀,今天不是两会开幕么? 难不成今年保安工作没搞好,会场被袭击了? 代表被劫持了?” 旁边护士小方乐呵呵地猜。
“代表被袭击了就好了!妈的,没死透送来也绝不救他。”平时以好脾气著称的侯宁突然一句莫名其妙的狠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大家正琢磨他是不是昨晚又被强悍的妻子数落了心情太坏以致性情大变,便听他对李波说,“具体的还不清楚。听着是个在咱这儿受照顾了的代表,讲目前国内日趋紧张的医患关系时候,拿咱病区,周大夫为例子,论证目前医德败坏是医患关系恶化的关键所在。”
“吃了农药蔬菜整脑残了吧?” 小方瞪大了眼睛大声喊出来,不能置信地瞪着侯宁“咱病区,周大夫? 医德败坏? ”
“到底是医德问题还是制度问题吵了好些年了,实实在在的国家医疗投入和民众需求差距在那摆着,”李波也一脸不解,“医德也是问题,可轮哪儿也不用拿咱病区当典型,抓谁也不能抓周大夫吧? ”
“真规矩差的医院他能去住么?”从来乐呵呵的候宁一脸愤慨,“医德差的大夫他能找着作手术。仗权势享受特权的多了,享受完他再替人民说话!”
“可是,光人大代表能有什么权势啊?”陈曦插了句嘴,她从小在中央直属机关大院长大,对于干部阶层及其权限颇清楚,委实地没把人民代表当个干部,“级别够的直接住北京医院,就算调其他系统内专家会诊也是从上面协调,压根不会跟咱这住吧?不够住北京医院级别的,跑咱医院作威作福的了么?还能拿权势压着咱们给他行特权了?有钱人拍钱行贿差不离,可是,周大夫?我不信。人大代表?…… 李波!” 陈曦忽然大叫一声抓着李波袖子,“我的上帝,不会是萌……”陈曦猛地捂住嘴巴,一时间如石化般地站在当地,旁边小方和侯宁俱都愣愣地瞧着她,李波也如石化了一般,俩人互相瞪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可医德败坏,这,这跟医德败坏怎么能扯上呢?”李波摇着头,“不会,那台手术都是周大夫下了小夜班才加的。哪里影响别人了? 不可能啊。”
“她姑父是人大代表。”陈曦喃喃地说,“而且在脑外住着时候不就把什么咱们没有自动输液提醒装置,什么普外病人为何放脑外上纲上线到管理弊端地步?我们都烦这人什么都应当应分,可是,可是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陈曦说出恩将仇报四个字的时候,浑身竟然忍不住地发抖,愤怒,而心里还是不能相信。
恩将仇报。
这该不是个什么稀罕的词儿,尤其对于从小爱读历史,宫廷,更时常听在官场上的舅舅姨妈,叔叔阿姨闲话几句政治的陈曦而言。若是平时,她听见别人愤慨时候,总会幽默几句,言语里透着你这也莫名惊诧真是因为你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啊?
可是现在,这个‘算什么啊’的,还没彻底证实的可能,竟然让她愤怒得惊诧得手发抖,全不能相信,这,就这样,在自己身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然而,它确实就是这样发生了。
当陈曦找到叶春萌的时候,她很想狠狠地抱一抱她,并不仅仅是安慰她,陈曦觉得,自己的寒冷,也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从中午开始,越来越多的扛摄像机的记者进来,越来越多的病人和家属四处打听,所有主管大夫都在院办公室开会,所有的手术,除急诊外全部暂停,陈曦他们几次跑去院办公室的门口,那门一直紧闭着。
李波茫然地站在分诊台,手里拿着几份病历,却很久没有打开;陈曦望着他,李波是她的带教老师,俩人平时关系很亲,这时,竟然只是面对面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点钟,在陈曦满无目的地在病区里走来走去,跟其他无心工作的护士随便地扯闲时候,突然见周明程学文他们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一病区所有正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俱都站住,一时间,只是瞧着周明快步地走近,竟没有一个人动弹。
“这干什么?” 周明终于走进病区,目光扫过混杂地站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学生,病人,记者。
没人说话。
“上班时间,赶集呢?”周明恼火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护士台上,“手术暂停没让你们医患联欢。”
出来的病人互相打量着,小声滴咕着回去了,记者才要过来,周明皱眉说道,
“护士长,你该清楚谁有探视权,没探视权的,立刻叫保安撵出去。”
“咱们自己,”他目光缓缓扫过旁边的大夫护士学生,“具体什么事情自然会开会传达。现在,你们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天又没塌下来,别跟原子弹要炸北京城一样。都干活去! 李波,你先跟我去看看昨天新收的要手术的病人。”
周明说罢转身往一病房去了,陈曦呆立当地,很久,然后往护士台过去,把自己该带去作检查病人的病历,调了出来。
“萌萌,起床。”
陈曦伸手扯了扯上铺叶春萌的被子。
“我可是特地到学校对面买的小笼包子豆腐脑茶鸡蛋。” 陈曦扒着叶春萌的床栏,“热腾腾的第一拨。”
叶春萌翻过身,从被子里露出脸,不知道昨晚哭了多久,眼睛肿得连双眼皮都没了,勉强地冲陈曦笑了笑。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想要抓着床栏起来,陈曦勾住她的手指,然后,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陈曦。”叶春萌的声音完全地哑了,望着陈曦的时候,眼圈又红了。
“萌萌,拜托你件事。”
陈曦忽然很认真地说道。
“什么?”
“千万,千万,” 陈曦盯着叶春萌,“不要做祥林嫂。不要说,我真傻,真的,我但只知道他们很讨厌,但是却不知道他们可以坏到这个地步。假如我当时听了你们的,现在就不会这样。”
叶春萌愣怔地盯着陈曦,对面床上李棋已经乐出声来。
“那个人。”陈曦指着李棋对叶春萌说,“昨天一天已经说了十几二十次的‘叶春萌就是不听我们的,如果……’我已经听得脑神经紧张,如果你今天继续来‘如果怎么怎么’这一套,我是真要崩溃了。”
叶春萌低下头,咬着嘴唇。
“其实说如果都是扯淡。” 陈曦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抓起一个小笼包子塞进嘴里,边吃边挥着手说道,“我昨天思索了一夜,嗯,真的是一夜。我就反复地想,如果我是萌萌,或者说如果萌萌听我们的,就会这样这样,或者那样那样,那样那样,这样这样,后来我又想到小禾,又想假如我是她,又想现在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唉,真是想得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斗志昂扬,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扼腕叹息。”
“然后呢?” 李棋探头问。
陈曦把第四个包子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地说,“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呗。一夜没睡着,头疼,恶心,眼前发花。”
“我是说你思索一夜,想出啥所以然啊?”李棋打了个哈欠坐起来。
“就这样啊,想了一夜的结果就是缺觉,搞不好今天犯困挨骂。”陈曦拿起第六个包子,“想出了无数可能性,但是也只是可能性而已,永远无法得以验证……”
“我靠,陈曦你住手!”李棋突然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陈曦手腕,从她手里抢下第七个包子,“你千载难逢天良发现地出去买一回早点,结果跟这儿边吃边忽悠人,我要再听你扯,就连个包子皮儿都吃不上了。”
李棋一边儿把抢下来的包子塞嘴里,一面儿招呼,“小语,萌萌,赶紧起来!再不抓紧,陈曦这若干年第一次的爱心早餐,可都进她自己的肚子里了。”
叶春萌瞧瞧 陈曦,又瞧瞧李棋,垂下眼皮,慢慢地套上毛衣,从床上爬下来,拿了牙刷脸盆往外走。
“萌萌,”陈曦在她身后说道,“真的,我胡乱瞎捉摸一夜,除了缺觉头晕之外,没有任何结果。我无论如何都不是你,不是小禾,你也没法拿时光机器回到从前,再来一遍。”
叶春萌站了一会儿,回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程学文才一走进楼门,就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回过头去,却是李波。
“这么早?”程学文站住,等着李波赶上来,一起往前走着,“才6点45。我当院总时候,从来抓紧每一秒钟睡觉。”
李波没有答话,跟程学文一起走进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李波叫了声‘程大夫’,又低下头去。
程学文回过头,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
“程大夫,”李波抬起头来,“这次……这件事,咱们科里是让您主要负责,调查,和跟外面交代对吧?”
程学文抱住双臂,没有说话。
“程大夫,这次,这次人是我做主收进来的,我安排的住院,我插在脑外科病房。当时周大夫根本不知道,后来人进来了,手术,手术是余外时间加的,这真是我的问题……”李波说着有点急,这会儿电梯在7楼停下,电梯门打开,门口有病人家属站着,李波停住,直到跟着程学文一直走到三病区他的办公室门口,才又继续说道,“这跟周大夫真没什么关系……”
程学文低头开门,示意他进来,然后把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冲李波叹了口气,“李波,咱们这儿,有过出了事儿把下面丢出去顶的规矩么?”
李波愣了一愣,摇头道,“不是,这件事……”
程学文冲他摆了摆手,“其实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自己,谁不清楚?还需要你来跟我解释?至于对外,你是打算让周大夫对记者或者调查组说,这全是我手下院总李波瞒着我,偷偷地干的,我的责任很小?”
“可是这,我安排人进来时候确实……”
“李波。”程学文走过去轻轻按住他肩膀,叹了口气道,“你可不是糊涂人啊,这是真急了不会想了?这是医疗事故么?是责任纠纷么?需要,并且有人真的打算采证,调查,弄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真象,然后给公众一个交待么?”
他走到窗前,沉默地望着窗外。
昨天的会议室里,4个副院长一个院长,办公室主任,以及两个卫生部官员坐在会议室的一侧,李宗德,周明,韦天舒和他坐在另一侧。
“这是一个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的事件,尤其是出在代表着我国最先进水平的重点医学院教学医院,出在一个业务上出色的青年专家身上!这对我们卫生系统的形象,在公众面前造成的损失,简直无法估量。这就正说明了,这些年来日趋严峻的医患矛盾,确实主要由于医务工作者医德的丧失!这也说明你们医院在提拔青年干部上存在的问题,只重业务不重医德这是无论如何要不得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是时刻要放在首位的!我们要从头到尾的彻查!周明大夫,你有什么可说的?”
“既然还没彻查清楚,”周明抬起头,“上面那些结论,您怎么就已经下来了?”
会议室里的空气,有一分钟的凝固,打破这凝固的空气的,是一声暴喝,“你自己看看代表的发言!”以及伴随着这句话的,活页夹子砸在办公桌上的一声响。那个装着人大代表发言纪录的活页夹子被掷到周明面前,力道太大,以至于它散了架,里面的纸页掉落出来,里面一段段用红笔重重画了下划线的文字,猩红的颜色,有些狰狞。
周明把那几页纸整理好,把被摔出来的铁条又装回夹子,将活页插回去,和上夹子,从桌面平推过去,“我不用看发言,如果说的是我,我自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他写成什么样或者就此发什么感慨和引申,那不是我的问题。”
“周明! 你这什么态度?” 院长轻轻敲了下桌子,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给学生的家属加了台手术,没有收贿赂没有占用正常手术时间,我们科没有预留‘水分’病床以方便后门以及受贿,所以是安排在其他有空的科室的。就是这样。最开始已经交待过了。就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处分,我接受处分,但是就这件事让我检讨医德败坏的问题,我做不到,让我因此承认这样的医德败坏是目前引起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我不同意。让我保证今后这种人情在医院系统,或者说我所工作的病区杜绝,我觉得,根本没有可能。”
周明说罢,低下头,之后无论别人再说什么,愤怒凌厉或者语重心长,他都再也没吭一声。
之后,刘副院长的办公室,程学文一言不发地坐着。
“你把这件事情搞好,一定要方方面面周全了。”刘副院长轻轻地吹着杯子里的浮茶,“媒体那边一定要处理好,一件事怎么报出来,差别大了。人大过去了,到底还是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过两天人就忘了到底哪个医院到底什么事儿了,哦,搜集一下有没有什么先进感人的事迹,推上去!”
程学文点了点头。
“我早说过周明不行。”刘副院长脸上多多少少地带点幸灾乐祸,“老头子看重他这几年的临床业绩,昏头了。瞧瞧这回娄子捅的!再看看这脾气!这要是真做领导岗位,不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学文,你呀,就是太低调,就算业务上的综合实力,也不比周明差,去美国进修耽误了临床出成绩,可是这也是金字招牌。其实啊,最关键的,还是处理事情的能力。”
刘副院长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明那把刀子再利索,这里”刘副院长指指脑袋,“全是直的,愣的,缺拐弯。这哪儿行?”
“他不是不能拐弯,也不是不懂怎么拐弯,” 程学文站起身来,“他就是不想拐弯。”
刘副院长愣了一愣,还没说话,程学文笑了笑,“反正,总得有人把这个弯拐了不是?我明白,这件事儿我会小心处理。”
他说罢转身往外走,刘副院长在他身后喊,“学文,前些日子有人给我送了一方砚台给我,我不懂得这些东西,给你爸留着呢!当年你爸院长办公室里面,从来不挂什么锦旗,一幅幅挂的都是字画,让病人进去一看,就不一样,特有气质……”
“你想不想休个假?” 程学文终于在办公室等到了周明。
“停职察看?”
“当然不是。”程学文摇头,“不过,这几天卫生部还要成立专组调查你们病区,肯定记者来去,病人听见风言风语难免猜疑……”
“医院需要我消失一段来减小负面影响?。”周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背上,“总之,如果医院做决定是给我停职还是开除,我都无话可说。如果没到这个地步,我希望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查归查,让他们尽量别闹得那么急飞狗跳。”
程学文转过身来,看着李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不要多想了。这件事,知道的人自然明白;不知道的人,其实并不真的关心。真象或者细节甚至责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学文的嘴角极其少见地浮上一个嘲讽的笑,“时间,影响,以及,‘意义’。且不说你到底有多大错,你一个高年资住院医,不管错成什么地步,都没多大‘意义’。”
李波仰起头闭上眼睛,狠狠地捶了下墙,“这太不公平了。真是太不公平了。”
“好了,离查房时间也不远了。你好好踏踏实实回去。院总最辛苦,别想那么多让自己更累了。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让这点儿事真闹得翻天覆地了。”
“程大夫,还有。”李波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叶春萌,她,她还是个学生,她不懂这些利害关系,不能怪她。出了这样的事,她是最难受的。”
程学文笑了笑,没有说话。
9点半,程学文有一台肝癌的手术,他带着祁宇宙和叶春萌做,时间差不多了,祁宇宙已经换好衣服等在刷手室,却没见叶春萌;程学文微微皱眉,早查房时候,觉得她一切还算平静正常,做事也挺稳当,却为什么手术迟到?他往门口走过去,想问问叶春萌进来没有,还没走到登记台,就看叶春萌在那站着,手术室管手术服的二姐冷冷地对她说,“说没有手术服了就是没有了,你跟这儿站着就变出来了?”
程学文走过去,还没开口,二姐就正正经经对他说道,“程大夫,咱们手术服紧缺,不够轮换,影响效率,我看应该跟人大会议上说说,写篇文章,反应反应这个情况,赶紧把这个紧要问题,解决掉。”
叶春萌低声说了句,“那我出去了。”推开手术室的门,跑了出去。
陈曦走到急诊楼道的时候,刘志光正拦着个使劲想挤进手术室的老太太劝说。
“无菌手术室,家属不能进。进了,增加感染机会。”
“这怎么会是手术室?小伙子你可别唬我。邻居家小宝得了盲肠炎那是进了手术室的,我家亮亮就是手上烫了,没伤筋动骨,哪用进手术室?你让我进去瞧瞧,怎么这半天。”
“阑尾炎这样的,这样的开腹手术是楼上的手术室,外伤,那要清创处理的,也是叫手术。都是要无菌的,就是级别不同。不无菌就容易感染。您不懂那个无菌的规定,如果进去了,容易犯错误,污染……”
“我站那远远儿看着。这半天没出来了可不是有什么事儿? 我着急……”
“您看时间长,那因为您着急。我着急,着急时候,也老觉得时间特长。您不该在烫伤的地方抹牙膏,清理这些也费时间,关键是如果伤更严重还能加重伤势。”
“抹牙膏抹酱油,从我奶奶时候,烫着了就这么着。”
“那不对。没破口无碍,万一水泡破了就更糟,感染。您看,要不咱到旁边坐下,我跟您说烫着了该怎么办。”
这时陈曦走到门前,老太太立刻一副想随之溜进去的样子,却被刘志光牢牢挡住。陈曦忍不住有点想笑,然后,却又莫明其妙地有些感慨,叹了口气。抓住门把手,愣怔地站了一会儿。
现在,私下里,她们管刘志光叫做白衣社工。这源自袁军乐着给她们讲的: 某天晚上,急诊外伤特多,大家都忙得四角朝天,刘志光却帮不上忙,却又不肯走,便就去给个肠梗阻病人的家属买了俩包子安慰人家,正给才从楼上下来的周明撞见,冲口就问,那个学生是临床系还是社工系的?
医学院并没有社工系,至少他们医学院没有;在如此情景之下的如此的问话,无疑就是个刻薄的讽刺。
对此,叶春萌曾经愤怒地说,“真是刻薄人什么刻薄话都能想出来说出来。就缺德吧!”
陈曦当时没敢当着叶春萌笑得太欢乐,并且赞同她‘刻薄人说刻薄话’的说法,并且,身体力行地以行动为这句话做了名证。
陈曦当然是刻薄人。于是延着刻薄人周明的灵感,立刻发扬光大,给刘志光起出了‘白衣社工’的称号来,这个称号迅速被全班除叶春萌王东等极少数厚道人之外的所有人叫开,并且,当着面也没太避讳。
并没有人知道,刘志光会不会因此愤怒委屈难堪,或者说,没有人在意刘志光是否愤怒委屈难堪。反正刘志光愤怒了也不会骂回来,委屈了也不会哭出来,难堪了---难堪了他大概也就是低头盯着地面,或者张开俩手,脸上带着从嘴角角度而言应该属于‘笑’这个分类,却与其他人的笑不太一样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这个,这个是因为……”
没人会在意倒底要说什么,于是之后,他便就连解释也不解释了。至于被她们所嘲讽的‘社工’ 这个活儿,无论他心里如何感觉,却是一直地做了下来。
如今刘志光已经可以基本完成缝合,拆线,清创这样的基本操作,虽然,做的依然是最慢的,时常需要把没打得规矩的结拆了重来,所以在急诊,还只被允许去缝合病人看不见医生操作的后脑的伤口,而无论谁在急诊值一线班,无论外面多忙,也是断然不敢放他一个人单独处理的。于是,刘志光虽然执着地几乎每天都来急诊,真正自己动手做的时候远远少于观摩,而观摩,在忙的时候,也经常被认为碍事;他执着地坚持来,且来的比按规定来值班的同学还早,但是更多的,无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都在做‘社工’。而就做‘社工’这件事而言,他的进步显然比做临床要显著。
就在几天前,陈曦被15床那个因为肝硬化失去蛋白质代谢功能,因而时常出现精神症状的老人的‘犯神经’折磨得崩溃,已经放弃了在这种‘异常状况’下给他做检查,准备丢给上级处理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却肯听刘志光说话,能够被他安抚,能够跟他配合。
陈曦绝不是没有挫败感的。她一贯能说会道,固然更多的时候是刻薄别人,然若真想哄谁,从来本事一流。而今,非但使尽浑身解数而失败,更要命的是,居然自己最看不上的刘志光,圆满完成自己努力去做,却完成不了的任务。
也许只因为,这老头非正常。陈曦用‘王八看绿豆对眼了’来安慰自己,然而,在那之后,却忍不住地对以前尽量忽略的,跟自己同在一病区的他多了点注意。她惊讶地发现,这一病区的病人或者家属,竟然几乎都知道‘小刘大夫’,甚至,对这‘小刘大夫’ ,特别信任。
5床那个对儿女女婿媳妇医生护士都看不顺眼,整日哭哭啼啼或者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有天嫌女儿来晚了半小时,跟女儿呕气不吃饭让女儿滚出去,谁都劝不了,偏就肯听刘志光说话,拉着他的手哭诉了好一阵之后,不知道刘志光到底怎么劝慰的,老太太总算是抽噎着吃了饭,之后,女儿再进来,没言声儿地往边儿上挪了挪,示意女儿坐在身边。
13床的肝血管瘤患者,一个不想让家人砸锅卖铁外带借钱给他治病的郊县农民,家人不在的功夫就想溜走甚至自杀,不晓得刘志光那个晚上跟他4个多小时的聊天究竟起了多大作用,只是之后所有主治甚至主任跟他交代的病情,他都要去问问刘志光是不是真的这样,然后才踏实。到手术前,他问了好几遍,小刘大夫你会跟着我进手术室吧?待到手术成功,临到康复出院,给主刀的李宗德又鞠躬又道谢,对刘志光,却是紧紧地握着手泪水横流,半晌说出一句,小兄弟,我忘不了你。
7床那个事儿特多,什么都保持警惕保持怀疑的阿姨,某次护士给她扎点滴时候一下没扎准血管扎了三次流了血,她坚持地认为小姑娘是报复头天晚上她对于护士和医生在病房时间太少,解释病情不彻底不耐心的投诉;护士长和主治医生都解释了,告诉她这可以说是年轻护士技术还不精湛,且阿姨体胖找血管难度确实大,然后越紧张越难,但绝对不是存心报复,她却不肯相信,然差不多的话,后来被刘志光说出来----还带着他惯常的结巴,那阿姨虽然还对护士非常不满,火却是渐渐消了。
那阿姨还说了句让陈曦几乎喷血的话,如果医生都像小刘大夫你这样,就好了。
可是,便算是陈曦把全身鲜血都喷光,也改变不了刘志光一定能够当选‘全病区最受信任的好大夫’这个事实。甚至连‘周大夫的手术做得特别精致’,‘李主任是全国在这方面最出色的专家之一’,都不止一个病人,要跟刘志光证实了之后,才心里倍觉踏实。
陈曦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刘志光跟这些明明因为身体的病痛,心里的恐惧焦灼而比正常人要更难交流的病人说话时候,反倒比平时对着他们说话,利索很多。
不理解在口试时候,他急出汗却经常把背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知识忘记,却能把并不要求掌握的或者是选修课上讲的,护理知识,疾病常识,甚至饮食调理,给病人讲得颇头头是道。
不理解就算他对病人说话相比于他对她们说话利索了很多,但总比不上她跟病人说话时候清楚明白,比上级大夫更‘不专业’的多,却能以一个小实习生的身份,得到向来看不起年轻大夫的病人的信任。
甚至那一天,谢小禾上班,秦驰和妈妈去办事,秦牧醒来,按了铃,待护士进来问他要什么,他却又摇头,低声说按错了;这会儿刘志光和陈曦正在门口,陈曦心里挣扎着要不要去关怀他一下,却又不晓得这样的状况面对面能够说句什么的当儿,刘志光却已经进去,把窗帘拉开了,又拉回去一点,留了个不大不小,恰好有阳光进来却不晒的空隙,然后在病房一边的一堆花篮,花束中找到两盆陈曦并不认识的,开着粉紫色的小花的花盆放到窗台下面,他能看见的地方。
陈曦这才想起,诸多的鲜花之中,唯独这两盆大约是谢小禾买回来的,原本一直在他床边不远处摆着,手术后推轮床进来的时候,因为挡道,挪到房间角落去了。
秦牧冲刘志光微笑,低声说,谢谢大夫。
刘志光帮他仔细地揶好方才滑落了些许的被子,转头看着那一线阳光,阳光下的花儿说,“全关着窗帘,休息好,可是,可是有点阳光心里舒服点,能看见花,就更舒服点,是不是?”
秦牧也望着那一线阳光,半晌才说,是,麻烦你了,谢谢。
之后,很久,他都望着那个方向,神色安宁而平静。
在这个时候,陈曦简直是从不理解变成了震惊。秦牧的世界,距离刘志光的世界未免太过遥远,连她都绝对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刘志光,反倒能呢?
这个震惊之下,陈曦忍不住主动问刘志光----这在她认识刘志光的四年当中恐怕是头一次----陈曦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想要一点阳光?还有那花,我都才想起来那两盆,是小禾抱来的。
“人躺着下不了床,就是,就是那个,挺想阳光。舒服。还有花。我不知道,不知道哪个花是谁买的,可是这俩盆,我觉得,病人看着,舒服。”
刘志光对她的说话再度严重结巴,而且紧张,望着她的时候,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她下一轮的挤兑。
而这次,陈曦只是愣了好久,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曦抓着急诊手术室的门把手,身后刘志光已经在跟老太太讲烫伤时候,正确的处理方法,不断地被老太太的各种问题打断,却不着急,继续略微结巴地回答老太太让人哭笑不得或者很想让人骂一句‘没文化’ 的提问。
陈曦摇头叹了口气,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样就好了,以后要小心。记得按时换药。”
叶春萌已经处理好了12岁孩子手臂上的烫伤,正在嘱咐她注意事项。
小姑娘答应着,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出去了。叶春萌看见陈曦,笑了笑,把手套摘了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动了活动肩背,
“找我么? 后面还几个病人?”
“还几个病人?”陈曦摇头,“今天晚上从7点到现在,”陈曦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
“12点15。据说你已经缝合了6个,清创了3个,送了不知道几个检查。”
叶春萌低下头,低声说,“已经,已经没有了么?”
“听着你还挺盼着病人多的。又不是刘志光,难道还想考前锻炼?”
“不是,我,” 叶春萌抬起头,“我不是……”
“逗你哪,早知道你缝合得标准极了。” 陈曦乐,然后走过去,在她耳边说,
“我也不瞒你,李波打电话叫我把你带回宿舍去,别在这儿玩儿命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叶春萌低着头,轻声说,“李波他……”
“他自己从来在你跟前不知道说什么,现在更不知道了。”陈曦耸耸肩膀,“但是,他还是想跟你说,出了你姑这事儿,谁都不舒服,可真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想,谁也想不到,你不要这样,好像欠了他似的拼命帮他干活。连周大夫都没怪他,他又怎么会怪你。”
叶春萌盯着地面。
“唉,他跟我就这么说的,他说他就这意思,可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我想半天,也就是转述了。萌萌,我现在越来越不会说话了。你看你看,我想一路,蕴酿一路,还是只能跟你这么说,说完对你还是一点儿用没有。”
叶春萌缓缓抬起头,眼里充着泪,她望着陈曦轻轻地说,“我当然对不起他,对不起所有人。但是来干活,却不是为给他帮忙。这样的帮忙怎么够道歉的? 一点都不够,我不知道做什么能够道歉赎罪。但是我来,我来,”叶春萌的眼泪烫下来,“我只是特别想来做医生。我从来没想到,我这么想做医生,做医生份内的事情。做这些事情时候,好像就能忘记了其他的事。我前一段都怀疑自己不想做医生了,太多跟自己想像的不同的东西。可是,突然,手术室我进不去,在病区里,祈老师突然把该我拆线的病人自己做,客气地跟我说不用我了,等到他确实查清楚有没有明确规定实习医生的责任范围再给我安排活,否则心里不踏实;我想给病人量个血压,护士都说所有血压计都在用……我忽然好害怕,是不是,我再也不可能做个医生了?上面病房的几乎所有护士,大部分大夫,我觉得,他们已经永远不会把我当作医护人员中的一个了。我就想,趁急诊,急诊确实需要人手,而且急诊这边还不太,不太知道,我能再多做一天是一天,多做一点是一点。”
陈曦不能置信地瞪着叶春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抓着她手。
叶春萌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膝盖,把头埋进膝盖中间,
“我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以前特别生气的,病人错怪,护士长骂,连,连周大夫看不起,讽刺,都无所谓,都是多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怎么居然能为那些小事伤心生气还想着不做临床。不,我想做临床,特别想做。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是想做这些医生做的事情,即使一辈子都会有误解,都挨骂,都受累,都值夜班。但是还可能吗?我把李波和周大夫都害惨了,我根本没法弥补。受什么样惩罚都应该的,但是,我希望,这个惩罚不是,不是让我永远不能再做一个临床医生。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欢做一个临床医生。”
“萌萌。”
陈曦柔声叫。
叶春萌没有抬头,只是肩膀抽动。
“萌萌,会过去的。你这一段是太倒霉了。也许,” 陈曦喃喃地道,自己却也没有任何信心,“也许,马上就要否极泰来,柳暗花明了吧。”
第十五章 冲动的后果
林念初并不能真的理解,带一个孩子,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样一塌糊涂,狼狈不堪。
其实这一次,冲动固然是冲动,但她并不曾盲目乐观,轻视困难。她当然知道,把小白菜抱回家,自己便相当于一个单亲妈妈,并且在认养他的父母出现之前,她都要将这单亲妈妈进行下去。决定作出之后,她便即以自己10余年儿科医生的经验,对1个婴儿所需要的各方面的照顾,有可能出现的各方面的问题,进行了客观科学的估计,并且认真地考虑了应对和解决这些所需要的精力,时间,和金钱;唯独就只差列一张大表出来, 细细地把每一个问题详细录入,且在旁边注明解决方法以及消耗时间以及金钱,将其加总,看看是否会超出自己的支付范围。
林念初觉得总不必如此夸张。
也没见哪对新爹妈列出了表来,也没见谁真的养不活孩子。无论如何,经济上能力上,自己不会低到全社会的平均水平以下去吧?
无非,她是一个人。
然而,从前的两个闺密都已为人母,在这件事上口径一致地抱怨,孩子的那个爹,若不起反面作用碍手碍脚,就已经谢天谢地。有不如无。
不过,说这话之后,她们又同样口径一致地叹息,“不过,念初,你家周明可是难得的能干。真等有了孩子,你就发现能干活比脾气好要紧。”
林念初并没有机会来验证她们的话。
是的,周明在家务活上,简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这既然并没有让他们二人世界的婚姻生活往美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两个也都没有勇气去试试,看一个孩子的到来,是会将生活变得和谐,还是更加糟糕。
她不是没有期待过一个孩子,他也不是。甚至曾经在一个一定是很温馨而美好的时刻里,他们想象过小孩。只是不幸的,这个美好的话题,在他们美好的想象中进行,进行的方向,却不知道为什么拐了弯,在憧憬到类似如何培养如何教育的时候,再次引爆了他俩无处不在的分歧,然后,争吵。之后,每当再听父母或者朋友说到类似“ 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个话题,冲上林念初脑子的,都不是一个白白胖胖甜甜糯糯的可爱笑脸,而是她与周明,就许多跟这孩子有关的问题互不相让的争吵,也许,背景音乐是足以将人的听神经彻底摧垮的婴儿的啼哭嚎叫。
林念初从前就觉得,假如真有一个孩子的话,她一个人来带,跟身边有能干的周明相比,自己要做的活儿无疑是要多了两倍,但是生存环境,一定是会和平安定不止20倍。
在美国安静而寂寞的两年,她曾经有过荒谬的念头,有其是看见身边那些过得不错的单身妈妈们的时候,她有些遗憾临走前没有制造一个‘意外’。她不厌恶周明,一点也不,从来没有,即使是在争吵和哭泣的时候,那种情绪也与厌恶无关;离开,只是恐惧了跟他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生活。与争吵相比,寂寞孤单,还是要更容易经受一点。至于有没有人能给她没有争吵的和谐的不寂寞的生活?或者有,或者没有,无论有还是没有,都跟她毫无关系。便就是在最崩溃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假如我选择的是别人,现在会是怎样。
那一次,跟周明争吵之后的失眠,让她在难以入眠的折磨之下糊里糊涂地吃了过量的安定,以至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醒来之后忍着头疼恶心,弄明白状况,吓得自己浑身发抖,找到手机,听见周明给她的手机留言,他说他夜班接诊了一个肝血管瘤破裂大出血休克,器官衰竭的病人,他是首诊和手术医生,今天晚上还是不会回来;他并不知道她没接电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当时在昏睡,以为是她闹脾气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于是,在她醒来的时候,并没有一个痛心疾首的丈夫守着她床前忏悔。那一次她觉得恐惧而绝望,真正想到了离婚。但是,只是离婚,离开他,远离这样的生活。便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渴望任何其他人的温暖。
有周明的生活她承受不了,没有周明的生活些许孤单,然,她不需要别人来解决这个孤单,除非,除非是个孩子。在美国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地看着邻居的单身妈妈跟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自己,恐怕也是不错。
只不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也知道荒谬,一闪即过即过之后,便对自己摇摇头。她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女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强烈的母性,这种感觉又究竟是什么样,她只知道想象中跟周明的小孩并不曾真正让她强烈地向往做一个母亲,然而,当那个眼睛还紧闭着,脸上青紫未退的弃婴突然攥住她的手指的时候,她忽然间,有了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既温暖又沉重,那种感觉让她忍不住眼眶潮湿,那种感觉让她什么都没想地就低头亲吻他的额头,那种感觉让她在心里对他说,“别怕,我一定会照顾你,孩子。”这种感觉,让她恍惚间便想要伸开自己的双臂,把他紧紧地护在胸前,替他挡住所有的伤害。
林念初不知道抱过多少小孩子,从出生不到5天到已经10多岁,她会记住几个名字,但是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在她的脑子里,这些孩子的名字远没有跟他们相关的疾病的状况鲜明清晰,提到这些孩子,他们通常都会以这样的方式交流:
“给我5病房痢疾那个的病历。”
“哪个痢疾?5病房3个痢疾。”
“重度脱水的。”
“跟检验科催一下7床的血菌浓度。高烧肺炎收上来那个。”
……
作为儿科医生,林念初会为他们的康复而有成就感也会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觉得挫败,有时候为了那些小人儿的痛苦心疼,更为了种种理由的无可奈何的放弃悲哀,偶尔,她也因为一个期待之外的笑容一声娇嫩的‘谢谢阿姨’而心生甜蜜,一整天的心情愉快,但是,仅此而已,他们每一个都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因工作而生的感情,无论是快乐还是伤感,都局限在工作之中。
对小白菜,真的不同。
或者因为,他的生命,因了给他生命的人的放弃,行将熄灭之际,因为她是医生,因为她是对那些执著地不肯放弃他生命的孩子讲授‘救死扶伤’的老师,于是,她不得不遵守职业道德,而这结果,却是她守护住了他微弱的生命。
或者因为,他虽然不是唯一一个她从死亡线上拉回到生的一边的孩子,却是这样孩子中,唯一一个孤零零地挣扎的孩子,如果她不给,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或者因为,他在这个时候到来。她终于彻底放弃了曾经以为永远也不舍得放手的东西,不是疼痛,而是空落,一种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边际在哪里的空落;她很想抓住什么,却对许多身边的东西心生疑惑和恐惧,这个时候,一个安静的夜里,不经意间,孤单的孩子的小手,攥住了孤单的她的手指。
无论原因是什么,无论她曾经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主任游说院办甚至说服自己,林念初总之最终是做出了自己一生中第二个冲动的决定。之前的一个是10年之前,在拿到毕业证之后不到一个月,坐在周明自行车的横梁上,去民政局拿到了他们俩的结婚证。对此,俩人共同的好友韦天舒的反应是不解,
“着嘛急领证啊?先谈着呗!医院不支持住院医结婚,结婚了你们也得遵守24小时住院医制度得住宿舍,结婚了医院也九成不会照顾给你们个单间你们还得各住各的,想干点儿啥也得偷者摸着避人耳目。”
“婚姻是我能想得出的,给爱情唯一最好的承诺。”那天一向海量的周明不知道喝了多少,居然有点醉,说什么都傻笑,说这话的时候,搂着林念初的肩膀,倒是终于收住了傻笑。
“我靠!”韦天舒目瞪口呆地对着周明,半晌,再给他斟满,“继续,继续。我非看看你再高点儿你他妈还能说出什么来。”
第一个冲动,代价是10年的时光。
第二个冲动,代价……会不会是,一生?
这个问题,在这个冬日寒风凛冽的早上,在林念初的脑子里盘旋。
当她怀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白菜,终于栏到了一辆计程车,钻进去之后,才松口气,司机惊讶地打量着她说,“姑娘,这冷的天儿,你把孩子倒是包得严实,怎么自己连个外套也不穿?”她苦笑着摇头,并没有力气解释,昨晚得罪了阿姨,人家连夜撂挑子走了,她一夜哄着哭闹的孩子,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迷糊了,等到再起来,换尿布冲奶粉喂奶,拍咯的过程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因为她只有理论知识缺乏实践经验---在她手忙脚乱地终于把他和自己都裹严实,抱起来他之后,哗啦,他一口吐在了自己身上,从围巾到大衣。
已经要迟到了。
今天林念初尚需挑战主任和护士长的忍耐极限,厚颜无耻地利用职权把孩子暂且在新生儿室里放一天,绝对不能为了从储藏柜里众多的箱子之中的不知道哪个里面找出另一件大衣而在早查房的中间,抱着孩子冲进去。
她尚且缺乏忍受一小时乳臭乳酸的能力。
于是,只好飞快地给小白菜抹了把脸给他换了条小围巾之后,穿着毛衣就冲出了门去。
因为缺眠和没吃早点,林念初觉得一阵一阵些微的头晕恶心,她搂紧了小白菜,想要靠着车窗休息一下,就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肩膀一阵温热,紧接着是一股奶臭味道扑鼻而来。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因为刚刚又吐了奶的,想必也十分不舒服的小白菜,已经呜哇哇哇地大哭了出来。
“之前大概就有点别扭。不过就是些小事。”林念初沮丧地往嘴里扒着饭,根本吃不出滋味,“老太太拿老法子带孩子。一个字,捂。不开窗户,又把电暖气也打开,孩子脚底下还垫着热水袋;屋里空气又闷又浊,我说一定要打开窗户透气,这样反而容易生病,怎么都不肯听,我回家打开窗户了,就嘀咕说我不能为孩子吃苦。”林念初眉头皱得更深,一脸无可奈何,“一哭就喂,我说了好些遍尽量定点儿。她答应着,从来不照做。我说多了,老太太不高兴,就说自己带大了3个儿子3个闺女5个孙子外孙,都好好儿的?”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饭盆推到一边儿去,饭盒里的饭菜还剩了一小半,她是实在是塞不进去了。
“林大夫,您这是说的保姆?”小方不能致信地眨巴着眼睛,“就说咱这不是旧社会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可是您这怎么也应该算雇主,她是雇员,您是上级,她是下级;您说这平时病人怎么处置,就算大家意见不同,最后还不得我听您的,您听主任的?”
护士长噗哧一声笑了,“老太太恐怕觉得带孩子上面儿,自己经验丰富,是主任级;林大夫是低年资,该是请教她。不过我说念初,你家这阿姨也确实过分了点儿。这毕竟不是她家孩子。”
“找的太急。”林念初支着额头揉着太阳穴,“这是朋友的婆婆,总是可靠。”
当时要在3天之内,收拾好空了两年的房子找着保姆,林念初实在没有太多选择的可能。收拾房子容易,大不过是别要挑剔,把大人孩子的床一股脑地买了运回去,再牟足干劲地大扫除。只不过到现在,林念初的一大半家当还都在储藏室的某个箱子里,眼见这个周末再不收拾,她便就没有换洗的衣服穿了。
保姆却真是个难题。朋友不是没有给推荐,但条件好有经验的,俱都是有人排队地等着请回家。人家是很挑雇主,先给列出许多条件,单就春节要休息回家,她就不行,任何节假日,哪有不需要在医院值班的时候?更别说人家要求晚上10点之后不带孩子了。她一周一个大夜班一个小夜班,总不能次次把孩子带到医院来。若是从保姆市场找个小姑娘回来吧,真把孩子就这么交给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小丫头手上,又没有时间磨合观察,林念初想来想去是不能放心。
便就在跟闺密唠叨诉苦的时候,她婆婆主动说我帮你去带。老太太自闺密生了孩子,就从老家来,一直帮忙带大,今年孩子才上寄宿小学,老太太正觉得在家太闲,要出去找事做呢。当时这对林念初而言,已经是最好选择,关键是放心,老太太也真喜欢小孩,跟她也算熟。她当时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价钱,自然是按照有经验的保姆的标准给,更不知道说了多少谢谢。
只是过了两三天,林念初就明白,老太太带孩子的经验固然有,但是给人当保姆的经验,可是没有。老太太在家一贯做主,到了自己这里,虽然实际上变成了‘雇员’,在心里面,可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帮小辈儿的忙。林念初是家里老小儿,家境又好,一贯父母哥哥们宠着让着,结婚之后更没有过跟婆婆相处得经历,如何懂得跟老人说话的艺术?一来二去,老太太一心就觉得这个没生养过的年轻人又娇气,又自大,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胡乱指挥;对她总摆出儿科医生的身份指手画脚更是特别不满,而最让林念初不舒服的,还是老太太偶尔没遮掩住冒出来的暗示---你毕竟不是当妈的,也不知道怎么当妈,不过是捡回个孩子养几天,一时兴起瞎胡折腾罢了。
林念初心里窝火,老太太也一样委屈多多。直到昨天晚上,林念初进家门时候,老太太自己正吃饭,把孩子就放身边。孩子不知怎么哭闹起来,老太太就说着小乖也吃,嚼了块肉还是蛋的东西再从嘴里吐在手心上,又夹了几粒米就往孩子嘴里送。林念初在看见老太太咀嚼之后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手上的一瞬间胸口一阵憋闷反胃,当她眼瞅着那团东西再夹杂了几粒米即将被送进小白菜的嘴里时候,想也没想地以自己32年难得用到的高分贝大吼一声,“放下!”然后冲到跟前一把把小白菜抱起来,冲老太太喝道,“不许这么喂!”
这一个‘不许’让老太太的尊严和权威受到了最大的挑战,立时大着嗓门跟林念初吵了起来;老太太说你别看不起人,我儿子闺女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都是这么着喂大的,各个健康壮实;还牛奶不能喝得冲那什么配方奶,还得什么消毒奶瓶,我养大的孩子都是我的奶加上米糊糕干粉,我嘴对嘴地喂饭,几百年当妈的就是这么喂孩子,当妈的才懂;就你们这没生过孩子下不来奶的有这些个臭事儿;林念初固然被她说得手直抖,但也觉得自己一时激动,跟个农村老太太大吼大叫地有点儿过了,努力压着情绪压下恶心挤出个笑脸儿解释说,嘴对嘴的也就罢了,关键是孩子还小,没到加辅食的时候,就算加,也得极谨慎小心地加,尤其是蛋,容易过敏,过敏是个大事儿;孩子还不能嚼,这米粒喂进去,消化不了事小,关键是他正哭着您就要往嘴里塞,孩子吞咽功能不完善,气管保护性反射不健全,蛋渣米粒万一呛到气管下到支气管,那轻则是得麻醉了用支气管镜下去取,更可怕是当时没发现,异物在支气管里会引起肺部感染,前不久我们科一个2岁的小病人就是……
林念初一边儿抱着小白菜拍着哄着安抚他被大人吵架吓出来的号啕大哭,一边儿运用理论知识给老太太进行不当喂养方法的潜在危害的科普,正当要举出实际例子来结合理论的时候,老太太大吼一声,“我不干了!没法给你这种人干活!我带大多少孩子都没老往医院跑过,那整天跑医院的,都是你们这种穷讲究乱折腾的人弄出来的孩子!”
老太太说罢收拾自己带来的简单衣物洗漱用品,林念初目瞪口呆地瞧着,一时没想明白该不该赶紧好言挽留―――自尊心和原则性上也不允许她立刻笑嘻嘻地服软―――就在这犹豫之间,一声重重的砸门声之后是小白菜刺痛耳膜的尖声哭叫,此时,林念初别无选择,只有先对付这制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噪音能量的小东西。又抱又颠又拍又哄又亲的同时,心里忽然又打了个突儿,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给闺蜜打电话。在小白菜的哭叫声中硬着头皮飞快地说我跟老人家闹了点儿意见老人家气跑了,我现在得管着孩子,实在不好意思,你们出来往这个方向迎迎?我回头再跟你们赔不是先哄孩子我挂断了。
林念初说得面红耳赤。无法想象闺蜜此时的神情。好在,倒是也没多工夫琢磨,此时的要务,还是哄好这个制造令人崩溃的噪音的小东西。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这小东西大约是能量耗尽真的累了,哭声越来越低,渐渐过渡成断断续续的吭吭,再之后逐渐只余偶然吧唧嘴巴的响动,小家伙终于是趴在林念初的肩膀上,一只小手还牢牢地揪着她的一缕头发,睡着了,当林念初把他轻轻地放回小床上的时候,他眼睛还没睁,小脸儿已经是一皱,眼见是又要放声,林念初临近崩溃之时,他皱着脸儿小手胡乱巴拉,却抓到了林念初的手指,于是,牢牢攥住,抓到胸前,另只小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小脸就又平复了下来,再哼哼了两声吧唧吧唧嘴,就躺在小床上,攥着林念初的手指头继续睡了。
林念初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只手给他抓着,不敢动弹。
小白菜脸蛋斑斓得像个花脸猫,小鼻子旁边,还残存着鼻涕泡的痕迹,睡容却是甜美安稳,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便就仿佛抛却了一切惊恐不安,这样笃定踏实。
从科学上,林念初不太确定,不到三个月的婴儿,究竟有没有,或者有怎样的思维,对周遭的人,周遭的世界,到底有没有某种认知。林念初只知道,每当小白菜抓住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手指,头发,耳垂,甚至是鼻子嘴唇……的时候,总是能就安静下来。她不知道将此称之为小东西对她完全的信任和依赖,是否又会被大部分理智科学的同行笑为“过于感性的自作多情”,所以她从来不对人说,然而心里,却总是相信,在小家伙的脑袋里,自己便就是那个完全可以放心交托的人。
于是,他会在才恢复呼吸心跳的时候,抓住自己的手指,尚自青紫的小嘴儿动了动撮了撮,脸颊隐隐有个酒窝,像是在笑。
于是,他会在每天她一推开家门的时候,无论做什么,睡觉还是吃奶还是傻乎乎地正盯着房顶发呆,但叫门声一响,就立刻小手挥舞,啊啊地叫,仿佛是努力地引她注意,表达他的等了一天的想念,要一个亲亲,要一个抱抱。
于是,他会在半夜警醒啼哭的时候,老太太怎么哄也不行,却一定要她抱着走两圈,捏住她的耳垂,便就肯乖乖睡觉。
于是,他受了惊吓或者烦躁大闹狂哭,小手挥舞着在空中乱抓,但凡只要是碰触到她,任何属于她的一部分,哪怕就是一缕头发,小东西都会逐渐地安静下来。
于是,她就是他的依靠。便就是明天会万千烦恼事接踵而来,纷繁杂芜,她还没半点儿解决的办法的此时,她也会先放开其他,让他攥着自己的手,将那些惊慌委屈烦躁恐惧统统地通过这抓住的手指交托给她,安稳地睡着,睡熟,偶尔脸上动一动,嘴角抽一抽,带出个有点儿滑稽的表情来;于是即使在此时,她瞧着他,还是不知不觉地,一个笑容,挂上了嘴角。
然而问题,毕竟是要面对解决。小白菜可以安心地把自己交付给她,她却只能把自己和他一起,都交付给自己。已经是八点半电视剧场的时间, 外间隐约飘荡着最近极为流行的一个台湾电视剧的主题歌“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林念初极小心地轻轻抽出手,给小白菜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把门带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拨了闺蜜的电话。
还好,老太太已经安全到家,林念初长长出了口气。才又说了句“真是对不住”就听闺蜜在那边儿说了句‘等会儿’然后是关门的声儿,然后就听见闺蜜压低着声音说道,“对不住什么?我还说对不住你呢!当初我其实就想拦,她自己那么自告奋勇,她儿子又在旁边儿都不拦,我一下子不好说什么。你现在算知道了吧,我这日子过得容易不容易?老把自己当大功臣带我闺女跟我欠了她多大恩惠似的!这倒也让我们家那口子看看,平时倒老话里话外说我脾气不好,得,你是公认的温柔斯文的,受得了他妈么?不到俩礼拜就整这样儿了。我……”
林念初愣怔地握着手机听着。
从站到坐,手机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活动脖子,活动肩膀,直到听见滴滴的电池即将没电的提示。
“霈霈,”林念初叫闺蜜的名字想要打断她。然大概声音太低或者她说得太激动,并没有理会,继续这也许是憋了10年之久的抱怨。
“……你看,那时候小媛抱怨她婆婆不来给她带孩子妈妈也管她哥不管她说自己命苦,我就说过,不来那才阿弥陀佛呢,你们俩还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老人在那当爹的就也没法儿偷懒,这倒好,我们家这个,他妈在他就什么都不干,老太太把她儿子的份儿干了就跟我欠了她天大的恩德太上皇似的指手画脚……”
“霈霈我手机马上没电了。” 林念初苦笑着提高点儿声音说,“无论如何,也是我不对,哎,你就算为我,别跟老太太说什么了,再把你们家搅和乱了,我可真没脸见你了。我还得赶紧想想明儿到底怎么办。总之总之,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
和上手机充上电,林念初抱着双臂,走到窗边,将额头,压在冰凉的带着霜的窗户上。
窗外,是已经逐渐安静下来的夜,街灯延伸至所能见的无限远处。行人已经很少,过往的车,偶尔有一两声喇叭响。周围的居民楼甚多,高高低低的,无数的窗,各色不同的窗帘,将室内的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的,大都是干净利索,精神抖擞,面带微笑,彬彬有礼;里面的呢?
林念初垂下眼皮,把整张脸,都贴在玻璃上。
霈霈以前有跟她抱怨过婆婆么?大约,大约是有?是的,是有。
那时候,她们俩先后生了孩子,小媛总是一脸的疲累,说着说着就能红了眼眶,说我妈妈重男轻女,给哥哥带孩子不管我,婆婆呢,却心疼闺女,觉得跟媳妇生分;小媛说自从生了孩子苦巴巴地带,工作上又是要劲儿的时候,简直一下老了10年。
霈霈说,我宁可跟老公分担家务自己带孩子,不跟老人住一起是多大的福气?我倒是羡慕你呢。我们家那个本来就懒,老太太一来,越发懒得理直气壮……
是的,关于有老人在身边是好还是不好,简直是聊天时候,除去孩子的教育之外,她们俩永恒的主题。
可是,她却没太听到心里去。至少这一次,并没有想起来。
或者是因为才走了两年,这两年跟闺蜜的联系也不是太多?或者,或者只是,在她心里,她们的这点问题,与她跟周明的问题比起来,就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问题。她跟周明之间的不和,争执,观念上的分歧,感情上的伤痕,才锥心刺骨,让人摧折。
到底是霈霈说得对,还是小媛?她从前没仔细想过,如今,依然,说不清楚。
跟老人不好相处,至少,至少以自己的脾气,林念初已经领教。
然而……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大家的经济条件都大大地比7年前好,请阿姨已经不止是高级干部人家的特权的现在,大可以花钱请保姆的现在,林念初,却还是把并不好相处的老太太,请了回来。
也许是,时间紧,也许是,找的急,也许是……
林念初摇了摇头。
胃里丝丝拉拉地疼起来,她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吃晚饭。
不是太有胃口,但是,一定要吃。煮面,白水蛋,两片火腿,白水煮青菜。最简单的让人毫无胃口的但是足够营养。她以前可以因为愤怒或者伤心虐待自己的胃,如今,定然不可,努力加餐饭,善待胃,天气冷燥,保证足量饮水;流感似乎又要来了,加两包板蓝根冲剂预防。不能生病,被小白菜攥住了手指的自己,千千万万,不要生病。
“念初啊,”护士长把小毛帽子举到林念初眼前,“对称吧?”
“什么?”林念初茫然地抬起眼,赶紧看过去,“好看,真好看。这颜色挺好。”
护士长摇头笑,“我是问你,对称不?”
“啊!”林念初不好意思地低头,才要说话,护士长已经把那毛活又放下来,瞧着她笑道,“真是辛苦你了。老人有时候是这样儿,那么多年习惯了,难改。不瞒你说,我妈,给我带囡囡时候,我也没少跟她置气。最后怎么着,”护士长一乐,“好些事儿,真是谁带谁做主,你也不能整天盯着不是?”
“我明白。”林念初点头,又笑笑,“我昨儿想了整整一晚上。怎办呢?从头儿想一遍,还是着急找人,还是请不来朋友推荐的‘专业’带小孩的,还是不放心外面小姑娘也没段时间在家慢慢教……也别管谁对谁错,我,”林念初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打算今天下班之后,买上老太太爱吃的点心水果,抽屉里还两盒病人家属送我的脑白金。我去登门道歉,最好能把老太太请回来。”
“道歉?”小方一口水咽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喷了出来,一边儿赶紧抓过旁边儿的纸巾来擦,一边儿咳嗽着道,“林大夫,您这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就放新生儿那儿,白天咱们轮班儿,晚上抱回家,一人看一天,慢慢儿找合适保姆也不能让您丢这个人啊!”
“那哪儿行呢?”林念初轻轻摇头,“小东西在病房里多难受,他害怕,他还是喜欢家里。瞧瞧早上 来给放病床上我走了时候哭的。慢慢儿找……我当初找老太太时候觉得各方面很满意呢,怎么知道新找的就一定比她好。要说,至少,老太太还真挺疼孩子。”
小方愣愣地瞧着林念初,半天才又皱眉带点不甘心地嘟囔,“明明就是没文化老太太瞎指挥。这要咱当医生得都这么妥协,还给新生儿家长开展什么科学喂养教育啊?”
“科普教育归科普教育,这也不是说就不能跟老太太慢慢讲科学喂养了。这跟低个头是两回事。”护士长瞧了眼小方 ,“就是你们年轻小丫头,威风志气的,轮着看一人一天,亏你想得出,三天孩子就病了。”转身又拍了拍林念初的手背,接着说道,“老太太能回来是最好,不能的话,也不用轮流,你赶紧再找着,孩子就我先抱回家让我妈帮忙看几天接个短。再咬牙坚持坚持,咱们不是一直找着领养呢么,妇科那儿,一对不孕症,做第三次试管失败了的,可能有意,条件倒真是挺好呢。”
林念初听着护士长的说话却是愣了,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蓦地一紧,然后空荡荡的,怔怔地望着护士长,半晌才道,“有人……有人想要,想要把他带走了?”
“还没准谱。就是女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再做试管了,妇科的高大夫劝他们考虑领养。他们说起要领也想要越小越好, 不懂事儿的时候。福利院那边手续规矩多,等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高大夫就提了一句小白菜的事儿,说他们真听进去了,打听半天。”护士长正说着,李棋和她带教老师小王大声说着话推门进来,声音不小,愤愤的,俩人都是一脸的光火。
“你们俩还真对脾气。”护士长没好气儿地抬头瞧瞧这俩,“火炮筒带炸药包。这又怎么啦?”
“那帮记者把外科折腾一鸡飞狗跳不算完,插空还跑咱这儿来了。”小王满脸通红,又忘了被护士长数落过多次的说话声太大脚步太重,扯着嗓门儿道,“真有创意,为混进病房去了解点儿‘内幕’,50块钱贿赂管15床16床和17床的护工,自己替她,结果把中午的病号饭彻底给领乱套了。15床肝硬化要低蛋白,16床先心要低钠,17床I型糖尿病要无糖,给弄混了!正好15床今天跟消化科普外科会诊人孩子妈请假提前来了,一看摆那儿的鸡蛋炒肉片就急了。这可不是么,这孩子要吃下去还不得肝昏迷?闹腾起来叫了李棋,李棋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把我叫过去再跟护士核对才发现护工换人了。再一追,居然这么一出。现在副主任跟家属解释跟护工负责那边交涉呢。”
“这群猪!”李棋愤愤地道,“前几天跟普外门诊出了装肚子疼背阑尾炎症状考验普外和消化科大夫,这没体征但坚持主诉当然得开检查排除了,他们就得意洋洋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讥诮所谓三甲教学医院的诊断水平和医德,‘赚黑心钱,给健康人开大检查’。谁知道还有这种照着古狗搜索来的症状装病的神经病?这跟儿科这儿没法装病,来这套。这真要出了事儿,闹不清楚还得批评咱们护工问题管理混乱。靠,背书实习也就罢了,合着还得当侦探,当警察是怎么的?严防谨守自以为是天才的猪。”
“得了得了。”护士长脸也沉了,看了眼墙上挂表,“你们也都明白,不管别人怎么折腾,真出事儿就是咱们的事儿。他们无论如何是‘好的出发点’,责任是咱们的。快到点儿该上班了。知道现在这样儿,你们就都更小心点儿,包括自己这张嘴。”
护士长说着把毛活儿卷卷收起来,收拾着饭盒站起身,小王和李棋俱都还一脸愤怒,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在会议桌那边坐下来,查对自己管的病人的检查结果;林念初一直支着额头发呆,琢磨着晚上跟老太太道歉的措辞,一定要语重心长推心置腹,一会儿护士长说的,有人对领养有意的话又窜上脑子,却非但没有让她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心里烦乱。
林念初并不知道普外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印象里外科的人本来跟媒体关系就最差,她记得从前有次某个专门做医疗卫生方面的报纸,写一系列花团锦簇赞美白衣天使的文章,其中周明的部分为形容他勤勤恳恳鞠躬尽瘁,说‘为了一个来自农村的甲状腺瘤病人,周大夫在手术室中奋战10小时,水米未进’。这样的形容本是这类文章的模板,其他人看看也就罢了,偏生韦天舒恰好看见报道大笑,拿着报纸去找周明说你最近面的利害,一个甲状腺瘤做10多个小时,还‘水米未进’,你确实没出去抽根儿烟?确实没有?整的跟白求恩同志似的那么伟大高尚。
原本是个玩笑,周明那根筋却轴上了,严肃地跟写文的记者讨论甲状腺瘤手术的问题,并且上升到人家不实事求是,浮夸,以至于应该反省职业道德的高度。写文的是个才毕业不久的小记者,本来对这个传说中手术作得最规范的大夫特别崇拜,没想到被兜头一顿批评指责,还因此被上司数落了,又羞又怒,不久就从这家报纸调走去做经济类新闻了。这件他们一时拿来当笑谈的乐事,也曾经是让林念初跟周明大吵一架的原因。林念初觉得周明过分了,说人家的主题不过就是赞颂医生刻苦敬业,起到个正面宣传作用,人家也并不清楚你10多个小时到底是一直在做一个甲状腺手术还是第一个手术之后,中间出来抽了几次烟,喝了几次水,接着做了许多1小时一个的手术,人家不过就是知道你一直在手术室里而已;又不是带学生,隔行如隔山,你干嘛跟人家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太没风度了。我都替你丢人。周明却说这不是风度的问题,医生有医生的职业精神,难道记者作新闻报道,就不用遵从职业精神了?不应该深入调查,实事求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可以问可以学,我不是跟她较劲,事儿不大,但是真的是他们新闻行业现在的一个典型问题;小姑娘,小姑娘刚入行才应该特别严谨,长个教训,以后记住就知道要落笔之前多做调查了。林念初冷笑,原来你不是斤斤计较,是有社会责任感;长教训,让你这么暴风骤雨一通,事实是人家小姑娘受打击太大,都不敢做医疗这方面了;周明答得理直气壮,那就是她心理承受力太差,这样差的心理承受力,去做经济新闻就没事了?她就算作娱乐新闻狗仔队,也免不了挨骂。话说到此,彻底勾起来林念初的怒火,认定他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这一次本来与他们自己并不太相关的争论,如同万有引力之下,溪流一定会汇入大海一样,终于又回归到他们两个经年争吵的主题上去。
林念初因为学生的议论,与周明的旧事突然回到脑子之中,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此时所说的关于被媒体炒作了的,普外科的医患矛盾的问题,周明会是那个矛盾中心----而且是医德败坏的矛头所指。即使是最愤恨周明的时候,林念初也从来没质疑过他是个好大夫,而且比她所认识的大多数同行都更敬业这个事实。
某次韦天舒因为病人的处置问题跟消化科主任赌气,人家叫会诊时候,他在手术室里跟护士们插科打诨就是不肯过去,人家一状告到李宗德处,李宗德痛心疾首地骂他,说咱们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归矛盾,不应该把这种矛盾扩大化,尤其是涉及处置病人;你看看周明,虽然跟他们也经常意见不和,但是这种事上该怎么就怎么,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质;韦天舒嬉皮笑脸胡搅蛮缠地答,您不能把周明仅仅作为具备‘基本素质’的大夫的标准,如果拿他当这个标准,那眼前至少1/2的大夫应该下岗,1/4的大夫应该坐牢,大约还有一些真应该枪毙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样,脑沟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的稀有品种。问题是,下岗的下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众也吓怕了,会有人前赴后继地补充吗?本来只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种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众不是更没人看病了?您看,现实就是现实,人民群众骂骂咧咧可也得接受现实,咱也一样。
周明怎么可能成为丧失医德的典型?林念初连想都没想到他头上去。至于究竟是谁,出了怎么样的事情,究竟谁是谁非,她也没有关心。林念初没太听进去她们说的话。这两年医患关系的矛盾越来越大,医生病人都委屈多多,牢骚满腹,病人对所遇到的职业道德有缺的医生推而广之,一棒子把所有穿白大衣的都打成白狼,医生对一次次出现倒打一耙的刁蛮病人胆战心惊,全行业地越来越流行自保第一,救人第二的说法。从前,林年初也不是没有义愤填膺地抱怨过,不管是对外界不公正的评价,还是对一些自己看不过眼的同行。然而,眼前,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儿,别人怎么议论纷纷,但只还没涉及到她的病人查到她的头上,那么便是天塌下来一半,她也一定先抱着小白菜躲到那一半还没塌下来的天下面去,没有半分议论的气力了。
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外科主任办公室里,李宗德跟程学文面对面地坐着,俩人之间的桌面上散着不少报纸稿件材料。李宗德一脸的阴郁,用拳头轻轻地锤着桌面,手背上两条青筋清晰,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国消化外科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安排,沉吟半晌,终于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纲递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继续教育这个,二院,三院讲课教师的教案大纲基本都传过来了,跟咱们科几个一起,具体课程安排,我参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创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内容,手术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镜切除胆囊的,一台胃癌根治术的,还是韦天舒和周明分别作,我跟他们也都说了,时间上协调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适么?”
“周明的手术操作是最规范的。咱们科给学生的教学录像资料带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和消化外科新进展交流,手术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学文面带微笑,认真将一个其实不需要讲的,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实再在主任面前讲一遍,仿佛真是为了这个安排陈述一条条理由。
“手术规范等于为人师表么?仅仅手术做得好,能作为重点医科大学的学生,全国各地基层医院的青年外科医师学习的楷模,前进道路上的标准么?如今医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儿?还不是临床医生的医德缺失?临床医生医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儿?还不是教学医院的领导,重才轻德,从教育上就造成了这种恶果?”
李宗德也不看程学文,沉着脸,如背书般地重复前几天,某中央大报记者社论式的质问。
这样不再克制的讥讽的怨愤,实在很难跟平时大家所习惯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
程学文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皱眉盯着桌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解,任由老头子将这多日来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
作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58岁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在这个时候,对着自己,痛快地骂几句,倒倒心里的埋怨窝囊,程学文想,也许,算是件好事。
快两周了。自打人大会第一天,那篇由本届人大代表,叶春萌的姑父以讲述亲身经历从而引出当今医疗存在的问题的发言起,一石惊起千层浪,普外科至今尚无一日安宁。卫生部调查组,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电视台,中央报社,城市主流报纸,各个小报,流水般的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审查核实人大代表文章所陈列的种种问题之余,自然对外科各项管理,从门诊到病房到手术安排到大病历手术记录到见习实习课程教案……一一抽查。
代表发言的核心是,一个首都著名三甲教学医院的重点科室,优秀病区,原本应该代表了我国医疗先进水平与发展方向,事实上,竟然存在着严重的不正之风:后门风炽烈,管理混乱,最具体体现在主管主任为收取红包拖延手术,病床‘满负荷’存在水分上面。
四方哗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具体证据的,白衣世界的丑恶,一下子现实化了。
卫生部和医学院不能小视。
在开始调查的第一天,已经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分别跟相关人叶春萌问话,再又联系了当事人叶姑姑,算是清楚明白地得出了第一个简单结论。
周明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索取或者收受贿赂。
代表本人,未能联系到。
代表夫人叶姑姑平淡地说,确实送过,是手术后通过我侄女退回来的,我爱人只知道送,退回时候,他不在。
这次没有。纵向追溯,横向调查,查至今日,还是没有,固然说没有在这次查出来,并不能就下了结论说没有,医学院与卫生部方面从这个‘没有结果’中下了不能算科学严谨的结论---不存在收受贿赂的问题,报社电视台的同志们还是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怀疑着;只是,关于周明或者他管辖下的一分区索取或者收受贿赂的焦点关注,已经转移。
‘后门风’的受益者叶姑姑说了,红包问题不是重点,红包只是造成病人享有的就医权力不公平的途径中的一种,关键是这个不公平的本身。
同样的手术,门诊挂号,排队点名,要等1-3个月。
事实上,却是一周之后,就由这方面手术做得顶尖的专家做了。
这中间是一个怎样的问题?
医生的手术,有多大的弹性?
病床的负载,有多大的弹性?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弹性?这样的弹性为什么创造了温床?
这些,才是问题的关键。纠缠于究竟有没有收红包,就过于死板,想得太浅了。
……
调查继续。
普外科确实没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作微创手术的大夫,确实在一个月之内,手术安排已满。
这一台额外照顾了的手术,委实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时间之外。
这些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自己的调查组一一列出的结果,却已经甚少报纸的记者,愿意真正再往下继续了。
热情停留在这个看点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1-3个月。
关系户可以随时点最好的专家手术。
这中间存在的一切可能,被无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测,议论,感慨,嵌入至如今越来越尖锐的医患矛盾的焦点中去。
一时之间,院办公室接受到的投诉增了近10倍,其中多半来自外科系统。
为何我要挂专家号没挂到,只挂到了普通号,浪费我时间?
为何我只是小病,想挂普通号,今天却说没有,某专家有空,价钱贵了好多,坑钱?
为何我手术安排在当天第三台,邻床却是第一台?
为何我肚子疼,医生不许我用止疼药,真的是什么所谓疼痛本身反映身体的问题,不能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让‘身体闭嘴’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送红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些问题,应答这些质疑。他自己的手术与门诊停了一小半,主要负责协调的程学文,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旧之外,基本都在与院办和病人沟通。
至于周明,前三天暂停所有临床工作接受检查,之后,基本上每天有1/3的时间在接受各种检查和问话。而一分区的所有护士,算是经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彻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贿赂’的底线定在什么地方。收钱才算?还是一支口红 ,一张音乐会的票也算?还是一个果篮,一箱饮料,也算?是只有事前给,算,还是事后给,也算?那么半年之后老病号结婚了,来看望当年的护士们,送了两盒巧克力,算还是不算?
护士长问院办主任葛伟,那么丝绸锦线制作的锦旗,到底算是不算?
于是全体护士都递交了不算检查的检查,反省交待问题之外,表决心。
第一医院确实从来不曾如此地被暴露于这么多媒体的监督审视关心之下。如果有,也从来都是优秀典型优秀专家科研成果最新术式或者抢救成功的濒危病人。
如今,第一医院自己,也并不知道该把这彻查,放在一个什么标准。
便算是卫生部的检查组,对此,也有些模糊和茫然。
两个卫生系统自己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如果放在任何一个临床医院里说出来,大约百分之百的大夫会认为,这简直与任何不正之风,毫无关系。这样的照顾,是人之常情。然而人之常情,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实在也与铁定的规矩,有着一条条的裂隙。
病床确实全满,没有故意预留水分空床,然,每一个人都能在病床满的情况下,被协调到其他病床空的科室么?专家确实是以工作外时间做的手术,然,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专家工作外时间的特殊照顾么?手术室护士的时间呢?
无论如何,普通外科的这件天使的白衣,是不能纤尘不染,有着天使该有的颜色了。至于这污点,原本是尚在可接受可容忍的一点两点,却远远地没看清楚,甲告诉乙,乙告诉丙,丁听见了,再拿个喇叭讲出去时候,已经变成满身皆污,让人义愤填膺……就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毕竟,假如这件白衣真的洁白无瑕,或者,也没有被讲成满身皆污的机会吧?
既然污点已经不可否认地存在,争无可争辩无可辨,普外科只能想办法,把它---漂白。
李宗德跟程学文以及院办商量了很久,决定第一,安排混乱这件事,原则上确实与周明无关,安排住院是院总的职责,这件事情,李波负全责。于是科里给医院,医院给卫生部的交代,就可以是一个住院总大夫的个人违规行为,而非全病区乃至全科的管理混乱;与周明这个科里正准备破格提拔的青年专家无关;第二,安排跟医院一向关系很好,从前写过不少系列报道的主流报纸,专门作一个周明的专题,如何特殊照顾贫苦病人,如何热心基层医院的规范化培训,写一个无论专业性如何,能引起大多数患者以至大众扭转印象的报道。
李波完全同意这个决定。
李宗德跟程学文,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了郊县一个因小肠肿瘤,周明没有收点名费,却在工作外时间加了手术的农民,准备接受采访,好好做这个节目。
原本以为一切算是找到个勉强可以缓解问题的法子,李宗德却全然没有想到,关于李波的处理意见,递到周明手里时候,他看也没看,以极准确地抛物线,丢进了3米外的纸篓。
“李波是我病区的院总。加病人,不确信我一定不追究的话,他不敢。”
周明在丢了李波的检讨之后,只有这一句话。
李宗德足足有5分钟没有说出来话。一瞬间想揪住他领子大骂你小子混蛋,然后诉说自己这一段的难为,到临头,又克制住,只因他猛然想到,这个这几年来全科认定的最出色的青年专家,自己的接班人,可非但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博士生硕士生,连住院医培训,住院总轮转,都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周明,根本不是‘自己人’。
当年,周明的导师徐某,著名医学世家出身,被认为是医学界的奇葩,研究与临床两方面俱都惊才绝艳,40多岁便已经做了大外科的主任。徐某一贯对一板一眼的李宗德不屑,那份嚣张明晃晃地顶在头上,意见不同时候,连面子功夫都从来不做,对他不加掩饰的打压排挤。直到竞选院长时候,徐某因为做人过于跋扈,树敌太多而失败,偏偏在竞选失败后不久,在一个颇有争议的手术中,病人在手术台上死亡,固然最后并没判定为医疗事故,他却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带全家移民加拿大了。当时外科很有一阵子的人心惶惶,几个学术临床都出色的主任医师级别的副主任实力水平相当,各有特长,其中,李宗德临床上功夫不弱之外,在基础研究上特别突出。只是,实力很强的李宗德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当上第一把手。
李宗德并非从这所医学院毕业,这在大外科,简直是珍惜品种。他家里穷,高考时候,固然成绩足够北京上海的任何一所名牌大学,却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就在离家最近的城市上了相对普通的医学院,之后工作的几年中成绩特别突出,年年获奖,到北京进修时候,就被当时的普外科主任张志祥想办法留下了。
身处门户之见深入人心的此地,李宗德从来没抱过太多出人头地的想头,本着谨言慎行,低调刻苦,多卖力气,少争功劳,远离人事纷争的原则,只想做个技术上出色的好大夫,却没想到,徐某一走,张志祥力排众议,抛开门户之见,打破二十年来默认的惯例,以李宗德临床功底扎实,作风严谨,为人敦厚,原则性强,更难得是并非这所医学院出身,学术研究特色与管理特色上,可以取长补短,弥补以往本科存在的不足,力主他做了这个主任。
李宗德自问,自己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变了从前老老实实做人的态度,对待所有同事属下,一贯公平公正,用人唯才。他对于在临床上堪称天才,在作风上让人头疼得韦天舒,向来容忍,对曾经特别刻薄自己的徐某留下的‘徐家军’班底,也没有区别看待,尤其是徐某的小弟子周明,行事作风,老爷子张志祥喜欢,自己也是真心赞赏,于是从来不曾因为徐某的关系而薄待了他。这多年来,他们一直合作甚好,甚至因为惜才,连带对许多自己原本不太接受的,周明作出的不太循常规的教学改革的尝试,也都包容支持。久而久之,李宗德实在觉得他是自己很亲近很得力的属下,接班人,心中非常倚重。
直到今日,此时,周明的态度,让李宗德蓦然间想起来他那位导师。自己突然清醒,周明自然不会把自己当作正儿八经的老师,以往的合作良好,他只是遵守自己的原则。对于顶头上司的尊重信赖,究竟能有多少,实在难说。所以,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李宗德很愤怒,但是却又知道,自己并不能拿出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一拍桌子,噼里啪啦地把心里话说出来,然后,命令他去做。
自己没法让这位接班人说出他心里到底打算着什么。
便算是真的拉下老脸,将如今的苦楚再次陈述,动之以情,他也大可继续他的骄傲,显示他对下属不计一切代价的保护。况且,如今的苦楚,还用自己来说?他不体谅,自就是不想体谅。
李宗德如同石化般站着,方才一瞬间绛红的脸色,渐渐青白,
“先不说这个,这个处理不急。”程学文暗自拽了拽李宗德的袖子,对周明道,“先说今天下午的采访。”他简短地将计划说了一遍,正准备再跟周明嘱咐几句细节,便听他说道,
“要审查我,我不能不接受,采访?我不去。”
“周明。”程学文愣了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劝道,“我明白你本来就不爱作秀,尤其在这种时候,的确是为难你,不过这也是……”
“不是作秀的问题。” 周明面无表情地仰头瞧着天花板。嘴唇动了动,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居然带着某种空洞的茫然。
“什么?”
周明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不接受采访。我不同意李波的检查以及科里给他处分以及医院通报批评。”然后,冲李宗德道,“主任,一台肝血管瘤,不能再多拖了,我今天下午做。再有要找我问话的,下班时间再来。”
说罢,便就推门走了。
李宗德和程学文站了许久。
“这算什么?”半晌,李宗德狠狠地锤了下桌子,”李宗德抱着双臂来回来去的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呼吸越来越急,手都抖了,“这个时候,谁还有资格赌气?轮到谁逞英雄?”
程学文没有答话,望着半开的门。脑子里有许多东西,忽而清楚忽而糊涂,一时间,也不大理的清头绪,只好停了一会儿,勉强对李宗德笑道,“您先别着急。周明从来不是不体谅的人,这不知道是哪根筋拧上了没顺过来,等到这个手术完了,我再去慢慢跟他说。采访,也不着急非得在今天不是?”
程学文才一进三病区的楼道口,就听见当班护士的高声埋怨,“说了多少次了?开检查单子送血检的,4点之前送过来,别赶着这会儿送!又不是什么紧急的!怎么就光想你们方便从来不考虑护士这边儿呢?随口就支使?跑堂的啊?”
并没出程学文意料地,低头垂手站在护士台跟前的是叶春萌。
来回过往的病人都好奇地往叶春萌身上打量,一个做完手术第5天,由女儿扶着下床活动的老太太低声跟女儿说,“那个小大夫可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长那么秀气,可其实是个蠢的,天天都挨骂,谁都骂她。多亏管我的不是她,12床,分她手下的,都愁死了,什么都得自己盯紧。”
“赶上一二五眼,是得愁。”老太太的女儿同情地摇头,“12床今天找侯大夫说呢,昨天这个小大夫给换完药,今天觉得伤口疼。”
这母女低声说着话从程学文身边经过,经过的时候站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程大夫,然后又把跟早上查房时候已经问过的问题几乎相同的疑问再问了一遍,听到了程学文与早上主治医杨清说的基本相同的回答之后,略微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了,程学文站住,那边护士还在数落叶春萌,已经追溯到了她刚进科时候量完血压没把血压计立刻还回护士台这码事儿上。
叶春萌的带教老师祁宇宙就在护士台另外一边,翻看病历,连头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程学文往护士台走过去,直到他走到跟前,当班护士才停了嘴,抬头瞧了程学文一眼,语带双关地恨恨地道,“程大夫,您说说,这学生难免丢三落四干事儿不牢靠,可是像她这么能惹事的也难得。这谁能跟她一块儿干活啊?拖累到死!这样儿的我看就不该让她毕业当大夫!”
叶春萌本来一直都一动不动地低头听着,听到最后,背脊陡地僵直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地面,直到听见程学文说“你到我办公室等我。”,才抬起头来,看看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皮,转身走了。
程学文站在护士台旁边,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当班护士瞧了他几眼,低头整理手头的化验单,低声唠叨,“最近人仰马翻的。本来就事儿够多的,凭空来这么一档子,查,查,查,调查组不算还有媒体来‘暗查’,谁受得了啊?好些本来就事儿多的家属,现在好,同样的药新的批次换了小包装了,都跟盯贼似的问千八百遍怎么回事儿。这简直没法干了! ”
程学文等到周围没病人经过了,招手让祁宇宙也过来,笑了笑说道,“最近是事儿多点。尤其护士,本来就特别辛苦,现在出这样的事儿,护士是每天都得对着住院病人没办公室没手术室没门诊轮换的,最不容易。病人那边,往身上扎的针往嘴里吃的药,心里多担心一点儿过了点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怕死啊!前些日子报道说有的油条是掺了洗衣粉还是怎么,我这都1个多月,别说胡同口的,连国营店的油条都不吃了,别说油条,连油饼,带油条的煎饼,也都省了,现在天天早上腐乳加馒头。吃的我啊,这一上午心情都不是太好。”说到这儿,护士噗哧乐了,祁宇宙也笑了,程学文停了停,又接着说道,“祁宇宙你也跟其他住院医都说一下,尽量方便护士的工作,明天早查房时候,我也跟病区全体大夫讲一讲,大家开医嘱,化验单时候,不影响诊断治疗的情况下,多考虑护士的时间安排,咱们对病人,尽量理解,尽量解释,学生做得不好的时候,批评是应当的,”程学文瞧了护士一眼,“但是咱们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不要自己不小心再制造不必要的猜疑,所以,尽可能地,不当着病人为非原则性的问题批评学生。”
当班护士看了看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撇了撇嘴,没说出来。
祁宇宙的脸却略微红了,低声道,“其实怪我,这事儿该我提醒她,我没说。”
“还是这句话,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时期,咱们互相体谅些,也算是,”程学文笑却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也算是共渡难关了。”
叶春萌站在程学文的办公室正当中,仰头呆呆地瞧着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学文会跟她说什么。最近全病区的护士已经把骂她当成了每日必修课,理由五花八门,从一张不知道是谁放错的化验单到说不清是谁没扣好的血压计,可以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帽子口罩不敢进治疗室给病人伤口清理晚了,也可以是因为病人催得紧擅自没带口罩进了治疗室拿东西。
当挨骂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叶春萌发现,自己对被骂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反应。也或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个定数,爆发之后就会超支,然后,难以为继。
当那一天,在姑姑家里,姑姑一边扒拉着茶碗里的浮茶,一边兹油淡定地说话时候,她终于体味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之后,难道还会失望么?所有的失望,盖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对别人的宽容与体谅期待太高。既然连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的血缘之亲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么可能再对自己不情愿,但确实不同程度地伤害到了的,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当从前会在病人面前替她承担责任,会跟护士,替她分辨解释的带教老师和主管主治医生,如今对她礼貌冷淡得好象对待最难缠,最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一幅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架势,连该给她的指导都懒怠多说一个字,而是尽可能地让她少做事,只等着她转科结束,离开此地的时候,她觉得有着窒息般的难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时,她居然每每去回味进科第一天,走进手术室之前,周明对她的讽刺式的呵斥。她曾经觉得,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所经受得最大的羞辱。
之后,他对她写的病程纪录,手术纪录的夸赞,对她基本操作的肯定,她都觉得那都是虚伪的表演。
如今,这些简直就是她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一切。
唯独,在她因与病人交流不当造成误解和矛盾,被院办通报批评之后,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在她的脑子里,分外地鲜明。
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 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 对任何人抱歉。
不敢奢望。唯独,他说的那句话,却记住了。
只要尽职,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
真的么?
她不敢相信。这句话也许只是属于并不现实的理想。然而,在护士的指责和数落中,在老师的冷淡和拒绝中,在病人的猜疑和埋怨中,她尚且还是拼着最后的努力,去尽职,也确实,只有在清创,缝合,打结,拆线,问诊,记录,推断病因,察看检查结果……这些至简单的过程中,她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然后,那种‘尽职’了的感觉,很好。
门声响动,叶春萌回过头,看见程学文推门走了进来,然后,带上了门,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叶春萌的心里突然发紧。他会跟她说什么?最近他纠缠在这件麻烦当中,连病区都来得少了,这些天来,并没有跟她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今天,在护士连珠炮地指责之后,他让她独自到办公室来,究竟要说什么呢?
她忽然无比地害怕。
不,她并不只是怕当着他丢脸。从前,她希望他看见自己最好的一面,尽可能地表现,觉得她聪明,能干,可爱……那点子小心思,那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如今,再想起来,简直是某种奢侈,奢侈地喜悦忧愁和哀伤的时候,距离现在,在时间上,几乎就是昨日,但是,突然想起来,却过于遥远和陌生。
站在他的面前,害怕担心,已经完全无关他对她这个人的看法,只是担心他对她作为一个医生的能力的肯定或者否定。
似乎如今,程学文是唯一一个有可能给她肯定的评价,且又说话有所分量的人了。
在从前,程学文从来都说她在实习生中,表现出类拔萃,不仅是这一届,便算是跟上几届的学生比,也都算得上优秀,那么,现在,也许,他不会因为这一件事,跟其他人一样,将她做医生的能力,全盘否定了吧?如果……他因为所有其他人对她的否定,而也否定了她呢?
心里如窒息般地绞紧,然后,在那一瞬间,叶春萌决心为自己解释,为自己做医生的能力分辩,为自己的坚持做努力,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白大衣,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程学文说道,“程老师,今天下午……”
程学文摆了摆手,摇头打断她,“不必说了。”
叶春萌望着他,揪着白大衣的手,抑制不住地抖。
“这段时间,你想必受了不少委屈。我虽然没有具体了解,不过可以想象。”程学文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瞧着她的目光是温和的。
叶春萌的鼻子一酸,多日来似乎在责骂和冷淡中已经失去工作能力的泪腺,突然间似乎有复苏的迹象。她低了下头又仰起脸,毕竟还是把眼泪克制了回去。
“我想大部分时候你是被冤枉了吧?比如今天?”程学文看着叶春萌。
“我……” 叶春萌抬起头,方才想要解释的话,却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很不公平。原则上,我应该说几句话,替你主持这个公道。”程学文皱眉叹了口气,“但是我没有,以后也不会。”
叶春萌呆呆地望着她,半天才道,“是我的错。大家生气是应该的。”
“你的错?”程学文摇了摇头,“这件事其实没有谁绝对的错了,但是结果,对很多人都不公平。对有些人格外不公平一点。人么,谁能没有情绪?到了这时候,发泄起来,也就难想到是不是公平合理了。”
“没关系。”叶春萌低声说,低头瞧着地面,半晌,才继续说道,“只是程老师,我很想,我非常想,” 她喉头哽咽,似乎说话格外艰难,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想做个临床医生。我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会尽最大的努力,做个好医生。”她说完,迅速地低下头去,用手背在眼角胡乱抹了一把,低声继续说道,“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别不教我,别不让我做医生。”
“不让你做医生?怎么会。” 程学文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呵呵,其实我本来想,让你这两周提前去转门诊,躲远点能好一点,不过既然这样,”程学文站起来,“你这么想的话,还是就在病区。护士说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总会说烦了,没有事儿永远过不去;老师不主动教你,你可以问,问一句答半句你就问两句,问一次没有给你讲清楚你可以问两次三次,你要知道,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真的决定让你做什么不做什么。”
窗外天色渐暗,韦天舒把俩脚架到办公桌上,抱着饭盒啃猪蹄。老婆亲手做的辣腐乳猪蹄,湖南家乡菜,味道口感都刚刚好。老婆最近对烹饪的热情高涨,其实应该说是‘对他好’的热情高涨。那点儿家家都有,千古传承的婆媳矛盾,在韦天舒正确巧妙的引导下,起到了它本身蕴含,却被绝大多数人忽略的正面作用,成了一个巨大动力,激发他老娘和他老婆俩人不知不觉地鼓足干劲,让自己成为‘更爱他’‘对他更好’ 的那个。
猪蹄很香。韦天舒啃完最后一块,正意尤未尽地仔细舔着手指头,电话响了,院总请示,说有三个病人明天都可以出院了,空出来的床,是把没住进来排着队的收进来呢,还是您先把一病区三病区压着的该轮到手术的病人做了?
韦天舒眉头一皱,“一病区三病区压着的病人干嘛我做?压着病人这事赖我么?”
院总嗫诺着道,“那天开会,程大夫不是说……”
“程大夫说?”韦天舒心里的火苗腾就窜上来了。心中暗想以前没觉得这小子这么没有眉眼高低,然后,立马醒悟过来他住院医时候是程学文带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程大夫暂时负责调查小组事宜,有说暂代周大夫的一切职务么?这是哪天开会宣布的,怎么没通知我?如果暂代科副主任,那手术是不是也都暂代过去,干嘛安排给我作?”
那边静了有一分钟,然后小心地道,“那我,安排新病人进来。”
韦天舒冷冷地道:“进什么进?这现在乱哄哄的。又不是说没查咱们病区。指不定明儿就查出谁什么地方有问题要审查呢。收进来也是压着,压着就挑毛病。”
韦天舒说罢,也不再等那边说话就把电话撂了,没好气地把啃剩下的碎骨头丢到垃圾筐里,看看表,刚好也到了下班时间了,把白大衣脱下来换了衣服,才拉开门走了两步,就见程学文迎面走了过来。
韦天舒翻了翻眼睛,抱着双臂靠在门上,心里打定主意,调病人和换点名手术的事儿,就不答应,如果他居然敢摆出代理副主任的架子跟自己多罗嗦,那可就要痛痛快快地挖苦挤兑一番,别他妈的猪鼻子插俩跟葱,就装象了。
“耽误你5分钟。” 程学文看了看表,“进屋说?”
“就这儿说吧,什么指示?”韦天舒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耽误我没事儿。你最近才是真忙。咱尽量快点儿,长话短说。哦,如果是为调手术安排,那不用说了,最近太乱,我怕出娄子,自己定下来的手术都想尽量地压,这能力有限,实在难以再加负了啊!”
程学文就也在门口站住,点头道,“你觉得不能再加就不要加。你说的对。这段时间大家求稳为主,不要好心惹麻烦。我病区也是除了急诊收上来的,尽量不收新病人。”
韦天舒听了一时愣住,程学文继续说道,“哦,你是说,我上次说到2病区可不可以接过来一部分手术的事儿?是这样,当时周明想把几个暂时做不了,他担心万一这拨事情拖太长,中间会有变化的病人,或者是外地病人又家里实在困难,拖不起的先调配一下。我本来答应接过来两个,没想到上面让我协调这件事连原本我病区的手术都压下来了,所以才问问你。” 他说着笑笑,又叹了口气,“这当口我绝对不会加班做。病人如果急,只能讲清状况联系转院,转不了,也就只能如此。经济困难也没办法,现实情况如此,咱们无能为力。”
韦天舒瞪着程学文,眨巴了几下眼睛,转身推开门往里走,坐在办公桌上,程学文跟着进去,带上了门。
韦天舒冷着脸不说话,程学文拉过一把椅子靠墙坐下来,说道,“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不算太了解周明,我现在不太清楚,他究竟想怎么样,是真就想这么硬顶下去?也不是不可以。这事早晚会过去,两会一结束,媒体会有其他的关注点。归根到底周明也没有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最后不过不了了之。只不过,现在如果快点解决了,咱们少被折腾一段时间,住院病人,更安心点进手术室和尽快出院,对周明自己的今后,显然也可以减小影响。”
“还是你识大体啊!”韦天舒挑起眉毛讥诮地瞧着他,“你这不挺清楚么,哪有不清楚?”
“你觉得周明不识大体吗?” 程学文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瞧着韦天舒。
“什么意思?”
“这些周明不会不明白。只不过他或者自有他的理由。”程学文淡淡地道,“让他觉得,尽快结束这个混乱,大家早点安生,他以后往上走的前途都够不重要。我跟他确实没这个交情聊聊心里话,所以问问你。”
“想得可真周到。” 韦天舒啧啧称赞。
“这事儿轮到我手里了,不周到成么?”程学文似笑非笑地瞧着韦天舒,“是这样,事情已经出了,愤怒也没用委屈也没用,对所有人完美的法子,我想不出来,但是尽可能地对各方面减少影响的法子,还是有的。他愿意配合,是个做法,他如果确实因为什么其他缘故,对这些全不在乎,那是硬着头皮拖冷了的做法。我也没想一定要说服他照我们安排好的配合,但是想知道周明的意思,少做点无用功。”
韦天舒垂下眼皮,扯过一张白纸,随手撕出了一个类似京剧脸谱的形状,接着,又是一张。脸上讥讽的笑容渐渐隐去,却并不答话。
程学文也不着急,拿出手机来查短信留言。
“避免纠纷和抢救病人,对你,哪个重要?” 韦天舒终于把手里几张撕出来的脸谱揉成一团丢进纸篓,盯着程学文问道。
“都重要。” 程学文微微皱眉,“能一致最好,不能一致……”他沉吟了一下,坦白地答道,“我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打破现有规则。第一位当然是保护自己,第二,我从理念上也不支持为了一个病人破坏规则。任何现有规则,都是保持现有平衡的需要,为了更大多数人制定的。没有任何规则可以做到对百分之百的人适用和公平,可以从教训里改进,不该由任何人因为个例因为感情而打破。你说呢?”
“嘿,什么他妈应该不应该的,我没想过这么多,保护自己当然最重要。把手术做漂亮利索了是我自个儿的乐儿。救死扶伤高于一切? 那是美好愿望,是理论。实际还不就是 尽量,能救就救,不能救也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就算年轻时候过不去,现在也不较劲了。人就是人, 不是说穿上件白衣服就变成天使了,就算别人这么忽悠你,你也得赶紧俩嘴巴把自己打醒。可是,周明……他就认真觉得什么也不能放在救死扶伤前面。他这么多年都这样,机会不错天资又好,尽心竭力,别人计较的好些事儿,他又真不计较,这么多年,我想他也觉得自己算求仁得仁?好,现在,铺天盖地,就为个屁大点儿的人情,就把个一直以天使标准要求自己的人贴上魔鬼标签,突然间他就成了没有医德的代言人,就是引起医患矛盾的根源了。”
韦天舒一撑桌面跳下来,叉着腰在屋子里兜了两圈,在程学文跟前站定,“解决问题解决问题,” 韦天舒冷笑,脸上居然带上了从所未有的悲愤神色,张开双手,仰头望着天花板,声音有些发涩,“对你对主任对上级领导同志,平息纠纷减少损失挽回声誉就是解决问题,但是对他,真是靠公关手段挽回名誉甚至推卸责任给下属了,就能把他的问题解决了么? 他的问题,真就是名声和能不能当上全系统最年轻的大外科主任,以后能不能做副院长院长外科协会挂个什么荣誉称号吗?”
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没有说话。
韦天舒大步走到窗边儿,背对着程学文继续说道,“谁都想往上走,但是都有轻重。在我,往上走就没有抽功夫打牌陪老婆孩子甚至做人不用那么圆滑说话不用那么顾忌重,在周明,往上走,就他妈的没他脑子里那点儿坚持重。我也不知道他是经过这事儿总算给洗了脑,还是接着偏执到底。可是说实话。我以前老挤兑他,可这会儿,我也说不上来,” 韦天舒长长地吸了口气,自嘲地笑笑,“我突然有点儿怕周明跟以前不一样了。”
程学文站起来,低头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再和韦天舒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招呼,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儿科大办公室,林念初一手抱着小白菜,一手拿着自己的论文草稿看,小白菜时而揪住她头发往外扯,时而咿咿啊啊地喊叫几声。每当他扯得实在狠了或者喊得声音实在大了,林念初就站起来,颠着他走两圈儿,嘴里宝贝乖乖地哄着,手里却还拿着稿子,目光也还在稿子上。小白菜或许是发现揪头发捏耳朵拍打她脸以及叫喊都不能引起她全部的注意,终于对她的敷衍忍无可忍,嗷地一声使足气力哭叫出来,林念初一个机灵,手里的稿子掉到地上,双手抱紧他,赶紧脑门顶脑门地亲着,嘴里念叨,“怎么了怎么了,宝贝儿怎么了? 饿了啊? 要吃吃是不是?” 心里正琢磨是不是到新生儿那边要点儿配方奶来先对付了小祖宗,办公室门被推开,程学文走进来,边走边说,“临时有点儿事。小子饿了?”
林念初也顾不上回答他,尽着哄小白菜,到得小家伙的鼻涕眼泪涂了她一脸,哭声终于小了,林念初闭上眼睛吐了口气,回身对程学文抱歉地道,“他就是得让我俩眼睛好好地都盯着他。”
“小时候可不都这样。”程学文笑着从门后面帮她把大衣拿了过来,“走吧,我把你们送回家,然后去霈霈家把老太太接来。”
“这样真的合适么?” 林念初犹豫地瞧了他一眼, “还是我自己去吧。唉,真是,你中午约我晚饭,我就一时没过脑子又都倒给你了。”
“我去准没问题。” 程学文笑,“你忘了当年霈霈她老公追她还是我托你给传信? 我们俩发小儿,住特近,我爸妈一赶一天值班我就去他家混吃喝,还一点儿不客气,他妈特高兴,说吃饭好的孩子脾气好! 干脆后来做什么好的都叫我去。”
林念初扑哧乐了,又叹了口气,“又为难你。”
“为难什么啊?” 程学文一副惊讶样子,“我刚打电话,老太太直说,哪天来家吃饭! 我还记得你爱吃啥呢!” 瞥了她一眼,微笑道,“我跟她解释了几句,跟她说,我们当大夫的,就是职业病。老太太昨儿一晚上其实气儿也消了,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关键是,” 他故意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想想霈霈那脾气? 老太太就是一时火头儿忘了。回去对着就想起来,怎么跟你那边也还有钱赚,又真喜欢孩子,还躲开媳妇了,也等着台阶呢。我啊,这是好差事,跟你们俩边讨好了。一边儿欠我一顿饭。”
林念初上下打量他,他只是笑呵呵的,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好,周末你就到家来,我们一起请你吃饭好了。”
上车还没3分钟,小白菜就把脑袋搭林念初肩膀上睡着了,程学文问了两句要不要把暖气开大点没听见她应声,从后视镜看过去,才见她脸贴着小白菜脑门,也睡着了;他把音响的声音调低,暖气开大了一点。还在高峰时段,路上很堵,烦躁的司机们互相按着喇叭发泄,他倒是不着急,堵在路上,方才韦天舒说周明的那些话,突然不自觉地钻进脑子里。“伤于苦执?” 他低声自言自语,然后,不自觉地再从后视镜看着自己车后座上,林念初抱着小白菜熟睡得很踏实的样子,忽然,心中有瞬间甜美而饱满的幸福。
“伤于苦执?” 他再度略微茫然地轻轻自言自语,随即,又自嘲地轻笑,摇头,再从后视镜看过去,心中那种甜美的幸福依然那么饱满。一定是‘苦’执么? 又谁言是‘伤’? 若真的全都是苦,谁还会执着到受伤呢?
外面拥堵嘈杂依旧,他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平静安然。
周明从手术室出来,跟等在外面的家属交代完,就径直去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往医院楼后面过去,在花圃的水泥台坐下来,点烟。
一根吸完,再准备点第二根时候,听见有人叫,“周老师。”
周明看循声看过去,刘志光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儿?” 周明把烟掐灭。
刘志光走过来,在他旁边蹲下,仰着头看着他,犹豫着道,“他们让我,让我来找您,让您别抽烟了,回去,回去一起吃饭。”
周明皱眉,才要说话,刘志光又说,“我看着您已经抽完一根儿了。刚才没来打扰您。您别抽太,太多。”
“你……”周明心里烦躁,想着怎么把他打发了,朝他看过去,却发现他满脸坦然的真诚。
“周老师,真的。烟不能当饭吃啊。” 刘志光认真地说。
一病区护士台,方才跟周明上手术的主治刘远,李波,陈曦都没走。
“你觉得刘志光真能把周大夫叫回来?” 李波不能相信地瞧着陈曦。
“那你说,是你能还是我能?” 陈曦耸肩膀。
“这……”
“你我现在都不大敢跟他说话。” 陈曦撇嘴,“让个与众不同的去,没准还行。我瞧周老师就算火了都不好意思跟他发,就算发了,他也不见得觉得难受,兴许发过了脾气就还有点歉疚,就跟他回来了。”
李波目瞪口呆地望着陈曦,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抬头,却见楼道门打开,刘志光跟周明一起走过来了。
周明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同事?下属? 朋友? 甚至……战友?
这些人拽着他来吃饭喝酒,这些人。他以为他们会劝他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只是嘻嘻哈哈地点菜,嘻嘻哈哈地讲那些精致或者粗俗的笑话,到现在,已经一斤白干儿,半箱啤酒下去了,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是要劝他。
护士长从脖子红到耳根了,托着额头晃着杯子。她比他大了七八岁,从他实习时候就在一病区,当时已经是资深护士了,从来都是大姐派头。开始,他任何一点儿差错,遗漏是毫不客气的呵斥数落,到很快再难挑出毛病,对他过于较真过于认真忍不住的劝说,到发现某个砸锅卖铁来北京看病的病人的丈夫孩子居然在他办公室打地铺住下了,搞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一片狼藉时候的一声叹息。她没跟他说什么,却在那个病人终于出院的当天,他还在手术室的时候,把他的办公室清理得如前的干净。护士长这时候已经是他的下属,然而他从见习生实习生一路到病区主管科副主任,除了交代工作的时候,从来就不觉得她是下属。护士长儿子打了预防针之后来了,一一地叫人,他相当自然地就跟小孩说,叫舅舅。护士长翻了一眼,什么舅舅,叫哥。大家都狂笑,周明尴尬地摸头,然而心里却没来由地觉得特别柔软暖和。
许护士从前在聚会上很少喝酒,今儿却上来自己满上了一钟白的,朝周明举了举杯,几下子就干了,又满上。她从前说不喝,没人敢起哄劝,今儿可着灌,李波老江他们都有点儿惊诧,李波嘀咕了句许姐闹半天是海量,可也还是没人敢接着起哄。她是手术室护士里出名儿能干,脾气也是手术室众多泼辣脾气的护士中最泼辣的一个,现在还会因为韦天舒填手术室使用登记时候写错时间,揪着他耳朵敲他脑袋把纪录戳他眼前让他查。周明没有韦天舒那个跟人打交道的本事,对许护士这样脾性的人是当真心里发怵的。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求许护士‘破例’夜里开手术室时候,自己心里当真是没半分把握,论交情没有,论资历,自己也还刚刚破格提了副主任,当时尚还不是病区主管,他做足了准备她摆出规矩给他张冷脸丢给他俩字‘不成’。
那是个农民工,在北京拼命干了几年瓦工攒了些钱,原本打算带回家过点舒服日子,结果只能拿来治病。他不舍得,可是胆结石发作一次又一次已经快要了他命。他听说要手术时候,不自觉地把手搁怀里,紧紧地攥着他那包用旧绒布包着的辛苦钱,生怕被强盗抢去似的,一下儿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那就做,快做了……做了就彻底好……别疼一次也得打点滴花好些钱。
周明看了他良久,一时间竟然没法跟他解释病房的病床有多紧,手术的队又已经排得多长;他结石发作胆绞痛频繁,每次发作抗炎治疗药费治疗费对他而言也确实是个不小的数字。周明不知道跟他解释现实情况他懂不懂,但是无论懂不懂甚至理解不理解,现实就是,他没有任何公费医疗和保险,多耽误几天,就把他的辛苦血汗钱花得更多些。他说的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夹的方言,周明很熟悉,那是他小时候,父亲下放的地方的方言。父亲意外去世之后,堂叔还没把他送回北京的大半年里,有许多讲这样方言的人,把家里不多的干粮分给他一块,衣服分给他一件。他已经记不全所有人的名字,但是记得住那方言的调子。
周明终于还是没有解释,自己硬着头皮把他收进来住院,手术前却没安排进病房,检查期间就在急诊楼道加了个轮床,倒是把那几天的床位费都省了。然而拿着自己的手术安排带教安排门诊安排反复琢磨,除了夜里加一台,实在是插不进去了。他只能去求让他心里最发怵的许护士,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心里着实 紧张,待将苦衷讲完,他手心里居然攥出了汗,抬起头见她的脸色并不算太冷,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当算给我个人情。
“给你?”她挑挑眉毛,仿佛有些嘲笑地瞧着他。
周明说不出话。
许护士撇了撇嘴,撂下句‘下不为例’,竟然一声抱怨都没讲,就转身去给他安排手术室了。
周明没有‘下不为例’ ,且每一个下一次,都还厚皮厚脸地去找脾气最大,说话最算数的许护士,从第二次开始就说是‘最后一次’ ,他说话的神情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到嘻皮笑脸谄媚奉承,她对着他从冷板着脸到皱眉埋怨到敲诈请全组护士吃饭到无可奈何地嘱咐他,做完太累了就跟休息室凑合睡一觉,别夜里眯眯登登地开车,也别老拿烟吊着。
周明很多次想正而重之地向许护士道个谢,但从前太生,尴尬,后来,再说多谢,倒真的怕她翻脸了。
老江量大。一杯杯地灌下去,脸还没变色。周明叫他江老师。只是,‘江老师’是公社社员举手表决代替高考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12分的勤勤恳恳拼搏努力,把回炉再教育撑下来了,但是却越来越难适应这些年医学技术飞速发展,对医生的越来越高的要求。
周明记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江看他的目光已经从和气的赞许变成了有些卑微的询问,称呼从开始的小周变成了周大夫,而他和老江之间,由老江教,变成了他从旁监督和指示。很多个已经下班的晚上,特地收了手术,他带着老江上,有时候累了,看见老江依旧迟疑畏惧的目光和不规范的操作,忍不住出声呵斥,而手术完,蓦然间看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想到从前自己跟林念初吵架之后‘无家可归’ 孤魂一样地遛达,被老江领回家,吃上了他亲手做的喷香的排骨面,听他跟他媳妇一起劝解讲述‘家和’ 之道,就又觉得惭愧而心酸。
不久前,老江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考主治医生的机会中失败。李主任和周明都尽力跟院方协调,老江即将调到院办公室了,待遇不错福利保持,老江直劲儿地说谢谢,只是眼里深深的遗憾和失落,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前天,病区的同事凑份子买了电器城的礼物卡,只这告别不是‘高升’,大家不能热热闹闹吃饭喝酒地送,谁都觉得尴尬。护士长说她去,周明说还是我去,走到门口,看见老江正蹲在大办公室属于他的柜子前收拾东西,散乱的书籍堆在地上,老江手里拿着一个装了整套手术刀的布袋,反复摸索端详。
看见周明,老江站起身走过来,狠狠地拍了下他肩膀,瞧着他,眼睛有点红。
“你行!” 老江说,“我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成,可想想周明也叫过我老师,我教的他基本无菌操作带手套穿手术服。心里,心里还挺得意,” 他眼里充泪,声音梗住,停了好半天,再又使劲拍他周明的肩膀。
老江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把那个装了手术刀的布袋郑重地双手递到周明手里,“当年张教授说,他拿这套刀,做成功了他这辈子最难的一次手术。他送给我,说是幸运刀,鼓励我能赶上来。我辜负了。我送给你!你才是最最衬的一个人。你别理现在那些苍蝇瞎嗡嗡。你就是个好医生,咱病区,咱科,最好的一个。这苍蝇,蚊子,蟑螂总有,拍不完,但人还是得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着。”
周明接过来那个布袋,说不出话,原本在心里酝酿良久的几句开导几句祝福变成了一声----‘江老师’ 。
周明知道,那也许是最后一次叫他老师,却是最虔诚最感激的一次,并且头一次,在叫他老师的同时,正重地给他鞠了一躬。
刘志光两杯啤酒下去,说话已经比平时越发结巴了。他结巴着,试图劝别人少喝酒,喝太多不好,自己却越来越晕呼。周明对他有许多遗憾。
理论操作基本功考试之后,周明拿着刘志光的成绩犹豫了许久,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因为他是刘志光,自己跟自己比,已经有了那么大的进步,出于鼓励,手抬一抬,给个更好看些的成绩,算做给他这段努力的肯定和鼓励?
跟程学文韦天舒一起重新审成绩的时候,到刘志光这里,周明停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沉吟着道,按照我看,所有不规范都像我扣其他人那么扣分,他依然是不合格,但是他真的进步太多了。如果给出不合格的成绩,后面他可能就更没有信心,更糟糕;我想是不是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提到至少及格的水平? 想想他高考,考了三次终于考上了……
韦天舒立刻靠了一声,说没完了? 你还没完了?! 你手把手带过他没有? 你带教时候对他特殊照顾过没有?你还鼓励他? 他已经是个一门心思往前走的黄牛了,你还要把他变成犀牛? 然后看了眼周明满是犹豫的纠结的脸没好气儿地道,你对临床工作执着热爱我理解,你崇尚努力坚持我也理解,这轴人看轴人特别对眼,我也知道,问题是,你不能光看见他轴,就觉得他是你;你不能因为他轴,就忽略他跟你,跟其他又轴又能成个出色的大夫的人不一样的地方。得得得,我才无所谓呢,这分数又不真影响分配,就影响,你要照顾一块朽木,我也都给你面子,绝无异议。
程学文却笑了,说我也没有异议,本来操作打分扣分都有主观因素,按我的标准你打出来的分数都可以往上加,按我的标准他就过了。不过怎么都好,不影响名次的情况下,稍微好看一点,让他以后努力的时候多点信心,也许会顺利些,如果坚持绝对的同样标准,也无不可,这个分数就是对他前一段努力的一个回馈,也许对于他以后的选择,有帮助。无论如何,是不是坚持做外科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不会能留在我们教学医院,省级大医院也难,但是他的理论水平加上我们学校的牌子我们医院的转科经历,去外省基层医院外科,应该没问题。他如果非得这么做,然后一点一点地努力,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三十岁甚至四十岁时候就达到周明能给出优秀成绩的标准了。
“三十岁四十岁?” 周明皱眉问。韦天舒放到明面儿上的挤兑他无所谓,然而程学文的这句话里有话的言语,却让他听得刺耳,加之这些日的烦躁,周明觉得头发根有点树,近乎想要翻脸。
周明跟程学文虽然从大学就是同班,但是性格上都说不上热情,工作中又主攻病种不同,先后出国进修的时间段也岔开,始终没有过过多接触,加之因为林念初的关系,周明固然不觉得自己跟林念初的问题有程学文的贡献在其中,然而旁人总是会议论,心里难免对程学文的长达十数年的温吞颇不以为然;对于周明而言,喜欢就是喜欢,当年回答不支持他立刻结婚的科领导‘你们还年轻,又分同一个医院了,着什么急非得结婚’ 的劝告,答了句‘婚姻是给爱情唯一算得上真诚的交代’ ,一时成为经典。他瞧不上程学文对念初的态度,若真喜欢,当年有的是机会摆明车马地把她抢过去,不至于大男人一个,喜欢了多年连句表白都没说出口过,搞得旁人都议论纷纷,林念初却愤然说旁人无聊庸俗不理解他们从小的纯洁友情,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这一点上周明绝对相信林念初的脑子单纯---鲜花下跪宿舍楼下弹琴的追求者太多,林念初的心里,大概情书一万字以下绝不能算追求,连喜欢都没说出口,怎么可以算喜欢? 可是既然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她已经嫁人,你程学文就不要再惦记,如此这般实在让人腻味。这就跟他跟处理工作时候的风格----从来没有鲜明的意见,一句话总是说7分留3分一样一样让人别扭。
程学文关于刘志光的这番说话,一如他对待任何其他要讨论的话题一样,真正是纯‘建议’ ,而在这个周明本来就烦躁的时间里,在这让周明确乎难以决断,没有绝对信心的事情上,实在让他觉得是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淡淡讥讽的推搪。
“不可能吗?” 程学文淡淡笑着瞧着他。
“废话!三,四十达到合格……”周明是真有点火了。这一段日子,他亲眼看着刘志光的努力,手把手地带他,手术间隙,听他结结巴巴但是满怀尊敬地说起来当年魏大夫的一切,那样执着,那样向往,几乎是他十多年的带教中,从所未见;而这孩子执着的向往的,又偏偏就是他自己心里最宝贵最珍重的。
不是每个医生都能理解病人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病痛,或者经历过亲人因病痛而离开自己时候的彷惶绝望无可奈何的人,才能体会。刘志光经历过躺在床上的绝望所以对于治病救人如此执着;他经历过父亲重伤无救,母亲重病而去的绝望,所以执着。对这个执着的孩子不能放手的愿望,他怎么能够不呵护,不痛惜? 如何能容别人拿这样的语气来嘲笑?
“不是废话。” 程学文收敛了一下笑容,“八股文似的文化考试要用三年的时间达到跟他现在的同学勉强拉齐步的水平,周明,你说,在生命科学这样严谨之外,尚需灵感的领域里,他需要多少年,才能达到你周明认为可以治病救人的水平?”
周明愣住,半晌皱眉说道,“你觉得他做不到,兜那么大圈子干嘛?”
“谁说他做不到?” 程学文摇头笑,“但凡认真做一件事,他又不是傻子,作不到专家的水准,做个合格的外科医生,总能做到。他花三倍的时间高考成功,没人能说他不能花五倍的时间达到某个水平。至于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说我说,他说值得就值得,他说不值得就不值得。” 程学文说到这里停住,瞧着周明,“有时候爱护不见得是替别人做决定和选择,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哪怕错了。这是---尊重。”
终于,周明还是没有抬这个手。
也许,坚持绝对的公平,不仅是给别人的公平,也是给他的真正的尊重。但是在给出考核成绩那天,周明竟然难以面对刘志光的眼睛。
拿到了考核成绩的那天,查房之后,刘志光要请一天假。周明立时觉得他这是在闹情绪,几乎冲口而出跟他说,男子汉,对自己的选择要有担当,无论如何,也要有始有终地把在外科的轮转完成,然而想起他一贯的努力,又替他难受,挥挥手,连理由都没问便就准了假。晚上夜班,周明被叫下去看个怀疑是胰腺炎的病人,却一如从前地看见了刘志光,他在耐心地在给不需要缝合的病人清创,开破伤风针,然后不厌其烦地嘱咐护理的注意事项;外面急救车风驰电掣地到了,门口分诊护士高声地喊人帮忙抬轮床,才给一个病人指点了去治疗室怎么走的刘志光,赶紧就往门口跑过去了。
急救车送来的病人不是外科的病人。周明却没有立刻上楼,站在楼梯口处,看着刘志光跟导医一起把病人从担架上过到轮床上,送进抢救室,在门口帮忙挡着想往里进的家属,给家属解释状况,待这一阵混乱过去,恰好一个病人拿着单子四处问急诊b超在哪儿,刘志光说了一通那人还是茫然,他便领着那病人一直走到楼道口,指着前面说往前走过了治疗室左拐第三个门就是,会有人排队,然后站在当地,看着那人往前走,到对的地方拐了,才回转身想往回走,一抬头看见周明在楼梯口站着,犹豫地叫了声,周老师。然后,心虚地低下头去,一脸惭愧地低声说,“我又作了没用的事。”
“什么?”
“不做大夫做社工。”刘志光头低得更低,声音也更低,“您说过我一次。”
“我说过你?”周明茫然地问。
刘志光低头瞧着地面不说话,仿佛在等待他的喝斥似的,过了半天没有等到,抬起头,望着周明说,“周老师,我……我也想干大夫的事儿,不过干不好,还给别人掺乱。您,侯老师,李老师都花好多时间教我,他们都说,这个功夫,10个病人都处理完了。”
周明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谁都是从生到熟,教学医院,教学跟临床并重。”
“可是我,”刘志光犹豫着,停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好像真的做不大好,我说不出来,我在下面练习,很多次,拿猪皮,海绵缝,在床栏,桌子腿上打结,吃着饭也练,睡觉前也练,总是练,可是一到病人身上,就,”他抓抓头发,用了一个周明用的词,“就走样儿了。”
“你怎么就不能突破这个关口呢?” 周明说得有点起急,“你说,这也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按说,有了几次,就应该习惯这个感觉,要有自信,你没有自信你怎么都得走样儿。”
“我,”刘志光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下去。
“你说,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没有自信?是不是老师,尤其是我,脾气太不好?”周明拽着刘志光胳膊在转角背静处的楼梯上坐下,“你害怕?其实韦大夫比我会讲,不,要不我把你调到三病区程大夫那边试试?”
“不是!”刘志光使劲摇头,“我没有怕您!没有怕您骂。我知道您说我们是为我们好为病人好。”
“那你,怕什么?”
“我……”刘志光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半晌才道,“我怕病人疼。”
周明愣怔地瞧着他。
“我扎过很多针,真疼。”刘志光低声道,“我拿着针,碰着他们皮肉时候,就想起那些疼。忍不住就想起来。”
“疼,是为了治病。”
“我知道。”刘志光的头垂得更低,双手夹在两膝之间,“可是,我忍不住会想起来,手,就抖,就会让他们更疼。我做不好。”
“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周明沉吟着说,心想,也许是该跟他解释一下考核的分数,正想着如何措辞,能够不打击他的信心,又实事求是,便听他继续说道,
“可是我,就是手笨反应慢。好些事儿也都是。别人练,练3次能练好了我就差不多得练10次。这个,这个根背考题不一样,多练一次,病人就多疼一次。我,我做20分钟,萌萌4,5分钟就做完,别人也都很短,病人就少疼。我想,他们都,做那么好,能让病人少疼,还是让他们做好了。”
刘志光神色间有些遗憾,有些难过,但是却带着很认真的坚持。
周明只觉得胸口仿佛堵着什么似的,一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只缓缓地把手搭在刘志光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可能我真的,” 刘志光皱着眉头思索着,“应该做个社工。陈曦说,西方国家都有,香港也有。有社工,病人就踏实些,大夫也轻省些。”
“可是中国的医院,” 周明苦笑,“并没有社工。”
“有松堂临终医院。” 刘志光的眉宇间仿佛有了一点光辉,“那里的病人是,不会,不可能再康复的病人。可是也需要医生,那里的医生有点要做临床医生的事,可是也,有点像社工。”
“临终医院?”周明喃喃地重复,他知道松堂临终医院,但是从来在心里,并不觉得那可以称之为‘医院’。医院应该是为康复而战斗的地方,至少是为了这个目标和希望,一个在沉寂中等待死亡来临的地方,能够称之为‘医院’么?
“我考完试那天,我觉得,我还是做得不好,我很难过。我觉得我什么也做不好。” 刘志光抬着头看着远处,“但是陈曦来找我,陈曦,她说11床肝硬化末期的大爷又不肯配合了,她说,我们都不行,你来试试吧,你行。然后我就去,然后我,陪大爷说了好久的话,慢慢就把常规检查都做了,把血也抽了。大爷也,也平静好些,他不是胡闹,不是故意难为咱们大夫,他病治不好了,害怕死,很怕,又没儿女。我跟他说完话,心里也没那么难过。我忽然想,我可能应该做这个。这个没有治好了病人那么有用,可是我能做。”
“临终关怀医生?”
“我也没有特别想好。”刘志光有点犹豫地瞧着周明,“可是我今天,大爷从我们这里转到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我答应他一定陪他过去,所以今天请假陪他过去。我看了那里,那里病人,跟大爷一样,永远不会康复出来了,可是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还跟那里的大夫聊天了。他们很需要人。”
“你今天,是去陪11床去松堂医院?” 周明心里猛地一动,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是拍着他肩膀。
“周老师,您会失望吧。您教我那么多。”刘志光惭愧地低声说,“还有魏大夫。我很想做像你们这样的大夫。让病人康复。可是我觉得我不成。很多别人都比我成。我笨,就做,做大家不想做的这个事。总也需要人做的。”
“失望?”周明摇头,再摇头,吸了口气,“刘志光,不管你以后终究作了什么,我都觉得,你学得很好,你学了我想教给你的,你学的,比我教给你的,要多。”
桌上已经杯盘狼藉。陈曦在教给刘志光玩‘小蜜蜂’划拳,刘志光似乎对这项从前没接触过的新鲜玩意儿来了极大的兴趣,很认真地手忙脚乱;陈曦乐得肩膀都颤了,显然是逗他,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从前时候对他的厌烦和轻视;许护士忍不住凑过去了,拍着刘志光肩膀道,“这小子真逗!来来,我跟你玩一盘。” 护士长低声地跟老江说话,李波满了一杯啤酒,走到周明跟前。
李波拿的是一杯啤酒。
“今儿的最后一杯。”
李波朝周明举杯。
他的脸和脖子微红,显然还有很大余地,周明瞧了瞧那杯啤酒,笑了笑。
“你的量是多少?”
“上学时候,半斤白干之后,做数学竞赛题没问题,1斤之后大概开始说胡话唱歌了。” 李波笑,“自从工作,没有喝超过三两。”
二十四小时住院医,即使不值班时候,也会随时因自己病人突发状况或者临时急诊人手不够被叫回医院,要时刻保持清醒。
这是周明做住院医时候,张志祥反复强调过,周明再又三令五申地讲给李波他们的要求。
李波初入临床开始穿上白大衣实习,作为‘医生’的最初,正是周明做‘老师’ 的开始,他是极少数周明真正手把手从实习生带到住院总大夫的学生,更是他所有带过的学生中,最最满意,简直称得上得意的一个。
李波的笑总是温和厚道,对同事,对病人。一直如此。不管多累的时候,多乏的时候,抢救病人之后被嘉奖的时候,还是因为不足被呵斥的时候,甚至,被错怪的时候。他一直比同年的住院医多管了近一倍的床,因为能干,严谨,让人放心,因为从不唠叨,毫无怨言。对周明放下去的安排,他从来都是带着温厚的笑抬头,俩字回答,‘好的’ 。
周明坦然地以更高的标准要求他,以更大的责任交付他,就如同从前张志祥对自己。他看着李波从生疏而至规范,由规范而初现行云流水气韵的手术操作;抢救中,从强做镇定到能够沉着淡定地指挥护士和低年住院医,学生协同合作,隐隐然有了大将风度;病例讨论会上,从羞涩地看着桌面不敢将自己的想法怀疑讲出来,到如今自然而然地陈述诊断理由----时常便有已经不直接管床的上级们想不到的方面…… 周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偶尔看着如今新进科实习生的慌张,新住院医的生涩,他们作错事被批评之后的失落灰心,周明或者其他高年资带教医生都会半鼓励半数落地说一句,
“急什么急慌什么慌? 都是练出来的。看你们李师兄现在,他当年可也…… ”
这时候,李波会从手头忙着的活儿里抬起头,一乐。
各个方面出类拔萃的李波,是小师弟师妹看得见努力方向的榜样。
如今,突然间,要为了大局,大局中包括了周明自己今后的前途,把这个在这些年里,给了他做‘老师’ 最大的满足与骄傲的学生,推出去,顶一项莫名其妙的处分。
周明并非不能了解这中间的‘轻重’,然而,究竟何为轻又何为重?外面的人,不懂得,不明白,可以推一个‘无关轻重’的住院总大夫出去,免得代表了医院上层的眼光,教学医院提拔干部标准的自己蒙辱;如此,给外界一个交代,给媒体一个交代,给那些拿着报纸看两眼,想起张三传给李四,李四传给王五的医院黑幕,拍着大腿惊讶而愤慨地骂几句的老百姓,一个混得过去的交代。
可是,给一直付出最多毫无怨言的李波,什么交代?
给一直把李波作为最优秀的住院医,满以为他就要提前考主治医生,满以为他就要申报系统优秀住院医生的同事,什么交代?
给那些习惯了一病区这个学习与工作环境的公平,那些相信了他周明说的话,‘作医学生,你只管治病救人,不要去想其他’的年轻人,什么交代?
不计屈辱,不计报酬,不计名利的奉献精神就算可以鼓励新人,难道真的可以拿来要求新人么? 如此的要求,便算是日日把白求恩又或者是后来安上了这个名头的医生的事迹一一陈列,让年轻的学生激动感动一时,当他们也面对家庭的经济,面对家人需要照顾,面对跟当年同学相比,人人都会有的虚荣,有几个能把这激动感动拿来要求自己,在自己一生的职业生涯中,遵循这样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便算是真有人能够一生遵循一生坚持,这样的极少数人,究竟足不足以撑起这个整个社会必不可缺,跟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压力和责任如此沉重的行业?
到底是对外给一个交代,维持一个形象更重要,还是给共同在病房,抢救室,手术台,值班室,并肩工作,互相扶持的同事,下属,那些管自己叫主任,叫头儿,叫老师的人,一个公正的解释,更重要? 若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今后,便算是自己职务比现在要高,更高,便算是脑袋上顶了再多头衔,自己还能否如前那样,坦然地说出,你做好本职,该有的自然会有? 还能否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病人状况尚未稳定时候,要求最了解情况的首诊医生不许离开?
李波将那杯啤酒干了,却没就走,低头,笑,再抬起头来,对周明说道,
“6年了,跟您说话,绝大部分时候是请示工作,再或者就是聊球,再极少数是对消化科,产科,院办讽刺挤兑发牢骚,都没怎么说过别的。”
“还能说什么啊?” 周明抓过二锅头的瓶子对着灌了两口,敲敲瓶壁,“我没跟你挤兑过韦天舒? 他到处吹牛海量结果跟我拼了不到二斤就趴了。”
“后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跟您俩人把大内科一个科毙掉了。” 李波笑着,“说联欢时候,他们拿小钟,他跟您都拿瓶子。”
“这孙子就该去当小报记者。”
李波乐了,许护士在那边也大笑,说哪能小报记者啊? 太屈才了,至少是人大代表,优秀代表。
一时间,空气如凝住了一般,没人说话,笑声止了,陈曦本来夹起来就要送进嘴里的一筷子鱼,缓缓地放了下来。
“周明。” 老江已经满面通红,眼睛白都有了些红丝,他当地一声把手里的杯子顿在桌上,往周围看看,“还是我就倚老卖老说,这都是” 他胳膊一挥,“也不止这个,不往多了说,我敢说咱一分区,谁都知道你。对这个混帐事儿你怎么应付,你还是你,大家还是知道你。”
护士长微笑地点了点头,许护士撇了撇嘴,扬起下巴道,“不行,只一样我不干。那老东西还得有次术后复查呢吧? 我看她准不甘心在普通门诊查。别的我不管,周明我跟你说,你要是再拿你那个什么‘但凡是来看病的都是病人’ 的臭毛病标准,照以往凡是你手术的病人你都自己做复查的话,你看你以后还想不想求我。得,别说求我,我以后都不认识你。”
周明摇头,
“那么多医院,那么多大夫。她哪会再回来?还不得心里怕我把她害死?”
“得了。心里没数,听风就是雨瞎猜忌的,那是傻的。给人垫背自己倒霉吃亏的。就好比你病区现在闹腾着转院转不了又不知道红包怎么送把自己吓半死的那些病人。” 许护士冷笑,“代表夫妇可不傻。傻她也不能一下就找准你了。”
周明愣了一愣,还没答话,陈曦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回来复查也好。我脑子里不断想象,想象各种方法能不被发现地在她脑袋上纹上‘我是狗屎’ ,再不然,犯在心胸外科手里,我瞅个几会,在她心脏刻个‘狼’,在她肺叶刻个‘狗’……”
许护士大笑,老江原本颇正经严肃的脸色也缓了,摇头道,“真是小孩。”
李波冲陈曦笑道,“你就打岔,影响我要跟周老师抒一下情的情绪。我刚才使劲狠灌了半天酝酿……”
“什么抒情?” 周明愣怔地瞧着李波,“你……跟我抒情?”
“不行我得来点白的。” 李波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过二锅头瓶子,倒在杯子里约莫1/4的样子,仰头又喝了,周明皱眉瞧着他,疑惑地问,“你到底要干吗? 你……不是要辞职吧?” 他说完这话,心里真的一动,如今年轻住院医生流失甚多,有下药厂赚钱的,有出国改做基础公卫的,有攒几年经验去了外国人在南方开的私家医院的,李波,英语极好,转博考试中最难的英语部分拿了全部考生的第一,跟人开玩笑去考GRE,新东方的课一次没听不过是自己背单词作题,竟然就考了2250的高分……
“辞职?” 李波发愣地瞪着周明,半晌,乐了,然后又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不舍得。” 然后偏头似乎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真不舍得。”
周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情悬吊然后又放下的这忽忽数秒,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李波这一句笃定的‘不舍得’ 让他突然觉得,其他的,全都无足轻重,难得地起了开玩笑的兴致,
“只要不是告别致词,抒吧,抒吧,尽情,随意。”周明坐下来,靠在椅背上舒服了,笑呵呵地看着李波,“长篇短篇?”
“谢谢你。” 李波敛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让我从来没起过想辞职走人的念头。一点儿都没有。从来没有。”
周明微微眯着眼睛抬头,“我?”
“在你手底下干活,累,但是心不累。” 李波低声说,“我们背后都希望你当头,小道消息传出来系统要破格任命几个年轻副院长,咱们医院推荐你的时候,我们都特高兴。不光咱病区,就其他病区,哪怕有多少年跟咱打了多少年架的消化科,也都这么说。我们真不甘心,就因为这一次莫名其妙的破事横出来,就……”李波摇头笑,“真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时候就是没法周全,更何况这真是我该担的责任,说到底,一定要揪出错来,就是我错。如果你非要袒护,你就是循私。我不领情。”
周明沉默了好一阵子,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
“李波,我不服从主任安排,不光是为了你。不是循私。至于你们想我能做的,” 周明摇头笑笑,“我不是逃避责任,但是……我想,可能我也真的做不来。”
关于长期持续支援地方基层医院的经验体会。
这行字标在一个文件活页夹的脊上。周明微微眯着眼睛对着这行字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个决心似的,把它从书架的角落里,抽了出来。
文件夹的表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尘。
最后一次动它,应该已经是近两年前的大年夜,当时周明才刚从北方某县城回来,他在当地对口医院协助指导外科住院医规范化培训,因为与该院新上任主持院务工作的屈副院长和外科梁主任观念上诸多的一致,他们全力的配合,使得那一次与从前许多次相对流于表面,名大于实的‘下基层’颇有不同,很多他在从前下乡支援基层医院所见所感,发现的问题,积累的经验,反复考量之后陆续敲在电脑文档上整理到了文件夹里去的设想,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真正切实地在培训中尝试。
原定为4周半的支援时间过得飞快,临近归期,周明瞧着才刚刚铺展开来的培训,竟然舍不得回去。他知道在进行过程中,会有许多事先想象不到的难题,当地医院临床技术水平与经验,教学力量有限,进行下去,‘规范’的程度,也就有限,如果他和另外那些从第一医院下来的外科医生能多留一段时间,一定大有帮助。他也知道,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考量,解决的经验和教训,对于以后他们在其他同级医院开展与改进培训计划大有意义,甚至,在这样县城二级医院的住院医培训和临床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跟他们平时工作中遇到的问题有许多不同,对这样的不同的认识和研究,对他们自己的教学,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补充。
临行前一晚那顿告别晚饭,北方的大众家常菜,算不得精致,酒,便就是再普通不过的青岛啤酒和二锅头,可是他们聊到了深夜。
说到太多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再有离去的人,名字和长相,并不能清晰地留在他们心里,然而那重由那些人带来的遗憾,却没有随他们的离开而消逝,那重遗憾在他们这些穿白衣,被喊一声‘大夫’ 的人的心中,积年地沉淀。
一个世界卫生报最新关于健康公平性的指标,191个国家当中,中国排在第188,这与如今中国医学科学各个分科的尖端水平在世界的地位,有着太过惊人的差距----当然,公平是相对的,世界上本没有绝对的公平,且这不公平,确实由于多种因素,历史,幅员,文化,尤其是这个国家这几十年发展的特殊性所导致,且不仅仅局限于医疗服务。然而作为跟每个人最根本的生存相关的医疗,这惊人的尴尬的差距所昭示的不公平,便就让人更难以淡漠地接受。
改变这种不公平,太难,越是身在其中且为此思考,努力过的人,便就越明白,这决非哪位当权者下定决心,说一声改变,就能改变了。屈副院长笑称,自己还是一个住院医时候,总觉得主任真是猪头,若是我做了主任,那么一切迎刃而解;后来做了副主任,对于院长,甚多不满,总觉得你为何要这样而非那样,如果你听我的,那么……然而,到了如今,固然对上面的方针政策颇多不认同的地方,却没有底气说卫生局长是个草包蠢货了,唯独只有,在职权范围内,谨慎地尝试自己所认同的路,并且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这条路未必行得通。
周明听着屈副院长时大笑时叹息地说,甚少插话,然对于他所说的一切,委实感同身受。
这重不公平,太沉重,改变起来非一朝一夕,更绝不可能一帆风顺,甚至也许会错,会走极大的弯路,这比疑难杂症的研究,比一个提高愈后状况的新术式,要复杂太多,且实际上,并不真正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甚或是一个二级医院的副院长,所能负,应该负的责任。只是,笼罩在这重不公平下面的,那些面容各异的人,时刻地以呻吟与鲜血,骨肉分离来提醒他们,让他们难以忽视,让他们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一些自己能够做的努力。
周明所有能做的努力,便就是作为‘上级专家’ ,不因为自己的科研课题而推掉下去的任务。然而下去得多了,实在觉得,这一年一度或者半年一度,再或者跟各种政治形势相结合的,上级医院大夫下乡来为当地人提供十天半个月的门诊,进行一台两台或者十台八台的手术,所起的作用真正有限,再碰上务虚的领队,当地务虚的领导,人员与时间安排不当,这一番轰轰烈烈的下乡,时常就是医院门口红幅挂出‘欢迎北京专家来我院指导工作’ ,于是,做几台如同‘作秀’ ‘表演’ 的手术,参观的,不都是该院真正的一线大夫,最需要学习的住院医生,而是已经基本不做临床的医院领导,甚至当地报纸电视台的记者,之后总结,发言,联欢,讨论的更多的不是技术细节,而是对下乡政策的感想和赞美体会,如此这般,抵不上因为下乡而停门诊停手术的损失,甚至一定程度会扰乱了当地医院正常的工作程序。
指望大城市大医院的医生下来给当地人‘门诊’ ‘手术’ ,对于接受了手术的个体,并非没有受益,但是这里多做一台,那边就少做一台,这样的下乡,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姿态。真正能够从根本上提高的,是要提高地方医院本身的水平。不必也不可能提高到能做复杂血管瘤或者移植的地步,但是强化无菌概念,规范手术操作,做到把澜尾炎,疝,切除坏死肠段做好,才是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意义。
屈副院长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周明说,输血不如提高本身造血干细胞的机能,俩人说完各自干了满满一大杯。然后,周明笑了,叹息,那需要时间,那不是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两个月能做到的。
梁主任说,其实南方有医疗系统内部已经尝试开展,大城市三甲教学医院,选择小城镇上相对门诊量大,病源充足,拥有一定想进设备,能够开展一些先进技术和手术的二级医院,这样医院承担了当地主要的医疗卫生服务,但是水平和规范化程度与医学院附属教学医院相差甚多,由对口的上级医院高年资主治以上的医生像在自己医院一样门诊,查房,带教,带手术,跟术后处理,每批人至少工作4个月至半年,甚至一年,这一批人回去,下一批人跟上,有的医院已经开展了近两年,反应甚好。
周明点头,说我们系统其实大半年前就已经讨论这个计划,基本已经要从我们三个教学医院开始试行了,只是这样长期的进行下来,人手安排颇不容易,下来的如果不是骨干,作用起不到太大,但是科室骨干,一下下半年……周明摇头笑,很坦白地说,其他的还都好说,待遇上,医院也可以安排解决协调,只是教学医院,技术学术上的竞争本就激烈,如果说主要凭自愿,你下去别人不下去,一下离开了半年一年,也许就错过了正好在此时开展的课题,一步落下,步步落下;如果说是制度上强制,别的不说,如果下来的人自己并不接受这个理念,不心甘情愿,消极怠工的话,作用也就大打折扣了。
周明说着跟屈副院长和梁主任又干了一杯,说其实我已经打过报告申请第一批下来做这个尝试,但是并不知道上面如何安排,我不是没有顾虑,但是如果上面决定让我来开始作这个尝试,那么我一定尽全力。
周明在回到北京的当天,就找出来这四五年来陆续记录收集的一些资料,加上这一次下去的许多体验设想,整理补充修改了几个晚上,统统都收在了这个文件夹里,原本准备了发言,要等院方关于派副主任以上骨干专家长期指导下级医院住院医培训的尝试方案定下来,给各级主管大夫开会讨论的时候讲,但是过了年,系统就给几个教学医院的普通外科,下达了关于开展同种异体肝移植手术课题的任务。这是标志着他们系统在普外方面水平的标志,到了科室头上,是荣誉也是压力,到了具体医生,就意味着更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没有一个专攻肝胆方面的优秀医生,不向往自己是被选中到课题组中的那一个。周明当然也不例外。
接到通知,周明很快被派到美国侯斯顿移植中心学习3个月,回来之后,除了日常门诊手术教学之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课题上面,之前关于与对口医院长期进行指导培训的想法,便和那个文件夹一起,搁置了。
或者人生的路总是那么难以预测。周明在临床科研教学上毫无保留地努力,是兴趣也是本能,原本没有想到太多其他的东西,然而,它们居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来了。他痴迷拿手术刀的感觉,更为了能看着躺着进来的病人走着出去而有巨大的幸福感成就感,他当然希望顺利地过职称考试,希望有作主的权力,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度按照自己认同的方式工作,却并没想到,可以走得那么顺,那么远。
也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他的最辉煌的发挥来得太是时候。那一次被卫生部通报表彰的巨大连环车祸的抢救中,他的表现被众多上级赞赏,并且被张志祥力主上报嘉奖之后不到两个月,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机会,就那么突兀地来了。
被上上下下最为看好的全才,跟周明师从同一导师的师兄凌远,原本是已经正式下了聘书任命的外科副主任。他当时正在德国进修,原定回来后就正式上任,谁也没有想到,他却自己在德国申请了卫生经济学的学位,30的年纪,放过通向似锦前程的最好的机会,打算作学生继续读书,让这边一众人等,大跌眼镜。
关于凌远为什么作了这个决定的猜测有种种,包括他跟李主任不和,为自己导师鸣不平,包括凌远传说中‘位高权重’的父亲在官场地位微妙,前途不明,包括……包括各种香艳或者浪漫的版本,确切版本无人得知,而凌远这个决定的后果,是这两年来表现实在抢眼的周明,被一些人非常看好而让另外一些人大大摇头地,接了本来给凌远的聘书。然后,就延着许多人认为是凌远会走的路,走了下来,直到今天,距离系统最年轻的外科主任,新成立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还就只是一步之遥,许许多多可预测的头衔清晰可见的地方。
周明的嘴角有一丝苦笑。
想不想再往上走一步? 谁能说不想? 从任何角度,任何利益,任何说法,都不可能不想。然而,能力? 承担? 代价?
他真的能做么?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倔强而又憨实的孩子刘志光。当他一次再一次准备高考,之后一次一次在床栏上练习打结的时候,想必要做个外科大夫的信念之坚定,简直不可能容任何其他的可能存在。
这孩子终于还是放弃了,有多少解脱,又有多少遗憾? 他并不清楚。他对于行将放手的‘前途’,并不曾有那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和执着,只是,这两年,有些习惯了,习惯那些压力和责任,习惯那些挑战和荣誉,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去。
其实,退一步,何尝没有其他选择? 或者那选择才是他最初原本要做,也最适合他做的。
周明打开窗户,深冬冷冽的风鼓起了淡蓝色的布窗帘,他站在风口,方才因为酒,因为过热的暖气而略微重滞的脑子,越发清明。他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在电脑跟前坐下来,打开文档,才打下一行字,就听见敲门声,他看了眼表,11点半------如果说是病人有突发状况,这敲门声也过于斯文了。总不成是他们再又要抓他一起吃夜宵?
打开门,周明对着门口的谢小禾有些发愣。随后请她进来,心里却不甚明白。
秦牧明天就转肿瘤医院做放化疗了,至于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是专业于此的医生跟她交流的范围,于他,所能做的,无论做得好做得坏,都已经做完;秦牧公司方面由律师提出的,质疑手术的调查还在进行,专家组结论尚未得出,但是已经不少家报纸把这个手术作为印证了人大代表发言的佐证。
堪怜堪叹? 是什么利益,趋势一个最应该尊重生命的白衣天使,一个顶尖医学院为人医,为人师的青年专家,以病人本以不久于人世的生命,进行一场冷血的手术实验?
几天前,当周明看见某都市主流报纸副版这醒目的几行黑字引文的时候,在办公室坐了许久。
秦牧的手术,是在这场混乱当中,他唯一不能毫不在乎地坦然乃至鄙视地忽略的遗憾,虽然遗憾,但是他心中坦荡,却太难给外行解释清楚----哪怕是同行,也各有不同意见甚至猜测。
他想解释,想表达,想得到对方的理解和认同的。然而,手术中关腹二字出口,他就明白,他当然会尽了一切可能实事求是的向专家组提供证据,维护自己的职业尊严和科室的荣誉,但是,他却失去了跟那个痴到了想用婚姻来多留爱情一段的傻姑娘解释的底气和勇气。
一切的解释,在这样的结果面前,都没有意义。何必,再为自己辩白?
“坐。” 他拉过一把椅子到谢小禾面前,自己靠在办公桌上,心里并不确定,她究竟是来做什么,是临走前留下对他的指责,还是---再徒劳地问一次,秦牧的病情? 无论哪一样,在这样一个时候,都很考验他承担负荷的能力。
“我听陈曦说你还没走。” 谢小禾抬头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喝了不少酒。我觉得不影响开车,不过,” 周明笑,“有制度,还是遵守吧。” 他说完这话,望向面前,那个曾为了维护制度而气势汹汹地呵斥他的女记者。真的是她么? 如今安静地坐在他跟前的----病人家属?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怎么也还得自己来跟你说。” 谢小禾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膝盖,手里拿的是一台袖珍的采访机,摆弄良久,她抬起头,望着周明,声音有些喑哑地说道,“周大夫,对不起。我们,我,很抱歉。”
“对不起?” 周明呆愣地望着她,脑子有些混乱,一时之间不明白她的意思,难道是讽刺? 可是,分明又不像,她的眼睛里,有那么多苍凉的无奈。
谢小禾轻轻地笑了笑,拿起手里的采访机,按了播放钮。
一长段背景有些嘈杂的,不止一个记者在问关于秦牧手术的问题,谢小禾的解释,然后是中间一段空白,然后谢小禾说,他自己想要跟你们说几句,我本来不想让他担心和辛苦,但是他大约听说了这件事,一定要跟你们说几句,他很虚弱,就小安你一个人进来问,好不好?
几句寒喧。
然后,秦牧的声音。在采访机里听起来,有些缈远。
我不懂得医学的对错,那个学术和技术上的对错只能由做鉴定的专家来说。不是我,更不是你们。但是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周大夫从头到尾所做的一切努力,以及最后的冒险尝试,都是为了不放弃我的生命。你们说的赌博和冒险,我想,是他拿自己的职业声誉来冒险,为了再给我的生命一次机会。
我很抱歉,给他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如果可能,请你们不要把这个麻烦继续放大下去。这个地方有许多跟我一样渴望不放掉最后一点点的机会活下去的人,这样的麻烦,只能是把这种渴望,变得更渺茫。
周明如石化般地,一动不动地靠着办公桌。
“这里面是我们自己报社,就我先生的手术问题,对我,对他的采访。这段采访本来应该见报,却因为种种原因,被剪掉,被放置,我们社决定不继续跟进这件事情。” 谢小禾闭了闭眼睛,“但是他天天问我,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主流媒体报过了,事实澄清了,这个麻烦,这个他带给本来最该说谢谢的人的麻烦,就可以解决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谢小禾眼圈微微发红,
“我其实当时就明白,这么一段采访,可能只是让他心里踏实一点,我也只是想让他心里不必再为了给你们带来的这重麻烦而负疚。” 谢小禾摊开双手,吸了吸鼻子,“我,我没法跟他解释行业的种种规则,种种考量,更没法把,把,把主任私下里那句话说给他,” 她深深地吸气,“说,如今的社会诸多不公平,人们太多怨气需要发泄,我们要引导发泄,我们,其他部门得罪不起,医院,还得罪不起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 谢小禾摇了摇头,“既然不能澄清事实,我明白在这里跟你说一句抱歉,太软弱没有意义,解释,更没有意义,但是,我想我还是要让你知道,我们真的很抱歉。”
她说罢,站起身来,轻轻地朝他鞠了一躬,转身准备出去,听见周明在她身后说,
“等等。”
谢小禾站住。
“谢谢你们,谢谢你。” 周明说,“谢谢你跟我解释。我从来没敢奢望你们可以这么理解。” 周明说着,低下头去,竟然觉得眼眶微热,他望着地面,很久,“这可能,比报道出来,对我而言,更重要。”
周明抬起头,冲谢小禾笑,“其实我一贯对你们行业存有偏见。只是反而到现在,我忽然想,是否许多病人说‘丧德的医生’ 时候的心情,就好像我说,‘胡扯的记者’? ”
谢小禾猛地回头,愣然地望着周明。
“各个行业都有行业的理想,但是实际,总是跟理想有那么一段差距。” 周明笑,
“这个差距,总是让行内人觉得挫败,但是又理解,却很难对外行解释得明白。” 他抬起头,笑着叹气,“但是,除却这是养家糊口至少养活自己的一份职业之外,确实还是希望它更好一点,离理想更近一点。”
第十七章 就这样长大
啊呜呀呀……
小白菜张着小嘴兴奋地瞎叫着,嘴角和脸颊上都带着些口水,两只小手乱挥,努力想去抓住舒羽拿在手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逗他的小恐龙玩具。
舒羽满脸笑容,不断低声叫着“小宝”,围着他的小床转圈儿走着逗弄着他,他的一双眼睛就滴溜溜地跟着她转。
“她跟这孩子真是投缘。”
凌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侧头看了看卧室里全心神都放在小白菜身上的妻子,转过头对坐在对面的林念初说道。
“孩子也特别喜欢她。从第一次见面很快就肯让她抱。”林念初低头,十指轻轻交叉,放在膝盖上,“原本每天我离开,都要大哭,自打舒羽上上周末住到我家去跟他相处了才两天不到,我周一上班去,他就只吭吭了两声,舒羽把他抱起来,他就也没再像平时那样闹。”
凌岳瞧了瞧林念初,笑了笑,“这么小的孩子,还不真懂得认人,谁花了功夫陪他就高兴。”
“也得要是真的喜欢他,他也喜欢的人。”林念初掠了掠头发,抬起头来,努力地挂上一个笑容,想要说得平淡些,话出口,却走了音,“你们,决定了?”
“我们是想得很清楚了。”凌岳点头道,“也都做了准备,上户口的事情已经上下打点好,养孩子的书,头几年舒羽就不知道读了多少,现在孩子小,正好舒羽做设计可以在家工作,也能多陪孩子。我们是做好一切准备的,可是,决定权在你。”
凌岳望着林念初,“我们都知道,他虽然是个弃婴,但是现在,并不是个急于脱手出去的‘包袱’,他几乎可以说是,” 他停了停,笑了笑,“你的孩子。”
林念初的眉毛跳了跳,深吸了几口气,把几乎就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
“所以我们知道,只有你觉得他会受到更好的照顾,得到更好的爱护的时候,你才会考虑让他做别人的孩子。”凌岳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厚沓文件,“这个是舒羽在妇科主要病历的复印件,从12年前开始,就一直努力治疗不孕症,5年前我们几乎有一个孩子了,但是在5个月时候还是没有留住,之后做了两次试管,都失败,她身体损伤极大。然后,这个,是我的手术病历,我不能再让她拿命拼着要生孩子了,4个月前,我做了结扎手术,然后我跟她谈了,领养孩子。我们,尤其是舒羽,非常喜欢小孩,这么多年,一直盼望有自己的孩子。我们算是,有足够的诚意吧?我们也应当算可靠。”凌岳笑,“我弟弟以前是你们医院外科的医生,我父亲跟你们老院长,跟学文的父亲,都是世交,应该还算放心?”
“当然。还没接触,大家就都说,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林念初轻轻抿了抿嘴唇,“你们这么好的条件,我还一定要你们尝试跟孩子接触看看,大家都说,我是刁难了,谢谢你们不介意。”
“这本来就是绝对该慎重的事情。”凌岳微笑,“怎么会介意?我们很感动,他是个幸运的小孩,如果我们有幸做他父母,一定尽力让他更幸福。”
林念初双手抓着那沓资料,并没有去翻,这些情况,妇科的徐医生早就跟她说过多次,今天他们将这一切这么郑重地带来,更见诚意。
舒羽以一个一直养尊处优的太太,住进她小小的公寓,打地铺在孩子的小床旁边,对小白菜的一切亲力亲为,上手也极快,显见是对于带一个婴儿,早就作足功课;舒羽是真正想做这孩子的母亲的。
除去这一切,凌岳跟舒羽的恩爱,更是比他们优越的经济条件,比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更重要十倍。一对恩爱的父母,才会给一个孩子,最温暖幸福的家。
只是,舍不得。
怎么舍得那个小小软软的身子,在自己身上的依偎?怎么舍得那张湿嗒嗒的小嘴,在脸上如同亲吻的碰触,如何舍得每天下班,一门心思往家里赶,推开门,就能闻见那一股淡淡的奶香?
当妇科徐大夫找到她,介绍凌岳夫妇的情况,表达了他们想领养这孩子的意愿的时候,她刚刚跟护士长絮絮叨叨地又乐又叹地说小白菜。
他真聪明,会笑了,咯咯的笑,见着我就笑!一亲就笑!
小坏蛋,还会假哭!多坏啊,我眼睛一离开他,哪怕嘴里还念叨着乖宝儿---不行!他就哭!干打雷不下雨!等我眼睛盯着他了,就又乐了,坏东西!
哎呀,这孩子以后可麻烦了。你猜他最喜欢什么玩具?小恐龙!天天抱着,又啃又蹭,晚上睡觉都抱着!曲大夫给我那个,她儿子玩过的。你说这小子喜欢什么不好他喜欢恐龙,还是别人玩剩下的!太不吉利了!
听徐大夫介绍凌岳夫妇,他们的可靠,他们的诚意,他们---他们如果真的收养小白菜,那真是他的福气!
她呆呆地听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不,找领养是那时候的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孩子。他现在是我最亲的人。
然而,毕竟,是没有出口。
她一直在想破脑袋地想找到门路,给小白菜上户口。
他一天天长大,开始乱喊乱叫,几个月,就会到了叫爸爸的时候,再过一年,两年,就会到了问妈妈各种问题的年龄,她一直心里隐约地不安,如何,跟他解释呢?最最重要的是,如何给出一个让几岁的孩子不会受伤害的解释呢?
自从把他抱回家,她几乎就极少想过他被再领走的可能,想的都是那些养大他的种种困难和困扰,种种责任和负担,想得发愁,想得叹气,但是,从来没想过,把这些,推出去。
她有那么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能给他所有他需要的所有的爱,一个最好的家。
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
便算是上不了户口,便算是单亲家庭长大,总比在福利院长大要好吧?
可是,突然,就有了另外的可能。
林念初本能地就想拒绝,问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但只想找一点点不合乎条件的地方,但是,没有。终于她说,一定要相处试试。她私心里,是那么希望看见,那只是一对外在条件好,热血上头要领养孩子的夫妻。
舒羽来了,雍容而不高高在上,优雅而偏食人间烟火,她是那么渴望做个妈妈,她是那么爱那个孩子。她还有凌岳,那么成功,而又温和地温柔的对待妻子的丈夫,他简直一定是个好爸爸。
那孩子,喜欢他们。她看见小白菜欢乐地对着舒羽笑,抓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在她把他抱起来时候,舒服地把脑袋靠在她怀里的时候,有点想哭。
林念初希望自己能够不管不顾地,冲动地说,这孩子是我的,我舍不得,我养他长大。
就好像当时,把他从医院里抱回家。
能再冲动一次么?
林念初轻轻闭上眼睛,把那一摞资料推到凌岳面前。
“不必看了,我想我都做过调查了。”
林念初缓缓站起身,“他的所有东西,平时吃的配方奶,用惯的尿片,舒羽都知道在哪里,他的所有东西,你们都搬走好么?我知道你们准备了更好的,但是也需,他需要个过渡。桌上有一摞资料,孩子什么时候该添加副食,什么时候该打什么疫苗……我可能是多事了,你们肯定知道,但是我,列好了,这三年的……做儿科医生,我总是更,更清楚些,你们……参考。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找我。”她仰起脸,背过身,“我的夜班,要走了。你们收拾好东西,就带他走吧。门,给我撞上,就好了。就这样,再见。”
林念初说完,抓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包和大衣,如逃也似的,冲向门口,她听见凌岳在她背后说谢谢,她听见……听见从卧室的方向传来小白菜的叫声,不是玩耍快乐的叫,是,是每天她推开家门要离开时候,舍不得的,不满意的叫----幻觉吧,可能只是幻觉而已。这个她爱过的孩子,从她的生命里,经过了,离开了,留下的只是心里永远柔软的一个角落,一个她从前不能相信,可以那么温软的角落。
小白菜,你以后不是小白菜了。林念初默默地想,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淌下来。
你以后是拥有许许多多的爱的孩子。
有你所能知道的,父母的爱,还有,你一生都不会得知的,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不曾拥有的爱。
孩子,你会带着这所有的爱幸福地长大。
“这个RBC是红细胞,Hb是血红蛋白。对对,后面是参考值没有错,您孙女这个值是升高不是降低。”
“那升高就是好事对了吧干嘛还要留观察还说留住院?升高那不就是血多么,血多怎么不好?我可知道,我们邻居老刘那就是红细胞少,那就是贫血。那是事儿!你说你们这个医院怎么这么黑啊,我孙女又拉又吐,那查大便不就对了?拉个肚子查什么血啊?还挨扎还花钱,现在还让我们留观察,还就在这味了八轰的楼道,这什么事儿啊? ”
“大妈,升高也不对劲哪!要不干嘛有个上限呢?它一下比正常值高这些个,是因为人又拉又吐,脱水了。脱水了她血液总体积就少了,这个数才高了。脱水她就容易电解质不平衡,挺危险的,所以得留下观察。”
“你这不是瞎说么? 怎么少了还高了? ”
“不是……”
刘志光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急诊塞满了人的楼道里,给病人解释化验单。
病人是消化科的病人,刘志光原本是在外科急诊跟正常班,这是准备下班回学校吃饭了,路过消化科急诊门口,听见老太太站在楼道里,孙女的输液轮床旁边大声嚷嚷,护士匆匆而过愤怒地喝斥一句也并不理,自己便就停下来,主动拿过老太太手里的化验单给她解释。
一个简单的数值,却涉及许多可能,许多基本概念,医学的,生物学的,还有,最基本的数学运算。老太太却连分子分母都搞不太明白。于是这解释,就变得任重而道远。
老太太火气冲天。方才消化科的杨大夫给开了单子,检查回来,扫了一眼就开输液,要求留观,老太太质疑一句,她就不耐烦地说‘要走的话给我签字,出了问题自己负责’,老太太气坏了,可再想理论,人家也不理了,已经在叫下一个病人。
老太太实在觉得这医生是为了赚钱吓唬人,若是自己生病,一定不管她胡扯什么,扭身就走了,但是心肝宝贝的孙女,让她一句‘出了问题自己负责’说得心里打鼓,带着满心的不高兴留下来,待到在这嘈杂而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气的楼道待了没有5分钟,火气就更加大了。
这时,同样穿白大衣的刘志光自己送上门来解释,一时又解释不太明白,老太太不由得把满肚子的恼火牢骚撒出来。
刘志光依旧有点结巴,却显然并不着急,还乐呵呵地,只管一点点地说,翻来覆去,掰开揉碎。
旁边其他输液的或者等号的病人家属,闲着没事,也都伸过了脑袋听听。
“大妈,我看这小伙子说得有理。您先别着急别生气。小伙子,你看我说得对不? 大妈,这么说,如果您有一杯糖水,本来是两勺糖溶到一杯水里,现在糖跑不掉,但是因为天气干,水分蒸发掉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就变得更甜,为啥?因为单位体积的糖份就变多了。这您明白不?”一个戴眼镜40来岁的阿姨,是个中学教师,陪着发烧腹泻的丈夫来看病的,听了有几分钟,大约地明白了,见刘志光努力地解释,给大妈气鼓鼓的不断打断却也不急躁,却解释得并不太够简单形象生动,忍不住地就拿出当老师的职业习惯来讲解。
“糖水? 这明白。这有啥关系?” 老太太狐疑地等着眼镜阿姨。
“现在,您就想,全身的这个血液,就是溶液,就跟那糖水一个意思,这个血细胞RBC,血红蛋白Hb, 就是溶质,跟那糖一个意思。您看见的这个数,您仔细看,后面有个单位,有个/L,这就是说,您看见的这个升高的数值,它不是溶质的总数,它是单位数,是拿溶质除以溶液的,也就是红细胞除以血液,就跟两勺糖除以一杯水一样。它升高了,就或者是溶质增多,或者是溶液减少,那现在咱们说溶质是没有变,那就是溶液减少。这个红细胞血红蛋白总数没变,单位值升高,就告诉您,血液体积就减少了,减少是因为孩子上吐下泄,丢掉水分。脱水它很严重,所以得给孩子补充水分,把溶液总数长回去。小伙子,你说我说得对不?” 老师回头看看靠在一边的自己丈夫,继续说道,“这我也明白了,待会儿他兴许也得做这检查。看看脱水没有。”
“脱水,还有其他指标,不全看这个。这个也说明可能脱水。”刘志光继续说,“还有,这不是,血液这不是溶液,血细胞它不是溶解在血液里,它是没有溶解。”
“哥哥。不是糖水对不对,好像乒乓球在水里。”一直躺在一边输液没说话的13岁小姑娘声音有点哑地问道,“乒乓球不变,水少了,每个单位水里的乒乓球就变多了。反过来说,看见每个单位的乒乓球变多,证明水少了---水少了,就不对,就得补充水,所以给我打点滴。”
“哎呀这孩子多聪明。” 眼镜阿姨啧啧地称赞,“多大了? 学习好吧?”
“那是。”老太太终于展开眉头,无比骄傲地说,“那家伙,年年都是第一名。试验中学的!拿比赛奖呢。要说我们家祖坟都没有念书的蒿子,我们源源啥都靠自己,哪有那些知识分子家还给补课?我源源爹妈都去非洲出劳工了,这孩子还帮我干活,还老考第一!”
“奶奶。”小姑娘有点埋怨地用没有输液的手去拽老太太的袖子,害羞地把脸埋到枕头里不说话了。
“这个,也不是特科学,但是差不多就这回事。这些检查,看出来孩子脱水了。” 刘志光继续跟老太太说,然后往周围看看,“这是乱,不过还是输液了,观察了再回家,安全。这脱水,电解质不平衡,可危险。血钾要是高了,那可挺要命的。还有别的。都很危险。那也可能在家躺着也不出危险,但是有出危险的可能啊,这不是怕万一么。”
“得了得了,以防万一。以防万一。你说也是,你们医院也不多弄点地方多建设点床,这病人就跟楼道里挤。还有你们屋里那个大夫啊,那张脸真难看,跟电影里那个阎婆锡似的。就不能好好说个话啊?”
刘志光乐呵呵解释,“老师大概觉得您就照做完了。后面还有人。着急,肯定不是故意凶您的。”
“中国就是人多。要么我支持这个计划生育政策呢!”旁边一个自己发烧等着看的中年人也接口,“资源少,人多。有什么辄。”
“这孩子一直父母不在身边儿就这么自觉?”眼镜老师想着自己班里一些父母不在身边的问题学生,对这个奶奶嘴里,自觉学习的乖孩子产生了很大兴趣,很想研究一下,都是父母不在身边,什么样的孩子就特别要强。
提到宝贝孙女的懂事,老太太一下就忘记了对消化科冷面大夫的不满,打开话匣子,开始跟这位老师从孩子几岁就知道买了冰棍先给奶奶吃第一口讲起。老师听得认真,不时地赞美一下感叹一下,旁边等的烦躁的几个病友,左右无事,干脆也都听着老太太夸奖孙女,方才一片烦躁的对这医院急诊不‘急’的抱怨,互相间为了踩了下脚而剑拔弩张你一句我一句的讽刺,一时间仿佛消失了,只听着老太太跟眼镜老师一个说一个赞的聊天。
刘志光乐呵呵地回头瞧了眼,不被所有人注意地往门外走,这时候陈曦从消化科诊室走出来,方才消化科叫外科会诊一个怀疑有外科指征的病人,祁宇宙正忙得焦头烂额,往上打电话,李波还在手术室,韦天舒问了问谁值班,一听杨雪容,立刻说,李莫愁(外科人叫杨雪容的外号)同志业务水平我放心,说要真是有严重外科问题,她还能判断不出来?她早一个电话打老子手机上了,还能叫你一线过去会诊? 九成她那边人太多了要先推咱们这边缓缓,你打发个学生过去先顶一下,忙活完手里的,再过去。妈的老子不能自己这就过去长她这个脸。这开了一叫会诊咱就上三线的例,她们以后更了不得了!
于是,陈曦被派去‘会诊’ 。
杨雪容看见陈曦倒是也没勃然大怒,只是拿眼角扫了下躺旁边床上的病人,自己就继续看当时在眼前的,老太太孙女的化验单了。陈曦老早把写着实习生三个字的胸牌倒扣了塞进上面兜里,面无表情地开始做触诊,耳朵里却听着杨雪容让输液,留观,老太太不满的抱怨,关于为啥拉肚子验血的询问,以及杨雪容完全好似她不存在一样的,叫下一个。
陈曦照例做全了检查之后,恭恭敬敬地跟杨雪容说认为没有外科问题,不过要等上级大夫,上级大夫忙,得等一阵。杨雪容依旧没太答理她,冷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怎么腹泻这么多,叫小张过来,得赶紧填流行病卡给流病科送去了。我觉得不对劲。
陈曦耸了耸肩膀出去了,心里却暗自想方才那个显然没文化的老太太,会不会一怒跟杨雪容撕扯,或者投诉?她九成不懂投诉,按说还是会撕扯。会不会有个好戏来看?她心里有着幸灾乐祸的期待。想象冷漠高傲的杨雪容会不会被老太太抓过来扇个耳光,那么,她是继续冷淡地翻翻眼睛,还是老羞成怒?
被杨雪容高高在上地忽视的陈曦,当然小心眼地并不在乎她是否被冤枉。而对于这些病人,自人大代表的发言之后,一病区的病人们,让陈曦又再回到了那种可以用英文单词cynical来形容的状态。
一病区仍旧还乱着,虽然最近记者们的兴趣好似越来越低,然而那些原本挤破头要等周明手术的病人和家属,却使尽八宝地四处打听,或者想要换人,或者打听‘价位’,或者赶紧联系自己认识的新闻工作者,前来‘监督’;有的比平日更加奉承,有的却极其趾高气扬,甚至把每一份化验单都要看上三遍,问题比平时多了10倍,甚至,三天前,居然有人偷走了自己的病历去自己找专家鉴定。
要理解病人。
所有的老师都那么说,不管是官面文章,还是真心。或者是,事到如今,当真更加不能出了岔子。
可是陈曦的心里有着散不去的不甘心。她说不清楚,可是她确实难以用无限的爱心去同情这些病人。她觉得如此无力,又如此不甘,当被一些病人鬼鬼祟祟地抓到一边,或者言语套问周明的种种,陈曦的心里都充满着说不出来的愤怒。
尤其,是前天得知,院方将撤回一切聘周明为下一任外科主任的材料,由程学文代理主任日常工作,而周明,即将替另一位副主任下基层半年,尝试长期驻基层医院培训住院医生。
如同下放。
大家都愤然地说。
愤怒,她却对每一个病人笑嘻嘻的,并不去像李波那样为此痛苦,并尝试解释,她的心里想看着他们自以为是的表演,会到哪一天,会到什么程度,会给他们自己,带来什么。
当陈曦满心以为老太太会闹事,等着一场好戏的上演,手插着兜带着笑容慢悠悠地踱步出去时候,她听见了一声笑。
方才愤怒的老太太,拍了下巴掌,看看眼镜老师,看看旁边其他人,满脸自豪的说,“可不是,我这孙女就是懂事,你看她都这样了----脱水,是吧?挺严重的大夫都说得打点滴,都说危险了,我说打车来,她还说不用,上公车,一个座,她非让我坐。”老太太本来笑着说,说到这里又抹了眼泪,小姑娘完全放弃了可以阻止奶奶的努力,只好背对着所有人对墙躺着,倒是已经睡得迷糊了。旁边的人啧啧感叹,这会儿屋里的病人出来,外面坐着的两个,一个等到号的,一个拿着片子回来的,同时站起来,却又同时让了下。
陈曦愣怔在那里。
哪一天,急诊的楼道,不是怨声载道?隔天上演病人骂医生冷血或者对骂十八代祖宗,护士高声呵斥?
怎么会是这样?这样的情形,真的在拥挤着病患的楼道里,发生了?
那个老太太? 真的是刚才那个老太太么?
陈曦揉了揉眼睛。
然后,她听见刘志光在不远处叫她,她应了一声,走过去,刘志光跟她说,刚刚周老师下来找你,让你得空上去一趟,拿推荐信。
陈曦茫然地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问,
“那个老太太,方才要跟杨大夫打架呢? 怎么在这儿吹上牛了?”
“啊?”刘志光呆了呆,摇头,“哪里要打架了,她不明白,不明白就问么,人多杨大夫没给解释,我给解释来的。她就明白了么”
“你给解释她就明白了?”陈曦嘴角挂着个不可置信的笑,不自禁地摇头,又再重复一遍,“你给解释,她就明白了?”
“也不全是。”刘志光不好意思了,“你知道我不会说,我说得乱七八糟的。那个阿姨帮忙,后来那个伯伯也帮忙,哎,那个小妹妹才帮忙。大家解释,她就明白了么。”
陈曦愣着。
那个阿姨帮忙。
那个伯伯帮忙。
那个小妹妹才帮忙。
这是事实,还是在开玩笑?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冲刘志光笑了笑,“对了你想要的国外临终关怀方面的材料,我男朋友帮我发过来了,我打印出来,在宿舍。我就放宿舍桌上了。你要是着急现在去拿也可以,萌萌李棋她们可能都在。”
刘志光欢喜地说了声谢谢,刚要走又折回来,抓了抓脑袋对陈曦道,
“这真谢谢你。挺麻烦你的。”
陈曦摇头,“这能有多少事儿呢?”
“你们都特别帮我。”刘志光颇感动地对陈曦道,“周老师,李老师,萌萌,你。好多人。我这么笨,你们都帮忙我。还有那些病人,他们,他们好些人都鼓励我来的。”
“我?那些病人?”陈曦张了张嘴巴,忽然觉得眼眶温热,脸孔发红,迅速转身,“你去我宿舍找她们拿东西吧,满有意思,我去拿我的推荐信了。”
她说罢不再停留地钻进人群中,也不进电梯,朝楼梯跑过去,越跑越快,耳朵里似乎一直有人说,你们都对我这么好,眼前一直有刘志光一脸诚恳的感谢的的笑,然后,那老太太的愤怒的抱怨,那老太太之后满是皱纹的笑脸,那些一贯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怕走了后门先看到医生,居然也可以让一让的病人……
陈曦一口气地爬到了八楼,实在想把这一切纷乱的影响与声音抛在身后。
周明的办公室里少有的凌乱。
陈曦敲了门,听见‘进来’推门往里走的时候径直往里走,并没太注意脚底下,险些被个纸箱绊了个跟头,努力地保持住平衡的同时扫了眼周围---许多的书和笔记,文件散在地上,周明正在弯腰拾掇一地的零碎,头也没回地说,
“推荐信在桌子上,我写的张教授签的,给你签了4份。你小心点别踩着我东西。”
陈曦答应了,小心地避开满地的文件走到办公桌前把4个第一医院公文信封拿起来,往周围看看,这样的凌乱,和埋头在这凌乱的屋子里填箱子的周明,让她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您哪天走?”
陈曦捏着那些信封,低声问。
“后天。”周明把一摞书丢进箱子,瞧着陈曦笑了笑,“终于让你盼到了。怎么着,有没有送瘟神的感觉?你在外科剩下的几周可是好过了。听说你是跟病区所有住院医和低年主治,都混得称兄道弟了。”
“我。”陈曦的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却没说出来,抬头瞧着他。那件白大衣显得很逛荡地挂在他身上,沾了不少浮沉,他少见地开了玩笑,少见地随和地笑着望着她,陈曦很想应景儿地胡扯,然而惯常最精于胡扯的陈曦,这时候,却觉得眼睛发酸。她拼命地想无所谓地笑,发现努力很难奏效的那个瞬间很想逃走,眼前却满是障碍物----这些障碍物让她眼睛的酸痛越发严重,终于,那种叫做眼泪的,陈曦在可存留的记忆中只与工体的水煮鱼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液体,在她的眼睛里打了个转,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也不至于喜极而泣吧?” 周明愣了一下,随即加深了笑容,朝陈曦走过去。
陈曦顺手用手背抹了下眼角,舔了舔嘴唇,终于挂上个笑,“嗯! 您去哪家医院? 估计他们那儿的小大夫们,现在正后背一阵莫名寒凉,没来由地哆嗦呢。半年啊,真同情他们。”
周明哈哈大笑,“好,好,我对你们的最大贡献,就是,以后你甭管遇见什么样的老师或者上级,一准都觉得自己命特好,上司特慈祥特体贴。管保觉得生活真美好啊。”
“啊,是,真谢谢您。”陈曦咧嘴笑着,心里,却辗转着‘命特好’和‘生活真美好’几个字。命特好么?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没有觉得,我只觉得自己特别聪明。至于生活,不,它远称不上真美好,从前我以为自己完全地了解它,有诸多被别人称为
‘精辟’的言论,也让许多年长的人惊讶一个小孩子的‘通透’,而自从穿上了这件白大衣,我才知道自己的‘聪明’,是多么可笑。
“其实啊,我开始还真一直觉得,你是少见适合作外科的女孩子。” 周明低头笑笑,
“后来听李波说,又听谢小禾提过,嗯,还真有点可惜。”
“我?” 陈曦不能置信的猛地抬头。被呵斥习惯了,陈曦已经觉得自己差到了——至少是在他眼里差到了该被踹出医疗系统的地步,实在无法想象他能对自己有‘适合做手术科室的女孩’这种高度评价。谁都知道,周明由着对自己工作的热爱,从来毫不掩饰自己固有的行业偏见或者歧视,他不止一次地冲口而出,那谁谁,怎么让内科要去了呢? 绝对干外科的料子么!
仿佛一切的优秀人才,都该首选外科。
“适合做外科” ,简直就是他嘴里,对学生最大的赞赏。
陈曦一时间忘记了方才属于感性的情绪,脑子飞转,考虑到周明绝对不太可能是因为自己要离开半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转走了,而说两句好听话留个好印象,不得不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待这难得的赞誉。
“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缝合就觉得你是少有的适合做手术科室的女孩子,够果断,不犹豫,精力好,最最好的就是性格皮实,禁骂,受得了委屈。”
周明微笑着感叹。
陈曦完全不能理解地瞧着他,呆了好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您这是讽刺我脸皮比一般的女孩厚么?”
周明乐了,“你一次都没让我数落哭过,数落完了倒轮床上就着,下台手术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这脸皮儿是不薄。”
陈曦咽了口唾沫,才要说话,见周明敛了笑容,叹了口气,正色说,“你是真的不错。其实选择学医,能考上这个学校,又没半途就筛下去的这些孩子们,真不能吃苦的很少,真没责任心的也不多,可是受不了委屈的,太多。甭管受得了受不了的,等不是娃娃不是学生了,就总得受。皮实点,心别那么重,凡事能想开,即使是对工作,都绝对至关重要。”
陈曦怔怔地瞧着他,他出乎意料的夸赞,将她心里对于这件白大衣的不舍,又加深了几分,半晌才道,“那么,我也白挨骂了,您也白费心了。”
周明摇头,“你别觉得这俩年白费了。就算以后你到美国去,彻底改行,用不上这些知识这些技能,我相信你临床这段也不白费。到哪儿,做什么,都得吃苦都得有责任心甚至都得受得了委屈,只不过程度不同。而且,”他瞥了她一眼,竟然有一份孩子气的骄傲带在脸上,“做医生多好啊! 你以后一定不会后悔‘耽误’ 了这两年。”
做医生,好么?陈曦缓缓地抬头,望住周明,有些许的迷茫,她是真的不舍得。如果不是因为谢南翔,她一定坚持做下去。可是不舍得的原因,却讲不清楚。如果说离开的理由,痛恨的理由,却能列一大堆。尤其,现在。
周明就真的不在乎?就算他不计名利不在乎那个职位,那公平呢?他如此执着地要给李波一个公平,难道,就是要拿他自己的不公平来替换? 这是担待么?
几天前,秦牧出院时候,她去送,之后,跟谢小禾吃了顿午饭。她们拉拉杂杂地聊天,她提到,周明会被‘下放’ 到北方某基层医院,一待待半年。
“就是这么可笑。”她冷冷地说,“可系统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比他更有医德的医生,但是居然因为‘医德’ ,马上就得到的提升变成如同处分的下放。”
谢小禾安静地听她说着,然后,淡淡地道,“应该是周大夫自己申请的吧。”
“那也是迫于形势。”陈曦狠狠地啃那块羌骨,“自己申请。他之前怎么没说自己申请啊。”
“我相信他安心下去的。”谢小禾颇笃定,”最近要重开之前中国基层医疗的选题。我跟他有约在先,他答应给我做采访,聊过几次,还给了我不少材料,显然很多年都在关心这个,花过满大的功夫。”
“关心是一回事。”陈曦努力把嘴里的肉塞下去,“这真这个节骨眼下去,耽误的不止半年,那是机会。正是李主任退休的节骨眼上,哎呀,这不仅是职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中国,行政职位保障了学术上的自由度,最前端的科研项目的选择。哼,程胖子代理主任。”陈曦忍不住迁怒一贯不是太喜欢的程学文,“他移植方面从来没太涉及,手术水平在外科也算不上,就算基础做得特别好,外科什么时候也没有不把临床放最大的时候。学科带头人跟行政主任不是一个人,这在我们医院少见了。”
谢小禾瞧瞧陈曦,摇头,“或者,他有更看重的。”
“更重要的?”陈曦再抓起一块骨头啃,“他就是不肯把李波推出去。其实真是死心眼,现在就算受个处分,以后怎么着,还不是他说了算。”
“不是的陈曦。”谢小禾沉吟了一会儿,你相信我,我觉得,周大夫,是个最不会背叛自己的心的人。否则,这个升职的结骨眼上,他怎么可能接秦牧的手术?再说这回萌萌姑姑的事儿,他若认真觉得完满地过去更重要,有的是其他的选择。他是一定要做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的人。他既然申请下去,我虽然并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但是,他是周大夫,我就信他一定是想下去,不是被迫,不是妥协。好多时候,真的,大多数人觉得理想太不现实,就现实一些吧,可是也有人觉得,即使自己的理想终归是个梦想,也是要照着它走得更近一点。自己对自己的认同,比别人的称赞,认同,来得重要。”
“你。”陈曦皱眉,“你才是理想主义者呢。从小就是。简直百折不挠。我佩服你是真的。”
谢小禾轻轻地笑了笑,喝完了碗里的汤。
“陈曦,人的选择,没有那么绝对。”她扬起下巴望着窗外,“像你说周大夫,他从前没有申请下去,如今申请下去了,你觉得他就是情势所迫,其实也未必。尤其不见得是背离了自己的初衷。陈曦,你觉得我绝对不会利用家里的关系,对不对?”
陈曦一愣,“哦,跟秦牧登记那个,不算。跟秦牧有关的,是你非正常状态。” 她冲口而出之后,又很快后悔,不安地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任何人,关于爱情的事儿,都是非正常状态。”
“不止那个。”谢小禾淡淡地说,“关于我刚才说得选题,原本社里绝不可能给我做了。两会我临时撩了挑子,犯了大忌讳,原则上这1,2年,不会再有重要的大选题给我。”
“然后?”陈曦狐疑地瞧着她。谢小禾生怕自己占了‘新闻世家’的便宜,一直努力跟家庭‘划清界限’,她是一贯知道的。别说主动走后门,甚至有可能的情况下,都要绕过她爷爷影响力大的单位去做,就为了中央台当时负责的人是她爷爷的老下属,从小叫伯伯,赖在身上要糖吃的,她甚至没有去面试。陈曦暗地里一直觉得她这也是沽名钓誉的一种,简直是到了偏执的地步。
“我想做这个课题,一定要做。我比别人更适合,更了解,更有体会,会做得更细致,更用心。我不想让它称为一个官样文章。而且这个论题很有意义,包含太多东西,跟太多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值得一直花功夫做下去。”谢小禾的神色比陈曦一贯熟悉的‘轴’仿佛又多了许多霸气,“我甚至为了做得更好,选了你们学校夜校的一个公共卫生政策方面的简单课程,接受周大夫的意见,记者做采访的时候,确实该认真学习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陈曦呆呆地听着。
“所以我求爷爷,不仅求爷爷,还打着爷爷的旗号去找好几个跟我们领导有关系的叔叔伯伯,甚至,”谢小禾笑了,“通过一个叔叔,搭上线,去挽着某个美女阿姨逛了半天街。这个美女,是我们采访部总监私生子的娘亲。”
我靠?!
陈曦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靠了一声。
私生子的娘亲?抛开所有谢小禾心里的正义感,对公义,公平的执着之外,私生子的娘亲这种生物,难道不该是她心里最大的雷区么?
“总是有那么多取舍。或者不同的时候取舍不同。”谢小禾招手结帐,“但是舍的那个,一定是你自己觉得不够重要的。至少我自己会,我觉得周大夫,也是。”
谢小禾那天说得那些话,陈曦无从争论,然而,却也不能认同,私心中实在觉得,她是被秦牧刺激得太多,整个人处于非正常状态,至于非正常到哪个方向,很难测定----与平素不同,就对了。
然而如今站在周明行将搬出,堆了一地纸箱子和书的办公室里,听他轻松地开玩笑,看见他的笑容,是如此地坦然。
难道,身属周明最最看不上的,‘不靠谱的记者’ 且特别热爱这个‘不靠谱的工作’ 的谢小禾,才真正是他的知己么?
叶春萌绕着学校操场最大的圈,匀速地跑着。她已经跑了两圈,额头微微见汗,呼吸却并不散乱,步子也还轻盈。
这些日子以来,叶春萌惊讶地发现,自己爱上了长跑这项单调的,以前最没兴趣,最怕的必考项目,且随着心情和空闲调整跑的速度与长度。有时候,可以一晚上慢慢地跑上45分钟,有时候,会以短跑的速度跑400米,然后疾走,在疾走中平复下来凌乱的呼吸,急促的心跳。
激动的时候,跑仿佛是种发泄,可以缓和想要大叫大喊与人争辩的情绪,寒风中几千米跑下来,愤怒已经泄了一半;沉郁的时候,迎风跑着,就好像是奋力将快将自己压趴的负担甩在后面的过程,跑到精疲力尽,一身大汗,去痛快地洗个澡,人便已经昏昏欲睡,醒了,又是另外一天;委屈想哭的时候,跑,是最好回收眼泪的法子,边跑边跟自己说,不哭,不哭,不能哭给别人看,不能软弱给别人看。
不愤怒,也不软弱,在任何人的面前,不让看重她的人失望,不让心疼她的人难过,不让反感她的人对她更增轻视,不让践踏了她的人,再摆足身段儿地讥诮地笑。
妈妈从家来了,也没告诉她,打电话给她时候已经是晚上,已经到了大姑家。当她看见那大包小包的东西时候,都没法想象妈妈怎么一个人从车站,把这些运回来的。她知道,妈妈绝不舍得打车,妈妈舍得给她买她喜欢的精装书,高级的超过了他们家消费水平的漂亮裙子,但是不舍得在外边随便吃一顿饭,打一次车。
她到大姑家的时候妈妈正在拖地板,姑父不在,大姑在书房写教案,妈妈一见她眼圈儿就红了,说怎么不到一年这小脸儿又尖了?在学校吃不好吧?妈从家给你带好些你爱吃的东西……哎,一天下来忙吧?你先坐着歇会儿,妈妈拖完地就做饭去。
这会儿姑姑从书房出来,看了眼表,皱眉说,都几点了,出去吃吧。
妈妈握着拖把,说,大姐,我想给萌萌做个剁辣椒鱼头呢,她就爱吃这个。得咱家那里的剁辣椒才好,北京没有。大姐您不是也爱吃?哎,我就是觉得先收拾干净了干啥都踏实,没顾上时间,要不你们再等等?
大姑皱眉,瞥了眼妈妈,轻轻敲着沙发背说,干家务,说是个体力劳动,也得动脑子。不能傻干。我每次回去都就看见你忙里忙外,其实有那么多家务吗?还是效率问题。即使是家务这样的琐事,一样可以用到统筹学嘛,好比说,我烧水的时候就会同时洗菜切菜,炖排骨的时候顺便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我很忙,那么多文献要看,文章要写,怎么能让家务占了大部分时间?就是要安排合理。
叶春萌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血全上了头。
如此这般的说话,姑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仿佛真觉得统筹学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的家务,如何跟妈妈上照顾老,下照顾小,经常伺候一家十多口子亲戚吃饭的家务想比,更不要说,她除了做几顿比食堂都不如的饭,就连锅碗瓢盆,都经常一个星期堆在水池里,等自己来刷。最近自己不来,想必是堆得太多,家里太乱,爱整洁的妈妈看不过去了,先就开始清理屋子。
但是姑姑非常相信这忙得脚不沾地与‘闲亭信步’的区别,是在于智商和教育水平。
姑姑的嘴巴一张一和,让她脑子里寞然闪出来,之前那许许多多的话。每个字,每个字都如烙在了她心里似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复地煎熬着她,让她会从噩梦惊醒,会觉得胸口憋闷,近乎窒息。
你姑父并不关心周大夫这个人到底是个好医生还是坏医生,他关心的是整个社会的问题,尤其关心的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利益,他是要为人民说话,不是去评价一个医生一个医院的好坏!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也是意义非凡的。
他要为人民说话。
他要为人民说话!
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哪怕就是冤枉了一个个体……
那些字字句句再度翻滚出来,烧灼得她想要冲上去,掐住姑姑的脖子,让她的嘴巴,无法再张开。
叶春萌往前踏了一步,终于,又停住,微微笑了笑,不看姑姑,笑着对妈妈说,
“妈,你猜我今天在急诊看见什么?”
妈妈愣了愣,还没说话,叶春萌继续微笑着说道,
“有个的教授在家煮着面同时切菜,大概脑子里还琢磨着什么国计民生的大课题吧,一不留神,碰翻了锅烫伤了腿,偏偏那么寸,把菜刀掉脚面上正好刃儿朝下,把足背的静脉都给切断了。她来了急诊,我说,赶紧得给她处理烫伤缝合静脉呀,结果她刚一看见我挂着实习生的胸牌,就不干了,说你还不是医生呢,小丫头片子,一看还挺轻浮的,我不放心;于是单腿蹦到正给一急腹症病人查体的李师兄跟前儿,拽着他胳膊死活不走。李师兄查完急腹症病人本来该下班儿吃午饭了,看她也可怜,说,得了,就帮她缝了再走吧,要不跟这捣乱也真影响别人;结果呢,缝完了,给她开破伤风针,她问,说这是进口的吗?李师兄说不是,国产的现在已经质量不错了,再说您这是相对无污染的伤口,就用国产的吧;她说不行,我要进口的,李师兄说好吧,开进口的,她又说,进口的怎么这么贵呢?太不像话了,你拿回扣吧。她罗罗嗦唆纠缠着又问了好多好多问题之后,往门外一看,哎呀,人山人海的,她就对李师兄说,“你们真有这么多活吗?怎么不讲统筹安排呢?”
叶春萌说罢,也不看姑姑,拉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可想你了,我在学校招待所都交了钱定了房间了,咱娘俩晚上好好说说话。您赶紧收拾了自己东西,咱这就走,我明儿一早,还得上班呢。”
“萌萌! 你,你这什么意思?!” 大姑愤怒地扳她肩膀,“你给我说清楚。”
叶春萌并不看她,把她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扒开,忽然伸开双臂,抱住妈妈,在妈妈耳边一字一字地说,“妈妈,今天你不要住在这里,跟我一起住到学校招待所去,好不好?”
妈妈愣怔着,叶春萌只是紧紧地搂着妈妈的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她觉得妈妈的身子颤了颤,然后,听见妈妈叹了口气,赔笑地对姑姑说,
“大姐,您看这孩子,恋娘了。也是这么久没见,跟您这乱着,也不合适……”
“走走走!”大姑猛地转身往电话走过去,开始拨号,“我得跟我弟弟说,这可不是我不招待你! 是你们惯出来的孩子犯神经病。”
叶春萌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握着妈妈的手,望住妈妈的眼睛,缓缓说,“妈,收拾东西,咱们走。”
妈妈的东西,很简单,只一个提包,还没打开,连带另外两个,给叶春萌带的各种吃的东西的大包,叶春萌全都提起来,径直往外走,妈妈只好跟着追出去,一直到了车站,才长长叹了口气,摸着叶春萌的头发,
“萌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姑姑这人……”
“妈,”叶春萌淡淡的说,“委屈我,我都没关系。她不能再委屈你,委屈不该委屈的人。”
妈妈怔了怔,再叹气,眼圈红了,“萌,这次我也是气得够呛,还想着怎么也得跟她理论理论。她怎么着我也没关系,你姑从来也不懂人情事故,让她说还能说少了肉去?可是她在你们医院这么着揭露,你可怎么做人?就算那医生再坏,她也得顾及你是不是? 你人在屋檐下呢!”
“妈妈。” 叶春萌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不要这么说。别的没关系,不要说‘那个医生’ ,坏。”
“啊,” 妈妈愣了愣,似乎对这个医生到底好还是坏并不太在意,只忧心地说,
“这下子你也真是麻烦。不过萌啊,先在好些孩子都兴出国,你那个好朋友不就是要出国?你英文又从来都好。你姑姑倒是说,她有个学生,品学兼优的,在美国读博士呢,全讲学金,这次回来专门相亲的。我看了看照片,也不错,听着家里也好,你大姑学校,那不是全中国最好的学校?去美国说也是挺好的,你姑说让你周末看看呢,如果都对眼,不如就出国去念书。我想你姑姑这次这个介绍的真不错,肯定是这回你奶奶也说她了,她也有心……”
“妈妈。”叶春萌打断妈妈的话,许多想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笑笑说,“妈,没有像你们想的。医院没人给我小鞋穿,老师不会牵连的。我出科成绩是第一名呢。我喜欢作临床,很喜欢。你不是以前想我做医生么?”
“以前是觉得好。”妈妈再度叹气,“觉得家里有个学医的,踏实。可是,我这回琢磨琢磨,不是味儿。这一大家子人,你当医生,不谁都求你,把你还不累死? 要真能出国留洋,也挺好的。”
“车来了。”叶春萌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话,上了车,只是娇憨地把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一样一样地数自己爱吃的东西。
到了招待所,妈妈住下,叶春萌却立刻走了,只说夜班还得去,明天有个重要的观摩手术,要事先预习。从那里出来,却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回宿舍,只是在操场上,慢慢地跑。
明天,是周明走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
自从他要走半年的消息传开,所有人看她的目光,更加愤恨,如同看一只过街的老鼠。她默默地,努力地做能做的事情,不回应任何的目光或者话。
做自己能做的。
为自己想做的,尽最大的努力。
尽管这努力的过程中,有时候痛到了麻木。然而在所有的痛和麻木中,她始终记得,自己想做什么。也只有记住这一点,才能一天天的过去。
有一天,她梦见在许多人对她的冷眼中,有人对她笑了笑,说,不怪你。你是个好医生呢。
那是个模糊的脸,不知道是谁,但是笑容很温暖。
她哭了。虽然在醒着的时候,她再也不允许自己掉眼泪。
然而她知道,这就是个梦,不会有人跟她说,不怪她。怎么能,不怪她呢?怎么会有人真的觉得,不怪她呢?即使是李波,即使是程学文,他们不怪她,只是因为宽容,不忍心,心里真的会觉得,不怪她么?
生活就是要这样挨过去吧?
无所谓开心,但是要坚强地走下去,不管那个尽头,它在哪里。
“请进。”
林念初听见敲门,应声的当儿,把才打的文件存了,眼睛并没离开电脑屏幕,抓紧时间迅速地把方才的一段又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单词。
“忙着呢?” 程学文走到她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来。
“哦,不忙,”林念初把文档关上,抬起头,笑道,“今天晚上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我得空儿把论文修修。”
程学文仔细打量她,沉吟着还没说话,林念初已经笑了出来,“你这是来安慰我的吧? 嗯,他们今天就把小白菜带走了。你消息倒是灵通。”
程学文轻轻咳嗽一声,“舒羽在妇科看病,最开始还是我介绍徐大夫给她。”
“什么安慰,说吧。” 林念初保住双臂,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程学文皱皱眉,低声道,“念初……”
“哦,其实,你给我买份对面竹轩的砂锅腌笃鲜当夜宵安慰我吧。我刚从家里出来时候,过分难过,忘了吃饭。刚才饿得不行了,就泡了碗面,真觉得还欠点儿。”
林念初挺认真地瞧着程学文,叹了口气道,“说实在的自从把这小破孩儿带回去,我是真有日子没好好吃过像样儿的饭了。为保证营养又节省时间,除了中午有时候护士长帮忙打饭,和偶尔你友情送外卖,基本顿顿啃生菜,西红柿,外加三片火腿,一片面包。今天我一边儿泡面一边儿就想,这小子不在我身边了,我,我一个月至少省两千块钱,打算花钱打通关节给他上户口,也免了。我,我给我自个儿雇个广东阿姨,天天吃好的……我,周末就去家具城下单,把我嫌贵那套床加卧室柜买了,好好享受。”她说到这儿,轻轻掩住嘴,眼圈儿却红了,低头沉默了半晌,吸了吸鼻子,摇头道,“学文,我不舍得是真。不过你放心,我……我高兴,松了口气也是真。这小家伙,真是个有福气的。”
程学文瞧着她,不说话,见她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下来,抽出纸巾擦了眼泪,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时候,才笑了笑说,“我其实是来跟你说,不出意外的话,凌远要回来了,大概是后半年,这样儿,咱们都大有机会还能知道小白菜的消息,甚至瞧得见他。”
“凌远要回来?” 林念初惊讶地问,“他不是已经辞职了?”
程学文笑,“就算辞职,咱们医院就不能再高薪吸纳优秀人才回来啊?更别说,当年他没接聘书时候,虽然老爷子气得够呛,但是私下里却跟人事那边协调,一定要保留他档案,一直琢磨把他弄回来。不过周明这两年成绩实在是太出类拔萃,大概超过了老爷子的期望值,倒也没有合适位置,现在横生枝节,自然又再把这件事提出来,而且很动干戈,一边正式跟他谈学科带头人的事情,一边是老爷子私下里动用私交,让凌岳和凌老先生出面劝的。”
林念初愣了好半天,皱眉道,“他是有才,但是至于?难道……”林念初有几分不安地瞧了瞧程学文,想起来最近大家都议论说最终还是得‘走稳’的人上去,当年周明导师比李主任有才,性格太嚣张,终于四平八稳的李主任还是不温不火的上去了,如今周明比程学文出挑,可是太刚直,总归还是不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老祖宗说的话,还是特别有道理的。
林念初总算是将几乎冲出口的,‘难道你们大外科剩下的人就都选不出个能跟他差不离的’咽了回去,只是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试探着说,“据说凌远生父的背景,比凌老先生,还要了不得?”
程学文乐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其实不是来安慰你的,是来找安慰的。”
“我,” 林念初颇有点不好意思,几次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终于认真地对他道,
“说实在的,很久很久以来,我都特希望也有机会帮你的忙,哪怕是听你发牢骚抱怨也好。可是你一直没给我这个机会。”
程学文笑着瞧着她。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不会。”林念初叹了口气,“你这么跟我说出来,一定自己心里,早都消化好了。”
程学文站起来,在大办公室里抱着双臂,缓缓地走了一圈,站在窗边,慢慢说道,
“念初,我也不瞒你,要说失落呢,是一定有的。但是,真心地气愤不平牢骚抱怨,那都只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的幸福。我不是讽刺,有时候,能真的没有自知之明,绝对是一种幸福。就可以把差距,坦然地归结到命不好和不公平上去。”
“学文,其实也真不能这么讲,”林念初诚恳地道,“看看重哪个角度。能力怎么衡量,也难讲,恐怕就在从前,单说手术,似乎凌远也还不如周明?但是基础研究上的成绩,他们便就都不如你。 ”
“临床医院,把临床技能放在评价的首位,是绝对合理的,尤其中国现阶段。其实,就说领导能力,”程学文望着窗外,良久,轻轻地说,“在不知道凌远答应他在德国的签约到期就回来之前,我其实很不安。上面都说周明不是做第一把手的料子,但是事实上,”程学文笑笑,“周明带出来的班底,我真的不大敢接。”
程学文说完,转头去看林念初,定定地瞧着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林念初心里不安,抓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两口,又缓缓放下,随手胡乱地整理面前的检查单子,论文参考,含糊地说,“学文,有些事情,不勉强也是好的,太勉强,太勉强,对谁都不好。你是豁达的人,该放下,肯定能放下,对吧。”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林念初不敢抬头,只盯着面前的文件。
“我明白。打自你认真考虑把孩子交给凌岳夫妇,我就彻底明白了。”程学文缓步往门外走去,“竹轩的砂锅腌笃鲜,我来之前就去订了,再过5分钟,他们也该送过来了。”
他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林念初呆坐在屋里,直到值班护士叫她,说门外有送外卖的,她赶紧去接了,打开,却吃不下去。她拉开抽屉,里面是前几天小曼写给她的信,孩子自己画的卡,小曼和父母都以为她和周明还是夫妻,信和卡,都把他们名字写在一起。孩子恢复得非常好,这一年基本能正常上课,期末还考了年级第六名的成绩,那个作为奖品的小提琴形状的,底托刻了‘优秀学生奖’的笔插,孩子执拗地拿快递寄过来,要送给她和周明做纪念。
她这两天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周明去提这个孩子天真而认真的惦记与感谢。或者他最近真的没有心情,可是会不会,这样一份小孩子的礼物,给他一点安慰?再或者,把这样份把他们俩的名字写在一起的礼物,其实殊多尴尬。
还是算了,她想,就如同程学文永远也不会唠叨抱怨一样,周明也永远不需要别人安慰。
就好像,她比谁都领教,他的倔强,所以,当所有人都不解他的绝不妥协的时候,她根本不奇怪,如果肯做让步做妥协,那还是周明吗?
只是,她总觉得该跟他说几句什么。就算,是15年的朋友,也该说一句祝福,几句嘱咐,对不对?毕竟是,如此大的一个改变。然,真的能如任何普通的朋友一样?她想,或者他也想,但是,都做不到。就如同他几日前打电话给她,客客气气地东拉西扯了半天,犹豫地说,听他们说你把一个弃婴抱回家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说完,又赶紧说,不过我知道,你能处理,嗯,帮你忙的朋友也很多。我想,我就是,我有个以前的同学,现在在市局工作,不知道能不能,你给小孩子上户口难的话,帮上忙。如果万一需要,你找我。
她没有告诉他,这时候,舒羽已经住进她家里,户口的问题,已经,不那么紧要了。她觉得如果要说的话,太多的话,都很想要说,又已经不可能对着他说出来了。她有些迷茫,面对这个人。回不去,却也并没有真地完全走出来,也就真的,只有在未能走出来的时候,躲开了吧?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于是她把所有对他的关心压了下去,于是她笑着说,谢谢你。
她把论文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打印出来,自己的outlook收信提示叫了一声,看看发信人地址,她愣了好一会儿。
无国界医生组织。
2年前,她最崩溃的时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申请了许多可以暂时离职的program,包括无国界医生。她甚至向往最艰苦最贫穷的地方,野人的才好,甚至每天梦里yy着可以壮烈牺牲,也胜于这生活残忍的催折。
当时,无国界医生组织只是礼貌地感谢,回复说已经开始审核她的资料,之后,面试了几次,对方说非常满意,将她作为后备,她非常激情地说但凡需要,她随时准备开拔,那就是她的理想,但是进了后备队之后,就再无消息。
林念初喃喃地说,该不可能,我想着好好吃喝,买几样豪华家具享受的时候,让我去非洲吧?
她小心翼翼地点开了信件,一些客气的感谢之后,那上面写着,林医生,您的资历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也至今记得您的热切,在下一期派出人员中,我们有一位儿科医生突患急病不能成行,我们急需一位儿科医生,我们热诚地欢迎您成为我们的一员。
林念初盯着那封邮件,苦笑,忍不住地大笑,然后,打开那份外卖,吃了个干干净净。
“祁老师,我今天能跟手术么?”
早查房结束,大夫们纷纷从大办公室出来,叶春萌紧赶了几步,追上大步流星往治疗室走的祁宇宙。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周围好几个医生护士刷地都把头转向她,她却如同没注意到似的,只抬头对着祁宇宙说,
“咱们管的五个病人,出院的那个出院单我已经开好了今天一早夹在病历里;才收进来的,我昨天下午做完了全身体检,大病历昨天晚上写好了,您先看看;所有人 每天的基本检查,我今天早来都做过了,记录好了。要做腹部超声和腹部CT的,我昨天上午去跟检验科定了,今天下午我推他们去做。今天上午没有特别的事儿了,我能不能跟手术?”
祁宇宙先是愣了一下,心想最近手术室门口的二姐明着为难你,连程大夫让你上的手术,她都冷着脸说没有手术服没有口罩把你挡出去,除了夜里急诊缺人的时候,大白天的,你碰过不止一个钉子了吧?这是干嘛?
但见她一脸求恳,心里暗自嘀咕这个惹了天大麻烦的女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从前受一点儿委屈就眼圈儿发红,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惹事之后,一时之间对谁都惶恐,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就她那个样子,就让本来看着她生气,想踩上一脚的人越发想把这脚踩得更狠些;然而,却不知道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异常沉默,难以看出心事,只是闷头干活。病历写得越发毫无可挑的错处,操作越发娴熟标准,在不久前的考核中,非但基本操作连平时苛刻挑剔得出了名的周明都给了近乎满分的成绩,更难得的是随机在门诊抽取的病人,她极其冷静沉着地判断,体检,排除,开检查,非但外科问题作出了所有该做的鉴别诊断,并没有忽略病人的腹痛有可能是相对少见的心内科问题,作出了鉴别和排除。在她一边微笑安慰病人不要紧张,一边做心脏扣诊,听诊,询问有无心脏病史,从前有无感觉突然心口疼痛,胸闷憋气的感觉的时候,几位监考老师,俱都露出些许惊讶而满意的笑容,纷纷点头。在外科的考试中,不忽略其他科的问题,在初入临床第一次考试的学生中,相当不容易。考核结束,所有的监考老师都给了她综合评分最高分的成绩。且是这三届所有被考核的学生中,拿到的扣分最少,额外加分最多的一个分数。
这成绩出来之后,关于她的议论却更多,大都是,就说这孩子有心计,平时也没见怎么着,倒是挺会一鸣惊人;有那么个‘聪明能干’的名校教授姑姑,想来这基因不错,就等着看她以后去坑谁。
祁宇宙原本不是太待见叶春萌,主要原因是 因为偶像兼铁哥们李波。他觉得这丫头不识抬举,要说论什么,李波也没有配不上她的地方,她虽说比普通女生好看几分,也没说好看到了绝顶美人儿的地步,至于这么狂吗?于是自打带教,就对她存了成见,心中暗想我可千万别对她太好,让她自作多情,一直就没有外科其他小带教老师跟学生的亲密。等到这次的是非一出,祁宇宙也就看着别人挤兑欺负她,毫无回护自己学生的心情,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但是到最近,他却开始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怎么,她总是尽可能的把属于他们俩的活,尤其是琐碎活做得妥贴,有时明明是自己忘记提醒她开的检查,她或者淡淡地谦虚地请示,或者,忘记了,被病人骂的时候,从来也没有解释过什么,时候多了,祁宇宙 的脸上便开始挂不住,再她被人冤枉且沉默地接受,便就对自己的袖手旁观觉得羞愧了。虽然他怎么也不好这时再倒戈,站在大众的对立面去,但是暗地里,尽量安排她远离那些尴尬。
比如晚上多带她上手术,白天,尽量安排她写病例催化验单给病人查体,偷偷帮她把需要用的仪器,以及口罩帽子领了,免了她受羞辱。手术室的姑奶奶是最不好惹的,所有外科的小大夫全都知道,尤其这次叶教授害惨了周明的同时,可是没少折腾一病区的护士,实在让外科全体护士同仇敌忾。白天想去跟手术,这孩子今儿脑子是进了啥了?何况今天程学文上午给见习生上课,别说他祁宇宙从来惹不起手术室的姑奶奶们,便算想硬着头皮替她说话,谁买他一个第二年住院医生的帐哪?
“今天这台就是个腹股沟疝,你以前也看过几次了,不如晚上再……”祁宇宙努力劝说。
“祁老师,让我今天白天跟手术吧。”
叶春萌一瞬不瞬地盯着祁宇宙,咬着嘴唇,肩膀甚至轻轻发抖。
“你,你这?”祁宇宙不明所以,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不过今天周大夫有台复杂肝血管瘤,韦大夫难得地给作一助,好些人都想观摩呢。衣服肯定紧,不定能进去。”
“没有衣服了,我再出来。” 叶春萌低头道。
祁宇宙暗自摇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道,“那走吧。”
“谢谢祁老师。” 叶春萌低声说,跟在他身后,往手术室走过去。
这一路不过几十米,走过去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叶春萌的脑子里是至纷繁复杂的许多许多画面。
今天是周明下基层之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他至少要走半年,等他回来,他们这批学生就已经转离外科,今天这台复杂肝血管瘤的手术,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亲眼观摩这位被公认为‘标准教科书’的老师的手术。
原本在一病区的陈曦跟刘志光自然去观摩,且陈曦,竟然5点半就爬起来,洗漱之后,只啃了几块饼干,把复印下来,昨天已经看了3个小时的资料,和教科书一起,安静地一点点地又过了一遍。
她问陈曦,这台手术几点开始?正常的开台时间么?
陈曦点头,自然是正常的开台时间,然后又想了想,说也许会晚点,这台手术很复杂,韦老师亲自给做一助,王东袁军他们也要来观摩。
我真羡慕你们。她低声说。我也想看这台手术,呵呵,其实,我还没有真正看过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一贯伶牙俐齿的陈曦愣着瞧着她,竟然连着叫了两声‘萌萌’,说不下去。
叶春萌抱着膝盖坐着,望着窗外。低声说, 我真想有机会,看一次周老师的手术。
以前,其实有很多机会。
每次一病区二病区有代表性的手术,尤其周明的示教,程学文都会跟她和白晓菁说,如果想去看,可以调换一下安排,去观摩。
她从来没去过。她才不要去观摩那个变态的手术。变态又不是世界上作手术做得最好的医生,就算是,他也还是个粗鲁冷漠不体谅别人的沙猪,她不希罕去看。她自己,以后要做个比他还出色的大夫。
如今,这从天而降的意想不到,让她在愧悔之中,不得不放下了曾有的任性和固执,当那根深蒂固的成见倏然消失,从前他说过的,做过的一切,便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而这一次的回放,所有的感受,竟然都与从前不同。
原来同样的事实,映射于心的感觉,真的可以大相径庭。
她如此渴望再重新作一次他的学生,再有机会叫他一声老师,不仅是因为抱歉或者懊悔,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个好大夫的愿望,知道这愿望有多少困难,知道自己会脆弱会茫然,这时候,她想跟自己说,我是周明带出来的学生。
因为幼稚的任性与狭隘,她再也没有机会在无影灯下,作他的学生,观摩他的示教,被他指点甚或是喝斥,然而,她却想再在同一个手术区,无论是同时走进刷手间的时候,还是各自走进自己的手术室的时候,作为医生的自己有机会再碰见作为医生,也是自己的老师的周明,然后,再叫一声老师。不说自己的忏悔,不说自己的抱歉,也不说自己心里的敬意,只是叫一声老师,他答应一声,如此,就够了。
手术室写着肃静的门,就在眼前,叶春萌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衣服不够,得紧着主要手术人员。
太熟悉的一个回答。
她点头,却没有回身走开,却对二姐说,“我能等一会儿么?也许,谁会取消手术出去,就能有多余的衣服。”
二姐恼火地瞪了她一眼,
“取消手术,亏你想得出来!脑子什么做的?跟正常人不一样吧?”
她站着一动不动,低声说 ,“我就等一会儿 ,在旁边站着,不碍别人的事儿。”
祁宇宙为难地瞧了眼二姐,再看看叶春萌一脸的执拗,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刺激受得大了?这到底是哪儿出?想了想,只好对二姐说,“您就让她在旁边等会儿,过了10点,该开始的也就都开始了,没有衣服,再让她回去。”
“爱当门神不嫌难看你等着。”二姐狠狠地说,心里暗想这女孩子果然脸皮厚,基因就是基因,有什么样的姑姑,就有什么样的侄女。
祁宇宙叹了口气,进去了。
叶春萌笔直地站在登记台旁边。陆续有手术大夫和学生进出,凡是给他们上过课的,经过她身边,她都叫一声老师,对方有的认识她,有的只是讲过大课,只应一声,然后过去,有人有点惊讶地打量下她,不大理解为何会登记台边站了个学生,然而,也不过惊讶一下,之后,往自己的目的而去。
手术室的门频繁地被推开再关上,叶春萌站在门边不碍事的地方,盯着门每一次的开和。
终于,她看见周明走进来,在登记台停下,领取衣服,她张了张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心里有些惶急,很怕这生平最死缠烂打争取来的机会,就这样消逝。
她再度努力张嘴,这时候,他转头看见了她,怔了怔,然后微微皱眉,“你站这儿干吗?怎么不抓紧换衣服去?”
“我,” 她开口,心里慌张,固然昨天想好了一切,这时却脑子里一片混沌,在混乱中,望着周明,半晌,终于叫了一声周老师,然后,心里略微平静了些,对他说道,“手术服不够。我在这里等一等。假如有富裕……嗯,没有富裕,我去带我的病人去做检查。”
她说罢,转身往外走。
“你等下。” 周明双手搭在登记台上,望着二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淡地说,“二姐,麻烦您给高压消毒那边,打个电话。他们肯定应该有消毒过的衣服,不过还在等下一批一起送过来,既然今天咱们这里紧,咱们自己去多取一次。高温消毒车间就三号楼后面,跑过去回来顶多10分钟。”
“周大夫,至于这么麻烦么?”二姐愣怔地望着周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声音低了些,“多少台手术我心里有谱,就是得保证主要手术大夫的。别人,” 二姐瞥了叶春萌一眼,“也没什么紧要。说不准还裹乱。”
“咱们的学生,就是以后的医生,就是以后的主要手术人员,主要抢救人员。”周明对二姐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自信,然后,他转过头,对叶春萌说道,“你现在立刻去高温消毒那边取自己号码的衣服,跑着去,跑回来。既然你本来要上的手术不是必须要看,你回来之后,来我这台,你操作考核成绩很好,手法标准,这台手术,最后就你来关腹。”
“那是我,第一次,唯一的一次,看周老师的手术。我居然有机会,听见他郑重地说,我是他的学生,听他说我是以后的医生。那是我在我姑姑带来的混乱之后,第一次在白天,开台手术的时候,能够正常地观摩手术。”
10年之后,在桃花源旅游景区的一所农家房子里,叶春萌把最后一块兔子肉啃完,对给她做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相亲对象李岩说。
“那台手术,是我妈妈的手术。”
他望着她。
“原来你也是我妈妈的手术医生之一。”
叶春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微微湿润,脸上却有一个特别柔和的笑。
“这些事情,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讲。”她轻声说,一缕发丝垂下来,她没有理,反而把头低的更低,“它们在我心里,不需要提起,就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真好。”李岩低声感叹。
“什么真好?”
她有点迷惑地问。
“张欢语真好,热心得真好,非得让我开这么老远的路来相亲。我自己真好,虽然一百个不心甘情愿,毕竟是兄弟的老婆,还是给了面子。于是,竟然能有 幸运 跟你分享,你心里的这一切。”李岩望着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更多幸运,跟你分享更多的东西。”
叶春萌微笑,垂下眼睑,极低极低声音地说道,“只要你不在乎……分享的东西里面,脱不开今天这样突发的意外。”
“哦,如果太多的话,” 李岩忽然微微皱眉,“我得说,我得承认,”
“什么?”叶春萌愣怔地抬起头。
“我得承认,”李岩咳嗽一声,“其实我只有这一样最拿手的菜,每次跟朋友会餐比试厨艺,就这一样震山之宝。若是时候多了,怕要露馅。不过,好在,北京城里的话,有24小时的外卖。”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她没有拿开,他便一点点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道,
“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分享,包括意外,兔子肉,远足,和北京城里小店外卖的……一切的一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