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何地
林暖暖习惯晚睡,每晚都会混混道道在电脑前弄得两只眼睛金星直冒的时候才晓得抹把脸上床。
那天,仍旧是方竹先睡了,在上铺,发出细微而平和的呼吸声。方竹是她初中的同桌高中的校友,十多年的交情。大学毕业以后,方竹自己租下这个一室户的亭子间,贪离公司近。
几个月前,暖暖心慌意乱地投奔她,从老同桌变做室友。
这间亭子间在市中心的石库门建筑群内,很老旧,但是政府部门花了大气力和大价钱修了又修,外表维持着崭新的模样。弄堂口的拱门标牌上很辉煌地刻着奠基的年代。
跟外公同岁。林暖暖第一次望着这个拱门的时候,对汪亦寒说:“如果我富裕了,买座石库门小洋房给老爸养老!”
汪亦寒一千零一次地要打击她:“恐怕老爸要等到花儿也谢了!”
那天,她行色狼狈,拖着简单的行李,又一次走到这个拱门标牌下,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汪亦寒总是一千零一次地一语中的。
安顿下来以后,林暖暖坚持与方竹平摊房租水电煤等日常开销。关系还是如当年在学校中一般融洽,然,并非没有矛盾。譬如,她爱晚睡方竹喜欢早寝,所以方竹得睡上铺,避开台灯光和电脑屏幕光的辐射。她睡下铺,方便神魂颠倒到三更半夜睡眼惺忪时就地倒下。
暖暖关掉电脑的时候已经近半夜一点半,她蹑手蹑脚去公用的卫生间洗脸,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面颊,背后一大片晃白的瓷砖,阴冷冷的,没来由地吓了一跳,心里有些不安,用冰凉的水抹了一把脸,脸颊瑟缩着,受不住冷。
然后躺上床,闭眼,入睡,极沉。
电话是凌晨五点来的,尖利地划破宁静的晨曦。
是方竹接的电话,然后她气息不稳地跑来摇醒暖暖。
“林叔叔出事了!”
“谁?”暖暖翻个身,显然没有醒透。
“你爸爸林沐风。”
暖暖一个激灵坐起身,呆滞地望着方竹:“你说什么?”
方竹抓住暖暖的双肩:“医院的领导来电话,说林叔叔突发心肌梗塞……”
暖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立刻跳下床,梳洗,准备出门,方竹赶紧将她的皮夹手机翻捡出来,塞到暖暖手里,叮嘱:“有事情一定要及时和我联络。”
暖暖点点头,匆匆出门。
天刚蒙蒙亮,晨风微起,暖暖觉得奇冷,招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紧紧捏着皮夹与手机,咬住下嘴唇。司机从车后镜里看到暖暖苍白的脸色,小心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暖暖摇摇头,忽然怔怔地流下眼泪。
心里的不安在扩大,她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惶惶然,头痛得快要涨开来。
不一会,车子拐进那条熟悉的小马路,前面一大排白色的楼房,分明刺眼。
司机说:“到了。”
暖暖付了车钱,熟门熟路地向急诊室奔去。
护士长江采文和一群医生护士站在某个急诊手术室外面,看见她奔过来,江护士长上前:“暖暖,这是突发事件……”
暖暖望定江护士长,平缓了一下呼吸,又吸了一口气问:“我爸爸呢?”
江护士长的声音有些颤抖:“突发心肌梗塞,胡主任还在抢救室急救。”
暖暖觉得一阵晕眩,身子一沉,差点跌坐到地上,被江护士长稳稳地扶住,拉到走廊边的等候位坐下。
“胡主任之前也通知你妈妈跟亦寒了,亦寒大概这两天会回来。”
暖暖点点头,轻轻“哦”了一声,把身子稳稳靠在椅背上。
“我妈妈呢?”
江护士长略微迟疑了下:“你妈妈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暖暖身子僵直了一下,随即问:“我爸爸怎么会这样的?”
“昨晚只是值班的时候代做了一个急诊的阑尾炎小手术,完了就该下班的,后来值班护士去林医生办公室,就看见他——他倒在地上,”江护士长的声音又颤了一下,停顿片刻,握住暖暖握紧的拳头,轻轻把她紧紧拳在一起的手指抚平,两只手交互握住她的手掌,“医院紧急通知了胡主任过来,他是心脏科的权威,你要有信心。”
暖暖心里抽紧了似地悬空,七上八下,无法落定。
她望着抢救室门上那闪亮的红灯,一直亮着,刺目的光让她头晕目眩。
转头,看见江护士长眼睛里蕴着泪,轻轻煽动睫毛的片刻,抽出手背不着痕迹地擦去。
三个小时以后,抢救室上方的红灯灭了。
心脏科主任胡智勇从抢救室内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颓然地坐在座椅上的林暖暖,立刻地惶惑地站起来,嘴唇微微颤抖,张了下嘴,却没有能发出任何声音来。
胡智勇蹙着眉,走到暖暖跟前,表情镇定但沉重。
“暖暖,你爸爸尚未脱离危险期,还在深度昏迷中,在这个时间内会有任何可能性发生。”
他把手搭在暖暖肩膀上,“你要坚强一点!”
“胡主任?”江护士长轻轻叫了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林会希望我对他的独养女儿实话实说的。”胡智勇对江护士长说。
“我想见爸爸。”暖暖有点可怜兮兮地,哀求似地看着胡智勇。
当方竹拿着长棍面包、酸奶和暖暖的洗梳用品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暖暖的父亲,人和医院外科副主任林沐风教授已经被转到加护病房。
暖暖靠在病床前的座椅上盯着爸爸的脸发呆。
林沐风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紧紧闭着双眼,头发凌乱,双颊凹陷,气色灰败,老态毕露。脸上戴着氧气罩,身旁挂着点滴瓶,旁边的心电监视仪发出滴滴答答地跳跃声。
环境肃穆。
方竹轻轻走进去,把食物放在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
“胡叔叔说爸爸也许就这样睡过去,也可能几天后就醒过来。”暖暖的声音沙哑地吓人。
方竹翻找了下床头柜下,拿出一次性纸杯,拿水瓶倒了半杯水,走到暖暖的跟前,喂她喝。
暖暖自顾自低低地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我爸了,你看他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方竹拍拍暖暖的肩膀:“我帮你到单位请了三天事假,阳光明天回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说着,拗下一块面包,塞到暖暖嘴边,“你早饭都没吃,会饿坏的,怎么照顾你爸爸?”
暖暖接过面包,机械地嚼,疲惫地说:“你快去上班吧,不然要迟到!”
“你也晓得我们娱乐性行业三班倒。”方竹眨眨眼睛。
暖暖忍不住“嗤”地笑出来:“好了,大记者,不要说得好像江湖卖笑的。”
“嗯,还能开玩笑,我代林叔叔放心。”方竹舒口气。
忽然暖暖随身的手机震了,她笨手笨脚,从裤袋里掏,不得要领。
方竹在她另一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递给她。
她见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国外的。
“妈妈。”暖暖把手机放到耳边,摁下确定键。
“暖暖,我听说你爸爸突发心脏病?”声音有些疑惑和担心。
“是的,我现在医院。”
“你爸爸是工作狂,总也不好好照顾自己。”
“妈,现在抱怨也无济于事了。”
电话另一边迟疑了一下,“暖暖,妈很想你。”
“妈,你回来看看爸爸吧!”暖暖带些期待地说。
“你来妈妈这里吗?”电话那头的贺苹突然问。
暖暖心头涌上一股子气愤:“我的家在这里,我不离开上海,也不离开爸爸!”
“女儿,你为何总不肯听妈妈的话?”
“那我该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是爸爸带大的,可他已经这样了!”暖暖声音开始哽咽,双肩微微颤抖。
“暖暖——”电话另一头的贺苹叹口气,无奈放弃初衷,“UNCLE李要我问候你。”
“问他好,妈,你好好保重!长途电话好贵,我挂了。”
暖暖关掉手机。
“也不跟你妈妈多说几句?”方竹叹口气说。
暖暖拿纸巾擦掉残留的眼泪:“其实我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弃爸爸这样的男人?”
“父母的事情,有时候我们做小辈的也说不清楚的。”
“是啊,他们离婚都那么多年了,我也早就习惯了,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感伤。”暖暖冷静了一下思绪。
方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把暖暖的洗梳用品一并整理好,整齐地一一放在床头柜上。
“我想着你晚上一定要陪夜,便把东西都带来了。”看下表,“有个采访要来不及了,走了,下班再来看你。”
“不用了,医院有探视时间,天晓得你个工作狂会几点下班,别费这个神了。”暖暖摆摆手,扯出一个送别的微笑。
方竹本还想说什么,挎包里的手机响,只得对着暖暖摆摆手,匆匆走出病房接电话。
江护士长和胡智勇先后至病房探视多次,说晚上有值班医生和护士会好好照看林沐风,劝暖暖回家休息,暖暖不愿意,两人也没有办法,只得送来午餐晚餐,暖暖吃的也不多,随时准备积极地协助护士给林沐风服药,大量的镇静和镇痛的药物。
其后大多数时间,她出神地盯着林沐风发呆。
无可奈何的江护士长从医院的宿舍里借来被褥和枕头,抱给暖暖。天气渐入深秋,气温不稳定,怕暖暖受凉。
暖暖蜷在病房的沙发上,渐渐困顿,时而瞌睡,极不稳。
她梦中看见自己是八岁大的小姑娘,爸爸拉着自己的手走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头。转眼间,爸爸不见了,她挥舞小手大声喊“爸爸”,她走过很多地方,翻过很多山头,磕破了皮,也出了血,但是还是找不见爸爸。
一个小男孩突然出现,一下子拉住她的小手,说:“我带你去找爸爸。”
她跟着小男孩走了很多路,远远看见爸爸背影和一个女人的背影渐渐走远。她拉着小男孩狂奔,但还是眼睁睁看着爸爸跟那个女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暖暖跌坐在地上,觉得浑身上下很脏很累,哭了一脸的泪水跟鼻涕。
小男孩说:“你真没用。”甩开手,跑远了。
待要跟上那男孩,便醒转过来,一摸脸,触手都是泪。
连忙看向病床上的林沐风,仍旧蹙眉闭目。心电监视仪正常跳跃,她缓缓舒了口气。
静静想了下刚才的梦,那个只有背影的女人,那么像于洁如,她的继母,亦寒的妈妈,在十三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想着,心又纠结起来,模糊了双眼,困倦地闭目。
恍惚中,好像有熟悉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轻轻的,带着温柔的怜惜,温暖的气息拂过鼻翼,湿热的触感印在自己的额头上。
第二天,暖暖再次小睡醒来的时候看见被褥上多了一条毯子,睡得有些热。
床头柜有面包和牛奶,阳光背对着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报,等她起床的样子。
阳光回头看见暖暖双颊通红,双眼肿得似核桃。
“我又帮你请了四天假,加上之前方竹代你请的三天,你们小老板说帮你算年假,教你好好保重。”
暖暖走到父亲跟前,低头看着爸爸,林沐风仍旧深度昏迷,脸色还是那样灰惨惨的。
“胡医生早上有来过,说叔叔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
“嗯!”暖暖胡乱点点头,蓬蓬乱的长发有几丝飘到额前,目光仍是没有离开父亲的脸。
“如果我早点在你身边就好了。”阳光用手拂开暖暖额头上的发丝。她看起来异常脆弱,也异常坚定,壁垒坚实,一如既往。
“我得先回家一次,帮爸爸拿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其他的东西。”暖暖想起来,说着随手叠好沙发上的被子和毯子,“你什么时候到的?又给我盖毯子,好热。”
“毯子不是我拿来的,”阳光说,“大概是江护士长叫人给你送来的吧!我才到不久。”
“哦。”暖暖皱皱眉,怅然若失,“我要快去快回,爸爸这里离不开人。”
看一眼病床上的父亲,神色担忧,分明不舍半时半刻的离开。
“你去吧,我今天休息,替你在这里看着。”阳光对着暖暖安慰地笑,金丝边的眼镜印出窗外的点点阳光,很温暖。
暖暖点头,安心。
林沐风医生的家在西区的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造的小高层公寓小区内——那时候稀罕的一梯四户式的公寓,有着老死不相往来的一众邻居。
林暖暖几个月前离家出走鲜少有邻居知道,现在林沐风突然住院也没有人会知道。
暖暖直步走进楼房。
坐在楼房门口的小凳子上晒太阳的三楼老太抬起头看看她,口齿不清地说:“暖暖啊,你回来啦,好久没有见你了,是不是出差了?”
这幢楼里唯一爱多管闲事的便是这位老太,她的白发在大太阳底下异常金黄,异常健康。
暖暖停下,微微笑,礼貌地招呼:“好婆,你好啊!”
“亦寒昨天回来啦,还带了好多美国的巧克力给我孙子呢!”
亦寒回来了,汪亦寒回来了!
暖暖一下怔住。
“你们姐弟俩真好出息啊!姐姐有个好工作,弟弟在国外念书。林医生真有福气。”老太依旧絮絮叨叨。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别,快步走进去摁电梯按钮。
汪亦寒回来了,他这次毫不犹豫地那么快就回来了,但却并没有打电话给她。
暖暖一手扶电梯门,深深呼吸。
电梯直达十六楼,其实是十三楼,因为这房子的开发商是最早进入上海的香港地产商,迷信避讳“四”、“十三”、“十四”等数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数楼层的时候仍旧是十三。有时候人们都喜欢自欺欺人,只为让自己心理上好过一点。
暖暖掏出钥匙包开门。钥匙不少,还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间的钥匙,几把钥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哗啦作响。
打开大门,在门边的鞋柜换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见大门对面的爸爸林沐风的房间,茶色的大门紧闭着,暖暖深吸一口气,没有勇气一个箭步冲进去。她环视空旷的客厅,沙发、茶几、餐桌还是那个样子,客厅正面的电视柜上除了电视机,还有林林总总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面的那张。
照片里面有她,才三四岁大,张扬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龇牙咧嘴,一双小手紧紧抱住爸爸的脸颊。被暖暖的小爪子挡住半张英俊面孔的爸爸抓住她两条白嫩的小腿,向着镜头,勾起两边的嘴角,抿着嘴唇,微笑。
很久以来,暖暖一直学着爸爸的这种微笑,然后在很多时候,她这样对着别人微笑。
悲伤来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闸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柜子上,渐渐发出失控的嘶哭的音节。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渐渐模糊。
背后有人突然紧紧扶住她的肩头。
暖暖泪眼婆娑地回头。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继母的儿子,她少年的玩伴,她……从昨天到现在,她最想见的一个人。
暖暖转过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际,尽情地把泪流在他的衣襟上面。
亦寒的双手,搂紧她的头发和肩,与她紧紧拥抱着。
这么远,那么近
当暖暖再次回到了这间屋子里属于自己的房间,平复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绪。
熟悉的屋子还是明蓝的色调,窗明几净,显然时时有人细心打理。
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床沿,脸上尤有泪痕,虽然刚才用毛巾狠狠擦过。
汪亦寒抓过电脑桌前的电脑椅,顺势坐在她的对面。
暖暖红着眼睛仔细看他。
第一次见他,他也坐在她的对面,睁大眼睛斜着脑袋望着她,爸爸坐在她的身边,亦寒的妈妈于洁如坐在亦寒的身边。
于洁如说:“叫姐姐。”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妈妈,皱皱眉毛,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她没比我大多少!”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几个月。”暖暖扬扬脑袋,马尾辫一甩一甩,适才爸爸才和她说了这个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
“那又怎样!”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来,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认识了,以后要好好相处。”林沐风抓着两个小孩的小手,交叠放在一起。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个鬼脸,吐吐舌头,气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风依旧那样和蔼地笑着,于洁如也笑。
一年半没见,汪亦寒有点微微变样,以前留的板寸,现今畜了些刘海,头发松松软软搭在前额,下巴青澄澄,没有刮净胡茬子。双颊有些瘦陷,眼睛中还带着疲惫的血丝,个子还是高高的,却比记忆中要瘦削的多。
看上去,格外憔悴。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一年半以前回来的时候你也这样说。”亦寒眼眸灼灼地望着她,刻意提起那个“一年半以前”。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开始游离,在努力回忆,也想努力遗忘,“真的过了很久,好像一辈子。”
亦寒伸手过来要抚摸暖暖的脸颊,见暖暖下意识地侧头,避开,只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紧成拳。
“呵,不只像过了一辈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着她。
他站起身子,俯视暖暖。
“我想知道原因。”
暖暖别过头,“没有原因。”
而后,彷似下定了决心似的,正过脸,注视着亦寒的眼睛:“我只是发觉我当初的决定原来是错误的。”
时间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让他看到她眼底的确定和决绝。
“是因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语气冰到零点。
暖暖轻轻抓着床沿,她心底告诉自己,一切的决定都是正确的,正确的,正确的,想着,也便无畏了,抬起头来面对亦寒:“是的,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真的爱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讽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带何种含义下的笑,如今这笑容,不但有着嘲讽,还有隐隐的被抛弃似的怨怒。
“你要告诉我,原来都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对不起。”暖暖说,心底隐藏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他如何来体会她的这种委屈,恐怕这样的不可宣之于口的委屈,她只能一个人去承受下来。
亦寒环视着房间,蹙眉,冷冷地说:“我从来不会想到是这样。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却是这样物是人非。”
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暖暖记得,八岁的时候刚刚相识,毕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两个人都贪玩,爸爸和亦寒的妈妈都出去的时候,汪亦寒就会说这句话,然后开始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全部摊开,跟暖暖捉迷藏。
有次暖暖从爸爸插队落户时候放棉被的大木箱里头揪出亦寒来,要罚亦寒扮骑马的样子。
汪亦寒当下找来抓痒用的“挠爪”搁在两腿间,小手空空一扬鞭,嘴里叫着“得得驾”,笑得暖暖前俯后仰。
正得意,撞上开门进来的林沐风,小小的亦寒一紧张,生生把“挠爪”给拗断了。被林沐风在脑袋上赏了好几记“毛栗子”,开玩笑说要汪亦寒赔一个出来。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汪亦寒的口头禅是:“我上哪儿再找个‘挠爪’赔给老爸呢?”
暖暖在外公家看见插在高高的花瓶里头的“挠爪”,便死缠活缠给要回来,拿给亦寒。搞得林沐风好气又好笑,非让两个孩子再给送回去。
暖暖外公心疼去而复返的俩孩子,连连说着这个“挠爪”就送给他们了。然后领着他们去吃生煎,暖暖习惯用筷子剥开皮,把肉平均分给外公和亦寒,自己吃皮。亦寒塞满嘴肉馅,咕噜咕噜说:“林暖暖,吃包子吐馅不吐皮。”说着被暖暖赏了一记“毛栗子”。
“你就当一切如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爸爸是爸爸吧!”暖暖仰视亦寒,有些吃力,伫立在自己面前的他,似座山。
她低下头,沉下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靠在床头的靠垫上呜咽,“爸爸都病成了这样。”渐渐抽泣不止。
汪亦寒坐在床沿,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面对她,真实地再次看见她,他存的满腹的气恼,满腹的疑问,和……从那天开始的心急如焚、心碎如冰,都重重地再度莫可奈何地被深深压下去。
此情此景,如何再去追根究底。
十一岁的时候,于洁如因患胃癌去世。
汪亦寒坐在家门口的小凳子上抱着足球哭。
林暖暖跑过来,勾住他的脖子,说“不哭,不哭”,但是自己把头一歪,埋在他的背脊上也哭了。
两个孩子在风口里哭的凄凄惨惨。
落寞垂丧的林沐风回家,看见这样一个情形,便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让他们把眼泪流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环过爸爸的脖子,握住亦寒的手,好像,三个人就是一体的,而爸爸是那么有力地支撑着他们。
后来,亦寒出国了,后来,她出走了,后来,爸爸住院了。
三位一体,回不到那个时刻的圆满。
暖暖狠狠哭过一阵,洗了脸清醒之后,汪亦寒已经把整理好的包裹放在客厅的中央。
“都是爸爸的睡衣和内衣,我整理好了。”汪亦寒已经把睡衣换掉,穿白T恤和宽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高高大大的,“我骑车载你去医院。”
暖暖怔怔地看着他,他暂时什么都不再追究的神情。
并不那么轻松,也不让她那么轻松。
林暖暖坐在亦寒的脚踏车后座上,这个“捷安特”山地车买了有好多年,其中四年因为主人出国而闲置,如今使用,仍旧质量可靠,稳稳当当。
那年学骑车,两个孩子都只有十二岁。
瞒着爸爸,把爸爸的那辆千年老坦克从六楼磕磕撞撞抗到一楼。亦寒在前面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车把手,弓着背,用颈肩死命顶住车座压下来的重力。暖暖在后面用双手紧紧拖住后座架。终于到达一楼的时候,两个人孩子都累得满头大汗。
他们是这样学骑车的,一个扶着车把手,一个勉力地骑,人矮,不能把脚踏板踩满圈,只好半圈半圈踩,车子骑得慢如牛爬。
因为暖暖常常是骑在车上的那个,所以当某天亦寒在背后悄悄放开手的时候,暖暖踩着车子直冲出去,第一次感觉到整个人腾空,自己控制着速度,有风在耳边吹过,两脚半蹬着踏脚板,心里乐得飞飞的。
转念想,不好,那跟在身后的亦寒岂不要跑得累死了。
转头,看见亦寒远远地向自己挥手,挥着手还不算,把脖子上的红领巾扯下来继续挥舞,嘴巴里叫着:“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好像在欢送英雄。
暖暖心下一慌,没有把稳车龙头,重重摔在花坛边,爸爸的老坦克的车轮,瘪了。
两个孩子诚惶诚恐地合力把车子再搬回六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24寸的蓝色的女士“永久”放在门边。爸爸手里拿着两个钥匙扣,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把。
“以后这辆自行车,两个人轮流骑。姐姐学会了,教弟弟。”
孩子们欢呼着扑向爸爸。
亦寒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暖暖坐在他身后,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驾上。
她用一种省力的方法教汪亦寒骑自行车,她坐在后座驾上,一双脚可以蹬到地上。她对亦寒说:“你把着方向盘,我来帮你稳后面。”
自行车等于被四只踏脚板给控制着,稳如磐山。
所以,当暖暖两条腿累得抬起来休息的时候,汪亦寒早把自行车骑得飞速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林暖暖。
暖暖紧紧拿住行李,轻轻闭着眼睛,体会清风吹拂在面孔上的清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两边飞逝的梧桐,飘着有枯黄有暗绿的巴掌叶,熟悉的林荫道,和熟悉的亦寒的飞车速度。
从念初中开始,林暖暖不再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学着淑女般地横坐。爸爸说女孩子大了,要懂得文雅和矜持,让暖暖坐公车上学。但亦寒却自告奋勇送她,载她经过这样的林荫道。
高中的时候,两人学校间中隔了半个小时的车程,汪亦寒往往因此而迟到。
两人都有心事,一路的沉默。
亦寒把车拐进医院的边门,暖暖跳下来。亦寒把车子停好,从暖暖手上接过行李,一起肩并肩往住院部走去。
暖暖略微迟疑了一下,顿了顿脚步,想起阳光还在病房里。她不太情愿让亦寒看见阳光。
没有想到亦寒用手拖着她,开口:“早上出病房门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男人拿着早点过来,很面熟,后来进了老爸的病房。”
“就是他吧!”暖暖叹了口气,突地疑惑起来,他怎么在早上碰到阳光?
“你……早上就去了病房?”
“我昨晚就到了,下了飞机直接赶来医院的。”亦寒定定看着暖暖,闷闷地说,“你还是喜欢半夜踢被子,看到你冷得缩在被窝里,去江护士长的宿舍里抢了一条毯子给你。她说像个土匪似的。”
暖暖忍不住想象一下亦寒像土匪一样的样子,终于神情一动,忽而莞尔。他时常的孩子气总是不期然能打动人。
亦寒不动声色地望住暖暖,她嘴角若隐若现的弧度。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他思念。
两人熟门熟路地踏进病房。
意外,阳光并不在,江护士长一个人静静坐在病床边,对着林沐风轻轻读书。
看见暖暖跟亦寒走进来,合上书本,羞涩地笑了下,暖暖瞥到被江护士长的手指压住的封皮,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江护士长站起身来,对暖暖说:“你们来啦,刚才你的男朋友接到公司的电话,我见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就让他先走了,想来你们姐弟也会很快到的。”
暖暖舒了口气,眼角扫到亦寒皱了一下眉。
“我爸爸怎样了?”尽量把话题岔开,一转眼,看见沙发上放着一大袋零食,林林总总的,有面包、牛肉干、巧克力等等,当是江护士长送来的:“江护士长又麻烦您给买了那么多吃的。”
江护士长摇摇手,“可不是我买的,是刚才一位来探你爸爸病的杨小姐,说是你的好朋友,后来说上班要迟到了,和你男朋友一起走的。”
想想,又补充道,“那个小姑娘说怕你陪夜饿坏了。”
“是杨筱光?”亦寒问。
暖暖感动,心中感慨:“啊,一定是方竹通知她的。”从沙发上拿起塑料袋,紧紧攥住。
杨筱光、方竹和暖暖是从初中就要好的同班同学,慢慢从同学变做了朋友,历经十多年,从未有变,铁如磐石。
江护士长也感动。
“总说你们这代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相互依靠的臂膀,但是今天看到你这两个朋友,实在让人高兴。”说着,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个男朋友也不错,斯斯文文的,有礼貌的很,你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暖暖无来由地尴尬,低头装作摆弄手里的零食。
“老爸好像动了一下。”汪亦寒突然轻声说。
江护士长和暖暖同时赶到病床前,注视着脸色苍白的林沐风。只见他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动了一下,过了一忽而,又动了一下。
“爸爸!”暖暖轻轻地小心地喊了一下。
林沐风又一动不动了,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反应。
“林医生,沐风!”江护士长低声呼唤。
林沐风依旧没有反映。
汪亦寒走到病床另一边,轻轻叫了一声:“老爸!”
林沐风干裂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
汪亦寒赶紧俯下身子。
然后,抬起头来说:“老爸说他渴了,拿水来。”
暖暖赶紧把床头柜上的水瓶拿起来,拿起来后又找不到杯子,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江护士长从抽屉下拿出一袋棉签,又拿了一只纸杯出来。
暖暖赶紧往纸杯里头倒水。
江护士长把棉签浸润在水里,好一会儿,拿出来。迟疑了一下,递给对面的汪亦寒。
汪亦寒接过面前,小心翼翼拨开林沐风面孔上的氧气罩,把棉签挨在两片惨白的,似这秋天枯叶一般的嘴唇边,浸润这疲惫的双唇,一滴一滴清水流进垂危的林沐风的口中。
“爸爸,爸爸!”暖暖轻声喊,眼里又蕴满了泪水。
久久地,林沐风又似乎动了一下。
取暖
胡智勇仔细听了林沐风的心脏和肺部情况,镇定地从身边的护士手中接过针剂,为林沐风的静脉滴注,一边说:“我现在在用罂粟碱和吗啡,今晚仍旧会有值班大夫,我会嘱他们每两小时查一次心肌酶谱和电解质,现在要防止梗塞面扩大以及发生严重的合并症。”
胡智勇说完,望住好友的一双儿女,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们是林沐风最大依靠。
此刻,更是。
“我相信老林一定可以过了这一关。”胡智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一丝不苟的坚定。
“当年在黑龙江,老林伐木,要赶兵团里的指标,硬生生熬夜在一天里一个人伐出三立方米的木材。”胡智勇的眼神灼灼,“大家都服气,叫他铁人林沐风。我相信老林这次一定也会像当年一样顶过去。”说完点一点头,不知道是安慰两个孩子,还是安慰自己。
“胡叔叔,我们相信你,也相信爸爸。”暖暖说。
亦寒搬过一张椅子,坐到林沐风身边,用手轻轻抚摸林沐风的额头。床上的病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于亲人的关切,渐渐地,渐渐地,松了一直紧蹙的眉头。
暖暖看着那对父子,仍旧辛酸,说:“今晚还是我来陪夜吧!”
“一起吧!”亦寒抬头,然后低头看着林沐风,“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我想胡叔叔应该可以给我们家开这个后门的。”
胡智勇对着两个孩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后门我能不开吗?”
“我给你们多拿床被子过来,但这里可只有一张沙发。”江护士长笑着说。
“没关系,我身体倍儿棒,熬夜照顾老爸也没问题。”亦寒做了个大力水手的招牌动作。
“还是那个调皮小鬼。”胡智勇笑着和护士一起收起针具,向床上的病人说:“老林,今晚儿子女儿都在,您老好福气。”
暖暖的心里一暖,或许那当年三个人划成的可以渐渐复苏。
凝视着病床上的爸爸,还是那样毫无意识地躺在那里,看的人无限心疼。
她的悔恨一点一滴冒上来, 如果,如果有如果,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
进了病房以后,亦寒一直没有正面和暖暖说话,只卖力地协助护士帮林沐风服药,翻身,擦身,做的快而有力。
男孩子做事情毕竟是不一样的。
暖暖望着病床上的爸爸,小时候,爸爸也是做事情快而有力,担着家里所有的家务。
小时候,父母都是双职工,而林沐风的工作特别忙,妈妈贺苹在一家电器厂——做电冰箱和洗衣机,早些年的时候是效益令人羡慕的国有企业工作,做的是仓库管理员,比丈夫有更多的空暇时间。
暖暖没有上小学前,贺苹常常在林沐风值班,没有带暖暖的时候,把暖暖一起带去工厂上班。暖暖的记忆中,妈妈从来只管在工厂的一角小小的办公室内坐班,不管正事,任由货品横七竖八地堆在仓库里,工人们也不管,径自在仓库的小径上吸烟,大声说一些家常。贺萍从来也不会支使工人们把仓库整理干净,尽管那是她所分内的事情。
贺苹经常只管自己看着一些英文书籍,间或考着暖暖“APPLE”之类的英文怎么拼写。但,大多时候,暖暖是百无聊赖的,后来学会跳橡皮筋,便把橡皮筋绑在两张椅子之间,自娱自乐。
有一回被橡皮筋绊了,一头磕到椅子上,起了个大包。贺苹拿起浸了水的大毛巾给暖暖揉,一边给林沐风拨电话。
“林沐风,暖暖皮死了,磕破了头,你快点来呀!”也不管那头的林沐风多忙。
当林沐风匆匆赶来的时候,看见小暖暖眼泪汪汪地抽泣,头上包着滑稽的大毛巾。贺苹用手指直戳她的脑门,好几下:“再皮,再皮,就不知道坐下来好好看书,会了几个英语单词了?会了九九乘法表了吗?”
暖暖一见爸爸风尘仆仆地跑进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身子一下子冲进爸爸的怀里。哭了半天,说了一句:“我再也不跳橡皮筋了!”
林沐风看着小暖暖一副滑稽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替她拆下被贺苹包得乱七八糟的毛巾,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药膏、纱布和胶布,左一下,右一下,在暖暖的脑门上包了一个小巧的小正方形。
对着贺苹淡淡说一句:“孩子还小,贪玩也是没有办法的。”说好抱起暖暖。
贺苹竖起柳眉:“吓,闯祸还有道理了。”
暖暖把小脑袋软软地靠在爸爸的脖子上,双手勾地牢牢的。
爸爸骑那辆老坦克载她们母女俩回家,前面坐着她,后面坐着妈妈,一家三口似乎很团圆的样子。
小孩子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痛,才一刻功夫,暖暖又兴高采烈唧唧喳喳说今天跳橡皮筋又挑战什么什么高难度,渐渐说得大声又得意。
妈妈在后面冷冷地说:“林暖暖,小姑娘哪来那么多废话,不要妨碍爸爸骑车!”
爸爸在前面微笑着,伸手摸摸暖暖的脑袋,一边用力地一下一下踩着踏脚板。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放着爸爸下班后买好的青菜和带鱼,所以迎面过来的风中,带点清新的腥甜。
在家里,妈妈首要事务仍旧是研究她的洋文书,林沐风例必担着家务。
暖暖记得,爸爸卷着袖子,在水池边洗菜,臂膀健壮,水哗啦啦从爸爸的臂膀和手背流过,暖暖伸出小手,淘气捣乱,用小手拨爸爸一身水。林沐风也会回泼女儿,父女两个笑作一团。
远处传来贺苹柔润但带严厉的声音:“玩什么水,小姑娘不晓得节约吗?”
暖暖吓得一激灵,朝爸爸吐吐舌头,爸爸也朝她吐吐舌头,眨眨眼睛,把洗好的青菜一颗一颗整齐地放在筛箩里。
爸爸跟妈妈其实真的是性格很不一样的人,暖暖想。
后来的某年的初冬,暖暖知道妈妈要走了,去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那些日子里,家里亲戚间经常来来走走,外公对小暖暖说:“妈妈要走了,暖暖以后就不能常常看到妈妈了。”老脸之间有泪痕。
暖暖哭的一脸花,跑进爸妈的房间,抱住妈妈:“妈妈要走了,不要暖暖了。”
贺苹也哭,但更多时候常隐忍着,在那些日子给暖暖买了很多花裙子和绒线衣,一件一件收拾好,放进暖暖的衣橱中。
妈妈走的前一晚,爸爸哄暖暖很早睡。暖暖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昏黄的灯光下,妈妈抱着爸爸哭,爸爸轻轻拍抚妈妈的背。
“其实,有一刻,我真不想走。”妈妈哀伤地说。
“如果你能留下,就留下吧,暖暖还小。”
“沐风,我那么自私,欠你那么多。我走,还能还你一些,我不走,恐怕也许会欠你更多。”
“不要那么说,你心里的苦我也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暖暖的。”
“我尤其对不住这个孩子。”妈妈又伏在爸爸哀哀地哭。
那一刻,暖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离别的伤感,她推开门,满脸早已经挂着泪珠,扑到妈妈身旁,再次痛哭流涕。然而,仍旧是挽留不了妈妈要远去的脚步。
那年七岁,那么一夜,没有了妈妈,但是天气并不寒冷。爸爸在第二天翻出了厚厚的被子和在黑龙江插队落户时得来的羊毛毡,晒了一天的太阳,晚上厚厚地铺在暖暖的小床上。暖暖很安心地闭上眼睛,她闻到太阳的味道。
次年的九月一日,暖暖成了一名小学生,穿着妈妈留下的红色背带裙,被爸爸握着小手,翩跹地走在校园的道路上,阳光斜斜洒下来,好像一个新的开端。
她还有爸爸。
亦寒忙定,往暖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伸手要挽住暖暖的肩膀,正是他们一直以来一直契合的动作。暖暖微微一缩肩,下意识要躲避,亦寒已经一手环过来,手背轻轻抚过她的下颔,不容置疑地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肩处。
暖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的肢体上的拒绝的姿势让自己很劳累,闭上双眼,把身子一歪,带着多年养成的习惯性的姿态,靠在亦寒的肩膀上。
亦寒把身子向暖暖的方向斜了下,肩头嵌进暖暖脸颈之间的空隙,让她能靠的更舒服。他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额颊,暖暖的心神游荡,喃喃地说:“如果一直这样有多好?”
“什么?”亦寒没有听清楚。
“我最近时常想起很多年以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小鬼很讨厌。”暖暖轻轻地说。
亦寒皱皱眉:“怎么想起这个?”
暖暖看着病床上的林沐风,问亦寒:“亦寒,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
“你早问过我八百遍了,我亲生父亲去世的时候才三四岁,不是神童,哪来那么多回忆?”
“真的不记得了?”暖暖侧头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湛黑的双眸是否能透露出一丝一毫的讯息。
“不记得了。”亦寒闭上眼睛,抱着暖暖的手臂收紧了一下。
暖暖微微挣了一下:“不要这样。”
亦寒并不放开她。
暖暖又望向昏迷着的爸爸,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并不能看见他的一双儿女在他面前的这样的亲昵的姿态,除了此时,他们也从未在他面前有过这样亲昵的姿态。
可是,暖暖对于这种契合的温暖还是留恋的,尤其在现在的这样的心神俱伤的情形下。
这样靠在亦寒的肩头,心底,还能留住一丝丝的温暖。
“汪亦寒,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爸爸吗?”八岁的暖暖这样问刚刚认识不久的亦寒。
“我妈说了,林叔叔就是我爸爸,我以后叫他老爸,老爸!”男孩说着,有些倔强地强调。他也看出了暖暖的示威和划清界限。
“才不是,他是我的爸爸。”暖暖再次强调。
“以后就是我老爸。我就叫他老爸,老爸。”男孩分明就要占上风。
“不是!不是!”暖暖跺脚,头摇得像拨浪鼓,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于洁如走过来,蹲下,抱住暖暖,呵斥亦寒:“不要老欺负姐姐。”
“他不是我姐姐。”亦寒又扮鬼脸。
暖暖被噎哭了,一双小手使劲揉眼睛。
亦寒搓搓鼻子,有点过意不去。走到暖暖身边,拉起她的小手对她说:“好啦,我没有爸爸,就把你的爸爸分给我吧!你没有妈妈,我也把我的妈妈分给你。”
“暖暖,以后把我当作妈妈好吗?”于洁如很温柔地问她,她的声音总是轻而文雅,不若妈妈那种尖锐的清朗。
“不要!”暖暖一旋身子,甩开亦寒的小手,扭出于洁如的怀抱,倔强地跑开。
她很生气,亦寒说得她好像没有妈妈,她知道她的妈妈在外国,每年还会寄漂亮的明信片和国外的巧克力回来。她觉得自己小小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于洁如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挑长的身姿和齐肩的秀发,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容。爸爸跟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的春风,双眼炯炯,很明亮。暖暖也能时刻感受到父亲的幸福和喜悦。
爸爸,他应该是喜欢这个新妈妈的吧!
大概男孩子都渴望有个像林沐风那样的父亲——英俊、渊博、有力。汪亦寒对林沐风的亲昵无以复加。
两个人一起打电动车,趴在地板上,头发都能乱的很一致。于洁如坐在阳台上,时而微笑看着那一起玩耍的父子,手中正给暖暖织围巾。
暖暖是带着天生的隔离血缘的敌意的。
虽然于洁如母子加入这个家庭,是在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脑海中渐渐淡化的时候,但早已习惯了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后,她很难接受有别人加入到她和爸爸的生活当中,分享林沐风的爱。
诚然,于洁如待她细致温柔体贴。烧的菜、买的零食、衣服、玩具、书本、文具,没有一样不是她心里最喜欢的那样。
但心里总别扭,时常拿出亲妈妈的照片发呆,学会幻想如果仍旧是自己的一家三口相处的情形。
想一下,摇一下头,隐隐觉得自己妈妈那样的脾气性格和不能让爸爸有那么形于外的快乐。
后来于洁如替暖暖整理房间,干脆把贺苹的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暖暖的小书桌上。
“暖暖,爸爸不强求你叫亦寒的妈妈做妈妈,但是她是真心对你好的,爸爸希望你学着喜欢她。”林沐风在那个时候常常这样跟暖暖说话,眼睛中是带企盼的。
外婆怕暖暖受后妈的委屈,经常强逼外公一起跑去前女婿家里做督察。但两个老人见于洁如确实周到细致,也渐渐没了抱怨。
及至后来,外公干脆也劝暖暖:“于阿姨对你好,暖暖也要尊重长辈。”眼见她对于洁如的视而不见,从不打招呼的“劣迹”而终于按捺不住。
其实暖暖年纪虽然小,但是不是不懂得领情,只是不知道怎么从僵直的态度中转圜。
直到某天暖暖发烧,林沐风被派去了外省的医院交流学习。
昏昏沉沉中,暖暖觉得于洁如背着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去医院,陪着她看完病,再背她回家,把小床铺得暖暖的,将她安置在小床上,自己在床前守了半宿。
当暖暖醒过来,看见于洁如红着眼睛坐在自己面前,手里端着自己喜欢的肉松白粥,小嘴张了一下。
于洁如看了出来,暖暖无声地叫了一声——“妈妈”。眼角弯弯,笑得舒畅。
于洁如母子是被林沐风直接从黑龙江哈尔滨接来上海,汪亦寒原本该读两年级,因为区域转学的问题,不得不留一级,继续读一年级。
“哈哈,比我低一级!叫姐姐。”暖暖终于找到抢白他的理由。
“没门!”亦寒从来不会屈服,而且还专门点死对方命门,“我的口算拿第一名,不像有些高年级的口算不及格。”
暖暖再次被噎住,觉得这个弟弟,相当的,相当的,讨厌!
到了两个孩子十岁的时候,于洁如旧病复发,确诊为胃癌晚期。林沐风奔波于医院与家庭之间,累得憔悴不堪。只顾的上给暖暖和亦寒两个小孩一点零用钱,让他们到新村的小店里买面包当早晚餐,或者干脆送去暖暖的外公家安顿。
那些日子里,两个孩子有点颠沛流离,流浪一样。
暖暖和亦寒在外公家看动画片《咪咪流浪记》,有一集咪咪身边的宠物朋友一个一个都死去了,看得暖暖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转头,亦寒也在抹眼泪 ,一见暖暖看他,赶紧背转头。小小的背影有点孤傲。
暖暖看看动画片里的咪咪,猛然间意识到如果于洁如不在了,亦寒也就会成为咪咪一样的孤儿了。
心中万分难受和心疼,便拉拉亦寒的袖子,说:“我们去看于妈妈吧!”
在病床前,于洁如整个人都瘦得凹陷下去,形容枯槁,远不见了当初的美丽。
她很艰难地开口说话:“暖暖,以后要跟亦寒好好相亲相爱,好好听爸爸的话。以后亦寒只有你和爸爸两个亲人了,他气你,你要多多包涵。妈妈以后不能照顾你们了,你是姐姐,妈妈只能请你代替妈妈好好照顾亦寒和爸爸,好好照顾这个家。”
暖暖只晓得点头,哭的双眼通红。
“亦寒,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好好用功学习,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 。你是小男子汉了,姐姐是女孩子,你要保护好姐姐,好好的保护姐姐一辈子。”
亦寒的眼里忍住泪花,听一句,点一下头,“嗯”一声。
于洁如病逝的那天,是暖暖经历的人生的第二次分别,第一次是生离,第二次是死别。
犹记得那晚寒风凛冽,大雨滂沱。暖暖和亦寒依偎在病房前的座椅上,医院的长廊漆黑阴冷,走廊的灯光昏昏淡淡,把亦寒小小的身影照在座椅对面的墙壁上。长长的,垂着小脑袋,像个孤独的小山丘。
暖暖伸过小手紧紧抓住亦寒的小手,看到两人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互相依成一个“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
就像现在。
亦寒忽然伸手过来,紧紧握住暖暖的手。
暖暖想起几句熟悉的歌词:
握紧的双手还冷不冷,直到世界尽头只剩我们。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遗失身份。
春夏秋冬
暖暖轻轻哼着这个曲子,低低的旋律在静谧的病房中清晰可辨。
“亦寒,你的名字太寒冷了。”暖暖停下哼曲子,声音沙哑的,突然说。
“你知道我是冬天生的!”亦寒的声音也是沙哑的。
“于妈妈为什么要给你取那么伤感的名字?”暖暖喃喃,似乎自语,“原来很多上事情都是早已经有暗示的。”
“你说什么?”亦寒心中暗生疑窦,转头,暖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知道此时此刻很多问题不宜问起,也无从问起。
“为什么爸爸给我取暖暖这样的名字呢?”暖暖好像是自己在问自己,接着自己回答自己,“哦,因为爸爸说过我像小太阳。”
暖暖想起了小时候上少年宫的少年美术班的时候画的一幅画。
少年宫的老师命题:“每个同学都以自己和家人的名字画一幅画,不限题材,同学们可以自由发挥。”
这种开放式的命题其实很难,美术班的同学们都为难。
自己要画什么呢?暖暖托着腮帮子思考。
教室的门口探出一颗小脑袋。是同样在少年宫里上数学班的汪亦寒,鬼鬼祟祟地朝暖暖招手,暖暖走到他跟前。
“林暖暖,帮我拿书包。”说着从身后把大书包塞到暖暖手上,沉甸甸的。
“你又逃课!”暖暖大叫。
亦寒不理她,兀自拉开她手上的书包的拉链,伸手翻检了一下,掏出一个足球。
“好啊,我要告诉你们老师去!”暖暖威胁他。
亦寒把足球往地上拍了几下,“嘭嘭”作响:“行,只要不告诉老爸就可以了。”一脸小赖皮相。
“我就告诉爸爸。”暖暖及时抓把柄。
“林暖暖就会打小报告。”把食指点到鼻子上,扮了个猪脸的怪相,“好啦好啦,好姐姐,我课堂作业都做完啦,老师说的课我都听的懂。好无聊哦!让我踢会儿球吧!”
暖暖听他唤声“姐姐”,气也着实平了不少。
男孩打蛇随棍上:“今晚我把我的喜乐让给你喝。”
马屁拍到家,逃课也逍遥。
但是暖暖这个姐姐还是做的很称职的,转身到自己座位上从桌肚里拿出面包和牛奶,递给亦寒:“马上要吃午饭了,你一踢球又要不吃饭了,先垫垫饥。”
亦寒拿过面包和牛奶,湛黑的眸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对暖暖说谢谢,只朝暖暖晃了晃手,说:“我不会走远的。”
暖暖把亦寒的书包放在座椅旁边,看着窗外思考绘画的题材。
少年宫的围墙外的新村里,汪亦寒老早纠集出一群小男生,正踢得热火朝天。新村里花木繁盛,郁郁葱葱的,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凭添上一群孩子的笑闹,格外热烈起来。
那个角度,正好对着暖暖他们绘图班的方向。让坐在窗边的暖暖可以监视得清清楚楚。他,果然是听话得没有走远。
“汪亦寒”,暖暖在课桌上轻轻地若有所思地写着亦寒的名字,忽然有了一个灵感。
林暖暖后来画出来的画是这样的。
空旷的雪地上,有一个雪人,脑袋是足球的样子,一块黑一块白,还有一个猪鼻子。圆圆的身体上写着“汪亦寒”三个字。雪人的右上方是一个大大的太阳,有弯弯的笑眯眯的眼睛,脑袋上扎了一个红蝴蝶结。整个画面有几抹用灰色蓝色蜡笔勾勒出的风的形状。雪人后面,远远的,有个小房子。
暖暖在图画的下方写了四个字——《我的一家》。
在标题下写着:
“我,叫林暖暖,爸爸说我像太阳一样可爱。
我有个猴皮的弟弟,叫汪亦寒,冬天生的,于妈妈说他是雪人。
我的爸爸叫林沐风,爸爸时时刻刻在我们周围,保护着我跟弟弟。”
老师大大表扬了暖暖的发散性思维和想象能力,和写的亲切动人的题注。
林沐风骑着“老坦克”来接两个孩子,暖暖坐前面,亦寒坐后面。
暖暖手里拿着老师评了“优”的图画,直叫爸爸看。
亦寒嘲笑暖暖:“真不害臊,竟然说自己像太阳一样可爱。”一边说一边摇头,“竟然把我画成这样。”很愤恨的样子。
暖暖理直气壮地回过去,“难道你不喜欢足球?”
亦寒瞄了一下林沐风,立刻偃旗息鼓,但想想也还不甘心:“你还不是一样,整天想着舞蹈班?”
“亦寒,只要你这次期末考考进年级前十名,这个暑假爸爸帮你报足球班。”林沐风开口平息两个孩子的抬杠。
“太棒了,老爸!”亦寒大叫。
“爸——”暖暖感觉林沐风给亦寒的奖励对自己很不公平,嘟起小嘴。
“暖暖,只要你期末考数学考到95分以上,爸爸就给你买芭蕾舞鞋。”
暖暖也欢呼。
学校组了舞蹈队,暖暖看到同班有女孩子跳舞跳的翩翩然然,极羡慕,便缠着爸爸作怪,非要参加。
暖暖对林沐风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林沐风捏捏暖暖的小腿跟脚踝,看看暖暖的脚趾,对暖暖摇头:“不是爸爸不让你参加,你的韧带不够软,踝骨阔大,身体条件不适合芭蕾,要练下去恐怕会受伤。”意思就是不赞同。
暖暖暗自有些任性地生气,看着同班几个参加舞蹈班的女生穿着芭蕾舞鞋在教室里飞舞翩跹,愈发不是滋味。女人天生都是爱美的,不管在多小的年纪,她眼里的那些跳芭蕾的女孩们好像春光灿烂的小蝴蝶,引来一片的注目和惊叹。
可是爸爸的结论好像是一道死亡宣判,斩断了她的尝试的机会,一个她认为可以变成小蝴蝶的机会。
而同时,林沐风也没有恩准汪亦寒参加学校的足球队。
“这学期功课忙,还有要上奥数班,再报足球队太耗精力跟体力。”林沐风拒绝亦寒的要求的理由是这样的。
“我能功课足球两不误。”汪亦寒保证。
“亦寒,你的自制力不好,有时候还有多动症,要多多克制自己。等放假了,爸爸是赞成你可以参加这些课余兴趣班的。”林沐风顿了一下,再向两个孩子讲道理,“学得认真玩得痛快,在上学的时候就应该专心致志用心学习,打好基础,你们很快都要上初中了,都该是大孩子了,自己的时间自己要把握好。
亦寒听得似懂非懂垂头丧气,两个孩子消沉了好多天。现在一听这句话,如遇大赦般样的。
期末,暖暖不负所望,数学考到了98分,加上她向来好的语文成绩两门主课分数一加,在班级里稳稳坐上了第二名的宝座。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把暖暖的全面发展大大夸奖了一番,邀请林沐风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上台发表教育经验。
林沐风原本就是医院里的科室一把手,经过无数学术研讨会的锤炼,上台演讲经验丰富,见暖暖的班主任点名要他上去演讲,也不像别的家长扭捏推辞。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去,白色毛衣藏青长裤干净利落,到底是做医生的,虽然离异又丧妻,但是到底还是把自己时时刻刻收拾得山清水绿,一点都没有同年的男人的中年邋遢像,加上人原本就长得清俊,很能压得住场子。
暖暖看到自己的爸爸风度翩翩地走上讲台,清了一下喉咙,面对台下的老师和家长微笑。
“既然要我说一些,我也就说一些,说不上经验,只是和各位同学家长交流一下。”说完开场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是比较关键的,学习和个人兴趣爱好要齐头并进,但是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升学压力,有时候要有取舍。我们林暖暖在学习上不能说是很刻苦努力的孩子,但是兴趣广泛,做家长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用兴趣培养孩子的学习性,让他们在学习的时候学习好,课余时间尽可能满足他们的兴趣爱好,让他们充分发挥好自己的兴趣爱好……”
林沐风一席“兴趣与学习应共同发展才会相互促进”的言论赢得全班家长的一致认同,班主任老师也直说“林医生的教育理念很有深度,值得老师和家长共同学习”,并邀请林沐风成为学校的家长代表,参加学校各项政治文艺活动。
林暖暖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自觉爸爸的发言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眼见着爸爸当下成了家长中的大名人,还是小小骄傲了一把。
当然那边厢的汪亦寒也不赖,向来都是拿年级前十名的料子。不管是教导主任还是各年级的班主任,都把林沐风当成模范家长的典范,这样一个复杂的单亲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成绩优秀,人格健全,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到底还是拿了有色眼睛看人。
家长会结束,林沐风载暖暖跟亦寒回家。
“爸,你刚才演讲的话是啥意思啊?”暖暖问林沐风。
“没啥,随便忽悠你那些同学的爸妈呢!”林沐风笑嘻嘻的。
“啊?”暖暖掏掏耳朵,肯定一下自己没有听错。
“我总不能说我跟我们家林暖暖说,她向来很差的数学考到95分,老爸就让她进舞蹈班吧!”
坐在后面的汪亦寒又作怪,“哈哈,如果那样说,林暖暖就会没面子死的。”
到家以后,亦寒趴在床上跟暖暖私语。
林沐风和贺苹离婚以后,依旧带着女儿住在原先由贺苹父亲单位分的老工房中。
这房子建于六十年代末,30平米的面积,一室半的构造。以前林沐风和贺苹住大房间,在过道厅内隔出一个小空间做林暖暖的小房间,这在八十年代已经属于非常不错的居住环境了。
之后和于洁如再婚,林家变成了一家四口。因为林沐风和于洁如两人没有经济能力搬新的居所,所以还是得住在这间屋子内。
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上了学之后还要添置写字台,两人不得不把大房间让出来,给暖暖和亦寒两个孩子买了两张小床,中间搁了一张大大的写字台,夫妻两人则搬到过道厅内居住。
于洁如去世后,林沐风便一个人住在过道厅内。
亦寒向来习惯趴在床上写作业,让写字台被暖暖一人独占。
“老爸把我们当兔子呢!”一脸狡黠地看着暖暖。
暖暖坐在写字台旁边看《上下五千年》,不理他,显然为刚才路上他的抬杠而装生气。但听到他这样的比喻又觉得新奇,忍不住转头看看他。
亦寒不失时机地把四肢趴开,学小动物趴:“好像我们前面有胡萝卜。”
顿悟,为大棒与胡萝卜一大哭。
然而,当林沐风把暖暖带进瑞金二路那家久负盛名的体育用品商店,试穿那双芭蕾舞鞋的那一刻,暖暖完全忘记了什么是大棒,什么是胡萝卜。
为了试穿这双鞋,她特地穿了粉红色的蓬蓬裙,很接近天鹅湖里的舞衣。她穿好鞋子,往林沐风跟亦寒面前一站,轻轻转了一个圈。
亦寒立刻大叫:“誓死效忠公主殿下!”立正站好,颔首,左手抚右胸,脚下是林沐风刚给他买的崭新的足球鞋。
暖暖兴冲冲报了学校的舞蹈班。其实学校的舞蹈班并不是单纯为了培养学生的兴趣爱好而设的,是为了给艺术类学校输送专业好苗子做的预备班。每个进入舞蹈班的学生都要经过专门聘请的舞蹈老师的检验,查看他们的身材条件是否真的适合芭蕾这门艺术。
专业的舞蹈老师的结论和林沐风是一致的,暖暖的身材条件根本不适合成为专业的舞蹈学员。但是老师见她是女孩子,又很有积极性,不忍心太过打击她。一径儿安慰她:“不要紧,下个学期学校会开民族舞的兴趣班,林暖暖同学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参加。”
暖暖第一次感受到自不量力的结果,非常大非常大的失望和沮丧。
手里拎着才正式穿了一天的芭蕾舞鞋,悻悻然走回家。
楼房门口,亦寒正和三楼的一个同龄男孩,大名唤董梁小名唤“毛头”的,扭做一团。
赶紧奔上去,死死拉开亦寒,“干什么打架?不要打了!”
“他比赛犯规,还用刀片划坏了我的球鞋!”亦寒气愤地嘶声力竭,一张小脸涨得通通红。
原来这是原因。
毛头死不承认,用能想象的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指着亦寒狡辩:“你们班级自己输了还怪别人,哼!赖皮,乡下人,留级生,没爸妈的小土包子!”
最后一句话,让暖暖跟亦寒都愣住了。
亦寒瞪大了眼睛,愤怒的攥紧小拳头,就要一拳挥了上去。
然而更快的,一个白色的物体重重地砸向毛头的脑袋。毛头促不及防,且好像被砸中了要害,捂着伤处,呆住。
是暖暖手里的芭蕾舞鞋。
“死毛头,你再敢乱讲我弟弟试试看!”暖暖捡起地上的芭蕾舞鞋,向毛头挥了挥,示威,小脸恶狠狠地。
毛头呆呆看着暖暖,亦寒也呆呆看着暖暖。
暖暖咬着牙齿,腮帮子鼓鼓的。
毛头终于反应过来,感觉到脑袋上彻骨的疼痛,“哇”一声哭了出来,捂着伤处奔上三楼,边跑边叫:“妈妈,林暖暖欺负我!”
“我们回家!”暖暖拉起亦寒的手。此时此刻,亦寒只能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她,半响,贫不出一句话。
夜里,毛头的妈妈拉着头上裹着纱布的儿子来找林沐风。
“林医生,您倒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儿子那么野,女儿也那么野,合起来欺负我们家毛头,真的是没娘管的孩子要多野蛮有多野蛮。”毛头妈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林沐风把毛头叫到身边,仔细地替毛头检查了一下头部,暖暖是花了大气力砸出舞鞋的,毛头的额头上肿出一大块,带着有血丝的乌青,用手稍稍一碰,毛头就直喊“疼”,眼泪立马下来。
林沐风给毛头重新敷药包扎,对毛头妈连连道歉,把家里备着的巧克力等零食一股脑都拿出来给毛头。
“董梁妈妈,小孩子顽皮,伤了你们家董梁,真不好意思,我一定好好教育。”林沐风坐着说,带着坦然的笑,一副神气让毛头妈也不太敢造次。
“毛头先骂亦寒的。”暖暖尖声辩解,小姑娘着急起来,声音又脆又亮,压倒大人的声调,“他说亦寒是没有爸妈的小土包子!”刺得毛头心虚了一下。
“暖暖,给董梁同学道歉。”林沐风侧头责备女儿。
“不!”暖暖别转头,执拗地。
“董梁,对不起,我以后一定跟你团结友爱。”忽然,亦寒跑过来,在毛头面前鞠了一下躬。
到底是小男孩子,也有义气观念。毛头不好意思地低头认错:“我也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说了。”
毛头妈见状,用手指戳了下毛头的太阳穴:“死东西,不学好,谁叫你这样说同学的?”
“妈妈,不是我要骂汪亦寒的,二楼的刘奶奶跟四楼的小明妈妈都这样说的。”毛头也为自己辩解,然后小声嗫嚅,“你也这样说过的。”
毛头妈尴尬不堪,赶紧拉着毛头跟林沐风告别,远远地就听到楼道里传来她骂毛头:“难怪被人家打,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声音渐渐消逝。
林沐风紧紧蹙眉,抿着嘴,不再作声。
暖暖再次辩解道:“我没有错!”说着眼眶一红,先自委屈地抽泣起来。
亦寒拉住暖暖的手,久久不放开。
林沐风重重叹了口气,拍拍暖暖的肩膀:“乖乖,不要哭了,爸爸知道你没错。”
而后看着亦寒:“今天你让老爸很骄傲,因为你表现得很男子汉,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低头看看亦寒放在门前鞋架上的那双被刀片划破的足球鞋,“明天爸爸再给你买一双新的。”
哄了两个孩子睡了之后,林沐风走到厨房打电话。暖暖隐隐听到——
“老胡,这次医院再分配房子,我是可以提出申请的是吗?……不是想通了,现在也挺困难的……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总是要改善一下居住环境……我的职称已经评下来了……也可以让两个孩子上好一些的初中……”
声音渐渐不可闻。
暖暖想,今年冬天就可以搬进新家了。
心里一阵小快乐。
第一次
林沐风申请的房子是在深秋分下来的,他请了施工队简单地装修了一下,在冬天的时候带着暖暖和亦寒搬进了新家。这是暖暖生平第一次搬家。
父子三人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车后面,看离那老工房越来越远,心里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新家的憧憬其实是不相伯仲的。
车子飞驰过熟悉的那些街面,开进了不熟悉的道路上,路过一个老石库门建筑群。
林沐风指着那里一条弄堂口的一个拱门牌说:“以前,你们爷爷奶奶就住在这里。爸爸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后来呢?”暖暖问。
林沐风望着那里的石库门,沉默,若有所思的,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新房子是两室户,还另外带着一小过道厅,房间的格局不是很好,但是也算是医院拿到的房源中最好的一批了。医院看在林沐风最近评到的职称以及实际的生活困难,便把这间房分给了他。
对于房间的分配,汪亦寒和林沐风有了小小的争执。林沐风要把两间房间一间给暖暖一间给亦寒,然而亦寒坚持要暖暖房间外的小过道厅。
“老爸,你是大医生,应该有一间像样的房间。”亦寒炯炯地看着林沐风,手里抱着自己的书包等学习用品之类,杵在过道厅内,一副扎根在此地的决心。一边还自动自发指挥着搬场公司的工人把自己的小床从房间内搬到过道厅里。
工人左右为难,看看林沐风,又看看这个小小的男孩,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林沐风说:“你们要上初中了,学习会越来越紧张,独立的房间可以让你更加集中精神学习。”
“在这里我也可以集中精神学习。”亦寒还是坚持着,站在林沐风对面,和林沐风有一样的坚定的神情。
暖暖跑来拉拉林沐风的手,软声说:“爸爸,你就住大房间吧!”说完摇摇林沐风的手臂,撒娇。
林沐风拗不过两个孩子的软磨硬缠,便妥协下来,把自己的床安放在了大房间。
亦寒和暖暖都欢呼,活泼泼地开始兴高采烈地布置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暖暖上的初中在新家附近,是一所区属重点中学,主力培养文体特长生,教学质量尚可过得去,并不算引人注目的学校。
她的同桌就是方竹,剪齐肩的童花头,皮肤白皙,神色温柔,行动果断。在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做大队长,上了预备班不到一星期,就成了班长。
坐在方竹和暖暖前面的,是剪男生头的杨筱光。
“我叫杨筱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杨筱光主动转头跟新同学打招呼,一双单眼皮的丹凤眼忽闪忽闪,“你们好啊,那个,方竹,和林暖暖对吧?”杨筱光一下子就记住了两位后座的名字。
暖暖也记牢了这个同学,她身上穿着嫩粉红色的印着米老鼠头像的T恤,手腕上戴着稀罕的米老鼠电子手表,小小新潮人一个,容易说话也喜欢说话,一下子混熟一大群同学。
暖暖因为上过美术班,不久以后做上了班级的宣传委员。杨筱光是文体委员,小学的时候经常做全校领操员,差点被选去少年宫的体操队,后来还是落选了。
“第一次去训练,拉‘一字开’,疼的我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要多悲惨有多悲惨!后来就逃回来了。”杨筱光说起她的体操训练悲惨史,听得暖暖心有戚戚焉,想起无疾而终的芭蕾舞班。
晚上写作业,林沐风问她:“和新同学相处得还算愉快吧?”
暖暖点点头,说:“几个同学都蛮好的,很容易交朋友。”
“明年亦寒会上你们学校,做姐姐的还是要照顾好弟弟啊!”林沐风关照,亦寒在外厅复习功课,耳朵灵敏,听到林沐风说到自己的名字,跑进暖暖的房间贫嘴:“是我照顾她吧?”
“小孩子就是做功课不专心,快去复习功课。”林沐风赶亦寒回自己房间。
暖暖趁机起哄:“对对对,小孩子快去复习。”
亦寒不服气也不情愿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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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暖暖睡眼惺忪,靠在亦寒的肩膀上一个不稳,差点摔下来,被亦寒有力的手臂及时挡牢,一下子清醒过来。
看到亦寒正了无睡意地关切地看着自己,眷眷的面容。
“我真没用,熬夜都不行。”
暖暖用力锤了一下脑袋,被亦寒把手拉开:“老爸说多打脑袋会变笨。”
两人心有灵犀似的,一起看看病床上的父亲。
“听会儿音乐吧!”亦寒说,一只手伸到沙发旁的行李包,掏出DISKMAN,又拿出一张碟,唏唏嗦嗦地把碟放进DISKMAN。把耳机塞到暖暖耳朵里,另一个塞到自己耳朵里。
“什么碟?”
“你最喜欢的人的。”
暖暖心里一动,莫名地了然。耳机里面果然传来那个熟悉的疏阔而低沉的声音。
“LONG LONG TIME AGO……”是张国荣版本的《AMERICAN PIE》。
近半年,她都一直一直靠这把声音安慰着自己。然,没有想到亦寒会听这张碟。
“你也听出来了吧,是张国荣热情演唱会的CD,那年我没能跟你一起去看,买了碟来,弥补遗憾。”亦寒说着,仰头,微闭上双眼。
一个人够有心,就会记住另一个人的一切。他始终能记牢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爱好,她的偶像。
LONG LONG TIME AGO,一个少女的慢慢成熟,从流连五光十色的流行音乐开始,懵懵懂懂,开始接触了那些冲动的情感。
暖暖回忆着,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爱一个偶像的。
好像一切是从那年夏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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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筱光在那年暑假返校的时候,神采飞扬地拉着暖暖和方竹央求:““陪我看电影吧!参加一个电影的首映式,一个人去好傻好没劲儿!”
方竹摇摇手:“不行,这次期末考数学考砸了,我妈关我禁闭,要我恶补数学呢!”
“是什么电影啊?”暖暖有些兴趣,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林沐风是向来不会在暑假干涉儿女的课余活动。
“《霸王别姬》。”杨筱光兴奋地说,“张国荣也来了呢!”
“很老了吧,那个张国荣,你怎么崇拜那么老的偶像?”方竹用看古老石山的眼光看杨筱光。
“才不老,很帅呢!”杨筱光辩驳,想了一想,再加上一句,“他是不老童话。”
十三四的小女孩用“帅”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一个成年的男性,好像有带着珍重的心喜的小秘密般珍贵,还夹杂着很多朦胧不可及的情愫。模糊地迷恋一个偶像,也许这也算是一种长大。
“我陪你去!”暖暖的兴致被吊得很高。
《霸王别姬》在本城的首映式定在声誉颇隆得大光明电影院。暖暖不必担心买票的事情,杨筱光一早就积极地买好了票。
前一夜向爸爸汇报,说要和同学看电影。林沐风点了一下头,果然也没有多问就表示认可了。
大清早,暖暖把亦寒从床上揪起来。
“汪亦寒同学,车钥匙给我。”上了初中以后,林沐风反对暖暖骑车上学,说女孩骑车太过危险,便把暖暖的车钥匙没收了。自行车变成了亦寒的专用品。
亦寒清醒过来,坐起身子。
这时候的亦寒已然长得颇高,正是十几岁男生冒个子的时候,声音也开始变得粗嘎起来,慢慢慢慢正在长成一个小男子汉。
“老爸不准你在公共场所骑车。” 直接拒绝暖暖的请求。
见暖暖正装出愤怒地要扑上来要锤他的样子,便说:“看来,我得辛苦一下,不得不送你去了。”
说完打个哈欠,刷牙洗脸,动作迅速。
亦寒骑的就是那辆蓝色的女士“永久”。暖暖乖乖在后面横坐着,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跨坐了。
到了人民公园附近,发觉人潮涌动,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人行道的栏杆上都有人站着张望。各色人群有的举着横条幅,有的拿着照相机,波涛汹涌的气势。
“老天,严重堵塞啊!”亦寒叫。
“赶紧找地方停车,我得找找杨筱光。”暖暖吩咐亦寒。
亦寒把车停在电影院旁边一条偏僻的弄堂里面,看到电影院的后门处也站着不少人。
“林暖暖!”远远有人叫。
杨筱光跑过来,满头是汗。
“今天来的人太多了,我挤都挤不进去。”手里捏着两张电影票,捏住的那角都被手心的汗给弄的湿濡濡的。
“怎么那么轰动?”暖暖对此盛况深感诧异。
杨筱光掩不住得意的神色。
“要问张国荣有多红,今天你就看到啦!”
“好了好了,想想怎么挤进去吧!”暖暖说。
这个时候,杨筱光看到暖暖的小跟班。
抬头细细打量了一下,对林暖暖似笑非笑:“哦,林暖暖,你哦!”
暖暖当然知道她想到什么,赶紧拉着亦寒介绍:“这是我弟弟,叫汪亦寒,也是我们学校的,不过比我们低一个年级。”
杨筱光自来熟,笑嘻嘻地先挥了下手招呼:“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同学,我叫杨筱光。”
亦寒点点头,望了下这个浑身米老鼠的女孩,扯了一个招呼:“你好。”
杨筱光对暖暖点头:“不错啊,还有保镖护送。”
忽然人群涌动起来,后门的人群呼啦拉全部往前门跑去。
“糟糕,目标人物出现。我们得赶紧。”杨筱光激动起来。
“赶紧什么呀,人那么多,我们怎么挤得进去。”暖暖迟疑。
“走吧!”说话的是亦寒,一手拉着一个女孩子,朝人群间挤去,在人群里用手臂护卫着两个女孩子,不让她们被别人挤到。但是毕竟三个人年纪都小,气力都弱,始终挤不过那些奋勇的成年人。
前面的人群中不少人说张国荣已经进了电影院了,于是被拦在电影院玻璃门外的歌迷影迷开始激动,拍起玻璃门。就听到“哐铛”好大几声,后面的人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情。就听到前面有人尖叫“门碎了”。
暖暖傻了眼,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群情激动的情形。杨筱光被人群挤掉了一只凉鞋,惨叫连连,低头要找鞋子,哪里还找的到。亦寒在这激动的人潮中,只能紧紧护卫着臂膀下的两个女孩子不被挤伤。
电影院里终于出来了保安,还有若干公安来维护秩序。门口的人终于可以陆续凭票进电影院。
杨筱光也不管自己少了一只鞋子,干脆学金鸡跳,一边跳一边拉着暖暖一起去检票。
暖暖回头看亦寒。
亦寒双手叉腰,满头大汗,对她们说:“你们去看吧,我去人民公园踢球,完了过来等你们。”说着挥挥手,跑了。暖暖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忍心。
“你这个弟弟可真没话说。”杨筱光差点站不稳,慌忙搭住暖暖的肩膀。
电影的深刻是超过她们这样的年纪所能理解的。暖暖看得有些累,部分情节并没有吃透,只是隐隐感受到了电影中所传达得那种彻骨的绝望。
末尾,程蝶衣拿出了那把霸王剑,段小楼那声悲怆的“蝶衣”,而后是悲婉的“小豆子”。
眼泪夺眶而出。
然而,张国荣带给现场的完全是另一种气场。
荧幕上的程蝶衣那么婉转缠绵,首映式上的张国荣却是那么开朗豁然。荧幕上的程蝶衣那么风华绝代,首映式上的张国荣又是那么潇洒俊朗。可以那么轻易地吸引住现场的每一个人。
杨筱光一见张国荣出场就掐住暖暖的手,尖叫一声。全场的欢呼此起彼伏,气氛热情到了顶点。
暖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一个追星历程,很受现场感染,小心灵好像是受了震荡一样。
扶着继续金鸡独立跳的杨筱光一起走出电影院,边走边兴奋地说着刚才的电影和那位万众瞩目的巨星。
亦寒已经推着车子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儿,看到杨筱光滑稽的金鸡独立跳,嘴一歪,欲笑不笑,最后还是笑了出来,边笑边叫:“我终于理解追星的概念了,就是追星追得鞋子都掉了。”
“死小子!”杨筱光也不顾光着一只脚,跑上去就要捏亦寒的脸。
亦寒的个子比杨筱光要高小半个头,自然不会让她得逞,左闪右闪,闪到暖暖身后。
“有人欺负你老弟呢!”嘻嘻叫着。
“好啦,小心你的脚底板。”
杨筱光怨怒:“果然是自家人帮自家人。”看看一只小光脚,哀怨,“完了,我这次真要赤脚回家了。”
亦寒拍拍自行车的后座架:“瞧,汪亦寒牌奔驰在这里,载不到张国荣哥哥,可以载杨筱光姐姐。”
“噢!多谢亦寒弟弟!”杨筱光一翘一翘,跳上亦寒的自行车后座架坐好。
亦寒推着自行车走,暖暖落后一步,跟杨筱光并行,唧唧喳喳继续讨论刚才的首映式。
女孩子的身体,总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慢慢发芽。长大,真的有时候只是那么忽如一夜。
那天从《霸王别姬》首映式上回来,暖暖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一直暖暖的胀胀的,说不出的什么不舒服。
她别别扭扭地把身体上的不舒服的情状告诉林沐风。因为爸爸是医生,暖暖有点小痛小病从来不需要上医院。这次依然如此。
但林沐风只是叫暖暖注意保暖,注意休息,若待要再进一步讲,几次都间中住了口。
暑假过了开学后的某一天,她早上醒来,发现短裤上殷红的一片,也弄脏了床单,大惊失色。心底又羞又怕,偷偷的一个人跑去卫生间洗短裤,边洗边流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沐风在厕所门外唤:“暖暖,厕所水斗下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些东西,你翻来看看。”
暖暖拉开抽屉,最上面的,是一本《少女生活知识一百科》,用便签帖了一页露在外面,提示看的人打开这一页。
打开,脸红,又合上,再打开。细细看下来,连连点头,恍然大悟。书下面放了一个软软的塑料包,暖暖已经大致知道是什么了,拿了出来,学着书里的样子使用。
出了卫生间的时候,紧紧抱着这本书,放到枕头底下。
林沐风正把暖暖的脏床单拿到厨房的水斗边浸泡,暖暖见状,赶紧跑过来,压着面盆。
“我自己来洗。”红着脸把放着床单的面盆拿到卫生间。
亦寒起来要刷牙,看到暖暖洗床单,惊奇:“林暖暖竟然做家务了。”
再看一眼暖暖,发现她红红的眼睛,便指着她的眼睛问:“你怎么了?”
暖暖有点不好意思,扯开话题,要强地说:“怎样?林暖暖不能做家务吗?今天开始我来做饭给你们两个男人吃。”
亦寒做出一个下巴差点掉到地板上的鬼脸。
上了初二,学校开了缝纫课。方竹的作业是衬衫,做的极好,老师拿来做范例讲。
杨筱光对着方竹叹气:“你果然是贤妻良母的料子。”手里拿的是自己做的前宽后窄的枕头套子。
暖暖的作业是围裙,央方竹帮她改,改好以后,果然衬身许多。镶着蝴蝶边的宽背带,腹部还有一个一个大大的口袋。
暖暖在厨房第一次穿上这件围裙。
亦寒在旁边打了一个响指:“像模像样了,我要看实际操作能力。”
暖暖推搡他:“去去去,不要妨碍我做饭。”
亦寒并不情愿走,很想看看暖暖做饭的样子。
林沐风拿着一铂篓绿豆过来:“还是从最简单的绿豆米粥开始吧,你们两个都爱吃。”
暖暖很有信心地点一点头,开始在林沐风的指导下洗大米、绿豆还有掺用的江米。然后把绿豆倒入锅内,手忙脚乱地加水。
“还要加一些白矾。”林沐风说着,将白矾递给暖暖。
暖暖加好,紧张地看着锅。
亦寒看着暖暖紧张的样子,皱着小眉头,紧紧抿着小嘴,穿着小围裙,像一个生嫩的小妇人一般的可爱又紧张兮兮。
他忍不住想缓解一下暖暖的紧张情绪,便从她房间里拿出红灯牌小收录机,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插好插头,摁下按钮。
传来动感的音乐:
“难求缘份至 难求全合意
始终都有第一次
何妨平淡试 何妨全力试
不要问我非与是
难求缘份至 难求全合意
一生总有第一次”
暖暖跟着音乐不由自主地打节拍,亦寒却是无奈地耸耸肩:“又是张国荣!”
暖暖对他做鬼脸:“那又怎样?”
亦寒叹气:“这音质都发出嘶嘶音了,你竟然还能听下去?”
这小收录机原是贺苹走的那年给暖暖买的,她的原意想让暖暖用这个小收录机来学英语。后来暖暖开始喜欢上了张国荣的歌,但是自己的零花钱买不起并且也买不到他的那些早年的音乐磁带,只得用空磁带录电台播放的歌曲,零零散散收集下来,也收录满了五六盘磁带。
小收录机毕竟有了些年头,加上录制的磁带音质自然是不能和原版的比,让暖暖每每要遗憾一把。
“唉……这个破机器,能放到这个程度也算不错了,杨筱光说CD的音质会很棒,才能体现他那把好声音。”
一边说一边仍认真地盯着煤气灶。
亦寒找了张木凳坐下,拉拉她的围裙裙摆:“我要加糖!”提出申请。
“知道啦!”间中,水沸腾了好多次,暖暖手忙脚乱地揭锅盖开小火。
“我觉得,这个粥,可能没啥美味的指望了。”亦寒总结性陈词。
“哼,我就是做一缸糊了的粥,你也得给我喝下去。”怒目圆睁。
“是是是,誓死效忠公主殿下!毒药我也喝。”亦寒行了个童子军礼,又看看锅子,吞了吞口水,思考能喝下去的可行性。
林沐风喝暖暖第一次做的绿豆粥的时候说:“火可能太旺了,有点僵,味道还是可以的,下次注意改进。”
暖暖给亦寒的粥里加了很多白砂糖,亦寒几下喝完,不忘记鼓励:“比我想象中味道好,再接再厉,下次可以做红烧肉了。”
说完,想念了一下红烧肉的美味,咂咂嘴。
全赖有你
自从林暖暖会做绿豆粥以后,在林沐风的指导下,又学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便强自把家里做饭的差事给承担了下来。
林沐风在事业上迎来了春风得意的时期,升做了外科副主任,但是工作也更加繁忙了。除了医生的本职工作和科里的行政工作,他还需要带学院里来实习的大学生。整天忙忙碌碌的,暖暖和亦寒和他见面的时间大大减少。
“你们也长大了,都是能自律的好孩子,爸爸现在越来越忙,可能无暇兼顾到你们的学业,你们要自觉。”林沐风事先和两个孩子都恳谈过。
“爸爸,我都能做很可口的饭菜了,照顾好亦寒没有问题。”暖暖保证。
“老爸,我功课好的飞天遁地,帮林暖暖补习没有问题。”亦寒学着暖暖的语气说。
“真是脸皮厚。”暖暖嘴巴上虽是这样说,但心底到底有点愧。
自从开了物理和化学课,她的总平均分就一路下滑,惨兮兮的,与班级前十名再也无缘了。
初三期中考试结束,暖暖的成绩单上物理和化学竟然都只有六十多分。
班主任对林沐风说:“林暖暖的理科成绩很不稳定,家长要引起重视,千万不要让物理和化学耽误了升学。”
林沐风是极端重视的,回来后检查了暖暖的物理和化学的作业本,差错率很高。
他很担心地问暖暖:“是不是真的这两门课跟不上?”
暖暖心虚地低头:“可能真的是我理化神经系统没有发育完全,有时候感觉这些问题真是不可理解。”
林沐风说:“这样下去会耽误你升进重点高中。”
暖暖半开玩笑半带点真实的小愤怒:“为啥我没有遗传到爸爸的理科脑子?真不公平!”握握小拳头,咬牙嘟嘴的,做出一副很卡通的愤怒样子。
林沐风被逗笑了。
其实暖暖心里还是很担心的,尤其有了汪亦寒的优秀来做参照。
汪亦寒这个时候读初二,参加了一次“华罗庚数学金杯赛”,得了个全国一等奖回来。学校初中部的老师奉若至宝。要知道这所学校并不是以教学而评级的重点中学,任何获国家级奖项的纪录都会使学校的名誉上脱去一层名不副实的灰尘,再加上一道金灿灿的光环。
暖暖想,亦寒如果不是户口问题,也许就会上市级甚至全国级的重点中学了。男孩子学理科真是轻松之至。
有天她趴在书桌上写物理作业,有道压力问题始终解不出来,思考得有些累,打电话跟方竹讨论。
“我也在思考这道题,真是很难,参考了一下高中的物理题目,应该是高中的题型。实在做不出来啊!”
致电杨筱光。
“那么难,也不会考,空在那里等着物理老头给答案吧!”
均告放弃。
暖暖知道凭自己的脑子是解不出这道题的,林沐风又在医院加班,没有人好问,便把作业本摊在那里,兀自趴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物理课代表收了本子以后,又折回来,对暖暖说:“林暖暖,你怎么把草稿纸也夹在本子里?”说着要拿出来递给暖暖,自己瞧了一下,慢慢皱紧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
“怎么了?”暖暖奇怪,自己怎么会把草稿纸夹到作业本里。
“真妙啊!”物理课代表发出一声惊叹。
“什么真妙?”爱凑热闹的杨筱光蹦到物理课代表旁边一起瞧那张纸。连刚倒完水,拿着水杯进来的方竹也被吸引过来。三个人凑在一起看。
暖暖站起来向前凑去。
竟然是那道压力问题的解答,笔迹龙飞凤舞的,她太熟悉了,是亦寒的。但是解题思路清晰,逻辑性又严谨。
他竟然帮她答了这道题,做在草稿纸上夹在她的本子里。
“我得跟物理老头汇报一下,这个解题思路比他的那个要简易多了。”物理课代表如醍醐灌顶一般,“林暖暖,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林暖暖拿过草稿纸,“是我弟弟做的。”
“嘿!这小子真厉害,是个人物。”杨筱光赞道。
方竹问:“诶!下次去你家,让汪亦寒给我们讲几道题吧!”
物理课代表抢过暖暖手上的草稿纸,扬了扬:“先借我下,我去震震那个物理老头。”
“且慢!”杨筱光一把抢下,迅速拿出笔把解题过程抄了下来,方竹也不失时机一起过来抄,周边几个学习积极分子见了,也一块儿过来蹭答案。
暖暖感叹:“汪亦寒还真是人才!”
“对!”杨筱光百忙之中抬起头叫,“下次叫汪亦寒弟弟代我考物理。”
亦寒骑车载她放学,她把那张草稿纸往亦寒眼前晃了晃。
“怎样,我天才吧!”亦寒得意洋洋的。
“是啊,我也挺有面子的。”暖暖说。
“真稀奇,林暖暖难得不来折损我的面子。”亦寒见暖暖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感觉奇怪。
暖暖并不立即回答,吊足亦寒胃口了才说。
“因为家有机器猫嘛!”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你竟然说我是阿蒙。”故意把车子骑得歪歪扭扭。
“危险危险!”暖暖叫,双手自然而然地搭住亦寒的腰,感觉到亦寒身子微微一僵。忽然觉着不太好,赶快把手放下,拉住座垫。
“你怎么把草稿纸夹在我本子里都不和我说清楚?”暖暖问问题来解除自己心里那么一点点的小尴尬。
“看你睡的熟,不好叫你。谁想到你那么缺根筋,竟然早上才发现。”
“哼!”轻轻的又锤了亦寒的背脊一下。
少男少女,一辆自行车,行过一棵一棵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浮云正美,斜阳渐落。
林沐风给暖暖请来了物理补课老师,是师大物理系的老师,插队落户时候兵团里的战友。用亦寒的话说,“老爸这次是杀鸡用牛刀了”。但也高兴,时常缠着这位大学物理老师给讲数理化的题目,再用亦寒的话说,“我也要赶着这次便宜蹭一下”。
暖暖暗暗下了决心要把理化给补上去,不能让爸爸白费心。
在老师讲课以后,但凡还有不懂的,都会直接问亦寒。
亦寒很耐心地跟她讲题,末了,说:“林暖暖,你要是考上了重点高中,请我吃哈根达斯。”
那年,哈根达斯刚刚在上海开店,却在正冬天,每日连番在广播里做广告轰炸,吸引年轻的有消费能力又爱新鲜的新人类。
暖暖和方竹、杨筱光放学的时候,也跑去离学校不远的南京路上的那家哈根达斯看新鲜。店内装修的简约高贵,有标上若干产品价格的精美海报帖在门前的海报架上。
三个女孩子凑上去瞧。
“好贵!”都咂舌。
店内人群寥寥,市场尚未打开,那个时候的爱新鲜的新人类还没有全部成为资产阶级,昂贵的舶来品缺少肥沃的土壤。
“你竟然要吃那么贵的哈根达斯!”暖暖回家打了亦寒两个“毛栗子”。
亦寒眼神无辜:“我只是随便说说啊!你真去看过了?”凑到暖暖跟前。
暖暖扇了扇手里的初中物理题库,赶他走。
亦寒走到暖暖的房间门边,说:“我不要哈根达斯了,我只想今晚期待一碗红烧肉?”
在暖暖亲自掌管了家里的厨房以后,厨艺进步神速,亦寒称赞为“叹为观止”。
晚上做好红烧肉,给亦寒一半,留下另一半全部倒入保温杯里面。
“今晚给爸爸送点过去。”
亦寒点点头。
林沐风最近频繁加班,到了家以后往往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了。
然,对家里的两个孩子,还是放心的。
自从请了老战友给暖暖补课,暖暖的理化成绩已经缓步上升了。亦寒也从来不是一个特别想要调皮的男孩,听老战友说这个孩子特别聪明,也会抓紧时间学习。林沐风的确是有这个心力把全部精力扑在业务上。
暖暖和亦寒到了医院,从护士那里知道父亲正在查房。
两人也不刻意去打扰父亲,问明了父亲查房的路线,轻手轻脚地一间一间找过去,见林沐风正在其中一间病房中。
江护士长和一群实习医生站在林沐风身后,表情恭谨。
林沐风正在和一个病人说着话,说着大约是要检查一下病人的腹部,病人躺了下来。
但林沐风先伸出双手,互相反复揉搓了好几下,好一会才掀开病人的病夫服,把手放在病人的腹部轻轻按下去,一边按一边在问一些大约是关于诊断的问题,脸上始终带着温暖的笑容。
最后帮病人把衣服拉好,拿出上衣口袋里的听诊器听胸音。
恰好抬头,见暖暖和亦寒站在病房外,暖暖手上捧着保温杯。向他们轻轻颔首,示意他们等一会儿。
在一一问询完病房内每个病人之后,林沐风才带着身后一群人出来。吩咐实习生们一些功课事务,便叫他们散了。
“爸爸。”暖暖和亦寒走到他跟前。
“又带什么吃的过来了?”林沐风笑着问女儿。
“红烧肉。”亦寒回答,“林暖暖同学今晚超水平发挥,特别好吃。”
江护士长在林沐风身后笑:“林医生的一儿一女都是宝,这么孝顺,给爸爸送菜。”
“江护士长尝尝我们林暖暖的手艺吧!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监督林暖暖同学烧给你吃。”亦寒的嘴巴甜,很会哄人开心。
江护士长摇头,“我最最受不住这个孩子的甜言蜜语了。”
“学了一嘴口甜舌滑。”林沐风说,但是眼底满足的笑意是掩不住的。
“爸,江护士长,去休息一下再工作嘛!”暖暖说着,和亦寒一起合力拖着两个大人走。
一边走,暖暖一边想起什么似的来问林沐风:“爸,刚才你给那病人检查的时候为啥要搓手?”
“天冷,我的手也冰冰冷的,碰到病人身上不好,搓热了再给他们做检查也不会刺激到他们的病体。”林沐风淡淡的理所当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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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DISKMAN里的音乐已经全部放完。
暖暖从亦寒的肩膀上抬起头来,望了望窗外,接近月中的月亮慢慢地在变得圆满起来。
亦寒驾在暖暖身后的手臂动了一下,并没有抽离,而是帮暖暖把耳朵上的耳机拿了下来。
暖暖侧了一下身子,倦意浓浓地。她累得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你看,你眼皮都要耷拉下来了。”亦寒单手把DISKMAN随手收好,继续说:“你还是睡吧!你太累了,现在为了老爸,我们两人都不能垮。”
说完,抽开了自己的手,把被子拉到暖暖的身上。
暖暖困顿地顺从地点点头,斜斜地躺到沙发的另一边去,最后再看一眼病床上的紧紧闭着眼睛的父亲。
亦寒用手给她掖好被子,拉过小小的被子的另一端,盖住自己的腹腿部,对暖暖认真地说:“有我在,放心!”
暖暖安心地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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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下半学期,要进行体育达标考试。暖暖很紧张,因为有可怕的800米长跑。
“恶梦一场,想我杨筱光叱咤体坛好多年,竟然败在这区区800米之下。”杨筱光体育成绩全部优异,就是这800米离及格线总有十秒的差距,总是因此要捶胸顿足一番。
暖暖与杨筱光遭遇相同,总是差及格线十几秒。
她拉紧方竹的手,紧张兮兮地问:“竹子,你到底有什么秘诀,可以跑那么快?”
方竹虽然体育成绩平平,但是跑800米却不含糊,一直能保持稳定的速度跑步,不加速也不减速,最终的成绩是班级里女生中最好的3分15妙。
方竹说:“我就一直跑一直跑,累了也不停下来,就这样呀!”也说不出什么秘诀。
似乎是很简单,然,操作起来相当困难。
800米及格与否直接影响到体育达标,如同体育老师一再威胁的那样,会影响中考入取。
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校区老旧,只有一个操场,所有班级的体育课都在一个操场上上。
排队的时候,暖暖看见亦寒的班级也在上课,亦寒朝她招招手。
大太阳当头照的,暖暖觉得头顶烫得可以煮鸡蛋,手腕一甩,把头发重新扎紧。
方竹、杨筱光和暖暖围成一堆,互相打气一番,然后在起跑线前面排好队。
体育老师喊“预备”,暖暖感到整个心都抽了起来,旗子一落,紧紧跟在方竹身后跑了起来。
学校是200米的跑道,需要跑四圈才算完。
第一圈,暖暖勉强跟在杨筱光和方竹的后面,三人排成一列跑。
第二圈,方竹已经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杨筱光落后了好几个人,暖暖也落后几个人。
第三圈,暖暖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心口沉甸甸的,觉得气都透不上来,牙根处也跟着泛酸,身体的全部零部件都在对这800米提出控诉。
体育老师鼓励落后的同学,大声叫着:“还有一圈,坚持住。”
暖暖心里想,这个时候如果晕过去的话就解脱了,偏又晕不了。
跑入第四圈的时候,体育老师向暖暖叫:“林暖暖,再加油一下,这次能及格的。”才让暖暖有了些许力逼着自己不要停下来走路。
前面同样跑得气喘吁吁的杨筱光突然回头看着自己,而且还招了招手,正疑惑间,旁边跑出来一个人。
“看你不好好锻炼的结果吧!脚步不要乱,跟着我跑。”是亦寒,他从自己班级那边考完立定跳远,跑过来给她助跑。
“有我在,放心!”亦寒望住暖暖说。
望着亦寒湛黑的眸子,充满鼓励的眼神,暖暖心中鼓起一阵勇气,调整了一下脚步,跟着亦寒,加快了步伐。
初二的体育老师发现有人离开了本班的上课地点,便大声叫:“那男生,干什么呢?回来上课!”
亦寒吐吐舌头,向暖暖摆摆手,暖暖点头,甩甩手,让他回去。自己顾自己坚持往前跑去。
身后穿来亦寒高亢的声音。
“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
暖暖憋足一口气,马不停蹄,向终点冲刺。
她仿佛回到了初次学自行车的那个时候,快速地向前滑行,背后有亦寒的鼓励的声音。
当她跃过终点线的时候,听到老师大叫一声。
“及格了!”
兜风心情
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市里举办了一次中学生作文大赛,学校每个年级段分配到三个名额。暖暖的班主任在本班筛选了很长时间,最终并没有选择众望所归的班里写作文最优秀的语文课代表参赛,而是把暖暖叫进了办公室。
“林暖暖,这次我们班参加作文大赛的名额只有一个。”说了第一句,加重了一下语气,“希望你好好努力,为学校争光。”
暖暖有些气馁。
初三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人的一套潜台词,大致也能听个七七八八了。
暖暖对杨筱光和方竹说完这事,发表对此事的总结。
“哎……说到底,因为我现在成绩不上不下,花费这个时间参加作文大赛也不妨事,不影响重点高中的录取率。”
“试试看吧!对着你爱的方块字发泄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情,说不定就因福得福了。”方竹态度很乐观,最近因为职务和成绩的双重肯定,取得直升的资格,没有了升学的压力,积极地帮着好朋友抒解心情。
杨筱光带来小道消息:“据说这次作文比赛拿奖,或许会被考虑进直升名单。”打一个响指,“挫折就是机遇。”
然而,暖暖还是很无奈,很不情愿,获得这样的一个参赛资格,并不能让她开心起来。她有一种被班主任看轻的委屈。
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林沐风,林沐风却是很支持。
“很好的一次机会,爸爸支持你去放手一搏。如果不行,也当一次作文演练。”
暖暖重重地点点头:“我不能让别人看扁了。”
“我相信你的实力,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亦寒看进暖暖的眼底,好像想将自己的信心全部输入到她的心中。
暖暖再次重重地点头:“比赛的考场在北中。”
“那么汪亦寒牌奔驰义不容辞地再做一次柴可夫喽!”亦寒打个响指。
作文大赛的比赛地点按照赛区分配在各个学区内的指定学校。北中是市内仅有的拥有百年历史的几所中学之一,赫赫有名,号称大学预备班。
亦寒载暖暖去比赛,车骑到学校门口。两个人都抬头看那个彷佛金字灿灿的校名,一阵头晕目眩般的景仰。
亦寒指着校名对暖暖说:“明年我就会天天经过这个校门。”语气很气慨。
暖暖被编在靠窗的位置,一侧头,可以看见窗口的百年银杏树,和这个学校一样的引人瞩目。
层层叠叠的树叶后,影影绰绰看见亦寒坐在成荫的花园小径的石凳子上,低着头,拿本物理题库看。蓝色自行车随意停在身边,配着身上一件蓝白格子的衬衫,好像融在了这些脆郁的绿中。
暖暖支着脸颊,看着这样的一个画面,想着看过的很多漫画里的翩翩少年出现的场景,悄悄做个对比,似得十足。很想画出此情此景。
亦寒已经是翩翩少年了。她正想着,亦寒恰好抬头,目光正对上她的,咧嘴一笑,打出个“V”字手势。
暖暖有些心慌,匆乱地回了亦寒一个“V”,敛起心神低头看题目,下笔作文。
写至一半,已经有人交了卷子。
看背影,长发披肩的女孩子。一般的学校不准初中的女生披长发,但这个女生披着,有些肆意的张扬,飘逸的长发更衬出细细的纤腰。一身绿色米老鼠棉布连衣裙,让暖暖有来由地立刻就联想到了杨筱光。
有点走神,托腮思索,侧头,扫到亦寒坐的地方。
刚才交卷子的女孩正走到亦寒身边,裙子竟然被亦寒的自行车前轮胎的某处脱落的钢丝给勾住了。
亦寒蹲着帮她解开勾住的裙边。
女孩可能在抱怨着什么,就见亦寒一下子直起身子,沉下脸色,一副“你想拿我怎样”的神态。
女孩好像气极,用力扯了一下裙子,扯脱了一块布边,气呼呼地跑了。
亦寒在后面摇摇头,蹲下,用力扯下脱落的那块布边,随手扔在车子的书包筐内。
暖暖忍不住笑,继续专心写文。
作文比赛的一个月后,名次评定下来了。暖暖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北中的一个叫路晓的女孩。
当然,直升压根就是没有影子的事情,杨筱光的小道消息错误。
暖暖和杨筱光凑在一起开始为黑色六月做最后冲刺,方竹有时候也做陪客。有时候在暖暖家,有时候在杨筱光家。
杨筱光爱好做完题目放音乐,号称间歇性放松。她有许多张国荣的磁带以及CD,老是显摆出来让暖暖惊叹一番。
“都是我舅舅在香港买回来的,有些我们这里根本买不到。”挺自豪的样子。
方竹手里拿着一件杨筱光随手挂在衣架上的棉布连衣裙,问:“这件裙子不错,哪里买的?”
暖暖一看,粉色的米老鼠棉布连衣裙,觉得眼熟。
“也是我舅舅从香港带回来了,我们这里的专卖店没有这个款式的,”说着指指身上的米老鼠牛仔裤,“我是MICKY的忠实FANS嘛!”
“一身的老鼠。”暖暖说,终于想起来,杨筱光这件裙子和作文比赛的时候那个被亦寒的自行车钢丝勾住裙子的女生身上的是同一个款式的不同颜色。
分数单在上海的黄梅天到来之前送到暖暖家里的时候,暖暖正在床上闷头大睡补眠。忽然感觉有人拿柔软的东西扫自己的唇鼻,痒痒的,忍受不了。
一伸手抓住那个人,睁眼,在眼前是被放大的亦寒的脸。
这个姿势让两个人脸与脸,胸与胸格外接近,分明地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扫在自己的面颊上。
几乎同时的,暖暖和亦寒都脸红了,暖暖放开亦寒,把他一把推到床的另一边,坐起身子说:“你干吗?”
亦寒手里抓着一张信封,显然刚才扫暖暖唇鼻的就是这个东西。
“给你。”说着把信封递过来,脸上的红潮还没有退却。
暖暖拿过来看,是分数单,亦寒还没有拆封。撕开,缓缓吐口气,展开一看,眉开眼笑。
“光荣留校?”亦寒凑过来问,看暖暖欣喜地直点头。
“明年看你的!”暖暖挠乱亦寒的头发,跳下床,赤脚跑去客厅拨电话给林沐风报喜。
林沐风晚上特特提早下班回家。
暖暖张罗了一桌子的菜。
亦寒在旁边摆着杯碟打下手,对林沐风说:“老爸,林暖暖乐疯了,今晚鸡鸭鱼肉俱全,增加你的脂肪和胆固醇呢!”
暖暖端出最近学会的糖醋黄鱼,往桌上摆好,顺脚踹了一下亦寒的小腿:“我的庆功宴,某人少插嘴。”
林沐风拿出一个塑料袋放到桌上:“这是爸爸送给你的升学礼物。”
暖暖用围裙擦了一下油腻腻的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塑料袋正要打开。亦寒一把拿过来,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是松下牌的WALKMAN。暖暖惊喜交加。
林沐风笑着说:“这下你不必每天开录音机放张国荣去吵邻居了。”
暖暖跑到水斗边用肥皂搓手,一边解释:“哪有?我向左邻右舍普及流行音乐。”
“老爸,如果我明年考上了北中,有啥奖励?”亦寒是怎么也不会错过这样的邀礼物的机会的。
“就把你的永久换成捷安特。”林沐风承诺。
杨筱光比暖暖高了两分,方竹很高兴,说大家又可以在一起了。三个女孩都各自欢欣了一番。
直至暑假军训报道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直升的学生并组成一班,和考进来的学生并不分在一起。腻在一起四年的铁三角还是分开了,所幸暖暖还是与杨筱光编在一班。
然后高中的军训开始了,迎头就遇上黄梅天的惨况。
二中地处地势偏低的地区,学校前的一条马路全部沦做了小溪流。每天来学校军训的学生都要穿着拖鞋,拎着跑鞋,深一脚浅一脚踏水而来,每日到达学校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去厕所洗脚。
暖暖那日拿着跑鞋跑去厕所冲脚,没跑几步,脚下一滑,险险摔倒。
有人在背后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反手撑住那人的手,把身体平衡下来。
回头。
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戴着眼镜的清秀男生,高瘦,浓浓的眉毛,疏淡的眼神。
“谢谢!”暖暖说。
“不客气。”男生微颔首,放下手,自顾自往前走。
一拐弯,暖暖见他进了自己的班级。
练操的时候注意看,男生排在最后一排。面向前的时候,男生在背后,向后转的时候,又只能对着男生的后脑勺。难怪同班至今也还不认识。
因为阴雨缠绵,班级士气懒散,教官十分不满意,找练操标准的楷模来示范动作。
“阳光!”
“么!”
“你来练习一下正步走给其他同学看!”
暖暖看到那个高瘦的男生排众而出,在教官的指挥下,提出标准的正步。
“诶,这个男生蛮酷的。”杨筱光凑近暖暖身边耳语。
暖暖也这样想。
他正步走的时候,眼神认真,特别挺拔俊秀。
“和汪亦寒弟弟不相伯仲,但是比张国荣可差了不少。”杨筱光说。
军训也非全然的严格的训练,在结束五天的步伐训练后,第六天的天气间或放晴,教官和班主任组织全班同学在操场上围坐着互相介绍,表演节目,尽情展示自己。
这是暖暖进入高中以后,第一次过轻松的高中生活。所有同学似乎都这样想,从严格的军训中暂时逃脱,得以休息,脸上都带出少年人得到偷懒机会的欢欣。
班主任姓王,年轻而小巧,刚刚从师大毕业不久,带着股和学生们一样的朝气。
她鼓动各位有才艺的同学用特别的表演方式让大家记住自己,自己率先唱了一支歌,美声唱法,很见功底,迎来掌声一片。
陆续有同学自告奋勇地唱歌和跳舞,暖暖热烈鼓掌,感受到进入高中后的成长的喜悦。
“还有哪位同学来表演一个节目?”小王老师在几个同学表演后,鼓励未表演的同学,眼神一扫,指着其中一位同学说:“我们班练操练的最好的男生,来,向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暖暖和杨筱光看过去,小王老师指的正是阳光。
阳光皱了皱眉,站起来说:“我叫阳光。”说完又坐了下去,一脸的冷漠。
小王老师略略尴尬了一下,但是不放弃,邀请着阳光:“阳光,你的操练的最好,来表演一个节目展示一下你的才艺吧!”
全班所有的人都盯着阳光看。
暖暖想,如果是亦寒,他一定不会那么拿乔,很大方自然地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略有那么十多秒的样子,小王老师始终笑着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阳光。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杨筱光捅捅暖暖,说:“这个男生真够酷的,不太给班主任面子哦!”
暖暖注意到了阳光脸上开始微微尴尬起来,说:“不一定。”
才说完,就见阳光再度站了起来,走到中心,不太情愿地说:“那么我就唱一首歌吧!”
小王老师领头鼓掌起来。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唱毕,掌声一片。阳光也不留恋场上,快速走回自己的原位。
“真想不到他会唱《倩女幽魂》!”杨筱光惊讶地说。
“粤语咬字还很标准,音质清脆,挺不错的。”暖暖心悦诚服地称赞。
“这样的男生在这样的场合唱这样的歌,太梦幻了。”杨筱光发白日梦,“你怎么不训练你家小帅弟汪亦寒唱张国荣的歌?”
“我每次放磁带他都嫌吵,你要他掐死我吗?”暖暖做惊恐状。
“他怎么会舍得啊!”杨筱光暧昧地眨眨眼睛。
暖暖已经捏住杨筱光的腮帮子抗议了,两人嬉嬉笑笑。
无意中,暖暖眼尾的目光扫到已经坐入人群中的阳光,他的脸上复又出现了那种疏离的神态,眼神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若有所思。猛然回神,正好对上暖暖的目光。
暖暖对他礼貌地笑笑,阳光却迅速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放学的时候又开始大雨滂沱,杨筱光的妈妈带好全副雨具来接她放学,邀请暖暖一起走。
暖暖摇摇头:“谢谢阿姨,我和我弟弟说好的,他会来接我。”目送杨筱光母女离开。
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是方竹。
“还不走?没伞?我送你回家。”方竹抖开手里的伞。
“我们家汪亦寒同学坚决要来接我。”暖暖说。
“哦,”方竹撑开伞,“那我先走了。”
往前走了一步,又回头。
“今天你们班那个男生,唱粤语歌的,唱的不错啊!我们班在那边都听到了,好多人赞叹呢!”
暖暖笑:“唱《倩女幽魂》者,姓阳名光也,看来一曲成名天下知了,我方便代传情书。”
方竹也笑,锤了暖暖一下,道别。
瞬时,好像人走得空空荡荡。
暖暖在教室里坐不住,跑到教学大楼的廊檐下张望。
亦寒始终没有来,等得有点心焦。
但雨势渐渐小了,并渐渐止住。
廊檐下积水成灾,学校的校工在积水中放置了错落有致的方砖,方便学生通行。方砖没在水中,只露出红红的一面,踏上去走,好像在水面上步行一样。
暖暖玩兴大发,一步,再一步,跳跃在砖块之间。
好像小时候在玩跳房子一般。
“林暖暖!”是亦寒的声音。
暖暖兴冲冲扬着身子张望,亦寒踩着脚踏车飞速而来,水花在自行车边散出优美的水花,好像踩着云朵。暖暖一个重心不稳,脚踏到水中,溅了一腿的湿。
亦寒把车子踩到暖暖身边,脚一伸,踏到砖面上,一额汗。
“老爷车的链条又脱了,蹲在水塘里修了大半天。”
裤腿全部湿光,长长的校裤粘在裤腿上,情形比暖暖此刻更糟糕。
暖暖弯腰自己卷起裤腿,想了下,并没有直起身子,直接帮亦寒踏在砖面上的那条腿上裤腿卷了起来,一层一层,牢牢地退到亦寒的膝盖上方。
亦寒望着暖暖的头顶心好一阵发呆。
待暖暖直起腰,慌忙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笨蛋,你快把另一只裤腿卷起来。”暖暖提醒道,“爸爸说会得关节炎的。”
亦寒才顺手把另一条的裤腿整个往上面一拉。
暖暖叹口气:“男生果然只是男生。”
跳上后坐架,坐稳,亦寒踩上脚踏车。
暖暖斜斜伸出腿,避开飞散的水花,嘴里轻轻哼歌。
忽然道:“真没劲!”
“什么?”亦寒大声问她。
“为什么我放了那么多遍粤语歌你都不会唱啊?”暖暖抱怨。
亦寒默然,没有回复暖暖。
有心人
一夜应无梦,又好像往事似电影片断一般历历在目,不停轮回。
暖暖清晨醒来,神思极累。转头要找亦寒,他正协助护士帮林沐风翻身,擦洗身体。
不由得心中一宽,虽然爸爸仍然在昏迷中,似乎情况是逐渐好转起来。脸上已经褪去了最初的惨淡的神色,变得从容而沉静,好像并不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着,而是酣睡在温柔的梦乡中。
她站起身,整理好被褥。
“醒了?”亦寒回头,努努嘴,“江护士长送来了早餐。”
床头柜上放着豆浆和生煎,江护士长真是细心备至。
才想到江护士长,江护士长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人。
阳光、方竹和杨筱光。
“暖暖,你的男朋友和你的同学都来了。”江护士长对暖暖招呼。
杨筱光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握住暖暖的手,紧紧地。
“不要紧的,林叔叔不会有事情。”说着握住暖暖的手着了一下力,想要给暖暖无穷的信心。
又勾起了暖暖心中的感激,眼睛氤氲起来,声音涩涩地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方竹说:“昨天我和筱光都抽不出空来陪你陪夜,便说定今早来看林叔叔,在门口正巧碰到阳光。”
阳光站在女孩们的身后,和煦地对暖暖歉意地笑,压低自己的声音说:“昨天项目组的同事找不到做好的项目书,我只得回去找给他,正好被老总抓去和客户洽谈,没想到一谈就到夜里八九点,还要把项目计划赶出来今天给到客户那里,医院这里过了探视时间怎么也不让我进来。打你手机总打不通。”
暖暖掏出手机,果然处于关机状态,这两天总是心烦意乱地前后不着调。
“没有关系,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这句话,是暖暖对着他们三人说的,语气沙哑得微微颤抖。
亦寒不着痕迹地站到暖暖身后,目光扫过杨筱光、方竹,最后停在阳光的身上。阳光也感受到亦寒的注视,看向对方,微微挑了一下眉,再转向有些无措的暖暖。
杨筱光看到暖暖身后的亦寒,有些意料之中的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回来的。”亦寒收回打量阳光的目光,回答杨筱光。
“你这个时候回来就好了。”方竹颇安心地说,意味深长地看了亦寒一眼。
亦寒向方竹点了点头。
病房门前有数条影子停留,怯怯的,都没进门,在窗口前张望着。
江护士长看见,对暖暖说:“你爸爸带的实习生在外面,想探病,胡主任说加护病房重地,不准他们那么多人进来。”
“多谢他们的关心了!”暖暖说。
病房内的人都往门外望了望,亦寒微微“咦”了一下,暖暖看去。
门外的几人中,闪过一张秀美的瓜子脸,窈窕的身影。看见有人注意到她,低下眼眸,匆匆退出人群离去。
“那人?”杨筱光眯了一下眼睛,觉得分外眼熟。
“路晓是爸爸的实习生?”亦寒问江护士长。
杨筱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猛然想起来。瞧瞧亦寒,再瞧瞧暖暖,最后瞧了瞧阳光。
忍不住说:“可以凑成一桌麻将了。”
被方竹狠狠掐了一下。
★☆★☆★☆★☆★☆
暖暖记得认识路晓是在全区中学生艺术节上。
那年,暖暖念高二。亦寒考入了北中,正在念高一。
中学生艺术节的闭幕汇报演出是在二中新落成的庄严辉煌的大礼堂中举行。
“明天我要荣归母校。”
晚上,亦寒趴在暖暖的床上做数学作业,胸下垫着枕头。很多时候,他都与她在同一个房间内做作业,而他也习惯把写字台让给她。
坐在床边写字台旁的暖暖把折叠式的台灯拉高,让灯光能照到两个人的范围。
“啥意思?”暖暖侧头问。
亦寒翻个身,用右手支撑着脸颊,有点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我会回二中汇报演出。”
“你?”暖暖放下笔,大感好奇,“你有表演吗?”
侧头凝神想了一下,“应该不是琴棋书画中的任何一项吧?我们学校的的几场比赛都没有看到过你。”
亦寒仰面躺倒,双手覆到脑后,嘴角轻轻一勾。
“装神秘!”暖暖嘟嘟嘴,继续埋头写作业。
灯光忽然闪烁几下,“啪”一下灭了。
“哎呀!”暖暖叫。
“别急。”亦寒按下暖暖的肩膀,拉开房间的日光灯。
“灯泡坏了。”暖暖凑到台灯前看。
亦寒也凑过来,旋开灯泡。
两人鼻尖对鼻尖,研究眼前的灯泡。
亦寒侧下脸,看到暖暖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诡诈地笑笑:“林暖暖,你鼻子上发青春痘了。”
“什么!”暖暖赶紧捂住鼻子,拿起桌子上的小镜子左看看右看看,一脸哭丧,“完了完了。”
“灯泡里的灯丝烧断了,明天要买新的。”看到暖暖仍旧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小鼻子,“还要买去痘药膏。”
暖暖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要的,要的。”
亦寒收起坏灯泡,把台灯的插头拔下。
“幸亏你明天没有演出,不然可丢我和老爸的脸面。”
“去你的!”暖暖把枕头砸向等着接枕头的亦寒。
方竹依然是老先进,校学生会干部,协助老师艺术节活动的一些后勤工作,接待来宾的报道。
礼堂入座的除了教育局的领导、各校的领导、家长代表、各校学生代表,就是二中的一些校班干部。
暖暖和杨筱光也在内,因为自己班有同学也参加汇报,小王老师带着班干部来加油鼓劲。
方竹觑了个空跑来找暖暖和杨筱光小小闲聊一下。
“我有看到你家汪小弟。”
“他说他有汇报演出。”暖暖耸耸肩。
“他表演什么?认识他那么多年,没发现他有文艺细胞啊?”杨筱光一连说了一串,继续问方竹,“他表演什么?”
“不知道,我又没见过节目单。”方竹表示无能为力。
“小八卦一只,等下汇报演出就知道了。”暖暖说。
“汪小弟身边跟着一个小美女诶!学生会的男生看得眼睛都直了。”方竹补充消息。
“你也是小八卦。”杨筱光迅速拖人一起下水,“我要见美女。”说着便要拖暖暖去后台。
暖暖被杨筱光拖着来不及跟上步子,反身就撞到一人。
又是阳光。
眼睛清清澈澈,头发顺顺地低下来,干净,简单,格外清秀。手里正拿着一卷数学卷子,看着撞在自己身上的冒冒失失的女同学,微微皱紧了眉头。
“诶!我们的数学课代表好勤劳。”杨筱光叫。
“阳光,你怎么不参加艺术节的节目汇报啊?唱歌唱那么好。”方竹上前来,有些怯怯地,又大着胆子来问。
阳光又皱眉,望着眼前的这三个女孩子。
暖暖也皱眉,看了下方竹,又看了下阳光。眼前的这位阳光同学,依然是不那么随和的样子。如果是亦寒,一定不会让场面这么尴尬。
最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把亦寒和身边的其他男孩子做对比。
阳光果然勉强扯出一抹礼貌的笑,语气淡淡地说:“我对艺术节没太大兴趣,数学考卷批改好了,杨筱光,这次你不及格,陈老师让你等下去他办公室。”
“什么什么?”杨筱光惊闻噩耗,狠狠瞪着阳光,自觉被阳光在众人面前的直白伤害了她脆弱的面子。被晾在一边的方竹也不好受,脸上表情也极不自然。
这个阳光,总能将本来很好的气氛搞糟。
暖暖扯开话题,也找台阶让大家下台:“我得去看看我们家汪亦寒同学到底捣什么鬼。”
说完拉着杨筱光和方竹走人,在拐进后台的时候,瞥见阳光一个人走向走廊的深处,一身的孤寂。
后台的化妆间,人群嘈杂,各学校的演员在积极准备,有的化妆,有的排练。
暖暖的目光轻易地越过眼前的人群,瞟到角落处的一个化妆镜前面的人影。
亦寒穿北中的校服,深蓝色的,显出颀长的侧影,弯腰,与跟前的一个穿似民族舞衣的女孩对话。白晃晃的化妆灯照在脸上,勾勒出轮廓分明的鼻线和唇线,疏淡的眉,明亮的眼,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在暖暖心中熟悉到何时何地都能描摹出来的一个侧影。
他一直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小就是。暖暖想。
亦寒一回头,也轻易看到暖暖。招招手,跑过来,双手一叉腰。
“你就穿这个表演节目?”暖暖指指亦寒身上的衣服。
“是啊!”亦寒拉拉校服的领子,“我没觉得什么不好。”说着笑嘻嘻的,眼眸亮闪闪。
同样穿校服的男孩,这个比刚才那个要让人舒服许多。
至少对于暖暖,是这样的。
林沐风对他们的教育从来都少不了要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这样的礼貌由内心出发,让别人快乐,也会让自己快乐。而亦寒,他把这一点做的特别好。
“唱什么歌?”杨筱光好奇。
“等下你们就知道了。”亦寒故作神秘。
“汪亦寒,你不介绍一下?”民族舞衣的女孩从亦寒身后从从容容地走出来。
三个女孩眼前一亮,脑子里冒出一个老旧的词,叫做“光彩夺人”。
巴掌大的瓜子脸,五官俊挺深刻,上了妆之后,眼神神采流转,脸颊印辉。
“同班同学,叫路晓。”亦寒介绍,“这是我们家林暖暖同学,她的同学甲和同学乙。”
变做同学乙的杨筱光拽住亦寒的衣襟就要捏他的腮帮子,但亦寒个子老早窜的老高,和她已经不止当初半个头的差距了,身子往后一倾,没让她得逞。
路晓对暖暖甜甜一笑:“很高兴见到你呀,汪亦寒老跟我们几个同学提你这个姐姐呢!”
暖暖觉得耳熟,略想了想,恍然:“久闻大名,当年市作文大赛的第一名啊!”
路晓听到林暖暖提起当年的荣誉,倒是有些羞涩了,眉毛一低,嘴角弯弯,露出两颗小兔牙:“我也记得你,写作文的时候大半时间对着我们学校银杏树发呆。”
亦寒凑过来说:“原来你对着银杏树发呆,也能发到全市第二名。”
这隐性的恭维,把暖暖的身价一下子抬了上去,乍一听,有丝毫不弱路晓这个第一名的架势了。
让此时此刻的暖暖心里说不出的受用,亦寒这个时候把一只手搭在暖暖的肩膀上,左脚斜斜抵住右脚,并不避讳在众人面前和暖暖的亲密,确定似的再问一句:“我说的对吧?”
暖暖自觉对着这许多人的这样的亲昵有些不合时宜,看到方竹和杨筱光眼神带出暧昧的笑来,而路晓的脸色稍稍僵了一下,大感不好意思,便格开亦寒手,说:“好啦,你别尽夸我了,我可等着看你的节目。”
亦寒收回自己的手,忽而正经八百地对暖暖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路晓拉了拉亦寒:“马上要轮到我们了。”
亦寒对暖暖他们挥挥手告别,和路晓闪身赶去。
“走,我们去前排看。”方竹带她们从后台的小道绕去会场的前排。
路晓和几个同学果然跳民族舞,伴奏音乐是杨钰莹的《茶山情歌》,跳舞的女孩子们姣姣袅袅地迈开舞步,很轻快活泼。
路晓是领舞的,姿态窈窕,纤纤小腰惹人羡慕。
方竹说:“杨柳一握,千娇百媚。”
暖暖接:“眉眼盈盈外,杨柳小蛮腰。”
算作惊叹之词,旁边的同学回头,赞同形容贴切。
一旁杨筱光接口:“好像无骨鸡柳。”
方圆一米内,全部哄笑。
暖暖笑得打跌:“小蹄子馋疯了。”
方竹不知道从身边哪个同学处坑来一把虾条,统共塞进杨筱光的嘴里,“噤言噤言,沉默是金。”
杨筱光忙不迭吞咽嘴巴里的虾条。
下一个节目是亦寒的。
前奏一响,杨筱光差点噎到,手指指着台上,片刻之间也发不出声音。
“竟……然……是……《无心睡眠》!”暖暖不可思议,拖长声音。
亦寒拽拽地站在台上,面前一座麦架,眼神扫了一下会场,停在暖暖她们处,得意地笑。
开唱,动作全盘模仿了张国荣,这个时候的亦寒已经安然度过变声期,声音浑厚清脆,音色和原唱自然是不一样的,但是韵律是极好的,自有他自己的特色。本就是高高帅帅的男生,舞动起来十分张狂潇洒,因为身上穿着校服,更显的落拓不羁。眼神配合歌声转到会场每个角落,几乎每个人都被感染到,瞬间点燃了全场的热情。
杨筱光咽下最后一口虾条,亦寒已经随手拎起身边的麦架顺手舞了两下,刚要张嘴尖叫两下,就已经见身边的暖暖把双手隆在嘴边,毫不矜持吝啬地大喊了几声“耶”,自己也不甘示弱,跟着暖暖一起欢呼尖叫起来。
最后唱毕,全场大呼“安可”。
亦寒站定谢幕,感谢了该感谢的观众和老师,末了加一句。
“今天,也同时是我姐姐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说完朝暖暖眨眨眼睛。
“这可真是惊喜了。”暖暖的确惊喜交加,兼感动。
“汪小弟的生日礼物真不同凡响。”方竹惊叹。
会演结束,表演的焦点是汪亦寒的《无心睡眠》,但是没有得奖。区内一位老校长很有些痛心疾首,总结陈词的时候说当代少年不应该盲目模仿港台的靡靡之音,影响身心成长,顺道也把北中的舞蹈《茶山情歌》也狠狠批判了一下,最后得奖的是某校芭蕾《红色娘子军》。
亦寒等暖暖一起离校,去二中的停车库拿自行车回家。
“你什么时候会唱这歌的?”暖暖问,心中被意外的喜悦填的满满的。
“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亦寒摇头晃脑志得意满。
“哈!庆贺我们汪亦寒同学从毛毛虫蜕变为万人迷一只。”暖暖狠狠拍了亦寒一下肩膀。
亦寒似乎并不满意她这样的评价,控诉:“你以为我想这样出风头?我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好啦好啦,今晚赏赐红烧肉一大碗。”
“要加目鱼。”
“要求真高。”
“没有我的督促,哪有你的进步。”
“汪亦寒!”有人唤,是路晓,从他们身后跑上来。
“今天跳得很棒。”暖暖先对路晓说,“文舞双全的小才女。”
路晓又害羞:“但是没有得奖。”口气遗憾。
“老八股哪能欣赏九十年代的新青年艺术。”暖暖继续鼓励。
“嗯!”路晓点头,继而说,“汪亦寒的表演也很棒哒!之前专场得前三的同学感冒了,临时替上来的,没有想到那么好。刮目相看。”
“我很感谢同学们挖掘了我的文艺细胞。”亦寒做感谢状,惹笑两个女孩。
笑闹一阵,路晓摇摇手和他们道别,背影遥遥地远去。
暖暖望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下。
“她?是不是作文比赛之后被你自行车勾破裙子的那个?”
“答对,眼力真好。”
“真有缘。”
“有缘做冤家,她是我们班的班长,罚我做了一个礼拜的值日生报那次裙子之恨。”
“不过,她对你挺好的。”暖暖轻轻地说,心里想的是那天看到的场景,其实,真是很浪漫很漫画的。
想着,摇摇头,真是到了喜欢胡思乱想的年纪了。
“去买灯泡和去痘药膏吧!”亦寒熟络地抓着暖暖的手,一起拐进二中的停车库。
买齐灯泡和去痘药膏之后,亦寒跟着暖暖去新村周边的无证小菜场,挑选猪肉和目鱼片。
亦寒在拥挤的人群里推着自行车,看暖暖和小贩们讲价,侧身挡在暖暖身后,和自行车形成一个三角,包围住暖暖,不让人群挤到她。
暖暖犀利地讲完价,拎着油滋滋的马甲袋,顺手递给亦寒,亦寒随手挂在车龙头上,一气呵成。
这是自小到大,两人惯做的事务。
到家,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蛋糕。
暖暖惊呼。
“是元祖MUCH。”
旁边一张生日贺卡。
打开,林沐风俊秀的字迹。
“愿我们家的小公主永远漂亮,永远快乐!”
亦寒已经轻轻打开蛋糕盒盖,用手指轻轻挑了一点鲜奶,放嘴里嘬。被暖暖打到手。
“先洗手再吃东西。”
但对这有布丁层的元祖MUCH蛋糕也着实垂涎,不由吞了一下口水。
电话铃响。
暖暖跑去接起来。
传来林沐风的声音。
“爸爸今天又要加班了,不能给你过十七岁的生日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爸爸我给你留菜还有留蛋糕。”
“你和亦寒吃饱些,好好做功课,早点休息。”
“Yes,Sir!”
亦寒从暖暖房间跑出来。
“老爸换好灯泡了,还是节能灯泡。”
“爸爸向来提倡爱护视力。”暖暖边说边穿上围裙,亦寒自自然然在她身后帮她系好带子。
“红烧肉目鱼。”拉紧暖暖的裙绳强调。
“晓得了晓得了。”暖暖拎起马甲袋去厨房挥汗如雨。
夜里,留下大半个蛋糕,一块一块切好,有留给爸爸的,也有次日给自己和亦寒做早餐的,收好吃剩的饭菜,一一放进冰箱。
回到自己房间里,因为台灯换了节能灯泡,满室的白炽光。
亦寒趴在床上做作业,佝偻着背脊。
暖暖顺手拿书本拍了他的背脊一下。
“早晚会驼背。”
说完坐在书桌前,拿出小镜子,研究鼻子上的青春痘。唉声叹气。
亦寒探过来。
“叹啥气,青春期荷尔蒙正常分泌现象。”
“我青春的小脸,就这样给我看颜色了。”说着用手掌拖住脸颊,无辜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亦寒望过去,暖暖的长睫毛一闪一闪,配上无辜的表情。
灯光下,格外可爱。
心中,莫名的情愫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少女心事
似乎是艺术节的热烈起了这些读高中的少男少女们萌动青春情愫的头。
而二中的女生的确是在艺术节之后,给学校内一批长得不错的男同学冠以“校草”的头衔,第一个受到此封号的就是阳光。
暖暖觉得奇怪,他并没有在艺术节上演出,却被二中的疯女孩子们这样关注起来。
杨筱光说:“是金子早晚会发光,何况还是一块时下流行的冷金子。”
那天以后,杨筱光一直记恨阳光,记恨到自己的名字上:“我怎么名字里面就比他多个小,真胸闷!”
方竹大约也被阳光的冷漠给打击了刚刚萌芽的少女情怀,不像以前那样老提起阳光了。
课后,方竹跑来暖暖的教室请她帮忙写校刊的刊头词,还是偷偷看暖暖斜后方正看书的阳光,他正聚精会神,对周遭的环境充耳不闻。
暖暖觉得方竹的小女儿情怀有些好笑,这算不算是明目张胆的暗恋?
但是大家都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懵懂情感吧,都不知道怎么掌控才好。班级里有男女同学影影绰绰地眉目传情起来,放学的时候看到有好几对双双对对地走在路边。
八零后的一代,就是喜欢标榜自己的张扬。
报纸上有刊出这样的主题专栏,说得好像八零后生的人都是不对自己负责任的人似的。暖暖看了以后很有些愤懑的感觉。
然而,她放学的时候还是由亦寒接回去,坐在亦寒的自行车后面。有次碰到班里第一对曝光的班对——班长和体育委员,漂亮的班长看着坐在亦寒身后的暖暖,躲避不及,脸上羞涩一片。
早恋的感情,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让人觉得不好意思,难以启齿。
暖暖当作没有看到班长他们,把脸别过去,正对牢亦寒的背脊。
没来由地想:我跟亦寒,我跟亦寒,是不是外形看上去也像他们似的?
想着,自己先脸红了。
有男生在班级里打闹,飞来跑去,撞翻了杨筱光放在桌头的笔袋,也撞得阳光一失手,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讨厌,要皮死出去皮!”杨筱光大声斥责那些男同学。
暖暖弯腰帮杨筱光拣起书本,一眼瞥见阳光拣掉在地上的书。
是白先勇的《孽子》。
暖暖愣了一下,他看,这书?
方竹也看到了,轻声地讶然地问暖暖:“他竟然看《孽子》?”
“说什么的?”不明所以的杨筱光伏过来问她们。
“同性恋。”暖暖把声音压得极细声,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杨筱光把眼睛睁的大大的,极迅速地偷偷打量了一下阳光,一脸的不可思议:“我还以为男生都看金庸古龙呢?”
暖暖和好友们都有同感,的确是觉得阳光看的书精深了一些,果然每个八零后的青春期都是不一样的。
自己呢?把脸颊伏在臂弯上思考。
一样两点一线平凡的生活,但是总好像有东西一点一滴在改变。自己暂时也理不清的一点一滴的改变的东西。
上生物课的时候,杨筱光不耐烦听矮个子的生物老师讲课,拿出一张草稿纸,用笔唰唰唰写上几个字,传给斜对面坐的暖暖。
暖暖展开。
“你听说了吗?张国荣承认他是同性恋了。”
暖暖接着纸下写。
“听说了,我原本就听说了,可是这次是他自己证实了。但是还是好意外!”
递给杨筱光。
“我有点接受不了,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怎么会这样?”
暖暖再写。
“我现在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他的说法,毕竟这是他的选择。”
斜手要丢给杨筱光,没有想到丢歪了,到了阳光脚边。她轻声唤阳光,做个手势,示意他拣起来递给杨筱光。
阳光弯腰拾起,好奇,看了一下,握笔写了几个字,递给杨筱光。
杨筱光展开看了一下,再递给暖暖。
暖暖看到的是:
“我们都没有权利去左右别人的选择和生活,你们既然爱他,就要尊重他的选择。”
下课后,杨筱光走到阳光课桌旁,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对阳光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名字里比你多了一个小了,你写出那句话,就比我高明。”
阳光淡漠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向来大大咧咧,此时此刻却一本正经的女同学。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光明磊落地过自己的人生。”
暖暖和杨筱光都怔了一下,觉得阳光这补充的每个字都重重敲击在自己的心头。
其实暖暖心里还是有点闷闷的,最近的很多纷杂的情绪让她心烦意乱。
到家,亦寒已经回来了,带回了用脏的桌布,丢在阳台上的洗衣篮里。北中每个教室的每张课桌上都要铺桌布,每月由同学自己带回去洗涤。
暖暖把亦寒的桌布铺开,上面各种颜色笔迹纷繁。
最大的一行字是“我要逆风去,8管艰辛!”画了个握紧拳头的小鬼脸,长睫毛,马尾辫子。有点像是自己。
暖暖拎起桌布,“这个鬼脸不会是我吧!”
“这个也被你给看出来了,聪明!”亦寒说。
鬼脸下方有行小字,若隐若现的,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呃……”暖暖努力辨认了半天,“汪亦寒,我很喜欢你。”终于看出来写的是什么了。
笔迹很涩稚,可以想象出那个女孩写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的脸红心跳,暖暖有些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亦寒板着脸有点尴尬地跑过来解释:“我们教室借给初中部期中考,被人恶作剧了一下。”
“看来,汪亦寒同学现在是当红炸子鸡了,有了小暗恋者,长大了哦!”暖暖故作轻松地说。
亦寒抿抿嘴,挑挑眉,似乎是不太愿意听到暖暖这样的话,但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要反驳暖暖的话。
暖暖盯住亦寒的脸,歪歪头:“刚才,你这个表情好像爸爸。”
亦寒终于有些气急败坏的落寞,忽然问:“是不是大家都觉得我只是你的小跟班?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暖暖一愣,没有想到过亦寒会这样来质问她。
小跟班?亦寒心里一直这样来想他们的关系的吗?
他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离异家庭异父异母的姐弟?从小到大的玩伴?一直跟着她身后的小跟班?
每一个都是,每一个又都差那么一点点,似乎,形容得并不那么精准。
亦寒问好这话以后也不指望暖暖的回答,一声不吭地回自己房间做作业。
暖暖拎着桌布,抖了两下,放下桌布,看到亦寒斜斜靠在椅背上,翘二郎腿,手中转着圆珠笔。这个从小相看长大的男孩,似乎已经不能用男孩来形容他了。
他慢慢慢慢,正长成一个英俊的男子。
就像爸爸那样的男子。
转身,往洗衣机里头放水,把桌布浸润进去,用手使劲按压。
边说:“我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跟班不跟班的?我同学都当你是我亲弟弟来着。”
心里想,虽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其实,多希望是亲生的弟弟,那样,这个家庭就更圆满了。
也,不会有尴尬的情绪冒出头来伤脑筋了。
高二下半学期的期中考试以后,小王老师让暖暖做红白榜。
暖暖觉得各项考试以后公布红白榜的方式不够人道,每次上了白榜的同学面色都像白榜一样苍白,连带来开家长会的这些同学的家长也一样苍白。
美好的年华,怎么可以用这样残忍苍白的方式来煎熬?
“我觉得,还是只做红榜的好。”暖暖对小王老师说。
小王老师倒是反问她:“为什么呢?说说你的理由看?”
“考完试都不管成绩怎样都应该先放松一下心情,这张白榜压得很多同学觉得……”暖暖斟字酌句,想合理的形容词,“不幸福。”
小王老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这个高二女生用“不幸福”三个字来形容成绩落后的同学。这个比喻,太过沉重了一些。
但是她的观点,小王老师还是赞同的:“那么为了让同学们在考试结束后,都可以幸福一下,这次就不公布白榜了。”
暖暖诧异地盯着这个年轻的小班主任。
她,可真有勇气。
要知道红白榜是学校教导处下的规定,任何老师做改变,都等于违反行政命令。
对于加薪和升迁,不是没有影响的。
“老师只做对的决定。”小王老师很自信地对她说,看来是不会在乎那些琐事的。
放学后,暖暖便从小王老师办公室里领出成绩单,铺开纸张,开始写美术字。
杨筱光陪伴老友,沾光得以审视全班同学的成绩单,看完后长长吁气,沾沾自喜地说。
“我这次数学考的不错,占在这个红榜中间的位子,可以让俺娘开心开心了。”
暖暖弯着腰,鼻子都快要贴到纸上,开始填写上红榜的同学的名字。
“看来阳光的打击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吧!”暖暖说。
看了一下榜单上挤进前五的自己的名字:“原本对数学跟物理没有什么太大期望的,这次倒是超常发挥了。”
“你家汪小弟那位数学天才帮你恶补的吧!他是不是又得了市里的什么数学竞赛的大奖了?”
“市高中数学竞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说是鸡肋比赛。”
“好歹高考能加分呢!说鸡肋也有点夸张了,据说这次主办方有国外的大学,获奖的人有资格直接申请出国留学。”
暖暖抬头,一脸疑惑:“是吗?亦寒没有和我说过。你果然狗仔!这都知道。”心里莫名有点失落。
“切!”杨筱光撇撇嘴。
“爸爸说亦寒是念理科的料,该好好深造的。”
“是否有弟荣焉?”
“嗯,有点。”暖暖继续低头写名字。
“我觉得,”杨筱光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下,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你和你们家汪小弟,有时候,看上去真像小两口。”语出惊人。
暖暖直起腰,羞红了脸颊,锤了杨筱光一下:“不要乱形容,杨同学。”
“我真的这样感觉,你们天天待在一起不觉得而已。你那么习惯照顾他,他又习惯护着你。真的很……”又在想贴切的形容词,“举案齐眉!”
暖暖呼一口气,鼓鼓腮帮子,带出一点点认真的无邪的神情:“去去去,不要乱用成语。”
她专注地望着杨筱光,接着说:“其实,我很珍惜现在的这个家,爸爸,我,和亦寒。这样一个家,很完整,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杨筱光坚持己见:“我还是觉得不仅如此。”摇摇食指,摆出NO NO NO的姿势,“我相信我的直觉。”
“你的八卦直觉真要命。”暖暖知道再和杨筱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可能还会让她说出更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干脆打住话题。
杨筱光并不就此打出,并且看到了另一幕感兴趣的场面。
“我还是相信我的直觉,你看我的另一个直觉在那里显现。”说着向窗外奴奴嘴。
暖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阳光正和一群男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穿白色背心,肩膀上搭着毛巾。形象有点随便,但是仍然很干净。
方竹远远站在操场边观战,双手十指交叉,垂在身下,握得紧紧的。
“休息一下,看我们班的帅哥空中大灌篮去。”暖暖推搡杨筱光一起跑去操场边。
两人一左一右夹住方竹。
“四班帅哥本就多,而且质量也不错。方竹小姐如需要,红娘帮传小纸条。”暖暖脱口而出一段不伦不类的打油诗揶揄方竹。
方竹忽地脸红,转过头,对暖暖凶巴巴地说:“又瞎说,又瞎说。”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杨筱光在旁边扮鬼脸。
生活委员替男生们买来了饮料。
方竹随手拿过一瓶可乐,握着。
阳光等人中场休息,正拿肩膀上的毛巾擦汗,就看见杨筱光对自己招手说:“这里有饮料。”
阳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方竹局促地拿着可乐,临到阳光走到跟前,把可乐往暖暖手里一塞。
暖暖尚未来得及反应,杨筱光便从暖暖手里拿过可乐塞给阳光。
阳光接过可乐,说了声:“谢谢!”
“别谢我,谢她!”杨筱光赶紧补充,指指方竹。
方竹愈加不好意思:“是你们班生活委员买的,谢我干吗?”
“呃!不过等下再喝吧,才剧烈运动结束,喝可乐不太好。”暖暖看了一眼可乐,还是忍不住说。
“哦。”阳光低头看了看可乐,对着暖暖笑了笑,只是把可乐握在手里,没有旋开瓶盖。
杨筱光一拍前额:“哎呀,真糟糕,忘记了这一点,林暖暖不愧是医生世家出来的啊!”
暖暖偷偷看方竹,她的面颊迎着阳光,轻轻皱着,睁不开眼睛的样子,所以微低头,看不清楚情绪。
小王老师远远跑过来,满脸春色,喳喳呼呼说:“你们谁会跳华尔兹?”
“都不会!”杨筱光率先代大家汇报,完了想到再补充,“呃,大概阳光会吧!”
小王老师看向阳光。
难得的,阳光点点头,承认:“有学过一阵。”
小王老师迫不及待地说:“太好了,我们年级会开华尔兹普及课程,我们班需要领舞员,阳光做我们班的领舞员吧!”
阳光本能地想要去拒绝,但是周遭的老师和同学都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只好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好”。
“阳光,你要教我们这些舞蹈盲啊!”杨筱光快嘴快舌地请求。
这次,阳光竟然点了点头。
暖暖悄悄望望方竹,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家,林沐风因为近期向医院申请提早下班做学术报告,便有时间亲自下厨为两个孩子准备晚餐。
“老爸,你的水平越来越不如林暖暖了。”汪亦寒夹起一块有些黑焦的糖醋小排。
“青出于蓝胜于蓝。”林沐风自岿然不动。
这个时候,他年近五十,两鬓染霜,眼角眉额细细纹路,说话处事,更加气定神闲,学者风度谨然。
“亦寒,你没有交申请?”林沐风问。
暖暖正在啃排骨,轻轻嘬骨缝间的肉,低头,专心。
亦寒抬起头,对林沐风说:“我想在国内上完高中,而后再考虑出国的事情。毕竟国内高中基础知识牢固,然后出去念本科和研究生会比较好。”
林沐风赞同地点头。
“你考虑的很对,暂时是不必那么匆忙的。”
“而且我要申请到奖学金。”
林沐风默然了一下,钱毕竟是重要的。两个孩子都将上大学,负担骤重,这是一个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问题。
暖暖说:“上了大学以后,我也能打工,而且报纸上说现在的大学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林沐风呵呵一笑:“你们大了,能有这个想法,爸爸很欣慰。”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眼底都有笑。
暖暖开开心心夹了块带鱼给亦寒,亦寒拣出最精嫩的小排给林沐风。
“爸爸,你会不会跳华尔兹?”暖暖想起来问。
“会。”林沐风咬一口小排,抬头,向亦寒点了下,“插队落户的时候跟你妈妈一起偷偷跳过,还练得滥熟。”
是亦寒的妈妈。
暖暖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爸爸和于妈妈插队落户的时候就认识?”
林沐风听出暖暖语气中的狐疑。
“我和亦寒的妈妈原本是黑龙江兵团的同学,以前你们年纪小,也就没有把一些年少的曲折和你们说。”口气淡淡的,收了下文。
暖暖不是一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况且知道于洁如是父亲心中的隐痛。
尤其现今的她,慢慢解着情感的风情,越溢越满的少女情怀。
她觉得,不继续着这话题,会让自己显出更多的女儿的体贴和少女的成熟。
虽然,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关于父亲的,关于亦寒母亲的过去的那些让她无比好奇的事情。
“爸,等下吃完饭,你教我跳舞。”转向亦寒,“汪亦寒洗碗。”
亦寒好像一直就在等她这句话似的,爽气地接口。
“遵命,公主殿下。”
林沐风果然是熟练的。
他拿出的是施特劳斯的磁带,放出来的是《蓝色多瑙河》。
暖暖从来不听这类音乐,满脑子只有张国荣式的香港流行音乐。
爸爸保存着这些音乐磁带,她原先一点都不知道。
但爸爸知道她喜欢的是张国荣。
父母永远都会知道儿女的一切,儿女却不清楚父母的喜好。
暖暖有些惭愧。
林沐风挽住她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爸爸的肩上。
她发现自己的个子已经长到了爸爸的下巴处。小时候一直觉得爸爸很高大,喜欢爸爸把自己抱得高高的,很威风。现在,自己的个子也窜到了成人的高度。
她抬头看到爸爸鬓边的白发。
爸爸老了。
“右脚后退一步,左脚斜向后退一步,右脚向左脚靠,左脚向前一步,右脚向前出一步,左脚再向右脚靠。”
林沐风口中教着口诀,带着女儿在客厅转起来。
“这是最基本的华尔兹舞步。”
暖暖是对舞蹈有兴趣的,所以学的很快,慢慢便熟练基本舞步,并且跟上了爸爸熟络的舞步,转的飞快。
黑夜中,明亮的玻璃窗映出的父女两人,姿态翩然。
在温黄的灯光下,暖暖感到自己的生命被父亲苍劲的手臂牢牢护卫住,那么用心呵护。
一转身,看到亦寒斜斜倚靠在厨房门边,正笑着望住自己。
七色的爱
江护士长将病房留给暖暖和她的朋友们,只嘱咐不要耽搁太久,病人是需要静养的。
阳光、方竹和杨筱光略陪暖暖说了会儿话,匆匆的,一番嘘寒问暖。
暖暖惦记着他们各自都要上班,本也不想多留他们,且密切关注病床上的父亲,言谈之间,时时神不守舍。
亦寒独自一人坐在林沐风的床前,发呆。
方竹理解暖暖的心思,和杨筱光交换了一下眼色。
“暖暖,你当心一些,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先走了。”
暖暖不好意思。
“我实在心慌意乱,真对不起。”
杨筱光拍拍暖暖的手。
“何必客气,多少年的朋友了。”
方竹一手搭暖暖肩膀上,一手搭杨筱光肩膀上。
“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曾几何时,三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跳跳蹦蹦,一起手拉手上学。
虽为道伴,形同姐妹,如今依然。
阳光留在最后和暖暖道别。
他看看暖暖身后的亦寒,对暖暖轻声说:“好好保重自己,该说的就直接说吧!这才是林暖暖。”
暖暖摇摇头。
“我不想想那许多,只想爸爸赶快醒来。”
阳光想伸手拍拍暖暖的头,又瞥了一眼亦寒。
亦寒挺直着背脊,背影傲然,各自都防备。
“我先上班去了。”
暖暖点头,目送他离开。
“我不懂!”亦寒的手指抓着椅背,很用力,指关节微微泛白,开口,“为什么十五年比不上几个月?”
他转身看着暖暖,不让她的目光避开他,湛黑的眼眸,紧紧锁着暖暖的视线,充满了隐隐的愤怒和疑惑。
暖暖的外婆曾经说过,汪亦寒这个男孩子既聪明也漂亮,尤其数那对眼睛最好看,眼珠子漆黑透亮,像天上星星一样。
暖暖指着自己的睫毛对外婆说:“暖暖的睫毛也漂亮,卷卷长长的,像洋娃娃。”
长睫毛漂亮有什么用?
一伤心,一激动,眼眶一含泪,轻轻煽一下睫毛,便会热泪盈眶。太柔弱,太没出息。
不如有双灵动的黑眸,可以那么传情达意,也可以压迫得人无所遁形。
因为那天,她不用看到亦寒的黑眸,她可以那样冷静地和亦寒说:
“我想我们就此结束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回到以前。
或许我们在一起时间太长,都有错觉了,把习惯当成爱,但是那依然只是习惯而已。
你不用浪费钱回来,我觉得我们要各自冷静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错误。
分开的这段日子,我始终在思考,我想——我不爱你,现在,我想通了,十五年太长,我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
那么一口气地说下来,连贯的,不停顿的。
如果面对着亦寒的这样的眼神,恐怕她是没有办法说出半句的。
忽而庆幸起,那天是在通电话。
后来,她不接他的电话,逃离家里,离得他远远的。她知道在彼岸的亦寒还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去自如地往返于两个国家,亲自回来对她追根究底。
他也不会这样,因为林沐风一直对他们说:“你们要留给别人时间和空间,穷追猛打,是失礼的。”
他们学的都很好。
而亦寒,历来比她更冷静。
暖暖被亦寒逼视得无所遁形。
她涩涩地开口:“原来,我们都不懂,到底什么才是爱。”
亦寒的声音,变得逐渐冰冷:“你真的觉得,那只是习惯?”
两人沉默,房中只剩“滴滴哒哒”的心电监视仪发出的规律的声音,表示着病床上的病人处在平稳的昏迷状态。
林沐风安躺在病床上,脸容平和。
暖暖看着眼前的这两个男人。
想起多年前的画。
《我的一家》。
这就是我的一家。
多奇特,多珍贵,曾经多让人快乐。
也多让人伤心。
但愿自己永远都没有成长,凭着简单的直觉过着童年和少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么,我爱你,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亦寒坚定地宣布,看着暖暖终于惶惑地正视他的眼睛,“我不想改掉这个习惯。”
暖暖无言以对,这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孩,又一次地让她无言以对。
“叩叩叩!”传来敲门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紧迫的情弦。
暖暖开门,是路晓。
有些怯怯的,注视着暖暖。
“来找亦寒?”暖暖问。
路晓点点头,看向亦寒,“我找你。”
暖暖侧过一边,把门敞开。
亦寒走过来:“我也有话要问你。”
各自都有话存着。
“你们慢聊,我在这里看着爸爸。”
暖暖想把紧张的气氛缓和,有些迫不及待。
亦寒的身子一直僵直,心底到底还是在不愉快着。
但那些话,忍得一时不说便不说。
暖暖注视着那两人背影,都修长挺拔,忽然心中泛酸。
路晓总是和林家有扯不断的联系。
高中的时候是汪亦寒的同学,后来考到医学院,研究生实习竟然分配到林沐风这里。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候可以紧密得那么匪夷所思。
如果路晓真的和亦寒在一起,应该挺好的。
★☆★☆★☆★☆★☆
林沐风通常会在能来得及上班的情况下,早起去小菜场买菜,买早点,惯例的油条和糍饭糕。
暖暖也会跟着早起,做粥或者泡饭。
然后扫地擦尘,上上下下,免不了哐里哐当。
吵醒了汪亦寒。
“小保姆。”亦寒睡衣不整地伸个懒腰,对着跑来自己房间的暖暖叫。
看着她要抢着过来给自己叠被子,慌忙伸手拦住,“我自己来。”
暖暖稀奇地说:“大懒猪,难得勤劳。”
“我一向勤劳,只是你一向爱包办。”亦寒整理好自己床铺,双手扶住暖暖的肩,推着她一起走出房间。
亦寒进卫生间洗梳,暖暖回厨房,把收录机开下来放音乐。
早晨的节目中,DJ正在卖力推荐自己喜欢的专辑。
“华尔兹学的怎么样了?”亦寒一边刷牙一边问。
“爸爸上次教的基本步伐已经会了。”暖暖关注煤气灶上的火。
亦寒洗完脸,踱进厨房。
“那我来检验一下成果。”
“你也会?什么时候学的?”
暖暖回头问,亦寒已经走到眼前。十七岁的他已经比十七岁的她高了整整一个半头,她仰头看他的时候,都会感觉吃力。
暖暖看看他身上的天蓝色的睡衣,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系着的深蓝色的短围裙。
“就这副腔调可以跳舞吗?”指指自己的衣服,再指指亦寒的衣服。
亦寒微微俯腰,做了一个邀舞的姿势:“没有什么不可以的!”眼神里带出点傲然的气势。
暖暖也着实好奇,想探亦寒跳舞的真假,便也不管两人一身的不合时宜。
将手轻轻伸给亦寒,两手指尖相触,几乎同时互相小心地握住对方。
亦寒伸出另一只手,隔着暖暖的衣衫,谨慎地搭在她腰背际的衣衫边。
慢慢地靠近,渐渐感觉到她皮肤上的微温。
当他的手扶住她的身体的时候,两个人都轻微地,各自不自然地僵了一下身子。
暖暖微抬头,看到亦寒正俯下头。
他一向剃板寸,贪好打理,这个时候背向厨房窗外射进来的清晨的阳光,眉目好像都沾上了太阳的光辉,一侧脸颊轮廓清晰明媚。
这个英俊的少年在这样一个明朗的清晨,穿着落拓的皱巴巴的睡衣,用这样一个亲昵的姿态站在自己的面前,有那么点点的偶然陌生,以及,让人头晕目眩。尽管他是她那么熟悉的,从小相看长大的人。
亦寒也看住暖暖,仰脸的,稍微迷糊的样子。头发散散垂下,袖子是卷起来的,围裙在身际扎得紧紧的,因此让裙际起了小蓬蓬。让人想起宫骑骏的小魔女。
两人目光相对,又慌忙各自转开,只看脚下步伐。
其实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昨日还各自都是小孩子,在大人面前争宠撒娇的。
现在相对着,用这样的成人的姿态,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情形缠绵,状态暧昧。
少男少女不由自主地都心随神外去了。
“没有音乐诶!”暖暖开口,打破两人的胡思乱想,“广播又吵。”
“打拍子。”亦寒果断地伸手关了收音机,自己迈开步子,口中小声数拍子。
暖暖随着他迈开步子。
亦寒的步伐的确是熟练的,不知练习了有多久,只还是没有林沐风那样放松自然。其实在窄窄的厨房里,也无法放松自然。还得小心不能碰到茶杯水壶和饭碗。
但是在这窄窄的空间里,两人磕磕碰碰,小心翼翼,转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男孩宽宽的睡衣下摆轻轻鼓动,交或摩擦着女孩的围裙的裙摆。女孩长发飘然,转身的时候在男孩肩际划出黑色的圆,再落落地飘下。
半室的阳光,半室的阴影,间或笼罩着他们其中一人,平分着少男少女的青涩的圆舞,又彷佛将两人包裹得紧紧的。
男孩女孩都如意料之中地低头,头抵着头,看脚步,都怕错,更怕此情此景下的不知所措的相对。
逐渐默契,便显出了年轻的舞姿翩跹。深蓝浅蓝在阳光底下跳跃,沐浴光辉。
亦寒口中打拍子,下巴悄悄悄悄俯到暖暖的头侧,看着暖暖白皙细腻的脖颈上的林落的黑发。阳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渐渐合一。他慢慢收紧手臂。
一个转身,暖暖望着自己对面的碗橱的玻璃上映出穿睡衣的亦寒和穿围裙的自己,亲昵之中有点怪异。小小心动里一阵调皮涌出,大感可爱有趣,多看两眼,一时走神,脚步踏错,被猝不及防的亦寒给踩到。
“哎呀!”收手回来,另一只手仍然被亦寒握住,他就势将暖暖往她身后的木凳上一送,一个圆满的姿势,让她得以款款坐下,放开她的手。
暖暖嘘口气,低头揉脚。
“你老不专心。”亦寒蹲下来看她的脚。
没有大碍。
“我们家厨房太小。”暖暖推卸责任,“你什么时候学跳舞的?”
“哈,我是天才。”亦寒在下巴比个直角手势,抱膝,“刚才气氛那么好,被你一声怪叫给破坏。”
“哼!”暖暖仰起头,噘嘴。
“可以挂油瓶了。”
煤气灶上的锅子发出“呲呲”的声音。
“赶紧赶紧,锅开了。”暖暖推着亦寒。
亦寒起身把煤气关了,进卫生间换衣服。
暖暖再度打开收音机。
“在这场演唱会上,哥哥张国荣为香港癌病儿童基金会募集到一百多万的善款。不过比较遗憾的是香港的媒体向来八卦,只是把报道的焦点对准了哥哥穿高跟鞋表演和向爱人表白上面。这对于这场高水准的演唱会来说,的确是有所不公平……”
“就是就是!”暖暖起身,拿碗盛出泡饭,直嚷嚷。
“你又义愤填膺。”亦寒穿好校服,走进厨房,自自然然端起暖暖刚盛好的泡饭。
“好想看全场,杨筱光说只有香港有卖碟,她要叫他们家亲戚给带,轮到她看够了给我看都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暖暖闷闷地说。
亦寒给自己倒了一些酱菜,一边吃一边向暖暖确定:“是跨越九七演唱会?”
“嗯,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罗嗦的你老念叨。”说着淘淘耳朵,“耳朵要生茧。”
“讨厌。”暖暖顺手锤了亦寒一下,“这可是非常GREAT的一个演唱会。”
“叩叩叩。”有人敲门。
“爸爸回来了。”暖暖跑去开门。
门前站着路晓,穿着整齐的校服,校服的拉链敞开一半,里面一件粉红色的翻领T恤,是秋季ESPRIT的最新款。这样衣着,简单又精致。
那件T恤是暖暖曾和杨筱光方竹一起逛街的时候看到过的,标价200多,三个女孩都试穿,暖暖穿在身上最显娇。但是不能接受价格,也就放弃了。
暖暖是一分一厘计算着花的孩子,从来不肯给父亲增加更多的生活负担。
然,眼前看到路晓这样穿,显得通透好看,不是不艳羡的。
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深蓝色的围裙,真有点邋遢。
“暖暖姐姐,汪亦寒在吗?”路晓微微笑的,语调清亮亲切。
暖暖也扬起微笑:“在吃早饭呢,进来坐吧!”
亦寒早抓住书包窜到门口要穿鞋。
“你来得倒早。”
“那是,你答应给我补物理的,我怎么能迟到?”说着,路晓扬扬手里的三明治,“我可带了贡品来的。”
亦寒对暖暖说:“我先去学校了,要给我们班长大人补物理,她老人家刚在期中考物理上落马。”
说完,被路晓扬起的小拳头锤了一下。
“揭我短。”
亦寒拿过路晓手里的三明治。
“怕什么,你跟我们家林暖暖一样,是数理化压迫下的一对儿难姐难妹。”
暖暖神色倒是淡淡的,说:“那你快去给同学补课吧,今天爸爸的早点便宜我了。”说好,挥手拜拜。
亦寒挑了挑眉毛,系好鞋带,起身看住暖暖,只是稍稍片刻。
挥手拜拜。
并没有语句上的道别。
暖暖看着他们俩人远去的背影,证实心里的不爽快。
好好的早晨,好好的自己和亦寒在厨房里跳舞,好好的心情,都被莫名其妙弄得糟糟的。
“笃笃笃”,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林沐风一手端着小锅子,里头装着油条,一手拎着塑料马甲袋,里头装着肉和蔬菜,走了上来。
“爸。”暖暖整理了一下表情,扯了一个笑容出来。
“亦寒怎么那么早去学校?还和女同学一起走的。”林沐风脸上略有不悦的狐疑。
“帮同学补课呢!”暖暖说着,接过父亲手中的东西,一一摆放到桌上。
“你们也十六七了,都是大人了,难免会有些大人的心思。可是毕竟未成年,对待有些事情可要慎重。”林沐风和暖暖一起整理桌上的食品的时候说。
这话意有所指,暖暖自然是懂得,而且还冒出些幸灾乐祸的情绪来。
转念间,觉得自己的心情在这个早晨真是荒诞曲折,千奇百怪。
到了学校,本来应该是英语课代表领晨读,可教室里大半的人闪了个没影。
暖暖放好书包,就见杨筱光正一边哼唱小曲,一边迈出有节奏的舞步进来。看到暖暖到了,一脸小促狭地跑过来。
“你终于到啦,走,带你去看童话场景。”拉着暖暖往外走。
“什么呀?”暖暖不明所以地,只得跟着杨筱光走。
走到音乐教室前停下,人头撺动,正是小王老师和几位同班同学在围观。
杨筱光拉着暖暖往教室的门内探。
音乐老师和体育老师正在领舞华尔兹,旁边有几对同学跟着一起跳。
“你看。”杨筱光指着其中一对同学。
是阳光和方竹,男孩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女孩穿着白色的长裙。
分外英俊,分外美丽。
两人正舞到窗前,一束阳光洒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身上,洒在他们的礼服上。方竹抬头正望着阳光,阳光也低头,正好望向方竹。一对儿漂亮的男孩女孩的四目相交,原来那么美好。
一切都圆满的样子。
“那倒是真的很童话。”暖暖喃喃自语,“方竹什么时候舞跳得那么好了?”
杨筱光得意地说:“你不知道了吧,据说是阳光手把手教出来的。小王老师选他们出来做年级代表参加学校示范演出呢!”
暖暖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是谁教亦寒跳华尔兹的?
一片痴
下午放学,亦寒推着自行车在二中的门口等着暖暖。
天气渐渐有些热了,他敞开着校服,扶着自行车把手,伫立在夕阳的余晖下。
暖暖走出校门,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俊美的少年,那么动人。
暖暖缓步走向他。
好像命运已经在开始编排一切,或者命运早已经有安排,只是这个时刻下了一道美丽的指令。
亦寒转头看着她。
暖暖的脸和发映在夕阳的光辉里,泛着金。
这样的彼此,为何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两人都有微微的失神,互相怔怔地望着对方好一会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亦寒说。
“啊?”暖暖有点迷糊地看着他。
“上车。”亦寒已经骑到了车上去,歪歪车身,示意暖暖上来,等暖暖坐稳当,便飞速骑了起来。
驶出校园的时候,暖暖远远看到阳光,正弯腰蹲在草坪边。
视觉角度渐渐转移,暖暖看清楚了。
阳光正在用一根火腿肠喂一只流浪猫。
他看小猫的神情,那么和煦和温暖,还不时用手温柔地抚摸小猫的背脊。
渐渐的,亦寒开始加快骑速,看不到阳光的影子了。
亦寒驶进不太熟悉又好像熟悉的道路,最后停在一群石库门楼群前。
“这里?”暖暖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回忆。
“哦!是爸爸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吧!”
“是啊。”亦寒下车,也示意暖暖跳下车,“我找到了爸爸住过的房子。”
带着暖暖走进弄堂。
这座石库门弄堂里的房屋都是独立的石库门式的小洋房,解放前居住的都是一些颇有家世的人家,文革时,这里一栋一栋房子被强行重新再分配,一座小洋房里不在只住一户人家,往往要分成好几户人家,也不全是颇有家世的人家了。
弄堂狭窄,楼房与楼房凌空之间还横七竖八架着竹竿,晒着衣服被子等,时不时有水滴滴落下来。暖暖边走边避让,不知不觉自动自发紧紧挽住亦寒的手臂。
亦寒带她走到弄堂的深处,一间看上去最大也最漂亮的石库门洋房门前停下。
“这就是爸爸以前住的地方。”指指屋门。
暖暖看去,这间这条弄堂里最漂亮最大的房子也没有幸免被重新分配,敞开的庭院大门内可以看清楚厨房,里面的灶台分放着五六只煤气灶。院落很宽敞,但是里面极其凌乱,物品杂七杂八的,堆满了每个可以堆放的空间。
“爸爸家以前也住在这种拥挤的地方诶!”暖暖感叹,她自小就住了工房,独门独户的,从来没有感受过住在私房的而且煤卫全部要合用的房子的感受。
“不,以前,这整栋房子,都是爸爸家的。”亦寒语出惊人。
暖暖望望这房子。
她知道父亲林沐风的父母很早就故世了,但是却不知道林沐风原来住过这样曾经豪华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的?”暖暖问亦寒。
亦寒说:“我去问了外公。”
外公指的是林暖暖的外公贺章之,亦寒一直跟着暖暖叫他外公。
“我,我从来没有问过外公这些事情!”暖暖低下头咬着嘴唇,她真的没有去探究过这些往事。突然感到内疚,她被父亲宠爱着,却没有主动去了解过父亲的平生。
是不是太过没心没肺?
而亦寒,他的确比她心思缜密。
暖暖心里给自己鼓鼓气,有些不示弱地说:“以后等我富裕了,我要买一栋这样的楼给爸爸养老。”
亦寒习惯性地打击她:“恐怕老爸等的花儿也要谢了。”
而后两人又一同望着这房子,都不知道这房子里藏了多少林沐风的往事。
暖暖脑中突然贯通了爸爸少年的经历。
父母双亡,被迫迁出故居,插队落户,颠沛流离。
心底轻轻叹息了一下。
和亦寒走出弄堂,暖暖兴致一直高昂不起来,亦寒似乎也是心事重重,推着车,和暖暖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卡通气球,边跑边跳,和暖暖他们相同方向走。小女孩的妈妈在她身后大声叫“走路好好走,不要乱跑乱跳”。
暖暖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贺苹。自她十年之前离去,便没有再回国,但时常也会寄一些东西回来向亲人们报平安。
最近一次,贺苹寄回了一张照片,是在法国拍的。她身子窈窕地站在埃菲尔铁塔下,身边站在一名魁梧的留着络腮胡的中国男子。贺苹信中写到她再婚了,丈夫姓李,是澳洲第三代华裔移民,家族在澳洲有间牧场。
虽然嫁的同样还是中国人,可是贺苹确实离中国越来越远了。
暖暖看着这位UNCLE李的照片的时候,暗暗对比父亲林沐风。
林沐风的玉树临风甩开对方数条马路不止,她少女的脑袋瓜子怎么也想不通在经历了像父亲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之后,母亲怎么会看上那样粗糙的人。
她也幻想过父母的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清贫吧!林沐风是拿死工资的医生,财力的确是被开牧场的澳洲土财主甩开数十条马路不止的。暖暖不禁要怨恨起母亲的市侩了。
想着,他们走到十字路口。
正巧绿灯,对面的母女也要过马路。
小女孩手无意中一送,气球向前方飘过来,她便挣开母亲跑上前抢气球。
忽然这个时刻,有辆出租车小转弯,然,并未减速,直直向小女孩开过来。
暖暖惊恐起来,与小女孩的妈妈都大叫“当心”。
亦寒已然扔下自行车,冲了过去。
出租车紧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刹车音。
一切那么惊心动魄。
亦寒整个身子伏在路边,怀中紧紧抱着小女孩。
暖暖奔向亦寒。
“你怎么了?”惊惶地问。
亦寒直起身子,怀中的小女孩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
女孩的妈妈也跑过来,抱住女儿,对亦寒颤声说:“谢谢,谢谢。”
回到妈妈怀抱中的女孩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起来。
暖暖要扶亦寒,才发现他的上半身跌在路边高起的人行道台阶上,左手手肘正搁在台阶上,没有动。暖暖心中升起恐惧:“你的手,你的手?”
亦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左手手肘传来的刺骨的痛,对暖暖说:“也许脱臼了。我们去医院。”
“嗯!”暖暖点点头,想要扶起亦寒来。
这个时候,出租车的司机“哐堂”甩开车门,怒气冲天似的冲下车来,指着亦寒:“小赤老,找死啊!要死找地方去死,他妈的不要来挡老子的车。”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自己差点撞到人,还先骂人。”女孩的妈妈惊魂未定之下,听了司机的脏话气氛陡生。
“呸!自己管好自己的女儿,乱跑八跑,不要命了!”司机转移方向,依旧对着亦寒,“我原本要绕开小姑娘的,你自己冲过来充什么英雄?年纪轻轻的就喜欢出风头。”
暖暖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来。
“第一,刚才是绿灯,我们没有违反交通规则过马路。第二,转弯的时候要减速,你没有减速,差点撞到人还强词夺理。”
“我没有减速,个么又哪能啦?哪能啦?”司机一见是个女孩子,不甘示弱。
“你道歉!”暖暖竖起柳眉,愤怒地盯着司机。
司机被她的气势激得气恼,扬起手:“小姑娘再嘴巴老,我抽你!”忽然,发现自己扬起的手被已经站起来的亦寒的左手给牢牢抓住了,下意识挣了一下,却没有挣掉。
亦寒沉着声音对司机说:“你敢打她试试看!”
司机喝骂:“册那!(上海骂人方言)你们这帮小鬼头无天无地了,不给你们一点教训,你们不知道自己爹娘姓啥叫啥!”
说着奋力甩开亦寒,动手推搡亦寒,被暖暖插身进来。
“你敢打人,我弟弟已经被你撞伤了!”说着动手奋力推开司机。
“怎么了?”
“就是他。”
小女孩的妈妈及时叫来交警。
“犯规了还要打人啊!”交警上前喝止司机,随后对暖暖和亦寒说:“麻烦两位先和我去派出所开验伤单!”
小女孩的妈妈也上前来,感激地看着亦寒。
“小同学,还是要先配合一下警察处理这个事情,一定要让这个人赔偿的。真的是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那么走吧!”暖暖说着,走过去扶起亦寒摔落在一边的自行车,将书包架中摔出地面的亦寒的书包一并拿起来,重新放回书包架里。
亦寒走过来,对她说:“我能走。”一个“你放心吧”的眼神。
在派出所协助交警把情况记录好,暖暖和亦寒没有敢直接去林沐风的医院,怕工作中的他担心。只找了就近的医院治疗,那嚣张的出租车司机被警察一通教训,只好收敛了气焰,乖乖跟着。
医生说亦寒的手不但脱臼了,还有轻微的骨折,需要打上石膏。
亦寒坐着任由医生摁扁搓圆,暖暖站在他身边,背着自己的书包,拿着亦寒的书包,依旧手足无措,满脸担忧的神色。
“好啦!小伤一件,不要担心了。”
说着挥挥自己完好的右手,继续安慰暖暖:“还好我伤的是左手,不影响生活。”
“还好你没事。”暖暖心里想着,也这样说着,“不然,我……”咬下嘴唇,吞下了下半句话。
“不然怎样?”非要追根问底。
不然,我可怎么办?
暖暖是这样想的,亦寒摔下去的那一刻,她的整个心都被抽空了。
那一刻的恐惧,那么明显,原来,她那么害怕失去他。
亦寒等不到暖暖的回答,也不再追问了。
扯开话题:“对了,我书包里有样东西给你。”
指挥暖暖打开书包。
暖暖在亦寒书包中拿出一个CD盒子。
上面赫然写着繁体字——“张国荣跨越97演唱会”。
盒面上做飞翔姿态的张国荣那么闪亮,只是一道裂痕从盒子的右上角延伸至左下角碎裂开来,割裂了他的形象。
亦寒紧张地用右手抢过CD盒,单手打开,仔细小心。看到里面的CD盘完好,才再把CD盒子递还给暖暖。
暖暖握着CD盒子,好像能握住亦寒的一片心意。
亦寒侧着脸,抿抿嘴,听着暖暖嘴里轻轻的一声“谢谢”,暗自挑了一下眉,不期然地,红潮涌上脸。
暖暖在杨筱光面前拿出那张盒碟,惊得杨筱光双眼放光。
“乖乖,你从哪里搞来的?我托我舅舅给买VCD来着,至今尚无音讯,等死我了。放学后到我家一起听?”杨筱光家里有音响设备,而暖暖家里是没有的。
暖暖“嗯”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是以后吧!亦寒的手受伤了,最近都不能骑车,我要去接他,还得早点回家做饭呢!”
“唉!没劲啊!”杨筱光一脸的失望。
“那么……”暖暖看看手中的碟,有些不舍得,犹豫了一下,“我先借给你听吧!”
杨筱光连忙摆摆手:“不要不要,你们汪小弟花了心血弄来的,怎么可以你都没有听过,却让我先听了去。”
但是眼光仍旧在碟上流连着:“他还真行,托了哪个熟人从香港买来的啊?”
“这个?”暖暖摇摇头,“我不知道诶!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你凡事不刨根问底的脾气也真要命。”杨筱光叹口气,“话说,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千方百计给我弄张国荣的碟,哈哈哈!”
笑完忽然正色看着暖暖:“你可别怪我八卦。”神神秘秘继续对暖暖说:“有次跟我妈逛南京路看见你们家汪小弟跟那个北中跳《茶山情歌》的小美女坐在哈根达斯里面。”
暖暖一怔:“是吗?”
来到北中的门前,暖暖抬头看那校名。自从初三的作文比赛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北中,一直都是亦寒到二中去接送她。
暖暖走进校园,一眼就看到那棵百年银杏树,葱葱茸茸的,昂然挺立在眼前。树旁支着北中的布告栏,一堆学生围观在那里。
“呵,高一的汪亦寒真了不得,又是期中考试的年级第一名。”
“是啊,上次的全国数学竞赛也得了名次,不是有国外大学的申请机会吗?”
“他现在才高一呀,就这么牛,上了高三一定是保送重点大学的重点对象。”
父亲林沐风有时候在暖暖和亦寒的家长会时间冲突的情况下,一定选择去参加暖暖的家长会,的确是有现实根据的。这样一个出色的汪亦寒,是让家长在家长会上能锦上添花、大出风头的孩子。
他的优秀是她永远也比不上的。
暖暖向来能心悦诚服地承认这个事实,并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亦寒,应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去。
“喂喂,你们看,那个就是汪亦寒吧!还挺帅的。”
“吆!身边不是高一四班的美女班长吗?”
“他们难不成是一对?”
“看着也像。你们不知道,都有初中的小女生在高一四班考试的时候往汪亦寒的桌布上写情书。不过还是他们班长跟他配一点。”
暖暖挤在人群里看过去。
亦寒正和路晓一起走出教学楼。
他的左手裹着石膏,右手拿着书包。路晓斜背着书包,乖乖地跟在亦寒身边。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谈笑。
也一路让这里窥视的好事的同学们窃窃私语。
亦寒一抬眼睛,就看到人群中的暖暖。
暖暖绕出人群,向亦寒走过去。
“真准时,今天杨筱光她们没有约你去玩儿吧!”亦寒乐呵呵地对暖暖说,顺手,习惯性地把手里的书包递给她。
暖暖把书包接过来:“早点回家做饭了。”
“汪亦寒,有个姐姐照顾真不错,我妈妈都未必这么细心。”路晓笑着看向暖暖,然这比喻可让暖暖高兴不起来。
她原本心里就有重重心事,只淡淡扫了路晓一眼,并不想多接话茬。
“我们回家吧!”亦寒走过来,高高的身形笼罩住暖暖,愈发显得两人契合起来。
暖暖对路晓道别。
路晓倒对亦寒说:“诶,明天《春天》就要到了,你可怎么谢我?”
春天?暖暖抬起头来。
亦寒显得很阔气地说:“老方法呗!”
“好,那你可要再次破财了。”路晓笑得很舒畅,摆摆手,同他们告别。
“春天?”暖暖问。
“可不就是《春天》。”亦寒笑眼盈盈看着她。
“不是……我想的那个吧?”
“可不就是你想的那个。”
“嗳!你呀!”暖暖激动地停下来,娇憨地拍了亦寒肩膀一下。
“张国荣先生九八年最新专辑,在你朝思暮想之前,我先帮你搞定。”
“太好了,”暖暖开心得摇晃起来,“可你哪里来那么多钱买这些港版的专辑啊?”
亦寒用左手挠挠头,大男生的笑容灿烂。
“恰好我有一颗好使的脑袋瓜子,能在有限的几次比赛下来赚点小钱。”
原来亦寒参加的竞赛都是有奖金的,但暖暖从来不去过问这些琐碎的细节。
但这个时候知道这样的一件事情,心满意足的快乐油然而生,将所有的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暖暖感觉自己又振奋起来。
青春期的沉闷与快乐,总是这样有一阵没一阵的。
我要逆风去
年少的时候,烦恼来的快也去的快,少年的心性存不住半点的忧愁,总是能被新出现的快乐感染了心怀,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可是,现在这样的愁云惨雾缭绕,怎么都没有办法挥散开去。人生好像在一片黑洞中行进,只能看见过去却看不到将来。
暖暖望着父亲昏迷的憔悴的脸。那记忆中清朗的饱满的中年男子的面孔,是变得多么的苍老!原本只有两鬓微斑的浓密的发,现在丝丝缕缕夹杂着不少银丝,额头眼角的皱纹那么显眼,那一笑就微微抿起来,嘴角向两旁勾上的嘴角已经弯落了下来。脸色苍灰的,生命似乎也灰败了。
“爸爸,求求你醒过来,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什么都不去奢求了。”暖暖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握住林沐风的右手,那手背的拇指处有硬币大小的一块烧伤,皮肤凹凸不平,十分扎手。
林沐风说是小时候被烧伤的,小小的暖暖曾心疼地拉着爸爸的手,轻轻吹着这伤口,对爸爸说:“暖暖吹吹,爸爸就不疼了。”
爸爸就会用有力的修长的外科大夫的手慈爱地满足地抚摸着暖暖的头发。
现在,这曾经有力的外科大夫的大手,变得脆弱而柔软,手指低垂下来。
暖暖的双手把林沐风的手握牢。
“爸爸,我知道你累了,你要休息,可是这些天,你睡的够多了。爸爸,你快点醒过来呀!醒过和我们一起回家,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爸爸……”暖暖的声音颤抖着,嘴唇也颤抖着,眼中乞求着,心中也乞求着。
林沐风的手,细微不可辨地,微微地,微微地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爸!”暖暖紧张起来,赶紧摁急叫铃。
胡智勇和护士很快地赶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胡叔叔,刚才,我爸爸的手,他的手动了一下。”暖暖抓住胡智勇的衣袖,激切地说。
“爸爸他,是不是要醒了?”她问,充满期待地。
“我来看一看。”胡智勇赶紧拿出听筒,俯下身子倾听林沐风的胸音,然后再皱眉凝神看了一下旁边的心电图,面色凝重。
突然病床上的林沐风两手攥成拳,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眼睛向上翻去。
胡智勇赶紧抚下来给他做心脏按摩,一面指挥护士递来急救器械,一面对暖暖说:“孩子,你先出去一下。”
暖暖焦急地呼唤:“爸爸,爸爸,你不要吓我!”说着忍着很久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有人来连拖带架,将暖暖带出了加护病房。
暖暖只是一路不停呼唤“爸爸”,逐渐带出嘶哑的呜咽的哭腔,六神无主,惊惶失措。
“暖暖!”
汪亦寒正扶着暖暖的外公贺章之快步走来。
贺章之满头银发,拄着拐杖,腿脚不灵便,但是仍勉力地加快步伐。
“外公。”暖暖一见到这最年长的亲人,忍着多日的辛酸和伤心全然绝堤,像个小孩子似地,崩溃地大哭失声。
贺章之心疼地走到暖暖身边,抚拍暖暖的背脊。
“孩子,不要哭,你爸爸不会有事情的,我这个老头子都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他正当壮年,怎么可能有事情?”说着有力地用拐杖捶着地面。
“外公。”亦寒扶着贺章之往走廊边的座椅上坐下。而后越过来扶暖暖,他将暖暖揽住,强力地,将暖暖按在座椅上。
泪眼模糊之间,暖暖看到亦寒眼中深深的心疼与不舍,担心与哀动,正紧紧地锁住她,那一泓深似星辰的双眸蕴着泪光。让她愣住了,也缓住了她崩溃的悲伤。
扶在她肩膀上的他的手轻柔地往上,悄悄揉着她的颈肩,安抚下她颈部激动的神筋。
但只那么一小会儿,他撤出他的手,转身,步到病房的窗口前,焦急地关注着里面忙碌的人群。
亦寒,他也那么深刻地悲伤着。却是背转身子不让自己看见。
贺章之抓过暖暖的手,和她互相用力握住,互相汲取来自血缘亲人间的互相安慰的力量。
“你们这些孩子,出了那么大的手事情都不告诉我。要不是小苹给我电话,我根本不会知道沐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小苹?妈妈?
是不是代表她依然深切地关心着父亲。
或许,是她还没有明白这些长辈间的情感。
贺章之同暖暖一起,凝望着加护病房的窗口,看着胡智勇进行医治。林沐风的挣扎渐渐平缓下来,但脸上挣得失去了血色,一片的青白。
众人都不忍心再看,低垂下眼睛。
“沐风从小就是一个坚强傲气的人,那年……”贺章之苍老的眉眼,担忧的面容,充满回忆的语气让暖暖和亦寒不约而同转头,专注地看着他,想听他接下来说出来的那些回忆。
“大约应该是1965年的时候吧,沐风才十五岁,他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在干校里旧病复发,突然病逝了。造反派和红卫兵冲到沐风的家里,把沐风父亲的藏书和古玩砸的砸,烧的烧。我看到沐风一言不发,疯了一样去抢那些被丢在火里的古书,被红卫兵拳打脚踢,被火烧伤了手背也一声不吭。后来沐风的妈妈给他上药,问他疼不疼,这孩子咬着牙,说不疼。
“我想,这孩子的骨头有多硬。那天夜里,沐风的妈妈被造反派带出去审讯,第二天,我们发现她在天井里割腕自杀了。
“我们都担心这个孩子会受不了这些打击,有谁知道,他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黄鱼车,载着他妈妈的尸体去了龙华火葬场。后来,他被赶出石库门,他们家的亲戚在解放前失散的失散,出国的出国,留下来的也不敢收留他,都要跟他划清界限。他就睡在学校边的草丛里,一边被批斗,一边还坚持学习。
“你们的爸爸,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啊!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的。”
暖暖和亦寒听得出神,想着父亲渡过的那些艰难的岁月,觉得如此不可想象的艰难,彻骨的辛酸弥漫全身。
“老爸,他,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这些。”亦寒说。
贺章之把自己的视线从病房内调回在亦寒的身上,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不是那场文化大革命,你爸爸应该是在十八岁就要去国外的大学念医科了啊!那个错误的年代耽误了多少年轻人的前途啊!”
暖暖也随着外公看向亦寒,看着他那变得凝重的脸。他认真地,恭谨地,异常虔诚地站在哪里。
她才知道,在亦寒的身上,原来承载着林沐风没有完成的梦想。
★☆★☆★☆★☆★☆
梦想是一件什么东西?
当梦想还存在意识里的时候,那么抽象和虚无飘渺。但是,当林暖暖面对着高三分班的时候,发现或许那梦想正在眼前,等着自己去选择。
“我还是选择文科吧!应付物理化学,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暖暖对杨筱光说。
杨筱光东看看西瞅瞅,打探着周围相处两年的同班同学的去向:“大多数同学都选理科,为什么我觉得那么难的理科那么多人爱又那么多人擅长?”
“因为选理科的话,大学专业选择多啊,高考分数线向来是理科线低文科线十几二十分的。” 杨筱光的前座转头说,“天才都选理科!”
“鬼!”杨筱光挥舞书本反驳,“自古中华大地出文才!”
前座嗤之以鼻:“现在老早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杨筱光,你可是落时落的厉害。”
阳光正走过来,被杨筱光的前座叫住:“我们数学天才课代表可是选物理还是化学?”
阳光略停了一停,说:“没想好。”
杨筱光嚷:“还没想好?今天就要把表格交给王老师了。”
课后,暖暖收好同学们选择的表格交到小王老师的办公室去。
“林暖暖,你还是选文科吧?”小王老师问。
“嗯。”暖暖点点头,笑着对老师说,“所以到了高三,还是王老师的学生。”
小王老师正是教语文的。因为暖暖这一届学生达到人数高峰,原来的那些高三任课老师不够分配,二中的校领导只得不拘一格从新教师当中选拔能胜任毕业班的教师人才。向来教学很有一些思想和成绩的小王老师当仁不让地被挑选了上来。
暖暖说得十分诚恳,口气是带着依恋的,哪一个学生不喜欢这样一位活泼的亲切的年轻的老师呢?
小王老师很高兴,也有些担忧:“我是第一次带高三,希望能和同学们共同努力了。”
暖暖很有信心地一点头。
“其实,暖暖你的文笔很不错,美术功底也好,到了高三倒真的是可以尝试去考一下艺术类专业的,也能给你高考多护一层驾。” 小王老师说。
到家后的林暖暖将小王老师的话说给林沐风听,林沐风听得连连赞同。
“现在能为学生想的周到的老师不多,你们这个小班主任倒真的是挺不错的。”
“高二的时候,她不主张贴白榜,还被教导处通报批评了呢!我们班的同学都很佩服她。”暖暖补充说道。
“你想好选择什么专业了吗?”亦寒在一旁问。
暖暖凝神认真想了一下:“其实,小王老师倒是启示了我,很想试一下设计类的专业。艺术专业录取线不会很高,如果通过专业考试,倒是真的是给高考打了双保险。”
说着叹口气,双手撑着脸颊,噘噘嘴,转过脸面对亦寒说:“我可不像你,考理科跟吃大白菜一样简单,还是得打好双保险啊!”
看着暖暖这副可爱的小女儿态,亦寒忍不住,笑嘻嘻地撸撸暖暖的头发,把暖暖的刘海弄乱,暖暖佯做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动手整理自己的刘海。
“诚实的小丫头。”亦寒还想再伸手撸暖暖的头发,被暖暖眼明手快地用手格开。
“你比我小,不要没大没小。”继续瞪亦寒。
他一副不痛不痒,皮皮的神色,似乎就是想看她生气跳脚的模样。
“不过,暖暖你的美术要好好补一下,我还是托我那位同学帮你在师大找个美术老师补课。”林沐风正色道,一副已经全部筹划好的样子。
暖暖认真地点头答应,开始觉得这个时刻的紧迫性。
“亦寒,你也要好好考虑一下出国的事情了,我找你们班主任了解过,你们学校开分数证明,帮你申请国外的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林沐风突然对亦寒说。
亦寒愣了一下,在自己进入高中以后,“出国”这个词汇是经常挂在林沐风嘴边的。但是自己才升高二,似乎离那个选择的时刻并没有那么近。他没有想过父亲已经为他了解了相关的事宜。
“我觉得现在谈出国,似乎还是太早了一些吧!老爸。 而且等暖暖上大学以后,我们两人的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
林沐风不等亦寒说完,便打断他:“经济上的问题你不用担心,爸爸希望你们能在学业上可以做到最好。”
这是林沐风在两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第一次用如此果断的语气来决定孩子们的命运,且是那么不容置疑的坚定。
亦寒有些迷茫地望着坚决的父亲,再把目光转向同样有些惊讶的暖暖。
暖暖接收到亦寒含着询问的目光,他,似乎在等她的意见。
出国,或是不出国。
她可以决定他的未来吗?
爸爸那么坚决地希望他能出国,她不能违拗爸爸的心愿。
但是,那将是一场必然的分离。
从八岁开始,他们一直在一起,如今,在这个选择的时刻,面临着一场分离。当然,分离之后还会有再聚合,然而此刻去想,却觉得是那么遥远。
但是,出国对于亦寒来说,是他可选择的将来中看上去最最好的一个。
应该也是亦寒他自己的最好的梦想。
她记得在那天,亦寒十七岁生日的那天,说要带她去了南京路上的哈根达斯开洋荤庆祝,暖暖送的生日礼物是自己织的围巾。
原本暖暖并不会织毛线,但是学校里的女生之中突然流行起来做这传统活儿。暖暖便兴致勃勃地和方竹一起学,当然杨筱光例必缺席,她对这类活儿从来不感兴趣。
暖暖学习织了手套和围巾。
手套给林沐风,因为林沐风是骑助动车上班,进入冬季以后,清晨寒风刺骨,很伤手。暖暖想给爸爸的手保暖,除了自己织的手套,还给林沐风买了专门冬日骑助动车用的皮手套。林沐风清晨骑车,便能先戴毛手套,再戴皮手套,双重保暖。
围巾是给亦寒的。
站在南京路路口的时候,暖暖拿出送给亦寒的围巾,踮起脚,让亦寒低头,一圈一圈绕在亦寒的脖子上,再在胸前打好结。
围巾织得很松,暖暖端详了一下被围巾遮住下巴的亦寒,男孩子眉梢眼角有些乐滋滋的。可暖暖仍旧遗憾:“好像不挡风,回去重新织一条更能保暖的给你。”
亦寒说:“我觉得这条不错,挺好的。”
当然有回礼,就是张国荣的新专辑《春天》。
暖暖拿过亦寒的回礼,和他一起肩并肩往哈根达斯方向走的时候,有些踌躇,心不在焉的。
始终是记得杨筱光和她说的关于亦寒和路晓一起出现在哈根达斯的事情的。
“这些专辑,是不是路晓给带的?”暖暖问。
“哎,你怎么知道?”亦寒有些惊讶,探询地看着暖暖。
暖暖轻轻咬下嘴唇,杨筱光和他都以为她真的是万事不过问吗?
路晓有那件和杨筱光同款不同色,同样是从香港买来的米老鼠连衣裙,那么她当然也会有这个关系买到香港出的碟。 这些细节,她并非没有辗转思考了一下,只是一直没有宣诸于口而已。
想起亦寒学校同学们的传言,亦寒和路晓,他们之间,看上去亲密无比。
不是不嫉妒的。
不是不嫉妒的?
暖暖心里一动。
亦寒侧过脸低下头,眼神中带些戏谑,双眸清亮亮地直直望进暖暖的眼里,慢条斯理地说:“上次我带路晓来吃哈根达斯,因为感谢她帮我买了《跨越九七演唱会》的碟,这是事先许诺请她客的。结果没有想到她选了哈根达斯,真是个资产阶级小姐。不过老爸不是说过,欠别人的人情一定是要记得还的!对吧?”
话尾的“对吧”拖的特别长,之后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这个洋冰淇淋真的好贵。而且味道太甜了,比较合你嗜好甜食的口味。趁我手里还有大洋的时候,我很愿意让我们家公主大人再敲一记竹杠!”
“别人”和“我们”,口气上的亲疏天差地别,暖暖当然是听出亦寒口吻中的刻意而为之了。但他的眉眼之间似笑非笑,好像看透她的小心思一般,还是让她有点羞恼。
“去去去,你就一嘴的口甜舌滑!”神色之中已经享用了这样的口甜舌滑。
女孩的心思毕竟多变,转念一想,便说:“才赚了一点点小钱,就胡乱花了。你生日我说了算,我来请你吃冰淇淋。”
“好。”亦寒快乐地答应,不拒绝,他知道无需拒绝,也不想拒绝。
“不过……”暖暖翻书包,拿出自己的小零钱袋,翻来覆去数了数,“我只有二十块钱,恐怕请不了你那么高级的哈根达斯。”眼睛一转,看见路旁的第一食品商店门口正摆着冷饮柜,便说:“勤俭持家,五块钱两只的光明火炬。”
“没意见。”
暖暖买来光明火炬,和亦寒一人一支,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大冬天的,两个人还是吃的津津有味,边吃边聊天。
亦寒说:“其实我就是特别想买《春天》这张碟送给你。”一边小心地一口一口吃冰淇淋,微微前仰身体,不让冰淇淋沾到脖子上的新围巾。
暖暖疑惑道:“为什么?”
亦寒有些神秘地笑笑:“不告诉你。”
暖暖用力拍了亦寒肩膀一下,差点让他的鼻子撞上他手里的冰淇淋:“你小子就会使诈,不知道怎么编派我了是不是?”
吃了两口冰淇淋,继续道:“虽然你这马匹拍的我很开心,不过以后还是不要给我买这些贵的要死的CD了,现在家里也没有音响可以放来听啊!等有一天我加入了资产阶级,一定要亲自去香港扫货,能买到的统统搬回家。”一脸向往地说。
亦寒忽然指指街对面的正在摆咨询台的旅游公司,摊位前不少人驻足询问,一边高高架着宣传用的易拉宝。
北美高等学府游火热报名中……
“你看那里,旅游公司都拿美国大学做噱头了。”亦寒说。
“是啊,光去旅游有什么意思,要么就去那里读个几年书才像样。”暖暖说完转头看亦寒,他正愣愣地看住那易拉宝,看得很仔细的样子,好像在辨析那上面的每个字。突然,他站起身子,对暖暖说:“我去瞅瞅。”
说着便一溜烟跑去对面,暖暖就见他的背影隐没在那些人群当中。但时间并不长,一忽尔亦寒就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回到暖暖身边。
“原来有齐常青藤联盟学校的资料,可以好好看一下了。”亦寒说,掩不住的一脸向往。
等暖暖吃完冰淇淋,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亦寒对暖暖说:“等我富裕了,一定买一台最好的音响给你听CD。”
暖暖只是默默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许是该出去看看的。”说完,悄悄看了一下亦寒手里捏的紧紧的那些旅游资料。
他们同样有一脸向往的梦想,可是却是那样天差地别。
暖暖想,亦寒或许应该飞的更高。
爸爸既然那么信心十足,极力扶持亦寒去寻找更好的前途,她又有什么必要反对?
那么,亦寒心中的那些顾虑,就让她去打破吧!
暖暖对牢亦寒,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口吻,说:“好歹我们家一定要出一个精英的,你可寄托了我跟爸爸的双重希望,加油啊汪亦寒同学!”
让我飞
分班的事情沉埃落定,方竹选了理科,而林暖暖和杨筱光还是分到了小王老师带的文科班。放学的时候三个人一起走,讨论年级里分班的情况。
“阳光好像没有交申请表。”暖暖说,因为恰好看见阳光高瘦的身影正在她们前方。
方竹说:“他要出国了。”
暖暖和杨筱光都讶意地看着方竹。
“真的?”
方竹点头:“应该是去荷兰直接念预科吧!”
“真没有想到。”暖暖看向阳光的孤独的背影。
他正走到校门口,夹在大群的穿校服背书包的同学们中间。门口正停着一辆黑色奔驰,噌亮的耀目的车身,让不少学生侧目。
忽然,车门开了,下来一位中年女子,穿藕荷色套装,利落的盘头,身姿高挑,看不清楚眉目却能感觉出那身的风姿绰跃。
中年女子直直朝阳光走来,要拉阳光的手臂,被阳光一个利落的闪身给避开。她正和阳光争论什么,不停想要拉住阳光,阳光左右避开,最后决然地越过她,飞也似的奔跑而去,拐个弯,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
远远的,只能看见那中年女子颓然地垂下自己的手。
“那个人,是阳光的妈妈。”方竹说。
“啊?”暖暖和杨筱光一同惊讶。
方竹闭口再也不多言。
每个少女都有每个少女不同的青春的经历和青春的秘密,有些秘密是连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不能分享的。
晚上,暖暖在床上辗转反侧,大多时候望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月亮,发呆。
似乎有家邻居在放音乐,传来的歌声也隐隐约约。
“转眼就各奔东西……”
略略想了一下,是老狼的《同桌的你》。
高三好像一条分界线,那些相处多年的同学,还有身边最亲密的人,那么快就要各奔东西,孤身上路,各自去走各自的人生路。
越想越伤感,觉得口干舌燥,起身去厨房倒水。
转进厨房,黑暗中,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前,正吸烟。
未亮灯,恍惚间也看不清楚。
那人转过身,黑夜中,轮廓模糊。
“亦寒?”暖暖下意识辨认,觉得轮廓依稀彷似亦寒。
“暖暖,这么晚还没睡?”是林沐风。
暖暖拉亮灯。
“哦,是爸爸呀,你怎么也睡不着?”
看见林沐风脸上深深的疲惫和眼睛下的眼袋。
“吸支烟,就要睡了。”林沐风对着女儿笑,安抚地,可掩不住心事重重的样子。
暖暖倒水,两杯,递一杯给林沐风:“爸爸,你说吸烟有害健康,还不保重自己,多喝水清清肠。”
林沐风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暖暖也跟着喝水。
“爸?”暖暖握着茶杯,欲言又止,担心地。
林沐风接过女儿手里的杯子,直接在自来水龙头下洗杯子,边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快去睡觉吧!”
暖暖并不想走,看着林沐风躬着的背影,她踌躇了一下,又唤了一声:“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沐风的身子稍稍僵直了一下,只说:“你们只要管好自己的功课,其他问题不要瞎操心。”
暖暖看着爸爸的背影,第一次发现,那佝偻背脊的爸爸,看上去,那么显老。
高三势必是一场高度紧张下的忙碌,暖暖还要在周日去师大的美术老师家里重新练习素描。
每一届即将考艺术类院校的学生都会报读一些考前班,譬如美术设计,或者编剧表演之类的。这位师大的美术老师也教考前班,定在周六,而暖暖周日的补习是老师的开小灶。
第一次见到暖暖的时候,美术老师对暖暖说:“这就是林医生家的千金啊!这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后来看到送暖暖来的亦寒,又道:“林医生的儿子跟爸爸年轻时候一定长得蛮像的,样子都老好的,林医生福气不错的哦!”
教艺术的大约都对美有格外多的注意,但这位医生说亦寒像林沐风,让暖暖仔细琢磨了好几下。也许是在一起日子久了,对于一些细枝末节她也不甚注意,听这老师一说,她倒是觉得亦寒和爸爸,轮廓真的有点像。揣摩,是不是人与人时间待久了自然而然就像了?
美术老师说起林沐风来,口气里满是敬仰和佩服。
有一回暖暖画完,和美术老师闲聊,说着便说到自己的爸爸身上。
“你爸爸真不错,是个好医生。”美术老师赞扬。
“老师原来就认识我爸爸啊?”暖暖问,心里想不是说是爸爸那位在师大当物理老师的同学给介绍的吗?
美术老师像说故事一样:“去年我妈去人和医院开刀,托同事才托到你爸爸那里做手术。塞了几次红包都被你爸爸给退回来了,他跟我说,手术是包在他身上的,绝对不会让老人多受罪,要我们不要多操心。后来手术做的很成功,不过我们一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就跟你爸爸说,不管怎样,这样的朋友我是要交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你爸说你今年高考大概会去考艺术类,我就说如果要补素描找我绝对没有问题。”
暖暖恍然大悟,爸爸竟然在去年就已经替她安排好一切,远远早于小王老师的建议。
知女莫若父,从来都是如此。爸爸很早就替她做了一个最适合她的选择,他为儿女所做的一切都是给儿女们找了一条最适合自己发展的路。
回家的时候,暖暖对亦寒说:“我觉得出国对于你的学业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那对你的未来的确更有帮助。”
亦寒点点头道:“我和爸爸有谈过,爸爸是希望我能在外面把本硕读完之后仍旧回来,我也这样想。而且放假的时候也能回国,我会努力打工赚探亲机票费的。”
“嗯。”暖暖应承着,觉着心情明媚,对自己和对亦寒的那在林沐风的护航下的未来,充满希望。
参加工大纺院的专业课考试那天,带着五月的初夏的闷热,零落的蝉鸣。林沐风亲自送暖暖来到工大,看着工大那宽阔的中央草地和上面正三三两两坐在草地上或看书或闲聊的大学生,不是不向往的这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
考生大多是由家长陪送过来,在设着考场的教学楼前,
林沐风说:“不要紧张,爸爸相信你会成功。”
暖暖橹起袖子,重新扎了一下头发,好像要跑八百米似的。手里拿好一只笔袋,里头装着昨晚林沐风、亦寒和她一起削好的各种型号的铅笔。
“我也相信我会成功的。”睫毛弯弯,对着父亲很有信心地笑。
考试分上下午两场,上午画石膏像,下午画人物肖像。因为暖暖早就在师大美术老师家里把石膏像练习个纯熟,画起来顺风顺水,一气呵成。到了下午,肖像模特被监考老师领了进来,是一个脸部轮廓棱角分明的男大学生。应该是经常被请来做模特,对这套程序很熟悉,坐在讲台上的座椅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便给了教室里每个角落的考生一个可入画的角度。
暖暖所处的位置看过去,正是模特的左侧面,眼神直射的方向。
大学男生很年轻,眼神中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暖暖打好轮廓,勾勒局部,画到眼睛的时候,靠近画板,仔细刻画眼睛的神采。
完工之后,把身子后仰,远看画面全局。
这眼睛,画的像亦寒的了。
炯炯的丹凤眼,按照美术角度上来看,眼瞳比眼白比例要大,这样的眼睛,真可以称得上是美瞳了。暖暖失了一下神,抬头对比一下模特,明显不是模特脸上的狭长的眼型。
用橡皮一下一下,把那双美瞳擦去。
考试结束后,暖暖好像卸下了一件大任务,感到有些累,慢慢走下楼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林沐风正站在教学楼大厅里的橱窗前,仰头看橱窗里的报刊资料,双手背在身后,握着一瓶饮料,身子立得笔直。在旁边那些已经有点东倒西歪的等候孩子的家长中,真有些鹤立鸡群。
好像和女儿有心灵感应一样,等暖暖步下最后一级台阶,林沐风正好一转身,正对住她,笑着挥挥手上的饮料:“考了那么久,渴了吧!来喝点东西。”
暖暖快乐地向父亲跑去,接过饮料,打开瓶盖,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仰头的时候看到父亲的带笑的眼睛,第一次觉察出原来父亲也有一双和亦寒很仿似的美瞳,那么明亮,那么亲切地看着自己。
学校里,高三的学生们也在倒计时的状态下做最后的冲刺。美术专业考试成绩下来了,暖暖不出自己意外地榜上有名,一鸟在手,胜于二鸟在林,暖暖在这紧张氛围中,倒是有些轻松下来。
“我听方竹讲,阳光已经到阿姆斯特丹了,应该是得到了阿姆斯特丹大学的入学通知了吧!真厉害,高三都没有结束呢!”自习课的时候,杨筱光一边低头做英语习题一边和暖暖低声咬耳朵。
“他真强,总算脱离苦海了。看我们还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暖暖也低声附和。
“你也不错啦!算尘埃落定了,未来的广告大师!”杨筱光对暖暖眨眨眼。
暖暖报的专业正是纺院的广告设计,其实工大纺院的服装设计和室内装潢专业才是招牌专业,之前林沐风仔细和她讨论专业的问题时候分析过,服装设计和室内装潢都是专业性很强的专业,恐怕毕业之后在工作定位上会很死。暖暖又不见得对这些专业真的很热衷,要面对这样局限性的工作早晚会不耐烦。这么一看,广告设计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就算以后就业,可选择的行业也会多不少。
林沐风做出的选择都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
“对啦!”杨筱光道,“我听说张国荣明年可能来上海开演唱会。”
“真的?”暖暖惊喜。
“嗯。”杨筱光也兴奋起来,“我一直盼着能亲眼看他的演唱会呢!”声调不由得也高了八度,前排的同学回头皱眉看了她一眼。
杨筱光赶紧压小声音:“想想明年就兴奋,过自由的大学生活,又可以看到张国荣的演唱会,真幸福,哈哈哈!”越想越觉得开心,忍不住眉开眼笑地陶醉起来。
暖暖也跟着开心,明年,真是值得向往。
可是,明年,亦寒也许就要走了,离愁猛然萦绕心头。
很多人的高考几乎都是全家倾巢而出来送考生,林暖暖也不例外。她走进考场,回头望,林沐风和汪亦寒并立在那里,向她鼓励地笑。
亦寒的个子已经窜得比林沐风要高了,站在一起的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好像她坚强的后盾。
那一刻,信心洋溢。
她能感觉出踏进考场的时候,正向自己的广阔的成人世界中的未来,踏出第一步。
考试的第三天,终于将最后一门的政治考卷交到监考老师手里,暖暖抹了把额前的汗,整理好文具,迎着下午的刺目的阳光走出考场。
高三一学年的闷情闷气一股脑烟消云散,看天天蓝,看草草绿。
杨筱光正陷在人堆里对题目,暖暖上前把她拽出来:“好啦,我相信你的实力,不要再做马后炮的事情了。”
“哎呀,我分析说明题答的主干方向好像不对,郁闷,郁闷!”杨筱光唉声叹气,转而又喜悦开,“不过简答题,单选多选好像全部正确诶!”
两人走到校门口,门口的家长们兵荒马乱地各自认领自家的孩子。
杨筱光的父母眼明脚快地拥过来,都焦急地问:“考的哪能啦?”
“不错不错。”杨筱光干笑两下,杨爸杨妈大感欣慰,又是擦汗又是喂饮料,伺候家里的小公主。
暖暖向他们道别,转至别处找林沐风和亦寒。
正看到亦寒手里拿着光明火炬向自己跑过来,问:“怎么只有你?爸呢?”一把接过来拆开包装,吃得有些狼吞虎咽。
“爸爸去买东西了,最后一门考得不错吧?”亦寒问。
“嗯。饿死我了,做到简答题的时候就觉得肚子空空的难受。”嘴角两边都是冷饮的残迹。
亦寒拿出餐巾纸,下意识地刚想要帮她擦嘴角,看到林沐风正推着助动车过来,便改为递过去。暖暖拿过一张胡乱地抹嘴角。
“让你中午吃得饱一些,偏不听,说什么吃多了要上厕所,影响发挥。”林沐风口气里满是宠溺的怪责。
暖暖傻乎乎地笑,把手里放文具拎袋往亦寒手里一塞,跨坐到林沐风的助动车后座,撒娇:“爸,晚上我要吃顿好的。”
林沐风拍拍助动车后面的储物箱,道:“晚上有神秘礼物要送给你。”
“哦?”暖暖把手放在那神秘的储物箱上面,就看到林沐风和亦寒都笑而不语。
林沐风的礼物是一台索尼的DISKMAN,暖暖终于能听亦寒送的两张碟了。
晚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里塞上耳机,听那渴望已久的CD,脸上的表情是赞叹和喜悦的,还跟着旋律轻轻哼唱起来。
亦寒坐到她床边,拿下她的一只耳机,放在自己耳朵里,道:“音质果然比你的那些自制磁带要好很多了。”
“是啊,幸好他复出了,有新的专辑听,不然我只能去听那些录来的旧歌。”
暖暖睁开眼睛,看见亦寒低头,咧嘴对她一笑:“现在我承认张国荣的嗓子的确很好。”
“本来就是,歌好,人也好。”暖暖坐起身,“明年他可能要来开演唱会了,好想去看。”
“一定能看到的。”亦寒把耳机摘下来,还到暖暖手里,保证似的跟她说。
录取通知书下来,暖暖不出意外,进了工大纺院广告设计专业。杨筱光在政治上失了分,没有上第一志愿,进了第二志愿,是北京的一所大学。方竹考得最好,是本城重点学府的新闻学专业。
杨筱光伤心了很久,说明年看不到张国荣的演唱会了,再三嘱咐暖暖:“林暖暖,你一定要带个录音机进去帮我录下来哦!”
方竹安慰她:“说不定他也会去北京开演唱会的,不是做巡回嘛!你别搞得那么伤心欲绝似的。”
“对,我要有这个信心。”杨筱光听劝,又有希望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而憧憬着,兴奋着,一点点小小的不如意,并不能让那向往中的美好未来黯然失色。
★☆★☆★☆★☆★☆
时间如水,情绪似冰。
苍白的医院的走廊上,暖暖如石山一般坐着,看着病房内被抢救的父亲,觉得希望正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消失。
贺章之紧紧握着暖暖的左手,亦寒这个时候已经呆坐在暖暖的右边,也不自觉地紧紧握着暖暖的右手。
“笃、笃、笃、笃”一阵着力的,急促的高跟鞋踏水泥地的声音,到了暖暖跟前停了下来。
暖暖缓缓抬头。
黑色的尖头高跟皮鞋,褐色羊毛长裙,米色羊毛开衫,再往上,短短的褐色的卷发,一双熬了夜似的带着淡淡青黑眼圈的眼,眼中微微泛红,焦灼地,担忧地望着她。
暖暖惊讶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地唤出了一声。
“妈妈。”
我愿意
风尘仆仆地站在暖暖面前的,正是匆促赶回来的贺苹。这是暖暖在母亲贺苹出国后,第二次见到回国的母亲。
第一次,应该是在大一的时候。
那天是周五,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即将进入所有人都期待着的二十一世纪。
前一天,亦寒给在宿舍的暖暖挂电话。
“明天一起去时代广场倒计时。”
“好。”
回到宿舍,上铺也邀她:“明天一起去倒计时吧!”
暖暖谢绝好意:“不了,我约好人了。”
另一个舍友也八卦,凑过来问:“谁?男朋友吧?”
进入了大学,解放的不单是每天禁锢式的学习环境,还有那些青春的,怀着万种风情的年轻的心。艺术类专业的男生女生本来就跳脱,进入大学,谈恋爱倒是成了一件大课题。
暖暖的宿舍有五个舍友,不过是一个学期的功夫,竟有四个名花有主了。剩余的两个就是暖暖和她的上铺。
也有男生追过暖暖,问暖暖的舍友要了暖暖家里的电话号码,周末的时候挂电话过去。暖暖正在洗澡,亦寒接的电话。
“请问林暖暖在吗?”
一听是战战兢兢的男声,亦寒皱了一下眉。
“林暖暖出去了。”
“哦,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是和男朋友出去的。”
对方遗憾地挂了机。
亦寒转身就被站在浴室门口的暖暖狠狠瞪了一下,丢了一块毛巾过来。
“你你你,败坏我清誉。”暖暖气急败坏地指责她。
亦寒顺手把毛巾挂回浴室:“毛头小子,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家追女孩子。”
暖暖莞尔,指着亦寒笑道:“你还不是一样是个毛头小子,毛也没长齐呢!”
亦寒竟然没理她,闷闷地一个人进了林沐风的房间看书。高三的汪亦寒早在高二的时候,就开始在林沐风的安排下进行出国留学的准备,这个时候,已经通过了SAT的考试并完成了TOEFL考试,向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正式提交了入学申请表格。
林沐风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医学专业具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你的数学,物理都拿过国内著名竞赛的大奖,被录取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亦寒也在很久以前就把美国的这些大学仔细研究过,也对自己的未来深思熟虑过。因此很能明白林沐风的安排:“我听说那里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非常好,目前国内的大学在这个专业上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以后应该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主要是我自己对这个领域挺感兴趣的。”
父子两人谈的非常投机和融洽,那夜在阳台上聊至深夜。
暖暖不时探探头看着两人,不打扰他们。
亦寒,其实很能把握自己的将来。如同爸爸能把握他们的将来一样。
那个周日,亦寒踩自行车送暖暖回学校,到了她的宿舍楼门口,暖暖跳下车,从书包篮里拿出书包。和亦寒互相注视了一下,恰巧两个舍友嘻嘻哈哈正从外面回来,要进宿舍楼的时候看到送暖暖来的亦寒。两人面对面的,不语的样子有些暧昧。
其中一个舍友就上前,笑眯眯地说:“林暖暖,这么帅的男朋友啊!我们都第一次看到哦!”
暖暖正想解释,亦寒抢着先开了口:“那就麻烦你们多照顾我们家林暖暖了。”说完朝暖暖和她的舍友挥挥手告别。
那就麻烦你们多照顾我们家林暖暖。
说完这话就跑,好像在她的同学面前落实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样。看他后来骑上车的样子,奸计得逞,格外快活。
那晚暖暖怪梦联翩,总是自己和亦寒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片段闪回。
清晨醒来,睡出一身汗。
她瞪着蚊帐的白色的顶,想着她和亦寒的关系。
眼前浮现的是那张小小的调皮的脸,说:“她又没比我大多少,我不叫她姐姐。”
想完,自己“噗哧”一笑,转念,那个时候真是窝囊,老被他在言语上欺负了去,怎么就不去接一个口说“我还不要你这个弟弟”呢
我还不要你这个弟弟。
从小到大,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把他当弟弟待呢?
暖暖心里又纠成一团乱麻。
要进入二零零零年,这个城市里的所有的人都好像沉浸在这世纪之交的历史性时刻中。几条著名的商业街也破例地在元旦即将到来之前张灯结彩起来,以往的元旦都是轻轻悄悄就过去的。这样的辞旧迎新百年才能一次,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一次,大家都珍惜似的把这个新旧交替时刻当宝一样捧着。
暖暖在回家的路上,想着晚上要和亦寒一起去世纪广场看倒计时的事情,有点失神。
走到家门口,拿钥匙开门。
看到过道厅里好像有客人在的情形,在门边的鞋箱一边换鞋子一边唤:“爸爸,我回来了,有客人啊!”
忽然一个激动的轻颤的女音在耳边响起:“暖暖,我是妈妈。”
暖暖心里一震,转头。
眼前正是十二年未见的母亲贺苹,她正渴盼地,想念地望着自己。
暖暖一下停住手里所有的动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好像要从记忆的深处把关于她的片段一段一段给提上来。
贺苹的两只手微微地向暖暖张开,似乎希望得到女儿一个热烈的充满亲情的拥抱。
但是暖暖只是定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她,再看看她身后的可能之前在和她谈话的林沐风和亦寒,有些不知所措。
十二年没有见,曾经再多的亲密也一层一层被削淡了。
眼前的母亲最多留给暖暖的只有离去那晚伏在父亲背上哭泣的背影,逐渐的,连面目都要模糊了。如今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倒是在那时那刻不适应起来。
林沐风走上前,对暖暖说:“妈妈回国探亲来了,好好跟她聊聊吧!”说着拍拍暖暖的肩膀,要她镇定一下的眼神,示意亦寒和他一起出去。
亦寒走过暖暖的身边,道:“十点我在人民广场喷水池那里等你。”
暖暖朝他点点头。
随着身后房门关紧的声音,房内只剩下暖暖母女两人。
贺苹讪讪地看着对自己生疏的暖暖,只得收回自己的手,对暖暖颔首:“坐下聊吧,和自己的妈妈都那样生。”
暖暖坐在过道厅内的亦寒的床沿,再度看向眼前的母亲。
她一直是一个漂亮得带几分上海式的削骨相的女人,如今人到中年,因为在海外渡过多年,身上又带上了一股海外游子的风尘气和刻意培养出来的洋气。
面容上除了眼尾唇角的皱纹,皮肤仍旧光滑,身材保持得圆润得体。
妈妈不论到哪里,都是能对自己很好的女人,适应一切环境,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生活的方式。
“妈妈,你还好年轻。”暖暖终于开口,也终于找到一句话来回应。
贺苹笑:“我走的时候,你才那么点高。”用手比了一下,“现在都成大姑娘了”,也定睛打量一下暖暖,“沐风把你教的很好。”
暖暖看向妈妈的带上客气的笑眼,发现,她的长睫毛原来遗传自她,遗传因子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顽固的证据。但这副长睫毛长在贺苹的眼上,格外衬出她那双杏眼的犀利和专注,而长到暖暖的眼上,则显得温和可爱。
贺苹继续说:“你回来之前,我正和沐风讨论,如果你愿意出国的话,可以来我的身边……”
暖暖打断贺苹:“不了妈妈,我在国内挺好的,而且亦寒要出国了,我再走,没有人照顾爸爸。”
贺苹轻嘲地笑了下:“他对于洁如的儿子真是没有话说。”
再邀暖暖,“这次妈妈是很认真的,已经让你UNCLE李帮忙找学校了。在国内读广告设计哪里有前途,我知道你美术很棒,可以帮你申请纽约最好的大学的最好的服装设计或者装潢设计专业。这样……”
再次被暖暖打断:“妈,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不适合国外,留在国内挺好的。”
贺苹有些落寞,恳求似地:“难道你不想来妈妈身边?”
暖暖心中一软,上前,拥抱住母亲。把头轻轻搁在母亲的肩膀上。
“妈,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你,时时刻刻想着能不能再次见到你。可我不能抛开上海的一切,我适应不了除了这里以外的环境。妈,我不如你,真遗憾,你的女儿不能超越你。”
贺苹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什么时候想来妈妈身边,就给我电话。妈妈那里环境还是不错的,不是刻意贬低你爸爸怎样,妈妈现在各方面情况的确要比你爸爸好很多。”
暖暖被贺苹的话轻轻堵了一下。
但是毕竟多年不见,也毕竟斩不断那血缘亲情,心中再大的怨怼也被时光扫得一干二净。暖暖和贺苹熟络起来以后,互相说着分离以后的点点滴滴。
贺苹要带暖暖回宾馆一起吃晚饭,暖暖和她一起出门。路过新村中心花园的时候,看见林沐风和亦寒坐在石凳子上都低头不语。
暖暖走过去,两人都起身。
“爸爸,我陪妈去吃顿晚饭。”
林沐风望着她,又望望贺苹。
贺苹无奈地对林沐风笑:“我明天就走了,请女儿吃一顿饭,你不用不放心,她的心还是向着你的。”一副认输的颓然的形态。
林沐风也笑了:“不要这样说,暖暖毕竟还是你的女儿。”
贺苹只涩涩地说:“我倒是愿意那个时候带着暖暖去国外相依为命,天荒地老。如今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暖暖从贺苹的宾馆走出来的时候,抬腕看表,已经近十点,匆匆跑去车站。候车人不少,看那些喜气洋洋的脸,便猜测应该都是去市中心参加倒计时的。
正好有车到,随人群挤上车,已经是深夜,但是车厢内的拥挤媲美清晨的上班高峰。暖暖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稍一动身便被身后的乘客不小心拉松了马尾辫,却也腾不出手来整理头发。暖暖坐惯亦寒的自行车,对于拥挤的公交车缺乏自我掌控能力,夹在人群里依然无法保持平衡,跌手跌脚,狼狈至极。
车近市中心,路人涌动,主干道被封,绕来绕去,开开停停,好容易到站。暖暖随车上的人流涌下,看表,已经十点半,也顾不得其他,一心一路奔跑去人民广场。
广场周围的高楼霓虹闪烁,行道树上都扎好彩灯,忽明忽暗之间,人影幢幢。广场中心的招牌喷泉边,聚集了不少等亲候友的人,可暖暖一眼就能看到那个一直在等她的人。
斜斜倚靠在旁边石栏边,静静地,低头,双手插在裤袋中。路灯直接照射下来,照出他的侧影,好像在他身上镀着淡淡的晕黄的光辉,又好像他的身体要没进无边的黑暗里。
在周围的半明半暗的喧嚣中,显得孤独。
她走近他,平复着剧烈奔跑后的气喘吁吁,看清楚他的脖子上围着她为他织的毛线围巾。
他也看到她,向她走过来。
走到路灯亮光的笼罩下,两人的鼻头都有些红彤彤。一个是静立太久被寒风吹的,一个是快跑之后的气血上涌。
亦寒指指暖暖的头发,说:“头发乱了。”
“嗯!”暖暖小小皱眉,往脑后伸手扎头发,可能身上着胀鼓鼓的羽绒服,让身手不太灵便,扯下头绳以后用手指梳理好几次都无法把头发理顺。
亦寒轻轻笑一下,转到暖暖身后,抓过她的辫子,和她手里的头绳,冰凉的手指互相触碰,都感到对方身上的凉意。
三两下,亦寒帮她扎好头发。
“好了,走吧!”亦寒说着,便伸手过来握住暖暖的手,暖暖瑟缩了一下,想要退开手,却还是被亦寒把手给紧紧握住,只好乖乖跟着亦寒的脚步走。
“贺阿姨还是要你出去?”
“嗯。”
“其实出去也挺好的,你做我的陪读。”
“可谁陪爸爸?”
两人一阵沉默。
“我已经拒绝我妈了,虽然她很难过,可是有些东西是要有取舍的。”
“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老爸。贺阿姨当然伤心,她毕竟是你亲妈。”
暖暖抬头侧脸看向亦寒:“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亦寒也侧脸看她,一脸认真地说:“如果我是林暖暖,那么我就去答应去陪贺阿姨四五年,还能给身在国外没人照顾的汪亦寒做饭吃。”
又一副笑嘻嘻没正经的神情。
暖暖找出不合理的地方:“我妈在澳洲,你可是要去美国。”
亦寒沉默了半晌,握着暖暖的手紧了紧,说:“你看你,没我在身边,挤个车都能这样东倒西歪。”
暖暖说:“等你出国了把你的捷安特给我呗!”
“那也会骑得东倒西歪。”亦寒说。
暖暖轻轻地,不知不觉地或者说自动自觉地把身子偎向亦寒。
“以后,林暖暖要学习不能东倒西歪了。等汪亦寒回来,林暖暖才有继续东倒西歪的权利。”
再带些试探的问:“你,坚决不会在美国生根发芽的吧?”
“生根发芽也要回中国,不然会被老爸痛打六十大板。”尾音隐约带笑。
暖暖低头,藏起自己嘴角的微笑。
时代广场倒计时的屏幕前已经人山人海,每个人都热切地望着那个屏幕,想看一个世纪的交替。那个屏幕上的数字越接近0点,屏幕前的人们越激昂和骚动。
人群中间,亦寒站在暖暖的身后,双手搭在暖暖的肩上,两人都仰头看那屏幕。
虽然不过只是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但却具备了决定着一个新的世纪的即将诞生的力量。所以等待和观摩这一刻的人都变得如斯虔诚。
时间,真是力量强大,能催生事物,也能结束事物。
暖暖想,此时此刻,她能决定什么?
那个零点一过,她正式步入二十周岁的门槛,人生也好像这个新的世纪一样,向她敞开一扇新的大门。有些命运,是不是可以由自己来决定?
或者,不必自欺欺人。
又何必再去自欺欺人。
激动昂扬的音乐响了起来,广场上的每个人都在欢呼,迎接新的时刻到来。热烈的气氛容易传播,暖暖也受感染,转身勾住亦寒的脖子又叫又跳,然后把脸埋在亦寒的肩窝的围巾中,毛线刺刺的,有些扎脸,感到亦寒正抱牢她的腰际,两人都有微微喘气。
小时候,两个人也曾睡过同一张床,冬天寒冷的时候,会互相拥抱着入睡。
那感觉,正如现在,温暖,契合,好像能经历甜美的梦乡一样舒适。
那么多年,他们一直在一起,看着对方成长,一起进入一个新的世纪。
暖暖略退了退身子,看着低头专注看自己的亦寒,眼眸如星辰,周围的霓虹的光闪烁,一同映在暗夜里,那么耀目。
长身玉立站在自己跟前的亦寒,已经不是当年抱着足球同自己抬杠的男孩了。
她的心底涌出一些莫名的渴望,周围的热烈的人群又给了她莫名的勇气。就这样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同样已经二十岁的男孩。
亦寒低下头,拉开脖子上的围巾,用手拢在暖暖的肩颈上,面对着面,各自彷佛都在心里下决定。
似乎,一切的可能性都是会被预期到的。
一个羞怯的,温热的,但又干涩的吻。
他俯下头,印上她的唇。
冰冷的,又似乎把各自的体温传递到对方的唇上。
这一刻,渴盼已久又顺其自然。
就像这些人等待着这个世纪相交的时刻一样,这一刻与这个新的世纪一同来到。
围巾遮住了两人都红透了的耳根。
相拥的两人被湮没在汹涌的人群里。
新的世纪,或许应该有新的开始和新的选择。
风继续吹
元旦过后,暖暖和家里说要留在学校里复习迎考,便连着两周的周末没有回家。
林沐风每隔三两日便会例循给她电话嘘寒问暖一番,但亦寒一直没有给她电话。自那天晚上倒计时的事情发生,两人同时选择了暂时的沉默,各管各的思考一些东西。
暖暖在周末打发无聊时间,约了方竹中午到工大后马路的“黑暗料理街”一起吃麻辣烫。两人也不顾环境脏乱,坐在简陋的路边排挡里,缩着肩,在冷风里吃出一身汗。
“吃过千百家,还是这家好。”方竹吃得满脸通红,酣畅淋漓,面前的大碗已经空空见底。一看旁边的暖暖,还有大半碗的量,暖暖正低头咬菠菜,一口一口,眼神游离,心不在焉。
方竹伸开右手五只手指头,在暖暖眼前晃了一晃:“喂,神游去哪里了?”
暖暖被一惊吓,手一颤,筷子落到脏兮兮的桌子上。
方竹摇摇头,再问摊主要来一双筷子。
暖暖突然问:“那年,阳光后来怎么肯教你跳舞了?”
方竹笑:“我想着总有一天你们也要问我这个问题的。我只是去和阳光说‘我喜欢你’,然后阳光说‘我不可能喜欢你’,然后我说‘那么教我跳华尔兹补偿’。”
暖暖耸了耸眉毛,不可置信:“就那么简单?”
“还能怎样?唉,这就是我夭折的初恋,狠狠伤心了一段时间呢!”说着装模作样叹口气。
暖暖恍然:“竹子,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豁达的那么可爱呢?”
换方竹耸耸眉:“你以为爽快的只是杨筱光?虽然我们认识了十年,其实也还没了解对方到骨子里不是?”
暖暖叹道:“何止连你们,我自己家里的关系也够我理半天了。”
方竹见怪不怪,再道:“何必理,你们家汪小弟和你暧昧的形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我和杨筱光毕业那天都打赌看你们什么时候捅破窗户纸。”
“什么?”暖暖差点会一口辣油呛到,看怪物似地看方竹,“我觉得我要对我身边关系重新洗牌了。”
方竹搂住暖暖的肩,亲亲热热地说:“很多事情旁观者清,男孩女孩一起共度十几年,这样的感情要么彻底升华成共同成长的革命友情,要么就顺应民意缠绵出爱情。”
说完,才恍然大悟似地盯着暖暖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是真发生了捅破窗户纸的事情了吧?”
下午到晚上,暖暖一直窝在床上拿本单词书背单词,翻来覆去就停在一页上。
一切顺其自然,一切又来得太快,让她促不及防,满心尴尬。
十几年的情谊胶着在那个欲穿不穿,欲言又止,欲进又退的情愫上。
暖暖用书背狠狠敲下额。
从小到大都当他是弟弟,他跟在她的身后,不单让她有安全感,也有女人天生特有的女性优越感。
儿童期的相互扶持情真意切,青春期的浮动情愫若有似无,一路渡过的岁月积淀下的情感厚重到层层叠叠,辨不清道不明。
他们就是这样一起长大,一起生活。
猛然一天,可能就要换种相处方式,怎样再相处?
或者,没有想过怎样相处,所以措手不及,惊惶失措。
或者,还可以把一切扭转回头,容她再慢慢想。
想着,暖暖“啪”一下丢开书,拿过外套穿上,箕着拖鞋便冲出了寝室,一路小跑到寝室楼口的门房处,舍管阿姨正一手拿电话听筒,一手拿扬声器叫:“317林暖暖电话。”
真是巧,暖暖心里莫名有底,上前抓过电话听筒,道:“我是317林暖暖。”
舍管阿姨狐疑地看着她,暖暖晃晃贴着317三个数字的钥匙,把听筒贴在耳朵边上。
“喂。”
果然是亦寒,声音清亮。
“是我。”
“嗯。”
“什么时候考完?”
“下周。”
各自都沉默一下。
暖暖问:“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那边的亦寒是立刻地果断地:“不能。”两个字斩钉截铁。
暖暖被梗住了,然,心底又好像荡开一朵小浪花,悠悠荡荡,不着岸。
亦寒似乎是先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无可奈何地,细不可辨地,又坚持到底地:“那我就等到你认为一切都是发生过的。”
暖暖也无可奈何地,攥着手心,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亦寒的声音复而又变得快活起来:“等你考试结束我来接你。”
说着挂了机。
这个亦寒,从来善于避重就轻,碰到难题便先顾左右而言他。
暖暖回到宿舍,拉了条被子,什么都不多思考,蒙头大睡。
暖暖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个周末,亦寒推着自行车等在她的宿舍楼下,看见她费力地拎着装衣服的大箱子走出宿舍楼的阶梯,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
“老逞强,做事情费时费力。”
他穿一身蓝色羽绒服,他向来喜欢蓝色,外套、衬衫、裤子一片一片的蓝。
在阳光底下,似明亮的海洋。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暖暖挥挥小拳头,故作轻松地,回复一如既往的与亦寒互相抬杠的交流方式。
亦寒眼里有戏谑的笑意,藏住了,不让暖暖注意到。熟练地把暖暖行李箱打横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牢牢扎紧。
“我坐哪儿?”暖暖敲了一下占了自己专用座位的行李箱。
亦寒温柔地,小心地拉拉暖暖的马尾辫。
“坐公车,走,送你去车站。”
冬日的上海街头,道路两旁的梧桐褪去了葱翠的绿,枝桠光秃秃的,裸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每一棵单薄的梧桐,没有了交错掩映的绿荫,显得孤单。伫立街头,冷冷清清,冰冰凉凉。
亦寒让暖暖走在里道,两人隔着中间横着行李的自行车,有些远。
暖暖垂着脑袋,瞪着地面上红红绿绿的地砖,不知道怎样开口,也不知道亦寒会怎样开口。
但必定还是要有个人先打破这沉寂。
还是亦寒。
亦寒说:“寒假里教我做菜吧,不然我在美国会饿死。”
暖暖说:“好。”
亦寒说:“我给你补英语,明年你要争取过四级。”
暖暖说:“好。”
亦寒说:“明年赶不上陪你看张国荣演唱会了。”
暖暖掐着指头算:“是啊!”
心里默想:还有九个月。
亦寒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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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正午的艳阳高照,医院的走廊内,仍然愁云惨雾地映出黯淡的惨白的灯光。
暖暖把头靠在贺苹的肩上,贺苹紧紧搂住暖暖的肩膀,映在对面的墙壁上的,是个互相依靠的“人”字型。
十几年来,是这对母女第一次用这种互相依靠的姿势来互相安慰对方。
亦寒仍然站在病房的窗前,双手扶着玻璃窗,整个背脊的线条一直僵硬。
他们看着房内的医生护士正忙碌地为自己最亲的亲人做着抢救工作,胡智勇努力地给病人进行人工心脏按摩,一边转头看心电监视仪查看病人的心跳情况。
走出病房的胡智勇已是满头大汗,他看着那四个焦灼地忙不迭围上来的四个人,露出释然的微笑。
“有惊无险,你们都放心吧!过了今夜我们再看看情况。”
说完,才对着贺苹颔首,“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再对贺章之说:“贺老师,您放心吧,我不会让老林有事的。”
贺章之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既然胡智勇都这样说了,是有他必然的把握的,便渐渐安心下来。
暖暖问:“我们是否可以进去?”
胡智勇点头:“可以,但是不要那么多人。贺老师年纪大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贺苹便转头对父亲说:“爸,您还是先回家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
亦寒微倾身,扶住贺章之。
“外公,我送你回去吧!”然后朝贺苹点点头,又望了下见到他的目光便低垂下眼眸的暖暖。
贺章之也毕竟年纪老大,候了这么些时候,很有些疲惫,最后担忧地凝视了病床上的林沐风一会儿,便听从众人,由亦寒扶着送出了医院。
贺苹和暖暖母女两人走进病房。
贺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导管,面色苍白脱形的林沐风。她有些踉跄地坐到他病床前的椅子上,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眼圈一忽儿红了。
暖暖站在贺苹的身旁,一只手被贺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深切地感受到母亲由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悲伤。
胡智勇站在他们母女身后沉重地说:“老林这些日子来太累了,那个时候被抽调去做治疗方案到现在,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也不用补休的假期,总说科里少人手,医院里又工作忙,要抓好科研工作,也要做好临床工作,还要培养好新人,马不停蹄的工作让他的身体就这样垮了。我常劝他,就算他是铁人林沐风,也不能这样摧残自己身体。”
贺苹的声音略有哽咽:“他是在抢他自己的时间,一刻也不浪费。”
胡智勇重重叹气:“你们母女好好陪陪他,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情随时叫我。”说着出门也带上门,把这室内的空间留给这曾经的一家三口。
病房内,暖暖母女一站一坐,都焦虑地望着病床上的亲人。看着他的心电图“突”、“突”一下一下地跳着,自己的心也跟着“突”、“突”地跳着。
她们只是互相紧紧握着手,希望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可以让她们眼前这最亲的亲人苏醒过来。
“沐风,他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睡过了吧?”贺苹叹气。
暖暖默然,记忆中的父亲,从来也不深睡,总是家里最晚睡最早起,每天都精力充沛,精神奕奕,让她一直觉着这样的父亲是永远都不会疲惫的。
而眼前的他,病恹恹地躺着,多少疲惫的累积才让他訇然倒下。
“十五岁的时候,沐风被爸爸接来我们家。”贺苹忽然说。
暖暖“咦”了一下,把视线移向母亲的脸。
贺苹抬头,看着女儿,认真地说:“沐风应该没有和你说过,他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吧?”
暖暖摇摇头:“爸爸从来不和我们说过去的事。”
贺苹了然地笑,瘦削的脸带点凄惨的回忆的味道,暖暖看着犹有风韵的母亲的脸上的这种遮也遮不住的风尘愁绪,心下恻然。
或许她能明白父母经历了很多很多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儿女所不知道的苦难。可是,在更多的时候,在他们这代人的眼里,永远都是自己在第一,自己的欢乐,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事。
往往忽略了父辈,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痛苦,自己知道多少?
再看父亲,怎么不是一张覆满风霜的脸?多看一眼,都觉惊心动魄。
贺苹只是继续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会把自己的伤口拿出来晒的人,怎么会让小辈们知道他曾经那些落魄的少年岁月呢?”
“曾经落魄的少年岁月……”暖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那样的岁月,你们没有经历过,怎么会懂?”贺苹转过头对着林沐风。
暖暖静心听她讲。
“你外公和沐风的爸爸是同事,文化大革命以前,沐风家里是我们那个里弄里条件最好的一家,他们家还有一些海外关系,原本他父母就是希望他十八岁以后可以出国读医科。邻居们都说沐风的妈妈是一个小布尔乔亚,生活讲究得吓人,这家人总是光鲜漂亮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实际上人人都羡慕那家子的教养和生活质量。
“可是那个时代,不过几天的功夫,可以把一个人的际遇翻天覆地地改变。他的爸爸在干校里病发身故,他的妈妈也自杀身亡,他们家的房产被没收,一夜之间,沐风变成一个一无所有,孤苦伶仃的孤儿,整夜整夜游荡在学校门外的草棚里,找游街后回学校清扫的老师继续请教问题。
“爸爸实在可怜他,冒着被再牵连的危险把他领回家里来,我们便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上午爸爸妈妈被带去干校,沐风便教我数学和外语,他倒是天生乐观,说这些东西还是要先学着,要好好复习,等学校恢复上课,我们要跟不上了。
“后来开始要我们去报名上山下乡,他说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四海为家随遇而安也无所谓,只要能有机会让他再读书就行。
“那天,我和爸妈去送他,看着他挤在人群里,身板瘦瘦的,总好像怎么打都打不倒的样子。”
“妈,其实……”暖暖咬下嘴唇,道,“你是爱爸爸的对不对?”
贺苹笑了:“你们这代人,动辄把‘爱’挂嘴上,实在太感性。”呼了口气,“我们年轻的时候,哪里敢往这个方向想。”
然而,眼神渺渺地再看向林沐风。
她说:“那天送他,他说‘小苹,别送了,我该走了,我一定会回上海的。’我只是想,我真不想这个教我念书的沐风哥哥离开我们家。”
暖暖闻这言,鼻酸,这么相似的一句话,相隔三十年,竟然重复演绎着。
那天,在机场,熙熙攘攘送别的人群之中,他们两个,隔着对亦寒再三叮嘱的林沐风。
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也不时从爸爸的脸上转到她的脸上,凝眉看着她的默然不语。
来来去去,亦寒只是反复说:“我会在那里好好照顾自己,你们都放心,很快就会回来。”
他好像等了很久的机会,总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机会,把自己最想说的给说出来。
临进闸口的时候,他在那匆匆都将离开的人群中间,回头对暖暖说了那天送机他唯一对暖暖说的话:“我一定会回上海的。你回去不要忘记看你的单词书。”
最后一句尤其大声,生怕暖暖听不到似的。
暖暖也大声说:“我四级已经过了,六级我会加油的。”
那样,目送一个和自己形影不离了十二年的背影。
心底离别的愁绪,一丝一丝冒上心头,身边空空落落,心里也空空落落。
左右手
张国荣的上海热情演唱会在9月16号正式开始,亦寒是9月8号去的美国,暖暖的生日是9月11号。
林沐风带暖暖去庆祝生日,是去德大西菜社吃西餐。这是一家上海老字号西餐馆,久负盛名,也在不少有名的文学作品里出现。
坐在餐馆沿窗的位置,暖暖的兴致并不高,歪着身子看窗外的林荫道上的梧桐树。
林沐风说:“你也不习惯亦寒突然不在身边的生活吧?”
暖暖“嗯”了一下,心里的空空荡荡和身边的空空荡荡一直延续至今,整个人都尚未完全调整过来。
但是林沐风并不知道女儿的这些心思,他对亦寒的出国很是乐观,所以絮絮叨叨的时候,声音中都带着兴奋的情绪。
“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不过我想亦寒可以在那里读好硕士回来,当然我要求他一定要回来的。”
头盘上来了,是芥末牛排。
暖暖在林沐风的指导下用刀叉切牛排,林沐风的动作娴熟,如同在手术台上一样,似乎在这西餐桌上也是久经沙场了。
林沐风看出女儿低落的情绪,也想尽力回转,便找些轻松的话题:“以前你们念初中高中的时候,我很反对你们谈恋爱,现在都读大学了,也可以尽情享受年轻人的世界了。暖暖,有没有男孩子追你?只要人品合格,你自己喜欢,爸爸是不会反对的。”
暖暖正把染着芥末酱的牛排塞到嘴里,一听这话,心理没有准备纯熟,呛到芥末酱,一阵猛咳,赶紧用餐巾纸捂着嘴。
林沐风让服务生上一杯白水,亲自放在暖暖面前,继续活跃气氛似地开玩笑:“我对亦寒的要求也是一样的,只要他不去找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就行了。”
芥末独特的辣终于发挥后劲,阵阵冲上脑门,暖暖抵受不住这辣,感到眼前一阵温热。又拿出一张餐巾纸擦眼睛。
那天送完亦寒,她到了家里,心思紊乱地躺在床上,忽而又想起亦寒再三叮嘱她要看单词书,便将书桌上的单词书拿出来。
一张红红的纸的边角留在单词书的外面。
打开,翻过去。
竟是一张9月17日的张国荣热情演唱会的门票,售价500元的内场票。
从五月开始,上海的各大媒体开始全面报道张国荣即将来开的这场演唱会。
暖暖盯着电视机,正在放演唱会的新闻发布会。因为排练演唱会而有些清瘦黝黑的张国荣仍然精神奕奕地站在上海媒体的面前。
他说:“在我还能唱的时候,我想让你们听听我的现场。”
他已经四十三了,这样的风华绝代,这样的器宇轩昂,是真正的会当凌绝顶的黄金时刻。
这个她喜欢了七年的人,要贡献一场精彩纷呈的演唱会,她怎么可以错过?
连在北京念书的杨筱光都觉得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干脆准备向学校请假回来看演唱会。
可是500元的内场票,那是对于没有工作的,也不想问父亲拿钱给自己娱乐的林暖暖来说,是一个天价。
为了这500元的内场票,暖暖在暑假里找了两份家教的工作,每周能有70大元的进帐。
一个暑假下来,总算累积到500元。兴冲冲跑去售票点,终于买回了16号那晚的票。
但售票现场有人把16号、17号两天的票都买了。
不是不羡慕的,她也多想两天的演唱会都能看到,但是经济条件限制。
于是自己批评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心。可还是忍不住暗地里多唉声叹气了几回。
眼前这票,红艳艳地摆在自己的面前,一个边角往上翘着,看的出是用力捏了出来的。她伸手轻轻抚那边角,把拇指按在那翘起的边角上,好像把手伸到了亦寒的手里一样。
票后面有一张纸,这样写:
张国荣真是红,跑了大半个上海才买到票!!!!!
你要代我把我的那场看回来,好歹我也被他的歌荼毒了多年了。
这家伙,真是张扬,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辛苦才买到票似的,连打五个惊叹号。
应该说,他从来都那么张扬地要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好。
那么不掩饰自己的心意。
那晚,暖暖夹在上海体育场里八万名观众之中,看着张国荣穿着带天使翅膀的白西服,袅袅地出现在舞台上,那一刻,场内万众呼唤,欢愉的尖叫声似浪一样,一波一波连绵不断,自后方涌到她的耳际旁。这一刻,这现场的人们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终于把他等在了他们的面前。
太长的时间了,被他的歌声所感染,也喜爱着他这个人。
你知道我等了你了多久吗?
暖暖的自语的声音湮没在人群的呼啸尖叫之中。
那沉厚的,熟悉的,又近在耳边的,可以醉人的声音传过来:
“当云飘浮半数公分
是梦中的一生”
泪,也就那样肆无忌惮地,蓄谋已久地,痛痛快快地滑落下来。
落在嘴边,是咸的,微热的。
暖暖好像觉得亦寒在对她说: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但是又似乎他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亦寒在身边的日子,是寂寞的。
没有了送自己上学放学的自行车,暖暖只好自己去坐公车。
亦寒出国前,曾经带着她来到这公车的终点站,对她说:“你啊,就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似的,这辆车可以直达你学校,终点站上车你也有位子坐,省得老被人挤的东倒西歪的。”
暖暖伸出并拢手指的手掌:“保证不会。”
亦寒又要拉她的辫子:“不会才怪。”熟悉的赖皮的神情,亮闪闪的眼睛。
在这终点站上车,没有多少人,车厢空荡荡,空气都是冷的。暖暖拣靠右窗的位子坐,路旁的行道树又近在眼前了。闭上双眼,可以当还坐在亦寒的自行车后面。
可到了第二站,人潮忽地全部涌上来,先是一股冷风,然后就被阵阵人群的热气给包围。车上的人群嘈杂开来,像小菜场。暖暖闭上眼睛,假寐,怎么也再找不到坐在亦寒自行车后面的感觉了。
林沐风一如既往地在医院忙碌,暖暖周末回家,只需让自己温饱无忧即可。烧一个人吃的饭,还不习惯,也懒得开油锅。没有人一起分享食物了,哪里还有兴致动刀铲。
有些东西需要分享,才能幸福。
她便胡乱地烧一些泡饭,就着腐乳和酱瓜吃。或者干脆就做泡面吃,加多一根火腿肠。
深秋要入冬,她想着亦寒在美国是不是能习惯,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打开电脑,上网找资料。
开的都是关于巴尔的摩的网页,亦寒读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就在那里。那个大西洋岸边的港口城市,和上海一样的临水,绿化葱郁,高楼林立。亦寒应该是能够习惯的。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网上的照片模模糊糊,白顶红墙,一片气派。三两个学子走在树荫下。
这学校历史悠久,应该也会有如北中那棵百年银杏的参天老树吧。亦寒应该也会习惯的。
上海的天气到了秋冬交界就会一忽儿下雨,一忽儿放晴,气温一忽儿高,一忽儿低。
暖暖会在这个季节习惯性感冒,林沐风在家里长期备着板蓝根还有双黄连口服液等药物,叫暖暖带去学校里。
暖暖每到临睡的时候便给自己泡板蓝根,深褐色的颗粒,化在冒着热气的水里。
小时候的板蓝根是块状的,甜甜的,她很喜欢吃,而且喜欢干吃。亦寒说她的这个爱好是个诡异的爱好。但每当她感冒的时候,亦寒一定要来凑热闹蹭一块板蓝根吃,舔一口,斜斜嘴巴,说味道还真不错。
这次亦寒出国,她在一家药房又看到这样的块状的板蓝根,买了五大盒,全部塞进亦寒的行李箱中。
上铺匐下身子叫她。
“林暖暖,你再不喝药,要凉了。”
暖暖才恍悟过来,喝药,这颗粒状的板蓝根,没那么甜,涩涩的,苦苦的,但是药力强劲。
上铺对着她摇头晃脑地叹气:“你看你,男朋友出国丧气成这样了,昨天电话里还没有说够啊?”
是带着一些关心,还有些微的酸意。她宿舍里的同学不知道她的家里的情况,一概把亦寒当作了她的男朋友。
如那次亦寒给她的舍友们造成的错觉一样,暖暖竟然也没有向舍友们解释这个误会,或者说,她的心底压根就不打算解释。
昨天亦寒来电话,是在晚上,估计亦寒是掐准她上完自习的时间。
“你那里现在几点?”暖暖问。
“这里还是凌晨呢!”亦寒那头的声音,有点模糊,听不太清。
“那你还不快点睡觉?”暖暖有些焦急了。
“没事儿,刚给老爸打过电话。”说完了不等暖暖回话又继续说,“你宿舍电话难打,以前在上海的时候都要按几百回才能打通,这次在国外,更歧视美国长途,打通电话花儿都要谢了。”
暖暖忍不住笑,问:“一切还好?”
“我是万能螺丝钉,按到哪里都能放光彩。”
暖暖又被惹得“吃吃”地笑。
“我看了两场的张国荣演唱会。”
“嗯。”亦寒在等她说她的感想。
“第一场他竟然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大陆人民,能唱国语的那些歌全部唱了国语,歌词错好多,他倒是不动声色全部现编上去,还编的都不错。我们都在下面听得目瞪口呆了,不过我们都大声跟唱那些歌的粤语版。”
“第二场呢?”亦寒问。
暖暖说:“第二天,他说想不到我们都爱听粤语歌,所以,唱的都是粤语版。”
握着电话听筒,暖暖轻轻勾起嘴角,笑着小声地说:“谢谢你。”
不知道那头的亦寒有没有红了脸,但是想着他也不会那么容易红了脸,电话里短暂的一段小沉默。
亦寒说:“很快我就能回来的,继续做你的小跟班。”
暖暖又“嗯”了一下,颤着声音,忍不住的泪盈满到眼眶。抱着电话,低着头,不让来往的同学和舍管阿姨看到。
出国的人大约都会学会寄明信片报平安的习惯,以前妈妈会寄,现在亦寒也寄,一个月一张。明信片是巴尔的摩的城市风景图。临海的陌生的城市,在明信片上,让暖暖一点一点熟悉起来。
有一张是巴尔的摩的芒特弗农广场的华盛顿纪念碑,那个美国的伟人,气势雄雄的指点美国的江山。
背面,亦寒写:
I WILL COME BACK SOON!
落款一个小鬼脸,旁边一只抽象的小爪子挥着一面五星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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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苹沉默了一会儿。
“暖暖,一个人孤身在外,很多的困苦是不足外人道的。”
暖暖说:“我能了解。我们家,就我是一直待在温室里的。”
贺苹转身,双手握着暖暖的手,道:“我有时候想想,如果真带了你出去,跟我吃那些苦,没意思。你留在国内,好歹沐风可以给你一个安定的家。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遗憾也能少些。我是一个自私的妈妈。”
暖暖也反握住贺苹的手。
“妈,我们都自私。”
“暖暖……”贺苹欲言又止地,有些窘迫地,望着她,“有些事情,并不是如你想象的。”
暖暖抽出自己的手,拍拍贺苹的手,道:“妈,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复杂原本就超乎我们自己的理解。有些事情是不能行差踏错的。”
贺苹缓缓地,如有所悟地重复暖暖的话:“不能行差踏错。”再叹一口气,说:“让我好好一个人想想吧,我想在这里单独陪一会儿你爸爸。你也累了,陪了两天的夜,今晚我来吧,你和亦寒回家好好休息。”
“好。”暖暖答应,转身离开。
关门的时候,看到贺苹又把身子转向林沐风。
空旷的走廊空无一人。
暖暖坐在座椅上,透过玻璃窗看着病房内的爸爸和妈妈。仿似时光倒流,到了最初一家三口的日子中。陈旧的回忆,近在眼前,但现实往往不如表象那般,甚至有时候会面目全非。
那病房内的情景,分明的为什么明明爱着,到最后却还是要选择分离。
心中一股尖锐的痛。
父母的选择她永远不会明白,她的选择,也许父母也永远不会知道。
原本以为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结果却是互相隐瞒起自己最深刻的感情。隔着山水,怎能看得清对方的真情实感。
是不是够虚伪?互相安抚似的去维持一个美好圆满的假象?
“吃点东西吧?”有人递来面包和牛奶。
暖暖抬头,是路晓。
她穿着白大褂,双手拿着食物。
暖暖接过面包和牛奶,低低说了声“谢谢”。
路晓就势坐在暖暖身边。
“林暖暖,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
“我并不值得羡慕。”
“为什么你总是身在幸福中总不自知呢?”声音近乎是冷笑的。
暖暖忽然正色,对路晓说:“路晓,你不是一直喜欢亦寒吗?你们谈恋爱吧!”
愿你决定
暖暖的话回荡在路晓的耳中。
“你们谈恋爱吧!”
路晓不置信地瞪住暖暖,好像听到一个天方夜谭。
“今时今日,你跟我说这样的话?”路晓霍然站起来,“林暖暖,你把你们十五年青梅竹马的感情到底放哪了?”继而又苦笑:“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暖暖只眼神飘忽没有焦距地注视前方,声音淡入周围冷冷的空气中。
“我是亦寒的姐姐,希望弟弟可以找到一个好女孩,就这样简单而已。”
“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希望今后你也不要这样想。”抬腕看看表,“不早了,我先走了。”往前走两步,又回头:“林暖暖,很早我就放弃做你和汪亦寒的第三者了,这样很虐待自己。你自己也清楚,他的眼睛里除了你永远不会有别人。这样的感情,你竟然还要背弃它!你……”路晓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说了,再见!”
暖暖听着路晓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这个女孩,骨子里也骄傲。
但骄傲的她曾经也这样说她:“林暖暖,其实你骨子里是骄傲的,从小被两个男人宠大,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其实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努力了很久的人一败涂地。”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在那年夏天,那个炎热的季节里,亦寒从美国回来,她的心从那个季节开始大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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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暑假总是在无数的家教工作中度过,这是林沐风极其支持的,孩子的自主自立让他觉得很是欣慰。
亦寒说过在那个暑假会回来,这让她开始有无尽的期待还有惶惑。
心门被打开一条缝,便会越开越大,心底的想法也越来越真实,真实到一切的情感都要呼之欲出。
或许真的会在亦寒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全盘地呼之欲出。这绵延十数年的细水长流的青梅竹马的感情在分离的岁月里慢慢转变,慢慢沉淀,又慢慢浮现,转变到暖暖再也避无可避,甚至是满心荡漾着期待。
那天,她给一个初中的小女生做家教,女生期末考试成绩相当不理想,家长很焦急,把一天的家教时间排满,早上数学,下午英文,傍晚语文。磨磨消消,暖暖要耗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家。看着那孩子被填鸭式的补习折磨得萎靡不振,暖暖的心里大有凄凄焉的感慨。
她初中的时候也有家教,父亲请来的大学老师,讲课妙趣横生,还有亦寒在一旁插科打诨。类比一下,真是幸福天堂。
女生的父母要留她晚饭,被她坚辞了。疲惫地背上书包,看到女孩子已经累得趴在写字台上打盹,孩子或许比她还辛苦。
谁说八零九零都是蜜罐子里的小皇帝,只是一代各有一代的苦罢了。
走出那栋居民楼,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斜斜挂上了天,家家户户灯火辉煌,传出饭菜香,惹得人饥肠辘辘。
暖暖有些饿了,所以加快脚步。
但总有些异样的感觉,前方,路灯直射下一个黑长的影子,倚在自行车上,是看了很多年的影子。
她抬头,路灯底下,月亮底下,只有一个他,还有他的自行车。
还是板寸头,还是蓝白格子相间的短袖衬衫,还是宽宽的牛仔裤和跑鞋。
灯光笼在他的周身,淡淡蕴开去,他的眼睛带着笑,也带着思念。看到她出现在视野里,嘴角一勾,那梦里出现多少次的笑容近在眼前。
暖暖张大嘴,惊喜交集。
“哎呀,你——”
亦寒已经推着自行车跑来她身边,那原本隔着高山隔着海洋的声音终于近在耳边。
“你信不信有神?我就是神。”他望着她,俯着身,气息萦绕在她的身旁。
暖暖被逗乐:“这是哪出?星月童话?”
他又作怪,举个八字在下巴:“我COS得像不像张哥哥?”
不停笑,合不住嘴地笑,再定定地看他,略略瘦削的轮廓:“你瘦了。在那里很累吧?”
亦寒也定定看她:“所以这次回来你要负责把我养胖一点。”拍拍自行车的后座架:“林暖暖专座。”
暖暖跳上车,他也上车,一下子,似飞一般,过去的想念很久的感觉又回来了。
好像一切等待太久而顺理成章起来。
亦寒的假期是三个星期,每天都接送暖暖做家教,一路的闲扯,把他在美国念书的经历,把她在上海做家教的经历互相倾诉,好像千言万语都说不够,也像用这最家常的闲话来阻着更想说的千言万语。
做完家教,亦寒会骑车载暖暖兜风,漫无目的地行进在这上海的条条林荫街道上。
暖暖的双手,轻轻扣住亦寒的腰,隔着一层薄衫的皮肤相触,跟很久以前的感觉渐渐不同起来。
两人还是喜欢并肩走在林荫街上,以前总是隔着自行车,现在她靠在他的身边,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这次暖暖并没有再挣脱,反手,十指相扣,亦寒的手紧了一下。
暖暖说:“爸爸说不想你找个洋妞做女朋友呢!”
亦寒笑:“当然不会了,我自己会种族适应不良,那些洋妞浑身汗毛老长,看的我自己汗毛都要竖起来。”
暖暖嘟嘟嘴:“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
“那是,我们合租的那东北哥们儿经常带洋妞回来过夜……”“咻”地住嘴,瞅瞅暖暖稍稍有些僵硬的脸色,再解释,“当然我是不会那样做的。”
暖暖轻轻“哼”了一声,低着头,管自己走。
手,还是被亦寒握着。
半晌,亦寒说:“暖暖,你想好了没有?我等了你很久了。”
暖暖的心,“咯噔”一下,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回荡过好多遍,先前她知道不是亦寒说出来的,而此时此刻,偏偏从亦寒的嘴里说出了这句话。
她抬起头,迎面而来的阳光,被树荫挡成一束一束的,洒在自己的头上身上,还有一束刺到眼睛里,没有回避的阴影。
她只能转头,看着亦寒说:“我想好很久了。”
嘴角一展,和亦寒一同笑,都是承自林沐风的,那种勾起嘴角,抿着嘴的,浅浅的微笑。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阳光飞舞在他的发际,她的眉尖,一束一束的,都是灿烂的光辉,连空气都是幸福的。
杨筱光只有放假的时候才能得空跟老友相聚,这次又带小道消息来。
“张国荣要去中信泰富的esprit旗舰店剪彩,去不去?”
“当然去。”暖暖当然也爽快地回答。
好像又回到当年的《霸王别姬》首映式的那天,杨筱光笑嘻嘻地看着陪着暖暖来的亦寒,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和暖暖的手紧紧握着,暖暖撑着伞,遮着两人。
“哦——”又是故意拖长的声音,调皮地眨起眼睛,“好歹我也算半个媒人,你们摆喜酒那天要给我十八只蹄膀。”
暖暖作势要捏她的脸:“你这小蹄子不是要减肥吗?还敢吃蹄膀。还有,不准胡说八道。”
杨筱光赶紧用手捂住眼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亦寒也笑:“你们先去,我去找地方停车。”
“给你伞。”暖暖把伞递给亦寒,自己钻进杨筱光的伞里。看着亦寒一手撑伞,一手推着车往高楼后面的居民区跑去,找地方停车。
杨筱光带暖暖钻进人群,早有人撑开了布帘,等着偶像的驾到。
“什么时候正式开始的?”杨筱光问。
暖暖抿嘴,不好回答。
被杨筱光用胳膊捅捅肩:“其实你们老早就开始了,到现在才挑明,真让我捏把汗。想当年我说你们是小两口还被你骂。看到现今这情形,当年真是冤枉我了。”
暖暖挽着杨筱光的胳膊,还是有点害羞:“好啦,别多说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接下去怎样,怎么跟爸爸说这个事情。”
杨筱光道:“实话实说呗,你爸爸一向通情达理,不会阻挠吧?”
暖暖叹口气:“唉,不知道呢!总觉得要说出来是很别扭的。”
杨筱光点头:“那倒是,怕你爸他老人家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巨大的转变。”
“所以,我和亦寒商量了一下,还是等两年再说,等他那里本科毕业了再看。”暖暖说着自己和亦寒的决定,心底也认定这个决定是比较合情合理的。
杨筱光也赞同:“现在我们还在读书嘛,好歹也算未成年人,有些事情是该缓缓的。”忽然又八卦起来,“那个你们有没有KISS过?”
暖暖懵地脸红起来。
见这形状,杨筱光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继续八卦,附在暖暖耳朵边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下暖暖羞急交加,轻轻推了杨筱光一下:“你怎么一去北京就学成这样了,以后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
杨筱光倒是佯装一本正经道:“那个,好歹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嘛!要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待事物。”
“不跟你说了,一会未成年人,一会成年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哦YEAH,哥哥出来了!”杨筱光兴奋地尖叫,完全不理会刚才暖暖的话。
暖暖也踮起脚,伸长脖子看。
张国荣正一身笔挺的西服站在大厦门廊的中央,向着对他热情欢呼的歌影迷们致意。
欢呼到顶点,有人带头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歌,曾经在八万人体育场的热情演唱会中,由张国荣唱出来,下头的八万人众集体唱和。这一次,由热情的歌影迷们唱出来,向张国荣致意。他自己微微一愣,有些感动的神色,但已经被周围的工作人员催着进去了,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些爱着他的热情的人们。
撑着伞或是没有撑伞人们还是站在雨中坚持唱完这歌。
暖暖和杨筱光也和着歌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爱亦真,我的情亦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一转头,看见身后的雨伞下,亦寒正望着他。
前方有人说张国荣已经坐车走了,于是人群开始有些骚动,杨筱光手里的伞被挤落,亦寒赶紧上来替她们撑伞,自己的身子倒是大半露在了外边,被雨水打湿。
杨筱光找到伞,抬头看见亦寒又是那副熟悉的欲笑不笑的脸。
“上次挤掉鞋子,这次挤掉雨伞。你这个追星族做的真是够地道了。”
杨筱光叉腰:“林暖暖,你们家汪亦寒又欺负我这个姐姐。啊!我不活了!”作势扑倒在暖暖的肩头。
到家,林沐风又出差开学术研讨会去了,给两个孩子留了买好的食物和已经做好的饭菜。
暖暖和亦寒两人都湿了头发和上衣。
暖暖从卫生间拿出干毛巾,亦寒正打开桌上用盖子盖牢的菜。俯下身子闻了一下,说:“老爸今天发挥功力,竟然做了啤酒牛肉。”
“他说你现在难得回来,要做点好吃的。”暖暖一边说着一边给亦寒擦头发,亦寒低着头,略略弯腰。
“好了。”暖暖擦好,亦寒还是略略低头,呼吸慢慢有些沉重起来,喷在她的脸颊旁边,有些燥热。
缓缓抬头,看着暖暖的眼色有些深沉。
暖暖低头,自己穿着白色的衬衫,因被淋湿了,露出隐约的美好的线条。
“呀!”赶紧用毛巾遮起来,嗔怒地仰头看着亦寒说:“你往哪里看啊!”
亦寒忽然俯下身子,他的唇带着湿润的热度,辗转在她的唇上。
和那个世纪之交的干涩的初吻不同,这次,渐渐潮热的感觉涌上心头脑门。这吻也从开始青涩的试探渐渐转为深入相触。
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去学习探触对方的身体,这样的亲近到整个人都要开始虚软。
意识飘飘忽忽,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亦寒慢慢放开暖暖,抓过暖暖手上的毛巾,有些懊恼:“我去洗澡了。”说着便冲去卫生间,转瞬传来放水的声音。
暖暖怔怔地站在原地,唇上还留着亦寒的温度。
忽然想起杨筱光刚才问的问题,感觉自己要从脚红到头顶心。
那什么?成年人了,或许思考的角度真的比较不一样了。
那天之后,暖暖和亦寒的相处好像又多了一层亲密似的。他与她并肩走着,他的手会搭在她的腰上,也会多些捏捏她的脖颈的小动作。一起逛淮海路的时候,看上去,真是货真价实的一对情侣。
就在那里,碰到了多年不见的路晓,她仍是姿态窈窕地穿着长裙,翩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远远的走过来,有些不置信地看着他们。
亦寒落落大方主动打招呼:“嗨,老班长,多年不见啊!”
路晓有些疑惑,又有些恍然大悟似地看着挽住暖暖腰的亦寒,一边说:“才一年多好不好!说得好像历经坎坷岁月似的。”
暖暖对路晓微笑:“很久不见,你好啊!”
路晓有些涩涩地笑:“你好。”似乎想问什么,又似乎如梗在喉,并不能说出什么来。
“难得碰到老同学,要么一起去肯德基坐会吧!”暖暖主动说,指了指近旁的山德士上校的招牌。
“好。”路晓也同意。
往肯德基里坐定,亦寒自告奋勇去买汉堡,留暖暖和路晓两两相对。
路晓忽而有些释然似的笑了:“我没有想到真的是这样的。”
换暖暖疑惑:“怎样的?”
路晓叹口气,说:“林暖暖,其实你骨子里是骄傲的,从小被两个男人宠大,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其实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努力了很久的人一败涂地。”
暖暖体味这句话,细细想着,说:“你说得很对。”心里还想着要说其他的话,但那句“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让努力了很久的人一败涂地”一下子抵住了所有隔靴搔痒的安慰。她想路晓或许要的也不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便也噤口,看到亦寒正买好东西走过来。
路晓继续说:“我原本以为汪亦寒要暗恋到底了。”脸上是带着笑的,好像一切的情愫都已经过去了。
暖暖撑着脸,也释然似地笑:“还好没有。”
侧头,看亦寒正好走过来,望着她说:“没有什么?”
“没什么!”她也对他笑。
路晓看着这眼前的两个人,心底有种酸,慢慢冒上心头。原来他们的世界中,本来就没有任何人能插足进去。不是没有努力,而是发觉一切都是无用功之后,也索然放弃了。
接过亦寒递过来的KFC新出的汉堡,他递给暖暖的是鸡翅。就如哈根达斯怎么都比不上光明火炬体贴。
少女情怀,也就那样结束了。这次是真正彻底地结束了。
这个夏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也结束了很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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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打开路晓留下的牛奶,轻轻啜着,还是食之无味。
身旁被阴影笼罩,是亦寒走过来,坐在暖暖身旁的座椅上,身子落在阴影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旁边空着的椅子。
沉默半晌,说:“我仔细问过胡叔叔,爸爸的情况慢慢趋于稳定,还在睡是因为药物的作用,等今晚过了,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能醒过来。”
“我相信爸爸能醒过来,不会抛下我们。”暖暖放下手里的牛奶。
亦寒伸手理着她的发,丝丝缕缕,凌乱在肩上颈后。
暖暖不动,任由亦寒温暖的指尖触碰在她的发上。
“外公刚才和我说,有些问题我们要尝试解决,而不是一个人闷在心里。老爸就是喜欢把问题闷在心里,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工作上的,太多的沉重和担子都自己来背,才背垮了身体。”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吗?最初的什么都不用去面对,什么都不用多思考的那些岁月?爸爸,你,我,我们三个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我们只需要每天去读书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们都不用去多想。”暖暖说。
“我不想回到过去。”亦寒斩钉截铁地说。
暖暖心底累积的隐讳的委屈一点点换成怒气爆发出来。
“我们只有过去,没有将来!”
没有人能懂她的委屈,没有人。
爸爸也不懂,所以放任她离家多月。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她在任性,在折磨着这身边两个最亲的人。可这些日子来,她的辗转难眠,信念崩溃又有谁能了解?
没有人。
她是哑巴,吃了黄连,吞落在肚,不能吐出来。
暖暖站起身一路奔跑去女厕。
又想哭一场。
一个人。
侧面
泪流半晌,暖暖扭开自来水龙头,狠狠冲脸,一脸的冷水,冲去了泪水,也冰住了表情。抬头,镜子中反射出自己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竟无人色。
用纸巾擦净脸,连做几个深呼吸,要自己镇定下来,再缓步走出女厕。
亦寒正站在门口,靠着对面的窗口,时时刻刻张望女厕的门,见到暖暖终于出来,眼中透出担忧,叫:“暖暖。”
暖暖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亦寒,瘦削的脸颊,眼中也有熬夜的血丝,如自己一般的无人色。心中有不忍,然,还是咬咬牙根,狠狠心,道:“你要这样想,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但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亦寒也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暖暖,紊乱的发,坚定的脸,混合着痛苦的决绝的神色。彷佛此刻的她是真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定了。
好似他们之间隔着万重山万重水,艰难险阻,坎坷崎岖,让她不再轻易去涉险。而自己的那极欲倾诉的千言万语也被这样的暖暖给阻住了,开不得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何时离得如此远?
“暖暖,原来你在这里!” 正走来的是阳光,背着光,步到她和亦寒的跟前。
暖暖一扬脸,所有复杂的情绪全部压下去,竟还能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对阳光说:“正想给你电话,好饿,去吃晚饭吧!”
“好。”阳光过来握住暖暖的手,他向亦寒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亦寒并不理他的招呼,径自走到暖暖跟前,只说:“暖暖,千言万语,我不知从哪说起,等爸爸醒过来,我势必会给你交代。”深深地看她一眼,“我不会放弃我的决定。”
说完,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不回头,背影逐渐没入黑暗中。
暖暖怔怔看他远去。
阳光牵了一下她:“走吧。”
暖暖似泄气皮球,颓然地低下头:“千怕万怕,就怕这一刻,到最后还是避不了。”
阳光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
她扭头看他,看他嘴角漾开的安慰似的笑:“去吃晚饭吧 。”
阳光领着暖暖到医院门口,左右环顾了一下,说:“恐怕要坐车出去吃了。”
暖暖径自往右转,说:“不用了,就隔壁的生煎店吧!”
“也好。”阳光陪她走进生煎店。
点四两生煎,两碗砂锅小馄饨,由阳光拿来放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小时候,林沐风经常带两个孩子在这间生煎店吃东西,暖暖和亦寒吃吃打打,总是不得安静下来。
暖暖不吃馅,自己吃皮,把肉馅拨给林沐风。林沐风摇摇头,怪她挑食。却听到旁边桌子的母亲教育自家的孩子道:“你看人家小孩子多孝顺,知道把好东西留给爸爸吃,你看你,自己吃都吃不干净。”
暖暖偷偷伸过脑袋去看,那隔壁桌的孩子把馅全部吃完,皮子吃两口就剩在桌子上,被自己的妈妈数落得垂头丧气。
暖暖便洋洋得意朝有些无可奈何的爸爸笑。
处处是回忆。
“我恨我自己还是左摇右摆。”暖暖喝一口馄饨汤,瞪着汤面漂浮着的葱花,用手里的调羹搅动,看葱花浮浮沉沉。
“我还是那句话,为何不试一下排除万难,逆流而上。”阳光说,侧头看住暖暖,一眼想要望入她的眼底心底。
暖暖手一颤,调羹跌到汤里,拼命摇头:“怎么可以,怎么能,为了爸爸也不能。”心中一酸:“已经大错特错,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阳光说:“也许人都懦弱,掩盖不住,只得拼命逃避。”
“但——”扳过暖暖的肩膀,“最可悲的是逃的了和尚,逃不了庙。你确定你心底真的想逃开吗?”
暖暖挣开他,对他说:“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一切,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来扰乱我?有些错误是万万不能犯的,为什么是你来逼迫我?”
阳光摇了摇头:“也许错的是我,给了你错误的诱导,让你有了逃避的借口。”
他正视她:“我决定还是回阿姆斯特丹!”
暖暖讶住。
“你——”一下开不了口。
阳光忽而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
少年的他脸上时常是冷峻的,后来再相逢,他的面孔变得和煦,而现在,他的脸上竟然是释然。
“你的汪亦寒弟弟那么锲而不舍,让我越不过这座山了。”他对牢暖暖说,“其实,也让我越过这座山了。”
“越不过这座山?”暖暖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觉得这句话耳熟。
仔细一想,原来正是他以前说过的。
那是那次毕业后的第一次相遇。
★☆★☆★☆★☆★☆
方竹是三个女孩中第一个找到工作的,进了本城的一家大报实习。杨筱光则在第一个面试中败阵,虽然是输在赫赫有名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门前,她还是愤懑不已。三个人约着一起出来聚一下,地点就定在衡山路的一间酒吧里。
照例是方竹先到,杨筱光和暖暖迟到。
两人在酒吧门口遇到,一起勾肩搭背进去。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方竹面对着一个男人坐着,聊得正熟络。
“嘿!这丫头今天带男朋友来?”杨筱光叫,仍不忘捎带上一个,“你们汪亦寒弟弟在就好了!”
暖暖却仔细看了下那个男人的背影:“这人有点眼熟。”
走过去看。
和杨筱光都大吃一惊。
竟然是多年未见的高中班长阳光,他望着她们两个,也很开心的样子,脸上的表情都舒展开来,先自热络地打招呼:“杨筱光,林暖暖,很久不见啊!”
杨筱光更惊讶,上上下下打量阳光,再问:“你——真是阳光?”
方竹在一边笑:“如假包换!”
杨筱光仍是不信的样子:“怎么不再酷了?”
阳光说:“你的话还是一样多!”
杨筱光拍下额头:“我现在相信你是阳光了!”
大家都笑着坐下来。
原来方竹实习采访的专题是《IT新鲜人生存之道》,采访对象是著名IT企业的实习生。约出来一看,竟然是多年不见的阳光,大惊之下叫出了暖暖和杨筱光一起叙旧。
这次回国的阳光是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没有了高中时候动不动就现出来的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整个人的作风都和缓了,顺着女孩子们的意思说话,变得格外亲切起来。只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酒,喝成微熏,但不醉透。
大家问他在荷兰生活的怎么样。
阳光瞪着玻璃杯子里褐色如浆的液体好一会儿,说:“在荷兰学会翻山越岭,虽然那里把规则放低,可还是那么难!”说完把杯中的液体一股脑全部喝完,“越不过那座山,逃回来了!”
女孩们都不懂他的意思。
杨筱光哈哈一笑,一手重重往阳光肩膀上一拍:“现在海归不值钱了,早知今日当初不如留在国内念交大复旦了!”
方竹和暖暖都瞪她,都知道她第一次面试失败,基本无法做到“已所不遇,勿施于人”的境界。
阳光似乎是没有听懂杨筱光的意思,微醉的脸上带些不解。
但也不深究了,和旧日的同学一起继续灌酒。
最后醉的是杨筱光和阳光。
方竹负责送阳光回家,暖暖负责送杨筱光。
杨筱光醉了之后话更多。
“我还没到本命年,怎么那么倒霉啊?”
“你想多了。”
“面试失败,告白失败,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面试你是自找的,告白是你估算失误,还有大好光明前途和大好青年等着你。”
“你就好了,前途再阴冷,还有汪亦寒这只不离不弃的绩优股等着你!我只能一个人在孤独阴冷的黑暗里徘徊!”
“你怎么那么悲观?真不像你!”
“唉!我怎么知道阳光有那么一百八十度的人格改变啊!我还是喜欢不大说话的他啊!少女心事的破灭啊!”杨筱光终于唠唠叨叨到最后,说出了最终的一个秘密。
暖暖惊讶住。
原来暗恋过阳光的不止方竹一个,还有这个杨筱光。
在那青葱的岁月里,大家各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都不知道。
朝夕相对,不过只看到一个侧面而已。
回到家,林沐风在自己房间的写字台上写东西,听到暖暖开门的声音,头也不转就说:“我在桌子上留了饭菜,自己热一热吃了再睡。可别怕胖,最怕你们这些孩子饿坏自己的胃。”
暖暖答应了一声,把鞋换了,把包放好,蹑手蹑脚走到父亲的身后,双手勾住父亲的脖子,亲热地把头靠在父亲的背上,娇声娇气地唤:“爸,我知道啦!你总是操不完的心!”
林沐风稍抬了抬背,拍拍女儿的手:“这么大了还爱撒娇!”
暖暖还是勾着父亲,嘟起嘴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
“你妈听了你这样说可要发飙的!”林沐风的声音里带出笑意来。
暖暖放开父亲,站好,想到母亲:“好久没有妈妈的明信片寄回来了!”
林沐风倒从手边的一堆书札里抽出一叠明信片来:“倒是亦寒寄了不少!”抽出其中一张带着红色枫叶的街景,凝神看了会,“这小子是不是谈恋爱了?”
说得暖暖脸上红了一片,不响,等父亲继续说。
“你看这些月来寄回来的明信片都太风花雪月。”又抽出一张一对外国恋人共同骑着一辆自行车的明信片来。
“爸爸难道要看亦寒寄回来加菲猫,或者唐老鸭?”暖暖故作天真地问。
林沐风展颜一笑。
“你们啊!都大了!”笑着又摇摇头,起身出门去厨房倒茶。
暖暖看着他留下来的那张共骑自行车的照片,拿到手上,看着。那画面的人好像是变成了他和她,从小到大,就那样幸福地骑着自行车穿行过上海的大街小巷。
想起第二次送他去机场,他们之间又隔着林沐风。
这一次,谁都没有和谁说话。
他望着她,眼里都带着笑意。
已经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因为那晚他对她说:“我很早很早已经答应了妈妈,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她靠在他坚实的胸前,她的发和他的发融在一起,就像最早的时候,在于洁如的病房门外,他们相互靠着一样。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连在一起,不想分开。
只是那时,是她伸过手,坚定地给他力量。
而这时,是他把手伸过来,把她的肩膀紧紧搂住。
从此以后,就真的没有分开的可能了。
侧头,看到他扬起的侧脸,他微微闭着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和干净的唇线,暖暖幸福地想,没有谁像她一样,看着他从一个稚气的男孩长成一个挺拔的男人。
这是属于她的幸福。
只是这幸福也有些战战兢兢。
因为两个人都还瞒着林沐风,也没有想好最好的说辞,故都刻意去遮掩。
林沐风在家里的时候,亦寒来电话和暖暖说话,暖暖总是一会“嗯”,一会“哦”,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怕一开口,就把全盘的思念脱口而出。
亦寒却不管,他的那边没有林沐风在场,很自顾自说一通出来。
“巴尔迪摩靠海边的地方很漂亮,如果我有钱了在海边可以买一栋小房子,临海而居,多自在?”
暖暖急了:“你不回来了?”
“你来这里好不好?我想本科毕业申请医学院!爸爸也赞同的。”亦寒说。
暖暖一怔,第一次听到亦寒说出这个决定,还是和林沐风商量好之后的,心中有些郁闷,半晌不开口。那头的亦寒等不到她的回答,有些着急:“怎么了?你不开心了?多念医科也不过加多三四年时间,我一定回来的。你过来也就待三四年时间,不会离开爸爸太久!”
还是一口一声地说着这个决定。
暖暖有些气闷。
其实亦寒做事情向来都是强势的,和林沐风很像,决定了的事情,势必要一心一意坚决达成不可。
更要命的是都喜欢安排。
她是被宠爱的,也是被安排的那个。
暖暖望着摆在桌子上的张国荣跨越九七演唱会CD封套,那壳子碎了,只是碎在那场车祸之中,但是张国荣仍旧做着那副飞翔的姿势。
她叹口气,将手掌伸到眼前。
“我飞不了!”无奈地说。
转身拨个电话给方竹,把无奈说了一遍。
方竹说:“以前没怎么样的时候倒是太太平平,现在有怎么样了反倒这样患得患失。”
暖暖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太作了!”
方竹毫不客气地“嗯”了一下,还补充:“而且优柔寡断。”
暖暖在电话这头低头认错。
温柔的方竹,在她面前的形象一变再变,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和顺的样子。
似乎身边每个从小长大的伙伴被抛向成人世界后都变了,以前的样子都只是一个侧面。更多的千层万面正一面一面展现出来。
暖暖转身拿着爸爸给她勾好的《前程》报上的招聘启事,仔细看,仔细做简历。
而始终没有变的,恐怕就是爸爸这份无微不至的父爱吧!
最冷一天
亦寒和暖暖提了要继续念医学院的事情之后,两人都冷了一阵时间。但他还是惯例在周末打电话回来,林沐风在的时候,和林沐风及暖暖都是闲聊学习身体天气,林沐风不在的时候,就是和暖暖在电话里各自沉默。
暖暖握着电话筒只听见亦寒那边微轻的呼吸声的时候,总是想,这些年在国外的求学历程,让亦寒的世界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个小小的世界中。而她,还固执地固守旧地,偏不想改变。
看着窗外的天空,是清澈明媚的。
在大洋的彼岸亦寒,正渴望飞翔。
而她,只想在这片天空下和爸爸和亦寒一起平淡生活,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放弃和妈妈一起出国的机会。
男孩和女孩,越长越大,要的东西也在渐渐改变。
他的心,又一直那样高,虽然在她的面前是放低的。
叹一口气,想起那年他生日,她给他买了冰淇淋,他却一脸向往地看着马路对面的那张贴满美国大学风景的易拉宝。那个时候他还小心地询问她对他去留的意见,现在他已经开始决定她和他未来的去向了。
也许他要的是整个世界,而她只是要一个家。怎么亦寒和爸爸那么像?把事业看的如此重!
虽然爸爸从来没有放弃过家庭,但是更没有放弃过他的事业。如今隔三差五去全国各地参加各类学术研讨和方案分析会议,总是剩下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爸爸说:“现在你们都能独立了,我也可以放心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达成。”
他们都有他们的理由,让她一万个不能反对的理由。
暖暖能做的,就是努力地找第一份工作。或许忙碌起来,便不会有那种重重的空虚的感觉。
而更让她猝不及防的是在寒冷的冬天爆发了非典。
林沐风在疫情爆发前调去外省做科研项目,在疫情爆发后因为项目尚未完结只能滞留在当地。
上海似战战兢兢的孤岛,每个人上街都戴着一张大口罩,把自己包裹在小世界里,防备着外面的细菌。
“你千万小心,多准备消毒措施,幸好你现在做毕业论文,能不出门就不要出去,但是出门要记得一定戴好口罩。”亦寒在知道国内的疫情后第一时间给暖暖去了电话。
暖暖的鼻子有些酸。
这个时候,爸爸不在家,亦寒也不在家,孤零零剩她一个。无依无靠似孤儿。
声音也就哽咽起来了:“我晓得了——”
“暖暖?”那头的亦寒听出暖暖声音里的微颤。
“我没事,只是有点孤单。”暖暖赶忙说,赶着装出坚强来。
亦寒沉默了一会,再说:“暖暖,你到我这边来读研究生吧!我还是你的小跟班!”
暖暖听他说得有点可怜兮兮,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只怕到了那里我成了你的小跟班!哪有在上海那么天时地利人和!”
亦寒却说:“真的,我和老爸讨论过这个问题,老爸也想你能出国再深造一下。他都一直说你们这一届毕业生老多,工作并不好找!”
他都和爸爸都有讨论过这样的问题,并且有了共识,现在和她说结果。
听的暖暖心口一阵烦闷,抓着话筒不说话。
亦寒也察觉出暖暖的不悦,只好转了话题说:“昨天参加了一个校友同胞的婚礼,在巴尔迪摩最古老的教堂里举行,有神父来主持,特别神圣。不过《婚礼进行曲》太俗气,以后我们放《为你钟情》。”
“你说什么呀!”没防备到他把话题转到这上头的暖暖听了心头面上都腾腾热了起来,心里的烦闷都暂时消了下去。嘟嘟嘴,娇嗔着。
“我还买卡迪亚的三金戒指好不好?你不是特别喜欢哥哥那张专辑的封面吗?不过这戒指真的比钻戒省钱诶!”亦寒的声音含着笑意,继续说下去。
“你真是——越来越自说自话了!”暖暖面上更红。
“以后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姓林,一个姓汪!”
亦寒接下去说的这句话彻底呛到暖暖:“汪亦寒!”
“独生子女结婚不是可以生两个吗?难道最近改了国策?”亦寒的声音继续状似无辜。
“好了好了,再跟你扯下去我要被活活气死!”暖暖叫,心里想,也要羞死了。
这亦寒,说话向来爱和她抬杠,自从互相表白之后就把话说得越来越不正经。但脸上忍不住的笑意泛滥出来,骗不了自己的喜悦一股一股冒出来。
亦寒的声音转而正经起来:“暖暖,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声音沉着的有力的,又带着请求,轻轻传到她的耳中。
“你让我想几天吧!”暖暖小声地说。
出国,或者不出国。
暖暖常常会在纸上划着,发着呆,有时候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唱到《AMERICAN PIE》的时候,她便也在纸上写出“AMERICAN”这个单词。
是不是真的去?
她歪头看看写字台上的照片,幼小的她歪头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笑得张扬又心满意足。
那个时候还霸占着爸爸一个人,后来亦寒来了,与她分享父爱。
开始,她与他争抢着,不想让父爱被分享。
如果于妈妈不是去世了,是不是她还是不愿意让亦寒分享到属于她的父爱?
暖暖的笔尖一顿,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再看向照片里玉树临风的爸爸,他总是那样高大,为儿女支撑起一片天空。自己又太依赖,不愿意离开爸爸这棵大树。
干脆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来听歌。
这声音,也是自己依赖的。
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都爱听,听得心神俱醉。
林沐风的电话是在四月一日的下午来的,暖暖正在回杨筱光发来的短信。
杨筱光的短信这样说:“考考你:世界上的猪一夜之间都死光了该怎么办?(打一歌名)”
暖暖知道杨筱光的这条短信的结果一定不是好结果,便回复:“又玩我,不上当!”
杨筱光的短信很快回了:“哎呀,你真笨,就是某人每次演唱会都把歌词错的荒枪走板的那首歌呀!不是他原唱的!”
暖暖略略想了一想,奸奸笑出来,回了消息:“至少还有你!”
杨筱光的消息很快又来了:“败给你了,绕半天把我给绕了进去!”
暖暖大乐,正要回复消息,电话铃声急促响了起来。
是林沐风,电话那头的他声音很焦急,语速很快地说:“暖暖,我有一份实验报告漏带了,现在紧着要这报告递交上去,就在我大衣橱柜子里,用蓝色文件夹装着的,上面贴好撰写日期是2003年1月。找到给我一个电话。”交代完毕便挂上电话,显然那边的事情很紧急的。
暖暖遵照林沐风的嘱咐到他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
她从来只管整理林沐风大衣橱里放衣服的橱柜,但也知道这个衣橱里有两个抽屉是林沐风放重要工作文件和户口本身份证等各类档案。便从来也不多碰。
这次拉开那个抽屉,一眼就看到放在最上面的蓝色的文件夹,上面也正标着林沐风告诉她的那个标签,便抽了出来,再给父亲回了一个电话,说定叫快递送去。
她随手把文件夹放在了父亲的床上,正要关上抽屉,却看见一叠叠文件底部露出一张纸的黑白相间的边来。
她的手比她的思想意识更早地接触到这个有点突兀的白边上,抽那张纸,触手滑滑的,有些像照片。但是上面压着的文件太多了,一下抽不出来,就干脆把上面的文件一本一本全部搬了出来。
那张纸被夹在一本蓝色绣面的陈旧的褪了色的日记本里。
她拿出这本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扉页也泛着黄,上面有字:
致林沐风: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落款是——于洁如
日期是——1974年3月
暖暖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
落款是亦寒的妈妈,日期又是二十多年以前,总觉得隔着岁月的痕迹的这本日记本是神秘的。
她也并没有直接翻到有那照片的那页,而是像要展开一个岁月的一连串的故事一样,先翻开了第一页。
竟然是没有字的。
再一页,也没有字。
往后翻,页页都没有字。
再往后,夹着一张信纸。
暖暖拿出信纸,展开看。
是署名汪鹤的一封恭贺林沐风考入医学院的信,写的很有那个年代的官腔和语录的痕迹。只是最后一句说:“她说她要等你,可是你还回的来吗?”
她?汪鹤?暖暖的心有些动了。
她似乎是触摸到了她从来未曾过问和探究过的一个关于父亲的往事的世界里。
当所有的好奇的锁都被打开以后,打开那个神秘的盒子的欲望就停不下来了。
她再往后翻,几乎都是汪鹤的信,恭喜林沐风新婚,恭喜林沐风找到好单位,也说到自己到了黑龙江省的某林业机关任职。暖暖看得有些无聊,不知道父亲收着这个叫汪鹤的人的信干什么,通篇就是旧日同学书信叙旧的言语。
几乎是想关上日记本不看了,但手边正拿到又一张信纸,有些聊赖地展开看,只有一句话。
“沐风:
我和洁如结婚了,恭喜我们吧!”
日期是1980年5月。
暖暖蹲着看信太久,有些泛晕,扶住床沿。
这位汪鹤,难道就是亦寒的父亲?
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亦寒父亲的名字,不管是当年于妈妈嘴里,还是亦寒嘴里,甚或是父亲的嘴里。
她无法停止自己继续探究的心情,再往后翻,但是就是没有翻那页的照片,似是想要留到最后做一个故事的总结。
但是到了再后面,只有两张信纸。
暖暖捻起其中一张略显得沉重的信展开继续看,信纸上只有三行字,信纸下方贴着一小块剪报。
“沐风:
汪鹤走了,临终嘱我写信告知你。
他一直坚持了自己的理想,没有停滞不前,希望你也不要放弃理想!”
下方简报已经泛黄,配着照片,是熊熊的大火,暖暖仔细地看那字。只看到其中一行——“林管局多名救火职工被严重烧伤,三人抢救无效死亡”,这“三人抢救无效死亡”几个字上被重重用红笔划了圈。
信尾的日期是1984年7月。
暖暖只觉得看得胸口一紧。
又展开另一封信,是汪鹤写给父亲的,这封信写的很长。是汪鹤写近期的工作情况,和家庭情况。
暖暖第一次看到出现了“亦寒”两个字。
只最后一段,汪鹤这样写:
“亦寒,这个名字是洁如取的。沐风,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容许我自私一次,这一次,我不让洁如继续等你了,她作为一个单身女性,实在经不起未婚生子的压力。她说会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所以我同意了她给孩子取名字叫‘亦寒’。也请你祝福我们!”
暖暖喃喃地念:“她作为一个单身女性,实在经不起未婚生子的压力。”念了三遍,傻傻问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刻,她只能听到自己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什么意思啊?”
心慌意乱地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只能翻到那一页,有那个照片一角的那一页去找答案。
那的确是一张照片。
上面的确就是林沐风,年轻的林沐风,抿着嘴笑。
他的肩头,做着一个男孩,男孩的双手乖乖地摆在自己的膝盖上。
很老实,很乖巧,很听话。
这个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羞涩的感激的笑。
好像坐在林沐风肩头的那一刻是那样难能可贵的幸福。
暖暖可以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的声音。
这男孩,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更幼小的亦寒。
与她用同样的姿态坐在爸爸的肩头,拍下了这张照片。
她伸出手,颤抖地摩抚着这张照片,发现照片的背面有字。
翻转过来。
“亦寒,你知道你是坐在自己的爸爸肩头吗?”
那字迹,不是林沐风的,不是汪鹤的,是——于洁如的。
暖暖蹲着踉跄了一下,再次扶住床沿。
紧紧捏住照片。
门铃响了。
似乎是终于可以把她从这个昏暗的困惑的局里暂时解脱出来。
她慌乱地跑去开门,一伸脚,没有踏到拖鞋,就赤脚跑了过去。
快递公司来的人拿文件。
她把文件递给那人,再关门。
自己对自己说:“我要打电话告诉爸爸。”
又说一遍:“我要打电话告诉爸爸。”带出哭腔来。
林沐风的手机响了好一会才接听。
“暖暖,文件找到了对吗?”林沐风开门见山就说。
“爸爸,我在你的文件下面看到一个日记本。”暖暖说,声音还在颤。
那头的林沐风显然愣了一下,半晌才问:“呃!全部都看了?”
暖暖只问:“亦寒是你的儿子?是我的亲弟弟?”
林沐风沉默了一会。
“暖暖,等我回家好好跟你说。爸爸只能先向你认错,把这个重要的问题瞒了你很久。但是爸爸对你和亦寒的爱是一样的。”林沐风的声音也沉着,什么时候都沉着,当她是小女孩似安抚。
暖暖握着话筒的手颤起来,泪,夺眶而出。
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挂上电话,重重地把电话摔在茶几上。
电话铃立刻又响,她知道一定是爸爸,但是并不想接。
换上鞋子,拿着钥匙和手机就夺门而出。
到了街上,胡乱走着。
来往匆匆的人群,都带着口罩,狐疑的眼睛望着这个散乱着长发,流一脸泪又不戴口罩的女孩一个劲儿疯狂地跑着。
但也只是一瞥而已,仍旧顾自己走。
在这个疫情蔓延的季节,每个人也只能顾的了自己。
手机响,低头看,是爸爸来的,摁掉不接。
又响,又是爸爸,再摁掉不接。
再次响起来。
就要关机,却是看到杨筱光的名字蹦出来。
她摁下接听键。
杨筱光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张国荣跳楼了!”
暖暖的一腔怒火被勾出来:“杨筱光你不要再跟我开愚人节玩笑了!烦死了!”
杨筱光仍旧说,大声地说:“张国荣六点多从香港文华酒店二十四楼跳下来了,你去看新闻!”
说完,那头挂了机。
暖暖瞪着手上的手机。
云暮一层层压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淋湿了她的发,她的衣衫,她手上的手机。
她只觉得这个天这个地似乎裂成了两半,她所有赖以为生的东西就在这个愚人节全部崩塌。那么一瞬间,命运的大手就把她全部的幸福统统带走。
她握紧手机,紧到把手机关闭起来。
泪终于混着雨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
她缓缓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臂窝里,呜呜地愈加大声地哭了出来。
一把伞遮住了她。
抬头,是一脸惊讶的阳光,也没有戴口罩。
“我看着像你,谁知道真的是你。”阳光皱起眉头来,不解所以,“怎么了?”
被遮住了雨,但是挡不住风。
暖暖觉得冷,肩膀微颤。
阳光单手把外套脱了下来,披到她的身上,扶她站起来。
又问:“怎么就一个人跑来这边哭?”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想到了重点,“张国荣的新闻我听说了——”
暖暖说:“为什么活得坦白的人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满脸的泪满脸的水,也不抹干。
再对阳光一个字一个字说:“我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了!”
真相
阳光从上衣的口袋中把一本蓝色的,方方整整的本子拿出来,摆到暖暖面前的。
是一本护照。
“我想把这本护照送回阿姆斯特丹。”
暖暖侧头问他:“你想好了?”
阳光说:“那天,你还在病房里睡觉吧!我看到汪亦寒在门口站了很久。我想我当初的那个主意可真是馊主意!我们的一些太过刻意,并不能阻止真正的感情!”
暖暖就这样看着阳光说,他的语调是轻缓的,好像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之后,把自己最终的决定全盘托出。
“不能阻止你的,也不能阻止我的。”阳光看着她。
暖暖对他说:“可是,你说我们把感情出卖给了魔鬼,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报应?”
阳光浅浅地一笑:“或许是!但或许也不是。”收起手上的护照,“暖暖,在我心里最冷的时候,起码你的同病相怜给了我一些安慰,我们总不能这样就假装着一直同病相怜下去。”
“你回头,也许是一个艳阳天,我回头,还是万丈深渊。”暖暖低下头,轻轻地说。
“如果你们去国外,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也是可以的。”
“不!”暖暖惊恐地抬起头来,“那样太荒唐了!”拼命摇头。
阳光却苦笑。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荒唐的。看透了就是看透了,为什么不诚实地活一次?暖暖,你比我可怜,你是从天堂跌到了地狱,而我——”阳光摇摇头,“原本就在地狱里。”
“我记得念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你拿着火腿肠喂小猫。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就不像表面上那样的冷漠。你锁着太多的心事了——”眼神黯淡,“和我爸爸一样。”
暖暖手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拿起来听,是方竹。
“在哪里呢?”
“和阳光在医院门口的生煎店里。”
“好,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竹子?”
“一定等我,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方竹说好挂机。
暖暖对阳光说:“竹子一会过来。”
阳光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暖暖,我订了下周六的机票回去。”
“那么快?”暖暖一讶。
“暖暖,其实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改变的是表相,并不是本质。我还是要回归本质。”阳光伸出双手。
暖暖也站起来。
就着他伸出的手,互相拥抱了一下。
“你爸爸一定会没有事的。”
“嗯!”很肯定地点点头。
“这些天,让我相通很多事情。暖暖,那晚我没有加班,我没有去医院安慰你,我在家里看了一夜的《春光乍泄》,后来看到你身后的汪亦寒,我想了很久的往事,也终于想通了。”
暖暖的眼里,蕴出泪来。
“不要学黎耀辉,就那样抛弃了何宝荣。”
阳光点头:“我会把他的护照还给他的。”
亲亲吻在暖暖的额头。
就此告别。
在生煎店门口,和方竹擦肩而过,含笑道别。
方竹怔怔看着阳光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
“他下周六回荷兰。”暖暖对面向走来的方竹说,“我又被丢下来要一个人面对艰难困苦了。”
方竹看着暖暖。
“他决定回去再找回他了?”
暖暖讶异地望着方竹。
方竹坐到暖暖的对面,轻轻笑了:“不要那么惊讶。你知道的关于阳光的事情,我在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了。”
“竹子?”
“所以,当那天你跟他一起出现在我和杨筱光面前告诉我们你们准备谈恋爱的时候,我一下子惊得站起来。”
暖暖默不作声,她知道方竹要对她说很多话,而方竹也就继续说下去了。
“有一次我和你说我向阳光表白的事情,其实还隐了下半段。阳光的心门不容易打开,当我越来越接近他的时候,他对我说了很多事情。高考之前,他说他终于可以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我想你也知道,你是和他的爱人一起去荷兰的。”
暖暖点头。
“而荷兰,允许同性恋结婚。”
暖暖再点头。
“那晚,阳光给我电话叫我去他公寓接你到我家的时候,我在阳光家里还是看到那张他和他站在风车下拍的照片,当当正正摆在客厅的窗台上。
“我怎么能忽视,这样情况下的阳光,会和你谈恋爱?”
“你没有揭穿我们?”暖暖问方竹。
方竹却对着暖暖笑:“傻丫头,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十多年了,你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好的坏的,你和亦寒的一切一切你都告诉我和杨筱光。我们之间有秘密吗?有的也就是那部分不能说出口的。
“我没有揭穿你们,是因为我猜到你和亦寒一定出了什么状况。我不明白这状况,但是我知道这状况已经比哥哥的去世更击垮你了。”
暖暖伏到桌子上,又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方竹继续说:“这些都不是我要和你说的重点。我要说的是——其实四月八号的时候,亦寒回来过!”
亦寒回来过?!
这短短五个字让暖暖直起身来,愣愣地盯住方竹。
“那晚,就是你和我们说已经要跟阳光谈恋爱的第二天,亦寒就找到了我临时租的房子。那天你去阳光给你介绍的那家单位面试,所以你并没有碰到他。他问我你到底怎么了,说你和他说你有了新的男朋友,不想在继续和他的姐弟恋了。他的样子很苦恼,也很憔悴。”
方竹顿了顿,不管暖暖越来越惊骇悲伤。
“他等了你很久,你没有回来。就逼着我带他去找你,所以我带他去了阳光的公寓。你真的是和阳光一起回了公寓,然后在窗台上,我看到你拿起那张阳光和他爱人的照片,你们说了一会话,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我正要带亦寒上去找你的时候,他,不,是我们看到你和阳光抱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对阳光说,或者我们彼此救赎就好一些。我们要坚定地维持这个假像,直到所有人包括我们都以为这是真的。”暖暖说。
“亦寒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我叫他走,他不肯走。后来下雨了,我连拖带拉把他拽走了。第二天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回国了,到了机场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叫我什么都不要跟你说。
你让他败得很冤枉,他说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你又躲着他不肯给他理由。”
方竹一口气说完所有所知道的。
暖暖用手握住口鼻,闭着眼睛,默默地流泪。
“我也想知道理由。”方竹最后说出了这句话,“为什么一切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我们都不明白。”
暖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着方竹。
一个字一个字说着,把心底的沉痛说了出来。
“因为,我和他乱伦了!”
方竹惊得微微嗔开口,失手打翻手边阳光遗留下来的汤碟,手忙脚乱拿出餐巾纸擦拭,一旁的服务员也过来帮忙。
桌子上的残迹擦拭干净之后,暖暖也擦干净自己眼角的泪。
“我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和汪亦寒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而我们——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至此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方竹只能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包,只能呆呆望着面前的悲伤到无以自拔的老友,只能这样坐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震撼,比当年知道阳光是同性恋来的更大更沉重,更让人绝望。
这段美好的青梅竹马,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美好感情,忽而就这样裂成碎片,飘到地狱的最深处。
“亦寒,他——不知道?”
暖暖摇摇头。
“应该是不知道。”
方竹坐到暖暖的身边的位子去,搂住暖暖的肩膀。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那么痛苦的事情一个人去承担。”声音也是发着颤,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暖暖把头没进方竹的肩上。
“这样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只能一再一再跟自己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倒退回去倒退回去!阳光提出和我恋爱的建议就好像是这个时刻唯一可以让我抓住的稻草,我也不想放开。”
“暖暖,那现在该怎么办?”方竹也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追问下来问出的结果是这个样子的,也只能束手无策。
哭够了,也找不回答案。
方竹想,她以为她说出一切能解决问题,可是在事实面前,只能那么脆弱无力。
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暖暖还是坚持回了医院。
方竹要陪她,被她婉拒了。
“竹子,有些问题我只能自己面对,虽然我有很好的朋友,可是还是要我一个人去面对。”
方竹望着暖暖转而坚定的脸庞。
发生了很多事情,可暖暖并没有一垮到底。
她们真的都长大了,都要面对自己的世界,好的坏的,必须面对。
贺苹、亦寒和江护士长都站在走廊上。
暖暖一惊,跑过去。
“爸爸怎么了?”
“胡主任给你爸爸检查呢!不要紧张。”江护士长说。
三个人都看到暖暖红而肿的眼睛。
“你——”亦寒开口,随即默口,只望着她。
暖暖只管看病房内的父亲。
他还平和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胡智勇和护士们替自己检查身体。
贺苹却奇异地望了一下亦寒,说:“有些话,还是我来说吧!”
“阿姨!”亦寒叫了一声,再望一眼暖暖,“我很感谢你!”
贺苹对亦寒说:“你自己都想通了,刚才怎么说?伤害只有一次,两者相比取其轻。你爸爸老是不开窍,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对亦寒点一点头,“阿姨很高兴你的坦白,比你爸爸坦白多了。”
说完过来执起暖暖的手。
“女儿,妈有话要和你好好说。”
再转向江护士长。
“小江,有没有安静的地方让我们母女好好谈谈?”
江护士长说:“林医生的办公室吧!我带你们去。”
林沐风的办公室,是单人的。他病了很多天,但是办公室依然有人打扫,还是整洁干净。
这间办公室是暖暖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她也在这办公室搬过两张椅子跳橡皮筋,也用这间办公室的老拨盘电话给远在他乡的母亲打电话。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但是显然贺苹比她更加熟悉。
在江护士长走了之后,她拉开了林沐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相架来。
这相架有点老旧,四边都有些脱色。
上面夹着三张照片。
贺苹摸着这相架:“没有想到他还放在这里。”
暖暖过来看。
相架上的第一张照片是她自己、亦寒和林沐风三人在亦寒出国前的合影。林沐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她和亦寒站在他的身后。他所看不到的时候,他身后的亦寒正要握住暖暖的手,而暖暖在闪避,只让他握住了手指。
第二张照片,是穿婚纱的贺苹?
暖暖看了看妈妈,她已经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身子放软在沙发里,等她。
只有穿婚纱的贺苹,只有她一个人,并没有新郎。
那照片上的贺苹笑得有些僵硬,还有些凄惨。
不见得多么幸福。
第三张照片,是自己和亦寒?
都戴着红领巾,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某公园。
仔细看,不像。她和亦寒并没有拍过黑白合照。
显然贺苹是看出了暖暖对第三张照片的疑惑。
“那是我和你爸爸!”
“啊!”暖暖低呼。
贺苹站起来,拉着暖暖一起坐到沙发上,暖暖的手里还拿着相架。
只听到贺苹说:“来,暖暖,妈妈给你说个故事。”
贺苹的仍旧美丽非凡的眼睛好像透过了岁月的沧桑,把那些尘封的往事,一件一件摆到台面上。
于是暖暖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上海女孩,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娇生惯养。在文革里,她的父母也被批斗了,让她灿烂的少年蒙上阴影,她一直想从这样的阴影里挣扎出来。
可是邻居的男孩比她更惨,一夜之间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他们家收养了这个男孩,男孩是懂得感恩的,在女孩的父母都被关押到牛棚的时候,他便担当起照顾女孩的责任。
女孩曾经问他:“为什么现在不能念书了?为什么要上山下乡大串联?为什么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又要被拉上台批斗?”
男孩只跟女孩说:“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不要说那么多话,不要老是喋喋不休质问别人质问社会!”
女孩便冷笑:“那么就应该认命?”
不认命也要认命。
男孩去了黑龙江插队落户的第二年,女孩也不得不被上下一片红的大号召下,带着满心的心不甘情不愿去了云南。
女孩的心里还是带着那么多为什么,她偷偷带了英文书,夜里就躲在被窝下看那些英文。她的心是彷徨、幼稚而又在这样的时代里锤炼出一种莫名的向往来。
她想大洋彼岸或许有她梦想的自由的,可以问“为什么”的国度。
但是要游去彼岸,先要游回上海。
知青回城的名额有限,女孩争取了一年没有争取到,又争取一年,还是没有争取到。
在插队的那些年里,她的眼里她的耳中见到听到的事情多了,感觉也犀利了。还带上了义无反顾的豁出去博一下的勇气。
于是,在某个深夜里,她扣开了负责知青回城工作的某大队长家的房门,两腿一伸,做了最大的牺牲。
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上海,带着一书包的英文书,还有一身的狼狈不堪。
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也回来了。
回到这个千疮百孔,好不容易复苏起来的恩人的家里,面对的是昔日搭救过自己的老人的跪地一拜。
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求着昔日在自己家藏身的男孩,做她肚子里父不祥的孩子的父亲。
她冷冷地说:“爸,我已经够丢人了,你还要我再丢人吗?”
没有想到男孩说:“明天我就和小苹去民政局开证书。”
她说:“我用不着你那样可怜我!”
男孩不响,随她怎样说,第二天还是揪着她去开了结婚证书。
贺苹温柔地抚摩着暖暖的头发。
暖暖咬住嘴唇,在母亲的怀里沉默。
心中已经翻江倒海,翻过几遍,忽喜忽悲,抓不住任何依靠。
“我想沐风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报恩。生下你的时候,我根本不想看你。没有想到你那个时候小小的,被沐风一抱,竟然张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起来。沐风看得很喜欢,他说他的心都被你给笑暖了,便给你取了名字叫‘暖暖’。”
生下暖暖的贺苹并没有放弃自己最初的梦想,甚至是执拗的,彷佛觉得只有离开这个国家,才能洗干净自己身上满身的肮脏。
所以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找着一切能出国的机会。
某一天,她收到了从黑龙江寄来的给林沐风的信,看到那幅丧报。
她对林沐风说:“你还欠一个女人的情债。”
林沐风沉默着。
她继续说:“沐风,我走,你去还她的情。我带暖暖一起走,你好好照顾你自己的儿子。”
林沐风说:“我觉得我一直是一个失败者,不负责任,也担当不了任何责任。”
她说:“都是这个时代的错。沐风,我早就学会不怨天尤人,未来要自己争取。”她的眼里充满灼灼的向往,谁都阻止不了。
林沐风说:“你把暖暖留下来吧!你这个做妈的未必能好好照顾她。”
林暖暖被留了下来,贺苹其实真的不甘愿真带着暖暖走,林沐风愿意好好照顾他这个名义上的女儿。
“妈,你吃准了爸爸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对吗?”暖暖问。
贺苹默然了一阵。
“这就是上海男人,不是吗?于洁如可以给他更多精神上的幸福,我不能!沐风说过和我在一起太累了。”
暖暖也默然。
太多太多的往事要消耗在今夜里。
而唯一最大的惊撼是——她和亦寒,并不是亲姐弟。
“林沐风不如他的儿子。”贺苹又说。
暖暖望着母亲,她的脸上也疲惫,但是带着欣慰的笑。
“林沐风永远不敢把自己的爱或不爱说出来。他也不如我干脆,不是吗?”笑着看向女儿。
“其实,汪亦寒是我办出国的。”
当爱已成往事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暖暖问母亲。
贺苹还是抚摩她的发。
“我感激沐风,他竟然把你呵护到如此地步!他对我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可是我对爸爸做了什么?”暖暖叫,“我搬离家,我不接他的电话,我也宁死不跟他说原因。”
她想起某天,她和阳光在靠近外滩的真锅咖啡馆里闲聊。正巧看见林沐风和几个医院的领导一起走过,也看到他们。
她想,爸爸一定会进来。
果然,林沐风告别了同事单独走了进来。
暖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身子介绍。林沐风坐下,与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无外乎工作人生之类,临别的时候欢迎阳光去家里玩。全不似女儿住在外边几月有余的心急如焚的父亲样。在外人面前,林沐风永远给女儿一个体面的父亲的样子,毫不失礼。
那一刻,暖暖以为那些让她天旋地转的事件全然没有发生过。林沐风临走的时候对暖暖说:“气温起伏不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感冒了。”
暖暖冲动地差点叫:“爸,我同你回家。”忍住了,心中的坎坎坷坷的沟渠,毕竟跨不过去。
“我可以还给沐风的就是把他的儿子办出去。”贺苹只管自己说着,“亦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到了巴尔迪摩的时候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谢谢我。这孩子,就倔强这点像极了林沐风。他不肯欠我人情,课余到处打工,除了赚生活费,还说要还我的钱。是不是真孩子气?”
“他一向是这样的。”暖暖轻道,“很独立自主。”
“但他在生物工程方面真是有天分,大学里出名的生物学教授都喜欢带他一起做课题。你的UNCEL李家族里要做燕麦方面的开发,正是和那名教授合作的,一起组织了研究室。亦寒课余就给研究室打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他从来就没有和我说这些!”暖暖此时才知道自己被呵护到什么程度,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丑恶,爸爸和亦寒都挡着,不让她知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亦寒日久生情,你们两个孩子,瞒了我们家长多久?我只知道那阵子亦寒向同学借钱回国,丢下还没完成的报告和实验室的事情,没几天又回来了,淋了雨发了肺炎大病一场。也幸好是到了美国的时候才发作出来,不然在国内恐怕要被隔离起来。”
暖暖听着这些话,心一点一点纠着,放松不下来,手指也绞缠着。
“他今天问我:‘阿姨,作为林沐风女儿的骄傲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样的痛苦会不会压垮暖暖。’他不知道答案,我也不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腻着你爸爸,撒娇撒痴,才三四岁,就在托儿所里对其他小朋友说:‘我爸爸是医生,很了不起!’暖暖,我们都没有把握如果你知道你的身世这样不堪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是,乱伦的概念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多久!妈妈想起来就心痛!”
“妈,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暖暖无力地说,一天一夜一个世界。
天旋地转到无法承受下来。
“好。你慢慢想,我去陪你爸爸。”贺苹起身离开。
暖暖看着母亲的背影,出了房门,把门轻轻带上。
为什么妈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这样干净利落?
她没有遗传到半分。
她陷进沙发里,又把相架拿起来看。
上面有两张妈妈的照片,被端端正正嵌进相架里。
一张好像时空逆转,是她和亦寒的前世。
一张是没有新郎的新娘。
都渺茫。
爸爸就这样把妈妈的相片放在这里,触手可及的地方。代表了什么意思?
那片刻,她的确是迷茫了。
父母的故事,于妈妈的故事,汪鹤的故事,一个一个交缠在一起。是一个一个的结,又一个一个打开。
命运转一个轮回,还是眷顾到她。
可是爸爸呢?
尚在病床上,没有醒过来。
她的无数激动的情绪都化成深深的自责,一项一项压在自己的心头。
门又开了。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
“暖暖。”
是亦寒喑哑的声音。
暖暖并不抬头,她看到亦寒蹲下来,望着她的明亮的眼,血丝未褪,神采未复。
“为什么你自己知道了这些事情却不告诉我?”
暖暖却问他:“我的身世,你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是吗?”
亦寒望住他说:“那一年,我带你去看爸爸的老房子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的身世。”他低垂下眸,“还有你的身世。”
“所以,你带我去看爸爸的房子?是因为知道身世后的感慨?”
亦寒点头。
“我听到爸爸和外公打电话,讨论的是阿姨接你出国去的问题,透露出一些我不懂的话。我不像你,我会追问。”
“这一次,你没有追问我?”暖暖说。
亦寒并没有回答暖暖的话:“妈妈去世的时候,只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你忘记了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你会给我一个家!”
“亦寒!”
亦寒握住暖暖的手:“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满了。我爱你,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我不愿意改变这个习惯!”
“亦寒!”暖暖的泪,落在亦寒的手背上。
亦寒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
“我真蠢,想了很久,想不透你说要分手的原因,甚至还有些恨你的善变。就连爸爸给我电话问我是不是和你有了感情之后,我都没有想到最关键的地方。
“路晓今天告诉我,爸爸发病的那一天,拿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在看,问路晓高中的时候是不是和我谈过恋爱,路晓告诉他,和我谈恋爱的一直是你。”
“当天上午爸爸就给了我电话,要我马上回来。只是我匆忙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发病了。”
暖暖“霍”地站起来。
问:“这就是爸爸发病的原因?”
又自己答:“他知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并不是单纯的因为知道你是他亲生的儿子,他是担心我的,担心我承受不了这层层误会下的压力对不对?对不对?”
再问亦寒。
“你也是因为怕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儿后,承受不了对不对?你们都瞒了我那么久,那么久!”
为什么你们都呵护我至此境地?
暖暖没有说出口,已然无法说出口。
她身上所承载的爱,已经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
“你情愿不光明正大地认回爸爸!”她哭着对亦寒说。
亦寒将她搂进怀中。
“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为什么不多问一下?为什么让我最亲的人为我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暖暖埋在她的怀里一叠声地说,把泪洒在亦寒的衣襟上面。
当亦寒和暖暖再次走到林沐风的病房前的时候,看见江护士长正一动不动注视着病房内。
他们轻轻走过去。
江护士长竟是没有察觉一般,直到亦寒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才一惊颤地回头。
暖暖也看着病房里。
母亲正伏在父亲的床头睡着,一只手握住父亲的手。
江护士长叹了一声,说:“当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难产,后来是剖腹产下的你。你爸爸陪在床头,三天三夜,也是这样的姿势。”
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太熟悉了,那场景。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好像旁人都插不进去一样。”
“护士长。”暖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亦寒也望着病房内。
“父母总是有太多的故事,我们是不知道的。”
江护士长似乎是真的累了,眼神涣散,面容疲劳:“我下班了,林医生有你们照顾,我也该放心的。”
“我送你。”暖暖说。
江护士长只是摆摆手,一个人缓缓地离开。
暖暖和亦寒都望着她的身影。
“江护士长一直是单身。”暖暖说。
“我听胡叔叔说,她插队落户的时候结过婚,后来回上海的时候离婚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结婚。”亦寒扶着暖暖坐到走廊的座椅上。
走廊里阴暗的光,照不亮无尽的黑夜。
暖暖却看到窗外的月亮已经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圆润。
亦寒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自己和暖暖的身上。
外套下的手,互相紧紧握着。
暖暖仍哼着那首歌。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
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
遗失身份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
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即使在茫茫人海中
就要沉沦”
亦寒握住她的手,紧了一下。
林沐风病房的门开了,手里抱着被子的贺苹走了出来,替暖暖和亦寒盖上,嗔道:“两个傻孩子,也不怕受凉。”
亦寒和暖暖都觉得这情景极其熟悉。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他还是小孩子,玩累了,腻在一起躺在沙发上。
林沐风不在家,于洁如抱不动他们到床上,只好拿条被子盖着他们两人,边说:“两个傻孩子,也不怕受凉。”
原来天底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暖暖盯着母亲的脸,又问:“妈,你还爱爸爸吗?”
贺苹替他们掖好被子,面对着暖暖,长睫毛扇了一下,嘴角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傻孩子,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又低下头去,替他们卷好盖在腿上的被子,小心不让被子拖曳到地上。
她的声音也便从那下面传了上来:“只是想起了很多与你们爸爸共同渡过的那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一样。”
站直身子,对着自己的女儿说:“说妈妈没有后悔,那是假话。”
拍拍暖暖的脸:“妈妈只在今夜说一次真话。”
说完转身进了病房。
“我一直在学一首歌。”亦寒对暖暖说,“一直要找机会唱给你听。”
暖暖把头轻轻歪进他的肩膀。
“好,你唱。”
“垂下眼睛,熄了灯
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
即使多转变
妳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妳驱使我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
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妳
共去写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
我都盼面前仍是妳
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没甚么可给妳
但求凭这阙歌
谢谢妳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妳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妳心内
分开也像同渡过”
“是不是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暖暖待亦寒唱完,问。
“过程里总是快乐的事情多,悲伤的事情少。可是我们不去争取,又怎么知道是怎样的结局?”
“争取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这一次,我差一点就放弃了。是爸爸让我争取下去的。”
“爸爸也不会放弃的。”
暖暖说着,偎紧亦寒。
病房内,可以看见贺苹轻轻抚摸着林沐风的额头。她一手支撑着脸颊,一手那么一下一下抚摸林沐风那虽然已经爬上皱纹,但是还是那样光洁的额头。
很久很久,不愿意停下手来。
林沐风醒来的清晨,病房里静悄悄的。
他很费力地挣扎着,又缓慢地睁开眼睛。
眼神先是涣散的,呆滞的,瞪着天花板,眼前的景象渐渐凝聚起来。他静默着,也没有力气多动,在这样半麻痹的状态里感到舒服。一点一点凝聚感觉和力量。
先是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握着,温暖光滑的触觉,让他感到格外安心。
然后便看见一张睡颜。
是多年未见的睡颜,长长的睫毛,随着轻缓的呼吸有些抖动。
她是谁?
林沐风被病痛麻痹的思维转不过来。
是于洁如?
在重重的黑暗里,他彷佛一直在浪涛里翻滚,一会是白雪皑皑的山头,一会是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
于洁如站在山头的那边,一直向他摆手。
他往她的方向走,却是总也走不过去,不是河海就是山沟阻着。
于洁如哭了,隔着山隔着海,对着他说:“沐风,你还是走不过来,你还是不肯过来接受我。不管那里有多大的压力,你还是要回去!我再也留不了你,我也等不了你了!”
这哭声混杂着暖暖的哭声:“爸爸,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暖暖?暖暖在哪里?
这张面孔,是暖暖吗?
有点像,又不像。
可是这张面孔分明不像。
这张面孔是犀利的,是决绝的,是义无反顾地。
她出现在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里。
她说:“沐风哥哥,我从来不会为我自己做的事情后悔!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
林沐风想大声叫:“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惟有让你飞了!”
又有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爸爸,你想实现的梦想,我都能做到!”
这声音是谁?
哦,对了,是亦寒。
汪鹤的声音在问他:“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他说:“我知道,亦寒亦寒,就是遗憾!”忽然大叫:“洁如,是我负了你。”
可是已经找不到于洁如的影子了。
但是,她又回来了,她对他说:“我让亦寒了却你的遗憾!”
亦寒?亦寒飞走了吗?
她又说:“我留下暖暖陪你!”
暖暖呢?暖暖在哪里?
他不是昨天还骑着自行车,前面坐着暖暖,后面坐着亦寒吗?
他们人呢?
林沐风费劲地想要环顾四周,找他要找的人。
谁都没有找到,只有暖暖最后嘶哭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林沐风累了,再度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身边的那张面孔动了一下,直起身子来,揉了揉眼睛。
这张脸,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的长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对上的是他的眼。
她就那样望着他,潸然泪下。
她嘴唇颤着叫他。
“沐风!”
她握紧了他的手,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她的声音也颤,一叠声地叫:“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她站起了身子,脱开了他的手,拉开了病房的门,叫:“你们爸爸醒了!”
旋即冲进来两个人,都蹲在他的身边。
两张年轻的、苍白的、焦灼的脸。
他从小培育大的孩子们。
他们粗粗地喘息,气息不稳地叫“爸爸”。
他的手动了一下,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
亲人的力量随着体温传入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凝聚起来,终于有气力发出微薄的声音。
“暖暖,对不起!爸爸错怪你了!”他望着满脸泪的女儿,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个长句。
I Honestly Love You
林沐风的病情略有好转,缓慢地在恢复。但是对于暖暖、亦寒和贺苹来说,已经是非常感激和安慰了。
他已经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吃一点流质。听亲人们和他说话,也能用简短的句子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暖暖喜欢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对父亲说话,把这些月来的父亲所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也有些赎罪似的。
一边手里还削着苹果,准备打成水果泥给父亲吃。
“爸,我在单位里还好,做广告策划工作,是阳光介绍的,老板是阳光妈妈的朋友。一切都算不错吧!
“每天就是做广告方案的设计,不用跑业务,都有业务员在做。公司给新人很好的学习机会。”
“毕业论文做的很好,老师都有夸奖。
“第一个月工资还存着,我想给你买椰岛鹿龟酒,还有给妈买太太口服液。亦寒说我千年一致的跟着广告走,丝毫没有创意!”
林沐风的手指动了一下,微微地把头转向暖暖。
他说:“等亦寒毕业,你们结婚吧!”
暖暖继续削苹果。
“爸爸,我以前还是小孩子,不懂得父母的用心良苦。现在懂了,我会做一个好女儿,是您的,也是妈妈的。”
林沐风的声音仍旧有气无力:“和亦寒,去美国。”
暖暖手里的苹果已经削完了,一块一块切下来。
“我留在上海照顾你。”
把苹果放进一边床头柜上摆着的榨汁机里,一摁按钮,成块的苹果被打成泥,均匀地躺在杯子里。暖暖把苹果泥倒入碗中。
“我留在上海。其他的事情等亦寒念完医学院回来再说吧!”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喂给父亲吃。
贺苹推了房门进来,抱了一手的红玫瑰,笑盈盈地走到林沐风的病床边:“沐风,你带的实习生给你送来的。”
暖暖把玫瑰花接过来,插到床头柜的花瓶里。
病房变得鲜艳起来。
林沐风仍说:“你带暖暖走!”
贺苹坐在林沐风的床边,温柔地望着他:“暖暖是你的女儿,女儿愿意陪着爸爸,我这做妈的怎么能反对?”
暖暖把盛着苹果泥的碗递给贺苹,贺苹要喂林沐风吃。
林沐风却摆摆手:“我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太多了。”
贺苹说:“那我不是要下地狱了?”她放下手里的碗,“我们这辈子走得太辛苦,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沐风,你从来没有怪责过我,我已经很感激。把一切讲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于洁如,对不住暖暖。”
“妈!”暖暖低低叫了一声。
贺苹犹自说:“我总觉得老天是让暖暖来还我欠你的情的,原谅我的自私。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自私,你也不会让亦寒母子孤儿寡母过了那么长时间。这些天我总在想,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小苹,我从来没有怪你。”林沐风说。
“妈,让爸好好休息吧!”暖暖说。
林沐风也许听得有些累,也许想得有些累,已经闭上了双目。虚弱的身体让他的精神时常萎靡不顿,昏昏沉沉。
走出病房,迎面走来的是拎着一大塑料袋水果的亦寒。
“爸爸睡了。”暖暖说。
亦寒蹑手蹑脚把水果放进林沐风的病房,再走出来。
贺苹已经先行离开,暖暖在门外等着他。
“我同胡叔叔聊过很多。”亦寒说,顺势往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来。
暖暖也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
“胡叔叔怕我会怪爸爸。”
“你有怪过爸爸吗?”暖暖问他。
“他太让我崇拜了,崇拜到忘记去怪他。”
“爸爸是一个优秀的人。”
亦寒将双肘搁到膝盖上,身子略略前倾,额前的一缕黑发荡在眼前。
暖暖看着这样的他,他的侧脸,弧度优美。这张脸,怎样从一张可爱的男孩的脸长成一张俊逸的男人的脸,全世界只有她一个女孩知道。
“当年,爸爸在黑龙江兵团插队落户的十几年,没有和任何人谈过恋爱。在胡叔叔和爸爸这批知青都被批准回上海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但是大家都看的出妈妈很喜欢爸爸。
“有一晚,爸爸找胡叔叔和我的养父喝酒。三人喝得很醉,爸爸不断说‘十几年上山下乡,一切都成空,我们被耽误的岂止是青春’。后来把送爸爸回去的是妈妈。”
“然后——”暖暖问不下去,因为已经了解了。
“后来妈妈有了我,胡叔叔和养父才知道了一切。一直喜欢妈妈的养父娶了妈妈,但在我出生后,还是写信把一切告诉了爸爸。爸爸在收到信的时候就回过黑龙江。
“我一直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来看过我。养父逝世后没几年,爸爸就把我和妈妈接来上海。”
射进医院走廊的阳光,是灿烂的,掠到亦寒的发际脸颊,也掠过那些陈旧的往事。
暖暖一直看着他,她看他从来不用偷偷的,小时候她就喜欢看他的样子,总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奇怪的熟悉。
直到直到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些莫名的感觉。
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爸爸的影子,童年的爸爸,少年的爸爸。
拨开身世的云雾,她一直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照顾着,从小呵护长大。
暖暖想,她二十二年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真相如何,早已经不再重要。
“我一直以为爸爸喜欢的是于妈妈。”
亦寒仰起身子来:“谁知道呢!生活总是出乎意料。但是妈妈最后几年是幸福的,而爸爸,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也并不怪妈妈。”暖暖交握住自己的双手,“他们的无奈只有他们能体会,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些艰难,没有办法体会。”
亦寒伸手过来,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十指交缠,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虽然我的出生不被期待和祝福,但是我很幸运,一直生活在幸福里,你和爸爸给我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
她望着他:“如果不是发生这一切,我们永远不会懂那些陈年往事,不会懂父母心底永恒的痛。”
把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这些天,好像过了一辈子。”
亦寒斜了一下身子,要让她靠得舒服,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两人的头上,背上,被阳光洒满光辉。
暖暖问亦寒:“如果我们真的是姐弟怎么办?”
亦寒说:“那一天我听到爸爸和外公讲电话,也以为我们是亲姐弟,有点懵了。我想,要不带你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或者回黑龙江。”
“你真孩子气,那爸爸怎么办?”
“当时心慌意乱,但还好我追问了爸爸。爸爸说:‘不要让暖暖知道,她会受不了的。’我们都知道你一直以作为林沐风的女儿而骄傲,如果把这条信念从你的生命里抽离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
“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暖暖轻轻道。
“是啊!暖暖,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一次你宁愿自己担惊受怕,也不愿意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
“我只是想,当时如果我说出了一切,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如果我们是亲姐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会怎样?你会怎样?妈妈又会怎样?我实在无法预料最终的后果。不如后退一步,起码还能保持这个家的圆满。”
暖暖抬起亦寒的手,双手交握住:“我没有你会处事为人,没有你冷静,没有你坚定,才会最终把一切弄的一团糟,让爸爸积虑成疾。”眼圈微微红着。
亦寒却脱开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一只红色绒布盒子,打开来,是一只精巧的,由黄金铂金玫瑰金交织而成的戒指。
戒指露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辉。
“那天方竹带我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带着这戒指,我想用它来化解你和我的误会。我以为是我一再逼你来美国,给了你太多的压力,才会让你提出分手。
“当时看到你和阳光拥抱,我已经无法再做思考。后来回到美国,你还是不接我的电话,不跟我联系,爸爸又说你好像有了男朋友。我真的以为你移情别恋,太不甘心了。
“我在爸爸给我电话前已经买好飞机票了,我想这一次回来,除非你给到我一个心服口服的解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走你。”
亦寒握住暖暖的右手,在她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戒指:“就算你喜欢阳光,我也不允许他破坏我的家庭!”
暖暖并拢手指,戒指的光辉笼在手指上,也笼到了她的心上。
她又要忍住夺眶出来的泪,又要忍住嘴角无法隐藏的微笑:“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坚定地在原地等我?就像小时候学自行车,我已经骑得好远,你还站在原地,挥着红领巾。”
“我也不知道,习惯了吧!你也说我懒,习惯了的东西很难改掉!好像睡懒觉,好像骑快车,好像——”
他已经无需再说下去了,接下去的话消失在暖暖的吻中,吻中还带着泪,沾湿了他的唇。
送阳光离开的那天,下雨了,倾盆大雨,沾湿了大地也沾湿了心情。
方竹、杨筱光和暖暖一起送他。
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阳光看着这三个高中同学。
她们的头发都有些湿,脸上也有些湿润润。
还是方竹先开了口:“一切多保重!”
阳光笑,是卸下了任何伪装的真诚的笑:“你们也一样!”一一看过她们。
曾经暗恋过他的女孩,曾经做过他名义上女朋友的女孩。
他说:“方竹和杨筱光快点找男朋友,林暖暖快点结婚。”
三个女孩面上都一红。
杨筱光又心直口快:“方向感都掌握不好,甭指望了!不过,我一定会把自己在2008年嫁出去!”
“来荷兰度蜜月。我做东。”阳光笑着说。
“嘿嘿!”杨筱光贼贼地,“不去荷兰,那时候当然去北京看奥运啊!邀请你一起来,也要你买单。谁叫我名字里比你多个‘小’!”
“那么你和汪亦寒来!”阳光对暖暖说。
暖暖还没有回答,杨筱光又捅捅暖暖:“那也该去美国吧!”又自我自我陶醉起来,“以后我去荷兰和美国都有人买单,幸福人生!”弹一个响指。
大家都笑,也算冲散了离愁。
都目送阳光离开。
他的背影,仍然孤独。
离开机场。
杨筱光还问:“阳光真是那啥?”
方竹和暖暖都不答。
“唉!为什么好男人都是GAY?真浪费资源,对未婚女性不公!”杨筱光自力更生自说自话。
方竹揶揄了下她:“也有不是GAY的好男人,不过你杨筱光运气没到还没碰到而已!”
但杨筱光的脸皮从来百炼不穿:“还有一个汪亦寒弟弟,可怜我当年没生慧眼去勾搭他?”
惹得暖暖过来掐杨筱光的脸:“你说话越来越没个正经头!”
杨筱光躲到方竹身后去:“还是一句话,看在我们这些年劳心劳力当观众的份上,你们结婚红包我可就不包了,可怜我这还没有地方肯收容的失业难民。”
暖暖只说:“亦寒下个月回美国,他决定升医学院了,毕竟机会可贵,总也得要三五年。”
“你放他走?”方竹问。
“我又不能把他一只脚栓在家里。”暖暖说。
“绩优股跑了怎么办?”杨筱光替暖暖担心。
暖暖把头一扬,辫子一甩。
“再找一个!”
林沐风的身体越来越好转起来,贺苹决定回澳洲。上飞机前一晚,在林沐风的病房里,两人谈了很长时间。
暖暖和亦寒等在房门外。
走出病房门的贺苹,脸上精致的妆容糊了,双眼红肿,用餐巾纸拭着眼鼻。
对亦寒说:“你爸爸叫你进去,有话单独和你说。”
亦寒应了声,拍了拍暖暖的肩,要他放心,便进了林沐风的房间。
暖暖挽着贺苹坐下来。
“妈妈还是要走,你怪不怪我?”贺苹问暖暖。
暖暖摇摇头。
“你真的不像我,总是不知足。”
“妈,你是想一步走一步,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胆子大刀阔斧地往前走,我只安于我的小世界里。”
“小世界没有什么不好,大世界风大浪大,总会打的人一身晒不干的湿。”
“妈,为什么你不同爸爸复合?”暖暖想了一转,还是问。
“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看到你和亦寒,好像看到二三十年前的我和他,真可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贺苹说,无奈地笑,“亦寒比你爸爸坚持,我没你安分,就这样。不过好在两代人的命毕竟不是一样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脸上的泪全部拭干。
“亦寒会继续回去念书。”
“我知道。分工明确,我留下,陪爸爸。”
贺苹仔仔细细看暖暖,仔仔细细替她抚平额角耳边的发。
“妈妈欠你的,代你还给亦寒。”
“妈妈,你一生下我,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你给亦寒的,你也知道他会还。”
贺苹摇摇头:“倔强的孩子都长大了,我再也没有任何优势。”探身过来拥抱住暖暖,暖暖让母亲抱着,午夜梦回,无比想念的气息。
她是一直一直渴望这样的母爱的气息。
母亲一直活得张扬,但胜在坦白。
双手环住母亲的肩,反手,看到手指上的戒指。
林暖暖,你还缺什么?
她问自己。
林沐风医生被迫病休了。
离开医院回家的那一天,医院的同事们都为这位让他们尊敬的外科副主任送行。
江护士长和暖暖一起把林沐风办公室里的东西整理好。
亦寒提来了箱子,把那些书籍等杂物一件一件理进去。暖暖看见江护士长拿出一本《钢铁是什么炼成的》,把卷皱的封面抚平,一声不响地把书放进箱子里。
“这书?”暖暖问,她记得江护士长拿着给昏迷中的父亲念过。
“这书本来就是你爸爸的。”江护士长说,“是你爸爸送给你妈妈的。”
江护士长说着,在暖暖的面前,打开了那本书。
那本书的扉页上写:
“岁月飞逝,骚动的风暴
吹散了往日的幻想
你可以超脱那些苦难吗?
你可以放弃那些执着吗?
致苹
1980年2月”
是父亲的字迹,有力的又气势磅礴的。
“江护士长——”暖暖接过江护士长递过来的书。
“现在交还给你。”江护士长说。
暖暖看着江护士长眼角泛出的鱼尾纹。
这些长辈们,已经在自己最繁盛的岁月中谢幕!
不知不觉,我们真的已经完全长大了!
出了林沐风办公室,亦寒过来帮助暖暖提箱子去住院部。
路过医院花园的时候,正见路晓勾着一位高个子的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两人手里拿着一致粉色的塑料饭盒,正打算去医院食堂打饭的样子。
路晓也看见了亦寒和暖暖,拉着身边的男医生一起走过来。暖暖盯住男医生看了好一会,觉着有些面善。
“林暖暖,以后可不要随便乱点鸳鸯谱,我男朋友会抓狂的。”路晓不客气地对暖暖说。
“诶?”暖暖惊讶了一下。
亦寒笑着接腔:“以后我会管住我们林暖暖同学不要再出丑。”
暖暖再转头望望亦寒,眼神疑惑。
亦寒主动介绍:“这位是路晓的男朋友,二医大的高才生,是爸爸的得意门生。”
暖暖点点头,难怪面善,或许以前见过。
男医生手里拿着粉色的饭盒,有些滑稽,胜在神态潇洒,对暖暖一笑,说:“我们都知道林教授今天出院,刚刚才去看过他。都盼着可以早些再听他讲课。”
路晓拽了拽男友的衣袖,道:“我们先去打饭吧!”转头面对暖暖和亦寒,“我们改天再到家里看林教授。”
“好,再见!”亦寒向他们道别。
路晓和男友转身,又转回过头,专门对暖暖说:“你看,我男朋友的身高气质身材不比汪亦寒差吧!”
路晓的男友脸色微僵,扣起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喂!禁止随意攀比!”
路晓转过头,面对着男友,小女孩似噘了噘嘴,说:“有比较才会有鉴别,汪亦寒以后可是海归派!”
“住院医很差吗!”
“要不是看在你长得像柏原崇,我会把自己这么早就给卖了?”
“货物售出,谢绝退还!”
“现在实行三包,你还在试用期。”
“你投诉到消协也没用!”
两人渐走渐远,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互相抬杠的声音。
“上海女孩谈起恋爱来都作天作地!”亦寒摇摇头。
暖暖一虎脸:“你这句话很有学问哦!”
亦寒皮皮一笑,手伸过来不正经地搭住暖暖的腰:“反正我已经被你作习惯了!”没说完就被暖暖掐了一下腰,也不跑开,还是紧紧搂住暖暖。
暖暖再望望路晓他们远去的背影,惊呼一下:“难怪我觉得她男朋友眼熟,真有点像柏原崇啊!”
“小丫头从小就哈日,丝毫没有爱国精神。”看暖暖不怀好意地笑着,皱皱眉毛:“你不会要我整成张国荣吧!”
暖暖一甩头:“想得美!无印良品只有一件,其他都是赝品。”
嘻嘻一笑,向住院部跑去。
亦寒手里提着行李箱,只能拖着跑在她的身后。
一前一后,又像小时候一样的跑进了有爸爸在的医院。
林沐风正坐在轮椅上,和胡智勇、江护士长等话别,见自己的孩子们跑进来,笑着招招手。
他们跑到了他的身边。
再次回到家里,恍如隔世。
林沐风坐在轮椅中,由亦寒推着进了房门。
宽敞的客厅,整洁干净,床前挂着窗帘,挡住室外的阳光。家的气氛,如此熟悉。
客厅正面放大了他和暖暖及亦寒一起拍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容满面。
“你们把照片放大了?”林沐风问。
“不止呢!”暖暖放好手上的行李箱,指了指电视柜上,上面摆放了很多相架。
亦寒推林沐风到柜子跟前看。
有林沐风和贺苹小时候戴红领巾穿白衬衫的合影,有在黑龙江兵团和胡智勇于洁如一起的合影,有脖颈上坐着亦寒的照片,有脖颈上坐着暖暖的照片,有和贺苹及贺苹父母一起拍的合影,还有和于洁如再婚的结婚照。
林沐风一一看过去,直到最后一张,他的目光停驻下来,久久不离。
亦寒帮他把那张照片拿下来。
是贺苹穿婚纱的单人照。
林沐风凝神看了好一会。
“我没有和你妈妈一起拍过结婚照。”开口缓缓地说,“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暖暖把那张照片从林沐风手里拿出来,在柜子上摆好。
“妈妈说,她这辈子没有和任何人拍过结婚照,再婚的时候也没有。她说她的两次婚姻都是嫁给了自己。”
林沐风有点累:“她又何苦如此!”缄默不语。
亦寒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窗帘,外面阳光灿烂,瞬间全部照进了这间朝南的客厅里。
林沐风用手微微遮挡了一下,仍渴慕阳光,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放下手来。
亦寒走到他的跟前来,蹲下来,他的眼睛望着父亲的眼睛,说:“爸爸,以后这个家就交给我吧!”
这个高度,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亦寒的高度,林沐风曾经蹲下来,对他说:“亦寒,爸爸以后给你一个家。”
如今,当年幼小的儿子已经长成,挑过他挑了一辈子的担子,对他说出这句话。
暖暖轻轻地小心地,勾住林沐风的脖子。
“爸爸,你累了,我们来照顾你。”
一家三口,他们的手,在阳光下,覆在一起。
儿子的手,女儿的手,把已经苍老的父亲的手交握在当中。
暖暖又抚摸到父亲那块陈年的伤疤。
已经是旧事了,只沉在记忆的最深处。
暖暖想,原来她记忆的深处蕴出来的都是一圈一圈的暖意,从来都没有阴冷过。
她握牢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手,他们的手,为她撑起一片明媚的天空。
只有他们,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也只有他们,才是和她共渡每一段岁月的人!
暖暖闭上眼睛,被这太阳下的满满的幸福笼罩着。
尾声 共同渡过
送走亦寒,暖暖回到家中,林沐风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看书。
“爸,还不休息?”暖暖上前,看到父亲身上盖好了毯子,旁边也有热水,放下心来。
林沐风放下书稿,对暖暖露出一个慈爱的笑:“你们小时候生病了都是爸爸照顾的,难道爸爸生病了就照顾不好自己了?”
暖暖替父亲又倒了些热水。
“胡叔叔说你不好太操劳。”
林沐风摇了摇手上的书稿:“这就是你胡叔叔最新要出的学术论著,要我帮忙审稿呢!我有分寸,每天就帮他看一章。”
暖暖过来拿开书稿,嗔道:“胡叔叔真是的,自己还拿稿子来让你操劳。”递过给林沐风倒好的热水。
林沐风接过来:“亦寒走了?”
“嗯!”暖暖点头,“他说一来二去欠了一屁股债,这次要发愤图强努力还债。”
“这是应该的。”林沐风闭上眼睛养神,“不能老欠别人。”
暖暖再替父亲拽好毯子,让父亲好好在阳光底下睡一觉。
自己回房,仰倒在床上,脸还微红着。
她送亦寒到机场里,也拿出了买好的卡迪亚的三金戒指,套在亦寒左手的无名指上。伸出自己的手来,和他的手交互摆着,他的手指上有她的戒指,她的手指上有他的戒指。
心甘情愿地锁着对方,也心甘情愿地被对方锁着。
或者,他们原本就是互相锁在一起的。
她说:“我也不习惯欠别人的,还好办了信用卡,这下子要分期还款还好久了。”
亦寒瞪着自己手指和她的手指好一会,叫一声:“暖暖!”
她一抬头,他的吻就落到她的额头。暖暖的,温柔如昔的触感。
戴着戒指的手指紧紧扣着对方。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不准再移情别恋加胡思乱想。”
她也不示弱:“你也要记住,永远是我的小跟班!”
他向她敬礼,从小到大习惯的童子军礼:“遵命,我的公主殿下。”也不管旁人的侧目。
他从来都是如此,努力争取自己要的东西,不管别人怎么想。
所以母亲会说他比父亲更坚持。
她也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坚持,在他的坚持下跟着他的脚步走。
谁才是谁的跟班?
暖暖随手从写字台上拿下一张碟,一看,是那年他生日送她的《春天》。
把碟放进DISKMAN里,按下播放键,认真地听。又从CD盒里拿出歌词本来,展开。
绿油油的歌词本折成几页,拉开来,却是透明的,用硫酸纸印的,歌词的字体又印得极小。想起与杨筱光一起看的《小燕有约》里面,张小燕采访张国荣,说起这张专辑的歌词本会看花人的眼睛,张国荣憨憨地笑。自己和杨筱光也大力点头赞同。
心里微酸,她的幸福都回来了,唯一回不来的是他——她今生今世的偶像!
当年也是因为看这歌词本看得眼睛累,干脆也不看了,直接把歌词抄在A4纸上看。
这歌词本绿得很亮丽,穿白毛衣的张国荣微微仰着脸,迎上成片的绿叶。
多么生机勃勃!
所以专辑才叫《春天》。
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暗夜的脚步是两个人——”
暖暖随着他的声音看着歌词。
然后,她看到了——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的“暖”字用铅笔淡淡地画了一个圈,下一句的“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的“暖”字还是被画了一个圈。
她的目光向下搜索。
第二首歌叫做《MY GOD》,歌词的字里行间中,那句“我的眼我的手”的“我”被圈了出来,下面的“我的爱我的想”的“爱”被圈了出来,再下面的“你只会要我爱”的“你”被圈了出来。
暖暖凝神看着这些字。
一个一个念:“暖——暖——我——爱——你!”
好像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亦寒就在她耳边说:“暖暖,我爱你!”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
正共同渡过一片绿色的青春!
『阳光的番外』洁身自爱
阳光潜伏在心灵中的跌荡,终因为森的一段文字彻底的沉沦。他写在《孽子》这本书的回章段落里的文字,被他抄袭去,写在他的新买来的《孽子》的书中。
阳光相信那个时候他是对他有着感情的。
森有着如他名字一样挺拔的身躯,阳光没有见他时,只是通过母亲的描述想象他的样子。他是母亲公司里一名出类拔萃的实习生,母亲总是把他出色的业绩说给他听,然后说:“小学跳级一级,高中保送F大,屡次获得国内外理科竞赛名次,他以后会是你的得力助手!”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她优秀的属下,她优秀的事业,终于有一天都要交给她的儿子。
阳光只是相信了森的优秀,他在母亲公司的会议室里看到森。
挺拔的身姿,穿着整齐,站在投影仪前面,把话说得条理清晰。
母亲说:“你以后,要成为他那样优秀的人,甚至比他优秀,知道吗?”
那一年,阳光刚刚上高中,森已经是大四的实习生了。
母亲还特聘了森做了阳光的家庭教师,尽管阳光的成绩好得并不需要这样的补习,母亲只是希望他可以学习森的出类拔萃。
阳光对着森说,我的名字叫“阳光”。他的心里想,未必像这个名字一样,那么阳光。很多时候竟然会脆弱和阴郁。
森的唇边绽出一朵笑来,带着嘲笑,也带着自嘲。
“带着阳光出生的人,我很羡慕你!”
他的眼神真正地带着羡慕。
阳光从母亲公司的人事部那里调出了森的资料,他光鲜的外表之后是离奇的身世。有在狱中服刑的父亲,还有被父亲捅死的母亲。
森每周六都去看他的父亲,然后在周日到阳光家里给他补习的时候说:“无期徒刑最折磨人,不如死刑一了白了。”
阳光看到森的眼神深处,射出一丝冷淡得近乎残酷的缥缈。
接近阳光的人觉得他才是冷淡的,骨子里还透着不合群。
他静静无语,坐在教室的角落。他侧着脸望着黑板,阳光照进来,有灿烂的光泽。
他是个好学生,从来不逃课,从来不拖迟交作业,不会肆无忌惮的在班级里横着走,还做着课代表,给同学们发放作业课本。
有女孩红着脸向他表白,他轻轻拍抚女孩的肩膀,跟她说不。
他对森说,有女孩追求他。森望着他笑,我是没有办法接受的。
忽然,阳光说,我也是。
阳光没有想到森会约他在母亲的公司以及家里以外的地方见面。但是他想也许森会约他出去,会在公园里,会在书店里,会在电影院门口。但是绝对不会在酒吧。
但是就是在酒吧。
那日缭乱的氛围,他看见森颀长的身影靠着吧台,轻轻把玩玻璃酒杯。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白领们穿的西装。他是个看上去如此普通的上班族。
森回头,一眼就望住阳光,嘴角微微上勾,笑了。
“你还是个未成年人。”他说,声音浑厚,带着阳光害怕的叹息,“我怎么竟把你约到这里来了?”
周围的嘈杂声已经开始蔓延到阳光的脑子里。
他已经无法回忆那天跟森聊到的点点滴滴,森的气息总是缭乱在他的耳边鼻尖。
他觉得他们跟这个缭乱的酒吧的气质是如此相同,好像为此而生一样,混乱而不知所措。
有一段时间,他开始恍惚,他觉得他跟森好像就是为彼此而生。
他在教室里静静地看《孽子》,如果有书里这样一个公园,他就有家可归了。
但是身边笑闹的同学撞翻了他的书,好事的女同学看到了他手里的书,小声说着书名。她们都知道那本书是说什么的,可他已经无所谓他们知道不知道。
上海的天气总是不尽如人意,原本阳光想出去走走,只是走走而已,但是外面狂风大作。他也想在家里好好的坐在沙发上看书温习,但是母亲的焦急又扭曲的愤怒的脸,总是在那里。
某天,在母亲公司会议室里。
森口里嚼着口香糖,教他做PPT。
他回头,闻到他口里的芬芳。
两唇相触。
比想象中美好。
也惊翻了前来送茶的母亲的秘书手中的杯子。
秘书和森同时被母亲辞退。
回到家里,是母亲无尽的责骂,和父亲缩在一角的漠不关心。
父亲从来不在家里发言,他也没有工作,只关心他的绘画。
母亲说,他是一个画家。
他知道,父亲是一个没有赢利的画家。
画家父亲在母亲责骂的间隙,站起来,冷酷地指着他说:“你要懂得洁身自爱!”
阳光只是想念森,想起一开始通电话时他的笑,和教给他那么多课业时的自信。
是那么的真实,感染着他的快乐。他在他们的过往中搜罗着这样的细节,颓然的发现他给的快乐是他无法拒绝的罂粟。
他想也许因为森是个很优秀的人,比他年纪大,比他成熟,所以一句话就能说到他的心里去。可是又推翻了那所有的臆想。
森对他说:“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做孤雏?”
他想,也许做孤雏才是他们想要的未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饥饿的小猫,他想起书包里还有一根火腿肠。
喂小猫的时候,他看到班级里的正享受青春恋爱的班长和体育委员。
他想,他们是早恋的,可是仍旧是畅快的,他们是被接受的,他们是快乐的,而他是不快乐的,他是不会被接受的。
他的心好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了。
他给森打电话:“别把自己弄丢了,如果换了电话就把号码写信给我,写到我的学校。”他回答着:“不会丢了,我会通知你。”
其实他很怕再也听不到森的声音。
森的声音又回到他的耳边。
“我想去荷兰看风车。”
“好。”
阳光好像找到了心灵的支点,他给了他一句肯定的话,他毫不犹豫地向前,不再停下来被迫着换一种心情。
荷兰的风车,让他可以雀跃。
人生似乎染上了艳丽的色彩。
他去看了《春光乍泄》。
黎耀辉和何宝荣,他们去了阿根廷。
他和森,有荷兰。
阿根廷的气候是冷的,色调是蓝的。
荷兰的气候是暖的,色调是金的。
到处都是郁金香。
荷兰并没有那么自由,失去了父母的依靠,阳光只得和森一起自力更生。
他是一个念大学的留学生,森是一个打工仔。
落拓地滞留在栽满郁金香的公园里,分一块面包度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森又变得倜傥起来。他穿体面的西服和长裤,穿越在阿姆斯特丹的CBD。
他的身边有了艳丽的男子和女子。
他也带着他住进了高档的公寓。
只是森还对着他说:“你还是一个孩子,我真不该带你出来。”
阳光的争辩变得虚软无力:“难道你要否定我的努力?”
森却对他说:“我把自己弄丢了,也许回不来。谢谢你陪我一起冒险!”
阳光的脸半边浸在阳光里,半边悄悄阴郁下来。
森又想飞,连荷兰都装不下他飞翔的心。
或者,根本就是他抓不住他要飞翔的心。
深夜,对着电脑屏幕,深呼吸。
阳光又看了《春光乍泄》,他回忆起有高中的女同学喜欢张国荣。
他的何宝荣,和森那么像。
像到让他咬牙切齿。
屏幕上蓝色的影,伊瓦苏的瀑布,逐渐的变换着倒影出现在他面前。
阳光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慢慢的向上飘,飘到不知名的角落。
信箱里有森给他的留言:
“我送不了你琉璃屋,但可以送你一片清澈水。洗净泥污,你仍旧做回带着阳光出生的人。”
阳光翻开《孽子》,上面抄着森曾经的话:
“我听世人说人是有前世的,那我的呢,有时我觉得我自己是一条鱼,游在泥洼里。我的身体已经沾染了污秽,我已经无法游向更深的领域。我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我看着飞鸟,我向往他的自由,但是我无法自由。飞鸟有广袤的天空,我只有一片泥洼小地。泥洼不能变成琉璃屋。我只是一条在泥洼里打滚的鱼。”
他想,森应该是鱼,怎么能让他再做鸟?
他学习了黎耀辉,把森的护照翻了出来,带着恶毒的心思,带着他全部的行囊,回到当初离开的地方。
他回归了。
仍旧是带着阳光出生的人,还带着他也无法预估到的笑容。
他回归了,也被迫着改变了。
他和同学们聚会,看着他们熟悉的又陌生的身影,是睽违已久的阳光的生活。
森禁锢了他多久?或者他禁锢了森多久?
仍旧痛苦。
森没有追来电话,也没有追来邮件。
一本护照,还是可以再行补办。
森毕竟不是落拓无奈的何宝荣。
四月一日的傍晚,从电台传来了消息。
张国荣逝世了,非自然的死亡。
阳光想,何宝荣终于没有从阿根廷回到香港。
他阴郁地走到街上。
看到那个蹲着哭泣的女孩,那个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张国荣的女孩,在雨中蹲在马路上哭泣。
为什么一个人对一个偶像会有那样深切的感情?
他提着雨伞走近她。
但是她却告诉他,她的世界已经天崩地裂。
他想,他的世界早已经支离破碎。
天崩地裂和支离破碎,同病相怜!
他带着女孩回家。
女孩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个男孩,他也见过。
就在高中的时候,他踩着脚踏车来学校接女孩放学。两人笑笑闹闹,踏着一路的阳光回家。
他羡慕过。
他们的家庭未必好过他,但是比他快乐是真的。
如今,比他悲惨也是真的。
阳光竟然笑着对女孩说:“不如我们恋爱吧!”
是彼此的救赎,还是彼此的逃避?他们已经分不清楚。
原来他也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男友,为女友找一份工作,每天接女友上下班。虽然多数时候总在沉默。
他和森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森关照得他无微不至。
他可以画另外一个世界,给自己居住,欺骗一世。
可是,他在女孩父亲病房的门外看见那个男孩。
是形销骨立的自己,抑或是森?
那样的眼神却是自己和森从来都没有的炽热。
是什么阻挡了自己的炽热?
抑或是,那温度根本没有沸腾过。
阳光找出了森的护照。
森的大头照有些傻,有些苍白,有些严肃。
他手里握着护照,看了一夜的《春光乍泄》。
黎耀辉最后一个人到了伊瓦苏瀑布,何宝荣却只能抱着毯子痛哭。
他想起森多年前对他说的:“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做孤雏?”
阳光看着窗台上的照片。
他和森,年轻的他们,初到荷兰,在诺大的风车下拍下照片。
他以为就此找到了永远,没有告诉他永远到底会有多远。
他对着照片,好像对着镜子。
失心疯地爱一个人像对镜自残。
最后只能说:“算了,我回去放你飞!”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