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珀小的时候,家住在铁路旁边。其实那条铁路很小,来来往往的都是装货物的小火车,可是她总是觉得,每一列经过的火车都很神秘,轰隆隆的,不知道要去哪里。
很多时候,她都爱趴在窗子上往外张望。妈妈总是奇怪:人人都嫌吵,只有我家苏珀不。
后来上大学的时候,苏珀终于有机会第一次坐火车。从南方到北方,看尽了迤逦山水,娟秀明媚慢慢成为开阔辽远。家乡山峦层叠,完全不是这样:平原一望无际。苏珀甚至舍不得睡着,在晚上睁着眼睛,看窗外漆黑夜幕里偶尔掠过的灯火。
刚上大学就被发配去军训。天气酷热难当,操练十分钟就汗流浃背。时间都被划成了小块小块的,除了操练以外,中午要睡觉,晚上要唱歌和学习。行李被减到最少,床上只能放叠得整齐的被子。晚饭千篇一律,每次都是豇豆,以至于之后的五年里苏珀都不吃豇豆。
只有晚上临睡前似乎有点自由。女孩们装着去上厕所,经过那条长长的路,附近的农民早有经验,爬到墙上坐着,低声吆喝:“卖西瓜啦,又大又甜的西瓜。”一个班的女生每天轮流去买,在黑漆漆的夜里捂着嘴偷笑,像做贼一样递上钱,西瓜从墙头落到怀里,很沉,还要很快的跑回去。
又轮到苏珀的时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在到拐角的时候,听见一声清脆的报告,吓得她几乎把手里的西瓜砸到地上。她定了定神,借着路灯灯光看过去,看见两个男生笔直的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她想起来,男生晚上有巡逻的,而自己不幸恰好被捉住了。两个男生也是第一次捉到犯规的同学,一时间和被捉到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一个男孩终于打破了尴尬,咳嗽了两声,看了看旁边那个人:“我们到那边再去看看,跟他们交接了。”另一个男孩醒悟过来,其实自己班上也有很多人偷偷溜出来买西瓜,算起来自己不是第一次知情不报,所以立刻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走开。天气本来就热,苏珀一紧张更是出了一身汗,见两个人走得远了才长出了一口气,顺着花坛溜了回去。
一个月以后大家晒得黝黑的回到学校。有一天去上选修的艺术课,苏珀觉得自己旁边的那个男孩有点眼熟,男孩也转头看着她。正狐疑间,两个人同时想起什么,苏珀噗哧笑出声来,男孩也忙着低头忍笑。
后来苏珀知道这个叫郑晓树的男孩就是那天开口说话的那个。
郑晓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除了比较聪明以外。但是在这里,聪明的人太多了,大家对聪明的关注度远远不如对于特立独行的关注程度。苏珀却在很偶然的一个机会下,发现郑晓树收集图片,图片以漆黑的夜空为底,上面有大片大片的彩色光芒。苏珀见过男孩子收集足球明星的图片,漂亮女星的照片,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收集这样图片的,她问郑晓树这是什么,郑晓树说:“这是极光。”然后他兴致勃勃的解释,“太阳风吹到地球,大部分因为地球磁场而绕开了,只有一小部分顺着磁力线进入极地附近。太阳风的粒子都是高能的,进入极地附近的大气层之后碰撞激发产生了各种颜色的光芒。而极光,在亚磁暴的时候最为明显壮观。”
于是苏珀记得自己交了一个特别的朋友,表面上他是个数理方法拿高分的人,实际上,他懂得极光。
苏珀就是这么向赵之介绍郑晓树的。赵之听了只是微笑,并不介意。他是个大方可爱的男孩子,而且很有自信。他每天都在教室门口等苏珀,骑着自行车带她去任何地方,甚至骑了一个小时到离得很远的市场和苏珀一起挑了一只小猫。
那只小猫刚见到苏珀的时候不过三个月大,黄色的毛柔软异常。苏珀小心的抚摸它,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吓坏了它。以后的每次散步,苏珀都会抱着小猫,发展到后来,小猫不愿意被一味的抱着,她就用绳子拉住小猫。别人都溜狗,只有苏珀溜小猫。
郑晓树有时看见这奇怪的场景,嘴角总会不由自主的上扬。苏珀爱穿很长的那种裙子,轻软的布料飘动,小猫兴奋的在她脚边跑来跳去,享受被裙角掠过的感觉。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走过去向苏珀打招呼:“这只小猫叫什么名字?”苏珀赧然:“嗯,叫机器猫。”
机器猫。郑晓树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自习的时候想起,不由笑出了声。
然而,郑晓树没有太多的机会继续跟苏珀和机器猫来往。对于别人的女朋友,他一向有分寸。对于苏珀的记忆,似乎就停止在黑暗里突然出现的女孩,强作镇静的抱着个巨大的西瓜,以及后来牵着小猫的黄昏场景。
毕业的时候兵荒马乱。正值六月底,挥汗如雨,所有的印象都是收拾宿舍时阳光里浮起的尘土。郑晓树因为考上了研,所以把东西直接寄放在师兄那里。他找了辆三轮车吭哧吭哧的把自己的大堆杂物拖到研究生宿舍去,经过女生宿舍的时候,看见人来人往当中,苏珀穿着长长的裙子安静的坐在台阶上。周围人们脚步丝毫不能影响她,整个神情淡静疏朗,好像灵魂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郑晓树吃了一惊,连忙跳下去:“苏珀,你怎么在这里?”想想又加了一句,“机器猫呢?”
苏珀抬起头来,看见是他,微笑了一下:“机器猫啊,丢了。”她轻轻的说出丢了两个字,语调是很和婉的,却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惊。郑晓树愣了一下,又问:“你的东西搬好了么?”苏珀摇头:“她们都搬完了我再搬。”郑晓树很想说,那个骑车的男孩呢,他怎么不来帮你。可是机器猫的失踪已经让他不敢再多说。
学校规定的离校日期截止最后一天,郑晓树第一次进到女生宿舍。苏珀把头发用纱巾包起来,像一个吉普赛女郎。她很大方的指点郑晓树:“这个不要了,那个也不需要了。”她鼻尖上沾了灰,额头上全是汗,镇定从容的要把大部分东西都扔掉。
苏珀毕业了,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和别的女孩合租的房子在城市的另一边,郑晓树帮她替着箱子去打的。后备箱里放不下所有箱子,所以有个小的横在他们中间。郑晓树转过头去看她,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她略低着头,轮廓被镶了金红的边,睫毛特别长,轻轻的颤动着。
苏珀两室一厅的房子比宿舍宽敞多了。最重要的是,有了厨房,不像以前在学校,煮方便面也要偷偷摸摸。有时周末,郑晓树会买了菜带过去做,所以格外得到苏珀室友刘霞的欢迎。郑晓树手艺不错,两个女孩都爱吃。但是苏珀脸皮薄,总不好意思让郑晓树一直动手。所以有一天向他宣布,今天晚上由她做饭。郑晓树报着相当的希望坐在客厅。苏珀把菜端上来,首先是一个装了酱油的碟子,然后是一盘用水煮过的肉切得厚薄不一,最后是一大碗汤,里面有几条青菜。苏珀介绍说:“这是白切肉。这个,是青菜肉汤。”如果是刘霞在,说不定会笑弯了腰,指着苏珀说:“你这个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可是郑晓树却郑重的挟起一块肉片,蘸了酱油,然后说:“很好吃。”
那是个秋天的晚上,天气不太热,凉风送爽,苏珀和郑晓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把窗户统统敞开。不知看到了什么,苏珀突然说:“我很想念机器猫。”郑晓树想到那只黄黄肥肥的小猫,笑了笑:“它有点像你。”苏珀吃惊的啊了一声,郑晓树补充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样子。”苏珀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好半天才笑出声。
郑晓树骑着自行车回去,一路心神不宁。果然回到宿舍的时候接到电话,电话那边苏珀的呼吸清晰可闻。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听见苏珀的抽泣:“赵之回来了。”郑晓树默然无语。电话被嗒的一声轻轻挂上,想来是苏珀还是不能忍受自己对着别人哭泣。可是,半夜里,电话又响起来,只响了一声,郑晓树就敏捷的在室友醒来前拿起电话,苏珀说:“郑晓树,你告诉我,如果要去很远,那么该去哪里?”郑晓树想了想:“阿拉斯加吧。”
赵之去的那个城市比阿拉斯加近多了,飞机不过两个小时。只是他走的时候决心太坚定不留一点余地,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苏珀以为他去了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他突然又决定回来。”苏珀对刘霞说,手里捧着一杯果珍,热气氤氲里显得有些怔忡。
这次赵之送给苏珀一只小狗。他摸了摸苏珀的头发:“这次你可以理直气壮的去溜小狗了。”苏珀低头笑了笑,小声的说:“谁也不能取代机器猫啊。”突然走丢的机器猫,或者是在那个夜里意识到自己也需要另一只猫的爱情,所以毅然离去,留给苏珀这个固执的女孩很沉的思念。
这只小狗被取名大熊。苏珀还是一样很细心的照顾它,却总是有点没精打采。反而是刘霞跟大熊玩得最多。
有一天刘霞和苏珀去溜狗的时候,突然叹了口气:“好久没在家里吃饭了。”苏珀啊了一声,惊觉郑晓树很久没有过来了。第二天她下班了以后抽空回了趟母校。站在研究生宿舍楼下她看见郑晓树走过来,心情突然放松了,心生一念,躲到阴影里,等他走近了,才跳出去大吼一声。郑晓树被吓了一跳,看见苏珀,黑亮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不由失笑。
“你跟刘霞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苏珀小心翼翼的问郑晓树。郑晓树怔了一下:“我跟刘霞怎么了?”苏珀知道自己造次了,有些懊恼的皱了皱鼻子:“很多人对她一见钟情。”郑晓树默然片刻,才露出一个很大方爽朗的笑容:“但是,我不是很多人。”正说话间,有个女孩走过来叫他的名字,郑晓树招呼她一起坐下,向苏珀介绍:“王心心,我师妹。大四了,到我们实验室来做毕业论文。”
苏珀回到家,大熊睡梦中醒过来,憨憨的扑上来。苏珀借着月光看见小狗诚挚明亮的眼睛,不由把下巴搁在它的头顶:“大熊,我很想念机器猫,所以对你不好。其实你这么可爱。你说,人的感情,是不是太奇怪了?”大熊当然不能回答她,只是在她的下巴上蹭来蹭去。苏珀忽然想,说不定现在的机器猫已经有了很多很多小猫了吧。
苏珀的确几乎不在家里吃饭了。她和赵之一般都在外面吃。赵之最爱吃肯德鸡之类的速食,苏珀就点个苹果派,坐在一边看他吃鸡翅。这个男孩,头发很硬很黑,眉毛很浓,笑起来像个孩子。她总是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还没触到他的脸颊,他就怕痒笑着躲开了。
四五月份的时候,公司突然接到一个比较大的项目,做为新人的苏珀忙得天昏地暗,每天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白天也就在公司随便吃便当。有次实在是受不了,到楼下的蛋糕房买蛋糕,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要吃什么口味的?”有女孩清脆活泼的应:“柠檬。”苏珀转过头去,刚好看见郑晓树和王心心。郑晓树看见她,又看见她的黑眼圈,不由自主的说:“苏珀你在搞什么鬼?”苏珀无力的笑笑:“每天加班很晚。”也忘记了买蛋糕,就空着手回去了。
那天晚上她下楼走到街上,想要打车,有人骑了自行车停在她身边,随之而来是一股喷香的味道。她抬起头,看见郑晓树微笑的眼睛:“喏,给你,蛋糕。”苏珀笑了:“你等了多久?”郑晓树装做思考,然后回答:“也不久。你说加班很晚,我以为要到十二点呢。”苏珀接过蛋糕盒,深深的吸了口气:“今天事情不多,下班早。”郑晓树说:“那你快回去休息吧。”说着扬手替她打了一辆车。苏珀坐进车子,不由回头从后窗玻璃里看出去,路灯下面郑晓树骑着车子,晃晃悠悠的。
苏珀回到家,刘霞不在,大熊也不在。她换了衣服到楼下小区去找他们。远远的听见大熊的吠声,不由笑了:“这只淘气小狗,遇到一点新奇的东西就要叫。”她顺着声音走过去,愣在当地。月光下,刘霞正温柔的把手插到赵之臂弯里去。
郑晓树去接苏珀的时候,苏珀正抱着手看路灯,见到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叫你一天跑了两趟。”她脚下是个小小的行李箱,好像比毕业时候扔东西扔得还干脆。
她甚至一直是微笑着的。郑晓树的自行车驮着她的箱子,她慢慢的走在他身边,影子拖得极长。郑晓树的手机响了一次又一次,他拿出来看了看来电显示,终于关机。苏珀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许多歉然。郑晓树突然觉得,就凭着这份歉然,一切都是值得的,所以他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发顶。
这一次赵之的离去,对于苏珀的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失去一份爱情,还有对自己的极度怀疑。她怀疑自己是个浑身充满缺点的人,也怀疑温柔包容的坚持跟幸福毫无关联,但是,在郑晓树面前,她小心翼翼的藏了起来,尤其是意识到王心心随时会笑容满面的出现之后。
在女生宿舍住了几天,她就面带笑容的通知郑晓树她又找到新房子了。这次她一个人住。房间小的可怜,几乎无法转身,却带给她莫大的安全感。越小的空间,她越觉得自在。只是偶尔突然醒过来,会好像听见大熊轻轻的哼哼。她用被子蒙着头,努力的让自己睡去。那天晚上,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会飞,正在天空飞得自在,地面的猎人向她不断的射箭。她仓惶的躲到一条壕沟里,正喘着气,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正是赵之。她像找到了亲人那样哭泣着扑向他,却听见他大声的喊:“她在这里。”
醒来之后,她还是没有哭,只是用全是冷汗的后背顶着墙,蜷成一团,手紧紧的按在心脏那个部位,好像在徒劳的止血。
早上的时候,苏珀又顶着黑眼圈起床。匆匆忙忙的洗漱过后拿着包冲出去。公车站人很少,她纳闷了半晌,才记起是周末。她握着皮包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场景都是熟悉的。初春清晨树梢薄薄的雾气,高高的大楼,高架桥下面巨大的水泥柱子,还有路边的卖早点的小摊。只是哪里有点不对劲。
站在家门口,她打开皮包找不到钥匙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在这个熟悉的城市熟悉的框架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时间空间安排的很妥帖,只有她苏珀,忘记了大家都渴望的休息日,也在除了上班以外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她背靠着自己家的门,缓缓的坐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的摇晃她:“机器猫,机器猫,你怎么在外面?”她茫然的抬起头来。可不正是郑晓树。他刚理了头发,短短的小平头,整个人神清气爽,恰好适合这样的早晨。突如其来的自惭形秽湮没了苏珀,她惊惶的推开他的手,窘迫的低下头:“你来干什么?”郑晓树呆了呆,发现苏珀变了,那慌张而戒备的神情刺痛了他,于是他果断的把苏珀搂到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苏珀,别难过,一切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他原本并不准备在苏珀刚刚失恋的时候表白,然而这些话就这样自然而然的从嘴里说了出来。苏珀被他怀抱温暖的气息所迷惑,耳边是他镇定而诚挚的话语。苏珀安静下来,没有再挣扎,过了好一会才闷闷的说:“你叫我什么?”郑晓树的胸腔里全是笑:“机器猫啊。”苏珀有些恼怒,和他对视,眼神渐渐温柔。然而在他的唇覆上来之前,苏珀再一次推开他,像是对自己,也对他吼:“可是这样,我和刘霞有什么不同?”郑晓树一愣:“可是王心心并不是我的。。。”“不是你的女朋友。”苏珀接口,“你们不过是谈得来的好朋友而已。”这些话,是后来赵之跟其它人说过的。
郑晓树看着她,她的伤口如此清晰可见。他替她委屈,也不愿意给她压力,所以拉起她:“你是不是忘记带钥匙了。我跟你去找人来开锁。”
那之后他们再没有提过这个问题。王心心这个女孩也从此彻底的消失了,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来过。久而久之,苏珀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最忘不掉的,却是大熊。有几次她偷偷的在平时溜狗的时间回到以前的小区,都没有再见到大熊,刘霞或者赵之。有从前的邻居认出她,告诉她说大熊被送走了。
苏珀和郑晓树聊天的时候淡淡的提起:“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对它再好一点,他们就把它送走了。”
公司接了一个项目,派了一个组去跟对方公司合作,苏珀就在其中。虽然只是一个小喽啰,但是这是她第一次得以直接面对客户,所以功课做得异常仔细。对方主管会注意到,会场里坐着的那个女孩,腰挺的笔直,全神贯注,眼睛亮闪闪。的确每个人都会做出很勤力的样子,但是她还是有所不同,她那个样子,仿佛一头小豹子,用整个身心在等待出击。所以童毅问组长:“那个女孩叫什么?”组长笑笑:“苏珀。琥珀的珀。”这是一个别致的名字,童毅这么想。
苏珀也在私下里说起过童毅的名字:“童毅,嗯,难道他以后对下属永远不会不同意么?哈哈。”郑晓树又见到她顽皮的样子,心情大好,给她买了一筒冰淇淋。苏珀那个时候没有继续瘦下去,而是恢复了原来的身材,有一点点褪不去的婴儿肥,尤其是脸,除了下巴尖尖以外,其它地方十分圆润,所以面对这样的诱惑难免有点踟躇,可是最后还是大声要了一个特大号的。郑晓树在一边微笑,他记得以前看见赵之飞快的骑自行车,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送到刚下课的苏珀手里。苏珀那种惊喜满足的神情他一直没有忘记,很多时候他想是那个让她脸上浮现这种表情的人。
而苏珀,在吃到冰淇淋的第一口,也不可避免的和郑晓树一样想到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香草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她突然想:“其实那个时候,他也是真心真意的爱过我的吧。”这点认知让苏珀的心好受了一点。面对背叛的时候,受伤的人总会下意识的觉得,从前一切都是错的,这个人并没有真爱过自己。不是所有人最终都能感谢那个人的确给了自己美好的时光。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珀升了个小职,涨了一点点薪水。得到消息的时候,她飞快的拨了一个电话:“郑晓树,郑晓树。”她急迫的叫。郑晓树慌了神:“怎么了,苏珀,你别紧张,有话慢慢说。”她定了定神:“我告诉你哦,”她故意把尾音拉的很长,语气说的异常严肃,听见郑晓树在那边屏住了呼吸,她得意了,然后轻快的说:“我升职啦,加薪啦。”郑晓树重重的呼了一口气:“苏珀,我的自行车钥匙都已经攥在手里了。你简直罪无可恕。”苏珀哈哈大笑,挂上电话,想象郑晓树着急的死死的攥着自行车钥匙,随时准备要来搭救自己的样子,眼泪突然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
公司到了植树节,用车拉着大家去郊外种树。当然这其实是个郊游的机会,大家嘻嘻哈哈的不当回事。苏珀却最认真,细心的挖坑,放树苗,把土埋得不松不紧。有人没有种,她就一个人多种了几棵。同事早就习惯了她的凡事认真,坐在一边喝着易拉罐,一面喊:“苏珀,种完了回来歇歇。”苏珀也累了,过去开了听可乐,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要走的时候,苏珀手里还套着易拉罐的环。见大家都下山了,她想了想,掏出油笔在那个环上写了三个字,然后跑到自己种的第一棵树下面埋了下去。
隔天有客户酒会。童毅也来了。说起植树,童毅随口玩笑道:“你们带着美女去做绿化,也不叫上我。”组长见苏珀在旁边,笑着说:“没关系,我们已经委托苏珀替您种了树,还起了你的名字,童毅之树。”童毅跟着一起笑,不能否认,他们这样的人,对待年轻女孩子的态度是轻慢的,但自己并不觉得。然而一眼瞥见苏珀烧得通红的耳朵,他的心咯噔一下,又看见她的眼睛,清澈得宛如一潭湖水,他顿时有点后悔,看苏珀也不同了。
其实苏珀没有在意这帮男子的调笑,她紧张是以为有人看穿了她做的傻事。她给树起了名字,而且还很没有创意的起为郑晓树,就像她的小猫只能叫机器猫一样。于是她的耳根红了。她知道自己天真得可笑,但是不为郑晓树做一件傻事,她心里总觉得愧疚。
周末下班,郑晓树来接苏珀。因为赶着看电影,所以决定吃快餐。附近就是肯德鸡,郑晓树点了炸鸡翅。苏珀小口小口的咬着苹果派,对面的人递过一块鸡翅:“尝一尝?”“不用。”然后她差点噎到。就在刚才,她几乎就顺口说出下一句熟极而流的对白:“赵之,别胡闹啊。”
难道,人的习惯都很难改变?难道,人对于从前一定念念不忘?
那么会不会有一天,郑晓树也会下意识的叫:“王心心。”
这个念头吓到了苏珀。她的眼神焦灼而渴盼的看着郑晓树。他的头发,他的眉眼。她原来这么害怕失去这个人,也害怕自己不够好,不应该得到郑晓树全心的爱情。
她是那种女子,一点点微弱的爱情就能让她诚惶诚恐,幸福到天上去,开始相信任何不切实际的梦想。而一点点的缺失就让她低到尘土里,一再的检讨自己。
而刘霞的曾经出现,一再的提醒着苏珀,世界上有那么多比她美丽的女子,只要她们想,就可以得到很多。而普通如苏珀,对待那些再平常不过的拥有,也要小心翼翼。
郑晓树注意到苏珀眼睛里的哀伤,还有对自己已经不能掩饰的依恋。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不管过了多久,她还是那个先失去了机器猫而后又失去了大熊的女子。
下半年,苏珀有机会去一个海边城市出差。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从前上大学回家,一直是坐火车。硬座固然辛苦,可是苏珀享受旅途的风景,三十个小时的行程对年轻女孩来说,也在可以承受范围之内。
不过苏珀是个对风险很恐惧的人。所以当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紧张,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抓住椅子。同事觉得好笑,这个年头,坐飞机还这样的,只能说很土。然而看在另一双眼睛里,却完全不是这样。那个人觉得,年轻真好,连恐惧都显得那样青春自然。苏珀闭着眼,越发显出漆黑的眉睫。而额头那样光洁饱满,让他忍不住想越过座位伸手覆上。
等飞机稍微平稳了一点,苏珀睁开眼睛。同事讶异的叫了一声:“哎呀,童总,你也坐这趟飞机。”苏珀转头看见童毅,点了点头,嗫嚅着没有多说话。童毅含笑:“我去×市谈笔生意。”同事想起一些传闻,立刻知情识趣的站起来去洗手间。童毅看在眼里,觉得可笑,又瞧瞧苏珀的神情,依旧镇静,好像什么也没察觉。童毅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还是气质淡定如此。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可贵。所以他没有造次坐过去,只是站在过道上说:“第一次坐飞机?”苏珀笑了笑,有点羞涩:“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也吓得不轻。”苏珀想了想:“原来失重的感觉是这样的。”“有人会觉得失重感很刺激。”苏珀淡淡的说:“我还是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苏珀见童毅不走,尴尬的转头看着舷窗外的云层:“我们现在在多高呢?”“这种短航线的飞机,顶多也就是9000多米吧。我们的航向偏东,应该是双数高度层,所以大概是8000多米。”苏珀哦了一声,心里有点诧异,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很精明干练,多费一分无谓的心思都觉得是浪费的样子,居然似乎什么都知道一点。正想着,童毅说了声再聊然后走开。
人生的河道看似平稳,却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转折。
苏珀却从不担忧。那种大起大落的剧情,是留给刘霞那样的女子的。
下了飞机,居然发现童毅和他们订了同一家酒店。同事年纪长苏珀几岁,心下不免就暗自嘀咕:“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呢?”侧眼看过去,苏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待童毅不亲近也不疏离,心里不由纳罕:“现在的女孩,真是了不得。能把一个钻石王老五哄得服服帖帖。”
苏珀要是知道同事的心思,一定会笑倒。自己有什么能耐?从小到大只跟一个人谈了一场恋爱,就差点落下了终身残疾。
那次公事办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最后留了一天,让两人自由行动。
好容易出差,同事忙着去采购礼物。苏珀不感兴趣,只下楼买了张电话卡,给郑晓树打电话。童毅下楼看见在大厅一角IC电话那里的女子,身不由己的就走过去。也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一直笑,一直笑,那活泼妩媚顽皮简直如浪花一般飞溅起来,淋得他一头一脸。他在这个时候做了件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的事情,那就是安静的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耐心等待。
苏珀把一张电话卡都打光了,才意犹未尽的挂上电话。发现差不多中午,肚子也饿了。刚要走出去,有人在身后叫她,她转过头,看见童毅。因为心情很好,她比平时见到同事,上司或者客户时要开朗许多,清脆玲珑的叫了一声:“童先生。”童毅笑笑:“你们的工作做完了?”苏珀点头:“明天走,今天可以四处逛逛。”童毅微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陪我吃个午饭。我也一个人来,还在等对方的消息,闲的有点无聊。”其它人定会一眼看穿童毅的谎言,他这样的人物,哪个公司会不派人招待,会让他闲得发闷。可是苏珀根本没有心思多想。她从小就是一个对师长敬畏的人,童毅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值得尊重的前辈。
那天他们不但吃了饭,还在海边散了散步。有孩子提了桶叫卖,苏珀凑过去一看,桶里全是五彩缤纷的贝壳,有个金黄的大海螺,条纹闪闪发光,她一下就被迷住了,也不管是不是易碎难带回去,果断的掏出钱来把整桶买下。
童毅在旁边看着,不由笑道:“家里的鱼缸里放上,的确很漂亮。”苏珀失笑:“我的家就只放得下一张床,哪里还有鱼缸。”想了想,孩子气的笑了,补充说,“这是一份礼物。”童毅这次直觉格外的准,脱口笑着说:“男朋友么?”苏珀红了脸,只是安静的微笑。而童毅也在那个瞬间决定,一定要这个女孩留在自己身边。
苏珀进到郑晓树宿舍的时候,他的桌上放着一张画报。苏珀低头,看见白雪皑皑,树梢上也缀满了厚厚的雪,天空呈现蓝色弧光。她惊讶的叫:“这是哪里?”郑晓树微笑:“这是极圈内的一个地磁观测站。有好几个极圈内的观测站对于研究极光和亚暴提供了重要数据。”苏珀问:“你怎么找到的?”郑晓树只是微笑不语。一个研究生的生活费实在太低了,所以他接了一些科学翻译。苏珀是那种并不在意金钱的女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至少,在他想和苏珀有未来的时候。
苏珀把礼物交给郑晓树。那个金色的海螺实在太耀眼了,郑晓树不由举起来对着阳光看。苏珀凑过去,她的呼吸就在他耳边,好像有海的清新气息,他实在忍不住,略一侧身,吻在她的唇上。
苏珀公司和童毅公司业务来往越发紧密,见面机会也频繁了起来。苏珀进公司也有一年多了,不再是个傻愣愣的新手。童毅见她颇有进步,更是时不时的提点她一下。
在童毅这个年纪坐上这个位置,原本已经难得,又加上他外形俊朗出众,所以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眼花缭乱的结果就是到现在仍然消遥自在并无家累。也不知为什么,他遇见无数比苏珀出色的女子,却只有苏珀,让他无法忘记。他暗自观察,觉得鲜花巧克力这样幼稚的招数对于苏珀并无用处,自己也实在不好意思使,所以选择不动声色的接近。
两个人没有从前那样生疏,有时碰上,苏珀看见童毅,都会眼睛先微微的笑起来,然后温和的唤:“童总。”童毅不耐,挥挥手说:“私下就不用这么叫了吧。感觉我很老了似的。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苏珀只是含笑不语,以后见面还是一样称呼。她倒不是在乎人言,只是觉得这么大方的叫他的名字,好像领导在发言,想起来好笑。
日子按部就班。从前幸福单纯的时光过的那么快,原来现在这样水波不兴的日子也以同样的速度消逝着。
苏珀有了自己的小小隔间,虽然还不是独立的办公室,但是总好过一抬头就看见对面同事如何眉飞色舞打电话的时候。她悄悄储藏了好多零食在办公桌里。郑晓树知道,笑她是过冬的松鼠,她叹了口气:“一天那么忙那么累,偷闲的时候吃颗巧克力能够起死回生。”郑晓树无语,过几天,送给她一大盒See’s Candies。
那天苏珀开完会,正往嘴里塞巧克力,突然听见有同事敲敲隔板:“苏珀有人找。”苏珀探出头去,远远看见郑晓树的身影,好像突然有一束阳光活蹦乱跳的照到心里,然而整个人却像巧克力那样化开,懒懒的,有点不想动的感觉。她抹了抹嘴走出去。
同事看到郑晓树,都有种突然神清气爽的感觉。这个男孩理着小平头穿着牛仔裤,相貌倒是普通,可是那股爽朗大方的书卷气,却是周围的人,包括童毅,也学不来的。
“现在的女孩真有办法。”茶水间里有人羡慕。这种时候总不缺人接口:“苏珀看上去也是个乖乖女,却想到走童总那条路子。童总虽不是我们公司的,但是是大客户,经理巴结都来不及。小姑娘这花花心思,我们老了,望尘莫及。”
苏珀正从外面走道的贩售机里买了可乐递给郑晓树,手僵在那里。他们的声音并不小,应该是没有想过要避忌她苏珀,也许这口气在心里憋许久了吧。可是,真的怎么就这么巧。苏珀怔忡的抬头,看着郑晓树的眼。郑晓树抱歉而且有些疼惜的看着她,仿佛在说:“哎呀,是我来得不是时候。”苏珀勉强牵了牵嘴角,想:“这个人真傻。咦?为什么是我碰上了这么傻又这么好的人呢?原来我运气不坏。”
这种时候反而因为太不真实的幸福而心酸起来。她一手把可乐塞在郑晓树手里,一面把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两个人身体的接触只有她额头和他肩膀那处,可乐隔在两只手之间,她也只靠了那么两三秒就离开了,然而却好像已经拥抱了一万年,连心跳都已经结为一体。
那天苏珀的心情格外的好。因为她发觉,流言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至少她知道了,郑晓树确实爱着自己。那种得来的肯定,竟比她升职加薪还来得让人愉快满足。
天气渐渐的冷了。别的女子都喜欢清凉夏天,苏珀倒独爱冬天的萧索。她喜欢穿着厚厚的毛衣,再裹上臃肿的大衣,站在路边跺着脚用手去护耳朵,然后闻见路边烤红薯的味道。冷空气和红薯香形成的强烈反差让她觉得生活还蛮有滋味。朋友取笑,她只是微笑,站在公车站对女友挥手:“你先回去吧。我往北边去一趟。”女友本来只是翻白眼,后来忍不住推开窗户对她吼了一声:“得了得了,知道你忙着送毛衣过去表爱心。大冷天的。”车里的人接句:“大冷天的大姐您就别开窗户了。”女友砰的拉上窗户。苏珀不住的笑,知道女友回去又要为那句大姐闷闷不乐几天。
学校的那些路都是走了成千上万次的。苏珀拎着个大袋子悠哉游哉的慢慢走着,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前方走过来一个女子,苏珀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随即心头狂跳,下意识的闪到一边宿舍楼里去,默默的透过玻璃看着那女子走过。
原来从来没有忘记过。可是为什么在这出戏里,她反而沦落成那个要躲起来的角色?苏珀嘲笑自己。
刘霞依旧如云霞般美丽耀眼,即使穿着羽绒服。男女都喜欢看皮相。苏珀也不例外。当初找室友,本来已有别人来应征,就是因为看见刘霞美丽脸庞上楚楚动人的神情,又加上是校友,所以才厚着脸皮推掉别人,让她和自己一起合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猜中了开头,猜不中结尾。
苏珀闷闷不乐的到郑晓树宿舍。一进门就闻到奇香,那真是让人愁云顿消的味道。苏珀欢呼一声,郑晓树笑着搂住她,刮她的鼻子:“真是馋到家了。”郑晓树的室友嫉妒的说:“非要苏珀你大驾光临我才有机会尝尝他的手艺。”三个人都笑了。
郑晓树试着新毛衣。苏珀歪在床上,一面看看他,一面又看看小电炉上扑扑冒着热气的锅,红烧肉的香味温暖的弥漫在屋里,窗玻璃因为热气而模糊一片。她懒懒的打了个呵欠,这就是她的小幸福。一侧头,看见桌上厚厚的英文稿,知道郑晓树又接了活,不由心疼,装模作样的挥着手尖着嗓子喊:“小树子,过来。”郑晓树回头哈哈大笑,浓眉大眼的一个人,笑起来真是好看。
“怎么啦,老佛爷,有何吩咐?”郑晓树凑到苏珀面前笑嘻嘻的应。苏珀看着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唉,你也别太辛苦了。熬夜熬坏了身体,我才不照顾你。”郑晓树室友在旁边噗哧一笑:“有我哪。我照顾他,趁虚而入。到时候他死心塌地天天给我做红烧肉。”苏珀气急败坏的瞪了他一眼。
年底圣诞前,公司照例有party。苏珀今年心情特别好,早就设想着要跟郑晓树一起去。两个人逛商场选衣服,苏珀就没有那么兴奋了,看着价钱震惊的说:“哎呀,什么人会出这个价钱就为买件穿不了几次的衣服?”郑晓树但笑不语。苏珀穿起那裙子,深灰色,式样简单,反而愈发显得脸晶莹皎洁,整个人纤细妩媚。
回到公司,隔壁格子间的小吴正兴高采烈的发自己做的饼干给大家。小吴比苏珀年长两三岁,正筹划着要结婚。苏珀笑着接过饼干:“这么能干的新娘,饼干烤这么好,是不是要自己做结婚蛋糕?”小吴诧异:“苏珀你真聪明。我正想别出心裁来着。”同事笑成一堆,过了有人问:“房子买好了?”小吴点头。大家都是有相似经历的人,一说起房子可不好多共同语言?苏珀在旁边静静听了一会,心中骇然,原来自己的工资,憋足了劲要至少五十年才能住上自己的房子,这个城市真是不易居。
晚上回到家,郑晓树已经在她的小屋里帮她把拧不动的淋浴水龙头修好了。苏珀见到他额上的汗,不由伸手去替他擦,郑晓树吻了她一下:“有礼物送你。”说着递给她一个袋子。
苏珀已经隐隐猜到是什么,但是打开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没想到郑晓树真的这么宠她。郑晓树抱着手在旁边微笑:“试试吧,这条裙子没人比你穿着好看。”苏珀勉强笑了笑,郑晓树走过来搂着她:“不喜欢?”苏珀摇头:“不是。就是觉得,你不该花这个钱,不过是件衣服。你知道我不是那么虚荣的人。不穿不会念念不忘。”郑晓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后面,笑着说:“我知道。可是你也知道,如果用钱能买来你开心,比什么都好。”苏珀被郑晓树的呼吸弄的痒痒的,一下就笑出来:“嗯,知道啦。你总是常有理。”郑晓树变本加厉的挠她的痒,两个人缠在一起。
手机这个时候响了。郑晓树不得不放开苏珀听电话。听了两句,脸色微变,走到一边,可是这房子这么小,他能避到哪去?苏珀连忙去了厕所,估摸着郑晓树讲完电话才出来,看见郑晓树坐在床上,正心不在焉的把玩着手机,心中咯噔一下。
郑晓树抬头:“苏珀,我得去外地一趟,大概不能配你去参加圣诞party了。”苏珀吃惊,当然也失望。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顿时沉闷了起来。过了半晌,苏珀才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郑晓树说:“什么话?这个机会就是让公司的人互相认识交往的。你要在公司继续干,当然要跟同事,更要跟上司多见面交流。”苏珀默然不语,心里只想,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要走的原因。
要到上火车的时候郑晓树才摸摸苏珀的头发,把她摁在胸前,低声说:“对不起。其实,是我家里出了点事情。”苏珀忙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跟着你一块去。”郑晓树叹了口气:“我父母这么大年纪了,还闹着要离婚。我妈哭得不可开交,你去也帮不上忙。家里兵荒马乱的,你怎么住都是个问题。”苏珀这才醒悟,郑晓树一直不想跟自己说,当然是觉得这个事情实在尴尬,拖到最后才说,也是不想她去,看见家里的闹剧。她抬头亲了亲郑晓树:“那你去吧。记得给我发短信。”郑晓树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个啊。”
可是他就是忘了。刚开始下火车的时候还发了短信报了平安,但是接下去几天就没了音讯。苏珀坐立不安,几乎忘记了圣诞 party这回事。还是小吴提醒她:“今天晚上穿漂亮点。”苏珀一下记起来,勉强笑笑:“我可能不去了。”小吴说:“咳,你在家呆着还不是呆着。不出来多跟大家走动走动,将来副部长说你不懂跟同事交往。”苏珀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有这个毛病,尤其是上次茶水间的闲话事件之后,更是跟同事之间有点格格不入。
小吴和她男朋友来接苏珀。苏珀坐在后座往外看出去,昏黄的灯光下静静的飘着细雪。前面两个人有说有笑,愈发显得自己心情晦暗。但是她终究不忍心扫了小吴的兴,强打着精神附和了几句。
到了公司包下的酒店,走进大厅,苏珀更像换了个人似的笑盈盈的开始和每个人打招呼。原来工作一年多将近两年,也不是没有变化的。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带着笑意喊:“苏珀。”她转过头,瞧见童毅穿了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服正含笑看着自己,而周围又不知有多少女子也在同时看着他,心里有些避忌,忙露出一个招牌的公式化笑容,疏离而客气的点头:“童总。”
那一个晚上苏珀过的尴尬至极。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童毅若有所思的眼神跟随自己。还有人借着酒力乱开玩笑:“哎呀,苏珀你和童总也算是情侣装了。”苏珀不得发作,脸上愈发沉静,然后深深悲哀:没有人觉得她的情绪也需要被照顾,他们在意她,竟然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但是随即又释怀:也罢,做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快乐,自然也有被忽略的烦恼。
回到家,把手机翻来覆去的看了几次,都没有短信或者错过的电话。她连衣服也没有换,一头栽在沙发上,把脸埋在厚厚的垫子里。
电话终于响起。苏珀手忙脚乱的抓起,听见那边一个男子沉稳温和的声音:“小苏,你怎么样?今晚似乎不太开心。”苏珀笑了笑:“童总,我很好。”那边童毅沉吟了一下,终于说:“能不能出来?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饿了吧。”
苏珀坐上车子的时候,童毅忍不住借着窗外的路灯仔细的看她。妆已经完全洗去,一张脸更显得纤尘不染。他定了定神,扭开收音机。
“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的飞出我的视线。”绮丽到有些萎靡的繁华都市夜晚,突然有把金属般质感的嗓子铿锵有力的划开黑夜,仿佛一道闪电,仿佛剑刃的光芒,沉郁哀愁,却又高亢嘹亮。
“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还拉着泪不停的往下滴。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紧紧的靠在椅背上的我,以为,还拥你在怀中。”
这并不是一首该在这个时候倾听的歌。不知道为什么,童毅和苏珀同时产生了奇怪的预感,好像能够越过时光看见一个结局。那结局是如此令人悲伤,以至于现在都能感到心碎。
童毅摇摇头,甩掉这种让人不愉快的感觉,不经意的换上CD,然后问:“想去哪里吃?”苏珀笑笑:“随便。”
童毅挑的地方很安静,而和他吃饭的对象也同样安静。不再像那次海边之行,苏珀青春洋溢,总有许多新鲜的话题,这次她沉默而专注的吃东西。童毅却不着急,冷场没有造成尴尬。
再次回到车上,仍是无话。童毅没有发动车子,只是拧开了音乐。音乐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童毅清了清嗓子,笑自己如初恋般生涩可笑,但还是开了口:“小苏,或者这些话我不该说,但是我想,只要还有希望,我就应该争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那是他为苏珀买的项链。苏珀看到他的动作,为了避免更大的尴尬,非常果断的接口到:“童总,你要说什么我大概可以猜到。我只能说,谢谢你。除此之外,我不能做出任何应允。我所有的承诺,都给了另外一个人。”童毅错愕,那只伸进口袋的手又不由放了回去,然后苦笑:“小苏,你倒是直接。”苏珀捋了捋头发:“我只是将心比心。如果有别的女孩也对郑晓树说同样的话,我希望他干脆。对不起。”
那天晚上童毅失眠了。苏珀具有那种罕见的气质,即使坚决的残忍也能表达得温和,让他更加心如刀割。
苏珀也没有睡着。郑晓树在哪里?他离开她那么远,是不是也像她思念他那样把她放在心上?
门铃在凌晨四点响起。仿佛有第六感,苏珀跳起来甚至没有从猫眼里看一看就打开门,郑晓树一脸疲惫的微笑着站在外面。
他们都没有再提这次旅行。有时苏珀会听见郑晓树低声给他母亲打电话安慰。苏珀轻轻的靠过去:“伯母还好么?”郑晓树笑笑:“没事。你给她买的礼物我寄过去了,她很高兴。”
周末的时候苏珀跟同事去郊外滑雪。郑晓树打电话叮嘱:“一定要小心一点。”苏珀瘪嘴:“叫你来你又不肯。”郑晓树一味好脾气的笑。苏珀也知道说下去就成了无理取闹,郑晓树要赶着交稿和做实验,自己不能分担反而还撒娇,未免不合时宜。
收了线,苏珀怔怔的望着外面灰色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梢。她想起那天听的那首歌。做为一个悲观的人,有时不免会想,如果郑晓树离开了我,我该去哪里,一定是逃离吧。在三万英尺的云底,把所有的想念都扔到身后。可是这个地球是圆的,会不会,越想走的远,最后发现还是回到原地呢?
到了雪场,很是热闹。遇到不少熟人。“唉,童总啊。”小吴偷偷的对苏珀说。
她早就看见了他,他也是。他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想了想,并没有过来打招呼。
苏珀只学过一次滑雪,但她身体柔韧性和平衡性都很好,所以这次跟着同事大着胆子上了蓝道。也摔了几跤,可是雪很厚,也不觉得痛。慢慢就轻松自如起来。同事一个劲的夸她。
风呼呼的从耳边掠过,有好几个瞬间苏珀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在快滑到低端的时候,看见小吴冲她挥手,她哈哈大笑。意外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一个莽撞的少年风驰电掣的从她身后冲上前,太急于超过她,反而打了个趔趄,而她自己又只是个新手,被吓得够呛。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的雪板就互相绊到,一起摔了下来。
整个人好像散了架似的。眼前模糊一片,清晰的,只有腿部传来的剧痛。她听见有人焦急的呼喊:“小苏,小苏。”然后又吼:“还不快叫救护车?”
可是这是一个新的雪场,离医院有些距离。童毅看着苏珀苍白的脸,飞快的做了决定:“小吴,你跟着我去。我带她去医院。等救护车一来一回耽搁时间。”随即抱起苏珀拼命往外跑。小吴跟在后面,想说:“她伤的这么厉害是不是不能随便移动啊?”但是居然没有喊出来,大概被童毅那股焦灼逼人的严厉给吓退了。
苏珀昏迷中反而清楚的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心境。他非常着急,非常恐慌。“难道我要死了?”苏珀迷迷糊糊的想,那么死在这么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也不算太糟糕。随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她一下就对上了童毅的眼眸。
“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他顿了顿,“我们吓坏了。”
苏珀无力的笑笑:“我没残废吧?”
童毅微笑:“流了些血,不过都是外伤。还有骨头断了两根,其它没事。只要再过一个月又可以活蹦乱跳的了。”
郑晓树在这个时候冲进来:“苏珀。”童毅背一僵,淡淡的看了郑晓树一眼,回头对苏珀说:“小苏,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过了一个多星期,在苏珀的坚持下,她出院了。郑晓树把她接回家,然后搬了过来。一日三餐都精心计划,苏珀有时故意抗议:“我要长胖了。”郑晓树亲了亲她的额头:“乖,多吃点,把流出去的血补回来。”
为了怕苏珀闷,郑晓树替她换了个电视,又买了DVD机,天天租碟陪她看。
苏珀用胳膊肘拐拐郑晓树:“唉,你是个男生,为什么好像比我还细心?”郑晓树看她一眼,做了个狰狞的表情:“因为将来要你变本加厉的还给大爷。”
苏珀其实更喜欢趴在床头看郑晓树。他专注的在电脑面前工作,头发有点凌乱,可是那么漆黑乌亮的发丝乱一点也是好看的。眉头好像皱得太深了,可是配上那么笔挺的一管鼻子,好像又显得很有型。
郑晓树侧侧脸:“拜托,苏珀,你别这么傻乎乎的看着我。我又不会飞了。”
苏珀不好意思的笑。其实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气息包围着她,她能深切的体会到自己被珍视被看重被紧张。不得不承认,那种感觉很好。
所以等她几乎完全康复了的时候,她主动给童毅打了电话,请他吃饭。
童毅走进饭店的时候,领班的小姐明显有些紧张,笑容更加妩媚:“先生,这边请。”苏珀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他捕捉到苏珀眼中的促狭,无可奈何。
“在这么好的地方请我吃饭?不怕我把你一个月的工资吃了?”童毅开着玩笑,一边随意把外套放在一边。只有到这个时候苏珀才肯承认,童毅的外形无懈可击,连她的郑晓树都没法比。不过,她爱郑晓树,又不是因为他长得比别人英俊。
那顿饭吃的很愉快。童毅明显感觉到苏珀心理上对他亲近了很多。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隔壁桌的女孩轻轻的叫:“快看,下雪了。”
他们看出窗外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漫天飘舞雪花。
所以两人出了饭店,苏珀冲童毅挥手:“童总你先开车走吧,我想自己走走。”童毅笑笑:“我也好多年没散步了。你不怕冷,我也舍命陪君子。”
晶莹的雪花不断的落下来,落在苏珀乌黑的发间,甚至会沾点在她的睫毛上。
大街上照例是车水马龙。可是却仿佛异常安静,安静得能分辨出雪花落在肩头的簌簌之声。这样大的天地,好像只剩下两个人在行走。
童毅从来没有这样体会过这个城市,和这个季节。他带着一种新奇的感觉看着周围,也看着苏珀。
苏珀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的烤红薯。可惜刚才吃太多,否则再请你吃一个红薯当饭后甜点。”
说着,踩了块冰,脚下一滑。童毅想也没想,一把握住她的手。苏珀挣了挣,他那么坚决的不肯松手,只得不语。
童毅确实觉得自己可笑又有点愚蠢,在这个时候出手无疑有点太过急躁。“可是,我看见你滑倒,总会想到你那天从滑道上滚下来的样子。”他低沉的说。
苏珀看了看童毅。他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那个精明干练咄咄逼人的童毅消失了,她好像看见一个苦恼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判断自己的感情,怎么进怎么退。她轻轻的叹了口气:“谢谢你那么关心我。”
童毅凝视她:“我不喜欢听你说谢谢。你那天也是跟我说谢谢。这两个字很讨厌。”
他的固执不可理喻让苏珀露出一个笑容,立刻又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镇定:“童毅。”她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这么普通的两个字,由她念来,原来这么动听。
“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我从来不知道,你为了我,可以跑的那么狼狈。”她轻轻的笑了出来,“他们跟我说,你后来帮我去办手续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童毅瞥了她一眼,抿着嘴不说话。
“我会永远,永远记得那一天,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摔断一条腿一根肋骨也都值了。”
“我会让你以后的每一天都同样的珍贵同样的被照顾。”童毅看进她的眼睛里。
苏珀沉默了,过了很久她说:“我还是只能说,谢谢你。但是。。。。”她停住,不再继续说下去。
童毅直视前方,平静的问:“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苏珀停下脚步,静静的瞧着他不说话。童毅无法与她对视,苦笑着转过头:“你赢了。我认输就是。”
即使在很多年以后,苏珀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当时的决定。
如果那一天摔倒的时候郑晓树在场,他会一样的揪心痛楚,会一样的抱着自己去医院。而且,在以后的每个日子里,他更会不厌其烦的做着那些琐碎的事情。而童毅,却不能。
两个人默默无言。雪越下越大,苏珀指指旁边的大厦:“我们到里面躲一下,拍拍雪吧。”
肩膀上已经有了白白的一层。苏珀掸掉雪花:“不如我们打车。先送你回去取车,然后我直接回家。”
童毅还来不及说话,听见一个女孩子欢快的声音:“表哥。”他转过头去,看见女孩笑意盈盈的眉眼。身旁的苏珀僵了一下,虽然有点不名所以,童毅还是笑着说:“心心,你怎么在这里?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苏珀。”
苏珀伸出手:“你好。”王心心比苏珀更加老练,微笑着用力握着她的手:“你好。又见面了。怎么样,一切都好么?”
“原来你们认识。”童毅说。王心心一笑:“不止认识呢。我还认识她,她的大学同学,还有她的室友。”
童毅看了看苏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有阴霾一闪而过。
那天晚上,郑晓树发现苏珀心不在焉。毕业两年多,郑晓树正面临选择。
“导师说,要读博还是工作,他都会支持我。不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苏珀抬头笑笑:“都不错,很好。”
郑晓树看了她半晌,拉过来吻了一下:“想什么呢,那么出神?”苏珀靠在他肩上:“嘿,偏不告诉你。反正你念博士也好工作也好,都别想甩掉我。”
等回家过年扰攘一番回来之后,雪已经开始化了。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苏珀告诉小吴:“我爸爸妈妈都还挺喜欢他的。”说着叹了口气,小吴说:“那还闷闷不乐的什么?”“我妈身体不好。”小吴拍拍她的手:“所以你要努力工作,多挣点钱。”
小吴去打手机,苏珀用调羹在杯子里转动,叮咚作响。有人在旁边笑着说:“苏珀,你也在这里?”苏珀抬头看见王心心,一身黑色套装,把整个人衬得干练却不失秀气。
苏珀欠身:“要不要一起坐?”王心心坐下来:“我等朋友,一会就过去。”她打量苏珀:“气色不错啊,过年一定吃了很多好东西。”苏珀微笑:“你也是。”
两个人东拉西扯了一会,王心心略有些踟躇:“郑晓树和刘霞,他们还好么?”苏珀好久没有听见后面那个名字,不由一怔,听见王心心说:“我还记得那天刘霞来找我,说她最喜欢吃师兄做的菜。兵不血刃,我自然知难而退。”她自嘲的笑笑,那是与她年纪不符的成熟,“那么,他们现在到底怎样?”
苏珀静静的看了她许久,突然轻声说:“忘记过去。他们好不好,你都没有必要再放在心上。”王心心一笑:“我是个小气的人。”说完,优雅的起身道别。
苏珀记得那些好日子。每个郑晓树要来的傍晚,两个女孩都会很兴奋,猜测他会带什么菜来喂两头懒猪。
这段关系什么时候开始如此错综复杂?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谁背叛了谁,谁成全了谁?
那些蛛丝马迹,明明从眼底过去,却从没放在心上。比如,朋友当中,似乎只有刘霞才有机会找到许多翻译的工作,比如郑晓树那从来不在她面前打开的QQ,再比如,刘霞的家乡在郑晓树家附近不过一个小时车程,那次郑晓树的多日未曾联系,又是为了什么?
头脑越清楚,感觉就越敏锐。血管突突的在身体里跳着,每一次跳动都好像有一把很小的刀子在割下她的血肉。
是的,是她的血肉。
在一起的那么多日子,都已经化成她身体不可或缺的部分。然后现在突然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要闭着眼睛把它们从记忆里一点一点剥离。
无疑于凌迟。
苏珀感到深深的恐惧。从今以后,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失去本身并不可怕。这一点,在赵之离开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不过那个时候,有郑晓树来搭救她。
“别难过,一切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苏珀坐在屋里,没有开灯。
苏珀的一生,简单极了。最大的痛苦不过是恋爱,连一般人为衣食住行奔波的烦恼都省了很多。她是那种最幸运的人,很多人甚至没有时间来照顾爱情。
所以到最后,她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这么想着,这么挣扎着出去。
酒精灌到嘴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呛到了,有人拍她的背:“小苏。”她抬头妩媚的笑:“你来了?坐吧,陪我喝几杯。”然后又说,“我给你打电话,听说你睡了,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呢。”
童毅要了杯纯净水,坐在她身边看她喝。
人声嘈杂,夜正沸腾。
苏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童毅一把拉着她,她就势转身,在他胸口哀哀的哭泣。
她的眼泪也比别人的要冷一些。并不是滚烫的,反而有种凉凉的感觉。
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却猛然抬起头。
糟糕。他心里暗叫一声。
不过已经来不及伪装。从她的眼神他知道,她没有忽略他眼中按捺不住的焦灼和隐隐的窃喜。
她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也要冷静。他赞赏的看着她。
她站得笔直,回敬似的望回去。他对她的脉脉温情,想来只止于当日海边之旅。之后有多少是真心怜惜,有多少是争强好胜,已经不可考。这场战役不声不响的开始,然后把那些温柔消磨殆尽。
没有他的授意,几百年不见的王心心怎么会出现?
她冷笑。
他坦然的迎接她的目光,仿佛在说:“生活本身就是掠夺。我有了目标,只需要实现。”
苏珀合上眼睛。这是童毅最大的底牌。他骄傲而冷酷的站在那里。根本不需要去找郑晓树求证。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童毅这样的人不会出手。
不知道为什么,苏珀突然想到古龙的一句名言:只要有人争,老母猪也会变得稀罕。
她哈哈大笑起来,想到自己,想到赵之,想到郑晓树,想到刘霞,想到王心心。这真是场荒唐的闹剧。
回到家,电话灯一闪一闪。当然是郑晓树:“苏珀,你在哪里?怎么不回家?”一个接着一个的留言。苏珀静静的听着,正要伸手洗掉,听见父亲的声音:“囡囡,你有没有时间回家一趟?妈妈想见见你。”
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苏珀突然发现自己镇定自若起来,把那口血生生的压在心底,憋着最后一口气,收拾行李,订机票,请假。
从前痛而不喊,是因为要争一口气。现在,是因为痛到喊不出来。这其间的细微差别,要经历过才知道。
苏珀看着父亲签字,看着母亲被推进手术室。
除死无大碍。心里只有这么几个字。
有人走过来搂住她。郑晓树终于在这个时刻赶到。她侧过头,发现他身上穿的衬衫还是很久以前大学就穿的那件。这个人,其实真的很恋旧。
她不动声色的推开他,独自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海难中溺水的人,最后看见的,是不是也是这样一片呢?
母亲安然渡过了危险期。父亲一下老了十岁,背着母亲不住的叹气。苏珀知道他在担忧什么,走过去把手放在父亲肩头:“爸,有我呢。”
回到公司,落下了很多事情,上司也不好说什么,于情于理都只能安慰。
苏珀闲暇时看看广告,然后背着公司去应征。不到两天就收到了回音。还没有正式辞职,流言就已经沸沸扬扬。
“这么优厚的职位,怎么就轮到她了?”
“说到底,那也是童总的公司嘛。”
苏珀漫不经心的收拾办公桌,把两年多来积攒的东西都送给了小吴。抽屉底是个漂亮的盒子,她拿出来轻轻的抚摸,巧克力的香味还残留在上面。她想到那天,郑晓树在自己枕头下面藏起这个盒子,一晃眼,就已经几百个日夜过去了。她低下头,把盒子扔在字纸篓里。
去上班的时候,见到童毅。彼此好像真的刚认识一样,含笑点头,互相介绍。
当然心照不宣。要是没有他,她哪里来这么好的运气?
去吃饭的时候,童毅说:“今天吃的倒多。”苏珀微微一笑:“从今往后替你打工,当然更要拼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童毅但笑不语。
已经开始了正人君子的生涯。这个时候要他光明正大的把她当作女朋友,甚至谈婚论嫁,简直比杀了他还难。苏珀一直微笑,也一直为自己庆幸。
等郑晓树也找到了工作,苏珀特意做了一桌饭。郑晓树走进来看见烛光后面苏珀化了淡妆的脸,心里竟有一千一万种滋味涌了上来。他有种突然的惶恐,因为觉得对面那个女子离自己十分的遥远,就像马上要飞走的鸟。而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的有把握,会将她妥善的留在身边。
苏珀没有忽略郑晓树眼底的那丝不安。连她自己,都误会了,都以为自己会做那样一个决定。但是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她只是微笑的看着郑晓树:“晓树,我们结婚吧。”
也许多年以后,她会在半夜里哭着摇醒他:“郑晓树,说,你跟刘霞还有王心心是什么关系?”那时喉头的那条刺终于不能安分了。不过现在,苏珀决定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仔细的翻过郑晓树的东西,甚至看过他的电脑。也会安静的坐在一旁审视他,分析他说的每句话,是真是假。
不过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同他结婚的,是她。
郑晓树和刘霞之间,想来也会跟苏珀与童毅那样,天长地久的暧昧下去。郑晓树聪明的从来没有问过童毅,苏珀自信会比他更加自如。
谁不会软弱。当初自己那样不顾一切的要抓住郑晓树,难道没有一点点渴望被拯救的念头?
苏珀已经不是当年的苏珀。她已经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又或许,她真的是爱郑晓树要比爱赵之多得多。
蜜月在第二年的春末。目的地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地方。
飞机起飞的时候那种把她紧紧贴在椅背上的感觉,还有耳朵微微的刺痛,都让她觉得有些惊恐。然而惊恐中却又想到很多不相干的东西。比如那些时光,曾经多么温柔。
她和郑晓树在校园里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清澈的湖水在晃动。她忍住不哭泣的时候,他伸出手给她,在灰尘里把所有关于往事的记忆大力扔掉。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是虚构的,幻想的,他们的确曾经幸福过,甚至,在最近的一年里,郑晓树已经完全不会做饭,如果没有苏珀,他就宁可泡方便面。
她小的时候很想知道,火车开到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她从前也很想知道,有一日郑晓树要离开,逃离的自己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下会是什么一个样子。
现在,她坐在郑晓树身边,去向连火车都不能到达的地方。不可能更幸福,也不可能更悲伤。
每天都有太阳风吹到地球上,每一天都有极光在这里或者那里亮起。三万英尺的高空,苏珀突然想到,最远的地方,并不是阿拉斯加,而是一个人的内心。她所不了解的郑晓树,以及,不能了解的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