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像是所有的昨天,又好象是所有的明天,明知平凡而又存着些许的期待,期待什么?少年期待飞扬,少女期待王子,我?呵,我只期待现在不要下雨,因为没有带伞。
这大概是像我这样的江南人士的特性,虽然明知多雨,却偏偏不爱带伞。现代人都忙得很,谁都不会为这样的小事未雨绸缪,并不是每个人都从事像《重庆森林》里的林青霞那样不问装束的职业。对于习惯的事物,人总是会生出惰性来的,熟悉了,习惯了的下一个词往往就是遗忘。
就像是很少人会旅游游到自己的家乡,我们总是喜欢往远处走的,总以为远方的风景更好,总以为身边的风景是永恒不变的,总以为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留到最后去欣赏,不管是青年,还是老年。
我想我也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今天意外多出了些时间,我也不会掏钱买门票来逛这个我一向认为是自家的山头。
山不高,但是很有名,一年四季都游人如织,今天更是,因为今天是五一,好日子。忽然想起刚刚在席间,同桌的某人就曾高谈阔论,说今天一半人在参加婚礼,另一半在逛公园,我当时就笑了,反驳说还有在家睡觉的,但心底大约还是受了他的影响,不然怎会鬼使神差的跑来这里?
微微的,竟真有些雨意了,幸好我是在参观这里久负盛名的碑廊,站在檐下,风雨不进,倒也舒适,只是怕这场雨会阻了我的行程,早知这样还不如当真在家睡觉,直睡到到点,上车,上飞机,飞掉。
看了看表,还有一点时间够我蘑菇,于是,就继续看起碑刻来。其实并不太懂得那一笔一划的好处,只是常识性的知道这里最有名的一方是王羲之的《瘗鹤铭》,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很容易的找到——人最多的那边。
等我走过去,那边的人群刚好移走——他们的导游又忙着介绍下一块著名的碑刻,于是,便只留了我这个外行干瞪着眼睛,不知看出了几分神妙。
“喏,就是这个字,这个字是全碑的精华。”旁边有人指示。
“真的?”我看去,很容易的找到了他指的那个字:是个“势”字。
“你看这个字,如果是你,你怎么写?可是你看王羲之,他竟然把下面的那个‘力’字写成这样……”他比画着。
“呵呵,看出来了。果然有意思。”我点头,却暗自诧异他的理论似乎我也听说过,不过对于陌生人的善良,我怎好不给面子,于是仍旧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这里有意思的地方还多着呢,但要跟着懂行的人才好玩。”他道,“你怎么没跟着你的导游走?”
原来他把我当成刚才那个旅游团里的人了,我笑了:“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很少来这边玩。”
“是啊,老年人去前边烧香拜佛,中年人在江边散步,小孩子被带去古炮台那边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很少人来这里附庸风雅。”我随口道。
“你总结得真好。”他推了推眼镜,“附庸风雅……”
“哈,我就是说我自己这种人,不懂装懂,不像先生你,一定是有造诣的。”我忙解释,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他笑了,“我是第一次来。”
“是吗?这边很值得来旅游的。”我应酬的也笑了笑。
“我也是本地人。”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呵,想不到我们两人竟都是这样的情况。
于是,气氛缓和了许多,外面有风吹了进来,很凉快。
“原来是老乡啊。”我道,“都说的是普通话,真听不出来。”
他微笑:“你讲话还有点京腔呢。”
“是吗?”我苦笑,“好多人都这么说,没办法,在北京待太久了,改不过来了。”
“干吗要改呢?满好听的。”他说的是标准国语,但是带着那种南方特有的柔和,与爱卷舌的我不同。
“谢谢,可是现诼?蠼帧⒙?缡铀档亩际悄戏狡胀ɑ埃?艺庋?模??荒Φ橇恕!?
“你真幽默。”他乐了,“你在那边工作?”
“算是吧。你呢?在本地?”
“不,在上海。”
“还是你这样离得近的好,想回来就能回来。”我不无羡慕的说。
“你不也回来了吗?”
“是呀,是呀,人家结婚,我赶得紧张,太累人了。”陌生人面前发发牢骚,不会有人听见吧?
“理解理解,还要赶回去吧?”
我点头:“晚一点的飞机。贵死了!”
他又理解的笑笑,他笑起来显得很年轻,虽然他本来也不老,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二十五六的样子,这个年纪的男人应该还被称作年轻人,而我,则已经是老女人了,看着他斯文优雅却又青春活力的样子,我不无嫉妒的想。
他忽然问:“你原来是……一中的?”
我吓了一跳:“你也是?”
“不,我是三中的。”他忽然看了我一眼,正眼看的,挺久,当然不是说他刚才一直在拿眼角蔑视我,而是这样自认为是绅士的人通常是不会一开始就盯着一位女士看的。
“三中的呀,我有好多朋友都是你们学校的。”我随口答着。
“是吗?”他又看了我一眼,“我也有不少朋友是你们学校的。”
“女朋友吧?”我笑。
他顿了顿:“是太太。”
“这么巧?”我好奇的睁大了眼,竟在本地生出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哪一界的?说不定我认识的!”
“高考改革第一年毕业的那一界。”他道,镜片后面的眼睛或许又在正视我。
自知并非美女,否则他也不会才看我这么几眼,我大方的说道:“我也是那一界的,你太太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那界有个特别变态的年级组长?”笑得很夸张,二十多岁的人了,怕也只敢在陌生人面前放肆,反正以后各自撒到人海,老死不相往来。
“好象有的……”他看似努力回忆着,我却知那多半是出于礼貌,。
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了一会儿,外面的雨至今有一滴没一滴的,风却越来越大,吹得廊外的竹叶沙沙作响,那一群游客早已不知游览到何处去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我看了看表,消磨得差不多了,我该去搭车赶飞机了,于是与他道别:“我先走了,要赶飞机呢。”
“浦东机场?”
我点头,向外面走去。
“打车还是做大巴?”他很绅士的送我出亭廊,一出廊檐,便是一阵雨丝扑面,原来外面的雨已经下得这般大了,惟独在竹林遮蔽下的我们不曾发觉。
我懊丧的摇头:“看来只能打车了。”我可不想淋着雨去车站等大巴,虽然很心疼那高昂的车费。
“要不,搭我的车吧,我正好要回去。”他摘下眼睛擦拭着,可不似我的焦急。
“这个……”不好吧。
“老乡嘛,你还是太座的校友。”他重戴上了眼镜,镜片上的水雾散去,看得到他善意的眼神。
“那……那就麻烦了。”不知是心疼那一大笔车费,还是坚信我这样的姿色一辈子也遇不上坏人,假意谦让一番后,我终于上了他的车。
两小时的旅途很快渡过,因为外面雨很大,我们又走的是高速,安全起见,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有车内的收音机里一遍遍的播着一部电影音乐的欣赏,是我最喜欢的——《毕业生》——THE SOUND OF SILENCE,和着雨声,点滴涌动着,好象过往的回忆。
下了车,他坚持送我入大厅,我连声称谢,并请他赶快回去,他站了站,终于离去,我没有目送,自去领登记牌,直到那一刻,我也并没有料到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
“对不起,今天的班机由于天气原因延期了,请明天再来等通知。” 工作人员公事公办的露出八颗牙齿,笑得很是美观。
我的心情却很恶劣,但是只能忍住,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外走,脑子里盘算着去向哪里:坐车再回家去,明天一早赶来?恐怕今晚就不用睡了;找地方住下?这点钱还不够打车去市区的。怎么办?一筹莫展,只能提着我的包包加上航空公司给的丁点“安家费”准备露宿街头。
沮丧中,失去焦距的眼睛忽然自动自发的来了精神——是他!是那个人!我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想大声呼唤,却不知如何称呼——刚才,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当然,他也没问我的。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旅途中偶然遇见某个或某些人,一路畅谈,海阔天空,旅途中他/她友好的关照你起居,你微笑的相伴他/她一程,可以聊及身世,谈起经历,却不互通姓名,作了一路的朋友,直到下车时分彼此一笑,两两相忘。
“喂——”我终于还是喊出了声来,引得周围许多人看我,幸好也包括他。
他向我走过来,有点惊讶,也有点开心的样子。
“呵呵。”我不无尴尬的笑着:叫他作甚?真是鬼使神差。
“飞机延期了?”他说他刚听到广播——那么长时间,他竟还没走出机场。
我点点头:“还好是长假期间,不耽误工作。”
他见我说不到重点,于是直接道:“今晚你打算住哪里?”
早有预感他要好人做到底,但我哪好意思,直后悔刚才叫住他,于是道:“找个旅馆凑合一下。”
他皱了眉,很有经验的样子:“今晚的飞机全延了,附近的旅馆恐怕已经住满了。”
“我可以去市区找。”
“去那么远?”他终于提了出来,“还不如去我家。”
“这……这怎么好意思?”我忙辞,“太麻烦你和你太太了。”有意把“太太”二字说重一点。
“没关系,我太太一定很高兴见到你这个校友的。”他却不在意的笑笑,态度笃定。
“不不……那么不熟……”
“怎么会,老乡又同学,我太太姓林,你有印象么?”他一心套近乎。
“呵呵……”姓林的同学?好象有那么几个……
“叫林宣华的……”
“林宣华——林妹妹?”我声音大了起来,“她是我三年的同桌!”
他点点头,伸手提过了我的包包:“现在可以去我家做客了吧?”
我一只手还抓在包上,但明显的力不及他:“这个……这个还是太麻烦了……”
他不管我的挣扎,一手拎包,一手径自掏出了手机,向他的太太、我的老同桌林宣华汇报了现场情况,不一会,我就听见他递过来的手机里发出林宣华一贯的“大吼”:“阿月,是你吗?你敢说不是?赶快给我死过来!”
我不得不将手机拿远再拿近,期期艾艾的慑于她的淫威:“好好,我来我来。”
收线,把手机还给她的老公,他脸上的满意之色溢于言表,仿佛我是他的老同桌,这才想起我还没问他姓名。
“我姓房,房宇威。”
“房先生。”我撤下了挂在包上的手,目光不知怎的,在他脸上多停了会儿。
他笑:“叫老房就行。”
二十多岁就称老,男人还真是,叫老是叫成熟,不象女人,被人称老的时候,就不是成熟而是珠黄了。有意的,狠狠的叫了他声“老房”,他却听得又是一笑,乐陶陶的说道:“从中学时候,别人就这样叫我。”
“是吗?老房?老房有喜?”我想起了那部曾风靡一时的肥皂剧。
“呵呵,你也知道?”他的笑里很有些感慨的意思。
我点头,跟着他走向停车场,想着与我的老同桌将会有怎样的一个会面。
“阿月——”拖曳着长长的语调,开门抱住我的林宣华还拖曳着长长的睡裙和懒懒的拖鞋,一副居家的模样,让我更加赧然自己的贸然打扰。
“林妹妹——”我学着她的语调,也还她一个热烈的拥抱,“终于找到你的宝哥哥了?”
林宣华笑了,将我拉进门来,老房不知何时已先进了屋去,放妥了我的包包,并递给我一双拖鞋。
“自己人,换啥鞋?怪麻烦的。”林宣华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我换下来的鞋,放好。
看她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小心翼翼的通过玄关,走进客厅里去,不知站还是坐哪里好。
“坐嘛。”老房看出我的拘谨,招呼道,他正将外衣挂在衣架上。
我看着干净的布艺沙发,直觉的想脱下外套防止污染,刚刚脱下,已有手接过挂好,我见是老房。
“客气什么呢?”林宣华将我压在了沙发上,一面问她丈夫,“吃饭了没?”
“没呢。先送她去机场,又折回来,哪来得及?”
“我也没吃。”林宣华还是老样子,并不避讳在场的我,同老公肉麻道,“我可一直在等你呢!”
“阿月也没吃吧,一起吧。”她揽着我在沙发里坐下。
“我再弄两个菜。”老房看了我俩一眼,便钻进了厨房。
“你们怎么会遇上的?真巧!”林宣华问我。
“是呀,是好巧。”我将刚才的事和盘托出。
林宣华听得直咂嘴,孩子一样“哦”“呵”的感叹着,这让我想起以前我们一起在桌肚里读言情、看武侠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大惊小怪的,她一向是个纯真可爱的女孩,没有太多烦恼,到现在仍是——这个老房,老幸福的。
“你怎么想起来去逛公园?”林宣华不解,“从小学到中学,春游不知去过多少次。”
“神经呗。我吃了喜酒出来,还有一个多小时,回家又麻烦,来来去去的教爸妈难过,还不如去逛逛,再说了,我还真没看过那边的碑廊呢。”我道,“啊,对了,你们家那位怎么也跑去?”
“他呀,孝子一个!”林宣华看了眼厨房,小声道,“帮他妈去那边庙里还愿的。”
“还愿?”我笑,“还满神的。”
“是呀——”林宣华也笑。
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宣华一边和我聊着,一边总往厨房里看,于是我推她:“不去帮帮你宝哥哥?”
她“扑哧”笑了:“就他?还宝哥哥呢?不理他!”
幸福的小女人,我听到油烟机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大约里面煎炒炸已经全面开花。
“怎么样?定了吗?”林宣华问我。
“定什么?”我装不懂。
她推我:“形势不要太好哦,到现在还在挑啊?”
我苦笑:“挑什么呀?被挑都轮不上了。”
“开玩笑!”她眨眼,“你是谁呀,当年我帮你递过多少情书!”
“过去的事咯,现在老了,没人要了。”我陷身在沙发内。
“现在的不行,那过去的呢?就没个持久的?”
“拜托!高中时候大家才多大,有几个是当真的?大学里头也还不是玩……”我感慨着。
她不置可否的仰面躺在靠垫上,又问我:“那你现在忙什么呢?还在读书?”
“不读书干吗?”我逗她,“又不像你,嫁得这么早,这么好。”
她不理我,继续往我痛处戳:“那你不要读到博士了?”
女博士,是够吓人吧?我淡淡然的告诉她:我是要读博士了,而且是要去香港读,那边的技术比这边高,挣钱也多。
“哇,博士了……你们学医的本来就读得长……”她啧啧着。
我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学医的女生,越读越老,越老越读,越往上读越找不到出口,因为找不到出口,又只好继续读,恶性循环。
“你们‘钱’途好嘛。”不愧是多年老友,立即知道我的心思,她忙安慰我。
“SO SO”我摇头,“你们两口子在做啥?看起来混得不错的样子。”
“我在免税区的一家日本公司打杂,勉强算个白领,他也是,在家医药公司,也是外企。”
“老好哟。”我学着她的口气,与她打作一团。分开有七年了吧,居然这么快就又恢复了当年的默契,许是少年时的朋友真的最为纯真。
笑了会儿,林宣华玩累了,伏在我旁边,搂住我的肩膀,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原来上高中的时候,每次换到窗边的位置,我就喜欢这样趴在你身上。”
“你个粘人精!”
她笑,继续道:“那时侯窗外是山坡,坡上是草坪,到了夏天就开一种白色的小花……”说着说着,她忽然乐不可支:“花里面还扔着好多纸飞机,都是不知道哪些傻小子的‘爱情号’……”
我也笑了,用胳膊肘捅她:“还好意思说,还不都是你使坏,你自己跟男孩子玩得来,整天给我牵线搭桥。”
“然后再和你一起把那些无聊人的飞机全扔出去!”
“是呀,你就会捉弄我,自己倒先嫁出去了,逍遥自在的再也不管我了。”我假意打她。
她挡了我的手,笑着又陷回了沙发里。
老房的动作很快,我们刚聊了一会儿,他已经好菜上齐了,招呼我们吃饭。
林宣华的热情使我已没了刚来时的拘谨,大大方方的坐下,准备开饭。他们家里是张略长的饭桌,林宣华夫妻两坐两头,我坐中间,现在都是这种西洋式的餐桌,够雅致,就是距离有些远。
在她丈夫面前,林宣华倒不似方才的放肆,虽仍在与我说笑,却也客套了一些,好在老房也是个热情的主人,两人都不住的招呼我吃菜,倒把我弄得有些过意不去。
餐桌上并不缺少话题,因为我们的经历都是相似的:求学、工作、恋爱,在不同的城市却同样的斑马线上奔波劳碌,在不同的地域却同样寒冷的冬天里欣赏着初雪,淡淡的思乡,淡淡的失落,霓虹灯的光芒哪里都一样美,我们这样的日子也哪里都是一样的飘。
于是更加羡慕起林宣华来,至少她还有个可以取暖的家,这个家在这样的夜晚,甚至荫庇了我。
也不知是扯到了哪里,林宣华忽然惊讶的看我:“怎么,你不知道我和他是一个大学的?”
好奇怪的问题!我笑:“我怎么会知道?”
“老房没跟你说吗?”她疑惑的看她丈夫。
她的丈夫却在看我,我当然不看他,而看着他妻子:“没有,他只说你是她的太座,我就兴奋得寡廉鲜耻的跑来投靠了。”
林宣华笑笑:“你还真胆大,都不多问他两句,也不怕他是个骗子,打着我的幌子骗你。”
“我是这样的人吗?”老房嘟囔了一句,面有冷笑。
我忙道:“那里会,你挑的人还会错?再说了,他不是还给你打电话了嘛,我可是冲着你才敢来的哦!”
林宣华也觉得方才自己很没道理,勉强的笑了笑。
老房见状,忙岔开了话题去,说道:“宣华上了大学还念念不忘你这个好朋友,常常跟我提起呢,听得我都像认识你似的。”
林宣华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当然要提,阿月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听她小孩子似的辩白,我暗自好笑:这对夫妻怎么像长不大似的。
老房接着她的话,对我说道:“你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有多想你,埋怨你不跟她一起考上海的大学,每次都跟我喋喋不休的提你,都不说我,搞得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约会?”
“唔,原来我这样阴魂不散。”我开个玩笑,却发现老房忽然住了嘴,林宣华也放了筷子——不好,说错话了,急忙补救:“想不到我还会倩女幽魂呢。”
林宣华终于笑了,动手给我夹菜:“你看你瘦的,还真像是孤魂野鬼。”
“有吗?”我装作要翻脸,终于大家又都开始动筷子。
就这样,还算融洽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晚餐结束。
林宣华一向是个能干的人,老房也一样。等我洗好澡出来,他们已为我忙妥了客房的一切,柔软的床铺,温和的灯光,真正宾至如归。
拧熄了灯,躺在床上,听见哗哗的水声,也不知是外面仍在下雨还是里面主人在沐浴,心里有些忐忑,许是担心明日的飞机,又或许是认床,我竟很久都没法入睡,就这样阖着眼睛等待天明。
也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外面有门开的声音,接着有人走进了客房,我没拉灯,知道是林宣华。
“还没睡?”我问。
她吓了一跳,随即走了过来:“你也没?”
我说:“不,睡了会儿,刚刚又醒了。”
“那……那我不吵你了。”她说。
“没关系,反正我一觉醒来便很难再睡着。”
不管她信不信,她已坐在了我床上:“我也睡不着,可能是多年不见,太兴奋了。”
我坐了起来,与她一人拥住被子一头:“那我们聊聊吧,只要你宝哥哥不反对。”
她笑:“他敢?”随即便沉默了。
我想开灯,却被她阻止,其实我也并没有真开的意思,因为我明白一些贴心的话都是只能在黑暗里讲的,就像大学里的卧谈,总是最好的交流机会,我这样做,只是想让她开口。
她果然开口了:“阿月,你当真还没有男朋友吗?”
果然是这样的问题,我老实的回答:“没有。”
“为什么呢?”她还是老性格,她爽直就不允许你拐弯。
我冷笑了一下,挺无奈的解释:“看上我的人我看不上,我看上的看不上我,就这么简单。”
她也深有同感,点头道:“可你条件那么好,当年……好多人追你。”
“怎么又是当年?陈芝麻,烂谷子了。”我笑了,“捡都捡不起来了。你看我现在,只有羡慕你的份了。”我说得很真心。
她被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怀里拥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孩子似的,说道:“我嘛,就这样啦,大学和他同学,四年上完,恋爱也谈妥,再然后就结婚了。现在想来,真是,干吗那么急着嫁他?好象没有他,一个人在这个大城市就没法活了似的。”
话说得没错,不嫁人当然也有法活,只不过要自己辛苦打点一切,把什么都料理好,没有人依靠就自己依靠,依靠到后来,天下人都赞你强,都觉得你不需要另一半,最后连你自己都这样想了,于是,就更强,死要强。
呵呵,居然一直是这样想的,我原也是俗人一个。
“阿月?”
“呃?”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情?”林宣华预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事情?”我唯有继续装傻。
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当年我最傻了,我老是和你去敲诈‘浣熊’一起去吃雪糕,现在才反应过来,人家要请的只有你。”
是这一桩吗?
我抓了抓头发:“谁说的,我高中的时候才傻呢,从来都不知道和男生玩,像‘浣熊’他们几个都是通过你才熟悉的。”
和林宣华的性格不同,她是那种男生女生都吃得开的角色,尤其是“哥儿们”多,而我懒,同男生多半都只是泛泛之交,除非他一直坐在我左右,不然三年下来我都不见得和他说过三句话,现在好象好了些,但还是脱不了老底子,难怪嫁不出去,我自我反省。
“还有李新江他们那一桌,两个人的情书都是我帮递的。”林宣华想了想,又道。
哦,是这一桩么?
我微笑:“是呀是呀,你是大功臣,差点被班主任抓到。”快了吧,她已经快把我那点“情史”问遍了。
她也笑,然后又拉了拉被子,似乎凑近了些,房里并非暗到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她在看我:“阿月,你晓得吧,当年你真是个美女哦。”
“现在已经嫦娥变成八戒了吧?”
“胡说。”她仍看我,“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我想说你也一样,却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她还没说完。
果然她接着说了下去:“你就一个都没动心过?”
“小孩子家家的,动什么心?”我抱着被子,倚到墙上,没铺墙纸的墙面,夜里有点凉。
“也是,那个时候,傻得要命,老觉得现在太早了,怎么样也要等到高考后啊,二十岁以后啊,没想到一下子就这么老了,呵呵,连初恋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她叹。
她的话让我想起大学里的第一个夏夜,黑着灯,几个女生躺在床上,摇着扇子,说着闲话,大抵也都是这样的话,说着刚刚告别的高中,高中里那个或那几个还没懂得“情”字如何书写的毛头小子,然后窃窃的笑,带着甜蜜、骄傲,还有期待。
“‘猴子’呢?你还记得吗?”我知道她在盯着我看。
“记得吧。”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记得,一个有印象的外号,却模糊的面孔和真名。
“还有……联系吗?”
“早没了,本班的同学都没几个保持联系的,何况外校的?一帮有爱情没友情的家伙。”我回答。
“你不也一样?最早没了音信的就是你。”
我语塞。
“我记得他是惦记了你最久的一个。”
“这可是你说的。”我道,“连他叫什么,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倒是你,热情的要命,老想帮我回信。”
“你形势好嘛,嫉妒死我了。”她笑着移过了目光去,“也真佩服死你了,那种关键时刻,碰上这样的事情也从来不慌,统统自己解决。”
听得出,她的话是有三分真的,也许是长大了,事过境迁了,反倒能开诚布公了,我却不禁后悔起来:当年还真是不懂事,再好的朋友又怎能将这样的事情统统分享?少女情怀都是诗,唉,只是当时年纪小。
“高三嘛,除了学习,还能乱想什么?”我拍拍她的膝盖。
她耸耸肩:“你就是要强嘛。”
“要强有什么好?”强到傻乎乎的。
“我记得……你当时对‘猴子’印象满好的。”她一意将话题转回来。
“是吗?”我装失忆。
“是啊。”她证据确凿,“有天放学,我们一起走,你就讲这个男孩子其实满不错的,要是在大学里说不定还很浪漫的。”
我……我有这样被人抓到尾巴吗?已经感到脸在热了,这么一张老脸,在红?红什么红?
“你……那时侯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她探身过来。
想了想,尘封的记忆在悄悄翻腾,虽然已经有些模糊,我选择了实话实说:“有人追当然感觉满虚荣的,而且还是外校的,哎,他几中的来着?”
“三中……三中吧。”
“哦,但是当时年纪小嘛,你说能有什么感觉?脑子里好象从来没有什么谈恋爱之类的念头,一心就想着高考,想着长大,好象长大了以后就天下大吉了,那里想得到那么多……”
时间的扉页不知不觉在脑海里翻动起来,一页一页的,记载着我们许久不曾触及的梦想和经过,点点滴滴,大多已经模糊,让重新翻阅的我不觉有些懊丧,偷偷讨厌起这种叫作遗忘的本能。
残破的光影中,似乎有着那么一个瘦高的,不知有没戴眼睛的少年,想必是戴的,记得他的腼腆和书卷气,记得他是和我一起补课的同学——快高考的时候,几乎人人都是请了几科家教的,双休日就是马不停蹄的赶场子,生活只是学习,没有其余,也不该有。
“又能答应什么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每天学习学习是为什么?承诺太假,爱情太肉麻,看到人家从高中开始的朋友双双对对的在大学拉手,开始还不一样感到好笑,感到没法长久?可到最后看到他们中真有人进了教堂,才发觉幼稚的不过是当时的自己。”
生活像流川,启动了就不停的推着你的双腿往前走,哪里还有心气和时间常常回头望?心动过也好,动心过也罢,都不过是沉淀在河底的流沙,不拾起,便永不会注意它们也在跟随着水流移动,伴人一生。
呵,不回头还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不觉已真是成年人。成年人啊……
林宣华裹着被子,靠在床那头,聆听的样子好象只听话的猫,但我知道这是她的假象,一等我讲完,她就要张牙舞爪。
果然——我一说完,她就扑了上来:“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当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上你?”咬牙笑着,紧紧的抱我,好象窗边的曾经。
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拍拍她搭在我肩上的手:“榨干了我的秘密还卖乖?快快招来,分开这几年,你的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
“我?”趴在我身上的幸福女人吃吃的笑了,于是在我背后的身体轻颤了好一会儿——似乎笑了好久。
“不说就算。”我打了个哈欠。
她知趣的松开了手:“我走了,你睡。”
我依言躺倒。
她带门出去,我树起了耳朵,却没听到先前那声门响,此外,我还听到了轻微的鞋声,在外间,响了很久。对了,还有淡淡的烟味,我是医生,对这个很敏感。
也许,我对很多事,都敏感。
只是敏感,我但愿。
第二天,我们都起得很早,我要去赶我那班不知几时起飞的飞机,老房坚持送我,林宣华同意。
于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上了老房的车。
刚上路,我们谁都没有话讲,有点尴尬的样子,老房便开了收音机,居然又是THE SOUND OF SILENCE!是重播,虽然我喜欢这歌,可我讨厌重播——过去了,干吗还要重演?
“呵,昨晚……睡得好吗?”他终于开口。
“满好。谢谢。”
“哦?”他讪讪的笑着,知道我是客气,“宣华和你聊到半夜。”
“老朋友嘛,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挺开心的。”
“宣华,宣华她……她说什么了……”他蠕动了半天嘴唇。
“她说你是她的宝哥哥。”我笑,手心已经开始出汗。
“是吗?”他苦笑,我的话反倒让他有了继续的勇气——因要反驳,“我们都快……快分手了。”
“开玩笑。”我嘴上说着。
“真的。”他从反光镜里看我,“我们是貌合神离,已经吵了很久。”
我不做声,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或者我压根就不该说。
不在意我的沉默,他应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他想说的说完,反正我已上了他的“贼车”,是跑不了的听者:“我和宣华是大学里认识的,那时侯年纪小,都是一个人到这个大都市,又是老乡,又寂寞……”
好个寂寞!没人会想不到那结果:“会爱上你,因为我寂寞,虽然你从来都不说,你不说我也会懂,因为会爱上你,也是因为我寂寞……”——因为寂寞——张艾嘉,多好的歌。
相爱了以后呢?结婚了以后呢?激情转淡后,是不是又……寂寞?那……寂寞了以后呢?
“有没有听说过:男人其实很在乎初恋?”他说。
我看向窗外,农田里麦苗青青,鲜嫩得仿佛是我们曾经的青春。
我的沉默没有动摇他的决心,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你还记不记得高三的时候,有个男孩外号叫‘猴子’?”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男孩,还有一张张信笺,那是青春的片段。
于是我点头,虽然我明白这样表示的后果,但我不打算对他们夫妻两面:都是成年人了,欺骗不是最好的解决手段。
“他追过你大半年……”
“高三的最后几个月,最关键的几个月。”我颔首。
怎么会不记得?黑色的日子里一点点悄然绽放的喜悦,淡淡的忐忑,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心动——啊,那个男孩……
“那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他怎样追你?”
“呵呵。”我笑,傻极,“隐私哦。”
怎么会不记得?记得补课时男孩总爱在女孩后排坐着,等女孩偶尔转身时与他目光相触,偶尔一个笑容——啊,那是他的初恋?还是她的?
“那是我啊。”他推了推眼镜,转头郑重的看我。
“真的?!”我故意夸张的笑,叫他转回去好好开车。
何必说出来呢?其实,其实我怎会认不出你?
碑廊里,你说“势”字的典故是你故意试探的吗?昨夜睡不着的时候,我想起来了,那是补习班的老师教给我们的诀窍,他说知道这一点就足以拿去蒙蔽外行。
机场上,你是故意没走吗?我猜到了,当你说你叫“老房”,即使我再健忘,再不记得补习班里的芸芸众生,也哪里还会想不起来“老房有喜”和“猴子”这两个响当当的外号后面的联系?
昨晚上,你也是故意的吗?知道宣华过来探究,知道她在外面徘徊良久,而你应该是在你们的房间,是安然高卧,还是辗转反侧?还有那烟云缭绕,是她,还是你呢?
可是,你又何必说?
因为你寂寞?还是因为,你发现我也寂寞?
“你……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他又在推眼镜。
呵,他这是怎样的口气?好象我跟他真有什么瓜葛,而他真应对我这许多年的幸福负责?“很好啊。”我答。
“那就好。”他的口气已更像与我有甚牵扯,“听说,你还一个人?”
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是他糊涂了,还是,心烦意乱的是我?
或许,我们都已经没理智了。
“可不可以给我机会,重新来过?”他下定了决心问。
我苦笑,我能怎么说?想不到我竟有一天成了第三者!天,居然是我!
“其实,我一直忘不了你。”他又重复了他说过的话,“其实,男人很在乎初恋的。”
他说他恋的是我,那么,那么岂不是我是先来,宣华才是,才是我和他的第三者?呵呵,爱情竟能这样划分先来后到?爱情?我爱过他吗?
好难说。
也许是的,当我在某一次补课过后,走在初降的小雪之中,手里剥着烤红薯,他在旁帮忙推着我的自行车;也许是的,当我在某一个寂寥的午后,忽然想起曾经偶尔与他同桌而坐,我叫醒见到周公的他,他却不看黑板,反对我说,他在梦里见到了我,逼他,打他,他也不肯说他究竟梦见我在干什么,只说还挺漂亮的。
也许又不是,那时,那时我怎会有那样的闲心,那样的玲珑?那时,我们都不过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
只是当时,只是当时,当时我们究竟有没有心动过?
只是当时,只是当时,当时我们懂爱吗?
只是当时,当时的不能,现在,现在就可以吗?
我避开他的目光,他也不再看我,毕竟他手里还驾驶着车。
我摇下了窗户,高速上的风很大很猛,呼啸着从耳边过,声音真响,我忽然响起了那天在碑廊里听到外面竹叶沙沙,那般轻盈柔和,那般美妙隐秘,教人可以安心的将它永远放在心窝,永远动听。
外面竟又下起了雨来,他用上了雨刷,我不得不关上了窗,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好象就剩了我俩。
车里的空气就这样暧昧了起来,THE SOUND OF SILENCE,还在继续,无声胜有声,没有什么,又有什么?
他忽然伸出了右手,越过了中线,先关了收音机,我却知道,他的手,找的是……我。
我无法躲。
这里太小,所有的时间空间仿佛都被封锁在这小小的车里——当时的,现实的,发生的,没发生的,我似乎能看到它们在眼前一一闪现,迷惑的,只是我。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我的左手上,竟像个少年似的羞涩。
我真的无法躲。
他没有紧握,只是那样轻柔的搭着,然后笑说:“还记得吗?第一眼见我,我是什么样子?”
我摇头:高傲而矜持的女生,哪里会去注意一个并不相关的男孩?实话说,在我这边,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美妙的一见钟情,依我的性格,以前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曾在意,真的。
可我知道,他如今说起,并不是指望我说。
果然,他自己接了下去:“可我记得,记得我第一次去就去迟了,老师正在提问你们,挨个问去,只有你的答案与他们不同,但你是对的,你猜我当时想你什么?”
“……”我笑,没心思去猜。
他也笑:“这个女生好强哦。”
原来如此,如此一个没有怦然的开头,果然。
“你那天穿的……穿的是白色的连衣裙,应该是……短发。”他道。
是吗?我早已不记得,他又花了多少时间才想起,又花了多少时间怀念?我不敢去想,更不能去问,胸膛里有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蔓延开来,连累了眼眶。
放在我手上的手已经有些湿,我知道一直正视前方路面的他,也和我一样心不在焉。
“后来,我就对你有了感觉。”他又道。
感觉?
真贴切。
——就是那种超过友情,又低于爱情的东西,一旦燎原便能熏神染骨,若是局限则成一生陌路。不过,不过总是长长久久的难以熄灭,等着有一天,重燃?
可怎样重燃?谁是当初?
他终于紧握了我的手:“再给我机会?”
我沉默。
握得更紧:“不要因为宣华,我们本就不合适。”
我不语。
握着不松:“我马上就离婚,我去北京找你!”
我抿嘴,忍泪。
因为我知道,我对他有感觉,当时,现在。
我也知道,我无法点头,当时,现在。
忽然我听到一生撕裂般的刺耳声响,身体一阵剧烈的震荡,再然后,又是一声剧响。
车祸?!
我下意识的抱住了头。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一样,总之,我们的手是那样默契的分开,谁也没管谁。
我们都理解:应该先保护自己。
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他也一样,不过是眼镜掉了,我拣起来,递给他,他说:“谢谢。路滑,追尾了。”
我这才发现前面还停着几辆车,一辆接着一辆的车尾,很滑稽的样子。
“这下麻烦了,看来你真要误掉飞机了。”他说。
他好象满开心的样子,我却只能苦笑:“没关系,就是坐火车,我也要回去。”
“那么急着走吗?”男人镇定得真快,他边解安全带,边又来拉我的手。
我的两手则都忙着解安全带,他的手显然妨碍了我的工作,我拨开。
“不答应吗?”他竟是步步进逼的。
“现在这个情况,能不能别说这个?”我指的不仅是眼前的事故。
“阿月……”他低唤。
我开了车门,走出去,难怪容易出事——外面好大雨。
我踱到高速旁的护栏边,那边已经站了几个人,大约都是出事车里的人,正等着交警来处理,百无聊赖。
“阿月……”隐约的,我听到他又在唤,诡异的,竟有些像宣华!呵,果真作了亏心事了。
“阿月……”又在唤了。
我不回头,脸上潮潮的,大约是雨。
恍惚时,忽听身后先是一阵刹车的声音,然后一声剧响,“砰”的一声,仿佛是世界末日的爆炸。
又有一辆倒霉的车子撞上来了?我转身,看去。
“老房——”当我看清眼前的情景的时候,我的声音竟比脑子更快。
一辆车刹车不及,高速追尾,撞上了老房的车,可这回并不像我们方才的幸运,在它狠狠的重重的撞击下,老房的车已被它挤扁!
“老房!老房!”我发了疯的叫,声音又尖又抖:他刚刚下车了没有?我没注意!我不知道!
“老房——”我已声嘶力竭。
旁边的人也被我的失态吓坏了,急忙跑来,帮着我四处张望,虽然他们根本不认识我要找的人。
“阿月——”水帘那头,忽听一声呼唤,我浑身一震,如闻天籁。
掀开了眼前的雨雾看去,竟真是老房,是老房!他正站在车子靠驾驶座的那头,安然无恙。
“老房……”不知道是怎样出的这句,我已泣不成声。
见我落泪,老房急了,连忙想过来,却慌不择路,甚至迫不及待的想从他被挤坏的车子上翻越过来,旁人忙阻止,又好奇又好笑的指导他从追尾的车子后面绕过来。
他急急的向我奔来,我却已没力气再迈一步,只能眼睁睁的迎他,迎他紧紧将我抱在怀中。
天上的雨下得更加密密匝匝,我在他怀里狠狠的流泪,不住的颤抖,听他的心跳和我的一起乱成一团。
我们都已被淋得湿透,畏冷似的,我的脑袋深深的,深深的,往他的胸膛里钻。他的手臂,紧紧的,紧紧的箍住我的肩,我的臂,我的背。我们的手臂,就像是四条冬眠方苏的蛇,活跃的、狂乱的抚摩着、熨贴着对方的脊背,却又有着难掩的僵硬和战栗……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到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追问着:
老天,为什么要有这场事故,为什么要下雨?为什么……下个不停?
送我上车的时候,老房什么也没说,因为要说的,刚刚他都已说完,我也一样。
刚刚我对他说:“你留下来处理事故吧,我打车走。”
“呃?”预感到了什么,他错愕的看我。
我点头:“我走,回北京,飞机火车,都无所谓。”
“我去找你。”他不肯放弃。
我慢慢的摇头:“不必了。”
“我会很快办妥离婚手续。”他急。
我微笑:“这与我无关。”
“你……”
我仍想作微笑,却已笑不出来:“回去好好和宣华谈谈,她是爱你的。”
“可我们……”他叹息着摇头。
我看他:“你能说你不爱她吗?”
我知道在我面前,他想说也该说“不是”,可是他却沉默,我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摘了眼镜,一手遮了眼睛。
我知道,我又像当年一样终结了什么。不过当年是他写情书,我沉默,今天是我讲事实,他沉默。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等他平静了一些,我对他说。
他抬起头来,重新戴上了眼镜,可是只要仔细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哭过,为我。
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他直觉的想脱外衣给我,可惜不无遗憾的发现自己的衣衫也被雨湿透,于是自嘲的耸耸肩。
我笑了:我们都一样,一样畏寒,一样孤单,所以,最本能的也是我们唯一能够的,就是借着体温相互取暖,只可惜,我是寡女,他却不是孤男。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拦了辆出租,半干半湿的就钻了进去,惹得司机眉头直皱,我迅速的叫了开车,听着引擎发动的声音,久久的不敢回头,我不知道老房是否还站在原地向我的背影挥手道别,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眼泪,就这样决堤似的溃了出来,把人家的出租弄得更湿……
后来,我坐了火车回京。
火车上人不少,大多是探亲返校的学生,三五一群的,即使本是单独的,也很快海阔天空的聊成了朋友。
我旁边的四个学生早已自来熟的摆起了牌局,吆五喝六的还不忘与我和对面的一个青年聊天。
闲谈中,我知道那青年也是学医的,但我谈性不高,只是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其实我自己清楚,那是因为眼里还有些湿漉漉的东西,令我不敢久睁,怕不知何时它们就掉了下来。
“同学,你们不睡吗?”闭着眼,我听那青年问我旁边的学生。
“不睡。”那学生正收拾牌局,大约是打累了,要换个节目。
“那你能不能和那个小姐换一换?”他道,“看人家……挺困的。”
因为打牌的缘故,那学生坐在靠窗的位置,而我在最外面,没有桌子。
“哦!”学生很好心的碰碰我,“换一下吧。”
于是我感激的坐到了窗边,没忘了向那青年也道声谢,他友好的向我笑笑,挺大的眼睛,睫毛很长,也戴着眼镜。
鼻子一酸,我忙伏在了桌上,虽然我知道桌上有很多细菌,这样并不卫生,可是没关系,就这样吧,我还有眼泪,眼泪,是杀菌的,我知道,真的……
两个月后,我正在北京的家里收拾行装。
电话响,我接,是林宣华。
“阿月,你现在好不好?”她在电话那头说,声音满大。
我答:“很好啊,就要去香港了,你打得还真是时候。”
“这么快?”她显然很惊讶,“不是说年底吗?”
“那边等不及了,我这边正好也没什么事。”
“哦……”电话那头好象有杂音似的。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我查了咱们班的校友录,当年你一变地址都会上去留电话的。”
“是吗?”年代太久远了,我已经没什么印象。
“不过最近的电话也是你大三进院的时候留的了,我还想恐怕是找不着你了呢,可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变电话。”
“进了院,就一直住在这个宿舍,用的这个号码。”不自觉的,我环顾这个小小的窝:不说,还真没想起我竟然在这里待了四年,四年,除了年龄,好象什么都没变。
“其实我也没事。”林宣华道,迟疑了会儿,“我离婚了。”声音还是满大的。
“啊?”我骇了一跳,我不敢说这是否在我预料之中。
“刚过了一个星期的单身生活,满爽的。”她在那头笑。
我却在这头苦:“你们本来……本来不是挺好的。”
她的声音也暗了些,显然她并不打算瞒我。“好么?”她冷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真的。”
我无语。
是她先出的声:“他就是‘猴子’,你知道的吧。”
我握着话筒,下意识的点头。
她却好象看见了似的:“来我家前就知道了?”
“是……啊,不是……”我不知怎样才能解释清楚。
“呵呵。”她反在那边替我解围,“我了解,了解的,之前你们没见过面的,那次他也是高中毕业后第一次碰见你。”
我松了口气。
“那一天,你一来一走,我就知道我们完了。”顿了顿,怕我误会似的,她又补了句,“是我和他。”
原来那天我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装作没认出老房,装作什么都没发觉,原来,骗的只是我自己。
“对不起。”我说,说得脸红。
“没什么,其实我静下心来想想,我跟他基础就不牢靠,自找的……”那头的她好象沉浸到在回忆里去了,许久才又说话,“一个星期了,冷清也怪冷清的,就想起你了,好想再趴到你肩头上去……”
她竟还拿我当朋友!眼眶就这样悄悄有些酸了。
“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其实也没什么背叛不背叛的。”她道,“感情这东西,说到底倒是我先从你那里抢走他的。”
“哪里。”她不说,我也明白的:从结婚到离婚,我一直是他们的催化剂,虽没变了性质,却真快了速度。
“我知道他单相思,上大学一直知道,他也知道我是你同桌,所以才和我走得近,开始的时候,还说我呢,是他一开口就问你,让我告诉他你平时是怎么样的。”
她已不用说后来,我明了后来的深交了,寂寞了,相爱了,先浓了,又淡了。
“阿月啊,他这样,你不要以为我会不高兴哦?其实我早就习惯了,我身边的哥儿们都是喜欢和我谈起你的,反正谈着,谈着,他们就都被你踹走了,又只好没事人一样和我继续当损友,你也还是我的好朋友。”
“那是你性格好嘛。”我的朋友越数越少,她的朋友却有增无减。
“可能吧,其实你是太要强了一点,比他们都厉害,他们就都害怕了。”
的确,这也是我到现在才想通的事实,宣华一直比我坦白,比我纯真,她会依赖别人,会在别人肩头上哭泣,所以,她比我先一步,我明白。
“我想,他或许真会去找你的。”绕了半天,她到底说了出来。
“呵……”我不知道。
“不信吗?不信可以去看看咱班的校友录,一看,就全明白了……”她坚持。
“哦。”我无意识的答应着。
可挂了电话,我仍是去看了校友录。
许久没人上了,大家都在忙,包括我,最近的留言也是数月之前,我一张一张的翻着,无非是些搬家,出国,甚至大多是告别的,说自己要去某地好久,不便联系等等——我们是不是都已太忙,太冷?是不是不到分开的时候,就连在心里的联络都可以省略?
好不容易看到了些特别的内容,是几首诗词,看看日期,从大一那一年起,每年都有,直到大四,一年比一年留得少,再看看名字,说是班级好友,从前没注意,甚至大三留过最后一个电话后,我就没再上来过,所以大四他留的那首诗,说来还是今天第一回见:“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语气里竟似已绝望。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往前翻,大二时是汉武帝的《秋风辞》,影影绰绰,实已错过。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再往前,是大一的,相隔两地,一个年少,一个无知。
当时不懂的,现在还用猜吗——谁写,写谁?
慢慢的滚动鼠标,忽然想起了刚才林宣华挂机前说的话——是我先发的感慨:“只是当时年纪小。”
她却说:“只是当时已惘然。”
到底,她先放开,她比我透彻。
两天后,我登上了去香港的班机。
那天,北京难得的下起了雨。
飞机,却没误点。
到了香港,没想到竟能遇上高中时的同学,兴许是寂寞阑珊,我给了她我的号码,然后她又转发给了好多人,于是隔了那么多年,竟然忽又与高中时的几个熟人联系了起来,想来还真是有趣,人生竟像是兜圈一样。
林宣华自然是其中的一个,偶尔通话,我们还是那样放肆的谈着、笑着,只有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事已经永远回不了原点了。
“还没有形势吗?”她在那边笑哈哈的问我,踩我痛脚。
我笑:“香港人吗?更没戏。”
“他也还没消息吗?”宣华还是藏不住话。她总是很关心老房和我的事情,好象很期盼什么,仿佛失去的爱情真能从友情上找回来,又或许,她更希望什么都不发生。其实,即使我再坦白,她也永不可能相信,我和她的前夫之间,从来是只有感觉,无关风月。
我知道和她说不清了,也懒得再谈,事实上,学习和工作的压力很大,也让我没有时间去想那一段最多称之为“感觉”的往事,我没那么言情和小资。
“唉。”林宣华在那头不知是叹的什么气,“我们都应该赶快找一个了。”
她说的是实话,我也在找啊,只不过,不过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一个影子是我们想忘也忘不了的:她和他开始又结束,我和他则边开始边结束。
呵,神奇的命运!
不承认心里其实是有个角落在等他的,其实等也没关系,从一开始,我不就在等?大学过去了,当时过去了,我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
谁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明知道有一个人总在你的围城外围徘徊,知道他已经历尽艰辛,做好一切准备,而你呢?你在心里暗暗的雀跃,甚至已经在等着他敲门,却在有一天,仿佛万事具备的时候,忽然的,他凭空消失,人走了,日子却仍要继续。也许,真的谈不上等待,只是难以忘记。
这兴许就是缘分吧,当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唯一一次的错误的拥抱了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时间、空间,什么都可以是错误的,惟独不能错的,是我们。
三年后,从香港再回北京,我已是博士,仍单身。
我在一家医院找到了工作,这是我在这里的第一次手术,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术前讨论的时候,我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会开完的时候,主任叫住了我,说是有个医药公司开发了一种新型的监测设备,想让我在手术里试用一下。我答应。
这样的设备往往都价值不菲,因此对方公司的代表也都很高阶,此次便是他们的经理亲自出马,而且他们还坚持要跟进手术间演示,所以术前我总要和他们见一见,交代几句。
没想到,我见到的是老房,他就是医药公司的代表,身边还有个年轻干练的女助手。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里照了过来,白亮的,有些刺眼。
我说:“你好。”
他说:“没想到是你。”
我笑:“我也没想到。”
“回来啦?”“来北京了?”
——我们同时开口,圈子终于兜了回来,我意识到了尘埃落定。
我们在会议桌旁坐下,他还是喜欢推眼镜,只是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沉稳,他滔滔不绝的向我介绍他们产品的优越性,他的助手则极娴熟的给我和他提供资料。我仔细的听着——人命关天呢,我不想想别的,想了也是多余。
说完了,他向我伸出手来,说道:“希望合作成功。”
我握了握他的手,当然这回是右手:“自然。”
我看见他和他的女助手满意的相视而笑,我不意外。
我们各自进了男女更衣室——他进手术室,而他的助手在外面等他。
我什么也没想,习惯性的换了手术衣,再进到刷手间,仔细的刷手,一遍一遍,流水过去,一切不留。
我当然自有我的冷静,只是骗不了人的,鼻子在微微的发酸。
“你是新来的吗?”我听见背后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穿着手术衣的男子,戴着眼镜,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虽然有口罩遮着,我也能感觉到他在对我笑。
“我好象见过你呢。”他说。
刹那间过往重现,我点点头,也朝他笑:“是在火车上,那回太谢谢你了。”
他的耳朵似乎红了:“一点小事,小事。”
“你是不是在三号手术室?”他问我,脖子也红了。
我点点头,向门外走去,却见一个身影从我面前闪过,并没看见我,脚步匆匆的,似乎永远不会再为我停下来,水雾就在那一瞬间不可遏止的蒙蔽了双眼。
“你怎么了?”见我立在门口发呆,后面的他问。
“没什么。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静了静,我说,然后示意着我的帽子,“帽子好象戴太下了。”洗过手以后,我们就不能拿手再碰其他地方了,所以像这种帽子戴太下,或眼镜没戴好的情况,都是要别人帮忙。
“没问题。”他笑着站好。
我将额头靠在了他肩上,蹭了一下,将帽子戴好的同时,也擦掉了眼泪。
抬起头来,往事如烟。
“我就在隔壁,四号。”他跟我说,“有事尽管叫我。”
我点点头:“谢谢。”
……
那一天,手术很顺利,监测设备也很棒,手术结束的时候,老房拍我的肩膀:“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喝咖啡?”
我微笑。
外面的天气很好,北京已经很久没下过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