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
丁仲明送严子恩回家,两人一路无话。
虽然此刻夜将深了,可是大街上仍然人来人往,自行车,汽车和公交车的铃声,喇叭声响成一片,好像是电影里面的背景效果。然而两个主角却安安分分地走着路。时值初夏,虽然有风,也还是热烘烘的。丁仲明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衬衫黏在背上,可是他只能感觉到身体里面一片冷意,好像是有一阵寒风不绝地从心里的某一个裂口吹来,四肢五脏,都被吹得发空了。
严子恩要走了。和很多人一样要去美国的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读书,读的书丁仲明连听都没有听过,适才问了严子恩,没想到她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没有读过怎么知道。丁仲明恼了,问她不知道为什么去呢?她又笑笑说,反正在这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当是出门探险好了。丁仲明没话了,什么问题到了她手里都变得不可思议的简单。于是两个人的饯行宴,他把能够想得出来问的话统统问了一遍,她一一解答,一如往常,然后到了路上,可以说的话就已经全部消耗完了。
到了严子恩家的巷口,她说自己进去就可以了。丁仲明看着她,路灯下她的脸容看得并不清楚,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那微微的光线正照着一个笑容,妥帖的,叫人放心的平安的笑容,他已经看了这么多年。这个笑容的正面,侧影,他即便合上双眼,也还是清晰可见。她说了一声再会,便往弄堂深处走去。他也想走,小敏还等着他回去,可是步子挪不开,眼睛久久地盯着她的背影--七步之后经过垃圾桶,往前左边是一个花坛,白天可以看清里面种着一些葱头和一些太阳花,拐角的地方有一处可疑的违章建筑,而头顶上的竹竿上,还有粗心的女人本该收下来的衣衫在黑暗的风里晃荡。那么多次,他曾经看着她走进这条弄堂这么多次,可是这一回,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身体里的冷风加剧,环绕着心头发出嗡嗡的回响,他的喉咙仿佛被这寒冷哽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有一句话,好像是自己对着自己耳语一般,从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传来,在耳畔喃喃不已。
“严子恩,我喜欢你......”
第二章 倒叙开始
虽然不像严子恩那样看了很多书,丁仲明也知道,自己的感慨和另外几百万人的感慨并无区别。一句话就可以总结:他莫名其妙地喜欢了严子恩很多年,然而这种喜欢在冻土里面迟迟等不到发芽的那一天。
和另外几百万人一样,他认识这个女人,是在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同一个中学里面。两个人都在学生会里面煞有其事地当着个把小官,不在同一个部门,开例会的时候偶尔见一面,彼此知道名姓而已。严子恩人如其名,丝毫没有女孩子的娇柔甜美妩媚,长相平平,身材臃肿,不爱说话,性格说得好听一点是稳重,难听一点就是古板沉闷。丁仲明正值慕少艾之年,身边众多女孩又当妙龄,自然不会对严子恩多看一眼。
高二那年,中学生辩论热潮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全市的学校,电视台也凑趣组织各个学校捉对厮杀。丁仲明和严子恩他们的学校不能免俗,也派了选手参赛。丁仲明担任总负责人,找材料,请老师培训选手,预备校内的辩论初赛复赛,写辩论稿,忙得掐了头的苍蝇一样。严子恩写辩论提纲,也算是重要跟班。开会几次之后,丁仲明渐渐觉出她的好处,永远准时,永远考虑周详,永远不会找任何借口推托工作。然而,最后结果还是一个输,输在决赛里,输给他们学校的对头。于是原本准备好的庆功会开不成了,辅导员虽然安慰丁仲明这个总负责人,他仍然觉得沮丧。队里其他的人纷纷指责评委不公平,对手的发言其实不合逻辑,又或者说我们也不希罕这个奖,等等等等。丁仲明一面觉得有一点微微的安慰:毕竟这段时间的辛苦,大家还是认可的,只是没有得奖而已,一面仍然觉得心里不舒服。乱哄哄的互相安慰抱怨了一通以后,同学们各自回家。只剩下丁仲明和严子恩两个人要回学校。
丁仲明仍然郁郁,却还是勉强提起精神来和严子恩说话,她先是好好的一应一答,然后几次对话都好像受了潮的爆竹引线一样虽然点了个火头,终究熄了下去。于是她对他说:“你还在想着辩论赛输掉的事情?”
丁仲明“嗯”了一声。又听她语气平平的说,“其实我们确实技不如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丁仲明脑子里面就是嗡的一下,一口气直冲上来,转过头去看着她,严子恩一只手拉着公共汽车的扶手,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身子晃来晃去,神色十分平和,甚至还有几分笑意,“对方辩论的重点并不是我们事先准备好的那些,我们的强项本来也不是随机应变,反倒是对方那个张齐,特别会捉别人的逻辑错误,自由辩论的时候他问的问题多精彩?我们一来准备不足就心虚,二来被他三问两问反应不过来,输掉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丁仲明听她的语气轻松自如,说起对手的优秀表现更是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气恼之极,忍不住提高声音说:“你也知道准备得不充分,早干什么去了?”
话一出口他不禁有些后悔,怎么了,自己从来没有对同学发过脾气的,这些天严子恩的辛苦自己也不是没有看见,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刚讷讷的想要开口道歉,就看严子恩转过脸来瞧着他,神情很是认真,很肯定地说道:“不错,确实有我的问题,可是我们技不如人,也是真的,对面的张齐和赵怡敏,确实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强,你不觉得吗?”
丁仲明张嘴就要反驳,但是竟然说不出话来,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严子恩是对的。对的话总是很讨厌的话,他觉得严子恩讨厌到了极点,赌气提前下车走回学校。一路上不让自己去想她说的话,可是偏偏那些话就在脑海里滚来滚去,心里的郁气反而渐渐散去,转而一个劲儿的讨厌起严子恩来。慢慢地走到学校,已经是黄昏时分,校园里只剩下操场上还有三三两两打球的人。他去整理办公室里面堆了满地的辩论材料,却看见她已经在那儿开始整理了。两个人都不言声,静静地扫荡地上和桌上的资料和垃圾,偶尔问一下对方某本书应该放到哪里。等到整理完毕,天已经黑了,两个人又是同路的,丁仲明就陪着严子恩走回家去。这几个小时里,他心里的火气褪得只剩一个疲倦的影子,最后忍不住问她“你总是这样说真话的吗?”她笑着答道:“写作文的时候不见得说真话吧,现在我这么说,是因为你也就是这样想的。”丁仲明听着她的话,不由得一笑,深知她说得不错,终于心平气和了。
此后,丁仲明发现自己慢慢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去找严子恩,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认认真真地听完,总会稍加评论。那些评论极少有让他听得舒服的时候,偏偏又都是真话,都是事实。于是他气冲冲地走掉,心里却反复思量。别人的安慰他渐渐不放在心上,如果严子恩赞他一句,他会高兴很久。她嘲笑他一句,他会记得更久,再做同样的事情,会想起这一句话来。再后来,他便不再生气了。可是严子恩一直很少主动找他说话,他有点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罗嗦,很讨人嫌。
有一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早晨却是个晴天,丁仲明便懒得带雨衣,没想到中午开始下起雨来,到了放学的时候,雨越下越大。丁仲明家住得不近,骑自行车也要20多分钟,当下不好冒着雨回去,只能留在教室里面看书,时而发愁地抬头看看天。不想一回头,看见严子恩站在他们教室门口,正望着他。他连忙走出去问:“你还没有回家?”
严子恩问他:“你没有带雨衣是不是?”
“是啊。只好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走。”
她低头想了一想,说:“办公室里面好像有一件雨衣,藏青色的,套在一个雨衣袋里,就放在最后第二格书架上,你可以用的吧?”
丁仲明方才想起来,那件雨衣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自己带来学校,结果没有下雨就随手放在办公室里了,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心里一阵高兴,说:“谢谢你,那就是我的,这下可好了。”严子恩也微微地笑了,对他招招手说:“我也回家了,明天见。”转身便走了。
丁仲明看着她的背影,步子大而端正,白色长袖汗衫上印着浅蓝色的云朵,牛仔裤和白球鞋,在这阴暗潮湿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净。去办公室一看,雨衣果然和一堆杂物一起放在书架上,蒙了一层薄灰,不知道搁了多久了,难为她记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怔,她这是特意来提醒自己雨衣的事啊,原来她怕我不记得,原来她也有那么心思细腻的一面,原来她并不觉得我讨嫌。这么一想,心里很欢喜,又有一点点得意,转头看看灰蒙蒙的雨天,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学生会里的同学们发现他老是去找她,安排工作也总是拉着她,都是好事的年纪,自然也要笑话他们两个。丁仲明心里一边着恼,一边担心严子恩从此不理他,便留心看看她的反应,她却一直若无其事充耳不闻。后来终于讪讪地开口试探她,“陈肃他们真好笑,连我们都会嘲。”她一边写着东西,头也不抬地说:“他们无聊,电视剧看得太多了。”他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大概又小题大做了,说不定严子恩会瞧他不起,自己一向是好强的,不由得又是一阵懊恼。
他们本来不是一个班的,风言风语就仅限于学生会的范围。后来不到三天,新的“一对”又占据了风头榜的首位,再也没有人笑话他俩。这件小事情渐渐消失在丁仲明的思考范围里,和严子恩的相处越发自在,不拘形迹。若是她在学生会有事做到晚一些,他总是一边干着活一边等她做完,然后推着自行车和她走到家门口的弄堂,再上车离开。有一天两人一起被辅导员找到办公室安排下半个月的一次活动,严子恩的事情简单,就是准备学校橱窗里的宣传海报,辅导员张老师先同她说完,她便先退出了办公室,丁仲明随口问道:“你这就回家吗?等等我,一起走。”严子恩“嗯”了一声快步地走出门去。
丁仲明这才反应过来这话说得大大地不妥,指望张老师没有留意,强自镇定着一张脸来看着他。辅导员多半年轻热情,同学生干部之间更是没有多少师道尊严可讲,张老师也不例外,看见这个男生表情虽然没有变,身体却已经从椅子靠背上抬了起来,坐得笔直,她便暗自好笑,一开口语气里都是调侃:“咦,你们家住得很近吗?”那男生坐得更直,一边还翻开笔记本,仿佛催她快点进入正题,一边说:“同路的。”张老师也不好过份,忍着笑简单地问了问几个部门目前的进度,交待了一下要注意的地方。看丁仲明记得认真,她到底是忍不住要逗一逗这个平日里少年老成的男孩子,故意抬手看了看表,催他说:“好了,没事我也不耽误你,别让人家等急了。”一言未了,丁仲明的脸已经红起来,快快的收拾书包,声音很轻却很着急地说:“张老师你别拿我们开玩笑。”她听见这个“我们”更加想笑,总算忍住了没有旁敲侧击到底,放了他一马。
这件小事张老师固然是当作一个笑话,下班的时候已经忘到了爪哇国,可是丁仲明却从来没有那么羞惭过,一想起来就觉脸上作烧,怎么都没法忘记。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隐隐不满:严子恩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别人偏偏把自己和她牵到一起,若是美女,又好一点,看来以后倒是要冷淡一点才好。因为这不满,他渐渐不怎么去找她,就算是工作也尽量避开她。严子恩倒也不主动问他为什么冷淡她,两个人在后来的几个月里几乎连话也说不了几句了。
然而不能同她谈话,丁仲明开始觉得难受。那种难受是一点点渗出来的,好像自己家里黄梅天时候的被褥,明明趁着晴天晾干了,晚上睡下去却开始发潮,又不是湿到不能睡,只是令自己夜夜醒来的时候,都觉得无处不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润之意,整个人都要慢慢地发霉了。他没有法子,还是忍着不去找她--反正自己并不喜欢她,干么留给别人一个话柄,却不能禁止自己去留心她。
在这几个月里,他知道了严子恩喜欢穿衬衫牛仔裤,要么是汗衫牛仔裤。她有一件衬衫的右肩那里染了一片洗不干净的蓝色墨水渍,仍然满不在乎的穿着。每次看到她穿这件衬衫,他就开始推理为什么那个部位会染了墨水?他知道了严子恩和大家一样在学校里面吃包饭,从不出去改善伙食,吃完饭总会拿出一个橘子或者橙子来吃。他常常想她的手上和练习本上说不定会有一股橘子皮的清香。他知道严子恩喜欢栀子花,她老是跑到花坛边上探头去闻那浓郁的香气,他想,这么强烈的花香,她怎么会喜欢呢?他还知道严子恩好像有两个好朋友吧,都是女孩子,长得都比她好看,三个人一起吃饭,聊天,体育课上一起打球。他从窗口看着她们在操场上散步,打球,聊天,会想女孩子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以说?不知道严子恩会不会提起自己,会不会研究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她,但是又明白知道她不会的。
这样常常地看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
第三章 闲话
到那个学期终了的时候,丁仲明和严子恩那个班级的宣传委员杨伟民成了朋友。杨伟民是个小个子,名字大概是全中国最最大众的一个,为人却十分有趣。他头上竖着一撮头发,人人都看得出来他用了不少发胶,他自己却死活不承认,坚称这撮头发是天生的。他家里是书画世家,熏陶出他一手好画,随便在黑板上几笔就很精彩,和一般中学生画个大框,框子上点缀几朵貌似十字花科的小花,框子里是一篇散文诗的那种风格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杨伟民这个高手不屑于作什么学生会的干部,但是别人请他帮忙,他还是肯的。丁仲明听严子恩说笑间提及过,说杨伟民搁在古代,就是一个魏晋名士。
那个学期的宣传活动特别多,丁仲明就常常去找杨伟民,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军事,都看过很多军事期刊,而且偏偏喜好和观点不同,所以话题特别多,也渐渐成了朋友。杨伟民喜欢说话,如果喝一点酒话就更多,每次两人喝啤酒,丁仲明都会想起“魏晋名士”这一说。虽然学校附近的便利店里有啤酒卖,但是杨伟民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在学校旁边喝酒不是明目张胆地挑衅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民主专政吗?所以两个人骑着车去五公里外的菜场,随便找个小烟纸店买上两瓶两块五的啤酒,再到菜场边上的花园里坐一会,两个人都有分寸,也就是喝个意思罢了。
有一次拿着酒到花园里坐定,丁仲明才要开瓶,就听到背后树丛里“簌”的一声响,他并没留心,可是杨伟民却猛地站了起来,快手快脚地把刚刚放下的书包和啤酒拎起来,打了个手势意思要赶紧走。丁仲明纳闷,可还是跟着他起身去拿车。一口气骑到了杨伟民家,他邀他进去坐下,才苦笑着摇摇头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刚才那个花园里,有我们班上的一对儿,估计正海誓山盟呢。还好我们走得快,没有明着对上,不然装糊涂也装不了了。”
丁仲明好奇起来,问道“是谁啊?”
杨伟民晃了晃脑袋,说:“打听这个干嘛,婆婆妈妈的。”
丁仲明一笑算了,杨伟民看他不说话,自己倒有几分歉意,于是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来,递一罐给丁仲明,说:“其实呢,每个班里都有几对的,有些是真的,琴瑟在御,咱们就最好不要多嘴多舌的招摇,坏人好事。有些纯粹就是大家起哄,三人成虎,弄出个靶子来,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当事人心无挂碍,我们也就是说说笑话,无伤大雅。比如齐颖和卢嘉磊,他们两个明明是言者无意,奈何我们听者有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班级大概也听说过他们的谣言吧。”
丁仲明听杨伟民拽文,那些个半文不白的“琴瑟在御”,“心无挂碍”听起来好象外国话,逗得他笑起来,也和着他的口气应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没有事?你理论这么多,自己当然实践过?”。
杨伟民见他说笑,知道他并没有多心,更是轻松了,接着说:“哈哈,理论还没有说完呢,还有一些,是明显的处于萌芽阶段,别人一起哄说不定就成了,也说不定就完了呢。比如说曾尚华和严子恩。”
丁仲明再也没有想到会说到严子恩身上,心里一凛,想再问两句,又怕杨伟民调侃他为什么单单问严子恩的事情,略一迟疑,杨伟民已经说到别的事情上去,问话的时机过去了。
回家的路上,丁仲明想着刚才不明不白的那句“萌芽状态”,在脑海里搜索关于曾尚华的信息。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身形魁梧,长着一张黑黝黝的长方脸盘的男生,成绩很好,好像去年参加过全市中学生的物理竞赛,得了二等奖。难道严子恩喜欢他?若是喜欢他,为什么以前聊天听她说起班里的趣事,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也没有看到她和他一起上学放学?也许是曾尚华喜欢严子恩呢?又或者什么事也没有?纯粹是杨伟民在卖弄?想了一阵,越想头绪越乱,他忿忿地对自己说:“管你什么事!”决定从此不再注意严子恩的事情了。
第四章 球赛和打架
下一个星期,丁仲明他们十二中学和市南中学有一场校际篮球赛,是学生会组织的。市南中学因为历来高考占据全市前五名,所以和十二中学还算惺惺相惜,两校之间常有体育和文艺比赛。可是十二中学的篮球是强项,市南却不长于此道,因此十二中学的篮球队教练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来,一来舍不得派出最好的阵容,二来舍不得为了这么一个小比赛增加训练。最后告诉学生会的体育部长,最多只能带5个队员去。学生会的干部们一商量,这不是连替补都没有吗?万一输了怎么办?教练是不在乎,又不是正式比赛,可是年轻人却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兴致勃勃地决定自己再拉几个平时球打得不错的同学一起去,权当替补了。比赛之前,体育部长想把所有参赛的队员召集起来打一次球,至少磨合一下。篮球队的人眼睛生到了额角上,这个时间不妥,那个时间也不妥,体育部长好容易哄得这伙大爷们点了头,又拉上丁仲明和另外几个人撑撑磨合赛的场面,事情才算定了下来。
可是进了学校的篮球馆,却看到两个场地都有人占着,一边是高三的,一边是篮球队的。高三的人惹不起,人人知道,体育部长为难地看了看丁仲明他们。丁仲明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客客气气地问一个场子上的人,“对不起,请问你们还有多长时间?能不能麻烦你们让我们打个训练赛?明天我们和市南中学有比赛。”
那人高过丁仲明半头,袖子直卷到腋下,浑身湿淋淋的,可能是刚刚罚球罚不进,看着干干净净的戴着眼镜的丁仲明就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指另外一个场地:“那边人来的比我们还早,干吗不去问他们?你四只眼睛还看不见我们比赛也打了一半?你又不是篮球队的,要训练干吗不预先订场地?”
丁仲明耐着性子说:“实在是对不起,我们刚刚进来,打断了你们比赛实在抱歉,不过那边场地上好像是篮球队正式训练,只能请你们帮帮忙了,我们也是为了和市南的比赛,输给他们咱们学校太没有面子了。”
那人的队友们也走过来,帮腔说“跟市南那帮傻人比什么比,就是比也用不着练,我们学校随便出去几个人都甩开他们几条马路,跟他们比赛就是给他们面子了。”
丁仲明刚要忍着焦躁再商量,这边等着比赛的几个篮球队员,因为要和一般的菜鸟学生同场热身本来不爽,再看一时之间不能上场,更是冷冷的大声说起来:“搞得定吗?搞不定不要浪费我们时间,我们没时间陪你们学生会的人瞎搅!”
丁仲明腹背受敌,气得要吐血,又不好发作,正要装作听不见,另一个场地的篮球教练已经过来了,因为技术好脾气坏,学生们都着实买他几分面子,他指着那帮高三的人嚷道:“让你们进来打打球还不知足?本来这个场地就是给篮球队用的,现在倒要你们喉咙响!给我出去!”
高三的人悻悻地离去了,嘴里的骂骂咧咧恰到好处,正好能在经过丁仲明的时候让他听见,却又不至于得罪教练。练习开始了,并没有再节外生枝,丁仲明向教练道了谢,心里的气却平不下来,比赛也看不进去。好容易一个小时过去了,大家草草收场。
谁想到第二天比赛果然出了岔子,输了。输给市南中学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出了市南中学的校门,他们一群人觉得那么窝囊,恨不得把市南那些人的欢庆之声统统封在那两扇大门里面。大家没有兴致多说,各自散了。丁仲明心情不好,不愿和任何一个人说话,虽然看见严子恩和另外两个人在车站等车,想了想还是骑上自行车走了。到了自己学校附近,他决定去便利店买瓶冰汽水喝,谁想到没进店门就看到昨天那帮高三的人。那个高个子男生一眼看到丁仲明,语带挑衅地问:“呦,比赛结束啦,超过市南几分啊?”
丁仲明冷冷得抬起眼睛看着他们说:“输了。”他们立刻笑出来:“哈哈,有没有搞错?你带着篮球队的人去和市南打,还输给他们?你去买块豆腐算了。”
“有教练撑腰还会输,你们学生会下次不如组织和市南的女生比赛吧。”
丁仲明强自压抑怒火,不想辩解,径直往店门口走去,说道:“让开!”
那个高个子男生嘲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xx,小朋友本事不大,火气倒不小。”
丁仲明再也耐不住性子,转过身去瞪着他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长着人嘴不说人话!”
那男生一步跳过来,轻蔑地盯着他,“怎么,说的就是你,你想怎么样?你想动手?”
丁仲明已经完全顾不得对方有五个人,个个人高马大,扬声道:“动手就动手!”
那男生叫了一声:“好!”就往前走,丁仲明毫不犹豫跟在后面,走了不到20米就是一条小巷,几个人一头涌进去。
正是晚饭时分,已经过了乘凉的时节,家家都在屋里看电视,转过两个弯就没有人了。那几个男生随着领头的高个子男生站定,回头看着丁仲明。丁仲明从进了中学以后再也没有打过架,可是素来心高气傲,当下决定就算是打断肋骨,也绝不讨饶。那几个人中走出来一个伸手就是一拳,丁仲明侧身躲过,抓他手臂,两个人就扭在一起。那个高三学生虽然比丁仲明高大壮实一些,却敌不过他这两天来压了又压的怒火化为一腔狠劲,不管挨了多少拳都不在乎,只顾死命地一拳一腿地猛揍对手。
高个子看到自己的人要输,倒有点吃惊,自己一脱外套,往同伴手里一撂,就冲上去帮忙,刚看准了一拳要往丁仲明的后背砸过去,就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你敢两个打一个试试看!”
他吃了一惊,赶忙回头看,只见一个女生站在两步开外,手里举着一个酒瓶子。
天已是暮色四合,路灯大概是坏了,弄堂里的光线很暗,但是仍然看得分明:她的书包扔在地上,不巧扔在一条阴沟边上,书包边上就是几块砖头,两只手紧紧握着一只酒瓶子,扬起60度,好像举着一面旗帜,两脚一个箭步站定,作势要扑上来,脸上表情虽然看不清楚,但是那声音恶狠狠地满是威胁。
这个女生的打架姿势虽然一点都没有威胁性,但是那个高高举起的酒瓶,脚边的两三块砖头,还有那个又冷又狠,像刀一样硬梆梆的声音,让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那女生见他退了一步,又开口说道:“是男人的,你们今天就单挑!如果不要面孔,仗着人多才敢相打,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高个子男生笑道:“小妹妹,你电视看多了吧?你不客气,什么人怕你一只啤酒瓶?小姑娘我们是不打的,你快点走吧。”
那女生反而走上前一步,酒瓶往胸前蓄势一收,声音越发的冷:“你们没种,仗势欺人,我姓严的还要一张面皮,我说到做到,你不怕啤酒瓶,你就上来试试看!”
那几个人听着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狠话,加上一个生疏的摆明了要挨揍的架势,都不觉得好笑,可是见她不肯走,又对她生出一点敬意来。于是高个子男生发话:“好,给你个面子,别打了!”
可是那边还没有停手,那女生就又叫起来:“不要停,接着打!打到赢为止!”
高个子男生这时暗暗佩服起这个女生来,便示意同伴退后两步,任由空地上两个男生不出声地厮打。又过了一分钟,丁仲明腾出半边身子,一拳全力打在对方肩上,对手一个趔趄,提脚便踢,可是自己也彻底失去平衡倒在地上。丁仲明虽然没能躲过这一脚,疼得弯下了腰,可是到底还是站着。于是胜负已分。丁仲明刚才虽然听到有人争执,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此刻一看那些高三学生站开几步,并没有一哄而上的架势,再转身看见严子恩举着啤酒瓶就在自己身后两步之外,才渐渐明白过来。
严子恩并没有上前,只是缓缓放低了酒瓶。那群高三的人过去拉起打架的人,看看并没有什么大伤,高个子走到丁仲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是条“模子”!”就领着众人走了,经过严子恩身边的时候,高个子看清楚了这张咬牙切齿的脸,笑着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严子恩抬起头,身子站得笔直,声音响亮,一字一顿地答道:“我叫严子恩,就在高二六班!”
高个子笑意更浓:“你放心,我们不会去寻你麻烦,你是他女朋友么?”
严子恩冷冷地说:“你们也放心,只要自家的嘴巴关紧点,这件事学校里没人会知道。我是谁的女朋友不劳你操心。”
高个子哈哈地笑出声来,“好好,没想到今天认识这么“上道”的小姑娘!我在高三一班,有空一起出来玩!”说着便走了,走到她的书包边上的时候,弯腰拎了起来,看看上面并没有浸到太多水,随手拍掉了垃圾,转回身递在她手里。严子恩朝他点了点头,他们众人便离去了。
丁仲明慢慢从疼痛中缓过劲来,直起身子一晃一晃地走到严子恩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严子恩把书包重新背上,抬头看着他,说:“公交车经过学校,我看见你和他们在一起,就下车了。”
丁仲明看看四周,瞧见了砖头,失笑说:“你把砖头放得这么远,怎么用?”
严子恩嘀咕了一句:“那有总比没有好吧。”
丁仲明觉得气氛略略轻松,她的脸孔也不再那么紧张,才很诚恳地说:“谢谢你,对不起,差点把你也扯进来。”
严子恩仰脸一笑,说道:“没关系,你不是打赢了吗?多好!”
两个人想起刚才打架的场景和黑帮片有的一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然后慢慢走出弄堂,严子恩借着路灯光,仔仔细细地看着丁仲明,丁仲明知道她怕自己脸上挂出伤来,问她:“怎么?别担心,就算是有伤也不要紧,我说是骑车摔的就好了。”却看严子恩一低头说:“我没有担心,还好,不会挂出幌子来。你们打架倒还有分寸。”
丁仲明取了车,和严子恩一路慢慢地往她家走去,灯下的女生脸颊红彤彤的,好像国光苹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太紧张的缘故。丁仲明虽然身上处处作痛,可是多日没有和她同路,此刻再并肩走在一起,虽然不说话,心里竟然说不出的松弛平静。到了她家弄堂口,严子恩说:“我回家了,对了,不要和别人说打架的事啊。”丁仲明知道她心细,答应道:“我明白,我不会对人提起的。”
此后日子又恢复了正常,丁仲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疏远严子恩,重又常常找到和她一起回家的机会。天南海北,想到什么说什么。那个时候才知道严子恩喜欢看书,自己却是大到四大名著,小到金庸古龙统统没有看过,当下虚心求教,严子恩兴致勃勃,一段段捡着精彩的讲来,丁仲明听那起伏跌宕,心想她平时口才平平,没想到还有这一手。有时到了严子恩家故事还没有告一段落,两个人欲罢不能,就再往前走,再往回走,直到严子恩说要回家为止。
第五章 野鸟
转眼到了暑假,丁仲明作业也做完了,电视看得昏天黑地,想着不如看些书吧,挑着严子恩讲过一点的书来看,却是拿起来又放下,不明白自己怎么听的时候津津有味,看起来就直打瞌睡呢?愈发觉得这个夏天特别的热,太阳特别毒,电视特别无聊,连一起打球的同学的球技仿佛也退步了很多,总之好像一副拼得不对的七巧板。
好容易盼到返校,丁仲明起个大早到了学校,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发现六班虽然有人来了,但是严子恩和杨伟民都还没有来。过了一会儿又去转一圈,倒是见到了严子恩,可是教室里面乱哄哄的都是人,自己在门口站了好久她也没有发现,只能怅怅地转身离去。等到自己的班里开完了返校大会,几个同学拉着一起去附近一个同学家里看电影唱歌,才总算有了点热闹,他就高高兴兴地跟着一起去了,一直到下午四点,估计家长要回来了,大家才散。
丁仲明走回到学校拿车,鬼使神差地又往楼里面去,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时候连老师都走了,怎么还会有人呢?可是仍然上了三楼,转进了走廊。经过六班的门口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向里面瞟了一眼,就怔住了。
严子恩坐在靠窗那排的一张椅子上,身子斜斜地对着窗户,阳光穿过水杉的浓荫,星星点点的射在她的身上,白衬衫上落满斑驳的光影。窗台上坐着一个男生,面对着她,背后是炽烈的阳光,和深绿色的水杉枝叶。此时正起风,那一片灿烂的深绿色背景不停大幅摇晃,飒飒声由远及近,又从耳畔向更远处散去。
那个男生正是曾尚华。丁仲明默默地看着他俩,恍惚间好像听到有人对他说“...比如曾尚华和严子恩...”是谁,在什么时候提过这两个名字,自己全记不清了。只是此刻,那个男生正在说着什么,声音浑厚低沉,却是很愉快的。严子恩也许听到会心处了,趴在桌上大笑起来,笑声好像一只翅膀很宽的野鸟,在教室里盘旋,轻易穿越了障碍,掠过丁仲明的脸颊。他本能地对自己说不可以偷听,急急地走开,一路下了楼梯,到后来竟然跑了起来。
骑着车往家走,他漫漫地向四周张望,两个多星期不走这条路了,怎么什么都没有变呢?开挖的路面还是没有封好,女装店门口仍然挂着“出口转内销”的牌子,那个擦皮鞋的人面前还是摆着一张惹眼的红凳子,路口一家运动服专卖店,还在不知疲倦地放着同一首歌“...的爱情...”......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不会变,简直令人厌倦。
那天回到家他好像有点中暑,没有胃口,可是为着惩罚自己,偏偏还多吃了半碗饭。他隐隐知道自己在为了下午见到的两个人而烦恼,可是严子恩关自己什么事,为什么要烦恼?他不愿意多想,打开电视一个个台地换过来。妈妈叫他选定一个台,他就停在一场足球赛。然后,又是篮球赛,接下来又评论欧洲杯最近的胜负。最后他迷迷糊糊地回房间睡了,梦里还是人们在踢足球,自己也在踢,全身流汗,太阳火辣辣的,好痛快,后来飞来一只大大的野鸟,翅膀那么宽阔,在球场上空自由自在地滑翔,那姿势真是优雅。
第二天醒来以后,他翻出了通讯录,找到了严子恩家的电话,拨通了号码,问她:“严子恩,曹操从赤壁逃了回去以后又怎么样了?我可不可以给你写信?”
严子恩安稳的声音传过来:“好啊。”
那个夏天,丁仲明用完了半本普通格式信笺,每个星期都长长短短地写一封信,严子恩回信也回得很勤。每次信寄出之后的一两天里,他就有事没事地去楼下的信箱看看,如果见到那个邮局印发的白色信封,工工整整地写着收信人和回邮的地址,就会对着信箱的钥匙孔笑一笑。她的字都是一式端端正正的楷书,每个字单看都写得不怎么样,连在一起倒是清晰悦目。她平日里不擅言辞,以沉默微笑的时候居多,没想到她的信倒写得很好,每一封都是不多不少的两页信纸,说她刚刚读过的书,邻居家的小孩不肯做功课,哪里的博物馆换了新的陈列,为什么鲁智深是水浒里面最最上品的一个人,还有昨天下着大雨,可是自己偏偏想吃杨梅,就跑出去买,后来觉得沾了雨点的杨梅特别好吃。丁仲明常常读着读着就笑起来,只是有一点,自己写信的落款总是“好友:丁仲明”,而她的回信,只有“严子恩”三个字。他恨不得在好友两字上加个双引号,好迫得她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也照样缀个好友。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她觉得自己那个落款怎么样,她回信开玩笑说如果是好友的话,要两肋插刀的。丁仲明想到她手持啤酒瓶要行凶的样子,心想这还不算两肋插刀吗?但是到底不敢造次,回信说了几句笑话扯开去了。
开了学就是高三了。他们都从学生会中退了出来,学校惯例,高三学生除了复习以外什么都不用干。丁仲明被考试和作业弄得天昏地暗,加上不在学生会了,很少碰见严子恩,两个人几乎不再见面说话。可是他仍旧每一两个星期给她写信,她的回信还是妙趣横生。偶尔有一两封信会带着淡淡的橘子香气,他就会知道那些信大概是在午休时间写的。
到了第二个学期,整个三层楼都充满了一种兵荒马乱的气息。在他们看来,这一场考试总结了之前十多年的光阴,也许还决定之后十多年的远景,越过这一道槛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要在迷茫懵懂里作出多少决定,不可预言。不管天才少年作家们怎样嘲笑这场考试和参加考试的人,不管教育局怎样策划着教改,天才的世界和权威的远见都离他们太远,当下,此刻,正在发生的,才是事实。测验测得面色通红的学生,和熬夜熬得脸容苍白的学生,因为那么年轻,眼睛都还是亮晶晶的。除了习题集和试卷以外,每个人的书包里都有的,就是一本留言本。每个人都以为面前的这些人中,有些名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而这本留言,会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之一。无论是好时光还是坏时光,都即将成为过去。在自己眼看就要退场的战场上,连战火都弥漫着狂欢的味道。此时每个人都对别人分外友好,眼光格外柔和,好像那场考试就是道路的尽头,那个时刻之外,是一片没有人迹,没有标志的荒野,或者乐园,那个时刻只适合说再见,却并不明了究竟在向什么道别。
第六章 如铁
丁仲明的成绩一向都很好,是很稳定,而且各科成绩都非常均衡的那种好法。成绩好的人应该去好的学校,不然就是浪费,所以丁仲明决定在志愿表的第一栏上填上西京大学。那是全国最好的学校,而且又在北方,因为可以离开家,他的决定里多了一重轻快的冒险的味道。他有时候会想象大学里的生活,常有三五好友,畅快淋漓地喝酒谈天,而读起书来也是得心应手,令人侧目,望着他的人里面,还有美丽的从江南来的女孩子,那种美丽,会像哪本语文书附录里的一首词写的一样:皓腕凝霜雪。
最好的学校,最聪明的朋友,最美丽的女孩,他在志愿表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上西京大学的时候,仿佛看见这一切令人骄傲的景象。因为这一切只对成绩最好的人敞开大门,所以极少有人真的敢选择这个志愿,所以他心里对自己的骄傲缓缓地点头。每当有人问他选了什么志愿的时候,他都会轻声地说是西京,然后特意用谦逊和惶惑的语气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啊。别人睁大了眼睛赞叹,他虽然不以为意,可是到底也是高兴的。
丁仲明一直在等严子恩问他去什么学校,他很想看看严子恩赞叹的表情,而且,她的成绩也不错,也许她也会选择同样的学校?可是严子恩一直都不问。她的信里说最近对面邻居家的窗台上的茉莉花开了,可以闻着那个香味喝茶,好像是在喝茉莉花茶,还说自己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光线又可以是波,又可以是粒子,还说回家路上的那个运动服专卖店最近常常换背景歌曲,也许是被顾客投诉过了。但是她从来不问问题。丁仲明觉得她是故意的,有点不开心。
交掉志愿表的那一天,丁仲明撞到了在走廊里看大学招生海报的严子恩,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志愿选好了吗?”
严子恩点点头,说:“选好了,就是行知。你呢?”
知道她选了本市的学校,丁仲明有一点点失望,可是终于等到她问自己了,连忙答道:“我想去西京。”
严子恩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轻呼一声:“啊。”
丁仲明听到了预期的一声轻呼,一下子高兴起来,想要看严子恩是不是会称赞他?可是严子恩低下了头,转过脸去,接着轻轻地说:“你也要去西京大学?”那语气并不是欢喜赞叹的样子。
丁仲明听到这句有三分不舍之意的话,虽然不是预期的高兴,可是心里就是一软,连忙说:“我们还是写信的吧。”
严子恩怔了一怔,抬头微笑道:“好的。”然后匆匆离开了。
丁仲明看见她已经脸红了,心想到底还是女孩子,再怎么大方澄明也会脸红害羞,心底的软更是摇了一摇,好像一阵暖风吹过。
过了两天,丁仲明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杨伟民,也是很久没有聊天了。两个人一说起来当然就是志愿的话题,原来杨伟民自己已经选择了西京美术学院,在艺术类的院校里是顶尖的选择。他听到丁仲明选了西京大学,大声首肯:“对啊,这才是你应该去的学校。有实力的人虽然每年都有那么十几个,可是敢考西京的人到底还是要有胆识才行。我们班那几个第一第二的都不敢填西京,只有曾尚华和刘宇考西京,我看这两个人都危险。说好了,到时候我们几个人在西京见!”丁仲明听到这个“有胆识”的评价很高兴,可是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晚上回到家,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徘徊不去。他功课做得累了,决定休息一下,就拿出信纸给严子恩回信。一边看她上次的信,一边想起那天在走廊里和她说话,她恋恋不舍的语气,不由得对着信纸微笑。
可是丁仲明的微笑停住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原因。“你也要去西京大学?”“...只有曾尚华和刘宇考西京...”这两句话合在一起,严丝合缝,仿佛昨天和今天的报纸上分别刊登的谜面和谜底。
那低低的怅然的语气,不是给我的?那突然泛起的红晕,不是为我的?可是我却说我们还是写信的吧。可是我会错了意,我是一个傻瓜,严子恩你也把我当一个傻瓜。你说好的,你不肯说破,你不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傻瓜可以随便地耍着玩?那么你为什么和我通信?你是不是一直在表演你的聪明,然后一直等着我哪天出丑?好啊,现在你等到了,你可以得意了?
那么多念头连队也不肯排就往丁仲明的脑子里直冲进来,他像一个蹩脚的纠察,抓住了这个,又跑了那个。他忘记了自己从来都不喜欢严子恩,忘记了问问自己要求严子恩喜欢自己是不是公平。总有些时候,有些问题来得太急太没有条理,再聪明的人比如丁仲明,也无法追根溯源,格物致知。
虽然心里堵得那么厉害,他还是木木地拿起笔来,一字一句地写着,严子恩,你好,现在电台里在放着一支摇滚乐队的歌...最后的最后,写上“好友:丁仲明”。严子恩,你不喜欢我,只是把我当一个表演拙劣的小丑,可是这没有关系。我,也并不喜欢你,我只是写信给你罢了。在小丑的眼里,观众的反应未尝不是娱乐。
写完信的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窗外一片雀噪之声,天空仍是薄薄的蓝,四分之三的月亮,混在浮云之中,几乎不可辨识。丁仲明望着窗外,心里的混乱渐渐地定了下来,心肠如铁,心肠如铁,他到现在才刚刚明白,原来一颗心真的可以变得像铁一样坚硬,不可动摇,不可摧折。
此后的日子里,生活仍然由测验,考试,功课组成,毫无变化,丁仲明全心投入。只是在给严子恩写信的时候,他好像把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的自己,读着她的信就会微笑,想把自己喜欢的所有事情都一一说出;而另一半的自己,却游离在这欢喜之外,对自己的快乐发出冷冷的嘲笑,告诉自己这不啻是学生生涯里很好的娱乐,就像一块口香糖一样好。
第七章 出走
时间一天天地来了,又一天天地去了。高考持续了整整三天,终于结束了。丁仲明颇有信心能考进自己理想的国际经济系。过了一周,成绩公布,他的考分那么漂亮,被国际经济系录取自然是毫无悬念了。他松了一口气,随即拉着杨伟民和另外一个同学去了离开允州130公里的南麓旅行。他们早就想好要骑着自行车旅行,这次终于成行,都是兴高采烈。本来计划是在南麓转个三四天,然后在录取通知书寄来之前就回允州,可是兴致一来,大家决定再往南走去南麓边上所谓人文景观名镇的四水镇。这样一来,时间超过了一周。
算算到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丁仲明从旅馆里打电话回家。听到父亲的声音,丁仲明心里略略有点紧张,道了平安之后,他就问通知书收到了没有。父亲顿了一顿,他的心里便是一沉。果然父亲接着说:“西京大学的通知书来了,8月30日之前你就要去学校了,去......物理系报道。”
丁仲明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听到些什么,父亲庄重得有一点别扭的声音还在电话里响:“我看物理系比你原来填的第一志愿要好。读大学的时候打好理科基础,将来做什么都行......”
丁仲明喃喃地回答了几句说是很好,自己知道了,表示很快就回家去。
放下电话,走到门外,他默默地望着那条青石小路,阳光直直地倾倒在七颠八倒的鹅卵石上,石缝之间的一点点苔痕在这凶猛的阳光下挣扎求存。自己什么时候出了一身汗,现在在这阳光里,反倒晒干了。物理系,自己努力了那么久,最后只不过落到一个分配调剂,没有人情愿去的地方。好像是哪本书上写的,流配远恶军州......
现在杨伟民和另外那个朋友还没有回来,过几个小时他们回来,我要怎么说呢?西京是西京,可是是那样的一个系,也许还不如留在允州。丁仲明一阵冲动,匆匆回房间收拾了东西,留了个字条在柜台说自己想要单独活动一两天,到允州再见,便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么任性这么冲动的事情,丁仲明顶着烈日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拼命骑着自行车,心里觉得一阵阵痛快。有一段公路穿过了田野,路变得很窄,两边的田野中郁郁的绿色简直可以刺痛人的双眼,绿色上远远近近的是人,大人和小孩子,牛,好像还有鸭子......前方的视野那么开阔,好像是一本翻开的书,而他就在书脊上穿行,像风一样自由。在这本热烈的绿色的书里,谁在乎你上了哪个大学?在哪个系里读书?土地,汗水,耕牛,烈日,这些才是真实的东西。
一直走到日暮时分,经过一个小镇,公路边有一块晒退了颜色的牌子写着“栖波”,下面的小字已不可辨,不晓得这个小地方是栖波呢,还是多少公里之外才是栖波。丁仲明也不介意究竟身在何处,走进路边一家绿漆斑驳的招待所,房间是开不起的,只要了一个床位,就全身散了架一样倒在了床上。他在栖波住了一天,又往前走,只知道自己一路往南,避开了直射双眼的阳光。如此过了两三天,等到他累得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已经到了莛湖。
这是离开允州300多公里的一个中级城市,在小小的丘陵和几个湖泊之间。丁仲明多日没有见到城市,现在乍一离开田野的远景,反而觉得眼前色调灰暗的楼群有些陌生。他好像是初到城市的人一样,在大街上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东看西看。街上也有允州那些连锁超市,他便走进去买一瓶水,好像自己还是身在允州一样,走到哪里都没有分别。此刻疲倦压倒了所有感触,当初令他离开同伴的一腔郁郁不平之意,已经消磨几尽。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两条腿已经不像自己的了。
招待所边上有一个邮局,丁仲明想到这几天父母不知急成什么样,暗暗羞愧,走进去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家。父母倒没有训斥他,只是很温和地问他钱够不够,要不要多玩几天再回家?他心里一酸,强忍着说一切都很好,自己再过三五天就回到家了。
放下电话,他看到边上的柜台里摆着零售的明信片,印着千篇一律的莛湖的几大名胜。隐约地想要纪念一下自己这次疯狂的举动,他便买了一张写上自己这几天经过的地名,打算寄回家去。可是此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地址,竟然是严子恩家的地址。他略一踌躇,就又买了一张,草草写上几句你怎么样,我在野外旅行的话,填上了严子恩的地址,一并寄出了。
给了家里交待,丁仲明倒也不急着走了。虽然莛湖离允州并不远,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市小小的,极洁净,街道上行人虽多,灰尘和垃圾却极少。莛湖是依山而立的,街道顺着山势蜿蜒曲折,有时候多拐了一个弯,走上几百步,路的尽头就接着一条小径,通向山林深处。这里更多的是水,路两旁的山壁上排了竹管,清清的一股细流从竹管里淌出,跌落在地上沥沥有声。丁仲明照着地图沿着这些小径“探险”,虽然景色总是绿林,鸟鸣,水声潺潺,他也不觉得单调。有的时候林间有小小的一片空地,生了齐膝的野草和密密的一簇簇野花,他就走进去歇一会儿,听远处近处那么多纤细的神秘的声音,而风时起时停,空气里是一股潮润的有一点点窒闷的树木花草的香气。
探险的第三天傍晚,丁仲明回招待所之前在一家小吃店里吃晚饭。一看钱包,剩得实在不多了,于是只叫了一碗鱼香茄子盖浇饭。老板并不因为3块半的生意太小而冷待他,还是给他倒了茶,送了一碟酱黄豆待客。丁仲明算算自己剩下来的钱只够骑车回家了,还要骑得快,吃得少,不禁心里笑话自己这次任性倒算是什么都经历了,恐怕最后要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去扛一天大包挣路费,如果能找到扛大包的机会的话。吃完饭,他索性赖在店里看电视,老板笑眯眯地又给他加了一点茶水和萝卜干,边看电视边和他聊天。
磨到9点多钟,丁仲明对热情的老板谢了又谢,道别之后往招待所走去。虽然是夏夜,可是莛湖处在山水之间,夜里凉意浸人。街上疏疏落落的路灯早已亮起,行人已经十分稀少了,那地上淡淡的光晕便不太为来去的阴影打扰。天上的月亮刚刚半满,可是天气晴明,一些浮云都不见,朗朗的月光便落在远近那么多山林上,透明的深蓝色天际,因此画上清晰的一带黑黢黢的山峦的影子。
丁仲明低着头在街上走,身影一会儿落在自己前方,一会儿又到了自己身后。想到那句“对影成三人”,不由得又想起高考来,便解嘲地对自己笑了一笑。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招待所了,丁仲明一边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钥匙卡,一边抬头向招待所方向看去。
快10点钟了,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可是招待所的门前有一个人在蹦来蹦去。这个人好像小孩在玩跳格子的游戏一样,背对着丁仲明,提起左脚往前蹦一下,再提起右脚往前蹦一下,两只手却插在裤子的口袋里,边上还放着一只旅行袋,袋子上搁了一顶大大的草帽。丁仲明觉得有点奇怪,小心地走上前去。这个人正好跳完一程,转头又向丁仲明的方向跳了回来,跳了三四步,忽然停下来,抬起了头。
灯光和月光都照在这个人的脸上,照着一个咧开了嘴的,大大的笑容。
第八章 寻遇
“严子恩!”丁仲明惊呼出声,一步也走不动了。
严子恩向他跑了几步,笑着说:“你可算是回来了。我等得都要饿死了。快快,带我去吃饭去。哦,不对,等一等,我先进去把包放下。等我啊。”说完就回头向旅行袋跑去。
丁仲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几个星期没有见面,她仿佛是消瘦了一些,或者是因为她的辫子散了,长发凌乱,才显得憔悴了吧。在这个招待所的门前,她这样跳来跳去有多久了?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顽皮。想了一阵子,严子恩跑了出来,说:“好了,走吧,我要吃东西,饿死我了。”
丁仲明带着她转身往那个小吃店走去,问她:“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
严子恩答道:“想要敲诈你一顿,当然要好好饿一饿。”
丁仲明虽然知道她言不由衷,但是听她快活的声音,还是一阵微笑。
此刻街上仍是一片冷清,风吹过街边的树木发出簌簌的轻响,此外,只得他俩的脚步声,和远处主干道上偶尔开过卡车的震荡。丁仲明低头看看严子恩,浅绿色的汗衫外套着一件浅灰红色的连帽短风衣,领子只翻出来左边的一半,还有一半掖在脖子里。她脚步轻快,并不需要自己刻意放慢步子,两人一时无话,她就轻轻哼起歌来,那调子说不出的古怪,不知走音走到哪一个国家去了。丁仲明听着这个灰仆仆的女生走腔走调的曲子,恍然有一阵轻松的倦意漫上心头,好像是冬天的夜晚,把一双疲倦的脚浸在热水盆里,而厨房的煤气灶上有一小锅粥吐吐地冒着热气。
老板正好要关门,可是还是让他们两个进了店。严子恩要吃牛肉面,老板为难说牛肉没有了。严子恩就一脸苦相地问他:“那么清汤面呢?热的面上放点葱花就行了,葱花总有的吧?”
老板哈哈一笑,进厨房做面,一会儿的工夫就端出热腾腾的一大碗面条来。严子恩立刻埋头大吃,面条吸溜溜地往嘴里吸。丁仲明看她额头上一会儿就出了汗,连说话的工夫也没有,暗暗地忍着笑。不到十分钟,面条已经阵亡。严子恩这才抬起头来。丁仲明看她呆呆的,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谁知她定了5秒钟,回头对老板说:“老板,麻烦你,我能不能再要一碗?”老板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啊好啊,小姐你真是抬举我了,又进了厨房。
丁仲明再也忍不住了,又好气又好笑的问她:“你属猪的啊,吃那么多?就算是我请客,你也不用那么拼命啊。”
严子恩笑吟吟的答道:“知道是你请客了,这份人情我记着。别心疼了,最多待一会儿分你一半面条。”面条上来,严子恩果然分了一大半给他,老板看得有趣,又送了一碟子花生米,两个人就相对吸着面条,好像是在比赛谁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些,一边还要抢花生米,生怕自己吃得少了一样。最后两个人抬头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空空的几只碗碟,一起大笑起来,严子恩笑得趴到了桌子上,丁仲明笑着伸手打了打她的头。
回到招待所,丁仲明才知道严子恩也住在这个多人混住的房间里,她的床靠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床,和其他男人的床隔了一扇活动屏风。现在已经过了供应热水的时间,两个人还是分头去洗冷水澡。丁仲明先洗完,在房间门外等着严子恩。过了一会儿她也提着两个滴着水的塑料袋回来了,长袖汗衫牛仔裤穿得好好的,脚下却是一双蓝色的拖鞋,丁仲明看见拖鞋上画了两只浅黄的小鸭子,忍俊不禁。他很想问问她怎么来了,但是看她一脸倦色,实在是不能开口。
多人房间规矩是过了10点钟就熄灯的。丁仲明躺在床上,周围是漆黑一片,各种饶有特色的鼾声此起彼伏。他静静地躺着,听着屏风的那一边发出塑料袋悉悉簌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寂然无声,想来她已经躺到了床上。他仔细地从各种声音里辨别她睡梦里的呼吸声,可是不能够。现在,严子恩刚刚出现时给他的震惊已经过去了,很多问题开始涌上他心头,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为什么要来,她是不是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她会不会劝我回家?
想了又想,他再也睡不着,轻轻地下了床,坐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往她那边走去,借着门缝下一缕暗弱的光线,他总算不至于撞到屏风。屏风后那个睡着的女孩子身影只是勉强辨别得出而已。她还是穿着刚才的长袖汗衫和牛仔裤,汗衫是带帽子的,现在帽子就好好地包着她的长发,箍着她的脸。想来她是怕脏吧,才这么全副武装的。
她侧着身子,脸正对着丁仲明,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那轻缓的呼吸声隐约可辨。丁仲明恍惚地低下头去,感觉她温暖的鼻息吹到了他的脸颊上,有一点点湿润。他又伸出手去,想轻轻地抚摸一下她的脸,可是那帽子把她保护得太好,只露出了小小的一半面孔,他便把手合在她的眼睛上,因为怕惊醒了她而不敢把手完全放下,仅仅感觉一点点睫毛的柔软而已,像他小时候抚摸过的小鸟的脊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床上,心里辨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得自己好像打了一场很久很久的仗,现在终于可以丢盔卸甲,虽然不得不承认彻底的失败,可是这是一件多么让人踏实和放松的事情。
第二天丁仲明很晚才醒过来,他起床的时候,严子恩早已眼巴巴地在等他,头发洗过了,湿漉漉的搭在肩膀上,洇湿了一大片T恤,背着一个瘪瘪的书包,整装待发。丁仲明赶紧刷牙洗脸,带着她吃了早饭,就往附近的名胜走去。虽然他已经是第二次来这些地方,可是看着严子恩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还是很新鲜的经验。她喜欢那些湖光山色,草地和野花,看到挂着名牌的树木尤其兴奋,走远了嘴里还在喃喃地背诵着这些树的名字和年龄,最后过了一阵子,把脸皱成一团对丁仲明抱怨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背不清楚那些拉丁文名字。
两个人傍晚时分才回到招待所附近,路过邮局的时候,严子恩停下了脚步,说道:“啊,等一等,我要给我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等等我。”过了10分钟,她放下了电话,转头对丁仲明说:“我电话打好了,对了,你要不要也给家里打个电话啊?”
丁仲明看着她随随便便的表情,好像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他觉得好笑,这个女孩子涵养太好了,竟然等了这么长时间,作了这么多铺垫,才进入主题,可是对于这样的婉转,也有一些感动。于是他也装做不在意地答道:“不用了。”
严子恩还不死心,又问:“你确定吗?还是每天报个平安好一点吧,你家里人说不定会担心的......”
他一面更觉好笑,一面也不忍心再难为她,微笑着对她说:“昨天我已经报过平安了。”
严子恩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半张着嘴,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啊?”
丁仲明看她再也没法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慢慢地低下去,左看右看不知道在瞧什么,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活像作弊当场被抓,而双颊一点点红了起来。他生怕她太尴尬了,于是柔声问她:“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严子恩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答道:“你妈妈,你妈妈打过电话问你的几个朋友,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后来我收到了明信片,邮戳是莛湖的,我就想...就想来碰碰运气...说不定就找到你了。”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反正我没有来过莛湖,就算找不到你,自己来玩一玩也挺好的。”
两人一阵静默,只听见邮局里的电扇在头顶嗡嗡作响,邮局工作人员无聊地打着哈欠,等着关门时刻的到来。傍晚的风仍然燠热,仿佛和夕阳一样染了橙红的光辉。丁仲明看着严子恩,这女孩转头向门外望着,手紧紧地缩在口袋里,牙齿咬着一点嘴唇,脸上的红晕久久不散,夕阳照在她有点散乱的发辫上,光华隐隐。他很想很想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又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可是终于只是很诚恳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你担心我了,真的谢谢你。”
严子恩听了这话,头又低了下来,眼睛望着两人的脚尖之间的空地,声音轻轻地说:“嗯,你不怪我多管闲事,我也很感激......”
两人慢慢地走出邮局,丁仲明知道她仍然羞涩,自己心里也是千缠百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地哼起歌来。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程,他看到严子恩咬着牙弯着眼睛,好像忍笑忍得不行,就问她怎么了,她笑着说:“原来你唱歌也这样难听。”丁仲明假装摆出一个威胁的姿势来,严子恩俏皮地挑衅地看着他,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来,刚才尴尬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
回到允州之后,同学之间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彼此的去向。暑假过去之后大家就要分散到各地,这个假期也就变得格外珍贵。丁仲明常常和朋友们出门去,游泳,打球,玩电子游戏,看电影。天气热得厉害,他的额头,脸颊和双肩几次晒得褪了皮,留下红色的印记。每当夜晚也是四处无风,闷热难耐的时候,他就起身悄悄地洗一个澡,然后站在阳台上,看看被灯火照得发红的夜空,努力回想所有清凉的事情,竹凉席,游泳池,冰镇汽水,然后是严子恩常常在信里提及的盛在竹篮里,垫在青布上,衬着一簇绿叶一起卖出的白兰花,茉莉花,最后那思绪汇到几个月之后的西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得不去物理系的缘故,脑海里曾经那么吸引自己的西京生活的画面,现在开始一点点失色,好像一件洗了很多次的衣服。莛湖的旅行虽然快乐,他却不愿意多想,自己曾经那么任性那么无理取闹,想起来就觉得十分羞愧。因为这羞惭,他甚至不愿意见严子恩的面,连当时那一线温暖的喜悦,也不敢回头体味。两个人还是写着信,抱怨这个热得要命的夏天,好像完全不记得曾经某地有过凉风不绝的夜晚。
第九章 挥别
云州考进西京大学的人并不多,学校组织大部分学生买了同一班列车的车票,一起去西京。丁仲明并没有告诉朋友们自己离开的日期,总觉得众人在火车站相送的场面太过戏剧化。更何况也许说了别人也未必会来?于是走的那一天,只有爸爸陪着他拉着一个大箱子,背着两个书包来到车站。离开车还有20分钟,站台上果然是兵荒马乱,有十几个同学来和自己的兄弟告别的,也有全家人来送状元进京的,丁仲明把箱子弄上车,坐在了位子上,只有爸爸坐在他身边,扼要地重复妈妈事先交待过的要点:不要省钱,衣服要及时添减,出门注意安全......他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窗外闹哄哄的人群,心里庆幸自己不必经历这样的场面。
过了10分钟,爸爸终于说完了,丁仲明把爸爸送下了车,又回到座位上,对面却多了一个人:黑黑的棱角分明的长方形脸庞,眉眼开朗,肩膀宽宽的,套着一件广告衫--却是曾尚华。
丁仲明没想到和他对坐,刚要打招呼,曾尚华已经站了起来,说道:“你在这里啊?严子恩到处找你!”丁仲明还没来得及开口,曾尚华已经返身扑到桌上,探出半个身子到窗外,向某处一边招手,一边大喊道:“严子恩,严子恩,丁仲明在这里!”
丁仲明愣了一愣,望窗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扎了一个马尾巴的女孩正跑过来,背上是一个瘪瘪的大书包。她奔到窗下,稍稍有点气喘,一脸密密的汗,衬衫贴在脊背上,眼镜顺着鼻梁滑下去一些,令得她看人的样子活像电视里的清朝老夫子。丁仲明趴在窗口问:“你来送我们学校的同学?”
严子恩一边飞快地翻着书包,一边答道:“是啊,没有看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是今天走呢。啊,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把手里的一个小方盒子塞过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得意洋洋:“找到了,给你的,还好我带着。”
丁仲明看看那个盒子,用牛皮纸包得严实,当下来不及拆开,只说了一声谢谢,心里明明还有话要说,可是广播响了,火车晃动了一下,要启程了。丁仲明看着她退了一步,向他的窗口小幅地挥了挥手,说:“好好保重啊!”
曾尚华在自己的背后大声回答:“你也是!早点儿回去!再见,再见!”
严子恩咧开嘴笑了,挥手挥得更加起劲,丁仲明的目光停在她的笑脸上,咽了一下,终于也说:“多保重。”严子恩站在原地,身形慢慢变小,丁仲明卡在嘴里的一句话“严子恩,请你到西京来。”慢慢收回到了心里。
回到座位上,丁仲明小心地拆开牛皮纸包着的小盒,一看之下哭笑不得,盒子里竟然是一套评书的CD,袁阔成讲的三国。自己却没有CD机,想到严子恩也算是百密一疏,他摸了摸CD的盒子,微笑起来。
曾尚华探头过来看,笑着说:“这家伙送给你什么好东西?评书?你有没有cd机?没有的话我这儿有。”说着就开始翻包。
丁仲明和他没什么交情,看他这么热情觉得有点儿别扭,便说:“不用了,才开车,等晚上了我再问你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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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尚华说:“好啊。”手里还是没停,过了一会儿从包里拽出一个大大的机器,上面七缠八绕的都是耳机线和绳子,还有一半线在书包里,他左拉右扯才统统拖了出来,把这堆乱糟糟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说:“自己拿啊。”
丁仲明不知道严子恩送了什么给他,又不好意思问,过了一阵子,实在忍不住,才一边假装研究那只大大的cd机,一边随口问道:“还有同学来送你吗?有没有礼物啊?”
曾尚华朗朗笑着回答:“除了严子恩,谁会大热天跑到火车站来,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这家伙就是古怪,送我一本什么童话书,说什么最好的童话。你说谁还看童话?喏,这个。”说着伸手到包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丁仲明。
丁仲明一看,作者那里印着一个长长的俄罗斯名字,书已经旧了,书脊的顶部和底部都有些磨白了,显然是翻了很多遍,可是没有卷角,保存得很小心。也许这就是严子恩提过的,那本她从小到大,每年都会看一两遍的童话书吧。他轻轻地摩了一下封面,递还给曾尚华,淡淡地说:“也许真的是好故事吧。”心里的旧波澜隐隐翻腾了一下,但是这又如何?他勉力要自己想想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一边和曾尚华和别的同学聊天,夜里听听三国跌宕起伏的故事,就算不能入睡,也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
第十章 规律
大学生活开始了,并没有如丁仲明一开始梦想的那样美妙,可是也没有后来他失望中揣测的那样糟糕。七个室友来自天南海北,虽然个性不同,但不乏有趣的人。班级里虽然只有三个女生,而且并非来自江南,可是其中两个都长得很漂亮。连他寝室里从江南来的自称阅人无数的老三也承认谢蔚和李怡宁确实清秀娇美,放在外语学院也有竞争院花的实力。更重要的是,讲解基础力学的老师实力深不可测,让他不由得对物理真正生出好奇心来--当然,这一点是不能对寝室里任何一个兄弟承认的。
寝室里有一只喇叭,连接楼下的传达室。每到晚上,或是周末,这只喇叭,或者是它在其他寝室的同胞兄弟们就叫个不停,听到它的召唤,某个室友或者某个邻居总会一跃而起,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冲到楼下,起码15分钟以后才会懒洋洋地晃进寝室,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如果是5分钟之内回来的,脸上多半什么表情都没有。丁仲明寝室里最高的纪录是老五在传达室背对着人潮汹涌度过了2个半小时,直到排队的学生们要开始打听哪里买得到老鼠药,才勉强放下电话。
丁仲明看着别人跑来跑去的时候,偶尔会想到严子恩,她是知道自己的电话的,不晓得会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然后对自己摇摇头说她不会的。后来学生会里的一个高年级师兄听他提起喇叭的事情,笑笑说过一两个学期就好了,可是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寝室的来访者会增加。丁仲明听了一笑,虽然是年轻心热,不在这些事情上花心思,到底还是觉得一阵冷意涌上来。过了一年,电话果然冷寂下来,一清早挣扎着起床去别的地方报道的人反而多了,这就是后话了。
丁仲明常常问自己,自己对严子恩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如果不是莛湖的那个夜晚,自己会不会一直生气,然后就此淡忘了这个人?有时候他真是希望那时严子恩没有来莛湖找他,如果她没有来找他,那个左蹦右蹦的笨拙身影,那黑夜里温暖湿润的呼吸,就不会在他疲倦的时候浮上心头。有时候他又希望自己当时真的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那样的话,她会不会把那本童话书送给自己?又或者自己在车站真的喊出来要她来西京?她会不会来?
假设的问题,永远不会像物理里完美的世界一样得出完美的结果。他能够做的,只是仍然每隔两个星期,就坐在自修教室里给她写一封信,说自己放假回允州的时候,一定可以无懈可击地解释波粒二相形。因为不想别人知道他通信的事,他请求作班级里的送信人,严子恩写来的信自己总能第一时间收到,有些信是自己可以拆开的,有些信,则要由自己亲手交给311寝室的曾尚华。
到了大二,丁仲明和严子恩的通信终于逃不过一般规律,慢慢地稀少下来。每天黄昏他打开信箱,看到越来越少的信件,都会觉得这个送信人是越来越容易做了。而假期回家的时候,他也未必会再去找旧时的伙伴了。现在的重要任务,是每天到女生楼下去找谢蔚,这个一向不等别人表白就委婉拒绝的女生愿意跟自己一起去实验室和自修教室,怎么样看,都是一个有希望的好兆头。不光是他,其他同学出双入对的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像高中时代一点点小事就传言四起,现在就算是晚上寝室里多了一个人,其他人也可以视若无睹。
第十一章 春日
大二下学期,四月初的一天,丁仲明下了早上的两节课往食堂走去,路过碧澜湖,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西京地处西北,春天来的很晚,也很短,树叶乍绿,转瞬就是盛夏。此刻正是短短的春天,碧澜湖面上的冰已经化尽,柳树刚刚开始抽出浅绿的枝条,暖风拂过柳枝,吹起水面上微微的一阵涟漪。丁仲明做了一个深呼吸,尽眼望着久别的春天。眼光绕着湖面转了一圈,对岸一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突然抓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抱着膝盖蜷坐在长椅上的人,姿势像一只受到了威胁的刺猬。
丁仲明呆呆地望着那个身影,相隔二十米,身边人来人往视线更差,那个人又蜷着,根本看不见脸,只能看见深蓝色的连帽风衣,牛仔裤和球鞋而已。可是,他知道,那是严子恩。他想上去和她说话,可是他的脚步却把他带到了更远一些的一棵大树下,躲在树后,他静静地望着蜷成一团的严子恩,手指不知不觉地把大树越抓越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一个长长的春日午后,鸟鸣花香,远近人语,水里可能还有懒懒的游鱼。可是对面那个女生对此视而不见,就一直抱着自己蜷成一团,好像是在抗拒冬夜的严寒一样。日光把地上和湖面上的树影慢慢拉长,丁仲明站到心神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索性走开。后来有一个在湖边读英语的人走过去拍拍严子恩的肩膀,也许是好心地问这个女生怎么了。丁仲明心一阵跳,怕看到一张奇奇怪怪的脸,然而还好她抬起头来,脸上仿佛是一个安安静静,清明的笑容,这个让人放心的笑容让那个读英语的人点了点头走开了。于是严子恩不再把头埋在膝盖上,而是久久地望着湖水。
丁仲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嘴角上还余一丝笑的痕迹,肩膀软软地垮着,脸上尽是倦意,眼睛里面的悲凉和明了,好像一个出征了很久很久的人,千辛万苦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回到家乡,却终于发现故园无迹可循。望着她的脸,丁仲明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上,也开始慢慢画出相似的表情。他更加不愿意上前,不愿意看到她必定转作惊喜的笑容。
天一点点黑下来了,严子恩终于松开了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坐下,弯下腰去按摩双腿,最后才又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往远处的校门走去。丁仲明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二十米的距离。
他看着她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然后开始在学校外的街道上转来转去,到夜深的时候街上的学生越来越多,他几乎要跟不住她,几次视线里都不见了她的踪影,他想要回寝室去,可是仍然拗不过心里一阵阵抽痛,固执地在人群里左看右看,好容易又看见了她。将近午夜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散去了,野猫开始出来寻食。他看见严子恩蹲在一个垃圾堆边上把面包掰成一块一块招呼一只野猫,那只猫反而跑开。严子恩摇了摇头,把剩下的面包也掰开了好好地放在地上,直起身来走了。这一次,她走进了附近很多个招待所中的一间。丁仲明在门口等着,想起了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在一个破旧的招待所门口等待自己,等得大概不耐烦了,就在路灯下跳来跳去......
过了很长时间,他明白过来她不会出来了,才转身向自己寝室走去。传达室的老头照例不肯开门,他累得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愣愣地坐在寝室楼门口,过了一会儿,倒是那个老头心里不安起来,主动起床给他开门,看着这个男生坐在台阶上,听见开门毫无反应,老头见得多了,心肠也软了,低声劝道:“什么事啊,不值当的,快进来好好的睡一觉,明天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丁仲明抬起头来,想着今夜必然没有人对严子恩说这么一句好声好气宽慰的话,心里一酸,眼泪不由得要涌出来,只得轻轻地说了一句:“伯伯......”就哽住了说不下去。老头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进来。
第二天一早,丁仲明5点半就起床,一路跑到招待所门口,找了隐蔽的位置躲好,才5点45分,天气很冷,他紧紧地用外套裹着自己。到了6点半,严子恩果然出来了,背着她的大书包,只不过这一次,书包装得鼓鼓的。丁仲明跟着她,一直跟到了火车站。她买了票,又恍恍惚惚地在车站附近走来走去,不止一次有人拉着她想要兜售什么,她只是摇头挣扎着走开,丁仲明暗暗地握紧了拳头,不知道是等着一个机会冲上去帮她,还是希望这个机会不要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车站外和车站楼里转了无数圈,一直转到下午两点,严子恩上了去允州的火车为止。丁仲明再也不能跟下去了,只能在站台上隔着人流,透过车窗看严子恩一会儿坐在一个位置上,随后又被人赶开,往别的位子走去。
他知道她买不到有座位的票,一路20个小时回允州,她只能站着,晃到允州的时候,也许连腿都会肿起来。等了一会儿,火车开动了,他不知道哪一扇车窗后面才是严子恩,不知道她的眼光是不是一直透过车窗望出来,会不会期待一个人到来,又或者因为太过明了,而不存一丝渴盼之意。
第十二章 得失
火车远去踪影全无,丁仲明才缓过神来,回身往学校走去。下午4点有一堂课,本来不想去,可是心烦意乱,回到空空的寝室时间越发长得难熬,只好收拾了书包往教室走去。到了教室门口,看看一黑板的字和图,他明白过来课已经上了一半,可还是木木然推门进去,向老师点了一点头,坐到了空空落落的第一排,开始一字一句的抄笔记。身后不远处谢蔚一直拧着眉毛盯着他,他也全然不觉。下了课,他懒懒地坐在椅子里不想动弹,过去的24小时,他像是走了几千里路一样,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
谢蔚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生气地问他:“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昨天一下午一晚上不见你人,到哪里去了?”
丁仲明虽然自知理亏,可是实在想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对不起,我有点事,是我不好。”
谢蔚听了这没头没尾的敷衍的话,更是生气,当下就要问一个明白,可是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这个男生的脸色实在是苍白,平时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今天头发凌乱,竟然穿的还是昨天的一件t恤衫。她不免有点担心,口气缓了下来:“你没有出什么事吧?”
丁仲明勉强对她笑了笑,说:“没事,我们去吃饭吧。”
两个人去吃饭,丁仲明虽然一直看着她,也对她微笑,但是仍然不多说话,绝口不提昨天发生的事。谢蔚忍了很久,心里的气到底压不下去,冷冷地说:“我晚上有事,你别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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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仲明只是“嗯”了一声,谢蔚更气了,提起书包头也不回就往宿舍楼走去,一开始走得很快,后来放慢了脚步,可是终究那个人没有追上来,谢蔚恨恨地咬了咬牙,脸都气得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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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仲明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她,可是现在实在倦得顾不上哄她,明天吧,明天自己睡了一觉,什么都会好的,明天再去赔礼道歉,毕竟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他脚步虚浮地走回寝室,还没有推开门,就听见闹哄哄的,知道是又有牌局了,皱了皱眉头,还是走了进去。原来寝室里坐了四五个人,正打牌打得热闹,里面只有一个是丁仲明的室友,其它都是别的房间的人,没有人留心到丁仲明进来了,可是他眼光一扫,却看见了曾尚华也在座。
看着曾尚华一脸聚精会神的样子盯着手里的牌,他心里的火“腾”地冒上来,一面还是告诫自己冷静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都没有置喙的余地。这时他的室友看见了他,忙叫道:“丁仲明,好好,来替我这一圈,我去上个厕所。”
他实在没有心思,往床上一坐说:“我不想打牌,你找别人吧。”
他的口气不好,众人都听得分明,偏偏他的室友是从来不看人眼色的,仍然站起身来把一手牌往他怀里塞,丁仲明随手往外一挡,那十几张牌就被扫到了地下,他愣了一下,心想平日里一直相处得不错,自己现在不是故意让人下不来台吗?刚刚有了一点歉意,要弯腰去拾牌,那个室友已经醒过神来,发作起来:“丁仲明你什么意思?昨天三更半夜吵醒一房间的人,都没人说你什么,今天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丁仲明捺着心头的火气,想要息事宁人地说一句对不起。不想旁边一个人冷冷地插了一句:“三更半夜?哼哼,大概是在谢蔚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吧。”
丁仲明看他,原来是一个追了谢蔚一个学期,连一个约会没有到手的人,这时已经拉扯到谢蔚头上,自己再也不能道歉了,当下冷冰冰地看着那个人,说:“你是不是吃饭长大的?你他妈的再说一遍!”
那个人一拍桌子就要跳起来,却被曾尚华一把按住,只见曾尚华挑起眉毛,坚定地说:“这就是你不好,吵归吵,干吗说人家没关系的女孩子?她可没有得罪你!”那人就软下来不吭声。
丁仲明却再也无法克制无名的怒气,猛地一把推开曾尚华,大声说:“我和他说话,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曾尚华一个趔趄,莫名其妙,看着丁仲明一脸鄙夷和挑衅,不由得也火了,骂道:“他妈的,你识不识好歹?怎么逮谁咬谁?”
这时嘴上交了火,丁仲明心里反而痛快,愈加提高了声音,一撸袖子,“你敢骂我?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东西,整个一条白眼狼!”
曾尚华也不说话,过来反手推了他一把,丁仲明躲也不躲,反而迎上去,狠狠地打出一拳。这时候别人都看呆了,再也想不到这两个同乡会打起来,过来拉架,丁仲明瞟到来拉他的正是刚才出言侮辱了谢蔚的人,一把甩开他,用手肘在他胸口大力一敲,那人疼得叫了一声,冲上来也打了起来,屋子里一片混乱。丁仲明不知道挨了别人多少拳,痛得用力咬住了嘴唇,拳脚向四周乱出,两眼却只是狠狠地盯住了曾尚华,可是背上突然一痛,他眼前一黑,全身发软,就此摔倒在地上。
等他清醒过来,寝室里已经亮了灯了,他躺在床上,床边上坐了个女孩子,轻轻地抽泣着。他合上双眼,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又睁开眼睛,看着谢蔚说:“别哭了,我没事。”
谢蔚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伸手过来抚摸他青肿的脸颊,声音软软地说:“你醒了?太好了,他们胡说八道,你干吗那么认真?万一受了伤,我......”说着又哭。
丁仲明知道她是误会了,可是看着她双眼红红的,自己再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劝她:“别哭了,晚了,先回寝室吧,再晚了我就不放心了。”
谢蔚一听哭得更厉害,抓住了床单眼泪流个不停。丁仲明不知如何是好,抬手去擦她的眼泪,她濡湿的睫毛又长又密,在他的手心里颤动不已。他此刻怒气已经全部散去,只余下空荡荡的悲凉。是啊,谁的笑容不是一样明朗,谁的睫毛不是一样柔软,谁的关心不是一样温暖?在那里找不到的一切,在这里不是统统有人真心地交到他手中?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只觉得漫无边际的疲倦向他袭来,柔声对谢蔚说:“真的,别哭了,我好好的,你快回寝室吧,明天来看我好不好?我要吃一食堂的稀饭,要榨菜不要酱菜。”
谢蔚噗嗤一笑,收了眼泪,握了握他的手,说:“那我走了,明天来看你。”
谢蔚走了以后,他挣扎着起身倒水喝,室友们陆陆续续从对面的寝室溜了进来,看他们一脸小心,他反而过意不去,对下午打牌的室友认认真真地道了歉。都是男孩子,心胸开朗,打架不算大事,很快就没有人放在心上了。有人开玩笑说丁仲明因祸得福,谢蔚从此柔顺地跟进跟出,他淡淡一笑,也不生气,只想好好地珍惜这个女孩子。可是再见到曾尚华时,虽然明知是自己对他泄愤不对,还是没法心平气和的同他相处,只能尽量少说话。后来曾尚华的女友公开化了,常常出双入对,丁仲明更加是绕着他走路,不交一语了。
第十三章 重逢
暑假里,丁仲明回了允州,谢蔚说自己没有去过允州,执意要跟着去。丁仲明不想让父母太早知道他恋爱的事情,就同谢蔚商量以后再一起游览允州,没想到她大大方方地说:“也未必要见你父母的,难道我自己不能去允州玩吗?你就当我是去允州,顺便找你玩就是了。”
丁仲明知道她已经生气了,不能再劝她,只得说:“也好,我带你好好的逛一逛,很多地方我自己也是很久没有去了。”谢蔚仍是不动声色,丁仲明暗自叹息一声,过后几天越发小心地陪她,直到三四天后,谢蔚才渐渐地软了下来。
回到允州第二天,谢蔚就要丁仲明带她去看看他的小学和中学,丁仲明也很久没有回到学校了,就和她一起往学校里去。这两所学校连在一起,本来暑假校门是不开的,可是正好碰到了返校日,他们就跟着学生们混了进去。校园里花草树木还是老样子,尤其是高高的水杉,盛夏里浓荫蔽日。谢蔚问他有没有在树上刻过自己的名字,丁仲明笑她中日剧的毒太深,两人说笑着往三楼走去。这时班会还没有正式开始,走廊里有不少学生,他们两个人走在中间也不显得突兀。
丁仲明走到自己的教室门前,一看从前的高三2班已经变成了高一5班,刚要转头对谢蔚说以前的趣事,就看见5班门口两个人正探头向里张望,其中一个人背着一个瘪瘪的大书包,背影那么熟悉。
那两个人回过头来往外走,正是严子恩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子。他想过很多次这个暑假要不要去找严子恩,一直没有结果,此刻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她,心里一阵慌乱,第一个冲动竟然是转头躲开。可是严子恩已经看见了他,笑着喊着他的名字,向他走来。他以为她会显得憔悴一些,没想到还是圆圆脸蛋的老样子,只听她说:“丁仲明,你也返校吗?怎么在这里看到你?”
丁仲明不知如何解释这是谢蔚的意思,只能反问:“你呢?你怎么回来了?”
严子恩反手拉着那个陌生男孩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的表弟,去年转校到了允州,今年中考考进咱们的高中呢!厉害吧!今天带他来看看学校,我们怎么都是老土地了呀!”说完看着他身边的谢蔚,又笑嘻嘻地瞟着丁仲明。
丁仲明微微有点尴尬,知道自己应该先介绍谢蔚的,赶忙对严子恩说:“这是谢蔚,是我的大学同学。”又转头对谢蔚说:“这是严子恩,我的中学同学。”
严子恩笑吟吟地向谢蔚点了一点头,说:“你好!”又对丁仲明说:“我们要先走了,去看看老师,你们慢慢玩。”便拉着表弟离去了。
丁仲明这才发觉谢蔚一直紧紧地靠着他站着,亲昵之意一望可知,怪不得严子恩听了“大学同学”的介绍,笑得格外正经。谢蔚这时退开一步,笑着说:“我是你大学同学,她是你中学同学,你同学不少啊。”
丁仲明只好装傻,答道:“谁没有同学?”谢蔚虽然没有再穷追猛打,可是到底在这一天里一直“同学”,“同学”地叫着丁仲明。
过了一个星期,丁仲明把谢蔚送上了回江南的火车,答应了到8月再去看她。晚上回到家里,饭桌上爸爸闲闲地开口问他:“你的女同学回家了?”丁仲明一惊差点呛住,还没有回答,只见妈妈一边盛汤,一边说:“你不是陪那个女孩子去了青钟塔?那天我们单位工会组织去青钟塔一日游,我看见你们了。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丁仲明尴尬到了极点,反而镇定下来,一一回答了,也没有再强调说谢蔚不过是一般同学的鬼话。没想到妈妈又问他:“那么谢蔚是你的女朋友了,以前那个和你写信的小姑娘呢?你不是一直同她很好的吗?”
丁仲明这次倒不是吃惊了,妈妈的明察秋毫自己已经彻底领教,可是没想到竟然提起了严子恩。他这几天本来一直忙着陪谢蔚,其他人和事都无暇顾及,这时听到了严子恩的名字,好像是捅破了严密的窗户纸,户外无尽的山风江涛声色,乍然涌了进来。他心里不知有多少念头和画面纷至沓来,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妈妈这句简简单单的问话。还好爸爸妈妈都不再逼问。
夜里他早早进了自己的房间,却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好一阵子悄悄出来倒水喝,听见父母的卧房门只半掩,隐约传来对话声“你看阿明的女朋友怎么样?”
“那女孩子漂亮倒是很漂亮的,只是......我看以前那个小姑娘也不错,又是允州人......那年我给她打过电话,很懂事的一个姑娘。不知道阿明心里到底怎么样。”
丁仲明只觉得心乱如麻,连喝水都忘记了,又静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辗转不已。
第二天,丁仲明打电话约了严子恩出来,两个人先去书店转了转,而后找了个肯德基坐了下来。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约她出来,此刻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微笑着用一根吸管把可乐里的冰块搅得丁丁作响,他觉得有点微微的紧张。
过了一会儿,到底是严子恩先打破了沉默,戏谑地问道:“你的大学同学呢?”
丁仲明听着四个重重的带着笑音的“大学同学”,反而正色对她说:“那就是我的女朋友。”
严子恩倒是愣了一下,笑着说:“我知道,早就看出来了。恭喜你。”
丁仲明看着她问:“那么你呢?你的男朋友呢?”
严子恩搅着可乐的手指停了下来,微笑得更深,“人人都和你一样好运气吗?我并没有男朋友。”说完转头望着窗外。
丁仲明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街上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个人都急匆匆地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再看严子恩,她的笑容那样长久,好像是镌刻在脸上了一样。丁仲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上个学期,3月底的时候,你是不是去过西京大学?”
严子恩一抬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暗暗地咬了咬牙,接着说:“我看到校园里有个人,好像是你,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她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卸了下来,仍是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声音虽然很轻,却很清朗:“是的,你没有看错,我确实去了西京大学。”
她顿了一顿,眼光望窗外一转,丁仲明正觉得后悔,想要转开话题,只见她目光又转了回来,双眼睁得大大的,无限坦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去找了曾尚华。我是对他说,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丁仲明虽然早已经料到了这个谜底,可是亲耳听到,仍然觉得心里好像被用力搅了一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严子恩,这女孩子的脸色苍白下来,眼睛却灼灼发亮,那神情虽然坦白,却没有往日的真挚温暖,而是无比的骄傲:是了,我是喜欢这个人,我也说出来了,那又怎么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好像把力气都用完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不再锋利,转为温婉:“他虽然不喜欢我,那也是很平常的事,不过我总是对他说了。这件事我没法子告诉任何人,今天总算可以说出来,谢谢你。”
丁仲明很想劝她,可是只有最老套的电视剧里的话可以说:“将来,将来你总会遇到和你有缘的人。”出乎他意料,她竟然没有笑话他,而是诚恳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停了一停又说:“所以你遇到你女朋友,真是不容易的,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得的事情。真的,我们一辈子不晓得会有多少事情需要妥协,但是这件事情,就算是求不得,也是不可以妥协的。今天能够和心上的人在一起,你真是求得了,一定要好好地珍惜她。”
丁仲明听着这话,好像一字一字刻到了他的心上,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只觉得对面这个女孩子像是和他隔开十万八千里,仿佛是远处的春草,明明是那么悦目的绿色,可是走到跟前,这绿色又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不能再看着她,只能也望向窗外,自己好像在说什么,可是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像是别的什么人在说话一样。说完这一番话,再说什么都变得不恰当了,严子恩站起身来,微笑着说:“我走了。再见吧。”丁仲明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严子恩低头站了一会儿,又坐下来,看着他,说:“丁仲明,谢谢你。”然后起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向后挥了挥手。
那一句谢谢你说出来的时候,她眼睛里灼灼的光亮已经柔和下去,笑容里是简单直接的感激和温暖。丁仲明勉力微笑,手指却在桌下紧紧地攥住了一根铁杆。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没有做,她谢他什么呢?谢他刺探她的秘密吗?这个女孩子,这么伤心的时候还是明明白白的,可是自己却是一个糊涂人,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不肯妥协的,那么自己妥协了吗?为什么不可以妥协?长久地站得那么直,难道不是很累很累的吗?如果可以弯下腰来,生活对她对自己不是都会变得容易很多?
第十四章 和好
丁仲明一直坐到可乐里的冰块全部化成了水,才起身回家。那个暑假他再也没有去找严子恩,可是,他也没有去找谢蔚,而是在假期将近的时候直接回了学校。
谢蔚比他晚三天回学校,她回来的那一天,他去火车站接她。谢蔚拖了一个大箱子,丁仲明上车去帮她搬了下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这个女孩子过了一个夏天,消瘦了几分,更加娇美了,虽然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眼睛下面隐隐发青,可是肤色仍然明净,脸颊上一个酒涡若隐若现,看了叫人恨不能把手指点上去轻轻抚摸。
丁仲明看着这个俏生生的女孩子,她虽然没有拒绝他来搬箱子,可是脸上的神色却冷冷的,让他不能开口。丁仲明护着她从人群中挤过,走出了火车站,上了车,才避无可避地开了口:“坐火车这么久,累不累?”
谢蔚淡淡地回答:“累又怎么样?反正我一个人,累了也没人管。”
丁仲明知道她气他不肯去南易看她,想要哄她,便说:“怎么会没人管?我来管,你累了,我来帮你打扫寝室好不好?”
谢蔚仍然不理他。丁仲明转开话题,说自己的寝室一个暑假被老五住得变成了一个渣滓洞,他花了两天的功夫打扫,才找到自己原来的床和桌子在哪里,学校的演艺厅装修好了,怕是很快要开门,下个星期有几部欧洲的电影可以一起去看......谢蔚一直是冷冷的。下了车,她自顾自往前走去,丁仲明不再说话,只是跟在她旁边,几次有自行车从他们身边擦过,他都伸出一只胳膊向外一挡护着她,她便停下来由他护着。到了寝室,丁仲明搬了箱子,帮着默默的谢蔚打扫房间,整理床帐,两个人不说话,寝室里别的女孩反而不好开口了,最后丁仲明把热水瓶拎出去灌满了开水回来,天也已经暗下来了。他问谢蔚:“你想吃什么东西吗?吃点水果好不好?我去买上来。”接着又问其他的女孩子要不要带东西上来,大家客气地谢了他,说是各自要去吃饭。丁仲明看了一眼谢蔚,说:“那我很快回来。”转身走了一步,就听见谢蔚说:“一起去吧。”随即跟了上来。
吃完饭,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丁仲明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气我没去南易看你?”
谢蔚转过头来看了他一阵,说:“本来说好了的,你打了个电话就算是反悔了。我都告诉我的朋友你会来的,结果你不来,我还要跟他们去解释。”
丁仲明说:“对不起你,我没有想得周全,我只是想多陪陪父母,没想到你的难处。”
谢蔚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以为你想要和我分手了。”
丁仲明一惊,问:“为什么?怎么了?”
谢蔚说:“你不想让我去你家乡玩,又不肯来看我,我......我想你大概是觉得天天和我在一起,烦了,想早点摆脱我。”
丁仲明微微一凛,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是我不好,你别想得太多了,不是这样的。”
谢蔚没有甩脱他,接着说:“可是你今天又来接我,忙前忙后一整天,我想你大概又不是那个意思,我实在是不明白了......”
丁仲明看着晚风吹乱了她鬓边的散发,显得脸更瘦了,不由得心疼,赶忙说:“我真的没有那样想过,我们好好的,为什么分手?这次是我不对,怪我,你别难过好吗?”
谢蔚抬起眼睛来,双眼湿沉沉的,说:“我们是好好的吗?仲明,你到底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丁仲明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可是临到此刻,竟然仍不能脱口而出,他心里一团乱麻,又好像走到了危崖的边上,虽然脚站在实地上,却有无限坠落的大恐惧。他看着谢蔚沉沉的布了雨气的大眼睛,终于豁出去了一样答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喜欢你的。”
谢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嗯,现在我知道了,我,我也喜欢你的。”
一场风波虽然过去了,丁仲明心里的惶恐却没有减少一分。每天和谢蔚在一起,看着她笑得越是无忧无虑,越是天真,越是毫无防备,他就越是心事重重。因为这样的惶恐,他越发小心地对待她,好像是捧着一朵饱满的蒲公英,不敢做任何叹息。连握着她的手的时候,他也不敢随便用力。好在三年级的物理课有很多实验,谢蔚不喜欢做实验,选的课就和他的很不同,他不必时时同她在一起,略觉轻松,延长了自己留在实验室的时间。
第十五章 噩耗
那个噩耗是丁仲明在大三的寒假知道的。回家三天,他觉得妈妈好几次想要和自己说什么,可是都没有说出来。
有一天早上,爸爸去上班了,他帮着妈妈帮床单晾在露台上,妈妈要去拿叉竿,他已经拿在手里,轻轻松松地把床单叉到了高处。一回头,发现妈妈呆呆地看着自己,他问了一句:“妈,还有东西要晾吗?给我吧。”妈妈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捂住嘴,呜咽起来。丁仲明吓坏了,赶忙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下,轻声问:“怎么了?妈?你别哭,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妈妈哽咽了很久,勉强开口:“阿明,我看你长得有你爸爸一样高了......”一言未了,低泣声从妈妈的胸口爆发出来,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丁仲明只觉得那么强烈的不祥,一团冰冷的空气从他的四肢迅速地蔓延到了心里。他尽可能镇定地问道:“妈,是不是爸出什么事了?”
妈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全身颤抖,说话全无伦次。他轻轻的把手放在妈妈的肩头,一遍遍整理听到的消息:爸爸体检发现肺部阴影,医生怀疑是肺癌,父母本来想要瞒住他,等到春节之后再做一个初步的手术。丁仲明死死地握着拳头,能够说的第一句话只是:“妈,你别怕,有我在,爸不会有事的。”
那个寒假,丁仲明学会了如何在心痛和恐惧的阴影里,天天该看电视看电视,该吃饭吃饭,同时穿插无数笑话和正经话题的本事。他强迫爸爸把手术检查的时间提前,白天他陪着爸爸去别的医院做同样的检查,晚上他坚定地坐在饭桌前很香很香地吃下很多饭和菜,评论电视剧的失真之处。半夜里他克制得自己连恶梦都没有一个。妈妈望着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依赖。他决定推迟一个星期回学校,等爸爸的手术结果出来,父母薄弱的反对声也消退得很快。
结果果然和他们最坏的预料一样。爸爸很快要开始化疗,丁仲明则不得不回到学校去。每一天他都乘寝室没有人的时候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他每天积蓄的全部勇气和意志都投入在这个电话里,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外面的世界简直隔了一堵玻璃的墙壁,双方的喜怒哀乐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他不想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别人拨给他5分钟的同情,有什么好处?甚至谢蔚,他也不想和她交待解释--他隐隐觉得,心里多于悲伤的恐惧,灰暗得无法描述。谢蔚几次注意到他魂不守舍,问他怎么了,他都是握住了她的手说只是做实验有点问题想不通。
那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丁仲明第一次买了很多西京的特产,第一次买了飞机票,第一次早早打好了行李,只等考试一结束就赶回家去。可是,终于没有等到考试结束的时候,妈妈就先打电话叫他回家--爸爸病危了。
后来他回想这段日子的时候,总觉得每个细节都模糊不清,自己怎么改了机票,怎么回到家里安排种种家务,又是怎么每天和母亲轮流守在父亲的病床边。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印象覆盖了一切,就是那瓶药水,顺着一根针管一滴滴地注入父亲手背上的青筋之中。药水冰凉,虽然是在盛夏,虽然父亲发着高烧,可是手背上的筋络始终冰冷,他甚至想是否父亲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被这冷冰冰的液体代替了。
父亲从发病到病危经历的时间不长,所以身形并没有太大变化。父亲的短发里只夹杂了少少几根白发,因为母亲头发白得早一些,所以以前常常对父亲的一头硬硬的黑发开些嫉妒的玩笑。现在父亲躺在床上,头发依然茂盛,茂盛得好象一个残酷的玩笑。他的皮肤因为高烧紧紧地绷在脸上,微微发亮,双颧赤红,眼窝下陷。丁仲明隔一阵子就把蘸湿的棉球轻轻地擦拭父亲的嘴唇,可是那里还是开裂,父亲呓语的时候,偶尔迸出一些烫人的热流。
丁仲明是值夜班的,黑夜里他把头搁在父亲手臂边上,房间里的人都睡了,他才低低地,喃喃地对昏睡的父亲开口说话,种种儿时琐事,自己一天天的心事,说了又说。然而,父亲一直睡着,偶尔睁眼看看他,可是眼光还是混乱的。
第三天中午,丁仲明正躺在家里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铃惊心地响起。妈妈哭泣着对他说,爸爸醒了,要他快来。他犹自镇定地起身,拿上钥匙,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去。
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子,街上的行人车辆却一点不少,喧嚣的铃声人声,腾腾的空调和汽车的热气,一切都是滚烫的,活的,即便是吵闹委屈愤怒,也都是活的,只有他心里,唯一的一个念头:爸爸,虽然热极,却是凝滞着没有一点希望一点生机。
他到了医院的时候,爸爸又一次陷入昏睡中,然而他扶着妈妈的肩头,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凝视着病床上呼吸愈发沉重的男人。到了傍晚时候,爸爸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先是恍惚的在空中转过半圈,然后再缓缓落到妻子和儿子身上,一点点清明起来。丁仲明强自微笑着,俯身说:“爸爸,你醒了?妈妈炖好了鸡汤,喝一口好不好?还是想喝点果汁?”
爸爸久久地看着他,很久才含混的发出声音来:“阿明,对不起,爸爸......爸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母亲的哭声从背后响了起来,很轻很轻,丁仲明的喉咙塞了一个硬块,然而他努力地继续着微笑,对着爸爸的眼睛说,“爸爸,我是阿明,没事的,我在这里,一切有我。”
当天夜里,父亲离开了。此后的每一刻都在混乱之中度过。有很多人来操持父亲的身后事,户口,证明,葬礼......母亲时而恸哭失声,可是丁仲明一直没有哭过,只是机械地说着应该说的话,做着应该做的事,好像他天生就具有了办理这些事情的本能。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好像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时间静止,空间停滞。外面的世界忙碌个不停,而他的一切感觉都被封闭在这个房间里面。
一个星期之后,种种事情都尘埃落定。丁仲明开始给系里打电话,告诉辅导员,系主任,学生处等各个地方自己的情况,每个人都安慰了他一番,接着为他安排了暑假之后补考的事宜。说了无数声“谢谢”之后,丁仲明想起来尚未通知谢蔚,又拨了一个电话给她,谢蔚在电话就哭了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问了多少人你出了什么事!给你家打电话,几次都没人接。后来知道你爸爸出事了,吓得我都不敢再打电话,一直等到现在。仲明,你怎么样了?你急死我了!”
丁仲明无奈地安慰她:“对不起,我这里太乱了。我没事,别担心。”然而谢蔚执意要来看他,丁仲明费尽力气都无法阻止。
放下电话,丁仲明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现在再也没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了。现在他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了。屋子里面只剩下两个人,空得厉害。平时爸爸并不多话,为什么现在爸爸一离开,房间里竟然空得可以生出回音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去陪陪妈妈说说话,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想这么坐在椅子里面,再也没有人情世故的援手把他从这个黑房间里拉出来。
然而坐了很久,他又伸手去慢慢拨出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号码。电话通往严子恩的家,可是严子恩还在学校里。他又开始执著地在抽屉里面翻寻以前从学校带回来的信函,一封又一封,直到从那些工工整整的楷书里面,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再一次触摸键盘,他疲倦得几乎无法继续。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了起来:
“喂,你好!”
第十六章 安慰
这个声音让他的手指都微微地震颤,“严子恩,是我。你好吗?”
那个声音略略停了一停,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丁仲明,是你!我这里挺好的,你怎么样?”
他很想很想说一句“我很好”,可是实话已经脱口而出:“我......我不太好。”
严子恩又停了一下,接着问道:“你在哪里?在西京,还是在家里?”
“家里。”
“你等我,我现在过来,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丁仲明的目光投向桌子。已经是下午了,一缕西晒的阳光穿过竹帘落在桌子上。桌上还垫着老式的玻璃台板,下面压着日历,一些无名的发票收据,还有几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爸爸妈妈和他的全家福。爸爸穿着半新的中山装,妈妈则是一件枣红色的棉衣,衣服都非常干净平整,两个人都严肃地微微笑着,眼神单纯明亮,头稍稍向对方靠拢一些,传递着亲密之意。他被抱在中间,可是半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怀抱吧,可以放心让人安睡的地方。
他下楼去等待严子恩。坐在台阶上,树叶的浓荫落在他脚下,他面前的弄堂里,小孩子在这个时候还是生龙活虎,在这些浓荫里飞奔来去。
严子恩大约在15分钟之后来了,把自行车停在树下之后,就转身看着他。她依然是白衬衫,牛仔裤,脸被晒得红彤彤的,挂着汗渍。然而她挺拔地站在那里,眉眼宁定地直视着他,干净得好像一杯水,直接得好象一柄剑。
丁仲明站了起来,注意到她的目光已经在他的手臂上停了一停,仍然缓缓开口:“我爸爸,四天之前走了。”
严子恩的眼睛转开了一瞬,投向他家的窗口,接着问道:“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她很伤心,不过身体还好。”
“那就好。”
说完之后,严子恩向他走近了一步,像是要说什么,但是终于没有出口,而是转身向她来的方向走去。丁仲明跟了上去,却与她隔了一步之遥。直到走到街上,行人渐多,他才与她并肩而行。太阳渐渐西斜,还是热得灼人,这两个人却毫不介意地走个不停,衣衫都渐渐被汗水湿透。
过了很久,严子恩忽然停了下来,指着街对面的一个院子,说:“看,那是我小时候去的托儿所。”
丁仲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两扇油漆斑驳的铁栅栏门,后面是一块空地,上面三三两两安置着跷跷板,滑梯,沙坑,边上是一架绿藤,不知道是葡萄,葫芦,还是丝瓜,空地后面是一栋矮矮的两层小楼。严子恩在他身边缓缓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去托儿所了。每天早上妈妈上班之前就先把我送到这里去。我妈妈说,那时候我很怕托儿所,每天走到门口就开始哭,死活不肯进去,怎么哄都不行,最后都要她狠狠心甩开我才走得了。过了两个月才稍微好一点。爸爸很少送我去托儿所,可是我很喜欢爸爸送,因为我可以坐在他的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看得特别清楚。有时候下雨,就一定是爸爸送了,我记得坐在横梁上,躲在那件大雨衣里面,一点都不会淋到雨,好像一个小山洞。我坐在里面无聊的时候就按自行车铃玩。嗬嗬,有的时候还要被爸爸骂两句。现在我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我妈妈还会把我小时候的事情翻出来讲,说我爸爸从来没有管过我,其实还是有的。有时候爸爸会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他陪我玩的事情,我就偏偏说都忘记了,其实我都记得的,就像那件大雨衣的事情。”
丁仲明看着那个空空的院子,想象着一个别扭的小姑娘按着自行车铃的样子,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你小时候脾气这么犟?我可不像你,我小时候最乖的,我妈妈说从来不用为我的事情操心。”
严子恩转头来看着他,说:“哦?那可真是三岁看到老了。不过我现在好像没有小时候那么犟了。你小时候谁管你管得多一些?”
“妈妈,妈妈管我很多事,爸爸好像就是带我玩的,到了休息天,妈妈如果要做家务,那爸爸就会带我去公园里面转,教我踢球。”
“我爸爸很少带我玩,不过他手很巧,我家里第一台电视就是他自己买来零件装的。”
“我家里也是,爸爸非常能干,什么东西坏了都能修。”
“真是偶像啊。”
“是啊。我也会修收音机,闹钟,做模型......”
两个人倚着人行道边上的栏杆慢慢地聊着,童年,小学,初中,埋在树下的宝藏,画在墙上的强盗标记,看蚕结茧的日子,一点点从久远的时光中重新升起,回到他们之间。丁仲明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记得这么多琐琐碎碎的事情,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陈,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无甚分别,故事都属于别人的生活,与自己无缘,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么多事情,自己都秘密地收藏了起来。可是收得太好了,自己回头的时候,都找不到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
夕阳西下,远处的天空一片深沉的紫色,风还是热的,他好像看见小小的丁仲明曾经在很多很多这样相似的夏日黄昏无缘无故地开心地偷偷地笑,或者不知为了什么满心忧愁。一道裂缝渐渐出现在他密封的心的房间里,自己坚决不敢看一眼的房间里。爸爸,爸爸,阿明还在这里,你到哪里去了......
一阵钝痛袭上他的胸口,眼泪涌上来,缓慢却坚定地涌上来,滑过面颊。他低下头去,双肘紧紧抵住栏杆,防止自己因为疼痛而弯下腰去。不再说话,而是努力抑制重浊的呼吸声。
严子恩也安静下来,过了一阵子,她的声音才重新温柔地响起来:“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我死了以后有人想起我,也会想到我这么多事,想我的时候会哭,哭过了以后又会笑......”
丁仲明简直听不清她的话,更加辨不清楚话的意思,只觉得她的语气里,温柔平静之中,一片茫茫的悲凉。他再也无法自持,泪水汹涌,转头一把紧紧地抱着这个女孩,头抵着她的脸颊,低低地发出嚎啕。他感觉到她的双臂也紧紧地拥抱着他,没有任何动作,她仅仅在他耳边慢慢地呼吸,温暖湿润的气息掠过他的耳朵,他的发际。
很久很久以后,也分不清是谁先放开了谁,他们终于分开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丁仲明不再顾忌严子恩会怎么看他,直直地望着她,她的头发有一点点乱了,眼睛微微红肿,却是在静静地微笑着。丁仲明拉起了她的手,转身往来的路上走去。她的手有几分冷,一点点潮湿,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又是一言不发地走,路灯刚刚点上,两个人淡淡的影子忽前忽后地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直走到丁仲明家门口,他才放开了她的手。严子恩打开了自行车锁,转头来对他说:“回家吧,我明天再来找你。”丁仲明点点头,望台阶上走去,又停下脚步,看着那女孩子骑着自行车的身影远去,忽然她又回头来招招手大叫一声:“再见”,向远处去了。
第十七章 滂沱
第二天一早,丁仲明去车站接谢蔚。谢蔚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说:“仲明,你应该告诉我的。”他说对不起,她的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回到家里,妈妈见谢蔚主动来看他,悲痛中也不禁生出一点点喜意,忙着招呼她洗漱,休息,吃东西。丁仲明在一边静静看着谢蔚轻声细语地向妈妈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心里感激。然而她回过头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又不知如何禁不住转开目光,越来越难以应对。
下午,阴沉沉的天空终于开始落下雨点,渐渐下得又急又密,室外的飒飒雨声穿过窗户在屋内回响,越发显得屋子里的两个人沉默异常。谢蔚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终于开口,声音冷冷的,却很镇定:“仲明,你怎么了?”
丁仲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收拾起心里凌乱的无数答案,看着谢蔚明亮的直直望着他的双眼,决心开口。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他愣了一愣,接起电话,只听得里面传来哗啦啦的雨声,和一个喘着气的女声:“喂,是丁仲明吗?我是严子恩。”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是我,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楼下,方便出来一下吗?对不起,雨很大啊。”
他望向窗外已经白茫茫一片的世界,站起身来,“我来了。”
丁仲明奔下楼,一把推开门,向外望去。
此刻雨下得正大,门外的路上水花四溅,路灯的光线被这些水花一再击碎。哗啦啦的声音一天一地,其间隐隐有远处车辆的笛声,和身边人家油烟机发出的噪音。因为茫茫的雨水反复折射出灯光,黑夜反而比平时明亮一些。
对面的树下,站着一个包裹在雨衣里面的严子恩。一缕短发从雨帽中露出,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眼镜上淌着一滴滴雨水。她的脸被帽子和雨水遮得几乎看不出来。
丁仲明大步跑了出去,两个人同时说话:“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打伞?”
身后传来谢蔚的声音:“仲明!你没拿伞!”
三个声音同时静止了。
只有谢蔚撑开伞,走过来的脚步声,和阵阵急密的雨声。一把很大的黑色尼龙伞移过来,遮住了丁仲明。伞下,没有雨水的小小空间里,肩并肩地站着丁仲明和谢蔚。
严子恩看不见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转向谢蔚说:“你好,我是丁仲明以前的同学,正好路过,有些东西要交给他。”#35874;蔚只是微微一笑,不出声。
丁仲明无声地站在那里,看铺天盖地的雨透过树叶浇在严子恩的雨衣上。她费力地把肩膀转来转去,从雨衣下面卸下了书包,凭着手感在书包里面掏了一阵,从雨衣下面递出一个包了很多层的塑料袋,塞进丁仲明手里,说:“喏,没什么的,就是一本书,以前跟你说过的,你随便瞧瞧吧。不喜欢的话要还给我的啊。你快回西京了吧,呵呵呵,一路走好啊。多保重。我走了,什么时候老同学聚会再见吧......”一边说着一边像是要把书包再背上,却忘记了书包的拉链还没有拉上,哗啦一声,书包里的东西统统掉在了地上。
她低低地骂了一声,蹲下去拼命地捡,丁仲明也蹲下去帮她,她一边抢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就行了,雨太大了,你赶快回去吧。哈哈,我太马大哈了。还好没有要紧的东西,还好不是书。哈哈哈......”丁仲明蹲着,看着水塘里的小小记事本,老式英雄钢笔,铅笔,手帕,纸巾,几张揉皱了的纸......
转眼她已经收拾好了,回身跨上了已经被淋湿了的自行车,转头大叫一声:“再见!”就飞快地离开了。
丁仲明看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头至尾,连一句谢谢或者再见都没有出口。雨比刚才下得更大,雨水砸在伞上和地面上的声音近于愤怒,眼前已经是茫茫的昏黄一片,灯光和阴影彻底搅浑,在风声雨声里成为混沌的一片。
谢蔚冷清清的声音响了起来:“进去吧,人家已经走远了。”
丁仲明艰难地转过身来,一步跨出雨伞的范围,雨水猛地浇在头上。谢蔚看了他两秒钟,返身向门口走去。丁仲明走到严子恩刚刚站立的地方,紧紧抱住她交给自己的塑料袋,拾起了一片她没有捡走的纸,握在手心里。
湿透了的丁仲明不顾得先擦干自己,而是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锁上门。他拿出干毛巾把那个溅上了几个雨点的袋子反复擦了几遍,才一层层地打开。最外面是一个超市的塑料袋,接下来是同一个超市的塑料袋,包裹方向却是相反的,然后,是一个小小的米色的纸袋,右上角画着一只小小的瘦瘦的蓝色月牙,下面则是绿色的几道曲线,他估计是表示一条河流,因为那些曲线上面,躺着一条勉强可以看出来是鱼的东西。这条红色的鱼仰卧着,看着月牙,两片鳍枕在鱼头下面。
看着这幅画在塑料袋上,比小孩子画得还要糟糕的小小作品,丁仲明忍不住微笑起来。打开这只袋子,里面是一本很薄的旧书,干干净净的封面上印着“新月集”三个字,下面的小字写着“泰戈尔”。书已经开始泛黄,可是毫无卷角,轻轻翻动,书页发出一阵柔和的簌簌声。从封面到封底,没有任何书写的痕迹。他握着这本书许久,直到书变得温暖,温暖得仿佛另一个人的掌心。
然后,他想起了那张浸湿了的纸片。展开它,有一些钢笔写过的痕迹,现在已经浸染得分辨不清。一面几乎是空白的,只有几行数字。另一面却上上下下地写了不少。他对着灯光仔细辨读。慢慢的,他认出了两个角落里一条条仰卧着,抱着头的难看的鱼的形象。还有几个反复出现的句子:丁..过去...微笑...最后,是被重重划掉的几段句子。
也许她一开始想给自己写几句温暖的句子吧,然而反复写,反复改正,总是不能满意,总觉得不能让人安慰。于是彻底划掉,于是重新练习小鱼的画法,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她是怎样认真地,皱着一点点眉头,挑剔地看着这些鱼呢?
她那张被帽子包裹成小小一团的脸,被雨打湿的眼镜,以及可以想象的湿漉漉的睫毛,她大大的笑容,固执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笃笃”的敲门声把丁仲明惊醒,他放下纸片,打开了门。谢蔚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衣服,白色宽松的毛衣,深蓝色的牛仔裤,衣衫上有整整齐齐的折叠的印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清洁得就像这身衣服一样。
“丁仲明,我明天会回家去。在我走之前,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丁仲明默默做了一个深呼吸,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谢蔚的双眼,“谢蔚,做错了事情,可是无法弥补的人才会说对不起。现在我不得不对你说对不起。那么久以来,其实我一直明白自己心里渴望着什么,但是我是个小人:懦弱,自私,好面子,因为真正渴望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所以我纵容自己去追求其他的人和事。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你待我以诚,你对我是一片真心的好,可是我对你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以为这就是爱惜你了......但是这是不对的,这不是爱惜你,这是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子来哄,而不是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爱。谢蔚,和你在一起很快乐,我以前以为可以一直这么快乐下去。现在我明白了,诚实地对待你,诚实地对待我自己,比快乐更加重要。你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连基本的诚实都没有做到,现在我只能很无耻地说对不起,谢蔚,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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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蔚的脸色愈发苍白,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水,却忍耐着没有掉下来。“丁仲明,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子?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你就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我?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寝室,过了半天又跑回来把我叫下来,说是刚才走的时候忘记亲我一下了,那个时候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我说寝室的枕头不舒服,你悄悄地求人去订做了那个装了菊花和荞麦皮的枕头给我,那个时候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丁仲明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心里的疼痛多于内疚,等她说完,才慢慢地回答:“是的,谢蔚,我喜欢她......很久很久了......我也喜欢你,可是,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忘记过她。走得再远,过的日子再复杂,回头一看,她还是在那里。她还是我心里的小姑娘。”
眼泪终于挣脱了谢蔚的意志,无声地顺着她的双颊淌下来,一滴接着一滴跌落在衣襟上。丁仲明把纸巾递给她,她接在手里却不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擦擦她的下巴。谢蔚任由他擦,抑制住抽噎的声音里含着深深的哀切:“仲明,你,你也是我心里的人啊。”
丁仲明的手震了一震,停了下来。谢蔚突然俯身过来,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相信,你是喜欢我的,你自己说过的,你就是喜欢我的,你现在是在骗我呢。你欺负我......”
丁仲明缓缓地拍着她的脊背,等她数落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才轻声说道:“谢蔚,我没有骗你,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知道的。”
谢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地坐直了,声音也慢慢变得冷硬:“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想得很坚决,要和你把话说清楚就分手的。我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分手嘛,就算胸口插了一刀,也可以背转身就走,用不着为你这种人流一滴眼泪的。可是,没想到那么难受,我没想到我这么喜欢你,没想到会为了一个骗了我这么久的人哭。丁仲明,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不值得。我咒你,咒你永远不能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
丁仲明的脸色暗淡已极,谢蔚的话未令他有一丝动容,他很温和地说道:“没关系,我知道我不能和她在一起。”
谢蔚不置信地望着他,他整个人深深地靠在椅子里,一大半的脸都落在阴影里,眼睛茫茫地看着什么地方,好像是刚才那场大雨,正悉数落在他的头上。
第十八章 夏天 沉默
第二天,丁仲明送谢蔚回家,一路坐着火车送她到了家门口,再一路坐着火车回到允州。十个小时的车程,他对着谢蔚冷洌如霜雪的眼睛,再也没有坐立不安的感觉。她是骄傲的女孩子,心里恨多于痛,鄙夷不屑,更多于恨。可是即便她受伤再深,他也无法为此动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让她一个人回家,如果她独自在路上哭泣,那么除了恨他,也许还会憎恶了自己。看着她用钥匙开门,他后退一步,轻声说:“谢蔚,保重。”她恍若不闻地走进门,反手关上了门。
火车况当况当地穿过一个个乡镇,仲夏的田野,阳光烫得发白,目光所及,四处无人。丁仲明望着窗外,想起高三毕业那年,严子恩曾经也是坐在一趟相似的列车上,穿乡过野地,只因为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躲着不想回来。她当时敲过多少旅店的门,张望过多少饭馆的窗口,最后在那个招待所门前等待了多久,自己从来没有问过。可是他走得那么远,她还是可以找到他,自己在她面前从来无所遁形。现在他只是回到他们的家乡去,她在什么地方,他也清清楚楚知道,但是自己能不能够找得到她?自己一向对她予取予求,请她讲故事,请她写信,甚至请求一个拥抱,请求黄昏街头千百行人之中的一个握手,她从来没有拒绝,现在如果请求她为他把门打开,她会不会如他所愿?而这一切,是不是也是她的愿望?
回到家里一个星期之后,母亲重新去上班了。丁仲明整理了一包书和作业,找到了严子恩家。她出来开门,穿着薄布的短衫,头发乱乱地夹在脑后,见到丁仲明,吃了一惊, “是你,你怎么来了?”
丁仲明卸下书包,“开学以后我要补考,所以现在要学习,我想来你家复习,行不行?”
严子恩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复习呢?”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丁仲明看到严子恩神情突然一滞,又接着说:“那样我什么都做不了,有人在边上一起看书我精神比较集中。”
严子恩松弛下来:“先进来吧,如果我不在,你不就白跑了吗?干吗事先不打个电话?”
“天气热,你那么懒,谁能把你拉出去。”
丁仲明终于走进了她的屋子。
此后几乎每一天,他都会去严子恩家里。屋子里拉着竹篾窗帘,阳光在某个时候会穿过竹帘,一丝丝落在墙角。老式的立式电扇,转来转去,嗡嗡地吹过一阵风,又一阵风,一次次掀起他的书页。严子恩为他搭起一张折叠桌,他靠在桌上看书,看一会儿书,又看一会儿她。她或是端坐在书桌前,或是索性铺一张凉席坐在地上,手边是一本书,身上总是穿着浅绿色或者浅蓝色的薄薄的短衫,像一支薄荷糖。看书的时候她神情专注,眉头微皱,嘴巴张开一点点,像一条发呆的鱼。有时候她会从厨房里面盛出两碗绿豆汤,或者一盘葡萄,或者一海碗西瓜,两个人就放下手中的事,相对大吃大喝。后来他愈发熟了,自己常去冰箱里面找吃的,拉着严子恩吃过了,又自己去洗碗,整整齐齐放回碗橱里。隔三差五,他带着一些东西去,好像画册,自己做的凉面,对面小店里椰子味道的刨冰,巷子里面卖的一盆茉莉花,几条小金鱼,严子恩总是很喜欢。有时候不想看书,他就去看她的书,为她养的花剪剪枝,又看着她给金鱼换水。
每一天,他见到她的时候,都想对她说我喜欢你,我想天天这样和你在一起,夏天,冬天,都和你在一起。可是每一天,他的话都不能出口,自己犹豫躲避了这么久,每一次觉察自己的心意都努力走得更远一些,也就是害怕听到她直接地说不可以,也就是因为知道她会说不可以。那句话会是打破玻璃屋子的沉重石头,把眼前一天天的好梦一般的日子骤然粉碎。他又想对她说对不起,因为那个雨夜,因为雨夜之前那么多时光里自己的怯懦。可是仍然不能出口,对别人都可以说对不起,随后等着别人原谅的一笑,前因后果从此可以忘记,生活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可是对她不能说对不起,她会说:什么?你犯了错吗?我怎么不觉得?沉甸甸的心思,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那么可笑。不能说对不起,不能看着她转过身去,然后离开。
所以,他每天都是沉默,最想说的话,是最不可以说的话,不管说什么别的,也都像是沉默。而他每天见到她就在身边,安静的下午一起听着远近蝉鸣,一点葡萄的汁液染在她的衣襟上,风从窗口吹进来,吹过他张开的五指,又吹到她的脸上。他心里只觉得平静安稳,还有一点点窃喜,好像是偷到了人生中本来不会出现的绵长静好的光阴。
第十九章 处暑
那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丁仲明的中学迎来了90周年的校庆。虽然丁仲明这一届学生毕业已久,可是正值暑假,还是有不少人回去了。学校处处披红挂彩,所幸高高的水杉上还没有缠上气球,还不像一棵棵圣诞树。丁仲明以前的教室里面热闹之极,各种年纪相貌的人出出进进。原来这个教室并不专属于他们的时光,每一年都有人在那里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回忆。
丁仲明那一届来了二十来个人。大家虽然未必相熟,可是分别已久,乍一相逢,都是无比惊喜,你说原来班级里面的一段悬案,他说当年风云人物现在的去向。都还是学生,共同的话题极多,一时间都不舍得分手,可是眼看校园里面人越来越多,于是大家往附近的小饭店里去聚餐了。
丁仲明班里的几个好朋友都来了,严子恩和她的一个朋友也来了,连丁仲明一度刻意回避的曾尚华,也坐在席间。自从和曾尚华起过一次冲突之后,他再也没有同他搭过话。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曾尚华一见到他,就走过来,放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没有去参加考试?你室友说你家里有事,要不要紧?”
丁仲明看他皱着眉头,一脸关切,不由得心里有点感动,答道:“我家里是出了点事情,我爸爸......过世了。等到开学我会回去补考的。”
曾尚华猛地一怔,停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些考试题目十之八九不会变,两道大题目我都记得,回头写下来给你。”
丁仲明微微一笑谢他。没想到曾尚华一只手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狠狠一敲,说:“我们多少年同学了,谢什么谢!”这时有人问他们西京大学究竟如何,曾尚华立刻接口,说系里几个极牛的老师的逸事。虽然晓得物理学界牛人的人并不多,但是身边几个同学还是听得神往。丁仲明随之穿插几个笑话,引得这些人都住口了听他们两个谈论,对面的严子恩一会儿望着丁仲明,一会儿又看着曾尚华,眼睛里满是笑意。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然后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离开。曾尚华拉住丁仲明和另外两个男生,说是很久没有踢球了,一定要踢一场。三说两说大家来了精神,商量好了先去中学原来的体育室里面偷一个足球出来,然后去附近一个大学的场地里面踢球。
偷来的球踢起来总是格外有味道。加上是暑假,大学的球场空了一半,任由他们四处乱跑,几个男生又跑又喊,轮流守门,进攻,防守,你推我拉,虽然人数太少,可是还是玩得极认真。最后大家都没了力气,坐在球场上直喘气,汗淋淋的,又推来推去地赖着不肯走出去买水。最后还是曾尚华骂了一句“他妈的一群和尚”,摇摇晃晃地向小卖部走去了。
买回来的竟是冰透了的啤酒,几个人大声欢呼,抢了一通,一边喝着一边聊天。天将要黑时,还有人提议说去吃饭,架不住又有人说要先走,于是渐渐也散了。曾尚华走之前,抱起那只足球对丁仲明说:“我去还这球去,要是被那个看门的老头看见了,又是一包烟。明天我把考试题目告诉你。早点儿回去吧。”丁仲明笑骂:“你他妈真有啰嗦的潜力啊。题目要是不对,你可得请我吃饭。”
曾尚华哈哈一笑说:“一食堂,你敢吃我就敢请。”说着便走了。
丁仲明回头去拿球场边上的衣服和书包,却看见不远处的树丛里人影一闪而过。他一惊,想也来不及想,就朝那个方向疾步走去,问道:“严子恩,是你吗?”
草地发出簌簌轻响,严子恩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隔了大约十步之遥,丁仲明仍然可以看见她僵硬地站着,头扭向一边,低着,既像是要示威一样站定不动,又像是随时准备转身逃走。他慢慢地走过去,把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没关系,只有我在这里,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在这里。”
严子恩一点点回过头来,咬着嘴唇,盯着他的脚。他几乎走到她的身边了,才很轻地问她:“你来看曾尚华,是吗?”
她的头低到无可再低,隔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睛望向空空的暮色,开口:“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
丁仲明听见这辗转的语气,心里纠结得透不过气,说不出一句话来。严子恩淡淡地接着说道:“过了那么久,我都不再想念他了。以前的事情和放过的电影也差不多了,我以为。可是今天见到他,才知道不是的,不是这么一回事。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每过五分钟,我都想好再过五分钟我就回家,再过五分钟我就走开,去哪里都行。可是,我走不开,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能一直跟着你们,一直站在这里。”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丁仲明,他有什么好啊,为什么我会走不开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好像是梦里的呓语,“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快一点结束吧......”
丁仲明用尽全身的力气,伸手向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头发,冰凉的耳朵,发烫的脸颊,一边控制着自己几乎颤抖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很难过是不是,没关系,不要怕,严子恩。放不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下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你喜欢他,那么好好的喜欢他就是。你当这是自然规律好了,不能结束,因为这是自然规律。你不能违背自然规律,是不是?别勉强自己了,嗯?别勉强自己了?”
他轻轻摘掉了她的眼镜,她侧过头,在他的手心里慢慢地转动自己的脸。她的睫毛,眉毛,额头,鼻梁,一遍遍在他手中经过,他知道她没有哭泣,她的睫毛仍然柔软干燥,但是她屏住了呼吸,很久才有一阵温暖的气息掠过他的掌心。那么亲密的接触,然而他心中一片沉沉的痛,盼望了那么久,终于她走到了他身边,终于她没有转身离开。
只是一步,最后一步,最后一点点距离,却是不能跨越。她心里井一样深的痛,自己所有的安慰都无法填满。毕竟,正如自己已经明白了的:不是所有人的睫毛都一样柔软,不是所有人的掌心都一样温暖。他爱她,因此她一直可以保护他,她不爱他,因此他无法给她任何援手。
灯火初初亮起,如果此时有人经过树丛,见到他们,也会以为他们是一对有点点古怪,却非常亲昵的情侣吧。然而,却不是。这最最接近的时刻,他绝望地看见他们之间难以越过的鸿沟,悲伤而执拗。
他在满街灯火之中送她回家,她好像惧怕在这条走过了千遍的路上迷失方向一般,伸出一只手拽着他的书包带子,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跟随着他的脚步。
在她家的小巷前,她抬起头来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仍然不肯放开他的书包。丁仲明的心中好像倒进了无数锐利的碎冰屑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将手掌覆在她的手上,她像是惊醒过来,松开了手指。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庞,低头向她的额头亲吻。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严子恩,严子恩,到家了,回家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女生缓缓退后,深深呼吸,脸上浮现出一个明了的微笑。
那天深夜,丁仲明醒来,夏夜燠热,不能再入睡了。他恍惚中拨了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挂上电话,又拿起话筒,合上眼睛,轻声地开口:“严子恩,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喜欢你......”
第二十章 后来
那个夏天余下的日子,丁仲明再也没有去找严子恩。回到学校之后,虽然一开始他给她写信,但是过了两个月,信件也渐渐稀疏下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懒于回信,渐渐他不再有她的音讯。大部分的时间,丁仲明在实验室和教室里两处忙碌,没有闲暇去想任何无关读书,实验,考研究生的事情。偶尔疲倦,他总是在心神开始恍惚的时候,换件衣服,沿着操场一圈圈地跑步。
他的脾气越发温和,从前常常忘记给家里打电话,现在则每个星期两次电话雷打不动。听着妈妈絮絮叨叨地说邻居亲戚的事情,对妈妈解释自己的工作,和老板同学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锻炼身体,如何照顾生活,一应细节,说了又说,无限耐心。他也渐渐觉得,生活正像自己对妈妈描绘得那样,简单明白,天天向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没有区别。丁仲明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奔走的时候,心里明白,那些未曾浮出水面的梦想,如果自己有过那样的梦想的话,已经失去了透明的光,染上水泥的颜色-坚固,实在,沉闷。自己会有一份工作,一间屋子,也许,一个妻子,然后一生就此慢慢过去。有什么不好呢?即便是和不同的人度过,难道生活的本身,又会有什么不同?
而且,也不是没有人喜欢他。
陈敏进入丁仲明那组实验室的第一天,就指着轮候表上他的名字,抬起头来笑着问:“师兄,你有没有一个大哥,叫做伯光?”丁仲明说:“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这个‘仲’字,没有特别的含义。”#38472;敏眼珠一转,笑得越发狡猾:“师兄啊,还好你没有大哥,还好你不姓田。”
实验室里人人都熟读金庸,听了陈敏的话都哄地笑起来,赞这个小姑娘聪明伶俐。她笑嘻嘻地,伸手拉住丁仲明的袖子,摇了两摇,说:“师兄,我瞎说的,你可别生我的气。以后,我叫你二师兄好不好?你名字里面明明有一个‘仲’字嘛,那我就叫你二师兄,好不好啊?”
丁仲明看着她一脸坏笑,自以为得意的样子,淡淡地回答:“好啊,只要你记得老板不姓唐就好。”
陈敏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撅着嘴走开,此后跟着大家一起叫他仲明,只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才轻轻叫他几声“二师兄”。做什么项目,去什么地方,她总是粘在丁仲明身边,连他们的导师都知道她的心思,排值班的大实验,总把那两个孩子排到一起。
做实验,读文献,每天一点点地进步,一个星期一次和导师的对话,一两个星期一次和同学们踢球,喝酒,打牌直至深夜。面对看着自己眼睛就会变得异常明亮的女孩子,温和谨慎地保持距离。丁仲明努力的做着大好青年。他不是喜欢放纵自己的人,放纵无法令他快乐,有什么事情值得你狂喜,肾上腺素过量分泌?他并不知道。
他开始养成读书的习惯,而且在边上的空白处,用一支铅笔写上寥寥几个字。静静的午后,坐在实验台桌边,一面等待结果,一面读着写着。现在他有很多故事可以对别人讲了,他知道了自己喜欢读的书和不愿了解的名作家,可是能做的也不过是写几个字,然后很快忘记。
秋天过去,接着是冬天,然后又是春天。回家的时候,丁仲明发现家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改变。爸爸的衣服和杂物看不见了,可是工具箱,留言的便笺,用惯的文具都在老地方。妈妈说起爸爸来,偶尔还是会流泪,但是眉头已经开朗,已经开始关心他几时带女孩子上来,已经开始为了他和谢蔚分手追根究底。
偶尔也会想起严子恩,过去的时光变得越来越模糊,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工作或者读书。可是想来她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好吧,有书看有东西吃就会满足的人,在哪里都会觉得很舒服吧。其实自己并不知道她究竟喜欢做什么,对未来模糊的日子有没有向往,对那些向往会不会执着。也许她只是自己往回看的时候,一个有一点点特别的坐标。
自己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去附近城郊采青,好像自己一路上时睡时醒,本来对那次郊游毫无印象了,可是下午阳光正烈的时候,爸爸轻轻把一个柳枝编成的圈圈套在自己头上,那青青的柳叶拂得自己阵阵作痒,又不舍得拿下来。近处是水光粼粼的小河,远处是一片片青绿的田野。远近行人很少,风暖暖地吹着,带着泥土,水,和植物的气息。回想起童年,那个下午的情景,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却一遍遍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严子恩,也就像是那个阳光充沛的下午,成为了自己少年时代一段稍稍有些不同的回忆。
那一年结束的时候,导师宣布有两个去英国交流一年的名额。丁仲明和另一个男生因为研究项目相关,而且成绩出色,一同被选去英国实验室工作。同组的一帮同学自然哄动着要请客吃喝。于是大家按例杀去附近的小饭店。
吃完饭已经是10点多钟,大家陆陆续续带着酒气散了,丁仲明留在最后结账。走出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寒气凛冽清新,天上隐约是几点星,没有月光,最明亮的是两行街灯。他略略有点恍惚,定了定神,回头向宿舍走去,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前方的路灯下,转过身来向着他。
等他慢慢地走近,那个人才从灯柱下转出来,轻轻地叫了一声:“仲明,......二师兄......”
他心里微微一沉,很温和地问:“陈敏,天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去?”
陈敏不语,两只手紧紧地互相扯着,他等了一会儿,只能先开口:“很晚了,天气冷,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有事我们明天见面再聊。”
陈敏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二师兄,我一直这么叫你,你不生气吗?”
他微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我当然不生气,你把自己当做沙僧还是白龙马,我为什么要生气?”
陈敏抬起头来,脸上湿漉漉的,“二师兄,你还会回来吗?会不会一直留在英国,再也不回来?”
他摸出纸巾递过去,说:“一年以后我就回来,我不喜欢英国,天天下雨,没人说中文。”
陈敏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却越发哽咽,“我很害怕你不回来,你,如果你不回来,以后,以后我不能再叫二师兄了,以后,以后我连西游记都不可以再看,以后,以后......”
丁仲明静静地等她的声音平稳下来,心里不知为何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敏的哽咽终于缓了下来,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丁仲明,然后抬起手,慢慢地把他外套上的扣子,从领口开始一颗颗扣上,却并不看着他的脸,只是说:“英国,冬天很冷,雨水很冷,你穿得厚一点,好不好?”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脖子的时候,带来一点冰一样冷的战栗,他听着她慢慢地说话,很伤心的口气,自己也开始觉得难过。终于伸手去搭在她的肩膀,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我一年以后就回来。”
陈敏一颤,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靠在他的身上,紧紧抱着他,哭得全身发抖。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地重复着刚才的话,安慰着她。
他握着她的手,送她回了宿舍,她在门口说:“你一定要回来啊,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语气坚定。
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房间里另一个人早就睡得鼾声如雷。丁仲明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只是一阵阵无缘无故的伤心,好像是失落了珍贵的东西,又不知道失落了什么,失落在哪里。他反复的握紧自己的手,又放开,眼泪也像微微的潮水一样,涌上来,又落下去。恍惚间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在黑暗里摸索,然后有鸟儿温暖的羽翼掠过他的指间,倏然而去,等他走出黑暗,眼前竟是明亮的阳光,穿过高高的玻璃窗照得一室通明,只是屋子里没有那些不知模样的鸟儿的踪影。他醒来才知道天已经大亮,无怪梦有那样的结尾。
丁仲明去了英国,一年里和陈敏不断通信和电话,等到回了中国,他如期毕业,在一家研究所工作,陈敏随即也毕了业。两个人无风无浪地结了婚。他的妈妈很高兴,高兴得都没有追问他几时认识了这个女孩子,又是怎么样谈上了恋爱。
第二十一章 末章:倒叙结束
送严子恩回家之后,丁仲明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着。这么多年以后,他又走在这条路上,从学校到她的家,从她的家到学校。
好像是某一个冬天的下午,夕阳的温暖光线曾经越过高高低低的屋顶,落在这条路上,在他的自行车上染上一点淡淡的颜色。身边是谁的声音,那么安稳地说着:“刘病己问大臣们,我过去的那柄剑呢?”
“后来呢?”
“他的妻子来到了他身边。”
“啊......”
“再后来呢?......”
是谁的声音呢?也许是自己记错了,那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看来的故事吧......
他并没有走错路,只是一直慢慢地走着,直到家门口。陈敏知道他去见老同学,只是他回来得太晚,难免心里焦灼。此刻见了他,放心之余忍不住埋怨:“你还知道回来啊?这都几点了?明天休息今天晚上就不用睡了?又喝酒了?”
丁仲明看着她,一语不发,只是给她一个微笑。陈敏生气更甚,扭头不理他。他却径直去洗了手,换了衣服,走到她身边,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结婚以后,他很少这样拥抱她。陈敏心里一软,嘴上还是不饶他:“干什么!你去跟你老同学玩到天亮再回来也不迟!”
他的怀抱却渐渐变紧了,丁仲明沉默地紧紧地拥抱着她,她温暖的身体,淡淡的香气,柔软的手臂就在他的怀中。世界广阔,恍惚中他只觉得世界广阔得可怕,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会变化,只有她,也许只有她会在他怀中停留。陈敏不说话了,只是靠在他胸口,很久才轻轻地说:“原来你没有喝酒。那就算了,饶了你。”
夜色正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