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北公共图书馆是本人驱车前往北镇赏枫途中偶然发现的。这是一幢颇具现代风格的平顶建筑,其正面挨着一条不小的马路,后面靠着一片小树林,简捷而别致的外形,加上几乎全部透明的墙面,与四周幽静的氛围融合得相当地和谐。恰逢天空下起骤雨,我干脆停下车,一路疾跑进入馆中,决定在此小歇片刻。过了进口处便来到主层,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供访客休息阅读的中央区域,这里的空间非常开阔,面积占据整个层面的一半以上, 高度几乎达五十英尺,抬头仰望, 高耸的天花顶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天窗,天窗外是灰蒙蒙的苍穹。主层上面还有二层,各自占据一半的层面,环绕着开阔的中央,像歌剧院楼上环绕中央的包房,整个建筑被几十根顶天立地的钢筋水泥大圆柱支撑着。这里的室内装璜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脚下一律是浅灰色的Porcelain地砖,砖面是流行的毛糙风格,印嵌着天然的纹路,除四周能透视外面的玻璃墙面外,内部灰板墙壁统统刷成了白色。馆内光线非常充足,整体给人以开放明快的感觉。城北是华人聚居的地方,整个图书馆从员工到访客,华裔占了几乎一半。
乘电梯来到了最高层(第三层)。这一层供访客读书的开放区域明显少了很多,但有不少房间。大部分房门是紧闭的, 即使心中充满了好奇,却也不敢贸然推门闯入。我随意地缓步而行, 不觉已来到最东端的一间。这个房间属于半开放式,因为透过大玻璃门便能看到里面的全部。房间面积并不小,大约七、八百平方英尺,四壁除了三面是内部的灰板墙外,剩下的一个整面是大玻璃墙,映衬着馆后的那片小树林。正值红叶茂盛之际,雨滴不停地击打着玻璃,枝条在秋风中颤颤地摇曳。风景如画,我不禁轻轻地赞叹了一声。然而, 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三面灰板墙上挂着的一幅幅油画,密密麻麻,几乎把所有墙面都占了。哦,这是一个画展室。
“ 您可以推门进去看看,” 一个柔柔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传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国语腔调。
我顿时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身来。这是一位个头不高但身材相当Fit的华裔中年女子。她随即露出了微笑,报歉道, “ 不好意思,吓着您了。这里面是一个画展室,您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哦,她是图书馆的员工。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子,她的脸部抹了颜色略深但很适宜的淡妆,眼线也画得恰到好处, 整体上既显得温柔端庄又不失活泼健美。我暗自赞叹, 这个中年女子还是挺有姿色的, 尤其她的笑容充满了阳光和自信。这也许就是女人永存的魅力吧, 跟年龄并无相关。从声调和气质上判断, 她应在四十五岁左右。尽管神情略显拘谨,女子的态度却相当友好,目光也充满了鼓励。我轻轻推开门,走进画展室,她紧随身后。
“这么多油画,” 我不禁赞叹。
“ 这些作品全都是画家们捐赠的,拍卖后所得款项全部用于图书馆。” 耳边传来女子略带沙哑但富于性感的嗓音。
“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心里感受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温暖, 但自己对购画并没有什么兴趣。这几年由于生活变得拮据,平时除了必需的消费外,很少掏腰包买奢侈物。艺术品嘛,欣赏一下就是了。
出乎意料地,我的兴趣在莫名其妙之中油然而生。虽然这些油画的创作者们皆为无名之辈, 我却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切感。不知是否由于错觉,自己脑海里对美学的理解,似乎也豁然开朗,不知从哪里来的巨大耐心, 我竟然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每一幅作品。
“ 您有没有发现,有一些油画并没有标明创作者的姓名?虽然画家姓名不详,身份无法考证,但是我们有一些小册子,来专门介绍那些匿名作品的背景和故事。” 女子示意了一下墙角,我随即注意到那里有一个简易而漂亮的橡木书架,上面整齐地摆放了几本封面精美的图册。那些图册与展览 作品一一对应,封面上的图案就是油画的相照,书名即是油画的标题。我朝女子笑了一笑,走过去随手挑出了一本。
我兴致盎然地翻阅着,可册子中的文章并不像封面那么吸引人,不仅篇幅稍嫌冗长,而且内容也不免有点枯燥乏味,尚未读完, 自己早已感到疲倦。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我猛然抬头,发现窗外已是雨过天晴,艳阳高照,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继续上路。可不知什么原因,我对油画本身的兴趣却丝毫未减。我放下书册,继续徜徉在画展室中,神情贯注地研究着每一幅作品。一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落在了一幅人物肖像油画上。那幅画挂在书架左侧的一个不起眼处,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画的大小适中,大约18英寸宽,2英尺高,并镶以黑胡桃木框架,虽然整体色彩显得暗淡,但不失素雅。这幅看上去很普通的肖像作品却有一个令人费解的标题:破碎的脸。
我仔细端详起那画,其中人物是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虽然只有头脸和肩膀,但观者还是能洞察出一副圆润的身形。少女露出妩媚而烂漫的微笑,表情纯洁而天真,一头浓黑的短发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发梢自然地与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她的衣服是墨绿色的,领子敞开,里面是白色的衬衫。我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近距离地细察画中的每一点油彩, 惊奇地发现画家在整幅油画中采用了无穷多层次的色调,背景的漆黑色,一点一点地变浅,逐渐过渡到衣服的墨绿色,然后墨绿色往中央过渡,色调变得越来越浅, 一直到白色, 即使是白色也分了很多层次, 头发的色度亦是如此,靠近脸颊处几乎能反照出耀眼的亮泽。脸部五官构画得更是神彩奕奕,栩栩如生。难以想像, 一幅油画的颜色竟有这么多的层次, 靠人工一笔一笔地点缀, 如此巨大的工作量, 怎么可能完成? 而且, 肖像如此娇艳迷人,平生难以遇见,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地惊呼。
“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这里有一本专门介绍这幅画的册子。” 我突然意识到女子仍然跟在身后,不禁为自己刚才出神的状态感到尴尬。
“ 哦,不必了,” 我摆了摆手,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 自己的目光又落在了油画左下角的一行诗句上: “ 听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为你作的丝丝爱语。” 诗句的字迹看上去相当刚劲有力,与画整体的柔和笔调不太相衬。实在有趣, 作画者配上这句优美的情诗, 莫非画中女孩是他的恋人? 但诗句确实给这幅画增添了一层神秘的浪漫色彩。最后,我留意了一下作品的创作日期:19XX年X月X日。啊,此画竟然作于三十多年前!而作者的签名只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M。
透过眼睛的余光,我发现女子仍然在偷偷打量着自己, 顿时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进而意识到此处不宜久留,况且自己还要赶路。“哦,差不多了,” 我转身对女子微笑道: “ 我还要赶路, 谢谢你。” 就在我刚要步出画展室的一霎那,女子又开了口。
“ 我叫Melissa, 这是名片, 如果您对这些画有兴趣的话,请尽管联系,我的电话号码和Email地址都在名片上。”
“ 对不起,问一下," 我停下脚步,又重新转过身来,恰好迎上Melissa热切的目光。 “ 这儿的画全都是拍卖的吗?” 刚一问完, 我马上后悔起来, 这个问题非常愚蠢, 答案显而易见, Melissa早已说得明明白白。
“ 是啊,是啊,拍卖全部所得用于图书馆, 目前我们图书藏量已经名列全城首位。你看,图书馆由于去年的大规模装修,花资巨大,各种预算均超支,政府希望能得到各种各样的捐款来补贴。”
“ 嗯,” 我犹豫了片刻,目光又移向了那幅肖像油画。“ 这些画要价贵不贵, 譬如那幅? ”
Melissa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 你看,每幅画都贴了一张小标签,上面写有价格。”
果然,在那幅肖像画的边框右下角贴了一个很小的标签:$200。我稍感吃惊,这个价格就一个无名画家的作品而言实在不便宜,此画也许只是一部艺术专业学生的习作而已。由于画家身份背景不详,此画收藏价值也几乎是零。就画的整体水平而言,我这个艺术的门外汉完全无力判断。我买回家,只是把它挂在墙上,让房间看上去不那么单调罢了。但是, 从另一方面考虑, 这幅画确实也有它的独到之处, 画中女孩如此妩媚可爱, 画的色彩层次如此丰富细腻, 还有那画龙点睛般的神秘诗句, 无不给作品带来潜在的未来价值。
“ 还是应该先了解一下画的背景,有助于您理解它的价值。” Melissa再次提醒道, 她的声调始终不急不慢, 平静柔和,与其说是在推销油画,不如说是在诱导我, 这是善解人意的女人特有的本领。“ 我帮您找一下它的册子,就在书架上。” 她边说边走到书架跟前,认真地寻找起来。
“ 不用辛苦,” 我连忙回答道,“ 决定了,买这幅图,不必给我册子,我也不会有时间读的。”
“ 您用什么方式付款?”
“ 信用卡可以吗?”
“ 行,没问题。请留下您的姓名和地址吧,我们会寄给您收据和捐款证明,您可以用以抵税。”
Melissa用一层厚布把画裹起来,并用透明胶带封贴完毕,然后递给我, 她的动作相当利落 。真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我禁不住暗暗称赞, 然后道了一声谢,走出了画展室。
“ 噢,你真的不需要书册吗?”
“ 不需要了,谢谢你, Melissa!”
由于在图书馆耽搁了不少时间,加上去北镇的车程来回得三、四个小时,这天的赏枫之行变得相当地匆忙。回来后天色已暗,晚上还要参加朋友老柯家的聚餐。我急急地赶路,途中又买了一大瓶红酒,终于准时地赴了约。不一会儿,另外几个朋友也陆续到来。大家各自带来准备的菜肴,入席就坐。老柯是一家中文报社的老板和主编, 由于职业习惯, 席间他不停地高谈阔论, 天南地北无所不及。一杯红酒下肚后,我把老柯拉到屋外, 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递给了他一支。
“ 哦,你今天去北边看枫叶,景色怎么样?” 老柯点燃烟吸了一口, 似乎想起了我今天的旅程。
“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 我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犹豫了片刻说道, “ 我买了一幅画。”
“ 什么样的画,复制品还是原创品?” 老柯语气中稍稍带着一丝惊讶。
“ 原创的人物肖像油画,只是作画者不详,我猜多半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画家,$200, 你觉得价格怎么样?”
老柯是一个书画文物的收藏爱好者,对画的签定也比较在行, 只是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购画, 这听上去是一件破天荒的事。
“ 嗯,我看一下吧。” 他回答道。
从车上取了画回来后,老柯把我领到了书房,并点亮了一盏硕大的落地台灯。我把画轻轻地放在大书桌上,揭开了包装的厚布,这时我发现画的色彩似乎有点儿暗淡, 显然不如白天时那么明快。
“ 嗯,从画笔功夫来看,很可能出自美术学院的学生之手,” 老柯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着画,“ 虽然画工严谨,一丝不苟,每一笔油彩都是画家精心认真而作,但挥笔手法尚乏老练,亦缺天才灵气。不过,” 老柯摘下花镜,抬头望着我,语气平静地说道,“ 总体而言,这幅油画还是具备了专业的水准。”
看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情,老柯又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说不定将来哪一天作画者出了大名,这幅作品不就价值连城了吗?”
唉,可它的作者是谁都没人知道,好歹还不算贵,两百块而已,我苦笑了一声。
“ 也许是自画像,作画者就是画中的人物呢,” 老柯再一次戴上老花镜,低下脑袋,凑着橘红的台灯光线,又仔细察看画中少女的容颜。 “ 画得真逼真啊,长发飘逸,呼之欲出,女孩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应该是一个学生,只是满脸愁容,阴云笼罩,像是心事重重。”
“ 你说什么?!” 我几乎惊呼了起来,立即抢上一步,把老柯推开一边。
我傻傻地盯着画中的女孩, “ 简直不可思议,我清楚地记得她是短发,” 我又抬头看了一看边上的落地台灯,暖暖的光线, 像丝绸一样柔软地洒在油画上,画中少女长发披肩,脸上并无笑容,画面整体色调确实比白天看到的时候暗淡不少。
会不会因为灯光的缘故?我疑惑不解地又瞥了一眼台灯。那灯懒洋洋地发出暖暖的热量和有气无力的光亮, 周围的一切均在无声无息之中,可画中少女的表情愈发显得忧郁重重,她仿佛正在面对一个突然降临的噩耗,全然不知所措,无以应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了老柯, 而他的脸上带着同样的疑惑。
“ 怎么回事?” 老柯犹如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
“ 这不是我白天看到的。”
“ 难道不是同一幅画吗?”
“ 嗯, 应该是同一幅画," 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 我亲眼目睹,画被包装起来递给了本人。而且除了头发长短和人物表情外,其它全都一模一样。莫非光线会造成视觉上的不同?”
“ 光线的不同会在某些程度上造成视觉效果上的差异,但不至于这么大,会不会是错觉?你也许记错了,有时候记忆也会造成很大的差异。” 老柯提醒道, 但我俩各自脸上的疑云却迟迟不散。
聚会很晚才结束,回到公寓已近半夜十二点。由于一天的疲劳,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窗外已是艳阳高照,这时才想起画还留在车上。我连忙跑去地下停车场取了画, 这才回忆起昨晚的经历。
这时, 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起来, 我定了定神, 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把画小心翼翼地摆在客厅的大餐桌上,轻轻地揭开裹着的布,一道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正好照在了画的中央。画中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短发女孩, 她的笑容就像窗外温暖的阳光一样, 沁人心扉, 我不禁又大吃一惊。昨晚, 难道自己真地喝多了酒, 产生了错觉? 现在看到的不就是昨日白天在图书馆看到的画吗? 头发, 表情, 统统一模一样! 可是, 昨晚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是短发, 一个是长发, 一个是笑脸, 一个是愁脸, 自己怎么会搞错? 况且 , 老柯也作了见证。
我慢慢地踱到阳台上, 口袋里掏出烟盒, 里面仅剩一支烟。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星期天, 马路上车流很稀少, 远处是一片片红橙相间的枫树林, 在金色太阳的映照下, 发出了炫耀夺目的光芒。烟抽完后, 我的心情变得异常祥和, 全身洋溢着一种无以言表的舒畅感。我又回到客厅,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桌上的画, 忍不住笑了起来。昨晚, 我不是喝醉了吗? 老柯不是也喝醉了吗? 我俩一起去门口抽烟, 后来一起进书房看画, 再后面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但老柯分明是看走了眼, 我于是也稀里糊涂地看走了眼。唉, 看来不是灯光, 而是酒精的效应起了作用。怪不得酒驾要被严厉禁止, 人在酒精作用下会产生错觉。昨晚, 我居然醉酒驾驶把车开了回来, 好险! 接下去, 我动手钉了一个钩子, 把油画悬挂在客厅墙上, 又满意地看了两眼, 窗外一道道灿烂的金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了画中女孩的脸上。
这天时间过得飞快, 下午在网上看了一个电影, 吃过晚饭后, 又在论坛上跟人聊了一会儿天, 我便一直昏昏欲睡, 半夜的时候却突然醒了, 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再也睡不着。
我只得披衣起身来到客厅, 点亮灯后在书架上又找到了另一包烟, 顿时感到一种意外的欣喜。我迫不及待地拆开烟盒, 取出一支美美地点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随即吐出青色的烟雾, 然后抬手熄了灯, 又走到了阳台上。四周万籁俱寂, 夜, 深秋中暖暖的夜, 虽然带着一丝凉意, 却是很惬意。秋风缓缓地吹来, 而秋月竟如此地姣洁美丽, 就像一位丰满的妙龄少女, 在遥远处羞涩地望着自己。我吞云吐雾, 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恍若神仙。刹那间, 脑海里又闪现出那幅画来。
我掐灭了烟, 瞥了一眼苍穹中的圆月, 转身回到了客厅。那幅油画静静地悬在墙上, 我特地把它挂在书架左边, 跟它在图书馆画展室里的位置一样。白天的时候, 书架挡住了不少炙烈的阳光, 而不至于造成画的油彩因为太阳的直接照射被烤糊。夜晚的时候, 就像现在, 画正沐浴在凉爽柔和的月色里, 一切就像处于休眠状态, 一切又如童话般地恬静。画中的女孩正如童话里一个带有魔法的角色, 在寂静中释放出能量, 在平凡中施发出威力。她将要带来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油画, 身背后是通向阳台的落地窗, 而窗外夜空中躲着的是月亮的脸。我离油画近在咫尺, 由于画挂的高度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 几乎可以平视画中的人像。我肉眼望着画中女孩的眼睛, 那双眼眸明亮而有神, 几乎成了整幅肖像画的关注焦点, 而作品的成功关键便在于此。当我的脸几乎贴近画的时候, 眼前发生了一个细微的变化。由于我把脑后的月光给完全遮挡住了, 画面一下子变成阴暗一片, 女孩的脸好像被夜幕完全笼罩住似的, 变得浑然不清。此时此刻, 自己的情绪也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我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些骚动, 而这种骚动在刹那间演变成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因为我清楚地察觉到, 女孩的脸正在慢慢地蠕动, 虽然很缓慢, 但是确实在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冷冷的月光这下又重新照射在画面上。黑暗中, 我呆呆地盯着画, 均匀的月光泻在了肖像上, 把看上去粗糙不平的油彩照得发亮, 画面中的女孩在光亮中似乎将跃然而出, 活了!
可我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孩看上去竟成熟了好几岁, 长发飘散, 笑容尽失, 气质犹如一个饱尽沧桑的风尘女子, 神态中充满了无穷的忧愁。她的目光如月色般透发出逼人的寒意, 一对深邃的眼眸渐渐变成了地狱中的两盏阴灯, 死死地盯着我, 随时将要射出复仇的火焰。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脸, 破碎不堪, 五官正在扭曲! 我吓得连连退后, 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冷汗, 心脏急速地跳动, 全身不停地颤抖。我再也无力承受这样的惊吓, 身子一下子瘫倒在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 难道真地见了鬼? 但这怎么可能! 我挣扎地从地上爬起, 眼睛盯着画, 身子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终于摸到了卧房的门, 赶紧闪进房内, 随手从里面把门锁上, 又拼命摇晃了几下, 确保房门岿然不动后, 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一个夜晚, 我做了很多梦, 而经历的梦景全部都是围绕着这幅画。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 我的大半记忆都已模糊, 甚至半夜发生的一幕都难以确定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发生的。我实在无心去上班, 于是打电话给工场, 推说自己不舒服, 请了一天的Sick Day。等出门喝了一杯咖啡后, 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 我苦笑了几声, 自问道, 是不是由于最近在工场干活太劳累, 自己的精神状态总是不佳, 因而疑神疑鬼, 错觉百出? 可是昨晚亲眼所见的一幕仍然清楚地印在脑海里, 挥之不去。害怕了吗? 我又苦笑了几声, 笑话! 不就是一幅出自无名画家之手的普通油画吗? 难道还能闹鬼不成? 我想起了老柯, 立即给他打了电话。
" 你再仔细观察观察, 我前天看到的确实是一个长发女子, 没错。我相信这两天你对这幅画产生了一些错觉。油画本身就是这样, 近看和远看视觉效果都不一样。慢慢就习惯了。" 电话那边的背景声音非常嘈杂, 听上去像是老柯在一边开车一边讲话。老柯是个大忙人, 我无意继续打扰, 于是匆匆挂断电话。当我走回寓所的时候, 太阳早已升起, 举目望天, 晴空万里。
我很平静地来到油画跟前, 定神注目, 仔细端详, 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来。奇怪啊! 眼前看到的又是那个表情自然, 笑容可掬的短发女孩, 连一丁点的长发痕迹都没有。好在自己的头脑在光天化日之下已经变得异常冷静, 我清醒地意识到昨晚中了魔法, 继续为这幅画而纠葛不仅是无谓的, 而且是相当危险的。在极短的时间内, 一个果断的决定产生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油画从墙上摘下, 迅速用布裹起, 几分钟后, 我的座车已经行驶在去城北图书馆的路上。
(二)
Melissa看到我并不显得很吃惊, 相反,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还未等我开口, 她先笑了起来, " 我早就提醒过你先读一下小册子, 了解一下画的背景再作决定。" 她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递给了我, 似乎早已准备就绪, 专等我的归来。 " 消费者保护法规定, 买任何东西, 你都有权利在十五天时间内反悔, 不用担心。如果你决定不想要这幅画, 我可以全额退款。" 她的声音平静如常。
我打量了一下Melissa, 她的化妆打扮, 以及衣着服饰统统都是恰到好处, 看上去既是精心而为, 又无过分之作。她的行为举止皆有分寸, 更衬托了她的独特气质 。生活经历告诉我, 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从她的神情上来看, 似乎早已知晓我的来意, 而她所表现出的沉稳却令人感到震惊和佩服。可是, 当我接过小册子的时候, 她却迟疑了整整一秒才放手。我怀疑她把册子递给我的那一刻, 思想走了神, 原因无从得知。我把小册子拽在手里, 这是一本薄薄的书, 封面就是那幅油画的照片, 但显得很精致。我低下头, 翻开册子的第一页, 但眼睛余光一直能感受到Melissa的目光, 她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很快地,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本书上, 并一口气读完了书中所描述的一切。不得不承认, 如果没有昨晚那段经历, 我绝不可能相信书中那些文字。下面让我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述这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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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 在一间美术学院的绘画班上, 有一对男女学生。男孩的名字叫坤, 女孩的名字叫濛。因为男孩英俊聪明, 女孩倩丽温柔, 在同学们的眼里, 这两位是班上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虽然两人之间互有好感, 但是关系一直处于暧昧状态。时间过得飞快, 第三个学年即将结束, 可是, 男孩尚未对女孩有过任何表示, 更不用说约会。鉴于这种情况, 原先喜欢起哄的同学不再开玩笑, 大家也不再关注这两位之间的关系进展。
七月初的一个仲夏之夜, 月色非常柔和, 濛正独自一人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散步, 路旁一颗老榆树后面突然跳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濛的心一下子怦然直跳, 她定睛一看, 那黑影不是别人, 正是坤。顿时, 两人面面相覷, 不知何以开口。月光下, 坤含情脉脉, 举止带着几分羞怯。终于, 他鼓足勇气,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 濛, 这是我写给你的诗句。" 说完随即把纸条塞到她的手中。
濛打开纸条, 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一行诗: " 听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为你作的丝丝爱语。" 这刚劲有力的笔划, 正是坤的字体。
月光奏起了悠扬的夜曲, 那是寂寞难耐的音调, 那是情窦初开的呼唤, 那是两颗年轻火热的心跳动在一起的旋律。坤用他那富于磁性的嗓音, 低声吟唱起一首经典的情歌: "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 破碎的脸。。。"
" 这是你送给我的诗句吗? " 濛又看了一眼纸条问道。
坤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在夜色中,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一直傻傻地发呆。
那天晚上, 濛把纸条揉得皱皱的, 捏成一团后再展开, 就着月色读着那诗句, 读完后又把纸条捏成一团, 然后又展开, 不断地重复, 仿佛在不停地背诵那行诗。
那天晚上, 两个身影依靠在一起, 月色中, 坤给了濛一个轻轻的吻, 濛紧紧抓住坤的双手, 死死地守住自己的防线, 不让他越雷池半步, 身子却不停地颤抖。那天晚上, 坤送濛回到住所, 在门口, 他又亲吻了她一下。濛示意他, 太晚了, 该回去了。正当坤转身之际, 濛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角。坤停下了, 像一尊石雕一样, 纹丝不动。濛的手挽起了他的手臂, 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濛示意他, 太晚了, 快进屋吧。因为浪漫, 今晚两人再也无法分离; 因为激情, 今晚两人彻夜狂欢。如同亚当和夏娃在天堂中嬉戏一般, 两人偷吃了伊甸园的幸福禁果。那一年, 坤和濛都正好二十岁。从此两人朝夕共处, 形影不离。
那一段时间, 濛正利用暑期在创作一部自画肖像作品。整整数月的时间, 她每天起早摸黑, 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挥笔作画, 夜以继日, 废寝忘食。坤每天送来美味可口的饭菜, 无微不至地照顾, 不遗余力地鼓励。她聪慧勤奋, 不仅富于艺术的灵感, 而且充满创作的激情; 她对美学有着独到的理解和体会, 爱, 开启了她的心扉, 使得她能充分体验这世上的美好。事实上, 她本身就是一种美, 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惊叹着周围美好的一切, 同时又给周围带来更多的美好以及更多的惊奇。
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是一个充满鸟语花香的季节。她从一块空白的画布开始, 线廓一笔一笔地勾画, 油彩一滴一滴地堆积, 慢慢地, 一个少女的肖像终于形成, 那是濛自己的写照。濛看着画中的肖像, 那个神采四溢的短发女孩, 就跟镜子中的自己一模一样。她的笑容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朝气蓬勃, 充满活力。那是恋爱中的女孩, 那是幸福中的少女。她的容貌是脱俗的, 她的气质是纯洁的, 她的魅力就像夏日里炙热的太阳, 令世上男人无法抗拒。坤站在她的身边, 握着她的手, 微笑着, 为她的美丽而骄傲, 为她的成就而自豪。他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后, 欣然提笔在画中题写了那句诗: " 听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为你作的丝丝爱语。" 终于有一天, 濛的作品圆满完成了。
暑期很快地过去了。深秋的一个夜晚, 坤来到濛的住所,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她却没有察觉, 依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己的作品。他再次亲吻了她, 却欲言又止; 他露出微笑, 但笑容难掩脸上的忧愁。坤从包中取出一瓶红酒, 两人尽情畅饮, 一醉方休。第二天清晨, 濛睁开眼睛, 却发现床边空空, 坤早已离去。她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依旧像平日那样等候他的归来。可是, 这一天坤始终没有出现。接下来的两天是周末, 坤依然不见踪影, 濛觉得很奇怪。星期一上午, 她来到课堂上, 所有的同学都到场了, 唯独不见坤。课堂结束后, 濛鼓足勇气来到了坤的寝室。她装作若无其事, 并试探地问, 为什么不见坤? 寝室室友们告诉她, 坤已经两天没回寝室了, 去向不明。濛大为疑惑, 随即惊恐万分, 但她害怕暴露两人之间的恋情, 而不愿意直接向学校汇报, 更不愿意暴露上星期五夜间两人的那段幽会, 因为在那个年代, 男女之间的任何越轨行为, 面临的处罚将是开除。可是, 坤好像突然于人间蒸发似的, 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大约两个星期, 班上出现了一位新来的年轻男教员, 他向同学们宣布了一个消息: 坤已经转学到国外某家艺术学院继续深造, 他已经办理了本校的退学手续。
啊! 濛就像听到一声惊雷似的,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万万没有想到, 心爱的人居然以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背叛自己! 但又怎样才能相信这一切?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天晚上, 坤来到她的住所, 依然是含情脉脉, 温柔无比, 她没有理由怀疑这个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帅男孩, 会突然变了心, 被别的漂亮女孩所勾引。她无法理解, 也无法面对, 更无法接受。还有一年就要毕业, 坤却缀学离乡, 难道是为了抛弃她而作出这个决定? 这一些列疑问濛无论如何无法解释。那个新来的年轻男教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 终于有一天, 他找了她谈话。谈话自始至终处于很平和的气氛之中, 就像好朋友之间的交流。而男教员真诚和蔼的态度令她感动,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小了, 但濛仍然只字未提坤。最后, 濛拿出自己的肖像画, 男教员仔细看后, 称赞了一番, 并建议将此画作为毕业作品上交学校。谈话结束前, 他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 " 坤见过这幅画没有? " 濛轻轻地咬着嘴唇, 点了一下头。
在美术学院的最后一年简直就像生活在地狱中, 濛变得沉默寡言, 做任何事情都无精打彩, 和世界上众多的怨妇一样, 她被男人抛弃, 负心郎已远走高飞, 软弱的她, 除了唉声叹气和无能为力外, 还能做什么呢? 她缄口不谈那个男人, 仿佛他从来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似的。她不再接受新男人的示爱,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爱。她终于熬到了毕业的一天。那是七月底的一个炎热的夜晚, 一轮弯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中, 静悄悄地将自己银白的光线洒向这个吵吵嚷嚷的尘世。一切都是那么的偶然, 一切又都是命中注定似的, 她在校园里又遇上了那个年轻的男教员 。他显得格外地温文尔雅, 年轻的脸庞中透出了一股坚毅而成熟的气质, 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 一个值得她信赖的兄长。她再也无法忍住, 终于把自己和坤的故事全部告诉了他。她指望着他的同情和安慰, 甚至幻想着他会张开双臂拥抱她一下, 如果他这样做的话, 女人的防线一定会崩溃, 她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男人的怀中。可是, 男教员的表情只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短暂惊讶,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边框眼镜,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般, 如同往常一样, 他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 谢谢你告诉我。" 这是他俩之间的最后一次交往。
濛走上了社会, 成为一名中学美术教员。她的个人肖像油画 ( 也许是她毕生创作的最高成就 ) , 作为毕业作品留在了学校。对此, 她并不觉得可惜, 因为她不想再见到那幅勾起自己痛苦回忆的肖像画。逐渐地, 她变得与社会上的俗人无异。她二十五岁时结婚, 生下一子, 三十岁时离婚, 从此成为了单亲妈妈, 再无婚嫁。时间飞逝, 她的儿子亦长大成人, 有了自己的生活。空巢的日子里她却不甘寂寞, 开始周游世界, 生活反而变得更加充实。一个偶然的机会, 濛突然得知了坤的下落, 他就生活在海外某个大城市中。濛很熟悉那个城市, 因为她曾多次去那里旅游。虽然那段三十年前的旧情理应早已在脑海里淡化, 可是此时此刻, 濛平静的心潮又被掀起了一阵阵波澜。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无时无刻能够将他忘怀;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却一直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来解开当年这个秘。悄然之中, 濛的心中酝酿着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她回到母校, 找到了自己当年的毕业作品, 并编了一个借口, 把那幅肖像油画取了出来。
春暖花开之际, 濛乘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 飞往坤居住的这个海外城市, 跟随她的是一只大行李箱和那幅肖像画。下了飞机后, 她签下为期六个月的租房合同, 又马上联系了当地的公众图书馆, 并在华人小报上登载了那幅画的拍卖广告。不久, 那幅肖像油画成功地在城北图书馆展出, 并以$500价格起拍。而她每天坐在图书馆里, 随便抓一本书做护眼, 暗中观察着在画展室驻步停留的访客。由于画的要价不菲, 问津者极少, 两三个月过去了, 画仍然无人感兴趣, 她开始感到了绝望。但是, 她绝不是在等待一个普通买主, 也知道没有人会花高价买一幅无名者的习作, 她苦苦期待的是一个对这画有特殊感情的买主, 一个不会因为过高的定价而却步的人, 那个人就是坤。一个昏黑的早晨, 窗外阴雨绵绵, 濛跟往常一样, 坐在离画展室不远的一个角落, 她的双手捧着一本杂志, 两眼却时刻不离画展室。整个上午画展室里冷冷清清, 除了几个吵吵闹闹的小孩闯入又马上离开外, 几乎没有一个人光顾。到了午间时分, 濛感到有点疲惫, 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电梯口, 准备下楼去一层Cafeteria买一杯咖啡和一些点心。就在这一刻, 不可思议的奇迹终于发生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 里面走出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 来者衣装考究, 梳理整齐的头发掺杂了不少银丝, 但身体看上去还是相当地健壮。他低着头, 拨弄着手机, 似乎正想着心事。但他全然没有想到, 就在他面前, 近在咫尺之处, 一个大惊失色的中年女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到一边角落, 并着着实实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若有半秒钟的延误, 两人的目光必定碰撞在一起。此时此刻的濛, 真是百感交集, 她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在这一瞬间突然成效了。整整三十年后的今天, 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这个让她爱和恨交织了半辈子的男人, 她的初恋, 坤!
坤的步子越来越近, 濛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倦缩在一张沙发里, 用一本杂志遮挡着脸, 不动声色, 甚至憋着呼吸。她亲眼目睹着他走进画展室的步伐, 亲耳聆听着他与一位图书馆员工的交谈。坤一眼就认出了那幅肖像油画, 他似乎也在百感交集之中, 甚至用手抹了一下眼眶中的泪水。突然, 坤猛地回转身子, 并迅速地查看了一遍四周, 濛不偏不移地躲在一个他看不到的死角里!
接下来, 只听见坤在谈论购画事宜, 显然, 他已经决定买下这幅油画。濛灵机一动, 飞快地跑出图书馆, 随即又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车。濛坐在出租车里, 静静地等候着。又过了几分钟, 坤抱着用布裹着的油画, 出现在停车场。他慢慢地走到自己的车前, 打开车门, 把画轻轻地放在车后座, 然后启动引擎, 车一遛烟地消失在大街上, 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死死地紧跟其后。
坤把车驶入了一个僻静而高雅的住宅区, 并在一栋看上去很平常的宅屋前停了下来, 那辆出租车也在附近的路旁停靠着。如梦一般的人生, 就像一幕幕上演的戏, 终于到了最高潮的一刻。濛看到了坤的家, 看到了坤的妻子, 三十年的悬谜终于失去了它的神秘, 坤已经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可是他自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时, 濛可以轻而易举地实施报复。如果她走下出租车, 上前敲开那栋宅屋的门, 不管出来开门的是坤本人还是女主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 对坤的家庭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濛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 灵魂在痛苦地挣扎, 可是, 她始终没有勇气走下出租车。傍晚的时候, 出租车启动了引擎, 在一阵飞扬的尘土中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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