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少女生意
李公尚
那天，听到门铃声，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满头金发的高个女孩儿，大约十一二岁。她那双湖色的眼睛闪了闪，柔声问我：先生，你想买这个吗？说着，从斜挎在身前的帆布包里拿出一袋一次性用的剃须刀和两瓶剃须液。
前天路过超市时，我曾想买些日用品，可是有些小东西总是被忽略。我接过剃须刀看了看，她忽闪了一下金色的长睫毛说：这袋剃须刀在超市卖两美元六十五美分，在便利店卖两美元四十五美分，在一元店（Dollar Store）卖一美元六十五美分，我卖给你一美元九十五美分，比一元店加了三十美分。
我付了钱，她轻声地说声谢谢，问我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她可以给我送来。我问她，你每天都在做这个吗？她说每天除了上学，差不多就做这个。她告诉我她叫琳达，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树林后面那幢房子里。我注意到她停放在我的前草坪外信箱旁的自行车上，还有两个帆布包。
下个周末，琳达又来了，卖给我五瓶凌致牌（Lexus）汽车的机油和一罐机油芯，每件照例比商店里加了三十美分。我很奇怪，问她怎么知道我需要汽车机油，她说大约三个月前，她见我在我家的车库外给汽车换机油，上次她来向我推销剃须刀时，注意过我停放在车库外的汽车，已经到了该换机油的里程。
她稚气未脱的嗓音里带着成年人的沉稳。十一二岁是个刚开始做青春梦的年龄。如果父母对孩子抓得紧，周末大概会送孩子去学习一些艺术或体育方面的课程。琳达说，她没钱，也没有时间去学习那些东西。不过她已经做了好几年上门推销，挣了不少零花钱。她和这一带的许多家庭有生意往来，她的客户对她的满意度很高。连她爸爸都称赞她是一个不错的推销员。
“你爸爸？你爸爸也是推销员吗？”我问。“我希望他是，可是……”她说她爸爸原是消防队员，两年前受了伤，现失业在家，或许正在找工作，因为她还有两个弟弟需要抚养。我问，你妈妈呢？她说她妈妈和他爸爸离了婚，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琳达又来向我推销了几样日用品，离开时，突然问我，能不能到我的后院去看看，因为每次路过我家，看到我用木栅栏围起来的那片篮球场大小的后院里，建了一座中国式的木草亭，亭内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安放了石桌石凳，很好奇，一直想进去看看。
到底是童心未泯，我想。不过这几天，我后院的一个角落里，堆放了几件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扔的旧家具，有些凌乱。但看到她那双雾色朦胧的眼睛，带着摇尾绕膝的家犬抬头紧盯着主人吃饭时的那种企盼，便不忍心拒绝，于是让她自己从侧面进去。
我不知道琳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晚上，她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想保留那几件堆在后院里的旧家具。“当然不，”我说：“我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扔掉，我知道堆在那里有些碍眼。”住宅区里收取垃圾的卡车每星期来两次，旧家具要一件一件地分开随着垃圾扔，大的还要拆散。如果想一次扔掉，就要花钱雇人。
“我知道有人想买旧家具，我可以帮你卖掉，但是出价很低。其中我还要赚几块钱做手续费”琳达说。
有这种事！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孩子，竟做起了大人的生意。人就是这样没有道理，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做大人的事情。急急忙忙于不经意间变老了，又盼望着返老还童般地“偷闲半日学少年”。
我说：“我不要钱，全部送给你，都拉走好了。”
琳达说：“生意是生意，我会付给你钱，即便是不多。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就带人来看那些旧家具。”
第二天下班回家，我看到后院的角落里少了一对沙发和两张茶几。在我后阳台靠近台阶的圆桌上，压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支票和一张便条，便条上写道：我卖掉了一对沙发和两个茶几，是买主自己运走的，所以他只肯付四十九块五十美分，我收取其中九块五十美分做手续费。随便条附上四十美元的支票一张，请查收。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如果有什么不满意，请告诉我。另外几件家具，过两天我会带人来看。
还是个未成年人，竟然有个人支票，看来她一定自豪于从小就是纳税人。
晚上，琳达如约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收到了支票。我夸奖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人。她说沙发和茶几是前几天刚搬进斯蒂芬太太家的新房客买去的。她知道房客一般不买新家具，只要干净能用，凑付两年就行。
夏季里的一个周末，琳达打电话问我想不想买一些新鲜的黄瓜和西红柿，如果需要，明天下午在我做晚饭前给我送来。
好家伙！她连这个也推销。要知道农副产品的销售，是要经过州政府特许的。琳达说，黄瓜和西红柿是布朗太太在自家的后院里种的，布朗太太让她明天去帮忙采摘，工钱是采摘完后，送给她一部分采摘下来的黄瓜和西红柿，让她带回家。她想她家里不需要黄瓜和西红柿，因此她打算卖给邻居。琳达说，她卖的价格，会比商店里便宜三分之一，还不用交税。
我曾试着在我的后院里种过一些瓜果蔬菜之类，可是每次不等果实成熟，就被松鼠或者野兔，甚至小鹿什么的给糟蹋掉。我不知道布朗太太是怎样管理她的后院的，不过新鲜的蔬菜对于邻居们一定会有吸引力。于是我忍不住问她，既然你告诉大家你卖的蔬菜是布朗太太家种的，难道邻居们不会自己到布朗太太家去买吗？那样价格不是更便宜？
琳达说：是啊，人人都可以去买，反正她家收获的蔬菜也吃不完。不过，布朗太太是个喜爱清洁和安静的人，她不太喜欢别人去打搅，即便你有电话预约，也要看那天她的心情怎样。琳达问我，她听说中国人喜爱吃蔬菜，就像小鹿一样，每天要吃很多，是这样吗？
我知道她的话里没有恶意，她甚至还不知道中国在地球上的哪一部分。于是我告诉她，东亚和东南亚一带国家的人，都喜爱吃蔬菜。 她问我韩国是不是位于东亚或者东南亚。“当然是，”我说，“东亚国家除了中国和韩国，还有日本和朝鲜。”她听了，如同得道般地恍然大悟，说：“奥！难怪住在林子东边的那家韩国人朴太太，每次都让我给她送去很多很多的西红柿黄瓜和其它蔬菜呢。起初，朴太太希望自己能到布朗太太家去现摘现买，可是布朗太太不喜欢她那样做。”
又过了一段时间，琳达上门向我推销时，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用不着的衣物，她或许可以帮我卖掉，她准备在这个周末办一次家庭拍卖（Yard Sale）。“当然，你也可以把那些用不着的衣物捐给教会或者慈善机构什么的，如果你不在乎那点钱的话。不过，我想我能在这个拍卖会上卖掉不少东西。把没用的东西换成钱，总会让人高兴的。”她说。
我想，我有些喜欢这个女孩儿了，她是那样的诚实和自信。
我让她随我一起到楼上的几个壁橱和地下室的储藏室去找我不需要并且她能卖出去的东西。琳达告诉我：史密斯太太有两套天蓝色的窗帘要卖，她需要一个熨衣服的架子。詹姆斯太太有个双排座的幼儿推车要卖，她需要一辆儿童自行车。布朗太太有些衣服要卖，她需要几件园艺工具。科若莱斯太太有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样式的大镜框，二十英寸宽，四十八英寸高，或许汤姆先生感兴趣，因为他爱好古式家具。还有犹特先生的儿子上大学离家走了，留下的电脑、电视机和音响装置，犹特先生托我打听买主……
天哪！这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
我把一些我不需要的物品，帮着琳达捆倒她的自行车上，琳达告诉我，她会按照她卖出的每一件物品，收取一至五元钱不等的手续费。我向她摆摆手。她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走了，我不能想象，她竟是个孩子。
两天后，我见在许多路口的树上，贴着琳达举办家庭拍卖的广告，上面注明着时间、地点和部分要拍卖的物品。从那稚气的手书体上看，广告一定是琳达自制的。她这简直是要举办一届商品交易会呢！
大约两个月后，琳达再次上门推销时，送给我一个精致的数字电子日历表。她说这是她回馈给她的客户的纪念品，她感谢她的客户在这些年里给她的支持。“知道吗？这是你们中国制造的呢。你一定会喜欢！”她那惊喜的语调里，显然有让我高兴的意思。接下来，她垂了眼睑，说她要搬走了，她真舍不得离开她的客户。
一天下午，我开车穿越树林里的那条小路，突然想起要去看看琳达住过的房子。那是一幢红顶白壁的两层楼，掩映在碧绿的橡树林中，显得沉默矜持。房前的草坪已经疏于修剪，草坪上插着一个木牌，上面贴着因原房主长期拖欠房屋贷款，该处房产已被银行没收（Foreclose），并正在拍卖的布告。
2008年10月15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
让人心疼又心酸的孩子。真的难以想象，在今天的美国，还有这样的孩子，过着这样艰难的日子。衷心祝愿她今日“吃得苦中苦”，来日方长甜中甜。
谢谢公尚的心灵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