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白鹤的BLOG

日子是流动的河水,记忆是沉在水底的石头。
个人资料
逍遥白鹤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归档
正文

原创小说:红舞鞋(1)

(2006-01-22 10:00:06) 下一个


红舞鞋

文/逍遥白鹤

(一)

三年级的小学生陆芊芊冻得缩手缩脚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北京的冬天,胡同里家家户户的烟筒嘴上坠着大大小小黄色的冰凌柱子,冒着灰白色的烟。各家各户用平板车、自行车驮回家去的冬储大白菜在窗沿下堆着落着,蔫蔫的,结着厚厚的白霜,撒了一层粉笔末似的。快到家的时候,她看到自家的院子门口密密匝匝的挤了一大堆人就好奇地钻进人堆里去瞧。人小,顺着大人的腿和胳膊的空当就拱到了前面。眼前的情景把她给吓直了眼:木头方凳子上颤颤巍巍地站着个老妇人,凳子上有正在滴下来和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一个带着红卫兵袖标的壮小伙很神气的攥着一条双折着的军皮带,不时地伴着吆喝甩上几下。 啪!啪!声音清脆极了。“资本家的臭老婆,说!当初你是怎么压迫剥削劳动人民的?”老妇人的黑色中式丝绸棉袄被抽得一片片绽开来,露出了里面的棉絮。她本来盘着的发簪散落了,灰白的乱发遮住了大半个面孔。低眉垂目一声不吭。她冻僵了的身躯被抽得左摇右摆,在面积不大的凳子上很艰难地保持着站姿, 紧攥着的双手冻得象胡萝卜似的呈紫红色,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由于距离很近,芊芊认出这是在街道办事处上班的和蔼谦恭的乔婶,就住在几院门之隔的四十二号院。听说她过去是资本家的姨太太,她的丈夫解放后不久就撇下她带着大老婆跑到香港去了。她靠走街串巷收水电费的一点收入养大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挺清苦的。她早就改造成劳动人民了,为什么还要挨打?打人的大哥哥怎么可以对一个柔弱无助的老妇人如此残忍?

啪啪!皮带又响了,有血从乔婶的前额、嘴角滴下来。“资本家的臭老婆,你给我老实交待!” 小伙子和他的同伙们一起吼着。那几个十几岁的男女们个个怒目圆睁,愤怒与仇恨把他们本来可能并不丑陋的五官扭曲得很狰狞,他们左臂上都系着红卫兵袖标。“还带着臭资本家留给你的金戒指。你还对万恶的旧社会念念不忘是吧?太反动了你!”小伙子从老人那只肿胀的无名指上将金戒指生拉硬拽下来,高举过头顶:“大家好好看看,这上边沾满了劳动人们的血汗!打倒一切剥削阶级的残渣余孽!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看热闹的人群里仅有三五个跟着振臂高呼的,多数人的脸上写着困惑与诧异。

芊芊不想再看下去了,她使劲的从人群里挤出去,一溜小跑回到家。

她推开门,刚想把外面看到的事讲给爸爸妈妈听,突然发现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同寻常。有两个陌生的叔叔脸色比隆冬的天还要阴沉,皱着眉叉着腿立在客厅里。妈妈低着头在往一个大旅行包里收东西。爸爸的脸埋进一双大手,整个人窝在沙发的凹陷处,平日梳理得一丝不乱的背头蓬如茅草。没有人讲话,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住了。烧蜂窝煤的炉子上,铝水壶的盖子被蒸汽掀动着,发出沉闷的璞璞的声响。芊芊张开的嘴巴没发出声又闷回去了,小嘴仍不知所措地半张着。

“芊芊回来了 ,” 妈妈停住手,快速地在脑子里寻找着词句,不知该如何把这突发的变故告诉年幼的女儿才好。“你爸爸要和这两个叔叔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回家来了。”

“为什么?我不让爸爸走,我要爸爸。 ” 芊芊跑到爸爸身边紧紧抱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抬起头来,干涩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那是连续几个难眠之夜留下的痕迹。爸爸举起手,轻轻抚摸着芊芊的脸颊说,“好女儿,爸爸还会回来的。乖乖听妈妈的话。”

芊芊的手不肯松开,“不!我不要你走!”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叔叔粗暴地一把拽开了芊芊的手,很严厉地说:“芊芊,你要懂事,你爸爸是去接受政治审查的, 他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就可以回家了。他必须得去!”

芊芊大声地哭起来,试图将爸爸拉住,妈妈用了很大的力气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爸爸匆匆地抓起旅行包头也不回的冲出门去,两个叔叔也跟着走了。

没多久,芊芊一家被勒令搬出了三间大北房,搬到后跨院里一间十几平米的窄长的小房子里去。那间房子本来是给院子里雇用的保姆们住的,自从雇保姆也被划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以后,保姆们都遣散回乡下去了,这间房子才空了出来。妈妈请团里的同事帮忙,把大件的家具都贱卖给了委托商店。先是一个造反派头头的家搬进了三间北房,接着院内又大兴土木地化整为零, 又砌砖又打隔断的。之后,又有剧院里食堂的大师傅和两家做布景的工人也搬了进来,院子里由原来的四户扩展成了八家。

芊芊上的定福寺小学是由一座旧庙宇改建的。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隋淑芬老师先依次点了一遍全体同学的名子,叫到的同学就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隋老师是一个三十来岁长相有点凶的女人,眉毛又粗又浓,双眼大而无神,左眼皮上有一块很明显的烫伤的疤痕。她的上下两排细密的牙齿齐齐向口腔内倾斜,使得嘴唇象老妪似的不合年龄地瘪下去,讲话的嗓音粗重。她指定了一个叫康丽敏的女同学当排长(那时小学里也按军队编制改了称呼 , 所以管一个班叫一个排)。她还说,下个学期再由同学们自己选举一个品学兼优的人来当。

一下课,几个男同学就约好了似地围住了芊芊,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你长得真好看,下次我们选你当排长。老师偏向康丽敏,她没你好看。我们不喜欢她。

一个叫兆五强的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打断了众人。“我叫兆五强,” 他使劲地吸溜了一下淌过了人中的鼻涕抢着说,“我有四个哥哥,大哥叫大强,二哥叫二强,三哥叫三强,四哥叫四强。我哥特狂,在这片儿可有名了。以后谁敢欺负你,告诉我一声,我叫我哥打他们小丫的!” 众男生马上应和起来,“对!我们不让别人欺负你!” 有几个女生也凑了过来,情愿不情愿地也跟着说:“下次,男生选你我们也选你。”

正在帮老师擦黑板的康丽敏听到了这番谈话,她生气的噘起了小嘴。她想,你长得好看点有什么了不起,我爸是驻校的工宣队长,掌管着划分阶级阵线的生杀大权, 你能比吗!她使劲地把斜背着的自家用布缝制的书包甩到身后,跑出了教室。丽敏注意到了,班里多数同学的书包都和她一样是自家用布缝制的,有的甚至很破旧了,可能是哥哥姐姐们背过的。丽敏的书包是妈妈买来处理的布头给她新缝制的,上面有好看的红樱桃和绿叶子,已经好过很多人了。可是芊芊背的那种是只能在文化用品商店里才能看见的帆布书包,可贵了。还有,瞧她穿的花格尼的小外套,都不是一般的料子。芊芊的出身肯定有问题。我爸说了,我们家是根红苗壮的红五代。从这天起,康丽敏就把芊芊当成了自己的对手。

班主任隋老师也不大喜欢芊芊。 她是一个三十六岁仍在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她的父亲给机关看了大半辈子的传达室,母亲是家庭妇女。与父母哥嫂挤在两间半小平房里,两个姐姐都已经嫁出去了,她在家里是一个多余的人。她恨漂亮的女人,无论年龄大小,她对红颜是祸水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因为那些祸水轻而易举的就能把男人卷到手。年轻时,她曾暗恋过同院里刘大妈家憨憨的二小子岷江,没少从自己嘴里省下家里做的好吃的塞给他,他也对她挺有好感的,谁料想东头煤厂一个摇煤球买蜂窝煤的小琴几个媚眼就把他给俘虏了,小琴才是个初中毕业生,她隋淑芬可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打小就是学习尖子。眼看着左邻右舍一起长大的,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该有主的都有主了,她却总是相不上个对象,她心里十分的郁闷。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的嫂子,常常东一句西一句的拿话搡她,嫌她嫁不出去,占着家里的地方。看到新接手的班上有个那么引人注目的芊芊,她马上想到的是:这个女孩长大了又是一个祸害人的小妖精。

自从芊芊的爸爸被打成了黑帮,小院外面张贴的种种大字报和大标语每天都在向左邻右舍们昭示着陆家的耻辱。芊芊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被一群比她大的小孩拦截住,他们指着她的鼻子又叫又唱: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党儿浑蛋!”

“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嘿!”

有的甚至还往她的身上啐吐沫,向她投石头子儿。

兆五强曾暗中尾随过芊芊好几次,他人小心大竟把芊芊受人欺辱的情形记在了。有一天,五强叫来了他在首都钢铁厂当铸工的人高马大的二哥兆二强,二强一把揪住了领头起哄的一个小子的脖领子:“你们这帮臭小子给我听好了,打今儿往后你们他妈的谁要再敢冲这个姑娘起哄架秧子,看我不揍扁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的!”

“她、她是黑帮子女,你、你为什么护着她?”那小子还嘴硬。

二强一搡就把他推了个倒栽葱:“她是我表妹,我是他妈的正宗的工人阶级!她是她,她爸是她爸!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兆二强是谁!”

兆二强在东城这片儿人称二强子,打架出手又快又狠,又有一伙首钢的弟兄托着,一般没人敢跟他过招。这一回还真把那帮混小子给镇住了,不知是二强的阵势吓住了他们,还是他们真的打听到了二强的背景,芊芊再也没有被那帮小子骚扰过。芊芊发自内心地感谢五强和他哥哥的侠胆仗义,可是她怎么也无法对常拖着两筒脏鼻涕,愣愣磕磕,学习成绩中等的赵五强产生好感。

芊芊班里第一次投票选举红小兵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选了芊芊,兆五强还举手站起来列举了芊芊的许多优点:学习认真,热心帮助同学,热爱劳动, 会唱歌跳舞。康丽敏马上把她的手也高高地举了起来,等到隋老师让她发表意见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我反对!我看见她家院子外面贴着的大标语写着 : 打倒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尖子人物陆博曜!他爸爸是被打倒的反革命,她才不配当红小兵呢!” 丽敏特意从字典里查过“博曜”两个字的念法。

原本安静的教室变得嘈杂起来。反革命?真的吗?他爸爸是反革命。。。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静一静 !” 隋老师放高了声调,“丽敏同学说的对,陆芊芊出身不好,这次是不能考虑的。她必须加强斗私批修,经受更多的考验。” 她转身用黑板擦把陆芊芊的名字从黑板上后选人的名单里抹掉了。

这一天放学的时候,往常前拥后簇围着芊芊的同学们,都象躲避瘟疫一样地与她拉开了距离,也再没有人跟她说话。芊芊只有落寞地孑孑独行。快走到家门口了,兆五强突然从一堵墙后面蹦了出来,他是故意先跑到那里等着的,他吸溜了一下鼻涕,黑葡萄似的的一对瞳仁闪着亮:“芊芊你别难过,疤拉眼和糠萝卜他们使坏不让你当红小兵,我们下次再选你。” 疤拉眼和糠萝卜是兆五强和别的男孩一起给赵老师和康丽敏起的外号。芊芊心怀感激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兆五强一转身就跑开了。

晚上钻进妈妈的被窝里,芊芊问妈妈:“爸爸真的是反党反革命吗?” 妈妈说,你爸爸是被冤枉的。当年爸爸加入国民党演剧队,是在国共两党合作抗日的时期,他是怀着一个爱国青年的满腔热血投入到救国救亡的浪潮中去的。当国民党的一个高官在撤离大陆去台湾前曾再三劝说你爸爸一同赴台,说他这么有才华的人应该去那边有所作为,不要相信共产党。但是你爸爸当时看到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旧中国的黑暗,他和许多善良的人们一样,对新中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坚决地留了下来。你爸爸导演的那些古典和西洋的话剧名作,也是在党中央毛主席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指引下做的呀。芊芊, 你要相信邪不压正,你爸爸总有一天会得到平反的。好孩子,别想那么多了,快睡觉吧。

妈妈抬手把床头灯熄灭了,芊芊心里委屈,她睡不着。这个曾经不知愁滋味的漂亮女孩被特殊时期的特殊规则打入了另类,她不可能想得明白。月光透过窗棂把院子里那棵老绒花树摇曳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上,诡诡绰绰的像移动的怪物。泪水淌进嘴角里咸咸的,她没有哭出声来,她不想让已经有了太多伤心事的妈妈再为她伤心。苦难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让一颗简单的心变得复杂。她又开始怀念起曾经有过的平静而快乐的日子,难道那种日子会像被风吹走了的云朵一样再也飘不回来了吗。。。

(二)

在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的几年以前,陆芊芊曾经在市里著名的培鑫幼儿园长大。她有着粉粉的、吹弹可破的细嫩肌肤,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晶莹明澈笑起来就弯成月牙似的。而且她能歌善舞,一点也不怯场,煞是惹人喜爱。当带着金丝边眼镜、总是把满头银发剪的极短的名誉院长、民主人士徐箬奶奶乘坐一辆黑色的老别克轿车来园里视察的时候,老师常常让芊芊为她演唱《美丽的哈瓦那》、《火车开到北京去》,其他的小朋友站在后面给她伴唱。徐箬奶奶会用她绵软温暖的手捧着芊芊的小脸,轻轻地亲她的额头,还给每个小朋友发一块好吃的进口巧克力糖。

芊芊的爸爸是京城一个话剧院的著名导演,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芊芊的妈妈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年纪比父亲小十个春秋,是中央歌舞团的舞蹈演员。爸爸中年得千金有了芊芊,只当作是一枚掌上的明珠,捧着哄着的,自是喜欢不够。芊芊妈妈的手可巧了,夏天她会用米汤桨过的豆包布做出有泡泡短袖裙摆支撑起来的连衣裙,春秋天就用勾针勾出白色的连裤线袜,配上花格呢的小背带裙和白色的小毛衣。芊芊总是比班上别的小朋友穿得漂亮,别致的像个洋娃娃。即使是寒冬腊月,跟着妈妈出门的芊芊也是不穿臃臃肿肿的棉裤的,长筒毛袜子配开司米的小毛线裙和红皮靴,外面套一件仿皮毛的鹅黄色小大衣,帽子上还缀着两个大绒球球。邻居的阿姨看见了就会嗔怪妈妈说:“瞧,光图漂亮了,别冻着孩子!”

芊芊家的四合院是话剧院的宿舍,住有四户人家,除了她们家以外,另有两位剧院里常扮 A 角的主要演员和一位舞台美术设计师及其家眷。院子的 红漆大门前,有一对坐在矮石墩上的神气活现的石狮子,院内的面积虽并不算很大,但格局美观规整,院落洁净有序,地面皆铺以花砖。院子里还设有一间西式冲水马桶的厕所和镶着好几个白瓷水槽子的洗衣房。早年想必是住着个讲究的人家。走入院落的门厅,在雕刻着富贵牡丹的石头影壁后面是砖砌的拱门。拱门里边拾阶而上有一溜三间红漆柚木地板的大北房带着雕梁画栋的门廊, 虽然年头历久廊子上的漆画都已斑驳, 但较之院内其他朝向的没有廊子的几户人家来说仍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芊芊一家三口就是那三间北房的主人。北京曾是六朝古都,皇城根下的内城街巷规划严谨,据说正南正北清朝时只有旗人贵族才有权居住,象这种四合院当初都是一家一院,严格遵循着社会等级制度,家庭伦理观念分配居住权益。而到了解放后,提倡人人平等,旧规矩已被扫地出门,不过按照职位资历不同各单位在住房分配上还是有区别的。小院坐落在北京南小街上井儿胡同的西口。顺着胡同一直往东是越来越低矮破旧的老平民区,灰砖残瓦层层剥落的院墙和摇摇晃晃简陋的薄木板子院门随处可见。而向西穿过拥有更多深宅大院高门脸的史家胡同则是热闹的东单,再向西的一街之隔便是更热闹的商贸中心王府井了。那会儿,有个双腿齐着膝盖截断了的老头,扶着两个木头小板凳沿着南小街挪行,叫卖花花绿绿的牛皮筋啦、曲别针啦、还有香烟和针头线脑什么的,据说他的腿是早年在铁路上干活时出火车头滑轨了给撞断的。胡同里的小女孩们常在他那里买牛皮筋来拴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变着花样地跳皮筋,嘴里念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他摊子上卖的牛皮筋的质量是小顾客们公认的好,不易扯断颜色又鲜艳,同样的一扎在国营商店里要贵好几分钱呐。勤劳的残疾老人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从不见露出丝毫的愁苦,他的断腿处用说不出颜色来的布条层层叠叠的包裹着,日复一日地串着胡同做他的营生。胡同口有一家出租小人书的店铺,每天清晨下了板子就开始有人进出了,大人小孩都有,店里摆着几个木头长条凳,不往外租的也可以坐在店里头看,没电视的光景,有文化的人读书,文化水平低的和小孩就拿小人书当消遣,所以小人书店的生意薄本薄利的还挺兴隆。南小街叫小街实在是名符其实,街面比井儿胡同宽不了多少,只能将将容下南来北往的两辆二十四路公共汽车身子挨着身子地错过去,车上的女售票员得经常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边高声嚷着边使劲地敲着车帮子才能让行人和骑自行车的给小街上的庞然大物—公共汽车让开道。

芊芊家的木门窗除了中间大块部分镶的是玻璃,周边镂空的部分仍是用传统的高丽纸糊起来的。隔年换新宣纸的时候,妈妈做的面浆糊会在屋里留下好一阵面香。

芊芊喜欢翻家里那本厚厚的有着凹凸不平印花图案封面的大相册。因为那里面一张张插在黑色镶着金边的相角里的照片可好看了。有妈妈身着俄罗斯民间服装在苏联专家舞训班学习时的欢快舞姿,有她赴朝慰问志愿军演出时身着朝鲜族齐胸短上衣和曳地长裙跳长鼓舞的倩影,还有她身穿中国民族服装在跳宝莲灯,红绸舞时娥娜多姿的舞台剧照。

家里还有一本又大又沉的俄文版的苏联国家芭蕾舞团的剧照集。 翻过扉页的第一张就是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的照片。那经过修版而显得过于完美的瓷一般没有瑕疵的脸,那丝一样柔软蓬松的披肩卷发,那迷离如梦掩藏在浓密的长睫毛后面的幽远眼神,美得像个天使。在一组芭蕾舞团的男女主要演员的特写照片以后便是各个著名的芭蕾舞剧的剧照:天鹅湖,睡美人,胡桃夹子,罂粟花。。。那些身披轻纱蝉翼舞姿妙曼的人儿个个都像是神话故事里的仙男仙女落入了凡间。妈妈说乌兰诺娃的四肢是会说话会表达感情的, 她是舞蹈的精灵。芊芊也想有一天变作个舞蹈的精灵在舞台上象乌兰诺娃那样飘然起舞。

那些照片都是黑白的,但是芊芊觉着它们有着最斑斓的色彩,于是她用红色的图画笔把画册里所有的足尖鞋都涂成了红色。那些美妙的舞者变成了芊芊自己编的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她偶尔会在梦里遇见他们,梦见自己也穿着红色的足尖鞋和她们一起翩翩起舞。

当爸爸在既是客厅又是书房的大房间里念念有词,冥思苦想,并且在剧本上画各种道道的时候,他是绝对严肃的,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搅他。但在其他的时候,爸爸会变出各种鬼脸逗芊芊笑,会在清晨举着小闹钟来到芊芊白色的带床栏的小床前,用小喇叭广播里孙敬修爷爷的声调说:哒嘀嗒,哒嘀嗒,小喇叭开始广播啦,芊芊小朋友该起床上幼儿园啦! 或者,在芊芊入睡前给她讲安徒生童话里的拇指姑娘,小锡兵的故事; 讲梁山伯和祝英台如何化作了美丽的蝴蝶。

除了平日在自家的小澡盆里洗澡,每周妈妈都要带着芊芊横穿过两条胡同去王府井的公共澡堂清华池冲淋浴,在澡堂子蒸腾的水气浓雾里,妈妈总是用浸满了香皂的方块海绵把芊芊的通体搓成粉红色,从来不在意她唧唧歪歪的反抗。那时,芊芊觉得周围那些晃过来晃过去的白赤赤的人形象极了蒸锅笼屉上的一条条发面的大缆龙,女人们永远停不下来的噪杂喧嚣的说话声像是从瓮里发出来的,充塞着整个澡堂的空间。

有的时候,一家三口会衣着齐整地去东安市场二楼上的西餐厅吃晚餐。那里有浆过的台布,银光鉴人的刀叉,细瓷的盘盏,餐台中间点着幽幽柔柔的长蜡烛,餐厅的角落里还有一位打着蝴蝶领结的老先生坐在一台黑色的老德国钢琴前,极富耐心地弹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

有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带上芊芊一起去首都剧场或者是北京展览馆剧场观看戏剧或音乐舞蹈演出。在舞台的霓光虹影下那些叔叔阿姨对不同角色精彩的演绎,那些美伦美奂 的布景服装,深深吸引着当时对剧情还似懂非懂的芊芊。除了和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过娃娃家、捉雨后的蜗牛、用爸爸的放大镜聚光去烤那些忙着搬家的蚂蚁,舞台给了她另一种妙不可言的启蒙。芊芊本以为这种宁谧而充裕的日子会像流水一直涓涓泊泊地流下去,永不改变。

但是 1966 年夏季里的一天,妈妈在从歌舞团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群自称是红卫兵的年轻男女,他们粗暴地用剪刀剪破了妈妈时髦的窄角裤,敲断了妈妈高跟鞋的细跟,说那都是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妈妈一路上哭着回来的。以后,芊芊开始听到爸爸妈妈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提到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组字眼。

整个城市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蓝色、灰色和绿色的海洋。男人和女人都匆匆地套上了暗颜色的肥大的衣服和裤子,性别变得模糊起来。话剧院和歌舞团都停止了演出与排练,整日里开会念报纸学文件。叫做大字报大标语的粉的绿的纸写满了恶毒咒骂的语言,几乎贴满了所有有墙的地方。开始上小学的那年,每天上学带的不是课本而是一本巴掌大的红宝书 — 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 一定要放在课桌的左上角。谁要是忘了带,无论跑多远都是要回家去取回来才准许上课的。每天的第一节课开始,小学生们须全体起立高举红宝书振臂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芊芊认得了许多字不是从小学的教科书里而是从大街上铺天盖地的张贴物上。大人们说这是一场革命的风暴。革命的风暴不好,她只见过老天爷吹来的风暴把黄土和沙砾卷起来,把北京的天吹成昏黄色,可是第二天就清爽了,又能看见美丽的太阳。革命的风暴却把爸爸长时间地卷走了,把昨天的好日子和阳光也卷走了。

在一个月翳星稀的夜晚,胆小的妈妈烧了许多家中的藏书 — 那些有封资修嫌疑的书,许多双好看的高跟鞋 — 她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穿出去了。那堆大火在小跨院里哔哔剥剥地燃了好久,火星和纸屑在寒风的裹挟中摇摇曳曳地飘舞飞迸,冒着黑烟。伫立在窗前的妈妈隔窗望着往日里心爱的一切渐渐地明明暗暗地化成灰烬,她的眼泪泊泊地淌过脸颊。芊芊也趴在窗台上望着,她看见无情的火舌开始舔食那本苏联芭蕾舞画册了,因为封面很厚,一度窜起一团特别亮的火光。她想象着画册中美丽的王子和公主们在火焰里又翩翩起舞了,愿他们一路舞到天堂里去。。。

(三)

中央歌舞团的演员们从过去每天的肢体运动改成了政治运动,妈妈不甘于只在大会小会上织织毛衣勾勾台布,就把自己的小家和那个小跨院当成了舞蹈教研室, 芊芊是她唯一的学生。妈妈甚至去玻璃店裁回来一块大镜子装到了墙上。从压腿,开胯,到练控制、踢腿、小跳、旋转;从芭蕾的把杆课到民间舞的各种技巧, 一点都不含糊。母女俩在淋漓畅快的体力消耗中可以暂时忘却小跨院外发生的事情。

快要放暑假了,隋老师把她用复印纸誊写出来的算术考试卷子一张张地发到同学们手上,学校的油印机忙于印刷各种政治学习文件,都顾不上给学生们印期末考试的卷子了。而且在造反精神日益深入人心的形势下,考试已成为学生自愿的一种选择,不再是必须完成的职责,只是走走形式而已。隋淑芬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打倒师道尊严是正确的,更不认为培养没文化的白丁会对一个国家有益处,但是较之于革命洪流的滔天巨浪来说她太渺小了,她一个人的声音太微弱了,她不会去做螳臂挡车的蠢事。作为一个班主任、语文和算术老师,她只是坚持着尽职尽责地备课、教课,尽量多地灌输知识给仍然愿意学习的那一部分同学。在学习态度这一点上,她还是对陆芊芊很满意的。

窗外的知了长一阵短一阵地闹着,操场上学校的锣鼓队在操练锣鼓,总是有人敲不到点子上,真烦人。虽然教室里自愿来参加考试的只有不到一半同学,陆芊芊、康丽敏和兆五强都在其中。同学们一个个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埋着头,在认真地审题答卷子。兆五强不属于聪敏伶俐的小孩,但他还是很努力地使着拙劲在做,他很想要芊芊看得起他。

“东方红机械厂抓革命促生产, 10 月份生产的机器台数是 9 月份的 185% , 8 月份的生产台数是 9 月份的 99.5% , 8 月份生产机器 200 台,问 10 月份东方红机械厂生产机器多少台?”这是考卷上的最后一道应用题。

芊芊还在思考着答案,康丽敏已经站起身交卷子去了,她又争了个第一。不甘落后的芊芊迅速地写出了答案,她心中暗想,丽敏只图快想出风头,我可要以准确取胜。她又仔细 复查了一遍所有的题目,正要去交给老师,坐在她前一排的兆五强悄悄递过来一张小纸条:“请告诉我最后一道题的答案!”看来五强是被这道题绕晕了,她瞥见他的卷子的右下角已经被橡皮涂出来一个个黑团团,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想到过去他对自己的种种帮助,芊芊觉得难以拒绝这个请求。她匆匆地把那道题的答案写在了纸条的背后,把纸条揉成团,在走过五强的座位时不经意地丢到了他的脚下。。。

康丽敏第一个交了卷子以后并没有离开教室,她主动提出来帮老师监场,这会儿她正小下巴颏朝天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姿态环视着,正好把兆五强展开小纸团抄写答案的小动作逮了个正着。“有人作弊了!”她迫不及待地宣布。“谁?是谁在作弊?” 隋老师问道。“是兆五强!”丽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从五强紧攥着的手里抢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高高地举起来展示给大家看。

隋老师翻看着纸条,表情十分严肃地问:“是谁给他的答案?”

“不,绝对不是我!”坐在五强旁边的罗欣悦赶快声明。

“陆芊芊刚从他这儿走过去的,是不是你?”丽敏把矛头指向了芊芊。芊芊不愿意就这样输给丽敏,她没有回答。

“跟陆芊芊没关系,纸条是我写的,可是没人愿意给我答案,是我自己偷看了抄在纸条上的。要批要罚反正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五强斩钉截铁地说。

赵老师通过核对笔迹,还是证实了芊芊是同谋,即使她的题全部都答对了,那个期末的算术成绩只给她判了良,而因马虎写错了一个小数点的丽敏却以主持正义而得到了一个优。 兆 五强的考卷作废,又进行了一次补考。陆芊芊和赵五强都在班级的斗私批修会上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即使那时学习成绩的好坏并不十分重要,要强的芊芊心里还是别扭了好一阵子。

一九七零年,为了响应伟大领袖 “备战备荒为人民” 的最高指示,全国掀起了“深挖(防空)洞广积粮”的狂热风潮。京城的大中小学校、工厂机关街道无不在所属的院墙内大挖特挖,可以用来摔制砖坯垒造防空洞的黄胶泥速速告缺。老城根那些荒颓倾塌了的黄土城墙一时成了非常抢手的资源。

深冬里的一日,隋淑芬老师率领着五年级二排三十二名同学背上各自家中可能找到的最大的背包披着早霞雄赳赳气昂昂地徒步赶到了齐化门外的护城河边上。干枯的河床龟裂成一块块菱形的块状,绵延的泥土构筑的 残垣断壁上枯干了的瓦楞草覆盖着未融化尽的污浊的积雪,在昏黄的晨光里给古老的废墟勾络出苍凉的剪影。有一群觅食的乌鸦在寥落的几棵枯树上呱噪着盘旋。高高隆起的废墟已经被人们挖掘出了一个个洞穴似的大窟窿。无遮无挡的郊野吹过阵阵凛冽的寒风,小刀子似的直往人的棉袄袖口和裤管里钻。半阴着的铅色天穹下已经东一群西一伙地散布着来得更早的挖掘黄土的人了。旷野里停的有军用卡车、平板车、手推车等各种运输工具。大人们正在用大铁镐、铁锨刨墙铲土,芊芊他们这群小孩在赵老师吹哨子宣布解散之后就开始用小铲子甚至一双冻僵了的小手去挖废墟下结着一层层透明冰凌子的黄泥,一个个小脸吹得象冻柿子似的,忙着把土装到自已带的背包里去。对孩子们来说,户外活动总是比老老实实地坐在课堂里上课更能使他们兴致勃勃,即使是在寒天冻地的三九天里劳动,让淌出来的清鼻涕结成了痂,呼出来的热气在睫毛上变成了霜花也在所不惜。

几个动作快的男孩用不了多久就把他们的背包装满了,在兆五强的带领下他们高喊着“冲啊!杀呀!”爬上了老城墙的残垣断壁,用上面的积雪攥成雪球投向墙脚下还在埋头挖土的女同学,每当投中了目标就极度得意地发出“欧 - !欧 - !”的欢呼声。他们跑着叫着沉醉在自己成功的恶作剧里丝毫没有意识到脚下的一段废墟是中空的,下面已被采掘黄土的人们挖成了一个拱形的大洞,经不住几个半大小子在上面折腾,开始有碎土块被震落下来。排长康丽敏因为自己制止他们的企图无效便向 隋 老师汇报了男同学的劣迹,她还没看出来可能发生的变数,而闻讯跑过来的 隋 老师一眼就看出了那一触即发的险情。“兆五强!邢晓东!傅京京!刘彪!你们几个快给我下来 ! 那上边很危险,会塌方的!!” 隋 老师声嘶力竭地喊着,“ 兆 五强!听见没有,你们几个快点儿下来 ! ”

噗噜噜地有更多泥土成块地往下掉,拱形的顶部绽开了几道大裂痕,开始往下塌陷。。。三五个蹲在洞底下挖土的女同学听到老师的叫声并感到头顶上砸下来的不再是雪球而是土块时迅速地逃了出来,其中也包括了芊芊。废墟下的众人都抬头仰望着有两层楼高的废墟顶上的几个男同。只见除了站在最边缘的瘦小 孱 弱的傅京京,其他人全都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离开了那块危险地带,连滚带爬地从废墟上逃了下来。傅京京平时是兆五强最忠实的小跟屁虫,这会儿他竟然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四肢僵直地呆立在渐渐下陷的土墙上面,他矮小的身形被庞大的废墟衬托得更加的渺小,面色苍白,透着十二分的可怜。
 

全体同学都在下面跳着脚地大声喊着:“ 京京 别害怕,快下来!快下来呀!”可是,下面的喊声越大京京越是不敢动,隋老师努力使众人静下来,她知道这时候阵仗太大反而会吓住京京的!她用尽量和缓的声调说:“京京,听我的话,不必害怕,你一个人的重量不会马上塌下来的,只要向后退几步就可以下来了。慢慢向后退—”京京轻轻地向后挪了一小步,马上有更多的土块塌落下去,他又不敢动了。突然,大家看到废墟上又有一个人爬了上来,他果断地从后面伸出双手拦腰抱住了京京,一转身把双脚离地的京京甩出了危险地带,是兆五强!几乎就在京京脱险后的一霎那,兆五强脚下的土层轰然地倒塌了!

“兆五强—”隋老师失声地呼叫着她的学生的名字,疯了似地奔跑过去,也不顾上面还有黄土在往下掉,拼命地去扒覆盖住了赵五强的土堆!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仿佛从一场恶梦中醒过来,也跟着冲过去用一双双小手使劲地扒呀刨呀。四周其他单位的人都向这里跑过来,奔走相告着:“黄土墙塌了,砸着人了!砸的是个小孩!”人越围越多,许多大人也加入到救五强的行动中来。议论的人声渐渐地弱下去了,只听见京京一边挖一边抽泣,他持续地呼唤着:“五强,五强,你快出来呀!五强,五强,你快出来呀!”那凄厉的哭叫声伴着西北风抖动着电线发出的尖锐的嘶鸣,扯痛着众人的心,其他同学也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不停地吸溜着鼻涕。
 
——本篇未完待续——



 

[ 打印 ]
阅读 ()评论 (4)
评论
流云朵朵 回复 悄悄话 一口气读完,佩服白鹤的思维和文笔,像楼下说的,就像一部电影,故事在徐徐展开,那么多人物,在白鹤的笔下,轻而易举得把他们安排得那么妥协。
逍遥白鹤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思路花雨' 的评论 :
你好!这篇小说很久以前就写完了的,忘记来续了,明天我就把后面的内容补上。 :D
思路花雨 回复 悄悄话 未完待续;要等多久啊?
思路花雨 回复 悄悄话 非常打动人的文章!斜得真好,就像看一部老电影,剧中的往事让人感慨嘘唏。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