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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并不如烟 》:胡发云和李虹旷远苍凉的情话

(2009-05-11 21:51:05) 下一个

文题:《真爱并不如烟 》 


作者:     胡发云 
  

(曾在网络上连载小说《如焉 》链接:http://book.qq.com/s/book/0/5/5138/index.shtml 的专业作家。   武汉人,武汉市文联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老海失踪》、《死于合唱》、《隐匿者》等著作,荣获过国内外数十项文学奖。其夫人李虹,湖北省电视剧艺术中心文学编辑。2004年12月2日,李虹因患胃癌去世。在妻子最后一段岁月中,胡发云用了三个月时间,以妻子为原型创作了《如焉》,以纪念他们30年的金石情爱,作为对妻子生命的神圣献礼。。。。。。今年1月,值《如焉》珍藏纪念版面世之际,胡发云先生亲自执笔,追忆这段旷世奇情 )





          动荡岁月飞来美丽的鸽子,高墙外旷远苍凉的情话


    1970年,我从湖北天门插队返回武汉,在7435工厂做了三年电焊工后,调到车间办公室当统计员。1974年的一天,车间领导对我说,电台一位女同志来电,希望你去一下,他们想播出你发表在刊物上的一首诗。
    我来到湖北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第一次见到李虹:一个二十出头的清秀沉静但透着一股子傲气的女孩。在那个以简朴为最高的革命之美的年代,她的衣饰打扮显得有些出格,头上还别着一个大发卡。
    坐定之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这是我在那个年代第一次见到年轻女孩抽烟。
    我问她哪个学校毕业?哪一届?在哪里插队?她说:“我家在西安,初中69届,没有插队,当兵去了。”文革中的69届初中,几乎就是小学毕业,不下乡,去当兵,退伍后又能够进到电台这样的单位,这样的好事是很难轮上一般平民子弟的。
    我那时正是一个激进的反特权主义者,便脱口而出:“你们这样的人来搞这一行,真是误人子弟。”我的话多少有些刻薄,以为她会生气,她却淡淡地说:“当兵也不是享福,别以为就你们吃过苦。”
    十多天之后,我接到李虹的电话,让我收听她做的节目。节目比我预料的好,特别是配乐,在那个极左的年代,她竟选用了一段优美又激越的钢琴协奏曲,让我很是喜欢,也让我不得不重新看待这个“误人子弟的69届初中生”。
    尽管我们有这样一个唇枪舌剑的开头,她还是继续和我联系,陆续播出了我的另一些作品。我们渐渐学会了倾听和理解,互相之间为对方打开了一扇窗口。
   
1975年春末,她从汉口到我武昌的家来借书。坐定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两包永光香烟和一听琥珀桃仁罐头。
    聊了整整一天,我们将那两包烟抽完了,那一听琥珀桃仁罐头,成为我们午餐的下酒菜——她不光抽烟,也能喝酒。李虹告诉我,这两样嗜好,都是在部队染上的。当年她在部队当电影兵,每天一清早,将放映器材搬上卡车,带一书包冷馒头,几块咸菜和一壶凉水,一路颠簸,到了部队驻地,竖木杆,挂银幕,一连放上好几部片子,一直到深夜。然后收拾东西,赶路返回,到了单位还要倒片子,保养设备……
    她说,放电影的时候,一些战士常回头看她,因为那里长年见不到女性,有的时候首长不得不大声呵斥,不准回头看。她开始像那些老兵一样,靠抽烟解乏,靠饮酒驱寒,她的身体终于熬垮了,胃部先后两次大出血。这也给多年之后突患胃癌留下了病根。
    她从我这儿借走的第一本书是《肖邦评传》,她知道肖邦,她从小学过钢琴。然后是《普希金诗文选》、《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安娜·卡列尼娜》……李虹则给我带来了当时只有军以上干部可以看到的一些内部书刊。我们就这样找到了我们的共同之处——对文学和音乐的喜爱。
    随着我俩交流的深入,我们知道了我们俩竟来自全然对立的两个阶级。1932年,李虹的父亲在四川宣汉参加红军,后来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同一时期,我父亲在汉口天主堂医院学习,完成学业之后成为一名内科医生。
    抗日战争爆发后,李虹的父亲编入国民革命军,我父亲则以国民革命军军医身份,参加了惨烈悲壮的武汉保卫战,从此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救治中国抗日将士的军医生活。抗战末期,他们一个是团长,一个是中校军医。但是到了1949年之后,我和李虹一出生,互相间便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一个是老红军后代,一个是旧军医子弟。
    我渐渐感觉到了她对我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意,但由于我的孤傲和偏见,很长时间里我还是对她礼貌而冷淡,一两年就这样时聚时散地过去了。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有一个男友,也是一个高干子弟。她父母最近就要来武汉,与亲家办一次订婚宴,但是她明白了那并不是真爱,是自己身在异乡的孤独所致。她决心终结这种关系。我说:“我支持你,但这并不附加别的因素。”
    一天晚上,她突然来到我家,一砭破?K?邓?丫??槭峦说袅恕8詹帕郊腋改冈诰??写??柩缁幔??攘撕芏嗑疲?弊攀??痪??壮ず屠幢觯?闳恍?剂俗约旱木龆ǎ?低耆酉乱淮蠖讶司团艿轿艺舛?戳恕V钡侥鞘保?乙廊幻挥邢氲轿一岷退?叩揭黄稹N颐堑淖詈笙喟???行荒且怀⊥环⒌脑直洹?br />    1977年10月6日,我突然被单位以“反动言论”等罪名宣布隔离审查。中午,我在看守押解下回家去取衣物被褥,正要离家时,李虹忽然来了。我只得将实情相告,并说:“请你转告我父母亲,就说我外出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回来。”李虹答应了。我原以为很快就会把事情弄清楚,没想到一关竟是十五个月。
    我被关在工厂里一个临街的小院里。关我的那间房有一扇很高的小窗,外面是一堵厚重的高墙。那时经常停电,晚上点蜡照明。我便用融软的蜡油来捏制各种小动物:天鹅、小兔、大象、梅花鹿……一个深夜,我依然在烛光下做那些可爱的小生灵。突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高墙外大声地呼唤我的名字:“胡——发——云!”我停下,聆听。又是一阵呼喊,苍凉,旷远,我听出是李虹的声音。于是,我走到小窗下,也对着高墙外面回应一声。我让一位“看守”出去看看,并将两只蜡制的小鹿和白天鹅带出去送给她。
    这就是我们最初的情话。此后的夜里,便常有这样的呼喊,越过高墙扑进我的小屋,也常有各种各样的漂亮蜡塑通过那些善良的看守送到她的手里。后来,我不断收到李虹送进来的各种物件:香烟、水果、点心、凤尾鱼罐头、她亲手做的肉酱、毛衣毛裤毛袜子毛手套——这是她拆了自己所有的毛线衣物给我织的。她在香烟盒里塞进了纸条,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忧伤和愤怒。我却无法向她说出一个字。
   送来的物品都要经过检查,那些小纸条终于被专案组发现了,他们告到李虹的单位,从此李虹也开始被批判、监视、停职,还通知了她在汉的亲戚和西安的父母,说她爱上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并做了很多危险的事情,专案组向她索要去了那些美丽的蜡塑……
    我后来才知道她经历了一场何等煮骨焚心的熬炼。李虹去世之后,我读到了她当年那段非常时期的日记。数十万字,淋漓尽致又坦然无忌地记录着她多少大爱大恨、歌哭笑骂。如丝的缠绵,如剑的刚烈。许多页面被泪水洇湿,许多字迹因愤怒而如狂草……
    我写下一首歌《鸽子,你在哪里?》诉说我对她的感念与担忧:“鸽子,我的鸽子,你在哪里?穿过茫茫云雨,我追寻你的踪迹。晨雾消散了,你在哪里游弋?风暴袭来了,你在哪里躲避?……愿你的心灵更加美丽,愿你的翅膀坚强有力,在这辽阔的世界上,你永远永远飞翔在我的心里!”这首歌后来通过一个正直的看守送到她的手里。
    我正式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等待进一步处理。1978年11月,她来看我。她告诉我,年关将近,她妈妈终究还是心疼她,来信要她回家。为了我,她两年没有回家探亲了。她说:“你一天不自由,我就一天不回家。”我终于说服了她,不论我们以后如何,他们永远是你的父母,一定要回去看看他们。
    她终于答应了,但是要在行前完成一件重要的事——结婚。她说:“这次回家,是与故土和亲人告别,以后,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永远与你同行。”她还告诉我,那个蜡塑的小鹿她偷偷留下了,每天伴着她的思念入眠。


               童话般的婚礼石破天惊,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1978年11月28日,李虹返回西安前一天,在看守的帮助下,我偷偷溜了出来,按约定在粮道街一条古老僻静的小巷里与她会合。那天很冷。我们俩从一条小巷的两头相向走来。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衣,系一条红色的纱巾,手里拿着一小包糖和一小挂香蕉。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工装。她挽着我的手,向我们婚礼的殿堂走去。在一个朋友的家,我们在门楣上拿到了留给我们的钥匙,在那间阴暗破旧的小房里,我们完成了一次神圣浪漫的婚礼——没有鲜花,没有酒宴,没有亲友,甚至也没有那个年代必不可少的那两张红纸头。我们在那个小屋里呆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那里成为我们永生难忘的伊甸园……
    傍晚,我们像一对真正的新婚夫妇,回到我的家。当我们出现在阔别了一年多的父母面前时,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晚餐后,我们去汉口探望一直对我忧心如焚的叔叔。当我们离开叔叔家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公交车,也没有了轮渡。深夜里,我们从武汉关江边开始步行,跨过了两座大桥,穿越了武汉三镇,全程三十多里路,回到我武昌的家——我这才知道,从我被关押的第一天起,李虹就像一个过了门的媳妇一样住到了我家,伺候我卧病在床的母亲,慰藉我年近古稀的父亲。
    我还要潜回我的囚室。在门栋里,我们吻别。我们不知道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但是,因为我们的爱,所有的凶险与灾难都变得无足轻重。那天去看望我叔叔的路上,路过中华路口那家红旗照相馆,我们走进去,拍了一张结婚照。那张4寸的黑白照片上,我们甜美地微笑着……这张黑白照片后来放大了挂在我们的卧室的墙上,直至今天。照片下有一行字:“大墙后面的微笑,1978年11月28日。”
    一个月后,历史性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那个荒唐的案子也随着一个荒唐的时代结束了。1979年1月6日,我被解除监禁,摘掉了那一顶荒谬的帽子。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各自向单位递交了结婚申请报告。我们双双回到她的西安娘家,岳母为我们办了隆重的婚宴和家庭舞会,还带我们去游历了乾陵、骊山和华清池。我们又到北京中央党校探望正在那儿学习的岳父。岳父抽出半天时间,带我们去游览了颐和园。两位老人就这样接受了一个“另类”的女婿。
    1980年立春那天,李虹生下了我们的儿子。那只被李虹保存下来的小鹿,成为了他的名字。我们以为,天下从此清明,开始了我们充满激情的80年代。李虹重新以她特有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她创办了几档很有影响的文学栏目,率先实施编播合一。1986年,她考入北京广播学院。学成回来,立即参与了湖北楚天经济电台的创办并出任文艺部主任。
    1989年初夏,她离开新闻单位,去电视剧中心做了一名普通编辑。从此,她看轻一切身外之物——地位、名声、职称,待遇……搬迁到远离闹市的郊外,我们都不坐班,像两个老农一样,朝夕相处生活在那片小天地之中。收养流浪猫狗,种些花草蔬菜,做着一些大大小小我们觉得还有一点意思的事情。
    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发现她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看,见我睁开眼,忍不住笑了,她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我怎么就喜欢不够呀?”有时候,她也会得意又自嘲地说:“我怎么就长不大啊?都老太婆了。”我们以为,我们的日子会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
    1999年酷夏,李虹外出拍一部抗洪的片子回家,又黑又瘦,让人都认不出来。紧接着,岳父病重,她又赶往西安伺候数月,直至老人家去世。这几次劳碌,诱发了她当年的老胃病。2001年春,李虹的胃又痛了。去医院检查,已是胃癌中晚期。接下来便是手术、化疗、调养……我们听见了命运的通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将生活过得更加浓郁,旅游探亲弹琴唱歌读书聊天,连住院都在一起。似乎想将百年岁月,压缩到随时都会终止的日子里去。
    2003年11月28日,我们的银婚纪念日。是李虹患病的第三年。那时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当说起如何度过这个珍贵日子时,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将25年前新婚之夜那条刻骨铭心之路重走一遍。
   那天晚上,我们从武汉关轮渡码头开始步行。一路景色全都变了,可是我们心中的过去依然在。我们走过江汉路,利济路,江汉桥,钟家村,走上夜色笼罩的长江大桥,我们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在万里长江之上,度过我们银婚纪念日的最后时光。回家后,我们收到了一个朋友的银婚礼物——一只缀满鲜花的大蛋糕,上面写着一句我们心底的话:“爱到永远。”
    我一生中,有过三次长时间中断写作。一次是儿子出生之后,我希望将更多的时间给他,让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一次是1989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第三次就是她这一次患病,李虹对此一直心有不安,她多次对我说:“你应该写写东西了。”我说:“没有什么比我们两人的日子更重要。”银婚纪念日过后,我决定以她为原型,写一部长篇,献给她。那个率真、执著、不惧风险、充满人间大爱的茹嫣(网名“如焉”)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我每天写几个小时,大多在她睡下以后,很顺,很快。可散步锻炼,逛街购物,定时去医院检查取药……什么都不耽搁。
    2004年3月16日完稿,刚好三个月。我写的时候,李虹插空一节一节读着,编辑校对着,像吃萝卜,我剥一截,她吃一截。完稿后她又连读数遍,改错,定标点,并说:“很喜欢,但怕是发不出去。”这部书,成为我们三十年风雨人生最后的纪念碑。
    多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和第一个编辑。她常常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或泪流满面。在手书时代,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给我抄稿。我用类似速记的方式写下一堆堆谁也认不出来的符号,她却可以将它们变成清清爽爽的誊正稿。她对我的文字有一种私情的偏爱。多年来,几乎我全部的稿子都是由她誊抄的。最多的时候,一天两夜抄了二万字。上世纪90年代初,有电脑了。她为了第一时间阅读权和抄稿权,竟让我依然用笔写,她来录入,当写的赶不上录的时候,她便用宋丹丹的唐山话揶揄说:“哼,不够吃!”2001年她生病后,我不再让她做这份苦差事了。她失落了很长时间。
    果然如她所料。《如焉》发给当初约稿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当代杂志后,编辑说很喜欢,但是,文章涉及敏感内容,不能发。


            “天上等我”:以不变的苍老爱她到永远

    2004年春,宁静三年之后,李虹的病兀然复发。这一次,我们切切实实地听见了命运那冷酷的敲门声。我为了护卫一个我珍爱的生命,她为了她所眷恋不舍的生活,我们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寻求种种救治之道。我们千里迢迢到北京,找301医院、空军总医院、中国肿瘤医院那些国内顶级的医生和专家咨询、求助……可各方传来的消息都是黑色的。但是李虹从来没有自凄自艾,没有怨天尤人,她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处境哭泣过。那次去301医院,肿瘤科王主任看完我们带去的资料和光盘,说了一些极不乐观的话,又问病人现在能否下床活动?我指指李虹说:“就是她!”他非常惊异,掩饰一下说,刚才说的,只是一个方面的问题……我说:“我们能够面对所有的问题。”
    病情复发后的大半年中,我一直都和李虹一起住院,每到一处,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包下一间病房,搬来一应物件——电饭煲、电冰箱、榨汁机、CD碟机、晾衣架、锅碗瓢勺油盐酱醋,还有四部随时可以和国内外联系的手机……让病房变成一个温馨的居室。
    化疗,放疗,梗阻,腹水,疼痛,浮肿……李虹日益憔悴。好几次,她自嘲地说:“我变得这么难看了。”我引用法国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话对她说:“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面对疾患痛苦生老病死,李虹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大气。又一次猛烈的化疗之后,她第一次脱发了,一觉醒来,枕巾上便黑乎乎一片。用手指轻轻一拈,一束头发就飘然而下。那天我外出办事,回来一看,李虹已将自己余下的大半青丝统统剃去,那天她刚好穿了一套橘黄色睡衣,一边打着点滴,一边斜倚在床头为我织着一件毛衣,像一个修行多年的深山老尼。她似乎要把她永不枯竭的情意一针一线地织写进去。她让我给她拍照,说作个纪念。在她生病后留下的数千张照片中,她总在笑,温柔的,娇嗔的,调皮的……
    数月来连续的静脉注射,她两只手的血管都脆了,医生在她的锁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个接头,这样每次输液只需拧上输液管就可以了。但从此就不便洗澡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皮肤都干燥了。她说,真想痛痛快快泡个澡。我四方打听,托人买来了一只浴缸大小的椭圆形塑料盆,接满水,让热气把室内的温度升高,她躺进去,酣畅淋漓地沐浴于温润的水中。我用干毛巾护住接头,一处一处轻轻给她擦洗。突然,她嘤嘤流泪了,越哭越厉害。她说:“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生病4年,我只见她流过这一次泪。
    我们最后的几个月是在中南医院度过的。许多个清晨和夜晚,我们在林中散步或湖边小憩,她拉着我的手,或挽着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头,细声说一些闲话,说一些笑话,说着我们一路上见到的事物:清晨的小鸟和花,夜里出来遛弯撒欢的狗和鬼鬼祟祟的猫,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歌……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人世间的共同生活,已经到了尾声,我们要宁静又朴素地享受这最后的每分每秒。
    在医院最后的一个多月,她伤感地说:“我想回家。”我说:“今天晚上就回去。”她说:“怕爬不上七楼了。”我说:“我背你。”她笑笑说:“试试。”她趴到我背上,待我刚要站起来,她却叫了:“不行不行!”原来,她小腹那个巨大的瘤体,硌在了我背上……那一瞬间,我们都无语了。
    住院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检查我都会想尽办法待在她身边,拍片、放疗、B超、CT,核磁共振——甚至从来不让男人近身的妇检……我知道,当我握着她的手,与她轻轻说着话,帮她起身或穿衣,那便是人世间最好的治疗与药物。
    2004年11月28日,她去世的前4天,是我们结婚26周年纪念日。她似乎一直固执地等着这个日子。夜里,儿子下班后匆匆赶来了。我们在病房为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举杯。她从病床上爬起来,依偎在我肩头,儿子拍下了我们最后的合影。她已是极度衰竭,但那种笑容依然是纯净的,那种眼神依然是初恋的,那种对于生活的热情与爱,依然是一种青春少女的。 

    那天深夜,她细细地、平静地对我说了关于后事的安排:只要我和儿子送她,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任何仪式。带上她生孩子时,她妈妈做的婴儿鞋帽和小衣物,还有六月去北京治病时在中央电视塔上拍的一张照片——她在蓝天下,大风中,像小鸟一样展翅欲飞……我对她说:“你会活在我们共同的生活里,活在我的文字中,活在朋友们的记忆中。”她说:“这些我都知道。我对自己这一生很满足,只是不舍。”
    2004年12月2日7点38分,她终于走了。在挚爱亲人的围护与悲伤中走了,在眷恋和幸福中平静地走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一部分也伴她一起走了。我谢绝了医院派来的化妆师,亲自给她擦洗化妆,给她穿上她常穿的那套普通衣物:一件红夹克,一条深棕裤,一双运动鞋,那也是她对我最后的嘱托。我和她一起护卫了她最后的尊严和美。那大半件没有完工的毛衣,还静静放在病床边的旅行箱上。
    火化之后,我把她的骨灰装在我们一起在西安买的一只典雅的黑陶坛中,我对她说:“我们回家。从现在开始,我俩以另一种不变的苍老同处。”她杳然飞升的那一刻,她一定看见了,她的身边多了一张照片:我们俩在风中依偎的合影。照片背后写着一句话:“天上等我。”

    李虹去世以后,我在网上为李虹开设了题为“想爱你到老”的纪念馆,日前浏览量达11万多,留下了各种祭奠感言数千条。2009年1月,《如焉》再次面世,扉页上是我和李虹的一张特殊的合影——她躺在我面前那座来自家乡的黑陶瓶中,一束我们都很喜欢的素白姜花在我们面前静静开放……下面写着一行字:献给先我而去的李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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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留言:

 七荤八素:
太感人了!
如焉曾被禁
当下来还没看呢
这次一定看。 
 

rnd:
真感人。。 命运,唉,NND,啥是命运啊? 
 

米兰:
酷宝送俺一本...读了... 
 

DUMARTINI:“没有什么比我们两人的日子更重要。”----胡发云对LP真是情义深重的很。。

也要以他为榜样教育自己的老公。 
 
记得那时老土村长也推荐过这本书,写过评论的对吧!

不过这一对,他们还算是比较幸运的,高墙后还有不少出不来的,或丢了性命,含恨离世的。。

最难得的这男子将一份真情留世,人也很正直。


还是没笔名:
两位都是有情人 

 
加州花坊:
 我很喜欢看如焉,谢谢杜马的介绍,能一生相伴到死也是不错的缘分。
 

垂杨柳:
如焉看了3/4,后面只看了介绍。 

 
阁老:
非常感动。令人动容。
 
 
飞飞~:
小说很棒,作者的真实故事更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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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6)
评论
渔家女 回复 悄悄话 看过《死于合唱〉,不错的。《如焉〉还没看,要去找来看看。
DUNARTINI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小泥山的评论:
哦,很高兴你也喜欢这类文字。。

我想应该没问题,都写明出处了?
小泥山 回复 悄悄话 Do you mind if I copy this to my blog in google blogger?

I love 《如焉》. I know 李虹 is special but I didn't know she is so special. Thank you, sister Du!
DUNARTINI 回复 悄悄话 今天再读,依然是忍不住的泪水。。。。

关于最后的合影:“她已是极度衰竭,但那种笑容依然是纯净的,那种眼神依然是初恋的,那种对于生活的热情与爱,依然是一种青春少女的。 ”

我想---李虹从今以后就是自己的偶像了!!!
DUNARTINI 回复 悄悄话 “我们俩从一条小巷的两头相向走来。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衣,系一条红色的纱巾,手里拿着一小包糖和一小挂香蕉。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军工装。她挽着我的手,向我们婚礼的殿堂走去。在一个朋友的家,我们在门楣上拿到了留给我们的钥匙,在那间阴暗破旧的小房里,我们完成了一次神圣浪漫的婚礼——没有鲜花,没有酒宴,没有亲友,甚至也没有那个年代必不可少的那两张红纸头。我们在那个小屋里呆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那里成为我们永生难忘的伊甸园……” !!!

总有一天的,也写一写我们永生难忘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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