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

我六歲的時候，上托兒所的大班。父親有時候去接我送我，會把我放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或者後座上。

不知為什麼，總是覺得有人在看我們父子倆。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認為父親是天下最英俊的爸爸，大概天下所有的兒子都是這麼想的吧。

八歲，文化大革命來了。我知道我們家被划成了黑五類。紅衛兵們到我們家來抄家好幾次，抄走不少東西。

我所記得是他們拿走了我正在看的書，包括哈姆雷特和三國演義。

30歲的時候，我出國留學，父親預支了半年的薪水，給我買了一張單程機票。

父親母親親自送我到飛機場。父親說：我送你一句話：去了，就不要回來。

在美國上學，來德國打工，去阿根廷旅遊…..走遍了千山萬水，真正懂得了父親送我的那一句話。我總是會對朋友、家人說，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

六四之後，我第一次回北京。父親告訴我，當時在天安門廣場，父親這個退休教授站在遊行隊伍的第一排。我問父親，你不害怕嗎？父親告訴我，當時「不知道害怕」，一臉去留肝膽兩崑崙的樣子。

後來學院的領導要求退休教授學習討論。我又問父親，你害怕嗎？

父親說他感到了恐懼。父親告訴我：其實我害怕的是牽連到你媽, 我自己, 沒什麼好怕的！人活一世，不就是那麼回事兒嗎？像天下所有的兒子一樣，在我的心裡，父親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90年代末，回國看望父親母親。太太拉著父親的手走在前面，俺跟俺娘走在後面。看見一個人在乞討，就給了一百塊錢。

母親看到了，她說：你跟你爸一樣，給的太多了！

母親問我，你猜你爸每次給多少錢？ 我說，也是一百吧！

母親又問我，你猜你爸一月掙多少錢？我說，一千多塊？母親告訴我，你爸一月退休金不過四百多元。我說，我爸有一顆金子一樣的心，他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不管是我回国省亲，或者是父亲母亲出国来看望儿孙，父亲都会给我赠书。正是通过父亲的这些书，我才知道了岳南，龙应台，胡适之，王小波，陈寅恪，傅斯年，李叔同，刘节，曹思源，陈子明 ......

十年以前，父亲虽然已经八十多了，但是还是坚持在户外游泳。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立下了遗嘱。

我看到我所得到的是父亲的全部藏书。

正是父亲的这些藏书，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珍惜，什么是怜悯，什么是仁慈，什么是容忍。

2019年12月我帶著兒子回去看望父親和母親。2020年1月我又帶著女兒回去看望父親和母親。

2020年1月15號在家裡吃完早飯後，父親和母親送我和女兒到門口。

父親確實是老了。步履蹣跚，記憶力減退了不少。

多虧了母親，六十多年，朝夕相伴。
我弟也經常回家，跟父母吃飯，輓著父親的手散步，跟母親說法文....我看到父母都很快樂。

八九六四，五七反右 ...... 都成了過眼雲煙。反中投在香江水起風揚， 人類共同體在非洲劍拔弩張......

父親已經不在意了，也不說話……天意如此，也許做兒子的應該感謝上蒼吧。

母親也很少提及巴黎，娜莎戴爾或者日內瓦。

我只能緊緊地擁抱母親，母親會說：兒子，謝謝你。我會說：媽，您多保重。

我只能緊緊地擁抱父親，父親什麼也不說。但是我能感到父親在流眼淚，因為衣衫，濕了一片。

我會說：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