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地处南北交通的枢纽，武汉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气氛的肃杀，不亚于北京。黑纱自然不能戴，但傅家坡汽车站有人卖栀子花。买来戴上，别人是闻香，他们是悼念。而悼念是在内心，也有政府不能觉察的片刻。车站来来往往军警的凶悍，跟千里奔丧的哀伤叠加，让她不禁有乱世之感。当然在政府一方看来，他们完全控制住了局面。今天夏至，武汉已经很热了，但她更不能适应的，是潮湿。湿热的气候，跟汽车的颠簸叠加，让这不短的行程，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山全绿了，在另外时候，可以说是山清水秀。他们将黑纱戴在左臂，开始走董丘的山道。爸教她，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那时不懂，为什么碧绿竟会使人伤心。现在感同身受，在这初夏见到的，都是寒山。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远近的山民，都知道聂家冲有个后生进了北京。他们用惊奇的目光，默默看，这胸前白花、臂上黑纱和外来女子。道旁妇人的眼中，分明闪动着泪光。那个少年，曾经做过怎样的荒唐事，冒犯过自己。现在，那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已成为过去。人们能够给予的，满是同情。
二十五年前，他是父母身上的一坨肉，哭着来到人世，父母报之以微笑。二十五年后，他是远方的一抔灰，默默回到山间，父母迎之以痛哭。
五个月前，他带着他的北京媳妇、微笑和希望，看老父将万字鞭炮燃响。五个月后，他的北京媳妇带着他、黑纱和白花，加入老屋里的一片哀声。
门上贴着白色的对联。田哥和董哥将骨灰盒和遗像取出，摆放在堂上灵屋的前面。
按照习俗，单日去世的双日出殡，双日去世的单日出殡。今天来不及安葬，而明天是单日、不适合出殡，只有等后天一早。拔【爸】请来道士做法事，同时确定安葬地点和坟墓朝向。对局外年轻人，这或许是蒙昧迷信的过场。而对当事亲属，这是他们慎重其事、对逝者尽最后一份心。父母摸爬滚打、辛辛苦苦养儿一场，到头来、只落得两手空空。姐姐们从小同甘共苦、对他极尽关爱，突然飞来横祸、结束了这姐弟情缘。且不说他跟爱人，事业和生活正甜蜜展开，却被那凌晨横飞的子弹残忍终结。他们对他，现在只能做有限的事，却寄托着无限哀思。入土为安，逝者一天不落葬，生者的心便一刻不得安宁。
乡村的葬礼，是伟大的人类学实践。它的格式，由千百年的文化习俗积淀而成。
二十一号一早，董适捧着舅舅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田大强抱着骨灰紧随其后。失去了人生的榜样，他们一片茫然。“舅妈”跟着他们，再后面才是其他家眷。小时候在北京，她看见女眷哭丧，担心自己不会。妈告诉她，你不需要学那个！现在她明白，原来这并不是一项技能。她将自己了解的，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作最后的倾诉，其情也切，其声亦悲。姆妈、两位姐姐跟在后面，各自泣诉既往。她们各自讲述的故事，自成体系。她们发出的哀声，不完全重叠，一人稍歇，另一人自动跟上，共同完成这多声部的挽歌。
乐队在队伍中间。唢呐高亢的悲鸣，便是发给村邻的即时请柬。大人小孩，默默跟在后面。死去的这个人，曾在当地生活二十五年，他们熟知，来送最后一程。这个人，是个读书的种子，是方圆多少里，孩子们的榜样。天不假年，怎不让人痛惜哀伤？当队伍的前端到达半山选好的墓地，队伍的尾子才刚离开村庄。人们继续往前走，在墓地周围围圈。沿途有人燃鞭，通知这屈死的冤灵，从阳界搬到阴间。
这葬礼的伟大之处在于，除了乐队是请来的，所有的人都是自发而来，各就各位，带铁锹的带铁锹，扛锄头的扛锄头，举花圈的举花圈，拿纸钱的拿纸钱，不需要人安排，更不需要排练。不光亲属流泪，其他很多人也流泪。这样的葬礼本身，就是人性和情感的表达，存在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和最深层。
众口一声，好墓地。土厚可以生根，植被可以固土，朝南可以避风。七手八脚，凿出一个深坑。将骨灰盒放进去，再将土堆在上面，前高后低，便成为一座新坟。又七手八脚，在坟上挂满纸钱，插上花圈。真正从阳界到阴间的物资，只能通过焚烧送达。灵屋烧掉，那是新居。成摞的纸钱，那是盘缠。鞭炮，是邮差的铃声。两个外甥长跪，待村里晚辈在坟前一一拜过。其他人在坟前行鞠躬礼。她按照爸爸的嘱咐，绕坟三圈，将一满瓶牛栏山洒在上面。永别了，永别了，一个大活人，到这个时候，连一粒灰也见不着了。二姐扶她下山，不要哭坏了身子，莫回头，莫回头。
非命早逝，没有吃大肉的环节。但是乐队师傅和出力挖坟的村邻肯定是要招待的。在主家备饭的同时，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为么事要去打死？大学生是社会上的聪明人，到底是他们错还是政府错？莫不是秀才遇到兵？大学生接受政府教育多年，为么事会转身反对政府？农民有农民的想法。明白事理，未必需要很高的文化。
逝者入土为安，生者还要生活。
姆妈拉着她的手，莫走，住下来，让我来照顾你一段时间。姆妈，您跟拔保重，我得回去了。辛儿出事之后，我一直请假在家。临近毕业，得去学校看看。
对将来，你有么事打算呢，二姐问。
我想我会留在北京。一个人去南方，太伤心了。大姐就在旁边，抚她的肩。
听说你怀到的【怀着身孕的意思】，生下来哈，不要捂掉了【捂，方言，弄的意思】。你不方便，我们来养。这是辛儿的血脉，一定要留下来呀！姆妈就那么着，对着她跪下去了。
姆妈，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跟您说了不要这样！两个姐姐急忙将她拉起，惠还是个姑娘，她有她的生活，她有她的难处。
她们要把姆妈拉近厢房，她拦住了她们，姆妈，您坐。我跟辛儿没有来得及结婚。未婚先孕，计划生育不允许，面临社会压力和实际困难。辛儿是独儿子，我自己也是独生。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您的意见我会慎重考虑。姆妈用昏黄的泪眼看着她，她也只能以泪眼回看。她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能尽量体会对方的心情。
也许是惯性，也许是为了她的健康，身边人一直给她特别的关照，好像要将这孩子留下。实际上，这么复杂的问题，大家都还来不及细想。
两个姐姐再三安慰，老人糊涂，请一定不要见怪。托女人身不容易，以后要将自己照顾好，以照顾好自己为优先。如果方便，就回来看一下我们。莫忘了我们，莫忘了这个地方。辛儿能跟你在一起，是他的福分。哎——，怪只怪，他冇得那个命，有福无寿。
天气太热，糍粑早酸掉了。她们发现，她谗家里的腐乳和咸鱼。腐乳除了香，还有一股鲜味儿。家里的咸鱼松软，不像别处的咸鱼干硬。她推不掉，她们给带了不少，还有路上吃的茶叶蛋、番茄。一大家人送她到村口。二姐二姐夫各骑一辆自行车，送她去车站。
在傅家坡，又见卖栀子花的，她买了一朵戴上。
在火车上，她一个人，开始考虑，过去、现在和将来。虽然夫死广场子在腹，但她想摆脱这二十天来“妾身虽存如昼烛”的状态。一宿枪声，结束了一代人的青春。青春的葬礼已然结束，过去无论多么美好，已确切无疑地过去。的确，她还没结婚，就成了寡妇。但这样的心理，于事无补。回家后，她要把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搜集在一起，封存起来。然后去理发店，剪掉长发，跟过去诀别。过去她是女儿、学生、情人，现在必须自立，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祖辈、父辈见过沧海桑田，也不能洞悉变幻莫测的世界。她只能自己拎着算盘，一五一十，算账、复盘。
列车在轰隆轰隆，她的算盘在啪啦啪啦。蛇口绝不能去，超过了她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回去得跟华集联系解约，国家、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想必人家能够谅解。培大简书技术领先，而且涉外，有发展前途。要加紧跟黄阿姨联系。
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么多天沉浸在痛苦而混沌的状态，在列车的最后一对车轮，跨过黄河大桥出口的那一刹那，她获得了顿悟。当然还要回去跟父母商量，这个孩子她决定留下。这个生命，是两个正相爱的人共同创造的，她没有权力单方面处置。而他对这个生命，一直满心期待。她怎么忍心，违背自己最亲爱人的意愿？罪恶的子弹已经夺去了他蓬勃的生命，她怎么忍心，再去断绝他的血脉、斩草除根？上苍看顾，给了她——衍续他生命的机会，她怎么能不珍惜？
是的，记忆可以尘封、过去可以决裂，但她决不背叛——历史、青春和爱情。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人这种生命体，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记忆。欢乐形成一种记忆，痛苦形成另一种记忆；成就形成一种记忆，失败形成另一种记忆；善良形成一种记忆，残暴形成另一种记忆。历史，是一种记忆。具体到她的专业，会计账簿，难道不也是一种记忆？历史，不也是一种会计账簿？
抹除记忆，也就抹除了生命的意义。抹除记忆，本质上，等同于抹除生命本身。这个新生命，凝聚着爱的记忆，她非但不能抹除，还要让它，茁壮成长。它不仅接续一个逝去的生命，而且作为一个新生命，能够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她是一个会计，接触社会实际。她已经感受到，自身处境的尴尬。她不用想就知道，一个未婚妈妈面临的困境。但曾经享受到的爱情，和经受过的痛苦，让所有能够想象到的困难，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一定要好好活，才对得起那个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他被剥夺了继续生活下去的机会，而她可以替他，生活、接续他的性命。这是使命。
于是她不再尴尬。有什么必要忧馋畏讥？爱是光明正大的，死完全是一场悲剧，他和她没做错什么。她的爱人是优秀的，孩子是无辜的，她跟所有孕育生命的母亲一样——自豪。
栀子花全黄了，已经没有一点香味，只得摘下扔掉。回北京了，今天正好是他的三七。妈替她打开门，然后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