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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专栏】且把丹心,留给一片汗青

(2022-04-23 23:03:10) 下一个

中国历史上有这样一位文人,他20岁即以进士第一入仕,被皇帝钦点状元。他一生写下无数锦绣文章,仅录入诗词全集的就有1000余首。他本是一介书生,却在国家危急、民族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以孱弱之躯体,举华夏之刀枪,救民族之大义,挽既倒之狂澜。他散家财,募义军,以区区布衣誓死抵抗蒙古铁骑,且战且退,直至无路可退。被俘后,他放弃高官厚禄的利诱,引颈就戮,从容就义。为表达必死报国之决心,写下千古绝笔。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是文天祥。他不屈于坎坷的人生经历,不屈于生死的高风亮节,不屈于外辱的民族大义,将他的丹心汗青,推向了光辉顶点,注定了他在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地位。

1282年1月9日,是文天祥从容就义的日子。距今天,735年。

史学界曾有一种观点:“崖山之后无中华。”从这一意义上讲,文天祥无愧中华史上最后一位宰相,最后一位诗人。

960年,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宋朝。为避免藩镇割据悲剧重演,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由此奠定了两宋重文抑武的治国方略,造就了中国历史上商品经济、文化教育、科技创新的空前繁荣。国学大师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终究难掩军备荒驰,文恬武嬉。1234年,宋蒙联合抗金,金亡,结束了长达一百零九年的宋金战争,却也使一直以来虎视眈眈,觊觎华夏的蒙古帝国统一了广袤的北方。正当大宋王朝自以为迎来了和平曙光之际,蒙古大军就调转矛头,发动了对宋战争。

1236年6月,文天祥出生于江西吉安。

出生时,父亲给他起名云孙,字履善。文父为何给他起名“云孙”,我没有找到文献记载。我想,文父送给儿子的“字”,寄予了深厚含义:履,是鞋子,这里却是行走的意思,父亲告诫儿子时刻要走正道。

云孙的启蒙教育,是中国传统的理学文化。孩提时,他看见学宫中祭祀的先生欧阳修、杨邦乂、胡铨画像,谥号都为“忠”,心里羡慕不已,说:“如果不成为其中的一员,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这在若干若干年后,一语成谶。

云孙必然是自幼天资聪慧且又勤勉好学的,否则,他不可能在年仅20岁之时就高中进士第一,而立之年便官拜宰相。历数儒学中兴,以文章立命的两宋宰相,赵普、寇准、晏殊、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苏辙、蔡京、李纲、周必大、范仲淹……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大文豪?那一年,他在集英殿答对论策。当时宋理宗在位已很久,治理政事渐渐怠惰,文天祥以“法天不息”为题议论策对,连草稿都没有打,一万多字的文章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理宗亲自选拔他为第一名。考官王应麟说:“这个试卷以古代的事情作为借鉴,忠心肝胆好似铁石。”

入仕之初,云孙自己改名“天祥”,自负“文章得自于上天赋予的吉祥”。正所谓少年得志,文天祥不仅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品貌也是一表人才,《宋史》对此记载不吝笔墨:“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就是说,他身材魁伟,皮肤白美如玉,眉清目秀,观物炯炯有神。

他以文章入仕,以文章自负,自然与所有的文人墨客一样,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追求自由而美好的生活。请看他早年的诗句:

《山中六言三首》

之一:两两渔舟摇下,双双紫燕飞回。流水白云芳草,清风明月苍苔。

之二:风暖江鸿海燕,雨晴檐鹊林鸠。一段青山颜色,不随江水俱流。

之三:鹤外竹声簌簌,座边松影疏疏。夜静不收棋局,日高犹卧纱厨。

你看,在那个初夏的时节,刚刚进士及弟的文天祥乘舟游江,忘情山水。看到青山碧水,紫燕双飞,青春萌动便难以按捺,禁不住诗意盎然。不仅赋诗,还要抚琴、弈棋,否则,那可真是埋没了状元郞的翩翩风采。于是,便在鹤外竹声簌簌、座边松影疏疏的私家林苑里,摆下棋局,夜深了,人倦了,不去收拾残局,且去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凭着满腹才华,文天祥青云平步。34岁时,就已成为翰林学士。翰林,专负起草诏文和国书,是皇帝的股躬之臣。按理说,入仕十余载,正值而立之年,政治上已经十分成熟,但他竟以翰林之身,撰写文章讥讽丧权辱国、主和派的权相贾似道,终被罢官而去,成了一介布衣。

文天祥并不介意成为布衣,他似乎早已经厌倦了官场上的日子,借助讥讽权相之作,发泄出自己胸中压抑已久的郁闷,罢官而去正是他心中所期待的结果。他为此而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尔虞我诈的官场,不再整日里呼吸着朝堂里的乌烟瘴气,而是到大自然里自由呼吸清新空气。他所创作的《山中即事》,即是抒发此时胸意之作:

携壶藉草醉斜阳,白鹤飞来月下双。芦叶西风惊别浦,芭蕉夜雨隔疏窗。

千年帝子朱帘梦,一曲仙人铁笛腔。若问山翁还瘦否,手持渔竹下寒江。

草民文天祥,终于可以心如所愿,呼朋唤友,提壶畅饮,吟诗作赋,情寄桃花源。于是,他常常与友朋一起,大快朵颐,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时分,醉了,就手提着酒壶,躺在草丛里,让日落斜阳照在身上,这个时候,外出觅食的仙鹤也成双成对地飞了回来。不巧,晚上却刮起了西风,又下起了雨,置身于疏疏落落的竹林鹤苑,听着雨打芭蕉,回想着千百年来,多少帝王的春秋大梦,不过只是一曲又一曲短暂的笛声罢了。而我,已经看透这一切,甘心情愿地作一个整日里江边垂钓,终老山里的渔翁。

但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想要过如此惬意平静的日子,又怎能由得了他?国祚三百余年的宋朝,从文明的角度,或许是最为灿烂的一章,但从历史的视野,却是最糟糕的王朝之一。“弱宋”二字,似乎已经把这个始终只是统治着半壁中国的朝代盖棺定论。

先是被金人一路追打,被迫迁都。其实,大宋是不愿意对金作战的,谁不渴望和平,谁又愿意打打杀杀?但金人的欲望绝无止境,时不时地来骚扰一下,要钱,要粮,要女人,不给便抢,抢不来便打。这也难怪,金人远在漠北,不是天寒地冻,就是黄沙漫漫,看了“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北宋·柳永《鹤冲天》),那烟花巷里的灯红酒绿,那丹青屏障后面的歌妓美女,要陪你轻拢慢捻,要陪你干尽那风流韵事,连官(浮名)也不要去当了,任是谁能不动心?

不堪忍受金人的掠夺,南宋小朝廷从北方迁徙而来,好不容易躲过了一时的兵戈相见,泥马渡康王的赵构刚一走进杭州地界,哇塞,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真是名不虚传,单是软绵绵的侬语吴音,就把这一帮来自于中原的大汉弄得心猿意马,神魂颠倒,魂魄都出了窍。偏偏,遇上个不识相、一根筋的岳飞,今天一个长驱漠北,明天一个直捣黄龙,那就给你安个“莫须有”,斩了。暖风游人醉,杭州作汴州。皇帝都不愿意回老家去,对两个作了俘虏的老子不管不顾,谁还愿意克复中原?谁又有能力克复中原?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边偏安一隅,苟延残喘。那边欲壑难填,磨刀霍霍。本以为,联蒙灭金,终于能够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却不料,昨天还是共同作战的盟友,一夜间就刀兵相见。满腹之乎者也,仁义礼仪,伦理纲常的宋国子民,又怎能抵挡野蛮无道,背信弃义,嗜血如命的虎狼之师?终于,杭州是呆不下去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世间一切繁华,都被北方刮来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蒙古人的破坏力是极其惊人的,这从他们对金人的作战中就可能看出来:金国全盛时有768万户,被元灭国时仅余87万户。蒙古人举起了屠刀,试图用治理草原大漠的方式来统治华夏,乱世中的南宋子民,苟全性命已是不易,华夏民族第一次到了危急存亡之秋。

1275年,元兵南下,文天祥奉诏起兵。

此时,长达二十年的酒色销蚀,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文天祥都处于麻痹形态。但在接到诏书的那一刻,孩提时接受的启蒙教育,就跃然于脑海:学宫里祭祀的欧阳修、杨邦乂、胡铨,他们的谥号都是“忠”,自己那时就曾经立誓,一定要像他们一样。如今,时机来了,他毅然决然,要换一种活法,他散尽家财,从江西招募义军一万人,远赴临安(今浙江杭州)勤王,他要把残躯贡献给君王,将美名刻凿于青史。如此终身,可谓完满。

起身之日,告别家乡的青山绿水,《山中偶成》便“偶然”而成:

白鹤飞来牵我衣,东风吹我下渔矶。当年只为青山误,直草君王一诏归。

就在他要离去之时,竟然飞来一群白鹤,牵住他的衣裳,不忍心让他走。这些白鹤似乎也知道,这一去,将无归路,这一别,将是永别。但东风吹来,文天祥感到时不我待,头也不回就奔赴了战场。此时,他生出无限感慨:这么多年来的大好时光,自己却被青山美景所耽误了,君王的这一纸草诏,来得实在是太晚了。

行军是艰辛的,但文天祥的文人情怀始终未改,一路走来,一路作诗,抒发报国之志。在经过万安县的惶恐滩时,他写下了《过万安县》:

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举世更无巡远死,当年谁道甫申生。

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传语故园猿鹤好,梦回江路月凄清。

渡江之时,又写下了《扬子江》: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此时的他,心情是悲壮的,明知自己率领的这些江西子弟,绝无可能是蒙古铁骑的对手,但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以死报国报君,只盼着战死疆场,名垂青史。

但上天绝不会轻易地成就一个人,如果文天祥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一战而死,而没有后来的许多挫折,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注定远没有现在这般辉煌。

1276年正月,屡战屡败的南宋朝廷几经酝酿,垂帘听政的谢太后终于作出决定:向元军递表投降。

文天祥被派去元营谈判。文天祥是坚定的主战派。从常理上讲,既然是去和谈,必定要派一个主和派的代表人物,但放眼整个南宋朝廷,那一大帮的主和派之中,竟然找不出一个胆敢去元营和谈之人。唯有这个不怕死的文天祥,成为无奈的不二人选。于是,国难家愁,人格考验,就一齐推到了文天祥的面前。可想而知,这个大义凛然,早已视死如归的文天祥,即使是在和谈中,也绝不肯向一群北方蛮夷卑躬屈膝。

文天祥是文臣,从职责上讲,一个文臣所能够尽到的大忠,莫过于“文死谏”。偏偏,文天祥不仅要“文死谏”,还要“武死战”,尽管,从来就没有人把他看作是一员武将。他被元军扣押,在被押解北上的途中设法逃脱,组织民兵反抗。很快,他就被元军击溃,连自己的妻子也被元军俘掳。他不气馁,收残兵,奔循州,驻南岭,退至广东潮州、惠州、海丰一带继续战斗。1278年十二月,因叛徒出卖,兵败再度被俘。

文天祥虽然落魄,却身居丞相之职,又是南宋的抗元首领。捉住他,元军如获至宝,把他押赴崖山(今属广东新会),让他招降仍然在此抵抗的20万南宋军民。在经过珠江口零丁洋时,他写下了著名的《过零丁洋》,以明必死之志。

1279年二月六日,著名的崖山海战拉开帷幕。这是宋元最后一战,此役过后,蒙元最终统一整个中国,中国第一次整体被北方游牧民族所征服,史学界认为,这场海战标志着古典意义华夏文明的衰败与陨落,从此就有了“崖山之后无中华”的说法。坐在舟中的文天祥,亲眼看到宋军惨败的场景,乃作《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长诗一首,用“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来表达自己的沉痛悲壮之心,表达对奸臣贾似道、陈宜中之流的深恶痛绝,表达对大宋江山痛失于鞑寇的惋惜之情。

1279年十月初一,文天祥被押至大都(今北京)。前宋丞相留梦炎、受元朝封为瀛国公的宋恭帝,甚至是元世祖忽必烈先后对他劝降,许以中书宰相之职,均被拒绝。身在狱中,他收到女儿柳娘来信,得知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宫中为奴,过着囚徒般的生活。他心里明白,只要投降,家人即可团聚。但他决不肯因妻子和女儿而丧失气节。他给妹妹写信:“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他写下千古传颂的《正气歌》,历数古今不畏强权、不怕牺牲的人物,再一次表明自己准备随时为国捐躯的决心:“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老子是绝不肯投降的,少给我啰啰那些没用的!”他的诗句墨迹传遍京城,被视为珍宝。

终于,在被关押了三年半之后,1283年1月9日,文天祥在宣武门外柴市口刑场从容就义,终年四十七岁。刑场之上,监斩官问:“丞相还有甚么话要说?回奏可以免死。”文天祥喝道:“死就死,还有甚么可说的!”他向南方跪拜之后,气定神闲地说:“我的事情完结了,动刑吧。”

最有气节的文臣殉难,书写了华夏民族最慷慨悲壮的一刻。几天以后,妻子欧阳氏为他收尸,面部如活。他在衣兜里留有遗书:“孔子说成仁,孟子说取义,只有忠义至尽,仁也就做到了。读圣贤的书,所学习的是什么呢?自今以后,可算是问心无愧了。”

初读《宋史》,我心中疑问:南宋亡国之时,十余万军民集体投海殉国,为何会有这般纷纷赴死之决心?

那年,我去凭吊虎门炮台。站在那里远远遥望零丁洋,咀嚼“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意境,我仿佛看到,湿润的海风迎面而来,元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陆秀夫背起年幼的少帝赵昺,回望着身后数千里的锦绣江山,悲叹道:“别了,大宋!”说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中。海面上,极目浮尸,宋朝官、兵、民20余万随着那轮血红的残阳,一起陨落到崖山背后去了。

“炎黄儿女可曾忆,汝有铮铮铁骨、烈血祖先!不可学,童贯贪功,妄自开边;不可学,秦桧阻战,苟且偷安;望银练长河,将星无数,皆化作霄汉灿烂。闪耀是岳飞孟珙,催来者,一往无前。”我在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里找到了答案。

文天祥因文章而入仕,因入仕而被弃,因被弃而从武,因从武而就义。此般经历,使他与其它文人有着更深一层的不同,他的诗句,不是用墨来写,而是饱蘸着血泪来挥就。我们今天读其诗句,总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爱国臣子,怀着那一颗拳拳的赤子之心:每一个字,都让你觉得就是一滴血,一行泪。确实,古来文人不乏惜春之作,风花雪月,多得可以堆成一座山,填满一池海,但有谁的诗句,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报国必死之信念?

他,文天祥,是一个政治家,因为他高居丞相;是一个文学家,因为他以锦绣文章高中状元;是一个诗人,因为他留下了上千首诗作;是一个蹩脚的军事家,因为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不气馁。该如何准确地为他定位呢?我想,就用“丹心汗青”这四个字吧,他把一颗赤诚的心,留给了上下五千年,交由后人书写、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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