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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吾和《中国学术之趋势》

(2023-03-19 09:32:52) 下一个

李宗吾和《中国学术之趋势》

 

杨道还

 

(原发于万维12-23-2016)

 

从内因,外因,或用出发,都可以按图索骥地遍历先秦学术。但这三者里,内因是最重要的。从内部结构出发,按照老子所言的次序,更容易获得整体性的印象,然后可以兼及其余两条途径。这其余的两条途径也不可或缺——对历史成因和此后历史文化发展的理解,是达到整体和完整理解的必要部分。陈荣捷将朱熹所讲体用总结为六:体用有别,体用不离,体用一源,自有体用,体用无定,和同体异用。(陈荣捷《新儒学论集》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台北,1995,5-8页)这几则关系,概括了体用的静态和动态的相互作用。其中“体用无定”,是指“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邵雍《观物内篇》)体有往用,而用又会反作用于体,导致体的改变,即最后的结果中有“势成之”的影响。

 

近代,揭示出先秦学术内部结构的第一人,是清末民初的李宗吾(1879-1943年)。(注5)李宗吾是四川自流井人士,以《厚黑学》著名于世。厚黑学不是深微的理论,而是富黑色幽默的嘻笑怒骂,但发自于李宗吾对时势的沉痛。王国维说:“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人间词话》)李宗吾不是诗人,但王国维这句话,用来描述李宗吾与厚黑学却很贴切。柏杨评论厚黑学,深得“严重”一层的意味,他说:“这本书之好,在于告诉中国人,一位盖世奇才,对日非的世局,其内心的悲愤和痛苦,是如何的沉重。”

 

李宗吾因为厚黑学闻名遐迩,也因为厚黑学使绝大多数人畏而远之。像柏杨那样能够看穿底蕴的人极少。南怀瑾见过李宗吾,说他本人不仅不厚黑,反而忠厚。但南怀瑾也未能如柏杨看得那么明白,正是解人难得。其余的人,就更加等而下之了。李宗吾书中对自己批驳和揭开其疮疤的人物,皆隐其名,只从这一点就可见其为人。

 

对李宗吾厚黑学的批评,大都出于不能理解揭露与传播的区别。冯梦龙说:“智日以深,奸日以老。象物为备,禹鼎在兹”。(冯梦龙《智囊·杂智·序》)这里的老,与“物壮则老”中的老是一个意思。这句话意为,(在传播中),智慧随时间的推移而深沉,奸计阴谋随时间的推移而老朽;禹将各地的神物和恶物的像铸在鼎上,以备人的识别(,所以杂智(奸谋狡计)也必须有所记载)。《厚黑学》对厚黑,起得正是“奸日以老”的揭露作用。


智能生智,奸不生奸,奸总是只能从智的邪用生出来。纯粹无知是恶的土壤,但不是恶的种子——无知对恶的生长不成其为一种羁绊,却不是恶之本体;譬如,天真无“邪”。纯粹的象牙塔的学术,不是土壤,却可能是恶之种子。这是老子的“智慧出,有大伪”(《十八章》)和“虽智大迷”(《二十七章》),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胠箧》)和“去小知而大知明”(《庄子·外物》)的背后原因。(老子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那么“天下皆知恶之为恶”呢?)


汉陈平说,阴谋为道家所忌,即是畏于“奸日以老”。林语堂评厚黑学说:“牛渚燃犀,百怪毕现”。这是他是深知“奸日以老”的揭露之用处而讲的。至于有人批评厚黑学误人子弟,则纯是庸陋的见解。厚黑学的揭露作用难以实现,而厚黑成功学流行,正是这种庸陋观点造成的反之动——伪君子使真小人得志,小智使大伪流行。“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正是嬉笑怒骂,不庄不正的厚黑学流行的社会原因。有李宗吾同时代的某官作《薄白学》来反对厚黑,这个作者后来因为贪酷淫乱而被斩首,深刻地揭示了时代性的“不可与庄语”的动力学原因。

 

厚黑学只是李宗吾年轻时的牛刀小试,他的思想菁华在于他的《中国学术之趋势》。当厚黑学洋溢全国的时候,李宗吾才意识到其中自有其深刻的道理。(注6)他从这一问题入手,深入研究,才得到了中国学术的根本内因与人性之间的联系,并据此将中国学术的源头,流变和现实之间的通路揭示了出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而写出了《趋势》一书。如他自言,《趋势》这本书是他的思想的根拨(植物之根,根株)。在这本小册子中,李宗吾为中国学术做了一个鸟瞰式的回顾和整理。

 

李宗吾说:“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周秦诸子,一般人都认孔子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为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趋势·老子与诸教之关系》)老子为代表,即是以《老子》一书为代表,以老子所讲的道为源头。李宗吾又说:“老子的学说是总纲,诸子是细目,是从总纲中提出一部分,详详细细的研究,只能说研究得精细,却不能出老子的范围。”(同上)

 

李宗吾注意到,老子学说的总纲,就是先秦学术的内部结构,也是中国学术的最初而完整的内核。李宗吾解释说:“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三十八章》)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道德仁义礼五者,是联贯而下的。天地化生万物,有一定规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谓道,吾人懂得这个规律,而有得于心,即为德,本着天地生物之道,施之于即为仁。仁是浑然的,必须制裁之,使之合宜,即为义,但所谓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几句话,把合宜之事,制为法式,是为饰文,即为礼。万一遇着不守礼之徒,为之奈何?于是威之以刑。万一有悖礼之人,刑罚不能加,又将奈何?于是临之以兵。我们可续两句曰:‘失礼而后刑,失刑而后兵。’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由道德以至于兵,原是一贯而已。”(同上)

 

道、德、仁、义、礼,这五种范畴及其排列次序,不是仅见于老子,而是先秦两汉时代的普遍见解:《论语》,《庄子》,《韩非子》,《素书》,《礼记》,《管子》,《淮南子》,《吴子》,《文子》,《黄石公三略》,贾谊《新书》,王充《论衡》,杨雄《法言》等,皆部分地或者全部地将这五个范畴放在一起论说,其排列的次序也大体如老子所言。但在这些典籍中,道德仁义礼大都是平行并列的,不形成一个结构。因此各个范畴之间的起源联系,逻辑联系,和相互统辖和区别的关系无从得知。不形成一个结构,这些范畴是否完备就成为一个问题,在其中插入一个新范畴,或者减省一个范畴,就是随意的。这样罗列的诸范畴,因为结构不清,不仅无法得到真正地应用,也无法厘清各个范畴的适用范围,从而妨碍对范畴本身的理解。(这就如,发掘出来的恐龙骨化石,在没有拼成一个可理解的形状之前(未必正确的形状),也无法理解任何一块骨头,不知是否缺少,也不知有否重复。)类似于荀子将礼的范畴无限扩展,韩愈将道德转置于仁义之下一类的错误,也无从得到纠正。《结构》论证了老子和李宗吾所提出道德仁义礼层次的完备性。

 

李宗吾理顺了道德仁义礼的逻辑关系,是极大的贡献。在李宗吾描述的道德仁义礼流变图景中,后一范畴总是前一范畴的一种特殊情形,后一范畴总是继承前面的范畴,并因增加新的内涵变得更为具体,而外延则相应地缩小。道德仁义礼连贯而下,正如一条河流的上中下游;愈上游愈简单,流域愈广,愈下游愈曲折复杂,流域愈狭;而上下游本是一体。下游是上游的流变,增添了内涵,但又有所不同,是一种枉则直的发展。以礼为例,确定一种礼需要在道德仁义每一范畴内对其加以考量,与其中任一范畴抵触,即可断定为无礼。从这个意义上说,礼是琼楼最上层,只有得到道德仁义的支撑才能成立;而礼蕴含了道德仁义的意义在内。《庄子·知北游》中有“礼者道之华”。花有待于根茎枝叶,根茎枝叶决定了花之生发和种类,而花又各不相同。礼对道德仁义的依赖也是如此。(注7)

 

可以再用一个比喻说明道德仁义礼的关系。道之后,存在着支流和支流的支流,这些范畴标记了这些支流的分叉点——限定而非决定。树上生花,有主干,也有枝条,最后从细枝生花。没有枝叶,只有主干,在主干上生花的植物有,但中国学术并非如此,所以中国学术不能简单地只从道这一主干得到理解。

 

备注

5.

李宗吾《中国学术之趋势》自序:“我又研究诸子百家的学说,觉得学术上之演变,也有轨道可寻。我们如果知道从前的学术是如何演变,即可推测将来的学术当向何种途径趋去,因成一文曰《中国学术之趋势》,……。”

 

《趋势·老子与诸教之关系》说:“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个绝大的荒山,无人开采。后来偶有人在山上拾得点珍宝归来,人人惊异,大家都去开采,有得金的,有得银的,有得铜铁锡的。虽是所得不同,总是各有所得。周秦诸子,都是上山开采的人,这伙人中,所得的东西,要以老子为最多。……他见到了真理的全体,讲出来的道理颠扑不破,后人要研究,只好本着他的道理,分头去研究。他在周秦诸子中,真是开山之祖。诸子取他学说中一部分,引申之,扩而大之,就独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皇帝,如太公,如鬻子、管子等,汉书艺文志,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躯。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的解释,呼老子为圣人,可见非之学也出于老子。至吕不韦门客所辑的《吕氏春秋》,也是推尊黄老。所以周秦时代的学说,彻始彻终可用老子贯通之。老子的学说是总纲,诸子是细目,是从总纲中提出一部分,详详细细的研究,只能说研究得精细,却不能出老子的范围。

 

……

宇宙真理,是圆陀陀的,一个浑然的东西,人类的知识很短浅,不能骤窥其全,必定要这样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那个圆陀陀东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当众说纷纭的时候,就有人融会贯通,使他汇归于一的,这是作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经汇归于一之后,众人又分头研究,这是作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6.

李宗吾因为厚黑学名扬全国,以至于有人说,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人知道厚黑学。但在李宗吾的家乡,知道他的人却非常之少。据说2001年才有私人为他树了个不起眼的纪念石碑。李宗吾因此身后遗物无多,多亏红学家邓遂夫多年奔走,其事详见邓遂夫的博客,才不至于完全埋没了。

 

7.

徐梵澄《老子臆解》有,“世之将乱也,其礼先亡。……礼,重别异,明等伦者也,而托于义。义者,事之宜也。事而不得其宜,纲目紊,法度隳,纪律弛,公私无别,尊卑失序,而礼亡矣。世焉得不乱?虽然,此皆昭然可见者,尤未明其本末也。老氏之意,盖谓义犹有所依立,则仁也。仁犹有所依立,则德也。德犹有所依立,则道也。譬如树,道德,根本也;仁义,枝干也;礼则其花叶也。见花萎,叶落,枝枯,干槁,知树且僵矣,此明而易知者也。……如欲起渐僵之树,将披花数叶一一嘘拂而润泽之欤,抑且先培其本而次理其枝干也?一一故曰‘ 居其厚不居其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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