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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柯| 曹州故事】-马藏

(2021-12-05 17:28:45) 下一个

马藏 [小说]

 


要给马藏立传,得先从他的父亲说起。

 

我小时候,他的父亲还在,只记得他的腰弓得厉害,走起路来,脸和地面平行,不过穿着还算干净.

 

关于马藏父亲的事,我都是从大伯那里听说的。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听大伯给我讲村里从前的事情,但每次说起马藏的父亲,大伯总是摇头,咳声叹气地说: 好人啊,太亏了。

 

马藏的父亲是地主,我大伯是马藏父亲的长工。

 

据说马藏的父亲年轻时很勤劳,出生入死地赚了一些钱,后来听人建议,购置了一些土地,请了一些长工,于是成了地主。

 

小时候我总把地主和恶霸联系在一起,我曾经问我大伯马藏的父亲是不是欺压过他,因为书上说地主总是靠剥削霸占劳动人民的成果来发家致富。大伯总是摇头说:没有,他总和我们一起干活,可是有些人没有良心说他剥削。

 

解放以后马藏的父亲经常被押着游街。据说有一次,一个曾经的长工在大会上问他:

 

“你为什么装善借我一斗粮食,来年让我还两斗?“

 

“你经常赌博,全家都没有吃的。再说你也根本就没有还啊!”马藏的父亲少有地辩解道。

 

接下来就象电影里的镜头,打倒恶霸地主的声音此起彼伏。每当此时,我大伯总说:没有良心啊!

 

马藏和他父亲因为是地主被“扫地出门”,从原来的一个四合院搬进一个很小的土坯房子。

 

所以马藏是地主的儿子。

 

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所以他是个光棍。

 

光棍在我们那儿是个具有侮辱性的词汇。如果你是光棍,死去都不能和自己族里的男人埋在一块的,所以马藏和他的父亲很想改变自己的现状。

 

因为马藏是光棍,马藏年轻的时候人总问他:马藏,结婚没有?

 

每每听到这个问题,马藏总回答:暂时还没有。别人又问:你多大了,到没有到结婚的年龄?

 

马藏就开始沉默…….

 

马藏的父亲后来疯了.见人总说他们家来了很多姑娘,他们家马藏想娶谁娶谁。

 

他父亲到死都没有见到结婚。

 

 

马藏父亲死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据说一进入十月就开始下大雪。

 

当村干部代表乡政府告诉他他的帽被摘下时,他长长的出了口气,想伸一下他那好多年都没有伸直腰,急切地问公社里是不是从那以后不再拿他游行了。其实那个时候已经不叫公社,改称乡政府了。

 

所谓的帽被摘就是以后不会有人再当面称呼他地主了,至于背后别人怎么说他也无从得知。

 

再以后的很多天,没有人看到马藏的父亲,直到他的尸体被发现。据说他的尸体被发现时卷缩在冰冷的土坯房内,象只没有蜕皮的蝉,头埋在两腿之间。有人说那是因为他是抽搐而死,也有人说他本来就如此,因为他一天到晚的害怕。

 

马藏父亲唯一的遗物是一大堆烟盒纸,在纸的背面,写着相同的一句话:我不该年轻时候赚钱,要不我家马藏也不会是光棍。

 

因为马藏父亲的去世,人们这才注意到马藏已经多时不在我们村了,所以他父亲死的时候,马藏不在身边。

 

似乎没有人关心马藏的去向。

 

马藏父亲的葬礼很简单,其实那算不得葬礼,当时正在推行火葬,我大伯在村委会的授权下用一个板车把它拉到火葬场。大伯回来后给我描述得特别恐怖,说别人的尸体进炉子里都会抽成一团,而马藏父亲的却突然伸展开来。说完,大伯感慨地说:“他冤屈啊!”

 

大伯说马藏的父亲年轻时有一米八,可是到去世时一米五都没有。

 

他父亲去世不久,人们又一次看到了马藏。四十几岁的马藏身边多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

 

那一年的大年初三,鬼节,天寒地冻。

 

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马藏和他父亲的土坯房里传了出来,人们发现马藏回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长时间听到马藏的声音,在那以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超过十个字的句子。那天,四十几岁的他哭的象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不知道马藏对他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除了几次我看到他远远的跟着他父亲以为,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和他父亲在一起。

 

他毕竟受到了他父亲身份的影响,大半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不但如此,即便他的父亲现在去世了,他仍然是地主的儿子。

 

我的大伯拿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骨头交给马藏,我相信大伯是诚实的。几个月以后,当他用一根绳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我相信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漫天的谎言。

 

就在初三的下午,马藏用一把生锈的铁锹在村西北的河边挖了一个坑,给他父亲埋了一个有馒头形状的坟。在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漂亮媳妇跟着他。可是我没有听到女人的哭声。

 

那条河是解放以后修的,据说河水流过的地方是他父亲买的第一块地。那条河每年春夏之交都会涨水,没有过几年那个坟就没了。

 

我想那块骨头也早没了。
 

冬去春来, 人们发现马藏变了。


看得出马藏很快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天气刚刚变暖,他就请来建筑队把他和他父亲住了三十几年的土坯房推倒了,而且买了很多砖。

 

马藏要造新房子了,而且是使用材料是烧过的砖,马藏发达了。

 

马藏是从县城里请来的建筑队,在当时那些搞建筑的是国家工人,当然也是领导阶级,每个人都带着漂亮的白色安全帽。

 

“这小子真厉害,城里的人给他干活。”

 

马藏的新房很快造好了,墙是清一色红砖,屋顶是蓝色的瓦。那砖可是真红,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如燃烧的木炭。

 

我有几次看到表情复杂的人用手去触摸那红色的墙。 
 

其实如果仔细就会发现墙并不是一色的红,在墙的西北角有一块黑色石头,走进会发现那石头的正中央写着五个字:泰山石敢当。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五个字应该怎么读,是泰山-石敢当,还是泰山石-敢当。

 

据说这五个字可以避邪,也许还有更深远的意义,比如挡住从西北来的晦气。

 

新房造好以后,他的漂亮媳妇似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马藏钱的来源和他漂亮的媳妇一样神秘。

 

没有人知道马藏为什么突然富起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不在村里那几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据说马藏是个“车溜子”,所谓的车溜子就是小偷,不过与一般的小偷不同在于他常年在火车上行窃。据说马藏有绝活,可以从滚烫的热水里用两个手指夹出一分钱的硬币。我没有见马藏显示过,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他显示过他的绝活。

 

还有人说马藏不是小偷,是蒙面大盗。说马藏轻功夫了得,在夜晚翻墙走壁如履平地,还说那几年他待在南方,专偷公社里的财产,据说在杭州的某地已经被立案,在寻找一个有北方口音的蒙面大盗。

 

还有传说马藏是打劫的,专门打劫过往的长途客车。

 

如此种种,似乎地主的儿子就不应该通过正当的渠道富起来。还有一种传言最终要了我大伯的性命。

 

据说马藏的父亲在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把很多值钱的东西分别埋在地下不同的地点,只有两个人知道钱埋在那里:一个是马藏的父亲,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就是我大伯。

 

据说马藏回来以后在我大伯的指点下从他们原来住过的地方挖出很多袁大头,换了不少钱,才盖了新房。还有人说有几次看到马藏深夜去了我大伯的住处。

 

我可怜的大伯,一个忠厚老实的长工,在他为之服务的地主去世以后突然成为公众人物。

 

明里村长、支书找他谈话,暗里收到了不少恐吓信。毕竟那个疯狂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我大伯并没有受到什么批判,但是村长告诉他,如果他不诚实地说出,一旦运动来了,他将首当其冲。 
 

运动,可怕的运动。运动还没有来,我的大伯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的大伯去世以后,在马藏父亲原先居住的地方有好长一段时间经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奇妙的坑….. 
  
大伯去世当天,马藏哭得象失去了亲人。

 

 

马藏的藏字应该读cang,意为躲起来。马藏的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是想告诉的他的儿子做人不要张扬,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马藏在从村里消失以前都完全按这个名字生活着,甚至于从来都没有高声说过话。

 

钱真的是好东西,可以使人的腰板硬起来。

 

有了钱的马藏理去了半长的头发。我第一次发现留着平头的马藏如此精神:四方脸轮廓分明,身躯高大却魁梧,完全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马藏不但人精神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

 

马藏的媳妇很少出门,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和我们村的其他妇女一起聊家常,不过她也不是总是待在她的新房里,每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她总会坐在院子里看书。她爱穿红色的衣服,在夕阳的余晖,就如一朵盛开的鲜嫩的玫瑰。

 

她越是不出门,人就越神秘。男人都知道她这个习惯,当下午收工时路过马藏的家门口,总要探头探脑往里看一下…… 
 

偶尔也可以在路上碰倒她,不过她从来不跟人说话。据听过她说话的人说,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和收音机里的播音一样。

 

有幸见过她真容的男人们总是不住的摇头:啧啧,简直是七仙女。我们那儿总是用七仙女来指气质好而又漂亮的女子。

 

富起来的马藏开始有了很多朋友,从来都没有和他交往过的人也开始和他称兄道弟。这其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又有多少人是冲着他的漂亮媳妇去的。

 

我曾经听几个看上去和马藏特铁的一起说话:“小地主突然富了,等运动来了好好惩一惩他”。我们村的男人们开始盼望运动,运动毕竟没有来,我也没有看到好好惩一惩是怎么样一个惩罚。

 

有一天,我们村最高贵的人,村长也到马藏家做客了。


我们村的村长,也是村支部的书记,具有独特身材,圆圆的象只庞大的桶,腿短手短,走起路来象只墩子在移动,由于排行老二,人在背后都称呼他二墩。

 

二墩职位是从他的父亲老支书那儿继承来的。据说老支书病重时对公社的领导说:革命的成果只有革命者的后代才能发扬光大,我的老二又红……。老支书没有说完就咽气了,二墩成为了新支书。

 

二墩是我们村呼风唤雨的人物。二墩的到来,着实把马藏吓了一跳。不过这次二墩不是来惩他的,而是要商量合作的事情。

 

我们村的南部有一片洼地,全是淤泥。淤泥是烧砖的好材料,好的淤泥烧出的红砖鲜红鲜红的,烧出来的蓝砖瓦蓝瓦蓝的。

 

二墩有权,说什么是什么;马藏有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贫农和地主的和作一拍即成,不几天,搭盖砖窑的工作轰轰烈烈干了起来。

 

砖窑开始运作以后,由于马藏善于经营,他更加富有了,我们村的男人们大多得了红眼病。

 

 

人如果富有了,一切都变得顺了起来。来年,马藏的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不过从来没有人见过马藏儿子的模样。一直到马藏的媳妇离开我们村,我也没有见过马藏的儿子。

 

马藏家的隔壁,原来是我们生产队的牛屋,即养耕牛的地方,后来生产队分了家,牛屋扒得只剩下半间,现在无家可归的大羔住在那里。

 

大羔和二墩一样,也是根正苗红的那种,不过大羔没有二墩那么运气,大羔的父亲没有职位,当然大羔也没有职位可以继承。

 

大羔的父亲原先是马藏父亲的长工,是闹革命闹得最凶的。因为大羔的父亲批判马藏的父亲最为厉害,所以在马藏父亲被扫地出门以后,大羔和他的父亲分到马藏家三间堂屋,所谓的堂屋就是门朝南的正屋。

 

不过好景不长,大羔的父亲先卖了堂屋的瓦,后来又卖了堂屋的砖,于是原来有堂屋的地方变成了废墟。大羔和他父亲又变得无家可归。世界上再也没有地主收留他,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地主。

 

大羔的父亲在贫困交加中去世。

 

很快文革开始了,只会打砸抢的大羔在沉默了几年之后终于又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很快成为当地名为“鞋底红”造反派的头头,还找了一个同样性格的患难媳妇。

 

十年的光阴一晃即过,打砸抢突然被定性为犯罪。大羔的媳妇才发现他一无是处,后来听说他媳妇和别人一起出去做生意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所以大羔的婚姻状况是已婚,可是他一个人过;大羔曾经非常风光,可是他现在无家可归住在半间牛屋里。

 

原来大羔从来不正眼看马藏,现在马藏根本瞧不起大羔。
 

马藏家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有酒场,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划拳行令的吆喝声,酒香肉香四溢。

 

这些正当壮年的男人,在睡觉以前都精神得了得。

 

大羔躲在黑黑的牛屋里,一天到晚地盼望着运动的到来,一天到晚地在想地主的儿子总有倒霉的一天,那时候又是他大羔的天下。

 

运动终究没有来,大羔也找到了平衡点,那就是想马藏的女人。这种想法不但在自己的牛屋里进行,而且还跑到大街上去说。

 

我不止一次的看到大羔在口沫四溅地说马藏的女人,说者津津有味,脸红脖粗;听者张嘴瞪眼,象是痴呆。我记得有几个男人的口水掉在沙土上,溅起的土花让人恶心。

 

有人问大羔:马藏儿子是你的吗?

 

大羔就会用他粗大的舌头舔着龟裂的嘴唇说:不太知道。

 

终于有一天,当大羔正在非常仔细地描述他和马藏女人在一起的情形时正好被马藏撞见。

 

一声不吭的马藏死死的盯着大羔,象只沉默的毒蛇,露出锋利的牙齿。没有人知道当时大羔在想什么,也没有知道马藏在想什么…..

 

第二天,马藏被抓了,因为他捅了大羔一刀。

 

据说马藏被押上警车时爆怒象只关在笼子里的狮子。

 

第三天,公安局收我们村的报告。报告是村支书二墩写的,据说报告中非常详细的叙述了马藏对过去的政策不满,打击报复革命的后代,蓄意杀人的经过。而且对马藏财产的来源提出了强烈的质疑,最后报告得到结论是马藏可能另有命案,应该严查。

 

 

大羔虽然被捅了一刀,当时并没有死。不过大羔确实是那年冬天死的,据说死的时候浑身浆黑浆黑的,法医说是酒精中毒。

 

来年开春,马藏的媳妇又生了一个小孩。第二个小孩出生不久,马藏的媳妇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我们的村支书二墩。

 

有人说马藏被判了死刑,行刑时吃了三枪都没有倒;还有人说马藏没有判死刑,而是无期。

 

不管怎样,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马藏。

 

后来据说村委会收到过一个无名尸体的认领通知,尸体是在南部某个城市发现的,尸体的脸部已经高度腐烂,无法辨认,在尸体的旁边警方发现一本书,在它扉页写着:山东省某县某村:马藏。 

 

认领通知上最后描述道: 尸体四肢短小,躯干较胖……

 

2009年7月,修改于2020年11月2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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