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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遗老东南望

(2023-06-03 17:33:57) 下一个

前几日姚先生为我书写了一幅墨宝,抄录的是宋代词人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猛然一见,鼻子发酸,长叹一声:怎么偏偏选的是这首!令我感激涕零。鞠躬致谢!姚先生平日里常行走云端,这幅字却写得同小谢一样背负一座山。我想,姚先生懂新疆人了,也明白我在干什么。“主流媒体“说过"请命",只是他还被封着。

 

张孝祥在词里描写了隔水毡乡、落日牛羊、关塞铁骑与笳鼓,场景符合人们对新疆的联想。不过,大多数人想不到这首词对于我这样的新疆人意味着什么:“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才是这首词的魂。当年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师边读边讲解,读到这句时哽咽了,老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没提新疆,可我们一下意识到原来自己正是中原遗老。

 

人们常用“纸糊的棺材”打比方,以讥笑那些骗鬼、坑人的做法,并不把字面意思当作真。但吐鲁番一带确实出土过用纸糊的棺材,最早发现的是1973年在火焰山一条河谷中的阿斯塔纳古墓群里偶然挖出的唐朝士官张无价的棺材。张无价出生在隶属于吐鲁番的托克逊一带,祖籍河南,当年随唐军奉旨灭了高昌国后,用余生镇守西州,曾被授予五品、四品之位,并获朝廷嘉赏,而嘉赏的文书上签署着左相陈希烈、右相李林甫、及上柱国杨国忠的大名,不过晚年家贫孑然。当时的吐鲁番一带有与中央政府来往频繁、数量巨大的文书,以及军中日常事务与粮食补给的记录等等,这些纸张记载了驻边军士的业绩与荣耀,以此裹尸,不仅显示了张无价的军人地位,也是对他及给他下葬的人员为大唐效力、心向大唐的慰藉,祝他魂归祖乡。另外,吐鲁番还出土了批纸糊的帽子、靴子,用的是小朋友的作业纸,其中有个12岁小男孩抄写的是《论语 郑玄注》。明明有羊皮、马革的地方却用纸糊棺材、服饰,经济拮据固然是一方面,除此之外,中原的学者们可曾想过那些散发着墨香的纸张饱含了遗老们的眷恋,一笔一画的方块字是他们心中的图滕,寄托着对遥不可及的东南故土的念想。

 

唐王朝为平定安史之乱从西域大量调兵,造成西域防守薄弱,致使安西与北庭都护的官兵从公元766年起被吐蕃大军长期围困,二十余年后北庭全军覆没,剩下安西继续坚守十余载,到公元808年四镇只剩龟兹。“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四十多年过去了,城头一直飘扬着大唐的旗号,铸制着大唐的钱币,眼巴巴地盼着派往东南的信使能一路风餐露宿、提着脑袋到达长安搬救兵,不料带回来的却只是一纸册封与慰问,始终没有等到大唐的援兵。大唐此时无力再顾及西域,已经年迈的守城将领郭昕最终率领几千名白发老兵全部阵亡。

 

因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等内忧外患,清政府国库亏损,断了对新疆的粮饷。新疆财政吃紧,加重了税赋,导致此起彼伏的暴乱,从陕甘迁到新疆、想当清真王的妥明趁乱召集人马,迅速成为最大的势力,几年中攻陷了北疆、东疆大部分地区。驻扎在全疆各地的八旗军、绿营兵寡不敌众地奋力抵抗,伊犁将军明绪、乌鲁木齐都统平瑞坚守到弹尽粮绝,最终护城失败自焚。狼烟四起之时中亚屠夫阿古柏也趁机带兵入侵、大肆杀戮,此时八旗、绿营已所剩无几,南北疆重镇相继沦陷。巴里坤总兵何琯苦守十余年,从一千多人的兵力打到了一百余人,熬到了靠贷款购得洋枪洋炮的左宗棠大军。除正规军外,沿天山一带的平民百姓组织起民团自卫,南山徐学功、玛纳斯赵兴体、吉木萨尔孔才、呼图壁赵四、奇台张和等义士带领的民团从1864年起苦战十二年,死伤十余万,坚持到了左宗棠的到来,之后协助左军平定叛乱,保住了已经千疮百孔的家园。

 

1944年伊宁又开始暴乱,那段种族大屠杀的年月里天上下的是红色的雨、地上淌的是血色的河。在堆满累累尸骨的汉人街,侥幸存活下来的汉人盼到的是国军。可惜国军的兵力不足以剿灭蔓延至全疆的战火,双方都死伤惨重。

 

位于喀喇昆仑山上的赛图拉哨所连接着通往印度与西藏的要道,人迹罕至,近乎与世隔绝。光绪年间左宗棠的敢死队拿下这个高地后,清政府在这里设立哨所,实行每年轮防制,最后一批守边的清军望穿双眼也不见前来换防的人员,身上的戎装早已褴褛,等总算盼到有一队人马前来时,拖着辫子的他们见到的是民国官兵,才知改朝换代。数次轮防之后,最后一批国军將士于1946年进驻哨所,谁知一守就是五个年头,迟迟没人来接替,到1950年见到解放军时还以为军服换了新款式,浑身破破烂烂的他们方晓江山易主。和平接管后的共军在全疆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做到了耕者有其田、牧者有牛羊,从此民汉以阶级兄弟相称,亲如一家。

 

直到万恶的1984年。这当然是气话,博眼球而已,不必过度解读,我的意思是指1984年出台的那项万恶的、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民族政策:“对少数民族的犯罪分子要坚持‘少捕少杀’,在处理上要尽量从宽”。纵观文字记载的超过二千年的历史,没有哪个朝代、哪个统治者对自己的族群如此漠然、冷酷,连满清政府都懂得要善待帮他们稳定社会的良民。在张孝祥的笔下,南宋时期的中原遗老盼的是南下的大军杀回来旌旗招展,可在1984年至2014年的三十年间,旌旗就搁置在箱子上落灰,任腰间箭、匣中剑空遭埃蠹,朝中绥靖奈何天!一千万遗老们的悲凉比之南宋更甚。可是啊、但是啊,尽管牢骚满腹、怨气冲天,还一直在负重求全,为的是两千万人的家园、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十几亿人的民生。

 

前后左右网友在去乌鲁木齐出差时听到一位国企高管说过一些气话。估计那番言论着实把他吓到了——只是说说而已,哪有做的胆!其实也不是缺胆,而是心中存着义薄云天。在事实确凿的暴力分子面前做了那么久待宰的羔羊,总得有在自己人面前靠言语发泄的时候。至于说独立,那是2008年,那时的新疆如同重复历史片段中的弃儿,留守的人们朝着东南望啊望,电视里天天展示着东南方向的华盖与旌旗,轮到自己头上的只有透心凉。漫长的三十年啊,多少新生儿长成壮年,多少壮年变得白发苍苍,甚至坟头长出荒草。不仅每日里提心吊胆,还得应付生活的困窘,豪爽的性格被逼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习惯了大手大脚大包装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适应计算斤斤两两。前途究竟在何方?那些年里睹气说要独立的汉人为数不少。可也只能说一说、解解气,谁都知道那是万万不能。

 

遭过罪、受过难的人们啊,说吧、说吧,不是错,错的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三十年间朝中无一男儿。2009年乌鲁木齐大暴乱后,2010年7月由宣传部、统战部、民族事务委员会等三部委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活动的意见》,规定:“坚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凡属违法犯罪的,不论涉及哪个民族,都要坚决依法处理”,以胡锦涛式的委婉表达了不再延续“两少一宽”,但在执行中还是积重难返,那些手上沾血的暴乱分子继续被从轻处理、放走了无数。直到2014年乌鲁木齐再次大爆炸,当今圣上立威,总算停止执行那一离谱荒谬的政策。可惜等到现在也不见他壮胆正式废除。不执行就好!人们欢天喜地把歌唱,渐渐地淡忘那一纸荒唐言。可那总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剑!毕竟三部委只是中共中央的下级单位,而且标题上还别别扭扭地写着“意见”二字。为什么不是”决定“?!废除一个极度不合理且不合法的政策难道比解放台湾还难?!如果这一位还做不到,下一位会更有希望吗?若今生无望,来生会成真吗?

 

待到白纸写上黑字,等到法律印上红章,不管那一年已是疆几代、也不管那一天还有多少老新疆,无论是留守边疆东南望、还是散在天涯天山望,各位新疆子弟,家祭无忘告乃翁、报令堂!

 

2023年6月3日

 

 

附:

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宋 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絃歌地,亦羶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爲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再谢姚先生抄录,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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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snowandlotus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刘大仁' 的评论 : 您说的太到位了。希望政府和老百姓都放下心里包袱,一心一意搞好民生建设,其它的就迎刃而解了。
刘大仁 回复 悄悄话 文笔优美,包含感情与义愤。我想不是新疆人,很难体会文中的感情与辛酸。

几十年里中国政府对新疆少数民族一直用怀柔之策。即使如此,还被西方说成“奴隶制,大屠杀,种族灭绝”。如果像以色列对阿拉伯人那样大刀阔斧快意恩仇,见杀人的暴力疯子一网打尽,不知会昧着良心的西方人被说成啥。所以政府也有无奈之处。

陈全国执政时治理新疆有效,使新疆最近十几年安定平和,与王震时代大约差不多。只是有些事可做不可过于明说,就因为西方在一旁盯着找茬。想到这里,也可理解些中央政府的难处。

人啊,别无休止地埋怨咒骂照顾关怀你的人,把对内外一大群一心想置你于死地, 将你斩尽杀绝魔鬼的仇恨与恐惧反手发在他们身上。这样并不显得你聪明,这只会使亲者痛仇家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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