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小豆豆

怕自己健忘,胡言乱语写一写
正文

【温周】人间路 作者:你不需要治疗

(2021-04-09 19:19:05) 下一个

“其实你们不用担心的,”温客行默默地想到,“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间的路,就变回人了,变得像我在‘外面’一样,随性又好脾气,不再喜怒无常、不再疯疯癫癫、不再随手杀人地活着。也会……有一个人陪着我……他不怕我,我也对他好,可以一起一辈子的人……”

——《天涯客》by Priest

孟夏之初,惠风和畅。

一个很好的四月天,就连烟雨都落得静悄悄,悄悄将蓝莹莹的天光染成宣纸水墨,悄悄揉碎江南水岸十里美景,也悄无声息地,落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上。

这山不是什么名山,空长了些树木花草,却没几株珍贵。以前还有些善男信女偶尔去山上的庙拜佛求平安,但,想来是那寺庙也不太灵验,所以便渐渐地无人问津,连小路的石砖缝里都长起了荒草野花,既寥落,又凭空显出几分勃勃生机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四月天,温客行提着一个酒葫芦,自山脚下沿着小路拾级而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山顶走去。

众所周知,温客行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行踪成谜,喜怒无常,有着离经叛道的骨和混不吝的心肝,倒是空长了一张俊俏的脸。这样的人,就算与他熟识,只要他没与你交心,你便很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所以他此时此刻身穿着墨绿的圆领外袍,头戴着白玉镂空的簪,就连发髻都挽得像是要去见情郎一般一丝不苟,手里却莫名提着个像是从路边随手顺来的酒葫芦,肩上还背着个不知道从谁睡衣上扯下来随意裹成的浅灰麻布包,真是美丽与破败齐飞,精致共粗糙一色——

这样的人,又似乎无论做什么、是什么样子,都是很合理的。

江南烟雨天,这个叫温客行的男人慢慢地沿着路走,却没打伞。

那酒葫芦被他拎着,间或喝上一口,走着走着,前面忽然出现一个身着锦绣裙,手持油纸伞的女子,正从山上往山下走,正遇见那温客行,便停下来对他行了个礼,打了声招呼。

谷主。那女子说。温客行点头应下,说绿妖,好巧。

这山间只有一条路,我往外走,您往里走,总归要遇见的,也不算蹊跷事。女子说着,轻声细语的,比那雨打石阶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却又是字字清晰可闻,没有一分伏低做小姿态的。温客行听了,唇角便弯起一点,却并没发作,意外好脾气地接话道,确是如此。

谷主。那女子又道,只是,我来这里,是寻那山中古寺,添一注姻缘香的。我半生飘零,情路坎坷,可您却是新婚燕尔,不陪着佳人洞房花烛,来这里,又所求为何呢?

雨静静下,细细地飘落在温客行的鬓发间。

我当然没什么求的,他好脾气地应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而笑得眉眼弯弯,悄声道:

我啊,是来赴花约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前些日子啊,阿絮忽然说想要看桃花。你知道的,他这人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不知从哪里听得,这山顶的寺庙里有桃花经年盛放,便连声招呼都没打,先我一步,去赏那美景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撇嘴道,没办法,我总得跟着他。

女子不禁掩唇轻笑,却是被他逗乐了。

您的那位“阿絮”……倒是个妙人。

当然。温客行骄傲道。这天底下,比他聪明的没他漂亮,比他漂亮的没他潇洒,可谓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妙人,只是比起我来稍逊了那么一点情致,所以——

忽而又扫了一眼那女子精致的侧脸,冷声说,所以他已经是我的人了,奉劝你,不要动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

女子又不禁一笑,微微躬身行礼道,岂敢。便不多叨扰您与夫人相会,千巧先行一步。

慢走。

温客行手持酒壶,朝她点头,见那女子手持纸伞拾级而下,绣鞋也被雨水打湿,便莫名地又喊了一句:雨天路滑,独行时当心脚下。

女子听了,忽而朝着温客行回眸一笑。

那张脸上半边精致美丽,半边却伤疤狰狞,可那笑颜却还是那样灿烂的,仿佛那如梦魇般缠缚住她一生的、丑陋的伤疤,此时此刻却完全令她殊无所谓了一样。

劳您费心啦,她说,烽郎他在山下等着我呐。

您也快去罢,您的夫人一定也在等着您,一定……也很挂念您。

温客行便笑着应下,随手打开酒壶,边喝着酒,边抬步朝前走去。

走着走着,这细细的烟雨似乎下得大了一点,这渐深的山间,也开始有虫鸣鸟叫之声绵绵不绝了。

温客行只是走,却没太看路,正分辨着那“喋喋”作响的东西是什么,便冷不丁地被个少年人撞了一下。他皱眉看过去,登时没了好脸色,斥道:曹蔚宁,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那少年人身着锦绣蓝袍,看上去是清朗爽快的剑侠模样,却在见到温客行时,一下缩得跟个夹着尾巴的兔子一样了。大兔子抓耳挠腮,磕磕绊绊道:

我,那个,那个……

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还没跟人打招呼,忙又找补道:温公子,好巧,别……别来无恙。

温客行便拿鼻孔出了声气,算是应下。

少年见他脸色缓和几分,一双眼便亮晶晶地眨巴起来。

其实呀,是阿湘前几日,不知从哪打听到这山间古寺,他竹筒倒豆子般地讲着,眉眼间流露出欢喜的情态:阿湘说,这里供奉着的菩萨灵验,可保姻缘绵延、夫妻和睦,便非要拉着我,来这寺庙里请香。

温客行听了,不禁摇头。倒还真是符合那丫头的性子,风风火火,想一出是一出。

那她呢?

他轻声问,她也……在这儿么?

没有呀。提到妻子,那少年便有些傻气地笑。本是要来的,但她顾及家中幼子,左右放心不下,这不,就差我来跑跑腿。

他忽又有些疑惑地问,您也是来请姻缘的么?可我觉着温周二位兄长是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高山流水的知己至交,是好般配的,不像我,总是傻兮兮的,哪里都配不上她……

您来这里,又所求为何呢?

雨纷纷下,凑成一小簇水流,划过温客行俊秀的脸庞。

我当然没什么求的,他笑着,抬手用酒葫芦的壶嘴比了比前方,说,你看,阿絮他呀,就在这山顶等着我。

此生所愿,不过琴瑟和鸣,长相厮守。既有佳人在侧,我复何求?

见少年一脸羡慕,他那孔雀开屏的爱好便得到了很大满足,于是好骄傲地一挑下巴,说傻小子,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我与阿絮,那确实是般配至极,无论在厅堂还是卧房,都……咳,说远了。

不过呀,这夫妻相处之道,却不在于争风,而在于理解与退让。阿絮他呢,就很懂我,虽说在小事上,我们经常斗嘴,但在有关于我的事情上,他总是会很自然地让着我,给我机会,从没让我有下不来台的时候。所以我们才能相处的如此融洽——小子,别光顾着笑,和你讲这些,你都记得了没?

记得了,蔚宁记得了。

那少年连忙点头如捣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回去之后,凡事必定更让着她、更疼爱她。

不错。

温客行满意点头,抬起浸了雨的袍袖,潇洒一挥手。快下山吧,别让我妹妹等急了。

兄长,您也是。那面如冠玉的少年朝他拱手一礼,笑吟吟道:

雨势渐重,恐桃花凋零,您也别让周兄等急啦。

自然。

温客行悠然还过一礼,又拧开酒葫芦,将冷酒含在口中,继续沿着这山路,朝前走去。

当他即将行至山顶时,前方的缭绕的云雾逐渐变深,而这不知下了多久的江南雨,也下得更重了。

雨水浇湿了温客行的发髻和衣裳,再没有刚走上这山间小路时那贵公子的姿态,却偏又不显得落魄,只抬手将眼前雨水揩去,便继续拎着那酒壶,背着那布袋子,慢悠悠地朝前走。

拨开一丛又一丛灌木杂草,他又走了数十步,眼前便豁然开朗,破碎的砖石路也忽然变得开阔、完整起来——是那山寺到了,他已然走过那长路,行至这盛开着桃花的古刹山门之下了。

这一路,他走了多久?又遇见了几位故人?那灰蒙蒙的阴雨遮盖了天际,他抬头看了好一阵,也找不到那亮着光的太阳在哪——阿絮不会等急了罢?他心有戚戚地想着,会不会因为我走得太慢,又喝了太多的酒,而恼怒我、怪罪我?

不会的。

随即,他又好甜蜜地笑了。

阿絮最懂我,最喜欢我了。雨下得这么大,他见了我,一定会很心疼我罢?

想到这里,温客行便不再怕,也不再踟蹰了。接天的雨,疏离的风,仿佛也都在这一刻,从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抬手又抹了一把脸,他振袖将那雨水甩到一旁,将怀里的布包和酒葫芦揣得更紧了一些,继续朝前走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是,还没等温客行见到想见的人,却迎面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拦住了。

那人一头黑发,一身白衣,怀抱一柄没鞘的剑,正倚靠在那古刹山门之侧,扭头看向温客行。温客行素来与此人不对付,不想理会,便当没瞧见似的,只抬步跨过门槛,往那寺庙里走。没走几步,却见那叶白衣竟抱剑跟过来,便一脸不耐烦地转头骂道:老东西,你白活了这么多岁数,不懂得没事就不该无缘无故跟着别人么?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跟放屁一样。叶白衣回敬道。不知当初是哪个狗皮膏药,死活粘着那秦怀章的小徒弟不放?

我与阿絮那是两情相悦,你懂个屁?

温客行急着赶路,没空理他,只狠狠骂了一句,便继续往前走。那叶白衣却依旧跟着,听见他骂人,便嗤笑道:两情相悦?自己本就是个心术不正的东西,还偏要给那没几年活头的人添堵,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说话实在不中听,字字伤人,气得温客行直磨后槽牙。

老东西,看在阿絮叫你一声前辈的份上,我不动你。可今日是我与阿絮相会的日子,你若再苦苦相逼,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呦,手上本事没几分,嘴上倒还硬气起来了。叶白衣笑道,就你这脚程,世间春秋都转过几轮了,还想与人相会?人家说不定早就抛下你走远啦,小蠢货!

——你闭嘴!闭嘴!

听得那话,温客行双眼竟骤然泛起血丝来,剑眉倒竖,一张俊秀的书生脸苍白如纸,浮起森森鬼气,只盯着那叶白衣的身影,猛地向前推出一掌,竟将那寺庙紧锁的红木大门轰掉半扇。

可是,那叶白衣的身影仍如鬼魅一般,一闪便掠至那倒塌的大门前,仍是抱着他的那把剑,古井无波地看向温客行。

你真该找个水泡,好好照照自己的鬼样子。

他说,温客行,你清醒地想一想,到底是我该闭嘴,还是你该闭嘴?

温客行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微垂着眼帘,淋着雨,抱着布袋和酒葫芦,一步一步地跨过那摧折的木屑与灰烟,踏过那泥泞的、散落一地的花瓣,一步一步地往院落里面走。

那雨下得好大,他又没打伞,很快地,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可他仍旧是在往里走,一边走着,一边还喃喃地念叨着,没家没室的老东西,你懂个屁。阿絮怎么会抛下我呢?他心最软了,他知道的,我这一生里,除了他,已经是什么都没有了……当然,只要有他,也就够啦。

他好小声、好小声地,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一般,紧紧地抱着那包裹,细细地念着:

所以……阿絮怎么会……舍得离开我呢?

——温客行,那周子舒又在哪呢?

叶白衣的声音,如钟鼓、如雷电一般,在他的耳边轰然炸响。

温客行恍然抬眼四望,只见,那空无一人的寺庙里,风雨刮得树木呼啸不止,桃花凋零成泥,破败庭院里倒塌的香炉与摧折的枯树合在一处,唯有那一尊铜铸的地藏菩萨像宝相庄严、眉目慈悲地垂眸于此,似是透过重重幻象,直望进温客行晦暗不明的眼底。

……在,在哪?

阿絮你……在哪?

有雨水混着泪水,自红透了的眼角骤然滚落而下。接天的冷雨里,他痴痴地睁着一双眼,跌绊着走到那菩萨像前,带着一身沉重的水汽与酒气轰然跌倒,却只将怀里那包裹仍抱得紧紧的——就好像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寄托,是这茫茫的、空荡荡的人间路途里,唯一能够给予他片刻温暖的东西一样。

对了。你在我身边呐。

他将纸一样白的下巴尖搁在那包裹上,忽而笑盈盈地说道。

当乌云后的残阳也落于西天,穹顶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温客行扛着那柄从破庙里扒拉出来的破铁铲子,在院落里最繁茂的树下挖了一个大坑。

雨下得没那么重了,却也没停,总能听得天边雷声轰隆,却总比叶白衣那厮说的屁话好听一些。温客行心无旁骛,只管下铲挖坑,衣裳与鬓发早就湿透了也如同无事一般,下手很是利落,比当年他埋那安吉四贤的手法不知好到哪里去。

挖着挖着,忽而听见耳旁“扑通”一声响,像是石头砸进水泡泥地里,有些发闷。

温客行以为又是叶白衣来找茬,将铲子大马金刀地一立,正要发作,却在见到那跪在地上之人的相貌时,一下停住了。

成岭。你怎么在这。

他有些猝不及防,忙使劲儿眨了几下眼,又用力搓了搓自己几近冻僵的脸,可算挤出个笑模样,温声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打把伞?要是让你师父看见了,又要训你莽撞——哎哎哎,这孩子,你哭什么?

师叔……你……你……

张成岭抬头看向温客行,甫一张嘴,竟哭得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真是没用,他在心里狠狠地斥责自己,死死地咬着牙,又用指甲去掐自己的手心,只期望能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说几句或郑重、或关怀、或同悲的话,好将他那蹲在土坑对面的师叔劝住,劝他别做傻事,劝他留下来——可再一张嘴,一路上跟在温客行身后时,看着那人走走停停,听着那些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脑袋里想好的那些劝人的话,竟像鱼骨头一般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咽不下了。

师叔——

他哽咽了好一阵,却到底让那不该讲的话从自己喉咙里冲将出来:

我求你了,师叔。求你了。

我爹死了,曹大哥死了,湘姐姐死了,师父也……也——他的声音悲痛又嘶哑,在这寂静雨夜里,竟苦楚得完全不像一个少年郎能够发出——

温叔!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到,这人世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啦!成岭求求你,求你……

求什么呢?

他忽而顿住,又好难过地想着,我又有什么资格,替他……替温叔他去选择,他自己的生死呢?

再多的悲苦,再多的话语,又全被这小小的少年和着泪水吞回肚子里。他跪在地上,哭得睁不开眼,却忽而感觉到有只冰凉却熟悉的大手落在他湿淋淋的发顶,有个人,一个在他记忆里总是笑着的、亮堂堂的人,蹲在了他的身边,温温和和地,对他轻声说道:

成岭,别哭。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个子,没现在这么高,也没现在这么胆大。我和你师父带着你赶夜路,露宿野外,我见你害怕又不敢说,便一路走啊,一路给你编故事……那时你就是个好孩子,因为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除了阿絮,便只有你愿意听我讲。

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几不可查地,那少年点了点头。

嗯,好。

他止住抽噎,认真回答。

就说这世上啊,有这么一只,死过了一万次的猫。温客行道。

它死过一万次,也活过一万次。它从血海里爬出来,从他父母亲朋的尸首里爬出来,从人世间的炼狱里一步一步地爬出来——它是一只有着黑色斑纹与红色尾巴的,很威风的猫。

有许多人爱着这只猫,爱它的容貌,爱它的能耐;也有许多人恨着这只猫,恨它的离经叛道,又很惧怕它,惧怕它会突然咬断自己的喉咙。

但是,这只猫却从未动过情,也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曾经,它是一位国王养的猫。

国王是个很残忍的妖魔,他讲究排场,爱好争斗,一年到头都算计着如何巩固他的地位和名望。

红尾巴的猫,它很讨厌国王。

国王把它放在金子造成的笼子里,带着它一起上战场,又教给它许多争斗与权谋的伎俩。

有一天,猫杀死了国王。

它用自己的爪子割开了国王的喉咙,用牙齿撕碎了国王的皮肉——那妖魔的剧毒同样腐蚀了猫的心肝。

猫死了,可它又活了过来。

很久很久之后,猫就不再是任何人养的猫了。

猫第一次成了自己的主人,它很开心,因为它最喜欢自己啦。

它变成了一只野猫,一只很骄傲的、非常气派的猫。

所有的猫儿们,都惧怕着、也敬畏着这只猫。它们围绕在猫身边,唯唯诺诺,又暗中勾结,但是猫一点也不在乎——我可是死过一万次的猫!

它翘着自己漂亮的红尾巴。它最喜欢的,还是它自己。

后来的某一天,红尾巴的猫在街边上,遇到了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美丽的白猫。

猫走到白猫的身边,可白猫看都不看它一眼。猫觉得很奇妙,呼噜着说:我可是有红尾巴的猫哦!

白猫说,哦,是吗?便叼着小鱼,跳起来走掉了。

猫便跟着白猫。白猫也不躲开,就慢悠悠地,让它这么跟着。

有一次,猫又走到白猫的身边,呼噜着说:我可是死过一万次的猫哦!

哦,是吗?

白猫看着它,忽然抬起白得像月光一样的爪子,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尾巴。

一定很疼吧。白猫轻轻地说。

我不怕,我可是……话讲到一半,猫就忽然改口了,它小心翼翼地问白猫: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好呀。白猫说。

从此,红尾巴的猫便这样,一直一直地,待在白猫的身边了。

它们两个在一起,舒服地生活着,又养了很多只可爱的小猫。这些小猫有的长大了,有的夭折了,但每一只都是非常气派、非常漂亮的猫。

红尾巴的猫,再也不在乎自己尾巴上的血腥味了。

它喜欢白猫与小猫们,已经胜过喜欢自己了。

它好喜欢白猫轻柔的呼噜声与柔软的肚皮,它变得越来越温和,可是白猫却也变得越来越瘦弱。

有一天,它满足地与白猫靠在一起,从日出靠到日落,又从夜晚待到天明。

猫好喜欢它的白猫。它希望能和白猫,永远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白猫躺在猫的身边,安安静静地……一动都不动了。

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骄傲的,红尾巴的猫啊,第一次哭了。

它窝在白猫凉凉的身体旁边,从早上哭到晚上,又从晚上哭到早上。太阳一次又一次地起落,它整整哭了一万次。

终于有一天晚上,猫停止哭泣了。

它躺在白猫的身边,安安静静地,一动都不动了。

红尾巴的猫……再也没有活过来了。

……成岭,你怎么又掉眼泪?哎呦,怎么讲个故事也能给你讲哭,要是让你师父见了,又少不得训你一顿。

什么,你问你师父在哪?

风雨渐止,雷声也渐渐不再轰鸣。墨蓝色的夜空明净如洗,万点繁星绵延成海,照映着一轮未满的下弦月,与月光下的这间小小破庙。

张成岭定定地看向温客行,只见他拨开自己湿透了的衣襟,轻轻地,将那揣到怀里的灰布包裹取出来,捧在手心,又慢慢地、珍而重之地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白瓷罐。

你师父不就在这里么。

捧着那白瓷骨灰罐,他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他虽先走了,我又怎么能舍得他呢?可那黄泉路终究太过陌生,又太远了。我怕他走得累,便将我那把扇子也放到他怀里,与他烧在一处……这样一来,他每次拿着扇子扇风的时候,便会想起我,不会忘记我了。

说着说着,他又莫名地摇摇头,轻声道,其实我知道的,阿絮他怎么会忘记我?他最是挂念我,走之前,他握着我的手,还对我好认真地说过,这人间的十万大好河山里,有的是美食、美景、美人呐。他说温客行,你来这人间一趟,我想你去走一走,看一看,不要有遗憾。

可是啊……他浅浅笑着,泪水却忽而从那双桃花般的眼睛里落下。可是这两年里,我走过了阿絮所让我去的所有地方,见过许多美景,也尝过许多美食……可是我还是活不下去。

这人间的路啊,宽荡荡,亮堂堂,可我却只想去找他呀,只想去到……有他所在的地方。

成岭,那是你们的人间,不是我的人间。

有他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人间。

张成岭沉默地听着,沉默地看着温客行,泪水在眼圈里层层打转,却终于咬紧了牙关,未让它落下眼眶。

温客行抬起沾满泥灰的手,又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发顶,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腰间摸索几下,“铮”地一声,抖落出一把细如白炼的软剑,递到张成岭的手中。

这是你师父的白衣剑。他说,现在传给你,你好生留着它,将来便传给合适的后辈罢。

见那少年迟迟未接,他又摆手道,别,我知道你想让它陪着你师父,可这利刃神兵到底是身外之物,转世投胎也带不走,要是万一在那百年之后有贼人动了歪心思,扰了我与阿絮的清梦,我又不能爬起来砍他,你说说,多气人?

张成岭望着那柄长剑,恍然间,似乎又看到他师父舞剑的身影,看到幼年飘零时,师父带着那一身如雪的剑光,杀入敌阵救他于危难之时的身影。

良久,他终于抬起双手,从温客行手中接过那把剑,学着他师父的模样,起身收在腰间。又转过身去,对着温客行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过三个掷地有声的响头。

磕完头之后,他站起身来,身后背负着那重剑大荒,腰间缠着轻剑白衣,那个曾经单薄无依的孩子,似乎就在这一刻陡然成长,变成了一名顶天立地、无惧无悔的少年侠客了。

再对温客行拱手拜过,张成岭毅然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去——

而那强忍了一夜的热泪,也终究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重新夺眶而出。

无尽黑暗里,三尺花泥下。

温客行拧开酒壶,将那最后一口掺了醉生梦死的酒液一饮而尽,紧紧地抱着周子舒的骨灰,闭上眼睛。

梦境纷至而来,他恍然地看着那熟悉的竹屋与朝阳,发现自己竟梦到多年前的那天,梦到周子舒离开的那一个清晨。

老温,别哭了。瞧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不如成岭坚强?

周子舒笑着说。温客行知道,他的阿絮总是这样顽强的,即使是在弥留之际,依旧是明亮又温和的,像清晨的阳光一样,暖烘烘地照耀着他。

这样想着,温客行却更难过了。他死死地攥着周子舒的手,攥到指尖苍白,手心发疼,却也没法将自己的温度传到他的阿絮那冰一样凉的指尖一点点。他定定地看着周子舒,只是流眼泪,却不敢让眼睛眨一下,于是一双眼很快红得发疼,比当年他从鬼谷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还要疼。他听着周子舒小声地与他讲话,叫他不要太过悲痛伤至身体,说人间尚有美景千万,叫他务必去看看,不要留遗憾。

我不去!他摇头喊道,阿絮,我不去!

周子舒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复又抬起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温客行满是泪水的脸颊。

没事的。你别怕。

他浅浅地笑着,好温柔,又好珍重地,轻轻地对他的爱人说道:

如果呀,你走过这人间路,见过那四时景,却还是心里空落,觉着寂寞的话……没关系的,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沧海桑田——黄泉岸边,奈何桥上,我都等着你。

似乎过了好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当温客行再次睁开眼时,他便已经站在那忘川河边,摆渡船旁了。

他刚一醒来,便四处打量着,寻找着那个熟悉到魂魄里的身影,鬼差催了他三遍,差点抄起船桨打他,他才肯不情不愿地上了船,又继续抻着脖子,四处探寻着。

那鬼差戴着个高头帽子,穿了一身黑袍,却是个圆脸蛋的小姑娘。见温客行一脸找不到人誓不罢休的样子,她便咳嗽了几下,叫道:哎,这阴曹地府,你找谁呐?

找我夫人呗。温客行说着,又嘴甜地凑到那鬼差身边问,小善人,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男子?大概有这么高,腰很细,眼睛很黑,长得特别好看……你知道蝴蝶骨是什么吗?看你这么小,估计也不晓得……

哎呦。你早说是男人呀。

那鬼差笑道。也没别人啦,我们这十里黄泉边,赖着不肯投胎的,也就只有那一位姓周的公子爷嘛——你瞧!

她抬起船桨,朝着那不远处遥遥一指——

喏,不就在那儿么?

“阿絮!阿——絮——!”

“听见啦!叫魂呐!”

温客行大声地喊着。那身着灰袍,身型削瘦的男子听了,便转过身来,笑着朝温客行挥手。

还没等鬼差靠岸,温客行便撩起衣袍,一步跳至岸上,欢欣地朝着他的人间来处,飞奔过去。

END

之所以选择桃花作为埋骨之地,是因为阿絮在第二集时候说过,如果死在桃花林里也挺好。阿絮随口说,老温却记得。

老温在幻境里见到的都是死人。柳千巧、曹蔚宁、叶白衣,在这个时间点上都已经死了。老温见到他们的顺序,是他们死去的先后顺序。所以这三个人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他从山下走到山上,除了一直跟着的成岭,再没有别人。

没有写他遇到阿湘,因为感觉如果这世上只有那么一个傻子,宁可打断温客行的腿也不肯让他去死,那么这个傻子只能是阿湘。她不懂那些道理,只想让他哥活着。

而温客行幻想出来的人,是合理化他行为的人。柳和曹都是,都在说让他快点去找周子舒,但他在山门口遇到叶白衣,是潜意识里的最后一丝挽留。他打破了那个挽留,也就见到了真实,接受了真实。

全文中除了温客行,只有张成岭有转换视角式的描写。因为别人都是死人,只是温客行在幻境里听见的声音而已。只有张成岭是活人,也会继承他们的志愿,继续在他的人间走下去。

看到这里的朋友,如果有感触的话,务必配合bgm《三千年后》再次从头阅读一遍,也许会有新的感觉。

合集里有这个bgm,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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