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后雨前的博客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渔荫密树,夜博然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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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心中的家园老唐院

(2021-07-06 12:06:46) 下一个

前言】 本文是笔者五年前为纪念唐山大地震40周年而作,曾被《唐院春秋》公众号推送。今年是交通大学合并定名100周年,老唐院校园建筑也于去年开始重建,因此将文章修改重发。笔者在老唐院的校园中长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满满的少年回忆。籍此作为对已经消失的旧日家园的怀念,也为中国大学百年沧桑留下一丝印记。

正文】每一个在四十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到过唐山交大校园的人,肯定会对那高大霸气的校门留下深刻印象,它曾经是唐院乃至整个唐山市的地标性建筑。而对于在校园里出生长大的交大子弟来说,这个大门与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紧密相连。虽然它已经消失了四十年,却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大门口"。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称呼它,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也许是因为校门白天多数时间都是敞开的,夜间也可从旁边的小门出入。

校门旁有两棵高高的老槐树,初夏时分槐花开放一片清香,正对校门的是花坛、喷泉和假山石。记得花坛中种植了多年生草本植物一串红,女孩子们经常会约起去采集一串红长长的花蕊,并且像小蜜蜂那样吸吮甜甜的花蜜。接下去是校园主路,沿途是高高的柏树和华灯,主路连接校门和正对面的环岛,环岛中心是绿树丛中的三柱四枝球状灯柱,那里的五条道路通向校园不同方向的教学区和生活区。

这是我一生中走过次数最多的大门,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每天四次,如果按照每年一千次计算,读书十年不下一万次。从春走到冬,从童稚初开走到豆蔻年华。我们的小学是在校门外大约公交一站地的地方,每天放学排成路队,走到"大门口"后解散,东南西北各回各家。夏天中午在"大门口"花三、五分钱买一支冰棒,是一天中难得的享受,那些小商贩们是不允许进校园的。"大门口"里面是我们童年时代的伊甸园,因此对"大门口"的感情,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自我们出生之日起"大门口"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像慈母一般张开双臂送往迎来,像日月山河那样静观人世沧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它会消失,1973年当我跟随父母内迁蜀地时也没有想到竟会是和它的永别。以至于当刚满20岁的我听到"大门口"和整个校园一起在1976年7月28日的八级大地震中轰然倒塌、故乡24万6千多生灵涂炭 (官方统计数字) 的噩耗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心中留下的黑洞今生都难以弥补。

唐山大地震四十周年日近,我突然有了一种写一写"大门口"的冲动。"大门口"曾亲眼目睹唐山交大的荣辱兴衰,在它的身边一定发生过很多故事,可惜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当年拍照是一件很隆重很奢侈的事,因此我竟没有留下一张在"大门口"的照片,只是从网上搜集到一些,相关资料也非常稀少。唐山交大的前身是建于1896年的"山海关北洋铁路官学堂",1900年因八国联军入侵停办,1905年在唐山选址复校,1906年定名为"唐山路矿学堂"并开始重新招生。唐山校园内的第一批建筑于1907年完工,是由天津英商永固工程司设计并承建的。

二十世纪初西方专业建筑师事务所大量来华开业,多聚集于天津和上海,在天津的多称为"工程司"、在上海的则为"洋行"。永固工程司是其中较为知名的一家,当年京津两地的西式建筑多出于这家事务所之手,比如位于天津的开滦煤矿总部大楼。那时唐山交大的老校门是校园东北部的一个小门,对其我印象深刻,因为它开在"大门口"和我家之间,而我的小学位于相反方向。儿时常常幻想如果小门开启,我在上学路上可以节约一半时间。题图为拍摄于30年代的"大门口"照片,校门上方的门匾上镌刻八个字"交通大学唐山学校"——有人认为是交大奠基人叶恭绰的手书。

叶恭绰 (1881-1968) 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擅长诗词书画,精于考古鉴赏。他原为前清重臣,又出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后追随孙文主政民国重要部门。1920年12月叶恭绰提议将交通部属上海、唐山、北京四校合并,次年7月1日"交通大学"正式成立,他作首任校长,从此天下交大是一家。在120年的历史上唐山交大曾18次迁校并更改校名,其中1921至1937年间就五易其名,但只有在1921年7月至1922年6月的一年时间里使用"交通大学唐山学校"这一名称。由于北洋政府中的派系之争,叶恭绰辞去交大校长职务,学校更名为"交通部唐山大学",图为叶恭绰《拟改组交通教育呈大总统文》。

唐山交大校门的风格与同一时期的清华学堂"二校门"、东吴大学 (现苏州大学) 和顺天中学堂 (现北京四中) 校门非常相似,而后二者较简约,估计这是当时新式学校常采用的一种校门形式。其中1911年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开办之初修建的"二校门"与唐山交大校门最为接近,二者都是中西合璧的仿文艺复兴卷柱式大门,典型的三段式构图:中段四根简约版的多立克 (Doric) 式——即柱身无凹槽的塔司干 (Toscan) 式装饰柱立在高大的柱础上,中间大两旁小的三扇拱券门,檐部额枋线脚粗大厚实,两端用巴洛克式涡卷装饰。清华学堂包括"二校门"在内的一期建筑是由奥地利籍犹太人斐士 (Emil Sigmund Fisher) 开办的顺泰洋行 (Fisher & Co.) 承建的,"二校门"正上方门匾上"清华园"三字为清末军机大臣那桐手书,但设计师不详。

关于这一类建筑的起源,张复合在2008年清华大学出版的《北京近代建筑史》一书中指出,与在1860年被英法联军纵火焚毁的圆明园西洋楼不无联系,其建筑形式对北京一带近代建筑发展影响颇大,被认为是流行于20世纪初的洋风建筑的先导。十多年前我曾到清华园游玩并在"二校门"前拍照留念,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仔细对比照片,与唐山交大校门还真是挺相像的。如果说这两个校门有什么区别的话,清华"二校门"青砖白柱、通体洁白如玉,唐山交大校门则是庄重的浅灰色。而且唐山交大校门比清华"二校门"更为高大宽敞,可能是这类建筑中最为宏伟的。

1930年代清华校园扩建后有了新的大门,"二校门"也变成了校园内具有观赏价值的牌坊,自从不再担负校门使命之后,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清华园中。直到1966年8月24日,"二校门"作为"破四旧"指涉的所谓封建文物被拉倒摧毁,门匾也被砸烂。1991年根据老校友们的印象以及留存下来的照片资料清华重建了"二校门",比原版高大些,上面的图片即是重建后的。而唐山交大校门至少从1950年代起直到1971年底内迁以至1976年地震前一直都是学校唯一的主校门。

唐山交大和清华园的两座校门在中华大地上均矗立了55年,但最终都没有逃脱和它们的先祖——圆明园西洋楼一样的噩运。只是一座毁于天灾、一座灭于人祸,都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甚至连遗骸都没有剩下,也许这一切都是宿命。1950届校友马如璋先生在《唐山交大正大门》一文中回忆,民国年间大门口两旁曾挂有一幅对联,上联为"地静尘嚣远功深取用宏"、下联为"万选良材聚何忧大厦倾"。唐山交大的校名变迁从"大门口"上也能略见一斑,上方"交通大学唐山学校"的门匾至少一直保留到1958年。

唐山交大校园在二、三十年代进行扩建改造,中国建筑学泰斗、校友庄俊曾参与部分校舍的设计。庄俊1909年考入唐山路矿学堂,次年考取庚款留美,1914年获美国伊利诺大学建筑工程系学士学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注册建筑师。说起来唐山交大与清华也是有着某种亲缘关系的,1914年庄俊被聘为清华讲师兼驻校建筑师,协助致力于中国古典复兴宫殿式风格的美国建筑师亨利·墨菲 (Henry Murphy) 进行校区规划和设计。庄俊1921年兼任唐山交大工程师,据交大1962级校友、网易博客《唐院春秋》博主刘永佩老师说,交大120周年校庆时庄俊之孙庄朴提供了一份当年他祖父绘制的校园设计底图,其中在校园西南围墙处手绘了两条短线即"大门口"的位置,因此可以佐证唐院"大门口"应是庄俊设计并于1921年冬季完工,而且也应与清华"二校门"有关。

唐山交大历经战乱、文革、内迁、地震多重磨难,很多历史资料都已遗失。经过向业内专家请教,交大校园建筑大致属于新古典主义或折衷主义建筑风格的范畴,也就是各种建筑风格混搭的那种,其构图美丽、均衡严谨,唤起人们对于古典浪漫主义的向往,符合二十世纪初国际上流行的复古思潮。唐山交大的早期校园建筑均为红褐色砖墙、铁皮屋顶、坡顶陡起,高耸的尖塔、精雕的梁柱、美丽的拱窗等欧式古典建筑元素尽含其中。学校礼堂明诚堂的钟楼里有一口报时的铜钟,音质很好,钟声悠扬地回荡在校园中。四张图片依次为: 明诚堂的钟楼、教学楼东讲堂、图书馆、学生宿舍东西楼——1950年代以后改为青年教师宿舍。

唐山交大校园内处处是参天大树,春天里桃花开成一片,特别是每年5月15日的校庆日正是丁香花盛开的季节,暗香浮动、令人沉醉。一栋栋古朴内敛的欧式建筑隐映在绿茵花丛中,十分幽静宜人。民国年间唐院的教授太太们多为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大家闺秀,从老照片上看个个是风姿绰约的画中人。只是她们并不出来工作,而是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直到1950年代以后才将旗袍洋装换成列宁服,走出家门谋个闲职。唐山是一个重工业城市,位于风沙很大的华北平原,在这片土地上开辟出如此的世外桃源来可以说是个奇迹。

唐山交大的另一所标志性建筑是由1933届建筑门毕业生、后来成为"唐山四少"之一的李汶教授设计,海内外校友集资,建于1935年的校友厅,校友厅建筑房屋和内部暖气工程分别由校友创办的荣华工程公司和上海清华工程公司承建。校友厅的设计比较独特,在形式和装饰上有些接近现代风格,从功能出发的设计意图已很明显。白色弧面的主厅美丽典雅、刚柔并济,厅前是荷花池和紫藤架,厅后的苗圃温室种植各种花卉。

1946年入学的"土老五"校友沈熙明在回忆文章《梦萦所牵老唐院》中写到"每学期总有几次在校友厅内举行古典音乐唱片欣赏会,由喜爱音乐的年轻老师讲解作品,然后用一台落地电唱机连续播放直至一曲终了。平时在下午四时以后,风轻云淡的好天气,校园内不时飘出古典交响乐的几个乐章。在草地上、松树下听着优美的旋律,在精神上得到高雅的艺术享受。"儿时我常常和同学们在放学后或节假日去校友厅前的庭院中玩耍纳凉,那里也是我和长辈家人曾经在校园中拍照留念的为数不多的地方。

李汶教授在2009年的文章《唐山老校友厅和盾形标志》中回忆,1933年他大学毕业后留校作助教,孙鸿哲院长责成他和邵福晤教授负责校友厅的具体设计和施工。在完成总体设计之后,孙院长提出希望在校友厅外墙上镶嵌一个能够体现学校特征的标志。李汶教授写道:"在我作青年学生时,母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欣闻唐院被誉称为东方康乃尔,这与老校友茅老等许多人在该校读书的优异成绩极有关系,因之我灵机一动,最有代表性的标志莫如设计一个与康乃尔比美的校徽作为标志,将是当之无愧的。这个想法得到孙院长的同意和认可"。包括八所常青藤盟校在内的许多历史悠久的欧美著名大学常常使用盾形纹章作为校徽,左下图即是康乃尔大学的校徽。

李汶教授设计的盾形标志 (中下图) 装饰在校友厅门口的正上方,该标志纹饰精致,写有"唐山交大"四个篆体字。整个图案的含义为: 正中的"T"字形既代表工科学生常用的"丁字尺",又是英文校名的字头;左下方沃土上的两棵大树寓意"百年树人为国育才"的办学宗旨;右下方的水准仪是土木工程专业必备的工具;上方的两根钢轨和一把地质锤,表示学校早期"路矿学堂"开设"路科"和"矿科"两个专业。他在设计这个标志时还参考了美国土木工程学会的会徽 (右下图) 。另一位"四少"朱皆平曾说过:"现在我们所盖的校友会所只是一层平房,所以这一层的基础打得特别坚固 ......。到35周年纪念,说远些到40周年纪念,我们就可以加盖一层了。要照理论推下去,以后每五年或每十年,便可以加盖一层 ......"。似与盾形标志上的"百年树人"图案相呼应,但由于校友厅建成两年后日军侵华,连年战火、改朝换代,这一设想最终没能实现。

1937年七七事变后侵华日军占领了交大校园,全校师生被迫南迁,"大门口"两侧曾经分别挂出"河北省冀东道公署"和"新民会远东道指导部"的牌子。1946年抗战胜利后学校复员回唐,根据家父回忆,他们读书那几年学校大门和两边旁门都是关闭的,只是通过老校门出入。1948年闹学潮,家父所在"土老五"班级的几位进步学生曾在"大门口"的门柱上用白石灰刷写"反饥饿、反内战、争民主、争自由"等标语。旧时老人们都说,大门的风水有点不好,因此直到1950年代初大门才重新启用。

1952年院系调整时唐山交大更名为"唐山铁道学院",左上图显示在左侧小门旁加挂了一个写有新校名的木牌,而1965年的大门上方已变成了"唐山铁道学院"的字样 (右上图)。据校史专家梁锦唐先生介绍,1958年"大门口"旁加挂了两块木牌,一块为"唐山业余工学院"、另一块为"唐山铁道学院人民公社",唐院是当年唯一成立人民公社的铁路高校,颇具时代特征,后来校门上方和校徽上"唐山铁道学院"六个字是曾任唐院国语教师朱洪教授的墨宝。发小们回忆铸铁的校门栅栏每隔几年就要重新油漆一次,大跃进期间全国大炼钢铁,大铁门曾被卸下换成木门,后来被一位有识之士藏起来才幸免于难。

那时出入校门时,学校师生员工须佩戴校徽,家属子弟则佩戴一枚标有"唐院"二字及铁路路徽的证章。梁先生回忆儿时看到"大门口"的门卫都是手持钢枪,当时的总务长严令没有佩戴校徽证章者不准入内,一日总务长大人自己忘记戴校徽了,被门卫拦下并开玩笑说是总务长的指令,真是一个"总务长悖论"。下图是从唐院里面拍摄的"大门口"和收发室,大门内侧四根方柱,可能是出于圆柱外形美观、方柱施工简单考虑,倒也暗合"外圆内方"之意。许映华回忆当年在收发室取了信件后就坐在门口石台上读信,同学们相约去凤凰山公园游泳时也在那里集合。

从1950年代起,逢年过节大门上还要搭彩门,门匾和门柱均覆盖一些配合政治运动的标语口号,动乱年代"大门口"是勒令被污为"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干部教授们集合报到的主要场所。1971年底唐院整体内迁至四川峨眉山脚下并最后一次易名为"西南交通大学",四年半之后即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多年从事铁路建筑工程的发小大东认为"唐院大门样式雄伟、结构欠佳、抗震不利,即使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都很悬"。

值得一提的是,交通大学历史上曾于1921年和1928年两次合校,合校期间推出过两枚圆形校徽。第一枚校徽中间是篆文八字校训"精勤、敦笃、果毅、忠恕" (左上图),但推出年代莫衷一是,上海、西安、新竹交大校史馆的网页上均称其为1920年代的校徽,其出处都是1986年上海教育出版社的《交通大学校史》。然而据史料记载八字校训最早于1933年出现在沪校文治堂,因此这枚校徽不会早于彼时,该书的笔误造成了以讹传讹。我家中有一本叶恭绰题写书名的民国三十五年 (1936年) 版的交通大学校友录,其扉页和背面就印有这枚校徽 (右上图)。

第二枚校徽是1940年版,校徽中间则以铁砧、铁锤、铁链、中西书籍及1896字样取代校训——示工程教育工读并重之意及交大创办年份 (右下图),它起源于1926年上海交大前身交通部南洋大学由学生徐震迟和杨恒设计的该校校徽。二枚校徽的共同特点是内框为齿轮、外框像车轮,皆寓工程与交通之意,二框之间是不同年代的中西文校名,但齿轮的齿数不同且有尖平齿之分。目前大陆的上海、西安、北京三所交大及台湾新竹交大均沿用1940年版的圆形校徽,只是稍加修改加上自己的一些元素,新竹交大校徽校旗是由1949年时去台的唐山交大矿冶系1945级吴伯桢与1943级卢善栋设计的。在其他四所交大的校园中都立有这个齿轮校徽的"饮水思源"碑,交通大学120周年校庆邮政部发行的纪念邮票上也是饮水思源碑的图案 (左下图)。

据家父回忆,他于1946年入读唐山交大时使用的是三角形校徽,上面有"交大唐院"字样。网查民国年间多所大中学校曾使用三角形校徽,比如交大沪校曾将圆形齿轮图案嵌入三角形校徽中。据说三只角寓意《礼记·中庸》的"智、仁、勇",根据三角形稳定性原理互相平衡、相辅相成。由前文所述李汶教授盾形标志的最初设计思想并非是作为校徽使用,大约在1980年代西南交大才使用改良版的李汶版盾形标志作为校徽。关于交大校徽的一些想法,是在与交大文化爱好者刘涛及从事交大校史工作的许映华等朋友交流讨论后得出的 。

顺便提一下交大校庆日和校训的由来,交通大学有上海和唐山两个源头,均成立于1896年。但上海交大的校庆日是4月8日,而唐山 (西南) 交大则为5月15日。后者是1921年京、沪、唐四校合并成立交通大学的日子,而前者的由来则众说纷纭,有一种说法是交通取"四通八达"之意。家父虽然不会上网,但他保存了一本1979年科学出版社的《一百年日历表》,从中查到公元1921年5月15日是民国十年农历辛酉年四月初八。也就是说唐校用公历、沪校用农历,虽然只是家父一家之言,但也不无道理。

根据上海交大校史记载,1910年南洋公学校长唐文治制定"勤、俭、敬、信"四字校训,后交通大学在此基础上扩充为"精勤、敦笃、果毅、忠恕"八字校训,最终于1937年颁定"精勤求学、敦笃励志、果毅力行、忠恕任事"十六字校训。而唐山交大校史记载的却是交通大学专案审查委员会1930年5月2日第二次会议通过,将四校合并后的交大校训定为十六字校训,后来才简括为八字校训。都是官方解读,竟然完全不同。实际上1934年蒋中正领导的民国政府发动新生活运动,倡导四维"礼义廉耻"和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从此民国各大学均以"四维八德"作为统一校训,直到1947年抗战胜利复员后唐山交大才恢复十六字旧校训。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部120年交大史真是像《三国演义》一样精彩。上海、西安、西南三所交大差不多位于当年吴、魏 、蜀三国的位置,北京、台北另二所交大则隔海相望,日月为易、阴错阳差。几所交大互相争锋的"瑜亮情结"也是若隐若现,人性大致如此。这些百年老校之间争执谁先谁后、孰是孰非似乎并无太大意义,斗转星移、昨是今非,只是从中得以窥见近代中国的百年沧桑,偌大的国土在战争和动乱年代何以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图片依次为: 1947年校庆时北平校友会捐赠的汉白玉石碑、1996年百年校庆时北京校友会捐赠的汉白玉华表、土木1944届校友捐赠的日规、土木1951届"土老五"校友捐赠的银杏树前石碑。

虽然唐山交大校园最初是由洋人规划设计的,但建筑材料多使用国货。据说这些楼房用砖都是中国最早的机制砖——唐山本地出产的上等砖品KMA开滦缸砖或"得胜"牌老砖。唐山素有北方"煤都"和"瓷都"之称,以开滦煤矿出产的优质精煤和陶瓷企业生产的厨卫用瓷驰名。最近得知唐山矿务局 (开滦前身) 因建矿需要,20世纪初引进国外当时最新式的制砖机器设备,并采用本地出产的优质火泥等原料,首开中国机制砖品生产先河。开滦砖以其优良品质行销海内外,上海、天津、秦皇岛等地的许多中国近代著名建筑都使用开滦盖面砖作为外墙装饰之用,最知名的大概是上海海关大楼。这些老建筑至今保持原样,色泽百年不变。

唐院的老建筑全部毁于世纪大地震,原来占地600亩的交大校园只剩下图书馆的半截残桓和几栋楼房的地基,"大门口"的老槐树在震后的大火中烧毁,废墟上都是震后搭建的第一批简易房屋。有些人家将从前的楼房用砖拿来铺地,几十年基本没有磨损,下雨天踩上去也不滑,阶梯教室残存地基上的螺栓日晒风吹雨淋居然没有生锈,可见质量之高。据说震后唐山市重建规划时这一带是被舍弃的,在社会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竟然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居住四十年,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近年来许多校友、子女和民间人士呼吁在校园遗址上恢复部分老建筑。时间是有过滤作用的,留在记忆中的大多都是些美好的事物。其实六、七十年代唐山的生活十分艰苦,文革后期特别是学校搬迁以后更是拔了地气,图书馆自从文革开始就被封门了,教学讲堂中也是空空荡荡,犹如失魂落魄的弃儿。

我家比唐院西迁大军晚走一年多,而我又独自留在唐山读了半年高中,因此有切身体会。由于交大校园下面即是开滦煤矿的地下采煤区,整个校园都属于塌陷地带,特别是校园西部的教授住宅区的别墅墙上都裂开了一道道大缝,1976年的大地震则带来了毁灭性的最后一击。也许是因为童年家园毁于一旦的惨痛回忆,因此我对于凡是拆毁校园老房子的行为均十分过敏,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现将留唐交大子女@可人奇玉 的一首小令《浣溪沙》录于此: "又见阶前柳线长,衔泥归燕筑巢忙,几多情谊口中藏。一缕乡愁凝小梦,满园瓦砾话沧桑,何时重现李桃香?" 图片是震后交大校园遗存,依次为图书馆的房顶、"大门口"的侧门、校园内的老树根及楼房用砖。

唐山交大迁至蜀地之后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如今在成都的九里和犀浦两校区内的建筑物常常使用一些旧时唐山校园老房子的名称如明诚堂、眷诚斋、扬华斋等,让人产生对于旧日唐山校园的某种联想。这些名字背后都是有故事的,例如"明诚堂"取意《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阐述天性和教化相互促进的关系。"眷诚斋"是建于1932年的学生宿舍,据说开始名为"新宿舍大楼",后用中国铁路先驱、第一条中国人自主设计修建的铁路——京张铁路总工程师詹天佑的号"眷诚"冠名,文革时期改名为"红旗楼"。1916年春唐山工业专门学校在全国高校作业评比展览中拔得头筹,教育总长范源濂特奖"竢实扬华"匾额一方,青年单身教工宿舍"扬华斋"据此得名。

在《唐院春秋》网易博客上曾看到一首六十年代老大学生写的打油诗,现录于此:"断壁残垣枯树桩,眷诚扬华心中藏。残阶无语亦有情,犹识当年愤读郎"。昨是今非,名字还是那个名字,房子已不是那个房子了。十多年前由唐山市政府出资在犀浦校区建起了一座模仿老唐院"大门口"的校门,正面门匾上为"交通大学" (左上图)、背面则是"唐山路矿学堂" (右下图),目前似已成为西南 (唐山) 交大的标志性建筑。但是大门正面"交通大学"作为校名时,不是有前缀就是有后缀的,这四个字摘自毛泽东1951年题写的"北方交通大学" (右上图) 校名。当然"北方交通大学"这个校名也只正式使用了两年,如前所述1952年院系调整又改名了。其实最后出现在老唐院"大门口"上方的就是"北方交通大学"六个字,梁先生说是为了纪念毛泽东题字18周年于1969年4月份临时改的。

1970-2000年间这一校名为现在的北京交通大学使用,毛体原版题字现存该校档案馆,如今大陆四所交大的校名logo都是从这个题字中摘取的。关于书法集字或摘取这件事,也是见仁见智,并且古已有之。但我总觉得校名这样做不是很严肃,而且破坏整体感,比如毛体原版中"交"字由于在中间出现,就写的比较小。犀浦校门反面的行书题字"唐山路矿学堂"就只能是山寨的,肯定没有在老唐院"大门口"上方出现过,因为1906-1911年间的唐山路矿学堂时期"大门口"尚无踪影。不过这个新大门倒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门口",因为根本无门可关,却变成了设有栏杆的出入汽车收费处,也算是"与时俱进"。今日的当下就是明天的历史,再过120年这座大门成为文物也未可知。

梅贻琦先生在1931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的就职演奖中曾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一教育名言一直为世人所推崇传诵,但我并不觉得他是将"大师"与"大楼"对立起来。在梅先生掌校之际,墨菲和庄俊主持设计的清华史上著名的"四大建筑"早已落成,清华园也已成为中国最美丽的大学校园之一。其实百年名校的老房子经过大师哲人道德文章的熏陶、几代学子朗朗书声的沁润,自然也变得有人气、通灵性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在这样的校园中行走,就仿佛是在与先贤们进行超越时空的对话,仿佛在阅读一本穿越历史的无言大书,这也是每当我游历一地时便对那里的老房子情有独钟的主要原因。

说起来全中国现存的百年老校也有几十所——还不包括那些在时代变迁中消亡的私立或教会学校,但改名换姓也好、鸠占鹊巢也罢,校园和校舍总还在,比如帝都的燕京和辅仁、魔都的圣约翰和沪江。像唐山交大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年仅四十岁的废墟遗址,想必也是世界之最了,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尽管昔日家园已不复存在,尽管因时代变迁很多资料已无处寻觅,然而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人和事都留在了四维时空里。虽然本人整个一"外行瞧热闹",但通过查找唐院"大门口"和老房子的历史和故事,追根溯源,弄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再思考一下到哪里去,我认为是很值得的,至少是"敝帚自珍"。本文不能算作严格的学术考证文章,很多事情尚无定论或将永远成谜,本人也无资格评说短长。

文中图片有些是本人拍摄、有些是朋友提供、有些则来自网络,曾经耳熟能详地被使用了N多遍,本人再用第N+1遍想来也无妨,当然各人解读不同。2016年回蓉省亲期间,见到当年的小伙伴和老邻居——其中好几位自离开唐山后四十几年间不曾谋面,在微信群中还结识了新的年轻朋友——让人感觉欣欣向荣、后生可畏。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恶补了不少建筑史特别是关于清末民初中国校园建筑的知识,虽然是只知皮毛、囫囵吞枣、现买现卖,但自我感觉收获不小,在许多问题上得到内行亲友的答疑解惑及发小同好们的大力协助,特别是梁先生和刘涛小友等人补充了许多校史资料并指出文中多处细节错误,在此鸣谢!图片依次为西南交大百年校庆时从学校发源地山海关采集的"万代石",110周年校庆时树立的十六字校训石碑以及双甲子校庆花坛。

原稿:2016-07-09               修改:2021-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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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后雨前SE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niersi' 的评论 : 谢谢来访!交大一家。
niersi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分享,家父60年代在唐山交大读书。我90年代在北方交大读书。真是校友啊。四川有西南交大,父亲80年代差点调到那里当教师。
fonsony 回复 悄悄话 总长葉先生呈大总統、。。以前听过、子能承父业、对联、、有某人经过冷笑、屋主问以冷笑、答世人皆知君臣父子、那有臣君子父序?
噢颜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春后雨前SE' 的评论 :
我的博士专业属于土木工程类对于建筑艺术是天然兴趣 :)
春后雨前SE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王有财' 的评论 : 唐山老乡好!感谢光临。其实早已时过境迁,缅怀而已。即使有“如果”,也一定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春后雨前SE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噢颜颜' 的评论 : 你是不是学建筑工程的?我不会是班门弄斧吧?
王有财 回复 悄悄话 我是唐山人,这所学校,只是听说过而已。看了您的文章,感觉更加遥远了,和现在的唐山格格不入。如果这所大学没有外迁,说不动我们这些唐山的孩子,会留在唐山。
噢颜颜 回复 悄悄话 这种非专业的建筑人文记录相对专业文章是亲切自然 谢谢 好的消暑粮食 :)
读到某处想起在我的读书生涯里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一年级教室,在本地李家祠堂,可谓历史悠久人杰地灵,某天我趴在书上一字一字地念“自从盘古开天辟地我就寂寞地躺在这里”,念完那句正想像它的意境时感觉脸边有温热的呼吸以为是老师过来看我念书后来觉得不像扭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干完重活之后总在教室后半部休息的老水牛,它休息完毕过来散步看我念书了!实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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