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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少胡子造反

(2020-08-07 15:16:41) 下一个

岳州城有个南正街,南正街紧靠街河口,街河口有个搬运社,搬运社出了个六号门。

这六号门既非号也不是门,原本是天津车站的一处货场,1951年在此拍了一部反映解放前夕搬运工人在党的领导下,反抗码头上恶霸把头欺压劳工的电影,名叫六号门。十五年后岳阳本地的搬运工人为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借用电影之名作为工人造反组织的名称,堂堂正正地于1967年7月1日成立了“六号门工人造反派总司令部”。这总司令部人数虽多却命多乖蹇,成立只一年又因为参加全国文革式的派性武斗,被中央文革小组点名后取缔了。但取缔后不到一个月,六号门又挂出了一块新牌,上书“岳阳市240工人造反司令部”,进了司令部后还有两块牌,一块上边写的是“240司令部不三不四战斗队”,另一块写的是“240司令部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这两个战斗队加起来也就二十七八个人,同归一个叫李绍雄的队长领导。两支队伍合起来就成了司令部,李队长就改称成了李司令。

队伍的前身原来是搬运社的一队,文革一来,军事化编制,一队改称一排。这一排的队员多半都是由当地居委会安排来的家庭成份高,父母带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份子帽子的四类分子家庭的子女到此就业;唯有李绍雄出身好,属于苦大仇深的雇农、贫农、下中农的三部份人的家庭,所以他是理所当然的排长。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弟按党的政策又属于可以教育改造好的子女,李队长面对这些部下发表就职宣言时就说,你们这些人既不像我,属于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的三部份人,又不是戴了帽子的地富反坏四类份子,属于不三不四的人,为了每天的生活而战斗,所以我们的队伍中的成员由我来划分,凡年轻没结婚的都参加不三不四战斗队,结了婚年纪大负担重的就加入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

队里人都称他为少爹;他其实年龄也就四十来岁,原先别人都叫他做绍胡子;文革开始后他经常开会带头喊口号,大家就发现他只要一开口讲话,下嘴唇就有些向左别,尤其是在带头喊口号时向左别得更厉害;他人长得精瘦,脸上两边颧骨突起,中间一根高瘦的鼻梁,他的口号声一起,下嘴唇就使劲往左撇,脸上就出现一个活脱脱的少字。少爹的名字就此而来,一经叫开就不胫而走,好在少和绍只有音调之分,不是队里的人也不知其所以然,他也就安然接受了部下们对他少爹的封号。绍胡子也由此成了少胡子。后来少爹成了少司令后,与当年张学良的少帅有些类同,他为此还有几分窃喜。

队里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还有一个老黄,少爹的嘴唇向左别,老黄的脑袋却是向右偏,据少爹说,这是老黄他爹妈在制作他时使多了力,生下来就是个歪脑壳;好在歪得不太厉害,大家就叫老黄为十二点过五分。

这一左一右年龄不相上下,遇事就免不了喜欢各自作主,加之左和右天生地互不买账,所以就经常无风也起浪地闹些磨擦。有一回队里开会学习中央两报一刊社论,少爹主持读报,读着读着下面有人放了一个屁,大家就借故放声笑起来,少爹就说,现在是读报时间,谁要发言到外面去。谁也不承认是自己在发言,笑声也就小了下去;可当继续向下念时,又是一个屁,比原来更响,听得出是故意在恶作剧。少爹一下子站起来,是谁?谁在故意捣蛋?谁在打屁?大家就互相指认,哄场大笑,报纸当然也就读不下去了。

笑声中,老黄偏着十二点过五分的脑袋从坐位上站起身来,两手一叉说,我晓得是哪个打的屁,你们听我说,刘备和关公在一起下棋,关平在一边伺候,大家一听老黄讲古,马上就都支起耳朵不再作声,笑声也嘎然而止,老黄也就得意地往下说,下着下着棋,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屁,刘备怪关公,关公怪刘备,两弟兄互相指责扯不清楚了,关公只好要儿子关平去请教军师,要军师算一算究竟是谁放的屁;于是关平就去找孔明,孔明掐指一算,你们猜他向关平怎么说?老黄就打住不往下讲,大家就起哄要他不要卖关子快讲,老黄就回过身来指着少爹说,孔明向关平说的是,打屁的非别人,乃是你的父亲也。这一下笑声陡起,有人大声喊好,还有人对着老黄鼓起了掌。

掌声中少爹胀红了脸,他的下嘴唇就直往左别,别了半天没有声音,他是气得说不出话了,就有人赶快出来解围,不要吵了,继续学习两报一刊社论,把报纸念完。却不料让少爹给止住,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打止,下面由我来说,我也和大家讲个古。知道有好戏看了,就有人使力拍巴掌,大家安静,听队长讲古。

少爹脸色恢复了自然,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一位大户人家的太太带着小姐去庙里进香,在菩萨面前许愿时,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屁,被正在念经的小和尚听到了,小和尚停止了敲木鱼,对小姐说,罪过,佛殿上放屁是要遭五雷轰顶的。小姐闻言大惊,连忙说我该如何向佛祖赎罪呢?小和尚讲,按我们庙里的规矩,只要你今晚上到我师父房里睡一夜就可免灾;太太在一边听见了赶紧说岂有此理,那有和老和尚睡觉的规矩;可是小姐觉得性命要紧,非要在庙里住上一晚,于是就让小和尚领着她去见老和尚去了。

第二天早起,太太见到小姐,连忙就问,昨天晚上那老秃驴没把你怎么样吧?小姐说,母亲放心,那老师父一夜打坐到天亮,女儿在一边睡得很好,他没有动我一个指头。太太就心里不信,哪有猫儿不吃腥的,和尚又是色中饿鬼,待老娘来弄个明白。于是在大殿里行佛礼时就故意挤出来一个屁,当然又让小和尚听到了,于是又少不了一番亵渎了菩萨要和老和尚睡觉才能赎罪的话,于是太太也随小和尚去到了老和尚的经房里;到了晚上,老和尚在一边打坐,太太就上床睡觉,下半夜时分,忽然觉得有人抱紧了自己,睁眼一看是老和尚上了身,太太一见大怒,说:我女儿昨天来,你一夜都没有把她如何,为什么老娘来了你就要动手动脚呢?你们大家猜猜那老和尚是如何说?少爹讲到这里,也和老黄一样,卖起了关子,不往下说。

老黄见状,起身就向外走;少爹也就不再等人问,连忙自己往下说,那老和尚说的是我不通打屁的女,就是要通打屁的娘!

这下好,本来往外走的老黄回转身来,我日你妈!一记老拳对着少爹挥了过来,两人相互扭抱着一顿好打;会场里乱了个一塌糊涂。

不过打架归打架,关健时候,少爹还是胳膊肘朝内拐,设法维护自己队里的人。

老黄喜欢鼓捣些东西作点小买卖,当时正是社会上大反资本主义的时候,老黄住的对面有一家农业生产资料公司,公司的招牌按人们平时的习惯喊法缩写成了岳阳市生资公司,这招牌的意思谁都明白,也就一直挂了多年。可“文革”一起来,招牌却惹了祸,红卫兵小将们看见招牌上的几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反了反了!毛主席号召兴无灭资,这里却在公开写着生资,和毛主席革命路线唱对台戏。一声大喊砸!不但招牌被摔成了八瓣,生资公司的大门也被贴上了封条,市政府办公室还赶忙派人来表态,红卫兵小将们砸得好!坚决支持小将们的革命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老黄却还不死心,作着生资发财的梦。也不知他从哪被封存了的生资仓库里托人弄了些什么东西出来,不敢在岳阳出手,就偷偷地弄到了汩罗,在汩罗车站倒卖时被当地的造反派逮住了,挂了块走资本主义道路投机倒把份子的大牌子给送回了岳阳。

老黄和这些人不同,不是什么可教育好的子女,他自己解放前就是个小业主,其身份仅次于地富反坏四类份子,于是搬运站的革命造反派就立刻组织大家到六号门,召开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狠批投机倒把的批斗大会。这下子老黄惨了,他和一个流氓犯一起被押上了台,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特制的有半人高的大牌子,上面写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投机倒把犯黄少康一连串打有红X的大字,低头哈腰地站在台上。少爹把大家都带去开会,说,我们都是做工的,和尚不亲帽子亲,虽说老黄这个人平时讨人嫌,总归还是自己队里的人,不能让他吃亏,大家到时候看情况再说话。

先是批斗那个流氓犯,由三八连的妇女排长上台讲话,女排长先领着大家高声念了一段最高指示,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份子,靠我们去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然后就指着那流氓犯大声说,这个家伙一贯流氓成性,只要一看见女人一身都软了。

少爹就在下面大声喊,不对,总还有一点是硬的。台下人就哄堂大笑,那发言的妇女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会场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等妇女排长说完后,少爹就主动要求上台发言,他大声地说,我们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一定要大割资本主义的尾巴,黄少康,我今天就是代表革命群众来割你的尾巴的;你转过身来,让革命群众先看看你的狐狸尾巴。老黄只好老实地车转身来背对台下。

把屁股弓起来,让革命群众看清楚。少爹又大声发令。半人高的牌子挂在身上,老黄腰就根本弓不下去,于是少爹又指示,自己把牌子取下来,屁股弓高。于是那块从汩罗戴回来的大牌子总算从老黄身上给取了下来。

少爹走拢去,使劲地把老黄的屁股拍了一下,大声地问台下:老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队里十几个人就赶紧回答:摸得!

老黄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队里人提高音量大声回应。

刘少奇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台下一众人跟着回应。

王光美的屁股摸得摸不得?

摸得!台下所有人边笑边喊、同声同应。

偏要摸!笑声中还有人尖声喊叫。

等笑声停歇后,少爹又带头喊起了口号:刘少奇不投降。

大家就赶紧跟着重复大喊:刘少奇不投降,

就叫他灭亡!少爹喊,

就叫他灭亡!台下全体回应。

黄少康不投降,少爹又喊,

黄少康不投降,台下再次全体回应,

就,就,就通他的娘!少爹手臂一划,使劲一声大叫。

哗啦一声,全场轰动,所有人都齐声哈哈大笑,谁也没有再跟着少爹喊口号了。连老黄也跟着笑了起来。批斗会眼看太不成体统,会议主持人只好草草散了场。

 

但是少爹没有想到的是,他设法保了别人,却没有保住自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个根正苗红的三部份人,没过多久,也让革命群众揪上了台。

那是队里又来了个三部份人之后,新来的人姓方,是个癞痢头,年龄也和少爹差不多;大家叫他老方,少爹喊他方癞子。

方癞子一来就以他的出身好骄人,就要压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头,首先就拿队里的记工员开刀。

我们这个队主要是从事搬运和土石方工作,和农村生产队一样,做工评工分,多劳多得;少爹就指派队里的小杨当记工员;方癞子在知道小杨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少将军官后,就明确提出来,一定要坚持阶级路线,防止阶级敌人变天。队长、记工员、保管员是队里的三条铁扁担,只能由三部份人家庭出身的人担任。而我们队里的三部份人除了少爹就是他,小杨一听,就老老实实地交出他的记工本;少爹开头不肯,可小杨却坚持要交,说,我还真巴不得交出去才好,当了这么久的义务记工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了记工员后方癞子又开始和少爹较劲了,先和少爹比,同是三部份人,看谁的苦更大,仇更深。老方说,你们不要看我是个癞头,我这个癞头却是有来头,我是真正的苦大仇深,解放前,我讨饭讨到一十八岁。少爹就挡住了他的话,那是你好吃懒做,那有十八岁了还好意思去向人讨饭的?

方癞子无言可对,就转了一个话题,我和赵冰岩是老朋友,赵冰岩,知道吗?当今省“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

那又怎么样?只怕你认得他,他不认得你。少爹又把他的话顶回去。

他不认得我,他敢不认得我?你莫看到我现在也和你们一样在这里做工,我是不出门,我要是去长沙,赵书记一定会要用他的乌龟车来接我,你信不信?

不信!这回是大家异口同声了。

那我就说个事让你们见识一下,也省得你们小看人。当年,方癞子摆出一副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样子,也不管有人听没有,自管自地说起来,那是一九四九年,我在梅溪桥炸油饼,当时和我在一起炸油饼的还有一个人,你们猜是谁?就是赵冰岩;他和我在一起炸了半年多油饼,我就不晓得他是岳阳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的头,岳阳一解放,他这个炸油饼的一下子就成了县里的军管会主任,又是岳阳的第一任县委书记;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老方自我感慨。

你那炸油饼的伙计当了大官,怎么不封你个小芝麻官当呢?怎么还和我们一起来当苦力呢?少爹问,见老方不作声就又说,只怕还是吹牛不上税。

吹牛?你吹给我看看,莫说是你个少胡子,就是岳阳城里大大小小干部当中,有几个晓得赵冰岩原先是炸油饼的?还真莫说,有一回,老赵还吃过我一次亏。

他上你的当,共产党的头还上了你的当?少爹嗤之以鼻,更不信了。

快莫乱讲,我这个三部份人那里会去欺骗共产党呢?只是那回事发生在在一九四九年之前,我当时哪晓得他是共产党呢?

据老方说的那回事,讲的是解放前的一九四八年底,那个时候老方炸油饼,老赵刚来,在他的摊位边炸油它;初来乍到地油它炸得不好,卖不出去,老方就说你还有多少油它没卖完?老赵说大概还有三四十个;老方说,不多,我一个人可以吃下去,老赵就不信,他说老方你就这么个矮个子,想来食量有限,我的油它又货真价实,每个都有半个拳头大,而且都是糯米粉做好后经油炸,外面还裹了一层茴糖,正常人一般能吃五个就算不错了,你还能当几个人吃不成?老方就说,那我吃给你看,吃完了你可莫心疼。老赵就把所有的油它都拿了出来,足足有一篮子;老赵说,还是得定个时间,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吃完才算数;老方说,那就定一个钟头。

于是就开始吃,就有一群人围在边上看。老方真有狠,他拿出了原来讨饭时的功夫,一口气就吃下了差不多二十个,然后对老赵说,我吃了一半了,这才花了十分钟,我现在去趟厕所,你们大家等下子,我马上回来把剩下的吃完;于是就走了,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回来毫不哆嗦地就把剩下来的油它全部吃了个精打光,吃完后问老赵,你还有吗?惊得老赵和周围的人一样,嘴都合不拢来了。后来老赵对人说,这是他生平碰上的一件奇事,人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肚量,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们不信就到长沙省革委去问赵冰岩,只说吃油饼的方癞痢,他还能敢说不记得了?老方在说完后又得意地补上一句,他摸着自己的头,觉得头上的癞痢似乎真成了宝器而果然在放光了。

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也就有人把老方吃油它的事情和别人去宣讲;后来老方参加武斗打伤了人,被关押起来接受审讯时,审他的人刚好知道这回事,就要他老实交待和省里的走资派赵冰岩的关系,他就只好把吃油它的事又述说了一遍;人家根本就不信他的鬼话,谁能有本事吃完一篮子油它呢?他也只好说了实话。

原来他是双胞胎,他有个孪生弟弟不但身材长相声音都和他毫无二致,就连头上的癞痢也一模一样,除他老娘外,大概没有人能分得清两兄弟谁是谁;那次吃油它其实就是他玩了个障眼法,借上厕所的名回去把他的老弟换了来接着吃,吃完后问老赵还有没有。不过也还真亏这两弟兄多年要饭练下来的真功夫,他们都能做到饿几天没事,吃一餐能管几天,不然的话两兄弟加到一起,也还是无法消斋这一篮子油它的。

 

少爹和方癞的冲突后来究竟还是因记工员小杨而起。

那是少爹去军分区接下了一笔土方业务,任务是把一座小山头打平后用来建仓库;那山头都是风化岩,队里又没有挖土机械,全靠肩挑手挖愚公移山;风化石挖不动,只好动用炸药,好在军分区别的没有就炸药多;但这炸药雷管是危险品,必须严防阶级敌人用来搞破坏,只能掌握在三部份人手中;队员中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是防范的对象,不能接触炸药。

每天午饭时分,趁人们吃饭的空隙时间,将周围的人疏散开,由少爹和老方去到打好的炮眼里装药放炮,就听见通通通几声闷响,再硬的石头也给放了下来。小杨的任务就是打炮眼,每天除了掌钎就是打锤,每次听见炮响,心里就痒痒,只想自己也放上一炮过过瘾。

那一天老方没来上工,少爹就叫上小杨中午时当他的下手替炮眼装药,装好药后少爹就叫大家离开,他一个人在现场点炮;小杨就提出让他也来放一炮试试,少爹说你敢点炮?他说我其实在你们背后偷看过好多次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呢?于是少爹把引信和雷管都交给了小杨让他过一回放炮的瘾。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小杨高兴地跳起来,我的头炮成功了。可少爹一听声音,就连说只怕不好,声音太脆,你放的是空炮;走到放炮的地方一看,就傻了眼,石头没炸下来多少,不多的石头倒是腾空而起,一块半个立方大小的石块飞到了二十多米开外,把旁边新建的一座军用仓库的外墙给撞了个大窟窿。

这下麻烦来了,只听见一阵紧急军号声,就来了一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把仓库周围全部给戒严了,又来了一个身有四个兜的青年军官,走来就把少爹叫走了。小杨当时就要和少爹同走,说,这炮是我放的,责任在我,可少爹使个眼色,然后吩咐说,大家把现场清理完,工具收拾好,等我回来。

当天少爹没有回来,第二天,那青年军官还到了搬运社详细了解了少爹的情况,直到后来知道少爹三代贫农出身,本人从无劣迹,也还不是造反派,这才让他回家。回来后,少爹什么也不说,大家也不多问,谁都清楚,是少爹一人把责任担起来了,这事要搁在不三不四的人身上,事情只怕就严重了。

直到十多天后,方癞子回来上工后,无意中从别人口里知道这事的责任其实在小杨,是他放的炮,就赶紧到军分区的领导那里去作了汇报,说少爹隐瞒了事实真像,丧失了阶级立场,包庇出身反革命家庭的子弟。却不知为什么那位处理此事的年青军官听了老方讲的事情后,非但没有照老方所想去继续追查,反倒将修理炸坏了的仓库要由事故责任方承担的修理费用,全部给免掉了。老方这才无奈作罢,但却和少爹结下了不解的怨恨。

自此事后,老方就隔三岔五地不来队里上工了,之后就干脆与队脱离,加入了工人造反派。本来他早就要造反,只是因为他一脑壳癞痢实在有失观瞻,不管哪一派的造反派都不愿要他;这回他受了少爹的气,回去后就找了六号门的造反派头头,口口声声要阶级兄弟们为他报仇;可那位造反司令一听说是少爹,就摆手作罢;这些造反起家的头头们原来也都是岳阳城里的工流子,大家互相认识,不认识的也都听到过少爹的大名。

老方一见告状无效,就拿出了解放前要饭的能耐,一屁股坐在人家司令部不走了,人家开饭他帮着摆桌椅,人家开会他帮着喊口号,实在无奈,人家就发了他一个红袖章,于是他总算正式造反了。

老方造反不久,革命就进入了高潮;在中央“文革”小组文攻武卫的指示下,城里的造反派高司(高校红卫兵司令部)和工联(工人造反联合司令部)两派就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大街上原来两派互相攻讦的大字报都被一把火给烧尽,相互对骂的宣传车成了运兵车,高音喇叭里成天放的语录歌,老方的癞痢头上也戴上了柳条帽,肩膀上还神气地挎着一支枪。白天,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不时有叭公、叭公的枪响,那是造反派们在打冷炮子;夜晚枪声就如炒豆般地响起来,那是两派人都在借着黑幕互相偷袭对方的司令部。

学校停课,商店关门,工厂停产,连车船都不敢开动了;不论白天黑夜,大街上总在戒严,这样的日了持续好多天了。

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少爹找到小杨家里来了,他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他有三个孩子,大的才十三岁,个个都要向他要吃;搬运工是多劳多得,不像国营单位,不做事也能拿钱,没有谁给发工资,得自己想办法。

那就只有造反。小杨说。

那不行,尤其你们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更不行,我还差不多。我祖宗三代贫农。

小杨就建议,没得饭吃了还怕什么?就以你为头,我们就成立一个“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

好是好,只怕行不通,依你这么叫,不是在给文化革命抹黑么?

民以食为天,要吃饭犯了那家的法呢?

你讲得也有道理。少爹想了想后说,你的建议容我再想想,我和你先说个另外一个事,他话头一转,城陵矶那头有个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要新架一条低压线路,你看能不能接下来干?他问小杨。

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能干,何况我原来也和别人一起立过电线杆。肯定能行的。

那好,我马上就去回信,那头要得急,我们明天就去。少爹高兴了。

明天去?这街上戒严,明天出得了城啵?小杨有些担心。

莫管它,明天跟我走就是。少爹信心十足地走了。

第二天,七八个人背了工具,头戴安全帽,就跟上少爹出发了,可刚走出了不多远,就让人给截住了。

谁?干什么的?对面街角上忽然转出来几个手持武器头戴柳条帽的文攻武卫战士。

是我们,革命群众!少爹领着大家脚步不停地大摇大摆往前走。

站住,不站住开枪了!大概看见少爹头上也带有安全帽,对方十分警觉,都给站住不许动,过来一个人。少爹就要大家停下来,他一个人走上前去。

你们是什么人?对方出来一个头戴黄军帽身着黄军服的年青人,大约是个分队长,他向少爹大声斥问。

240 战斗队的。少爹大声回答。

那里又出了个二四〇战斗队?对方疑惑了,你们是什么观点的?怎么从来不见你们对文化革命表过态?

我们是什么观点?少爹哈哈一笑,我们是麻子作报告——群众观点。要说我们的态度嘛,我们的态度是为了培养革命接班人,培养祖国的花朵,使革命后继有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世世代代进行下去;我们二四0战斗队的全体战士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当好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总后勤!少爹声调铿锵,镇定自若,滔滔不绝。

那你们到底是哪一派的?对方给弄糊涂了。

哪一派?当然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伟大领袖毛主席号召我们抓革命、促生产,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二四0战斗队的全体战士为了革命的后一代,为了无产阶级接班人,为了祖国的花朵,为了……他又念到刚才那段话上去了。

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分队长终于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

干什么的?少爹这才亮出背在屁股后面的电工钳插,抽出别在上面的钳子、扳手,在对方眼前一扬,我们就是这个的干活,喏,他做了个爬电杆的动作,登杆架线的,你搞清楚了么?我们要是一天不干活,老婆伢子就一天没饭吃;干一天,两元四毛钱,所以我们叫做二四〇战斗队,懂吧,我们这也是抓革命,促生产!

胡扯!分队长为自己受到戏弄不禁勃然大怒,放你妈的屁,你还口口声声是抓革命,促生产,还什么二四0战斗队;你说你一天不干活,老婆孩子就一天没饭吃,你这是污蔑“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式,是反革命!抓起来!

一听说要抓人,大家赶紧围了上去,不能抓人,我们出去做工犯了什么法?他一家五口,全靠他做工吃饭,抓了他全家人就只有饿死了。他祖宗三代贫农,怎么成了反革命呢?我们都是做工的人,你就做点好事,让我们走吧!

分队长根本不为大家的言词所动,他指派两个持枪的的战士,把这个家伙给送到司令部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二四〇还是二五〇?(二五〇即二百五,傻瓜之意)

这下少爹的部下们也火了,把扳手钳子都抓在手里,摆出要打架的阵势,少爹怕真打起来自己人没枪,赤手空拳一定要吃亏,就连忙说,都是岳阳城里几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这个贫下中农去一趟无产阶级司令部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样吧,我跟你们走,他又指着回身指着部下说,你们也得让他们几个走,人家大队成立“革命委员会”还等着他们去送电呢。

少爹一去,就逢上了平时说的无巧不成书,那司令部里关押他的看守人员正是方癞子;癞子一见少爹,心中一阵狂喜,心想好你个李绍雄,你也有今天,看你还敢在老子面前神不神;少爹一见是他,心里也一惊,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碰到他了呢?还得想办法对付才行。

于是少爹就主动和老方说,前几天一个算命的对我说,我这几天要出点事,但不要紧,会有贵人相助,不过要破点财,要我准备一千元钱退财消灾;这不,今天出门就碰到鬼了,无缘无故让他们给捉了进来,这一进来就碰到你这个熟人了,你只怕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怎么样,你去给我担个保,让他们放我回去,我那一千元钱就给你这个贵人了。

你还会有一千元钱?老方不信。

你以为我这几年队长包工头是白当的?这段时间你们搞武斗我倒还发了些洋财,说给你怕你不相信,不到两个月时间我赚了三千多元。也可能是我赚多了冤枉钱,是活该要出点血了。

那要是把你放了后你不认账呢?我去找鬼要钱。老方心动了,他干革命只有不要钱的饭吃,平时一个大子也见不到。

你要不相信我也就没有办法了,那也只能说你不是我的贵人了;我就不信拿了一千元钱就找不到一个帮我的贵人,我另外找人去。少爹故意回转身去,不再理他。

老方仔细想了一阵,最后终于说,是不是你的贵人我也说不准,我去帮你说说,万一说成了你可不能赖账;你要晓得我是叫花子出身,睡到你家里我也会要把一千元钱讨到手的。

到了晚上大概是司令回来了,把抓来的人一个一个亲自询问;论到少爹时,他按老方教的,问话时也不先回答自己的姓名,只是一个劲地装傻,问东答西;闹得司令要发火时,老方就说,这个人我认得,我们都叫他员外。

员外?司令不明白,他还会唱戏么?怎么叫员外呢?

就是岳阳人说的家中底子厚。

底子厚,怎么讲?

就是心里厚实,不通气,不灵光。他还有个名字叫二四九。

二四九?什么意思?司令更迷糊了。

就是二百五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真是乱七八糟,连这种人都抓进来了,司令总算明白过来,不禁大光其火,赶走赶走,快给老子赶走!于是当天晚上少爹就被赶回了家。

 

一个月之后,方癞子发难;因为他的一千元钱连一分钱也无法到手。

尽管癞子手里有枪,他却没有胆量将枪口对准三部份人,因为他要的是不能上台面的钱,又不敢向他们司令要求以革命的名义去把少爹抓回来,只好到新成立的街道“革命委员会”告了一状,告的是少爹大搞资本主义地下黑包工,一个月时间赚了三千多元钱,比毛主席周总理的工资还要高。正是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新生的红色政权就把少爹定为阶级异已份子,作为新生的资本主义份子进行清算。

于是就在上回批斗老黄的地方,少爹被请上了台。

李绍雄,你趁“文化革命”干部靠边站的时机大捞油水,现在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绝不许你们这种人大发社会主义国难财。无论什么人,都要秋后算账,都得老实交待。主持批斗会的是个女的,是街道“革委会”副主任,讲起话来声音不大,脸色却是十分严肃。

尽管你也是三部份人出身,旧社会受过苦,但是你明目张胆地大搞资本主义单干自发,搞地下黑包工头,就是剥削人民的血汗,就是个路线斗争问题,虽然你和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没有直接联系,可是你是为个人发财,走的就是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蒋介石、刘少奇那帮人的社会基础,所以你的问题不能小看,必须老实交待。女副主任又从路线斗争的高度对少爹晓之以理,并对他的问题定了性。

见少爹久不吭声,一边带眼镜的“革委会”秘书就不耐烦了,你在“文革”开始以来就搞地下单干,你老实交待,一共搞了多少钱?这也是今天批斗会的主要目的。

本人一贯听毛主席的话,从来没有搞过单干自发,就是做事,一天也只有二元四毛钱;少爹这才开口说话,我原先的确有资本主义思想,只想跟着那些走资派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走它一回,发点财回来,可就是那些走资派都不肯带我去,也就一直找不到从哪里走,也就死了心,不再想发财。

这里有革命群众对你的检举揭发信,你一个月就搞了三千多元钱,眼镜从身上掏出了一封信,高高地扬起:铁证如山,你还敢不认账?

那肯定是方癞子捣的鬼,他的话你们也信?少爹根本不以为然。

不信革命群众,还信你的不成?眼镜看来是个斯文人,讲起话来却是点滴不漏,针锋相对,告诉你,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你要不老实,就是与人民为敌,就可以把你捆起来再说;三千元钱的事,有没有?我看你还是老实交待,省得我们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你要硬说我有,好,就算我有这回事,行了吧。少爹让眼镜一吓,居然也就老实了。

这才是正确的认识态度,女副主任点点头,我们欢迎你能回到革命路线上来,你再接着说。

有一必有二,你绝对不光这一回,还有比这更多的,不要我们帮你挤牙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见少爹的防线已经打破,眼镜乘胜追击。

幸亏你提醒我,是还有一回,少爹迟疑了一下,就是记不起是好多钱了。

仔细想想,应该记得起来的。眼镜有些喜出望外。

总有七八百元钱吧。少爹吞吞吐吐。

绝对不止这个数,你要相信党的政策,坦白从宽嘛!

那就是一千六七百元钱。

竹筒里倒豆子,一次交待清楚。

三千二百元!少爹下了决心,十分痛快地说。

成绩越来越大,眼镜和女副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下子神情严竣起来,据你自己交待,你每次都能拿到三千多元钱,那当然就不是一般的小事情,你老实交待,除了这明拿的外,你暗中还私分了多少?

对,除了明的,肯定还有暗的。

老实讲,暗的还有多少?

讲,快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台下的民兵们七嘴八舌地给眼镜助威。

天地良心!你们要我说多少才够呢?三千二不行,那就六千四,还不行,就一万二千八,随你们说要多少我就认多少,行吧?我倒是想发财,可实在没有发过财;我口袋里从来没有超过两元钱,哪来的成千上万的钱呢?少爹给逼急了,忽然一迭连声地大叫,一下子完全改变了口供。

这下子令眼镜们始料不及,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话可说,批斗会竟给冷了场。

还是女副主任深有城府,只见她把桌子猛击一掌,杏眼生怒,粉脸发威,李绍雄,你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份子,这样嚣张,这还了得!多少钱的问题,以后再说,今天先要打下你的嚣张气焰。长期以来,你搞单干自发,就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你今天在这里先深挖你的资产阶级思想根源,交待你的犯罪思想。

报告上级领导,我祖宗三代没有念过书,资产阶级思想我也深挖不出来,少爷忽然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倒是我可以挖出我的后台来,是他们死力支持我搞资本主义复辟的。

一掌击出了这么个意外效果,女副主任的眼睛瞪得的溜溜圆,脸色立刻由阴转睛,变得和颜悦色但又小心翼翼地说,你能主动地向组织交出后台,那才是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彻底地决裂,是立功赎罪的表现,我们当然表示欢迎;你就讲讲,你的后台都是谁?

这?少爹左顾右盼了一阵,欲言又止。

是不是这里人多嘴杂,你不方便讲?眼镜马上明白了少爹的意思。

正是正是,少爹走到女副主任身边,十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家离这里不远,有些问题是不是到我家里去说,我可以向你们一次交待个清清楚楚。

可以,只要你能真心靠拢组织,我们可以上你家去。女副主任连连点头。

于是批斗会也就收场,一行人随着少爹来到火车站的铁路家属区,在家属区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堆场,这里是专门供蒸气机车头卸放煤渣的地方,煤渣里有不少未烧尽的煤核,不少人也就每天在这里以拣煤核为生,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以这些拣煤核为生人居住的棚户区,少爹一家人就住在这里。

这里的房子自然比别处要差多了,走进少爹的屋,一股硫磺气味直冲鼻,那是捡来的煤核被冲水后发出的味道;屋子倒还不小,但仅有一间,既是卧室,也作厨房,房中间打了一根戗,支住一边已经倾斜了的墙壁,地上湿漉漉的尽是水,窗户上糊了一层又一层蓝的、红的、花的各色半透明的塑料纸,房间自然也就很暗;这个帮别人装电的人自己家里竟然没有电灯,这是因为整个这个地方没有供电线路。进屋仔细看一阵,才能看清屋里有一张大床,一张吃饭用的桌子,还有一只买来的立柜,这就是这个家里的全部家当。屋里没有人,门却大敝开。

人都死哪去了?少爹招待进来的几个人在椅子和床沿上坐下,你们稍等,我马上就来。

不一会儿,他就与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走了进来,他们后面跟了三个不等大的孩子,大概看见屋里有生人,三个孩子都一溜排地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都过来,少爹回转身去牵着那个最小的孩子,指着另外两个大点的,对坐在屋里的人说,你们都看见了,这是我的大伢崽,二丫头,三毛它,这是我老婆,后面栏里还有一头猪,加起来五张嘴巴,都要找我要吃的。你们不是要我交出我的后台吗?少爹伸出一只手掌,喏,五个,他们都是我的后台,就是他们天天都在支持我搞资本主义复辟的。

看到这样五个脏兮兮的后台,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屋里的人都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后来还是女副主任使劲摆了一下手,几个人同时起身,从屋里鱼贯而出,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个个又脏又黑,长得和我一个相,真是名符其实的黑后台!一行人走出了老远,还听见少爹在高声大叫。

两天后,搬运社的六号门前贴出了一张通告,勒令新生的资产阶级份子李绍雄,交出从事地下黑包工,榨取人民的血汗钱三千二百元,限期七天内本人自动送缴至街道“革命委员会”,否则后果自负,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决不轻饶!

通告一出,不但少爹的老婆见人就嚎,几千元钱,卖儿卖女拿命还吧!就连队里人也都为少爹着急,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一凑合,也只凑了几百元钱,给少爹送去,少爹却不肯收,这点钱反正也少了,干脆一个不交,看他们把老子如何?了不起把我抓去,让我老婆给送几天牢饭。

五天后,见少爹没有动静,街道“革命委员会”又贴出了第二张限期交款的最后通谍;可通谍刚贴出来,少爹却一把将它揭了下来;这样做,你不是在火上浇油吗?小杨提醒少爹,可他却诡谲一笑,没得办法了,只好借它一用,也许还能有点救,山人自有妙计。他把那张揭下的通告揣进怀里,一个人去了人民医院。

这是全城唯一的一家县级人民医院,医院门诊部是全城唯一抽血的地方,少爹一去就要求卖血,抽血的护士一见他面黄肌瘦的样子,还当是来看病的病人,自然就不许他卖血,他却不走,站在一边看别人如何抽血卖血。

过了一阵子,只听门口几声汽车喇叭响,从一辆黑色乌龟车里钻出了一位戴墨镜的领导,几个人前呼后拥地随着领导走进了医院大门;少爹见此,突然一下子挤进那些正在排队抽血的人当中,一把抓住护士,大呼小叫地要护士给他抽血,护士当然不肯,他就放声大喊起来,我要卖血,为什么不让我卖血?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

那下车的领导是新上任的湖南省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他原来是本地的父母官,这次从省里回岳阳是来看望住医院的老同事,却不料进医院门就听见有人在喊血债要用血来还的话,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使他马上停下了脚步,于是少爹就让人带到了这位省领导的面前。

你有什么冤,还要用血来还?省革委毛副主任轻言细语地问。

我们这里街道上的领导们说我搞了单干自发,欠了人民的血汗钱,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最后通牒,把事情的原委作了一通讲解,然后就哭丧着脸说,我祖宗三代贫农,只因家中太穷才养不起家中的五张嘴,让我做了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欠了人民的血汗钱,我就只有用我的血来还。说着扑通一声就要下跪,领导就赶紧把他拉住,他却死活不肯起来,我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向领导请罪,我就卖光自己的血也一定要还清人民的血汗钱。

第一副主任见此不禁皱了皱眉头,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怎么把一个三代贫农逼到要卖血的地步,我们决不能当新社会的黄世仁,查查看,是谁搞的,逼得贫下中农卖血,这政治影响多不好。

于是就有人赶紧去打电话查问,过了一会儿,就见眼镜带了一帮人打起飞脚赶到了医院;那奉命打电话的人虎着脸,当着少爹的面把眼镜一顿好训,你们做的好事,把贫下中农逼得在医院卖血,告诉你,毛主任都发火了!

我的天啦,我们几时要他来卖血,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眼镜叫苦连天。

我不卖血哪来的钱还你们的阎王债,我也是被你们逼得没法子了。少爹黑着一张马脸,在一边冷冷地说。

你们怎么不考虑这样做的政治影响呢?依靠贫下中农是党的阶级路线,毛主席说的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这是路线斗争你懂不懂?你们赶紧请他回去,不许再发生让贫下中农卖血的这种事情了。打电话的领导对眼镜不客气地下了命令。

好好,我们马上请他走,保证今后不再犯这种错误。眼镜连连点头。

可少爹请不动,拿出怀里的最后通谍问,那你们马上就要我交的几千元钱又如何办?

不要了,钱不要了,我的老人家,请你快和我一齐回去,我算是服了你了。眼镜一迭连声只向少爹说好话,这样少爹才随着眼镜们离开医院。临行前又还拉着眼镜与打电话的领导一齐握手,向毛主任表示感谢。

你是如何晓得那天省革委第一副主任毛书记会到县里医院里来的呢?事后小杨问少爹。

少爹就解释,你不晓得,如今的干部也不好当;今天还是革命派,明天就成了走资派;所以干部们有事无事都喜欢往医院里跑,老说自己有病,万一被造反派揪出来,就以有病为由可以免遭批斗;现在找领导,尤其是大头头,最好到医院里来找,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总会碰上一个;而那些住在医院的领导,他们的上级领导,只要有可能都会经常到医院看望自己的部下,既表示组织的关怀也了解斗争新动向。至于那天遇到了省革委的毛主任,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我那天去医院,原本打算只要看见是坐乌龟车来医院的,见谁就逮谁,哪晓得一下子就让我逮到了一个省里来的大官呢?

尽管撤销了最后通谍,街道革委会不再找少爹要钱了,少爹从医院回来后还是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开会,对大家说,这回算是把他们彻底得罪了,不造反怕是不行了。借省革委毛主任的东风,我们成立自己的造反组织,大家有什么想法?

好呀,小杨首先赞成,我们也要有自己的造反队伍,就按你上次被盘查时说的,我们就叫240战斗队。

就像这次逮到毛主任这个大官一样,要来就来大的,少爹心气高,不能叫战斗队,要叫240战斗司令部。

好呀,大家一致赞成,小杨又说,不过帽子下面得要有人,建议司令部下面设两个战斗队。一个就是少爹经常喊我们是不三不四的人,我们就成立不三不四战斗队,还有一个是我原来提议过的,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如何?

这样喊怎么能行,就有人反对,这与革命不相关,这是馊主意。

少爹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对小杨说,你取的名字也和你人一样不三不四。但既然是造反,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按你说的名字办了再说,以后不行再改。

就当即拍板,我出身三代贫农,这司令只能是我来当,你们没资格的。不三不四战斗队既是你提议的,队长就非你小杨莫属了。至于这个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的队长大家看谁合适。边说边把目光转向老黄。

老黄就赶紧摆手,我不当,莫又把我当成投机倒把分子开我的斗争会。

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少爹就哈哈一笑,就因为你投机倒把会搞钱,这老婆孩子要饭吃的队长还非得要你来不可。大家说对不对?

在大家一致赞成的掌声中老黄光荣就职,240工人造反司令部挂牌成立了,李司令正式上任。

有钱才能办事,开张就得要钱。司令上任三天,天天都是这句话挂嘴边,为钱的事伤透了脑筋。

找来两个队长商量如何搞钱。小杨说,就按你上次的办法,动员大家都去卖血,我们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政治地位低,但身体素质高,血气旺,来钱快。

老黄就摇头,那不是办法,上来就要人卖血,这损害司令的声誉,不成体统。我的办法还是想做点生意赚钱养家,这样稳妥一些。

司令大姆指一伸,生姜还是老的辣,选你当队长没看错人,你说做什么生意好?两眼就紧盯着老黄看。

现在每月每个人只发半它肥皂票,家庭用的肥皂最紧缺。而做肥皂要用烧碱,烧碱生资公司就有。

又是烧碱?小杨偏是那壶不开提那壶,上回揪斗你搞投机倒把,不就是因为你贩运烧碱到汩罗肥皂厂去,被当地造反派抓到了。

李司令就打断小杨,不然,上回把老黄整得要死,是针对他个人的投机倒把行为。这回我们要整回来。因为我们是革命造反派,不是为个人得利,而是为全市革命群众的家庭生活解决问题,一句话,为了革命需要,还怕个什么呢?

见小杨不再吱声,李司令桌子一拍,对,就是烧碱了。革命群众都要用肥皂,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满足广大革命群众的生活需要,是为抓革命,促生产而战斗。是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分忧。

见司令振振有词地拍板定音,老黄就提醒说,不过这是实实在在做生意,不是喊革命口号就能成功的,这做生意一是要有本钱,二是要有介绍信才行的。

本钱大家凑,每人借款一百元。司令不假思索地宣布,又问老黄,货款先付一半可以么?

倒是可以的。但要单位担保才行。

担保?我这颗大印行不,司令啪地一声把一个饭碗大的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大印拍在桌上,就连介绍信也靠它了。

老黄一看还是摇头,按照规定,必须要是当地政府的介绍信,造反派担保是行不通的。

明天我就上街道革委会,要他们出介绍信,看他们怎么说。

第二天司令亲自出马到了街道革委会。小杨先进去通报司令驾到。眼镜一看司令就是少爹,立马就想到了省革委毛主任的训话,就赶忙向领导通报。领导还是原先的领导,只不过那位年轻的女付主任现在已经升任为正主任了。

女主任一听说是少爹,气就不打一处来,上次的三千多元没找他要,这回还有脸找上门来了,像他这种人也能造反?他也有资格自称司令?

眼镜就赶忙打圆场,我作过调查。他祖上是真正的三代贫农,要论出身你和我还比他不过。现今贫下中农出身最吃香,他又是一条泥鳅,最会钻政策的空子,胡闹起来就连省里来的毛主任也要将就他,何况现在他又摇身一变成了造反司令,我们还是不与这种小人一般见识的好。

女主任想了一阵后才说,和这种人见面还劳我想了半天,真的丢了我的格,也罢,好女不和臭男斗,就赏他个脸。

想通以后见面的礼性就不一样了,主任与司令以革命的名义相见,没有人再提过去的事情,一听少爹说他要为全市革命群众解决生活困难,干一件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事,主任开始圆睁杏眼打死都不信,后来又不知为何突然点了头,喊来眼镜按少爹的要求开出了街道革委会的介绍信。临走时,眼镜又特别代领导说,请少司令代女主任向省革委的毛主任问好,下次来岳阳一定要请省领导到他们街道来视察。小杨乘机提出,要请毛主任必须到长沙进省革委大院,就向他多要了两张空白介绍信。

第二天老黄就带了全体革命战士们凑齐的两千多元钱,和司令一起到生资公司买烧碱。公司办公室看到街道革委会的介绍信后倒是没说多话,同意卖出烧碱。可当司令提出只有一半钱要提走全部货物时就不高兴了,说要研究后再答复。

三天后李司令带上不三不四战斗队的十几个成员,拖了八部板车,戴上了平时做工用的柳条帽,在生资公司大门口一站,将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血红大旗往办公大楼顶上一插,李司令就对生资公司门口的传达人员说,你们原先的生资公司招牌被砸了,我给你们送了一块新的来。传达室一看新牌上写的是“240工人造反司令部”,二话不说到二楼办公室请来领导,领导一看这架势,也不再多说二话,就叫来仓库保管员,当场批字按半价发货共计四吨。

李司令也不含糊,主动向对方开具了一张欠款收据,说,一个月后本司令亲自送钱上门,感谢公司革委会领导对革命造反派的支持云云。领导也小心翼翼地陪笑,为革命作贡献应当应当,只请把造反司令部的大牌子取走。

八部板车把四吨烧碱当即送到火车货运站准备托运到汩罗时,却又是冤家路窄,在月台上碰到了方癞子领的一班革命造反派战士,带着枪在维持秩序。看到老黄的烧碱,方癞就满面春风一脸得意地说,你又想站台了?

老黄就亮出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身份,可方癞连尿都不尿,神气十足地把背在后面的枪摆到前面,对老黄说,看到没有,我这是奉岳阳市工人纠察总队的命令,负责维护岳阳火车站的治安秩序,没有总司令部的许可,我决不放行你们的货物,就是火车站没有我的同意,也绝对不会给你们办理货物托运的。

碰到这个冤家对头,老黄只好将烧碱拖回到司令部来了。

几个人一商量,司令就拍板,方癞子不尿起我们,我还不尿起他,火车走不了我们走旱路,拖运货物是我们的本行,这里到汩罗不就八十公里吗,小杨你们不三不四战斗队,按照毛主席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革命勇气,用板车运,三天给我送到汩罗肥皂厂,比火车托运还要快三天。

可是还不到三天,小杨就一个人回来了,烧碱在去肥皂厂的道上,让汩罗的造反派给拦截了。

什么道理?司令问,

造反有理。小杨说。

那就去抢回来。

抢?他们有枪。

造反派抢造反派,这真是邪上天了,司令围着桌子打圈圈,这硬要逼上梁山了,看来我们光有造反派的名义还不行,得要有枪才是真正的造反派。

司令当即决定,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老人家的亲密战友林付主席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小杨你们留两个人在原地盯住货物。其余人统统回来,跟我去搞枪。

到那里去搞枪?小杨问。

司令一怔,想想后就说,你和方癞子关系还没搞僵,你先去找他打听一下,看他们的枪是那里发的,我们也去要。都是造反派,我就不信本司令连方癞子都不如了。

当晚,小杨就回信,那来有发的枪,方癞子说,造反要靠自己,他们的枪都是抢来的。他之所以能够当上车站纠察队长,就因为带人抢了十几条枪。

他都能抢到我还不能么?司令一听这个消息就大为高兴,你再去跟他说,告诉我们到那里去抢枪,我给他一千元钱。

又是一千元钱?小杨马上抵了回来,他上回就为一千元钱上了你当,现在还能信你的话?再说钱在那里,我们现在连本钱都被汩罗人扣押了。

这个世界上当是上不完的,少爹反倒神情轻松地歪起嘴巴笑,按我说的你去试试看,他是个睡到棺材里都伸出手来要钱的人,有一千元钱的事还能不动心?见小杨还是不想动,就收起笑容把嘴巴也收正后陡然一声,执行本司令的命令,快去!

没想到小杨去后回来说,司令你真是料事如神,方癞一听有一千元钱,不但一口答应了,还说他要亲自带我们去抢枪。

他带我们去,还有这么好的事,他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老黄就赶紧提醒。

应该不是,小杨说,因为他说就他一个人给我们带路,好像是生怕被别人与他分了钱的意思。

少爹却根本不去听他们两人在说什么,司令毕竟是司令,他手一扬嘴巴一歪,豪情满怀地对大家宣布,又到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时候了。造反就是要敢于拼命,管他安没安好心,就是鬼门关,老子也跟他走一遭。赌输了,老子命一条,赌赢了,有了枪,我们就真的能造反起家了。走,今晚就行动。

正准备动身,方癞子来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你会自己找到我们司令部来?除司令外,所有人都感到奇怪。

方癞就开门见山,因为你少爹与我原来有过节,你肯定会怀疑我是不是在设局害你们。与其大家心存疑虑,不如先难后易,我们当面把把条件说好再办事。

咦,当了几天造反派,老方,你倒是长进了。少爹不无奇怪地夸了一句,又爽快地说,行,你要什么条件,简单点说。

方癞就开口,先给你们说清楚枪为什么能够抢得来,这抢枪说起来不好听,其实也不算是抢,是半抢半送的事。枪杆子要掌握在谁的手里,当然只能交给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造反派手中。中央文革小组有号召,部队要支左。那谁是左派,除了工人造反队伍还有谁?所以部队的枪只要你去抢他们就让你拿。

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我就不信,小杨马上反对,按你说,只要是工人造反派,就是部队支左对象,就能去抢枪,还能半抢半送,还让你去拿?

也难怪你不信,方癞子就耐心往下讲,这个话开始谁都不信,只有我光棍一条,才当了第一个敢死队员,带头去军分区试了一回,抢了十几支枪回来。有了这十几支枪我们就成立了工人纠察队。

小杨还是不信,不依不饶往下讲:那依你说,只要去军分区一抢就能有枪,那和你们对立搞武斗的保皇派,他们的枪支是从那里来的呢?未必部队军分区还两边都支左,难道两边都能抢到枪不成?你这不是骗人的鬼话。

你这就说到点子上来了,方癞子对小杨的话不但不生气,反而高兴了:这就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到军分区去枪枪是半抢半送的道理,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自从江青号召砸烂公检法以后,很多武装部还有公安局的枪支就都落到了保皇派手里,保皇派就用这些枪支卫护这帮下了台的公检法。跟保皇派对立的工人造反派手里没有枪,赤手空拳的就占了下风,而林付主席的部队支左是要站在工人造反派这边的,部队要支左又不好直接发枪给地方上的工人,怕落个挑起群众斗群众的罪名,就让工人造反派自己去抢枪,实际上是去拿枪。部队这样既支了左又没有直接发枪,反正现在谁也搞不清楚参加武斗的两派枪都从那里来的,全国各地的保皇派也好造反派也好,双方各有好多枪连鬼都不晓得。好了,道理讲了一罗筐,你们连茶都没让我喝一口,我就不多讲了。你们若是信我的,今晚就跟我走一趟。让我也赚点钱花。要是不信就算了。

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老黄就动了心,但又还是有疑虑,就低声向少爹耳语,他讲的要是真的,倒是可以试一下,但要是他在编起谎来故意诓起我们上当呢?

少爹却放大声音回答,不管癞子安的什么心,他敢做的事还有我少胡子不敢做的。老方,刀山火海鬼门关我今晚都跟你闯一回。不过最多连我只去五个人。万一跟你去搞蹋了场,我们的损失也不大。

那我也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抢枪时出了麻烦那是你少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只要钱,你们答应我的一千元钱不能又像上回那样最后分文没有。如果我拿不到钱怎么办?

少爹就呵呵一笑,那我也把底交给你,你不是看到了我们的四吨烧碱了吗,那里就是上万元的钱。现在我们的货让汩罗造反派在去肥皂厂的道上给霸蛮抢走了,我们去搞枪就是为了把烧碱再抢回来。放心,烧碱回来了决不会少你一分钱的。

方癞子想想后就说,算了,我就再信你一回,只是说白了,我只是个带路的,出了麻烦惹出什么后果都是你少胡子自负。

于是一行五个人到得晚上十点动身,按照方癞的指引到了军分区门口。果然如他所说,门口只有一个值班的战士,方癞似乎与他很熟,拿出两包烟就带他走到一边去说话了,少爹一行就趁机溜进了大门。

按照方癞事先交待好的路线,进大门后左边是办公区,右边是库区,找到库区的第二栋仓库后就直接进入仓库地下室,这里才是军区存放武器的地方。地下室门一推就可开,里面路很深,灯光也暗,走到尽头才可看见一个个大木箱,打开木箱盖,锃亮的步枪放在里面。同去的五个人都屏气消声,每人背上两支枪拿了就跑。

少爹走在最后,正要离开时,突然想到大家都只顾抢枪,没有拿子弹,枪有个屌用?就回转身来寻找子弹的存放地。却突然发现一个身影在前面一晃,原来是方癞,不知他何时也进来了,就留了个心眼跟在他后面走,发现存放枪支的地方还有一个隔壁房间,悄悄地跟了进去。进去就看到这个房间里也是一个个的大木箱,但这些大木箱里放的不是枪,都是崭新的人民币,原来金库和武库是联在一起的。

方癞子进去就掀开箱子拿钱,少爹就从后面一步赶上,你怎么能动金库的票子?

方癞子先是一惊,后来一看是少爹,就不当回事地说,你看这么多钱,不拿白不拿。

见少爹不动手,方癞就笑,反正进来了,不拿也算是拿了。你就跟我一起拿吧。你也莫怕,只要是造反派到过的地方,什么事情就都说不清楚的,岳阳这么多的造反派,只要你我不说,天王老子也搞不清楚是谁动了金库的钱。

不行,少爹一声喝止,这是国家的钱,不能拿。我们是革命造反派,不是土匪,不能抢钱。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怕什么,你我都拿一点,又没别人看到。

少爹就赶紧上前啪地一声把箱子盖上,两手紧压箱盖,谁都不能动,这是国家的钱。

对呀,国家的钱,关你个卵事。

老方,我再说一遍,我们是革命造反派,拿了钱就成了土匪强盗,这钱拿不得的。

要是我硬要呢?

我马上把你抓送到军分区去你信不信,大不了我们一起坐牢。

 

少爹与方癞的决绝翻脸,让方癞子空着手从军分区出来了,也让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地急转直下。

1、因为没有拿到子弹,抢来的枪支成了烧火棍,没有人愿意拿烧火棍去汩罗,老黄买来的四吨烧碱也就没有了下落。

2、240工人造反司令部每个成员都为贩烧碱的事损失了一百元钱,虽然不是很多,但老婆孩子要饭吃战斗队的黄队长却因此而失踪了,战斗队随即自动解散。

3、两天后,部队领导接到军分区仓库枪支失窃的群众举报,就要求工人纠察总队协查这起枪支被盗案件,少爹就主动投案,把所有的烧火棍如数上交后,却还是被工人纠察总队作为盗枪犯抓捕,关进了磨子山看守所的一号监房。少爹被抓后的当晚,240工人造反司令部的招牌就不知被谁从搬运社六号门的大门口取走了。

4、又过了两天,工人纠察总队接到240工人造反派以小杨为首的群众实名举报,内容是工人纠察总队方昌海分队长,煽动并带领部分240工人造反队员去军分区抢枪,想借造反派抢枪之名实施个人抢钱之实,遭到240工人造反李绍雄司令的制止,抢钱不成后又嫁祸于工人造反派。此事经调查又得到李绍雄司令在狱中的证实。于是,在少爹被抓捕到看守所仅七天后,方癞子也被岳阳市工人纠察总队关押。

5、三个月后,林秃子坠机蒙古,支左部队撤离,工人纠察总队旋作鸟兽散,小杨和方癞子都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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