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万语千言

语言即存在,不能被语言描述的生活即为不存在。于是,我们为了存在而写作。
正文

闺蜜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之四)

(2018-08-28 11:13:07) 下一个

长篇自传体小说《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

第三章  闺蜜

所有类型电影中,我对科幻最没有感觉;而在科幻中,我对时间旅行最没有感觉。我从来不想跳到未来某一年看看将来的我是什么样;也不想回到过去,阻止我自己降临到人世。时间对我来说,有一种绝对的威权,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也没有任何叙事可玩弄。也许,因为我迁徙得太多,我的智力只够用来感受空间的变动 。

我的真名里有一个“芫”字。“芫”是个多音字,读“元”的时候是一种花,有毒;读“盐”的时候是一种草,有香气。我出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一个月。我父亲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但一夜之间,受过教育的人坠入了社会的最底层。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父亲大概是用这个“芫”来表达一种不满:这是一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香草随时能变成毒花的时代。

这样的用心,我小时候当然不能理解,但我有朴素的好恶:我要当香草,不要当毒花。整个小学期间,我都坚持管自己叫Yan。每年开学,新老师点名的时候,如果喊“Yuan”,我就不吭声;一定要等到老师问:“还有谁没被叫到?”我才会举起手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某Yan”。除了喜欢Yan字所代表的意思,我也有出风头的快感。中文有遇到生字读半边的习惯,人们看到“芫”这个字,直觉就是读Yuan,很少有人知道它还可以读Yan。我要表明我这个人有深度。要了解我,必须比直觉更深入一层。

1978年,我从北京搬到天津。上中学的第一天,我就被同学们来了个下马威。天津虽然距北京只有一百多公里,但天津话和北京话发音相差很大。第一天早晨,刚按照座位表找到座位,我的同桌就大惊小怪地说:“你说话怎么介个(“介个”就是“这个”)味儿啊?” 我问:“怎么了?我说什么了?”同桌说:“你再说一句,让大家听听。”然后她提高声音招呼:“这个同学说话可哏儿了(哏,天津方言,逗)。”同学们呼啦啦围了过来,纷纷鼓励我:“说一个,说一个。”他们眼神热切,仿佛期待马戏团的猴子翻跟斗。我心想:凭什么?于是我把嘴一闭,眼睛往上一翻,任凭他们怎么起哄,我自岿然不动。上课了,老师开始点名了。当老师念“某Yuan”的时候,旧习惯让我犹豫了一秒,仅仅一秒,我的自我认知就崩溃了。我不能在这群人面前强调芫字念yan,他们可能认为那是一种很“哏”的口音。我狠了狠心,毅然站起来,大声喊道:“到!”

整个学校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叫某Yan。她叫杨莉莉,比我高三个年级。我家住在河西区的尖山,离位于市中心的中学有六站地,中间还需要换一次车。我父母听说旁边那幢楼也有一个女孩儿和我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于是就带着我去她家,希望我俩每天结伴走。我父母向她介绍我时说:“这是某Yan。”于是她也很自然地喊我某Yan。莉莉是个很善良也很细心的大姐姐。她经常提醒我:你的书包要放在胸前,像我这样背;或者:你的饭盒要端平,不然菜汤会洒出来。她一次也没问过我Yan字怎么写。

现在回想起来,1970年代的公共汽车仿佛是来自魔法世界。一辆十米长的公共汽车能载多少乘客?答案是:取决于乘客的力量、技巧和耐心。一辆满载乘客的车开进了站,司机按下了开门键。车门是向内折叠的,车里面已经密不透风了。站在门口的人大声喊:“别开门了,已经没地方了。” 车下的人则大喊:“再挤一挤,不然谁也走不了。”地上的人用力向里推门,车内紧靠门口的人被挤得鬼哭狼嚎,但是一点一点地,奇迹出现了,门到底还是打开了,貌似能再上两个人,不,三个人,不,四个人¼¼所有的人,前一秒钟脚还在地上,仰着头喊:“再挤挤,里面还空着呢。”但只要脚一踩上车的踏板,就会立刻改口说:“别挤了,再挤就成照片了。”不管站上有多少人,最终总能挤进一大半。剩下的人,只能恨自己力量不足,耐心不够,运气不好。80年代末,我在北京饭店的电梯里看到一个词:“载客量”,这让我感到十分惊奇。又过了十几年,我在美国发现了一种Space Bag,就是一只大塑料袋,把衣服、被褥装进去,再用抽真空的方式来压缩储存空间。我一下子就起了当年挤公共汽车的情景。为什么这种space bag不是中国人发明的呢?

早晨,我和杨莉莉一起上学的时候,她总有办法把我们俩都弄上车。她的方法是夹塞儿。我们毕竟是小孩儿,在车站上排队的时候,大人们之间不可能贴得像在车上那么紧。莉莉会瞅准人群中的一个缝隙,一把将我塞进去,被夹了塞的大人会一愣,往往还会情不自禁地往一旁闪躲一下,于是她自己也趁机插了进来,紧贴我站着。大人们虽然觉得我俩很讨厌,但一般也不好意思跟小孩子计较。就这样,当我们身后的大人奋力拼搏时,我们就随波逐流地被塞进了车里。但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就只能靠我自己了。因为缺乏挤车所需要的技巧、力量和耐心,我干脆走上三站地,一直走到4路汽车的终点站西南楼。

如果遇上恶劣天气,比如冬天下雪的时候,走三站地应该不算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有时候,我走到西南楼,正好碰上刚从4路汽车上下来的杨莉莉。要是我肯在学校等她,我就可以免于一个人的长途跋涉。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了舒适而放弃自由。这就是孤独的代价。要享受与自己相处的自在,就得失去别人对你的帮助。反过来说,要想获得别人的帮助,也要让渡一部分自由。

我认为孤独不是最难承受的。比孤独更难承受的,是不许你孤独。我那位同桌总想逗我说话,但我就是不开口。她向老师反映我骄傲,不团结同学。班主任老师就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不团结同学?我说我又没有跟她吵架,我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难道也不可以吗?老师说:我们谈的不是性格,是行为。性格很难改,但行为是可以改的。不管多么内向的人,只要特别想当三好学生,就一定可以没话找话每天跟同桌聊几句。

与这个荒诞的世界相比,一个人在街上默默地走三站地,是多么轻松、愉快、尽在掌握之中的事情啊!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大约要走500米;现在我成了初中生,每天就要走1500米。听起来十分合理。我那时还完全无法想象,有一天我会飘洋过海来到北美,不过我的思维框架已经形成:走路距离的长短,是和一个人力量的大小成正比的。

西南楼是一个大型公共交通枢纽。93路无轨电车从这里始发。不论我认为走路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多么象征力量和自由,一旦看到一辆空车,我总还是愿意坐着回家。

新华中学的校门开在马场道上。出了校门往右拐,约一百米,就是4路公共汽车站。放学的时间,站上总是挤着很多学生。有一天,经过等车的人群时,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恩格斯说:‘歌德有时候是伟大的,有时候是渺小的;有时候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候是谨小慎微的、事事知足的、胸襟狭隘的小市民。’”我心里一震:这是谁呀?这么深刻?我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几个长相尴尬的少年,看到一个瘦小的戴眼镜女孩儿的侧影,正在手舞足蹈地发表演说。

那个女孩儿叫之华。她和我一个年级,但是在不同的班。她每天放学后也需要坐4路汽车到西南楼。自从发现了她的存在,只要在车站上碰到她,我就会停下来,和大家一起等车。为了能和她上一辆车,我抛弃了矜持,该加塞就加塞,怎么招人讨厌也不在乎。站在车下的时候,和别人一样大声谴责赖在门口的人;一旦上了车,也和别人一样立刻改变立场:“别挤了,再挤就出人命了。”

我很想正式认识她,但始终是心动大于行动。通过暗中观察,我发现她和我既相同,又不同。我们俩关心的事情都超出一般初中生的视野;区别在于我们对别人的态度。如果对方不同意我的观点,或者听不懂我的话,我就干脆闭嘴;她则恰恰相反,对方越是不懂,或者不同意,她就说得越来劲儿¾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说个不停的原因。多年后,我读到一个心灵鸡汤故事,说是有两个鞋子推销员来到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第一个推销员给总部发电报说:这里的人们都不懂得穿鞋,所以我们的产品没有市场;第二个推销员的电报却说:这里的人从来没穿过鞋,所以我们的市场前景十分美好。我就是第一个推销员,她就是第二个推销员。

之华并不仅仅谈论诗人、哲学家,她也谈论电影明星和八卦,但她八卦起来不庸俗,什么事儿让她一讲就格外有趣。听她说话是一种享受,当然这种享受也是有代价的。我不喜欢挤公共汽车还有一个原因:车厢里气味不好。早晨上学还凑和,因为人们都是刚刚洗漱过,衣服也是干净的。晚上回家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饭店工作的人身上带着油烟气,在工厂工作的人身上带着机油味。在拥挤的汽车里,我的鼻子成了space bag上抽真空的管子,紧紧压在别人的衣服上,各种气味分子被挤出来,满满地灌进我的鼻孔。我尽量屏住呼吸,默默地判断着之华的方位。她的声音有时从我旁边响起,有时在我脑后响起,颇有点神出鬼没。终点站到了,门开了,人们如开闸放水一般朝门口倾泄而去。我也随波遂流地被推下了车。脚踏在大地上,深深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再全身抖几抖,让自己的衣服恢复柔软、篷松。这时扭头一看,之华已经不见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初二的时候,我们年级举办了一次背唐诗比赛。我们年级一共三个班,每班选出前三名进行决赛。我和之华都属于9位决赛选手之列,于是在比赛期间,我们就自然地认识了。比赛结果她得了第二,我没能进前三名。那天放学之后,我们俩又在车站相遇了。我先是祝贺了她,然后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一共一百首,我只有两首没背下来,因为这两首我特别不喜欢。偏偏就抽到我没背下来的一首。”她说:“事情往往是这样。这就叫短板效应¾你最短的那块板子决定了你桶里能装多少水。”我一听就服气了。

从此,只要我们俩在车站遇上,我肯定是她的第一听众,但她并不是只有我这一个听众。我对她是完全的崇拜,因为我觉得她智商比我高。她个性张扬,但并不招人讨厌。我即使不说话,也会给人留下执拗,冒犯和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印象。这之间的区别就是智商。我能观察,能概括,但是对于改变无能为力。

总而言之,除了我自己之外,之华是我最愿意与之相处的人。但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只是局限于放学路上。转眼又一年过去了。初三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暮色中走出校门,忽然意识到:似乎很长时间没见到之华了。不像是因为不巧,似乎是出了什么变故。第二天,我到她的班上去打听,才知道她已经转学了。

她为什么要转学?

她家搬到秦皇岛去了。

我几乎一整天都神不守舍,过往闲聊时获得的信息碎片,此时都拼凑到了一起。之华曾经告诉过我:她父母都是部队的文职军官,她从小随着父母南征北战搬过好多次家。只有在这时,我这才陡然明白为什么我和她之间会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我们都曾经从一个城市搬往另一个城市。 对,一定是这个原因。她之所以比我更聪明,是因为她搬家的次数更多,更多的历练给了她更多的见识和智慧。

历史总是不断重复。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再一次搬家,而且连个招呼都没跟我打。

有好长时间,我一想起她,就想起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风一吹,头发扬起,像一张黑色的风帆,把她整个人从陆地上连根拔起,在天地之间飘荡。然而我转念一想:干嘛把她想得这么凄婉动人?说不定,她现在开心着呢,正在秦皇岛——我这时已经查到:那是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跟新同学高谈阔论呢:歌德有时候非常伟大,有时候非常渺小。

又过了两年,我已经上高中一年级了。有一天放学后,我刚从教室走出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面楼道里传来:“教务处搬到新楼了?第几层?好的,谢谢”。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之华!我立刻拔腿往前跑,一直跑到楼道尽头,也没看见人影。正左顾右盼,忽然看到她正顺着楼梯一跳一蹦地往下走。

“之华!你又回来了?”

“对呀!Yuan!你知道教务处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了。跟我走吧!”

我陪着她去新楼找到教务处。她进去办手续,我在门外等她。等到她把事情办好了,我们就站在楼道里聊天¾在我们那个年代,像转学手续这样的事儿都是我们自己办的。我们可能干了。

原来她父母从军队退役了,被分配到天津工作。

“原来你不是天津人?为什么两年前你会在天津上学?”

“因为我奶奶家在天津,那时候我父母把我放在奶奶家寄宿。”

怪不得我们俩有那么多共同点呢!她曾经寄宿在她奶奶家!那天我们还聊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打扫卫生的工人催我们离开,还威胁说:“我要锁门了。你们再不走,我就把你们锁在楼里。”

时至今日,我在作梦的时候,总有两个典型的困境。一个困境是我走出我外婆家所在的大楼,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开过来,我在车后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另一个就是我和之华被锁在了一座空荡荡的大楼里,我想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门。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愿望的达成,我不知道在这两个梦里,我的愿望分别指向什么。

在中国,每一个学生都要在升入高二之前确定未来是学文科还是学理科。这样的划分,是为了让学生在11、12年级时全力以赴学习自己选定的学科,从而在高等教育入学考试中取得好成绩。

1982年夏天,我把学校发的报名表带回了家。在我父亲身边生活了四年,我已经非常了解他的想法。他一想到文科,就想到文化大革命,就想到信口雌黄,颠倒黑白,“yan”、“yuan”不分。

但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我试着告诉他:时代已经不同了,中国已经改革开放了。

我父亲说:“这才几年?根本看不出来。还是科学最安全,你说油比水轻,你就能演示给人看:油飘在水上。”

他还试着劝诱我:“聪明人都学理科,只有脑子不够使的人才去学文科。”

我说:“不对。之华比我还聪明呢,她就学文科。”

他说:“之华是谁?你少跟她来往。”

在那一瞬间,我本来混沌一团,毫无方向感的人生,突然就有了目的:我要成为一个像之华一样的人。

其实,如果我父亲肯把权力下放,我自己八成也会选理科,因为文科班有一个著名的缺点:男生少。平时坐在教室里,男生的数量并无所谓,但是在全校运动会上,男生少的班级就显得特别滑稽。记得有一次集体跳绳比赛——两个人各抓住一根长绳的两头,把绳子摇起来后,其它人排着队从绳子中间跳过。文科班因为男生不够多,必须借两个女生来抡绳。即使这样,一个男生跳完了,刚跑到队尾,还没站稳呢,就又轮到他了。我们开玩笑说:文科班男生是“粒粒皆辛苦”。

我们年级一共六个班。一班至五班都是理科班,六班是文科班。我在五班,和六班只有一墙之隔。文科班总能准时下课。理科班总是拖堂。这让理科老师更有优越感:瞧,学文科就是混。即使讲课不拖堂,我们老师也要拖到下课铃响才开始发卷子。不巧我又坐在最后一排,于是我总是一边心急如焚地等着卷子传过来,一边羡慕嫉妒地听着文科班同学在走廊里的追跑打闹。不用说,在一切声音之中,之华的声音是最吸引我的。

之华虽然回到天津上学,却再也不能和我一起乘车回家。她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而不是和奶奶住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消磨时间的机会只有中午。每天中午,在各自教室里吃完饭,我们俩就一起去校外散步。新华中学位于天津租界区的马场道上,道路两旁建有风格多样的欧式建筑。这里如今是天津的旅游热点,很多建筑前面都挂着铭牌,告诉游人这是曾经的英国乡村俱乐部,或是刘冠雄故居、李烛尘故居,好像“老钱”传统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但其实,在八十年代初,这些西洋建筑也和大杂院一般无二。每一幢小洋楼里都挤住着十几户人家,这家搭个带烟囱的厨房,那家摆上几堆冬储大白菜,五花八门的生活内容溢出到院子里,给人一种内衣外穿的尴尬感觉。

那些小洋楼也没有暖气,冬天要靠烧煤炉取暖。冬日里,我们走在街上,整条街都被淡淡的青烟笼罩着。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肯定吸入了不少有害颗粒,不过我们当年却觉得这样的漫步颇有诗意。我们往前走,烟雾往后退,我们的心里洋溢着对人生的乐观展望—只要不断往前走,未来自然会变得清晰,尽管我们现在并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

记不得是在11年级还是12年级,我在《中国青年报》举办的一次全国性征文比赛里获得了二等奖。获奖名单公布后,我陆续从全国各地接到很多读者来信。我的班主任老师认为我不应该跟社会上的人接触,于是就让我把信全都交给他处理。信是寄到学校传达室的,看传达室的老大爷会把信靠着玻璃窗排好,信封上有字的一面朝外。那一段时间,我每天中午和之华外出散步前都要在传达室停留一下,歪着头把信封扫描一遍。发现有我的信,就推门而入,把信取走,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交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去。

12年级的一天,之华告诉我:有一部叫《挪威之歌》的电影即将在天津上映,但是只有下午场,要看电影就必须旷课。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并非我不喜欢音乐,而是我压根没听过多少音乐。我觉得这也和我不够聪明有关。我大脑里的CPU装不下多任务处理系统。别人都可以一边烫衣服一边听音乐,一边开车一边听音乐,我女儿还能一边写作业一边听音乐呢,但我要听音乐就必须拿出专门的时间,除了听音乐,别的什么都不干,可我又没有那么多时间。我至今也不知道《挪威之歌》在音乐史上处于什么位置,之华为什么会对它情有独钟。但不管怎么说,那一段时间我们中午散步的时候,她经常哼《索尔维格之歌》,久而久之,我也就耳熟能详了。慢慢地,这首歌就和旷课联系在一起,成了不羁人生的战歌。

我期待着看电影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因为那标志着我终于要成为叛逆少年了。离上映还差两天,我忽然退缩了。我对之华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旷课,还是装病吧。”之华同意了。我俩分头装病,我们各自的老师准许我们下午回家。中午放学后,我们俩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走出校门。刚出校门就迎头遇到几个散步回来的同学,这时我忽然又膨胀起来,不打自招地说:“嘿,我们旷课啦!我们要去看电影啦!”之华很恼火,快步走在前面,试图和我拉开距离。我一边朝同学们搔首弄姿,一边指着之华的背影:“我们俩旷课去看电影啦!”

第二天,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

2010年,中国作家和人权活动积极分子刘晓波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获奖消息传来,刘还在沈阳坐监狱。不仅他本人不能前往领奖,他的家人、朋友也被中国政府禁止前往挪威领奖。于是,在奥斯陆市政厅举行的授奖仪式上就出现了一把空椅子,刘的奖牌和证书被放在椅子上。

那一年我在加拿大,在观看授奖仪式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一首自己熟悉的歌曲:由Marita Kvarving Søberg演唱的《索尔维格之歌》。

冬天会离开,春去不可追,春去不可追,

夏天难久留,年华似流水,年华似流水。

相信你的爱,此心终不悔,此心终不悔,

我必守诺言,等你来相随,等你来相随。

但凭日月在,上帝会保佑,上帝会保佑,

当你祈祷时,上帝会伸手,上帝会伸手。

我等你归来,苦心长厮守,苦心长厮守,

倘你已归天,在天上相候,在天上相候。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和之华在天津租界区兜兜转转的日子。我这个对音乐一窃不通的人,一辈子会唱的歌不超过十首,其中竟然有一首穿越了三十年的岁月与我不期而遇。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不是偶然,这是因为三十年来我一直是那个愤怒和无奈的人。我痛恨极权主义,我痛恨党同伐异的文化,不过我也没有起而反抗。我能做的只是逃离。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三十年了,我自己从未改变,我的母国也从未改变。

我喜欢和之华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主要是她讲我听。一来她擅于表达,二来文科的事情比理科的事情更适合于用语言表达。她告诉我的很多事,有一部分属于文学正史,有一部分属于逸闻轶事,有一部分干脆就是花边新闻,而后两部分内容对于提升文学修养并无太大用处。但你喜欢听哪一行的八卦,就说明你的兴趣指向哪一个方向。

2015年,我读到Francis Crick的自传What Mad Pursuit。Crick受过理论物理的专业训练,在二战时为了支援战争而去从事应用科学的研究。二战结束后,他开始考虑回到纯科学领域,而此时的学界生态却已经与战前截然不同。为了帮助自己选择研究方向,他采用了“八卦测试法”。他问自己:你究竟对哪一行的八卦知道得最多?结论是:生命科学。他知道很多杂七杂八的与生命科学有关的知识。于是他选择了生命科学作为研究方向,日后成为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之一。

1984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微电子学专业,而之华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上了大学不久,我就意识到我和我的微电子同学们有着巨大的差距。我的学习能力也还算不错,但除了应付考试之外,我对微电子专业没有一点了解。我的大脑用于储藏八卦的区域里,没有一丁点关于微电子学的库存。中国的微电子产业在国际上处于什么水平?台湾如何?新加坡如何?如果现在建一个芯片工厂,应该建在上海还是建在北京?中科院半导体所和北大微电子哪家强?同学们聊的这些都让我如坠五里雾中,让我深感自己的无知。反过来,每次一到之华宿舍,我立刻就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荷马史诗》应该比做中国的《西游记》还是《水浒传》?乔治·桑更爱缪塞还是肖邦?这一类八卦,我随时都插得上嘴。

在北大的第一年,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转到中文系去。

在八十年代,中国人所能拥有的自由少得可怜。大到迁徒自由,小到转系自由,都是连想都不用想的。我觉得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中国处于计划经济体制下。一个国家每年出产多少钢材,多少棉花,建造多少大楼,都必须由国家经济计划委员会来决定。同样的道理,国家需要北京大学每年生产一百名电子工程师和五十名编辑、记者,如果北京大学竟然生产了九十九名电子工程师和五十一名编辑、记者,那么国家的计划就被破坏了。

在1984年的中国,要争取从计算机系转到中文系的权利,其难度相当于在2000年的美国争取同性结婚的权利。并非绝对不可能,但要作一番格外的努力。

可我并没有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作任何努力。我只做了两件事:第一,荒废计算机系的功课;第二,天天跟在之华后面去中文系上课。第一学年结束,我在计算机系的功课就有四门不及格。北京大学规定:如果有五门以上不及格,即使补考及格可以毕业,也拿不到学位。我该怎么办?让我回头去认真学习计算机系的功课,我不甘心,也做不到。

二年级开学后,我有一段时间整天粘着之华,好像她能帮我想出解决的方法。大概是被我纠缠得过紧了,她开始变得不耐烦。某天下了课,她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应该去哪儿,于是就跟在她后面,但我又不敢跟得太近,怕她发现,于是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像盯梢一样。从一号教学楼通往三号教学楼的路上有个急转弯,为了扩大司机的视野,拐弯处装了一面凸镜。之华一直埋头往前走,并不知道我跟在后面。经过那面凸镜的时候,她无意中一抬头,正好我也在看那面镜子,我们的目光就在镜子里相遇了。凸镜中的我无比丑陋。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刹那间,昔日重现,我仿佛又回到了我俩一起旷课去看电影的下午。那时,我只是喜欢和之华在一起。她是我除了自己之外,最喜欢与之相处的人。如今,我开始不喜欢自己,只是一心想成为她。我已经失去了自我。

假如她持之以恒地拒绝我,我也许能够触底反弹,痛定思痛,在废墟中重建自我。可她也有软弱的时候,那多半是因为她需要交论文了。我从那时就发现:说和写基本上是两个互斥的才能。当然,我知道有些人既擅于演讲也长于写作,但那些人都是经过了刻意的训练。在天然状态下,口才好的人因为已经靠着演说释放掉了压力,所以就懒得再写。之华就是这样的人,每到该交论文了,她就会烦燥不安;如果我不去找她,她就会来找我。那时也没有可靠的通讯手段,她无法预判我在哪里,只好晚上十点之后到宿舍来找我。她给我讲她打算怎么写论文,一五一十,从论点到论据。她真是有出口成章的才能,我听得十分入迷,听到一个段落结束,我就由衷地说:“我觉得很好,就这么写!”她说:“就这么写?”我说:“对,就这么写,你怎么说的就怎么写。你说得就已经很完美了。”但她还是不相信:“可怎么开头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用录音机把她的演说录下来,然后让她自己去整理。我们当时有录音机吗?应该是有的。不过那时磁带很贵,似乎是五块钱一盘。我父母每月给我四十块钱生活费,包括吃饭和零用,我手上可能只有两盘磁带,全部录满了崔健。

北大女生宿舍每晚十一点锁门。我们俩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于是之华就只能住在我的宿舍里。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睡。这事儿要是放在现在,肯定值得浓墨重彩地写一写心理感受。不过在1980年代,我们压根儿就不曾多想。只记得我们聊着聊着就困了,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我万万没想到,在大学二年级的下学期,北京大学宣布允许学生提出转系申请。一夜之间,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就变成了现实。

1986年5月份,我通过了中文系的转系考试。这件事说起来轻松,但其实我当时面临的压力还是挺大的。大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的主科几乎全都不及格。我的同学好心地把试卷朝我露出一角,但我根本不知道从哪一行抄起。我事实上已经没有了退路。如果通不过中文系的考试,我只能退学。我完全不能想象退学以后我能干什么,难道我要带着自己的行李,回到天津我父母的屋檐下?

我的性格弱点——缺乏行动力、严重拖延症、孤注一掷、没有B计划——在那一段时间里暴露无遗。好在,我通过了中文系的转系考试。我的前途一下子明朗了,我的兴趣、能力和我被允许做的事情一下子合为一体了。更重要的是:这是我第一次试图掌控自己的生活,而且成功了。一夜之间,我的自信恢复到满格状态。我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完全忘记了当初的狼狈、焦虑,以及走过的弯路。

从1986年夏天到1988年夏天,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然而说到学问,我却只能惭愧地说:我在这两年里几乎没有学到什么。我只是享受为自己争来的新标签:“北大中文系学生”,仿佛这就能证明我是未来文学竞技场上的种子选手。除此之外,我对具体的学问,一概不感兴趣。转到中文系后我才发现:中文系原来不培养作家。系里的老师明确说:“我们的学术方向有三种: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这三种方向都需要扎实的学术功底,需要听课、读书、做笔记。这些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玩儿。我签收的不是我订购的。

八卦测试法将我引到了中文系的门前,一旦入了门,我才发现对八卦的兴趣是我拥有的一切。我的根本问题并不在于学文还是学理,而是在于我喜欢表达观点胜于学习知识。其实,文学领域也有硬知识,而我在学习硬知识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心不在焉,也许是力不从心。我父亲希望我从事与硬知识打交道的工作,避免流露自己的观点,以此来保证我在变动不居的世界里的安全,但他偏偏给我起了一个多音的名字,一个既可以念Yuan又可以念Yan的名字,又似乎是给我下了魔咒。

十一

1988年7月,我从北京大学毕业了。拿着北京大学发的毕业证书,我得意洋洋,春风十里,衣锦还乡。

我虽然两年前就转到了中文系,但我一直不敢向家里宣布,因为我担心遭到封建家长的制裁,比如切断我的经济来源。大三和大四这两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秘密,直到拿着毕业证书回家这天。我把毕业证书递给了我父母,然后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们。我以为他们看到“完成中文系学习,获得文学士学位”之后,一个会暴跳如雷,另一个会面如土色。结果我母亲只是翻了翻眼睛,一句话没说;我父亲撇了撇嘴,淡淡地说:“能毕业就好。万一连大学都没毕业,你可怎么养活自己呢?”

我的气焰一下子就被打下去了。他们竟然担心我毕不了业?

我很郁闷,在家呆着也无聊,于是就去看之华。1981年,我家搬到位于天津市东南的小海地;之华的家也搬过一次,我忘了具体从哪里搬到哪里,总之我们两家越搬越远。之华已经考上了比较文学专业乐黛云的研究生,9月份还要回北大上学。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地点也在北京。换句话,我们其实很快就能在北京再见,但我非要花两个多小时穿越大半个天津城去看她。

我一心要震惊她,以补偿我没能震惊我父母的遗憾。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藏在我心底多年的秘密。你还记得中学教语文的赵老师吗?当年我疯狂地喜欢他。”

她说:“这谁不知道啊?”

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那一年,你得了个什么奖,收到很多读者来信。赵让你把信都交给他处理。你就每天乖乖地从传达室拿了信交给他。要是你爸指出这个要求,你肯定不干呀。你宁肯把信都撕了,也不会交给你爸呀!”

我克制着沮丧,假装大度地称赞她:“好吧,我服了你了,你真有洞察力。”

她并不罢休,又从容补了一刀:“我只是举了一个非常明显,你无法抵赖的例子罢了。你这所谓的秘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当年你坐在后排,赵走过去跟你说话,你那个扭扭捏捏的样子,坐在前面的人都在偷偷笑,你不知道吗?”

我目瞪口呆:“大家全在笑话我?”

她肯定地点点头:“全在笑。当年我从你们班教室门口路过,看得一清二楚。”

“好吧,”我说。我打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其实我的名字不读Yuan,它读 Yan。”

她说:“不就是芫爆肚丝那个芫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名字就想到了Yan,我还纳闷呢:莫非这人是个吃货?”

十二

时间的长河在那一刻转了弯。我们一直是闺蜜,但以1988年为界,当我想到之华的时候,我会想到不同的英文词汇。1988年之前,她是我的bosom friend;1988年之后,她是我的bestie。Bosom friend这个词儿是我从《绿山墙的安妮》里学来的;而我知道bestie,则是因为《生活大爆炸》。更有意思的是,我是先知道了bestie,后学会了bosom friend。2007年我到温哥华后就开始追《生活大爆炸》。2009年,为了让我女儿爱上阅读,我陪着她一起读了《绿山墙的安妮》。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欣赏时光旅行类的剧情。不过,我经常会用刚刚学到的词汇,去描述更久远的经历。我在大地上的辗转,多少削弱了一些时间在我面前的威权。至于这意味着自由还是混乱,只能见仁见智。时间仍然是一辆滚滚向前的战车,我仍然没有能力选择“快进”或者“快退”,我只能站在车上,拔剑四顾心茫然。我成了一个有着自己招牌动作的群众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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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毛人' 的评论 : 哈哈
毛人 回复 悄悄话 这章好看。中文系的课真心没意思,我旁听过几次,恨不得睡死过去。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黑妮' 的评论 : 法语听起来就优雅。可惜我不会法语。
黑妮 回复 悄悄话 我中学文科班,女生19个,男生有32个,奇葩吧?顺便说,我那位EX也是读了一年哲学系后,通过考试转入中文系文学专业的。你们北大真是自由的好地方,我们那北外死活不让转系,否则我就从法语转英语了,当年觉得法语实在太难了。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注册很麻烦' 的评论 : 谢谢!
注册很麻烦 回复 悄悄话 对方越是不懂,或者不同意,她就说得越来劲儿?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说个不停的原因。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会说个不停的原因,也因为她热心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让人明白。遇到理解的人会感恩,遇到不理解的以为你在控制人。谢谢好文,一口气读完,期待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oatCity' 的评论 : 78级厉害。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oatCity' 的评论 : 嗯,不远,坐13路三站地。
MoatCity 回复 悄悄话 你上小学的地方我也比较熟悉。毕业后分到三里河周围的部委工作,部的招待所在南,北礼士路周围。好像离儿童医院不远。
MoatCity 回复 悄悄话 是的,78级。接着写,你很会讲故事。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ikeOZ' 的评论 : 原来这样。:)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oatCity' 的评论 : 那你是78级?中文系的学习相对于其它系来说肯定是轻松的。我在计算机系就混不下去,在中文系就能勉强混及格。:)
MoatCity 回复 悄悄话 写的非常好!一口气读了三集。请继续。不愧是北大中文的。
我也是北大的,但是学理的,和张曼玲同届。印象那时候中文系的学生不怎么学习,天天有舞会。
mikeOZ 回复 悄悄话 像在看电影。 那个年代曾经有人专门数过, 一平方米最多能挤13双半的脚。 那时候的人普遍都瘦。
mikeOZ 回复 悄悄话 像在看电影。 那个年代曾经有人专门数过, 一平方米最多能挤13双半的脚。 那时候的人普遍都瘦。
安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小山人' 的评论 : 谢谢!
小山人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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