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山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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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的故事

(2019-02-22 18:50:55) 下一个

1. 公牛一代,从童年玩伴到不共戴天

我湘南的老家以种植水稻为主,每年早、晚稻插秧之前都要把水田重新翻过,田里的泥巴要被耙得很碎才能插秧。我童年时期正是中国农村集体化热火朝天的时代,生产活动都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进行。为了每年的耕田,我们生产队养了近二十头牛,有十几头黄牛和几头水牛。黄牛身材矮小性情温顺,水牛则身强力壮性情凶悍。

我从记事起就对生产队里的两头公水牛印象深刻。其中一头高大,牛角又尖又直,陌生人轻易不敢靠近它,我们都叫它直角水牛。另一头不那么高大,但十分健壮,牛角向后弯曲得厉害,两个牛角的角尖几乎相接,形成一个半圆形,我们叫它弯角水牛。

直角水牛和弯角水牛年龄相差不大,据说未成年时是一对要好的朋友。成年后也一度相安无事,只是有一天两牛在一起干一种叫“踩泥”(把泥巴踩熟了用于制砖)的重体力活,可能繁重的体力活影响了心情,它俩相互看不顺眼,开始了第一次打架:顶牛。从此这两头水牛不共戴天,只要见面,就要顶角顶个你死我活,有时顶个半天都不能分开。由于弯角水牛的牛角没有杀伤力,它虽然健壮,但每次斗到后来都会被直角水牛那锋利的牛角刺伤。直到疼痛难忍,它才掉头逃跑。于是直角水牛就穷追不舍,有时要围绕村子追好几圈。

这时村里会组织胆大的年轻人,手里点着火把,预先藏在两牛追赶的必经小巷的角落。眼见逃跑的弯角水牛跑过,立刻举着火把冲出来,大叫一声挡在直角水牛的前面。直角水牛被这火把一吓,只好停止追赶,一场轰轰烈烈的“斗牛”就算结束了。即使是斗牛斗红了眼,它们也通常不伤人。一天黄昏,我的两三岁的小妹妹站在村前的一个路口玩,突然这两水牛一个逃跑一个追赶地从她后面冲了过来,一前一后从我小妹妹身边跑过去,远处的大人们被吓得心惊肉跳,我妹妹却毫发无损,丝毫未受惊吓。

直角水牛和弯角水牛的牛倌分别是我四爷爷和五爷爷。他俩关系很好,住得也近,所以他们一直配合得很好,总能做到不让他们所看管的这一对死敌碰面。所以农闲时节,很少有两牛角斗的事情发生。而农忙时就不一样了,用牛的人不是牛倌,他们一来不熟悉牛的习性,二来大家都忙得顾不上考虑避开牛的死敌,再者要让两头牛在完全看不到对方的地方干活也有难度,所以这时反而两牛角斗的事经常发生。我小时候不懂农民赶季节的压力,只觉得看两牛角斗虽然有些害怕但很刺激,在那时文化活动匮乏的情况下直把两牛角斗当成一场大戏来看,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那么焦虑,那么急于要结束两牛之间的战斗。 因为每次公牛打架都是直角水牛挑起的,为了减少两个死敌打架的机会,大人们常会在直角水牛到达目的地后将它的眼睛用黑布蒙起来,好让它安心干活。

直角水牛自恃体型高大,头顶利器,到处树敌。除了本队的弯角水牛,它还有另外两个不共戴天的死敌:分别是左右相邻生产队的大公牛。那两家伙也都体型高大,牛角都长得很适合在角斗时刺伤对方,直角水牛分别与它们进行过多次惊心动魄、难解难分的战斗。有一次四爷爷正在牛栏里给直角水牛上铁链以防止它逃跑,因为没有关门,正好路过的邻村的公牛闻着气味就闯了进来,两牛当即你死我活地顶起角来。四爷爷一直找不到机会从牛栏的出口逃生,在挤着两头愤怒的公牛的狭小牛栏里左躲右闪了好一阵子,最后好不容易爬上墙通过墙上的一条缝隙跳进一个污水坑逃生。

直角水牛与另一生产队的大公牛的恩怨则以对方的丧命收场。那年夏天,直角水牛与多次交过“角”的邻队的大公牛在水库边不期而遇。不出意外,两牛又互不服气地顶起角来。这次战场在水边的泥地里,两个大家伙在水很浅的地方你来我往地猛顶对方的头,很久不分胜负。后来邻队公牛渐渐体力不支,它的嘴和鼻孔被直角水牛压在泥浆里,无法把鼻孔露出水面呼吸,不久就倒地毙命了。直角水牛对着倒地不动的邻队公牛继续顶了一会儿,见对方没了动静,很是迷惑地跑开了。要不是邻队公牛的鼻孔不幸被压到水下窒息毙命,两头公牛还不知道要斗到什么时候。

2. 迟来的牛倌“美差”

耕牛一年四季只有农忙时节才下地拉犁,平时则只是喂饱它们以备用时之需。那时物资匮乏,耕牛只有干活时才能吃到煮过的糠粃,平时则只能被人牵到野外去吃野草。生产队的壮劳力都要参加其他生产活动,平时照顾耕牛的人(牛倌)都是生产队里的“老幼病残”。 牛倌的任务就是每天早晚各一次把牛牵到野外去喝水吃草,待牛肚子鼓起来了再把牛牵回牛圈(牛栏)关起来。别看这不起眼的牛倌差事,那时家家都争着要。 因为在那个靠公分分粮食的年代,一个牛倌一年挣的公分顶半个壮男劳力,而牛倌都是小孩和老人担任,得到这个差事就意味着家里凭空增加了半个劳力。

由于牛倌在村民眼里是美差,只有阶级成分好的家庭才可以得到这份差事。土改时我爷爷几兄弟中要出一个富农完成指标,老大老二那时已经离世,身为老三的我的爷爷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富农以及随后被打压的对象,而我四爷爷和五爷爷则有了当牛倌的资格。受我爷爷的牵连,我家不属于优待对象,所以尽管我家一个半劳力(我妈只算半个劳力)要负责填七张嘴,是队里最困难的农户之一,却一直得不到牛倌的差事。

那年生产队的母牛生下了一头小公牛,需要增加一个牛倌。那时渐渐对阶级成分不再那么敏感了,而且大部分家庭不再看重小孩挣来的这半个劳力的公分了,我家终于摊上了牛倌的差事。当年我的年龄正合适,于是我就做上了牛倌。我先后看管过小公牛和它的母亲,前后历时四五年,贯穿我的大部分小学和一年初中。

我看管小公牛的时候,它还没有套缰绳,成天到处乱跑,与我没有多少交流和互动,所以我对小公牛没有太深的感情。后来我照看小公牛的母亲,老母牛十分懂事,与人互动极多,所以我对照看过数年的母牛印象深刻。这头母牛先后生了两头公牛,另一头小公牛就是下面将要讲到的“小弯角”。我那时候带牛出去和回家基本上都是骑在牛背上。母牛十分高大,我跳起来手才能勉强摸到它的背。没有母牛的主动帮助,我自然骑不上去。每次我要骑牛了,就用手把牛角往下一拉,母牛立刻把头放低接近地面,于是我顺势踩到牛头上。待我站稳了,母牛把头轻轻地往上一扬,稳稳地把我抛到它背上。待我在牛背上转过身来面朝前方,它才动身出发。我双手抓住长长的鬃毛,十分稳当。我只要用手轻拍牛背,它就立即跑起来。骑牛在下雨天尤其管用,我因此可以避免走在泥泞的小道上。

牛倌这活看似轻松,实则枯燥无味。一年365天,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冬冷夏热,天天早晚都要雷打不动地带水牛出去几个小时,光这份责任就叫人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感。在没有庄稼的无用之地放牛比较轻松,不需要时刻盯着牛。但这里草也长得不好,牛吃不饱,责任心不允许我这么做。有庄稼的地方草也长得茂盛,牛能够吃饱,但一不留神牛就会偷吃庄稼。尽管要神情专注,我还是专到这样的地方放牛。一旦看到牛有偷吃的动向,我就立刻拉紧套在牛鼻上的绳子,这时牛就知道没有机会了,只好打消偷吃的念头。

做牛倌有两样东西最让人防不胜防:雨天的狗粪和晴天的牛蚊。那时家里穷,我没有能够防雨的鞋,下雨天都是赤脚去放牛。由于要专心防止牛偷吃庄稼,通常无暇关注脚底下。乡村田埂上不时有狗狗留下的粪便,在雨水的作用下成为稀稀的一滩。不小心光脚一脚踩下去,立刻就能感觉到异样,顿时全身起鸡皮疙瘩,那种令人恶心的感觉久久不散。晴天则有另一种烦恼:水牛招来无数吸血的小蚊蝇,我们叫牛蚊。牛背上空飘着一大股烟,我头顶上空飘着一小股烟,全是上下飞舞的蚊蝇。它们钻到头发里咬人,痒得人需要不停地挠头。回到家里,手上沾满了血斑和蚊蝇变形的躯体。

上初中后我继续当了一年的牛倌。由于学校离家较远,我天天早晨都在争取让牛吃饱和避免上课迟到的矛盾中挣扎。从家里到学校我几乎都是一路小跑,跑得肚子直疼,但还是经常迟到。班主任为了想办法让我们不迟到,规定迟到者罚扫教室。结果这一学期扫教室的活被我和另外几个爱迟到的同学给包了,多亏还有几个这样的“好”同学!一个学期过去,班主任见这一招也不灵,只好把这规定给取消了。就这样坚持了一年,我这牛倌实在当得有难度,正好我弟弟妹妹长到可以做牛倌的年龄了,他们终于顶我的职当上了牛倌。

3. 公牛二代,兄弟相煎,殊途同归

我照看过的小公牛渐渐长出了牛角,从体型和小牛角的形状村里人认定它是直角水牛的后代,所以我们都叫它“小直角”。小直角长得活泼健康,不到几年功夫,已经赶上它父亲直角水牛的体型了。小直角之后,母牛又生了一头小公牛。这头小公牛体型和牛角像极了弯角水牛,所以我们都叫它“小弯角”。可能是父母年龄较大的原因,小弯角从小就体弱多病。即使到了成年,还是瘦骨嶙峋。

小直角和小弯角好象继承了它们父辈的仇恨,虽然是同母兄弟,却象它们的成年父辈一样不共戴天。准确说是小直角不想与它的弟弟和平共处,只要看到小弯角,小直角就冲上去狂顶小弯角。小弯角从来就无心应战,总是掉头逃跑。它们每次遭遇,都以小弯角的投降逃跑告终。唯一有一次,小弯角破天荒地报了一箭之仇。

那是一个夏天,小弯角正在一个小溪边吃草。小直角远远地看到了小弯角,又象往常一样冲过来挑衅。可能是受够了欺凌,也可能是小弯角当天状态不错,这次它没有逃跑,而是早早地低着头在等着迎接战斗。这次直角水牛太过骄横大意,它急急地从老远冲过来,在接近小弯角的时候自己不小心跌倒在小溪里,又窄又深的小溪正好将小直角宽大的身躯卡住。就在小直角卡在小溪里起不来的时候,小弯角冲上去对着小直角一阵狂顶,而小直角却毫无还击的能力。聪明的小弯角报过了仇,很快主动撤退,等小直角艰难地从小溪里挣扎出来,小弯角已经跑得没了踪影。目睹这次战斗的村民们无不拍手称奇,都说小弯角有灵性。

小弯角瘦弱多病的模样本来就惹人可怜,加上它经常受到小直角的欺凌,人们同情弱者的天性使得村里人大都对小弯角十分关照。小弯角好象能够感受到人类对它的同情,性情温顺,干活从不偷懒。小直角就不同了,它性情凶悍,经常欺负它的同类,尤其是它的弟弟小弯角。它虽然身强力壮,干活却经常偷懒。一到太阳毒辣一些,它就趴到田里不起来,让等它起来拉犁的人干着急。熟悉它习性的人都知道,这时只有向它全身浇水让它凉下来,它才会站起来继续干活。所以村里的大人们如果有选择,都会想办法避开它。

那年夏天农忙的时候,村里一个又急又倔的人碰上了小直角。小直角每次躺到田里等着他给它浇水冲凉,他就是不照做,直接用竹鞭往小直角身上猛抽。小直角被鞭子打得实在难受,就勉强站起来拉一小会儿犁。后来小直角干脆彻底罢工了,村民无可奈何,只好把它带到生产队养殖场,重新给它吃一顿它所爱吃的煮过的糠粃。小直角对吃的来者不拒,但吃完后却拒绝重新去地里干活。这下村民急了,用锄头柄狠狠地击打小直角的头。这一打彻底激怒了小直角,它冲上去用角直接刺穿了村民的胸脯,将他抛向半空,村民落地后它又冲上去用头猛顶村民。村民惨烈的叫声迅速引来了好多附近的人,大家拼命阻止小直角行凶都没有成效。后来小弯角碰巧从附近经过,它终于成功地吸引了小直角的注意,后者丢下重伤的村民追赶小弯角去了。

我那天正好目睹了小直角对村民的攻击。当小直角离开后,我看到村民胸部的伤口直向外流血鼓气泡。由于伤势过重,村民被送到医院不久就离世了。经此事故,更没有人敢用小直角了。那年我叔叔是生产队长,他年轻胆大,自觉有责任不让小直角这个身强力壮的劳力荒废,于是他亲自带小直角去地里干活。小直角还是不肯干活,我叔叔对着小直角吼了几声以示警告,小直角竟然又冲我叔叔顶了过来。幸亏我叔叔早有防范,加上年轻敏捷,拔腿就跑,小直角则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叔叔绕着村子跑了一圈都没能摆脱小直角,情急之下顺着一个梯子爬到楼上躲起来才摆脱了小直角的追击。此后彻底没有人敢要小直角干活了,村里人都怕招惹它,见到它都远远地就避开了。小直角原来的牛倌也因害怕不干了,我爷爷说反正自己年纪大了不怕死,担当起了小直角的牛倌。

不干活又行凶的公牛的事迹被汇报到了公社,公社领导为了社员的安全决定处决这头公牛。那天一大早,小直角被我爷爷用铁链栓住鼻孔带到了水库的一个低洼地。那里有一个修坝时留下的用于碾压路面的巨大空心水泥圆柱,铁链被紧紧地栓在水泥柱上。处决水牛的消息传遍了附近的村庄,四面八方的人都早早地来到水库边看热闹。公社武装部长带着一把长步枪来了,他趴在地上,对着小直角瞄了一会,开了第一枪。打中了,但小直角只是上下晃了晃头。第二枪响了,小直角前腿跪下了,但还是抬着头。第三枪响了,小直角完全倒地了,头也贴在了地面上。过了好一会,负责屠宰的人才敢过去收拾。那一天,生产队家家户户都分到了一块牛肉。

小弯角过了几年没有小直角欺凌的日子,一样的骨瘦如柴。后来生产队解散,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小弯角被分给了邻居和我家共用。那年春节刚过,我爸爸大清早到牛栏里去准备给小弯角放牧。打开栏门一看,发现小弯角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大过年的碰上这事,我爸心里郁闷了好一阵子。

小直角和小弯角都没能留下后代继续它们的故事,它们就以这种殊途同归的方式了结了它们之间持续了两代的恩怨。现在家乡耕田以机械为主,水牛已经很难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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