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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不是我的 但我是上海的

(2018-12-25 20:13:46) 下一个

 

 

父亲、母亲、邻居姐姐和愁眉紧锁的我。很快我就被带到上海去了……邻居姐姐保留的老照片

 

 

1.

2018年四月的清明,距父亲离世后的16个月,二伯父离世后的38个月,大伯父和大姑妈离世的若干年……我回乡离乡的两趟飞机特意选择了北京落地,上海离地——因为上海,我儿时的生长地、故乡的一部分、灵魂的归属地,我魂牵梦萦始终放不下的地方。

 

上海外滩 2018 摄

 

那天走在上海的外滩上,风依然带着温润的潮湿气息,轮渡依然呜呜鸣笛,海关大楼的自鸣钟依然定时高歌《东方红》,甚至苏州河桥边上的夜空,竟然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数星星的夜晚……奶奶说,天上的星星数不清,我不信,非要一遍遍地数,结果数完前面乱了后面、数了左边乱了右边……

 

 

海关大楼的自鸣钟还是老样子 2018摄

 

坐在外滩的岸边,看潮水奔涌,心里也有回忆时短时长地悄悄呜咽着。曾经在海关大楼自鸣钟的乐声里,跟在祖母身后挨斗的我,死过也活过。那时我就学会了,疼得不行的时候,咬破嘴角都疼得不能呼吸的时候就让自己睡觉吧。睡过去了就不会再感觉到疼。而且时间一到,痛自然会减轻,也能慢慢地不那么疼了。

 

网络图片里有我记忆中的上海时光碎片

 

2.

我现在、此刻才从那种痛得半昏迷的状态中醒过来。自从半年前从上海回来,一直虚火亢盛。牙龈嗓子时常发炎肿痛。这次忽然高烧不退、头疼欲裂,每日脑子里都是父亲最后承受的所有煎熬的日子……然后喝口水,润润嗓子继续昏睡。因为我的认知里,只有昏睡,才能暂时了断这个世间所有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半年前为什么要跑去上海呢?是为了看一眼她如今的样子?可是却找回了我成长过程中已经淡忘的苦难。好像过往经年,我一直都在昏睡里,已经做好了最大的自我保护,甚至中间去过几次上海都没有唤醒回忆。但是这次故地重游之后,才突然发现,有些痛根本从来没有离开过……  好像流感的进程虽然只有三天,三天之后的流感好了,但是它引起的咳嗽、流鼻涕、嗓子疼会持续很久。假如引起心肌炎之类的疾病还很可能会要了命。

北美今天的沙河还没完全冻着,河面冰花多多随水漂流 2018 摄

 

我从昏睡的空档里爬起来的间隙,喝了一碗透心凉的凉水,感觉很清爽。几天高烧,胃里的七荤八素都已被烧得死了一批又一批,急需补充新的酵素有益菌。

冰箱里却是有米酒,中国超市买来的,虽然永远找不到奶奶做的米酒味道,却总是遏制不住激情,每过一阵子都要买回来试试米酒的口味有没有变得好一点。每看到一个新牌子的米酒也一定要买回来,试试是不是正宗的上海米酒的味道……

今天高烧刚退,好像父亲的魂附了体,我突然很想吃上海红烧肉。浓香扑鼻的香气,入嘴即化的口感,想想已经口水四溢。

披衣去美国连锁的成功店买最好的肉自己做,还特意模仿奶奶的样子把肉用料酒老抽炒了放砂锅小火慢炖,却是做不出奶奶的上海红烧肉的味道。

这里的肉有一股股浓浓的肉腥气,以及骚骚的味道,欲吃无力。

 

夏天在高远家品尝到了羊肉串 2018 摄

 

 

3.

父亲他们那代人为了生存,当年不得不一个个离开家乡、奶奶。

父亲去了东北,叔叔去了云南,姑姑去了新疆。

上海只有大伯父、二伯父和大姑妈留下来,却是划清界限,而且不定期地会叫上奶奶去爷爷留下的企业里挨斗。

 

网络里去找印象里的老上海

 

我幼时跟着奶奶长大,自然过早地体会了一些人间地狱的感觉与感受,以及感伤。不管我生下来多么得阳光、健康、坚强,那些岁月也不可能不在我灵魂里打上印记。

 

网络里看到了记忆中的老房子的样子

 

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上海的,因为自从离开无锡和上海,我也一直漂泊无定,从南到北甚至到北美,好像一叶无根的浮萍。

 

以前每次遇见从上海走出来的人,刚一脸亲亲地跟人家说:我是上海长大的,立刻被嗤之以鼻。好像上海是天堂,路过或者住过上海的人都只能算是天堂的仰望者,唯有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才是天堂里的天之娇子。

 

新上海 2018摄

 

很多年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就被上海考出来的班长逼问过。因为即便是上海市区内,也是要分不同的地段被鄙夷或者被仰望以及嫉恨的。所以我说我就住在海关大楼附近,每天早晨被《东方红》的钟声叫醒,却是被长得猪头一样的班长大大的鄙夷了。

我九岁离开上海,上海待的时间不够长,没有学会鄙夷。所以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被鄙夷。

只是从此学会了闭嘴。

自从流落到北美,看着白人同样的表情流露出来,别人还在惶惑甚至愤恨

不解的时候,我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阿省首府市中心 冬天

 

我早就知道,人都是要自己给自己分一个三六九等,要找出一点优越性来让自己站上高处,哪怕仅仅是地域的优势,那也是优势。

 

4.

自从明白这个道理,在国内被人问道是哪里人的时候,我就一直回答“中国人呐”。倒不是脑筋急转弯,实在是不想被人无端地地域鄙夷,因为我既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北京人,并且不是河北人,更不是长沙人……虽然这些地方我都居住过。

如今我在一般的白人的眼里永远不会是北美人……

甚至我可能在中国人的眼里也已不再是中国人了……

那么我是什么人?!

谁说得清楚吗?

 

 

在国内买的裤子,当年父亲说穿起来像上海人,一直保留至今,准备留给女儿

 

 

5.

想不明白的事情只好不去想。

但是在大病初愈之后,我是如此想吃上海饭,也突然意识到,我的胃是上海的。

我想吃清炒茭白,淡淡的清甜和清香,好像江南如水的诗情画意,都在一口口细细的品味里回荡。

我想吃马兰头炒香干,这是另一个属于春天的记忆,带有清凉的薄荷的爽快,以及土地收获的甘香。

我想吃菱角了,坐在渡船上低头,捞起一片长长的青浮,一个又一个元宝一样的果实,包裹着水乡最甘甜淋漓的精华。

我想吃青笋炒毛豆、霉干菜、田螺……

因为我幼年所有的感官快乐,只有吃,也只与吃有关。

 

 

上海老城隍庙 2018摄

 

6.

我终于知道,做为一个以吃傲娇世界的后人,为什么在起死回生之后第一件事情是吃,要吃一口顺口的,而且是儿时吃过的。因为在没有快乐的童年里,吃饱和吃好,是留给我们那代人的、所有最快乐的记忆。

 

上海的苏州河,这里还是老样子 2018 摄

 

尽管生育了许多子女,但奶奶并不是一个会做饭的女人,她所有的菜肴都是放在一个盆子里淋上油盐酱醋放到米饭上面蒸出来的。不过她偶尔用砂锅煲的汤和炖的红烧肉,都是我记忆里的人间美味了。尤其是她偷偷用棉被捂出来的米酒,甘、香、洌、糯,我们不兑水的,做好了躲在屋里悄悄一勺勺挖着吃。因为害怕邻居闻见味道会被告发,奶奶说居委会警告过不许做米酒的,原因好像是浪费粮食。

那么奶奶自己省出来的口粮做米酒,也是不允许的。

不过这个后果是让我在如今商场众多的米酒品种里,从没见到过奶奶做的米酒的味道。因为商场里的米酒都是兑过水的米酒,那种原汁原味的米酒是买不到的。

我试过用酒药自己做,也不对。太甜,喝了咳嗽。因为现在的酒药都是甜酒药。

看来奶奶的米酒,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网上看见的老炉子 炖砂锅菜很好的绝配

 

几十年的路程与岁月,自然也是吃了一路的饭,甚至也有山珍海味。但是,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一道正宗的上海菜,还是会心旌荡漾。

甚至泪流满面。

 

7.

我是吃货。

一直都是。

只有吃,能走进我的胃,并且走进我的心。

如今对洋餐我已经能吸收和感觉到它们的好,但也只能偶尔换换口味,真让我天天吃,我一定会死。

我常说假如我是地下党员被抓住逼供,啥都别干只管天天给我上披萨好了,我指定全招了。

这就是一个吃货的本质。也叫百无一用是吃货啊。

 

北美路边的野菜野果子野蘑菇都被我吃遍了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了,但是我知道我的胃属于哪里。

并且也知道,我的眼泪从哪里来,流往哪里去。

我命不由我,我心也不由我。

我想忘记抛却的,都被它们以另一种方式记录存盘了。无论好无论坏,无论快乐或忧伤,它们违背我的意愿,只按照我走过的路,牢牢的记录了。

所以,上海,你不是我的。

但我一直都是,你的。

 

 

随便一碗汤 吃货一眼看出是上海味道

 

8.

在父离世的一年之后,远在云南的小叔叔也走在相同的路上了。

此时我已不那么悲伤……

奶奶和父亲都是因为相同的病因离世。

如今,我也走在基因的路上。

无论脚下的路通往何方,注定的都要走在基因的路上。

那个基因来自上海,某一年某一个时间点……

 

上海老建筑的大门 2018摄

 

 

这个点好像昏暗夜空里的一颗星,对多年以后在流浪里迷失了方向的我招手说:看啊,你来自这里。

上海,你不是我的。

但是,我一直都是你的。

 

 

2018,12月26

加拿大沙河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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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钝 回复 悄悄话 博主是个怀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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