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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殇(52)-- 市长的丈人

(2019-03-12 17:24:36) 下一个

第五十二章

 

两天以后,慕容容的汽车开到柳荫街接玉翎。市长太太是有派头的,玉翎也是有派头的。她仔细打扮一番,带上小华和韩丽金。她穿一件黑色真丝衬衣,套一件深红马甲,下面是一条牛仔裤,一双平底鞋,戴一副小耳坠,没有其它首饰。玉翎叫玉山到新侨饭店的“三宝乐”西点店买一个生日蛋糕,为项瓜瓜带一盒瑞士慕奇巧克力。她把这一切准备好了,来到慕将军的家。

慕将军的家在西内大街的一个胡同里,一幢方方正正的二层小楼,是文革中间部队盖的房子。慕容容听到汽车喇叭声跑出门外,扎了一条罗马尼亚图案的围裙,使玉翎想起马蒂斯画的巴尔干小姑娘。慕容容在台阶上蹲下身和小华亲一下,又站起来抱住玉翎。她高兴得流出眼泪。玉翎被容容的眼泪感动了,几乎要哭了。她不知道容容为什么就哭了,也许在北京城的非常时期,人们都是容易淌眼泪的。

矮小的清癯的须眉皆白的退休将军走到门口迎接玉翎,将军太太跟在身后。将军的两个大女儿和她们的家人,长短十几口人,都是来庆寿的,好不热闹。慕家有五个女儿,大姐二姐在北京,三姐在上海,四姐在欧洲,容容是最小的一个。

“欢迎段干大师的女公子光临寒舍!”

慕将军乐呵呵的,操陕西口音。他是辛亥年生人,今年78岁,身板很结实。80年代的将军之家,除了房子大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奢华之处,难看的家具都是部队发下来的,涂着令人厌烦的黄油漆,沙发套子也是黄帆布的。最惹眼的是墙上挂的字画,画是齐白石的秋趣图,有一个大大的倭瓜和一只小小的螳螂;字是主人自书的两句古诗:

 

路旁时卖故侯瓜

门前学种先生柳

 

慕中奇招呼玉翎坐下喝茶,慕家的女佣把项瓜瓜抱到玉翎面前。

“哦,这孩子好漂亮哟!”

玉翎抱过项瓜瓜说道。她真是这样想的,小华两岁的时候没有项瓜瓜漂亮,这孩子长的像项凯来,一模一样。韩丽金领小华到儿童间去玩玩具了。

这边容容的姐姐刚刚倒上茶,慕中奇说道:

“段干小姐,你爸爸身体怎么样啊?”

玉翎说道:

“身体不如以前了,精神还好。”

容容说道:

“爸,段干老是玉翎的伯父。”

慕中奇说道:

“这我还不知道?玉翎从小送到段干老那里,又是伯父,又是养父啊!”

容容的妈妈说道:

“容容,你爸爸还是段干老的学生呢。”

原来如此。慕中奇随后说道:

“段干小姐,请跟我到书房,给你看一样东西。”

老将军领着玉翎上楼,容容陪在旁边。楼上的书房自然比不得段干家的书房,却也充实雅致,有两个玻璃橱摆满明清瓷器。又有一幅主人自书的行草: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慕叔叔的字写得好啊!”玉翎和容容拉着手,好像走进一座小型博物馆。“我是学美术的,可是中国字总也写不好。”

“小段干啊,家学渊源,不学自通。”

老将军对玉翎一会儿“女公子”,一会儿“段干小姐”,一会儿“小段干”。老将军大概有严重的鼻炎,不停地哼着鼻子。

“慕叔叔,家学难自通,你不看大师的后代都是不肖子孙吗?”

慕中奇哈哈大笑。他从书橱中拿出一本陈旧发黄的小册子,原来是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永乐大帝》,作者段干钺。玉翎打开扉页,上面写“慕中奇君斧正”,原来是段干钺送给老将军的书,保存至今。

“哼,哼,我哪里能斧正段干老!60年前我是北大的学生,段干老是北大的教授。这本书是我从书店买来请段干老签的字,那时的段干老真是风流儒雅啊!哼,哼……”

“我是爸爸的校友。”容容说道。

“新出版的《永乐大帝》您看到了吗?”玉翎说道。“上下两册55万字,当年的这本小书,只能算提纲了。慕叔叔,下次我给您送来。”

“可要请段干老签字哟。当年我不是段干老的学生,我是学中文的。我认识段干老,他不认识我。后来投笔从戎,虚度一生啊!”

将军自谦的口气印证了墙上的几句唐诗,似乎像诗中的贾生一样感叹此生不能尽展才能。容容去做饭,下楼了。

“小段干啊,哼,哼,我这个军人对历史学一直是感兴趣的。20世纪的中国,天下大乱,英雄豪杰并起纷争,有四个人物成为这个世纪的代表,他们各自领导中国约四分之一世纪,这就是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前两位是国民党人,后两位是共产党人。前两位嘛,推翻封建王朝本来要走宪政之路,结果被他们带上一党专制之路。哼,哼,共产党呢,也不走宪政之路,用专制对抗专制,老毛更是把专制推向顶峰!不是什么马列主义顶峰,而是封建专制的顶峰。关于老人家的历史评价,1980年10月开了个4000人大会,在怀仁堂嘛,就是讨论第二个历史问题决议嘛,我参加了。哼,哼,对老人家的评价,不知段干老怎么看,段干老是党外人士,这个会是党内的嘛……”

今天慕将军兴致高,想在玉翎面前高谈阔论一番。这位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到底见识不一般。玉翎想哪一天把将军请到柳荫街去,和伯父对着侃!他们俩能侃到一块儿。老将军哼着鼻子加重了语气,显示了威严。只听他继续说道:

“按当时多数同志的意见,不赞成后来的决议嘛。谈老毛的功过,肯定的少,否定的多……不光是文化大革命,老毛不停地搞运动,整了几百万上千万人,饿死几千万人!文化大革命更不用说了,什么‘反修防修’,就是从整人开始,以整人告终。老毛这个人,嘴上说唯物主义辩证法,实际上是唯意志论。他认为个人意志可以创造一切,可以改变客观经济规律,甚至历史发展的趋势。他要的是绝对权势,他要建立的是个人意志的王国……很多老同志直抒胸臆,说出多少年不敢说的话!李维汉说,老毛就是掉进线装书堆里搞古为今用。谭振林把30年代的‘富田事件’搬出来,杀革命同志嘛,杀了几万人嘛。夏衍给他归纳了十六个字:‘拒谏爱谄,多疑善变,言而无信,绵里藏针。’张爱萍,反对戒严的七个上将之一嘛,他是这样说的:毛主席说王明言必称希腊,他自己是言必称秦始皇。方毅说,老毛的弟弟毛泽覃说他哥哥是历史上最大的暴君,连朱元璋也不如!彭真说他坐了国民党六年牢,又坐了共产党七年牢……哼,哼,这样一来乱了套,怎么办呀?反对的力量很大呀,大家讲的是实话呀!于是小平在会上连续八次讲话,维护老毛,说什么‘如果没有毛主席,我们党至今还在黑暗中摸索’。这是屁话!这是胡乔木、邓力群这帮左秀才编出来的话,站不住脚的话!哼,哼,可惜了。如果当时小平同志能够接受多数同志的意见,把老毛否定掉,中国就将会是另一番景象,政治体制改革会大步前进,胡耀邦、赵紫阳,小平的左膀右臂,也不会被砍掉,也不会有今天的学潮了……”

慕将军自是夸夸其谈,玉翎却暗暗赞佩将军的见地。对毛泽东的认识,大多数将军不会达到慕将军的深度。玉翎想,像彭大将军这样的人,他在被红卫兵游街的时候,他在被迫害致死的时候,一定会对害他的人有一个完全的认识。而无数的中国的老百姓,还要仰望天安门城楼上的画像,还要到他的陵墓去瞻仰他的尸体。玉翎自己是不会去的,永远不会去。

慕中奇说话的中间,容容跑上楼来,看来她这个大厨把生日大餐做好了。她想说话,又不好打断老爷子的长篇大论。好容易等到老爷子说完,容容说道:

“爸,我看您现在就是军队里的老右了。当初怎么没有把您打成右派呢?当右派的该是您,而不是我妈呀!”

慕中奇又是一阵大笑:

“容容,你妈和你爸是穿一条裤子的。”

“行了行了,您就别神侃了,该吃饭啦!玉翎姐,今天给你亮一亮我的西餐手艺!”

于是容容一手扶着慕中奇,一手拉着玉翎,从二楼下来。楼下的餐厅已经坐满人,只留下老寿星和玉翎的座位。这是一张长条西餐桌,而不是中国人通常的圆桌。餐桌中间摆着玉翎带来的蛋糕和容容大姐买的蛋糕,并按照西俗插上蜡烛。玉翎的蛋糕是“三宝乐”的,大姐的蛋糕是莫斯科餐厅的。各式西餐菜肴和刀叉杯盘把餐桌摆得满满的,琳琅满目。容容把老爷子引到上座,把玉翎安排在老爷子旁边。谁知老爷子哼着鼻子说道:

“广场上孩子们绝食,挨饿,你们却搞得这么排场!”

容容扶老爷子坐下说道:

“爸,咱们不是自家人关上门庆祝嘛!”

老爷子还有话说:

“容容,今天就是吃饭,西餐也好,中餐也好,随你们搞。现在把蛋糕撤下去,就是喝酒吃饭,西方人那一套不要搞了,吹灯拔蜡,像什么样子?讨点吉利好不好?哼,哼,那是什么洋酒?香槟?不要不要,我就要二锅头!”

于是容容和女佣赶紧撤下蛋糕。

“老太婆,我的生日是今天吗?洋历还是阴历?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容容的大姐说道:

“没搞错。事儿都是容容张罗的,爸,也不怪你偏心眼儿,容容就是百伶百利嘛!这么个小狐狸精,还能把您生日搞错了?”

众人一阵哄笑,起立举杯向老寿星祝贺。

玉翎看那边韩丽金给小华分菜,弄了满满一盘,笑了。她再看桌上的各式菜肴,乃是俄式大菜,做的有模有样。凉菜有冷餐鱼、黑鱼子酱、土豆沙拉、酸黄瓜,热菜有炸猪排、吉林炸鱼、黄油鸡卷,汤是红菜汤和奶油口蘑汤,还有两样烤箱里做出来:烤奶油杂拌和奶汁烤鱼,真是很不错啊!玉翎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称赞:

“容容,你的俄式大菜比纽约华尔道夫饭店的好吃啊!”

容容的大姐四十多岁,是新华社记者;二姐将近四十岁,在大学教书。只听大姐说道:

“玉翎,你这么夸她,她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二姐用手指着容容说道:

“第一,是玉翎妹妹这么个美人儿夸你;第二,说你做的比纽约的饭店还好吃,看把你抬到天上去了!”

容容正在喂瓜瓜吃红菜汤,此时她并不示弱:

“大姐,我看你是口不对心啊!你说哪个菜不好吃,那个菜就是你最爱吃的!回头你好打包呀!”

“呵,呵,今天我一样也不要!除了这个奶油烤杂拌。”

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二姐跟着说道:

“容容做菜没说的,但是有一样儿,我看不咋样!容容上次回来,和我们大家的态度是一样的,可是这次回来,口气变了。”

容容大惑不解:

“我怎么变了?”

容容没听明白,老太太听明白了。于是容容的妈说道:

“容容从昨天忙活到今天,老大老二你们还要挑毛病啊!”

大姐说道:

“妈,我是说容容对学生的态度变了,赞成李鹏戒严了!”

二姐说道:

“咳,她回去叫凯来洗脑了,夫唱妇随嘛。”

大姐说道:

“容容,你们蓝屿有个年轻女作家,叫衣兰儿,名气不小。听说她和项凯来叫板,跑到凯来的办公室,和市长来了一番舌战。容容,有这个事儿吗?你老公是能说会道的,嘴不饶人的,可是呀,败在衣兰儿手下。这场辩论的录音带到处流传呢,成了脱口秀了,名字叫:俏才女舌战呆市长,哈哈,口若悬河的项凯来成了呆市长了!”

二姐说道: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两个姐姐,一个是记者,一个是教师,都是最支持学生的,到老爷子生日大餐上来问罪了。两天前玉翎在天安门广场听到衣兰儿的演讲,这女孩真厉害呀!

容容不服气,立起了眼睛,挑起了眉毛:

“戒严是党中央的决定,难道不听中央的吗?爸,你看她们尽欺负人!”

容容只好搬救兵。慕中奇放下手中的刀叉,看了看容容,又看了看两个大女儿,说道:

“你们怪我偏向小女儿,人家做了那么多事,为你们服务,我不应当向着她吗?我们这一家人啊,现在最可怜的,就是容儿了。”

慕中奇转向玉翎,泛黄的眼睛暗淡无光,流露出哀伤:

“玉翎啊,听说你这次到蓝屿,是凯来邀请的。凯来这孩子聪明,但是要走正道。容儿我要告诉你:你的那位老公公,不是一个好东西!文革前项仲一当副总理,国务院的人,各省的头头,很少有人说他的好话。我这个亲家一贯的文过饰非嘛!这次学潮怎么来的?胡耀邦怎么下台的?哼,哼,项仲一起了很坏的作用,他在生活会上宣读耀邦的‘罪状’嘛。90岁了,还要充当打手!看他的两撇长眉毛,就是一副奸臣相。同样是老副总理,习仲勋就好嘛,仗义执言嘛!容儿,你那个凯来就是学他老子的样,一点儿不学好,这样搞下去绝没有好下场……”

慕中奇的一番话,叫玉翎惊愕了。生日大餐变成“家庭战争”,可怜的容容辛苦了两天,到头来却成了全家的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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