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永乐村的背后,有一个当时曹家渡地区远近闻名的棚户区---太平里。所谓棚户区,就是现在所说的“违章建筑”区,布满了大量用木头,石块,砖块或油毛毡搭建起来的简易房子。这些房子结构简陋,没有水电,抗灾性差,居住密度非常拥挤。有些低矮的房子,进门就是床,甚至抬不起头来。
我小时候,只要一走进太平里,就像进入一大片“迷宫”,大约只有那里常住的居民们才能分得清东南西北。从万航渡路穿过太平里弯弯曲曲的“蛋鸽路”小径可以到达江苏路,据说那是一条“捷径”,可不熟悉的人们绝对像是被灌了迷魂药走不出来的!
小时候喜欢和弄堂里的其他小朋友玩“官兵捉强盗”,必须预先设定不能涉及“太平里”!因为,那里的小道四通八达没有一点规律可循,“强盗”还没有开始逃,已经让“官兵”们望而生畏。在孩提时代,那会是多大的蒙羞和屈辱。
(网路图片)
按照当时的说法,太平里住着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他们中很多是以前从苏北或皖北地区逃荒来上海的贫苦人家。在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这些人家的出生率很高。一大堆的孩子,又没有可供玩耍的地方,必然要外出找一些公共场所寻欢作乐。
本来,永乐村与太平里中间隔着梅村,这当中筑有几道墙,鸡犬之声不相闻,更别提老死不相往来。可是,1958年大跃进时,为了方便太平里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也为了打破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们封闭自守舒适享乐的局面,在地区居委会的协助下,将那几道墙硬是给坼了,我们里弄里的所有铁门铁窗以至铁锅铁管也统统砸扁送去“炼钢铁”。这样,太平里的孩子们就可以长驱直入,浩浩荡荡地进入我们的里弄,进入我们的院子,进入我们原来平静的生活。比起太平里低矮的棚户和七拐八弯窄窄的“蛋鸽路”,永乐村宽敞的弄堂可真是他们最理想的游戏场所了!
太平里的孩子们不分昼夜,成群结队叫着喊着举着木制的刀枪,畅通无阻地峰涌而至,使得永乐村本来为数就不多的几个孩子闻风丧胆,老鼠见了猫似地回家躲了起来,只能透过门缝或偷偷从楼顶晒台上冷眼观看那些耀武扬威的孩子们,心里自然而然所产生的不仅仅是害怕,还有气恼!
只要这帮太平里的孩子们一来,墙上院内各个制高点就全被他们被占领了!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就站在你家的院墙上又唱又跳,还时常朝屋子里指指戳戳,嘻嘻哈哈,顿时没有了安全感。不仅是孩子,连里弄里的大人们都怀着一种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感觉。谁要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惹了他们,谁家的玻璃窗当天就不保,门口还有可能多了一堆煤灰或垃圾!
特别是在那个号称无产阶级是“最先进阶级”的年代,相比之下,永乐村里的居民大多没有什么“好成份”。谁还敢管这分闲事?真是,惹不起,躲还是躲得起的!只有我们隔壁的毛毛妈妈,仗着几代同样是苏北工农成份的背景,在这帮孩子们闹的实在太不象话的时侯,才会出来数落他们几句。
五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早上,父母亲说好带我去虹口看亲戚,为此才有机会穿上了那条买了很久,但被告知只有特殊场合才让穿的新裙子。那是我最喜欢的白色底上配着粉红和黑色大小圈圈的棉布连衫裙。特别是那条裙子十分别致,白色的领子非常之大,就象花蝴蝶两片白色大翅膀搭在肩上,走起路来一煽一煽地,煞是好看!我心里真是好美好高兴!一个劲儿又唱又跳,全然不顾冲到门外,就等着大人们带我出门……
没想到,在弄堂里,太平里来的孩子们正高兴地玩耍着。男孩子们自然是光着脊梁打着赤脚在院墙上举着大刀,跑来跑去跳上跳下,一边跑一边吆喝。几个女孩则在靠近我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兴致勃勃地跳着橡皮筋。虽说她们个个没穿鞋,赤着黑黑的脚,但两条腿有力的蹦跳却震得水泥地蓬蓬作响。跳橡皮筋,是我儿时最喜欢的一种游戏,兴奋地站在一旁观看,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把平日里大人们的警告所带来的胆怯忘到脑后。
她们几个玩在兴头上,见我来了,起初好象也没太在意,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苏北话,相互打闹玩耍。只见她们中有的人在跳,有二个用手撑着橡皮筋,还有几个则在旁边等待。我注意到了,她们玩的正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橡皮筋跳法,从撑的人将橡皮筋用脚踩在地上的最低级起跳,依照不出错的原则,依次升级,逐渐提高难度,最后撑的人得用双手将橡皮筋举过头顶,你要高高叉开腿,用一只脚灵活地将橡皮筋勾下来才能开始其他动作。这种玩法对个子比较高,韧带又松的孩子特别有利,不过跳的过程中总也免不了出错,通常没有谁能一下子这么快晋级的。
突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自己!那是在我正前方,一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她靠在离自己大约六七米远的墙根,正用异常尖锐的目光注视着我。
“也许,她也喜欢我漂亮的裙子?”我被她牢牢盯住实在不知所措,低头看了一眼漂亮的裙子,心里还天真地想,我试图扭过头,让自己将目光从她的身上转移开。可是,又忍不住斜眼看去,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敌意地死死盯着自己……
突然,那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蹬起有力的双腿,猛然冲过来,一把扯过我的裙子下摆,捂在她的脸上,“嗯!嗯!嗯!”用力在上面擤了一把黏乎乎的黄脓鼻涕,然后“哈﹗哈﹗哈﹗哈!”一路狂笑着跑开了。
周围的孩子们当然也跟着哄笑起来!
我被她的这个举动吓懵了!木鸡似地愣在原地,豁然,从孩子们的嘲笑声中醒悟过来,紧紧捂住脸,嚎哭着向身后的家门口奔去......
对付这些“野孩子”,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妈妈赶紧关上门,一边责怪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自己随便跑出去,一边让哭泣不停的我换上平日里常穿的旧裙子,邻居宝宝姐姐还一个劲儿地劝,“穿吧!穿上吧!这条绿色的背带裙也是很好看的呢!”
就这样,那天穿新裙子的欢喜劲被这突如其来的羞辱全部给打掉了!我实在记不清那女孩到底长得什么样了,但我记住了她那闪闪发亮,充满敌意的眼睛!那个夏日里发生的事情也让我永远也不得忘怀。一直想弄明白,她这样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有可能我那天的打扮给她一种错觉,误认为我是一个资产阶级娇小姐?要来个下马威?或是对太平里以外另一种生活方式的“羡慕嫉妒恨”?
后来渐渐有些想通了,人和人之间建立和谐的关系是很不容易的,但因各种原因互相敌视确是很容易。这些原因可能是经济上的差别,地区的差别,政治和宗教的差别,等等。
我猜想太平里的许多家庭,由于生活窘迫,通常没有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在那种环境下,家长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对孩子进行仁爱教育,如何关爱他人,体谅他人,尊重他人,帮助他人。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更容易对“非我族类”产生仇恨,对待动物也不例外。
接下来发生的打猫事件,如此刻骨铭心地流在记忆里,再也擦不掉了......
不知谁家的一只黄褐色小猫一不留神在跑了出来,在永乐村弄堂口溜达。天真的小黄猫也许厌倦了主人为它安置的舒适环境,想独自到外面去闯一闯,享受一下平日里对自由的渴望。都说猫科动物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可凭它的智商也难敌人类创造的“丛林法则”。
随意溜达的小猫一出现,立刻被正在里弄里肆意玩耍的孩子们发现了,一个个犹如非洲旷野上的肉食小野兽,眼睛齐刷刷地发亮了,兴奋地大叫起来!十几个大小孩子高举着棍棒以迅猛的速度,穷追猛打,发扬“痛打落水狗”的彻底革命精神,不置之于死地绝不罢休!
受了伤的小黄猫嘶声裂肺地叫着,在众人的追逐下,不顾一切地从弄口逃窜到弄堂深处,最后钻进了居民们日常倒垃圾,那个混泥土砌成的大垃圾箱里。兴奋至极的孩子们还不罢休,顾不上垃圾箱臭气熏天,硬是钻进去把小猫给逮了出来,“噼噼啪啪”围着又是一顿痛打……直到把那只猫打得没气了,还有不少孩子跳上去不停地用脚踩,用石块砸……
随着“胜利者”们的阵阵狂笑,他们用绳子捆扎住小猫的尾巴,然后将垃圾箱上的铁盖子用力翻起来,吊挂在上面示众。过了一会,他们可能觉得还不够趁兴,领头的那个孩子再次把小猫的尸体用木棍挑起来,高高举着,在孩子们欢乐的呼喊声中,拥逐着到马路上游街示众……望着那群“野蛮小鬼”飞奔而去的身影,我和永乐村的几个孩子,胆战心惊远远地躲在人群后,鼓起勇气撇一眼那只被吊在空中的猫,早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了!
对于这次野蛮血腥的虐猫行动,现场的二十多个孩子中,包括太平里和永乐村,谁都没有站出来说“不”!
当然,我也不敢!
如此暴力行为,实在刻骨铭心!在幼童心理上落下极为恐惧的阴影,当时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们会如此残忍,从对动物血淋淋的虐待中得到快感?吓得全身心颤抖不能自己!以至于从此发誓再不养任何小动物,因为不忍心看到它们离世的样子。直到今天,我也极其不喜欢观看任何带有血腥及暴力的影片,心理上的创伤永远抹不掉。
莎士比亚这样说过:“慈悲是高尚人格的真实标记。” 众所周知,成人的很多能力和人格品质,大多在幼儿时期形成,这是心理学上一个不争的事实。人对爱的感受能力,最敏感期也是在幼年。如果在孩童幼年时段没有加强任何爱的教育或者没有给予爱的感受,很有可能人的这一辈子都会丧失这种能力。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多少有些人格缺失的原因?
更多的上海弄堂故事,请看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72961/11883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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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居民革命委员会为了“掺沙子”,将太平里一家人搬进了我们楼,结果闹得天翻地覆。
我并不认为,残忍是因为贫穷,我现在特别关注并愿意帮助那些所谓“下层”民众,是生活,让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穷人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生来就没有机会!
人的本能里是有一种凶残和野蛮,还有对一种你有我没有的仇恨,但社会和政府应该尽量减少这些差别。
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文革,这些孩子长成了红卫兵,会怎样加倍地报复这个曾经排斥他们的社会。
所有的这些故事,都是基于我个人的经历,以及过去听到看到的一些真实故事,以后想汇编成册,对自己,对故人的那段历史有个交代。现在关于上海的文章,风花雪月或高大上比较多,我想写的是: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普通人的生活和人性。
非常喜欢你的博客,真实,让人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