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头上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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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薛家的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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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薛家的茶馆

2016-04-18 21:50 作者:下乡 

我来说说老薛家茶馆的事。

我的家乡在长江边上,依山伴水,鱼米之乡,也是茶叶的故乡;泾县的甬溪和黄山的猴魁我们垂手可得,而且都是四月的新茶。

知道山上开始採茶了,大家就等着;不出一个礼拜,猴魁的香味就在我们的杯里了。

咱们那大院百十户人家,出门就有一个茶馆;开茶馆的人叫老薛,那时是计划经济,但老薛的一个亲戚在工商局,开了后门,就有了执照,算是合法。

这茶馆不在大马路上,所以基本都是大院里的熟客;当时社会上也没什么娱乐,年轻人有事没事都窝在那。一杯茶混一下午。

每天清晨第一声门响就是茶馆,喇叭里唱东方红时,老薛的几个炊壶就咕嘟咕嘟冒起了气,听到他老婆骂:“昨晚八毛的酒喝多啦!起来,上茶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早上的阳光不情愿地照在炊壶上,烟气缭绕,老薛的脑袋在朦胧里晃来晃去。他给人添茶,那壶嘴伸出去老远,老薛的脖子也伸出去老远。

茶客里各色人等都有,按年纪来分,老年人一拨子,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临了总是一声唉......

中年人很少,也算一拨子;看不到妇女,偶尔来了一个,也是来吵架的。扯着丈夫回家,说是小孩都睡着了也没饭吃。丈夫还嘴,于是就打起来;看热闹的是大多数,打的越狠,大家心里越是兴奋,老薛总是拉架的,完了赶紧问有没有人要添茶。

一两个小时后那男的回来了,我们都笑啦,指定是被老婆赶了出来,今晚真是要求老薛收留啦。老薛挺乐意的,那男的老婆是街道主任。

我们一帮后生尽聚在一起胡扯,那时说起谈恋是叫人脸红的事;可个个心里都痒痒的想。老薛的儿子叫水子,他喜欢胖的,他说肉多内容多,舒服。外号叫黄痨的喜欢瘦的,瘦的一把搂,过瘾。

记得只有四喜不太说话,坐在角落里,一脸的正经。

水子有个好朋友叫济民,眼睛很大,薄嘴唇;不知为什么舌头厚了点,我们都叫他大舌头。他一说话我们都笑,有次他急了,大叫:我怎么大舌头啦?!讲呀!

我们就叫他讲,快快怎么说。他使劲抿下嘴,咽了口吐沫:块......乖乖。

轰隆一声椅子倒啦,大家乐翻了天。老薛赶紧过来看看桌上的茶杯,他家的大黑狗也哇哇地叫起来。

从此,也是一辈子,我们都叫他乖乖。

乖乖没办法,他怕孤独,他没人玩;每次我们从茶馆出来,都叫一声,乖乖走啦,他跟在后面,和老薛家的大黑狗一道。

再来说说四喜,他可是我们当中绝顶聪明的人,喜欢读书,学习好的不得了。咱们市里有个省重点中学,他考了进去,一时荣耀的颠颠的,和我们说起话来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和他一起过,独子,妈妈早死了。

天天早上四喜都从茶馆门前过,去上学。手里托着个大瓷缸子,一缸子的稀饭;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划拉,呼噜呼噜的。

他讲信用,要面子。有次我借给他五分钱买电影票,散场回家睡觉啦;半十一点他敲开了我家的门,硬把五分钱还我;我爸说,小子你们在干什么?一脸的狐疑。

他抬杠的坚韧不拔真是叫人害怕,我比他晚一届,一个学校。哈哈,他是学哥啦。我的课外读物喜读誌,他喜读演义什么的。一次谈到了曹操,他大骂曹操奸雄,我未置可否。他撵着我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响了,没辙了,我坐上了座位,还听到他要补我一口。

下了课我赶紧上厕所,等我提好了裤子出了门,他在门口等着啦。

“我和你谈谈曹孟德为何要杀吕伯奢”

真是叫人晕。

后来文化大革命啦,那茶馆不让开了,老薛只好关了门。改成了老虎灶,一水瓶的开水两分钱,门前又是依然热闹。

不过老顾客们也是偷偷地来,饮茶的老饕们鼻尖儿特灵,一百米外嗅到了香便知是什么茶,喜滋滋地跑来,推开门伸头探探,果然是几个人一壶,经常是上好的甬溪。

茶馆的门掩着,大黑狗就蹲在外;见到熟人就摇摇尾巴。

四喜一下出息了,胳膊上挂上了红卫兵袖章,当上了小头头。父亲是纯正的工人阶级,也算是根红苗正呀。

他的警惕性很高,两眼炯炯有神;他的鼻子嗅到哪,那个人就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乖乖也是随大流加入了红卫兵,也不知何日被四喜撞见啦;没等到他提心吊胆,第二天造反派的头儿把他喊到学校,说有人反映你家过去是收荒货的贩头,起码是小业主,你看......乖乖马上明白了,二话没说就褪下了那红袖章。

我们背后都骂四喜,一个大院的,在茶馆里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再后来就是清理阶级队伍,大院相关的工厂里被清理出一大串阶级敌人牛鬼蛇神,需要有人管;又要抓革命,促生产。抽不出人来,四喜真是应运而生,当上了群众专政队长。一时间他家的门上好风光。

也该应是老薛倒霉,四喜把茶馆做为专政队部。哈哈,现成的椅子桌子,里头场面够大,办公很给面子,揩油泡壶茶也方便,训起人来也是好气派。

老薛暗地里把四喜祖宗八代骂了个底朝天;当着四喜的面还得嘻嘻两声。水子抄起一把椅子要砸四喜去,他妈拉住他:“小老子,不要命啦,你打不过他”。

他妈也心疼那把椅子,红木的,清末的货色;祖上两个袁大头买的。

茶馆的门外还是那个样子,那棵老树弯着腰,叹不完的气。门口几十米左右老薛扫得干干净净,早上的斜阳落下来,一半铺在道儿上,一半进了茶馆半掩的门。后来老薛不扫了,水子扫;他总挑在早上七点以后,乖乖的妹妹从门前过,水子看着,心里就流哈拉子。

四喜在招兵买马,跟在他后面干的都是半大的后生;反正学校停了课,在家没事,大多数都是看热闹。

四喜很有办法,牛鬼蛇神走资派坏分子总共十几个;他不让他们上班,都集中在茶馆里。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对着宝书台喊万寿无疆;唱歌跳忠字舞。这都是些半百的老人,很明白自己应该是阶级敌人,唱啊跳啊欢天喜地也不敢笑;有的甚至哭了,于是四喜立刻很激动,说是灵魂深处闹革命有了成效,叫哭的人给还没哭的人谈感受。

也有死硬的,不承认自己是坏人,于是就打;老人受不了就要点水喝,四喜说你承认了就给你水喝,还是不认,那就再打。

老薛实在看不过眼,常常偷偷地送水给那些人喝;都是些过去的老茶客,时间久了,摸出了规律;逮住了长空子便来壶绿茶。

有次被四喜看见了,抓起那壶就给砸了;老薛气的直跺脚,大水子的妈很长时间都在念叨,那是卅年的原泥紫砂壶,不放茶叶水也香啊。

四喜出尽了风头,工厂里开大会也把他叫去,主席台的末梢留个位子给他,他坐台上,风满面。他老爸坐台下,一脸的自豪,满脸的褶子一会舒展一会收拢,不知怎么摆弄才好。

四喜打人也艺术了,自己不动手啦;牛鬼蛇神们一人一根棍,互相打。四喜泡壶茶嘴里抿着,一伙儿叫他们打轻点,一伙儿叫他们打重点。

老薛家的老虎灶凉了一半,人们都绕着茶馆走了,那老树腰弯的更厉害,儿都不停了。水子六点就起来扫地,眼巴巴的到了九点,也看不到乖乖他妹妹过来。

老薛总是叹气,水子他妈流泪,水子喊着老子早晚收拾你狗日的。

这样的日子很短,忽然地似乎静了下来。有人说四喜倒霉啦,他爸是历史反革命;真的?

有人就去打听,回来说四喜他爸当年活埋过新四军,黄痨他爸去调查的,四喜的专政队长给抹了,千真万确呀!

茶馆里一阵暗暗的骚动,老薛抱着拳来回地跺着双脚:苍天呀大地呀!玉皇大帝灶神爷睁眼啦!哈哈!

一连几天不见了四喜,乖乖说他躲在家里不出来,他爸跪在他房门口,求他把那碗饭吃了。

茶馆里又热闹了起来,牛鬼蛇神坏分子照常天天来报到,没了四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动声色,嘴巴里拼命喊着万寿无疆身体健康。老薛把那炉膛捅的红火红火的,那炊壶吐出的气都是那么悠扬自在。猴魁,龙井,毛峰,瓜片,甬溪,祁门红茶,芜湖花茶......老薛大方透啦,一样一样全拿出来;牛鬼蛇神们突然享受着高干待遇,免费啦。

心里却都在嘀咕着,四喜他爸什么时候加入我们啦?

那大黑狗还是蹲在门口,只不过见了谁都摇尾巴。水子扫地扫的手舞足蹈,乖乖的妹妹来啦,水子的眼睛马上就直了。

这老虎灶开着,茶馆也是半公开啦,一个月见不到四喜,见鬼,怎么心里有点空落落。

那天乖乖跑来告诉我,说四喜自杀了,跳楼;我们赶紧去看,乖乖这次跑在最前头。四喜家住最高的六楼,他从窗户里脑袋朝地面跳下,脑浆和着血迸了一地,大人们看着害怕,都远远地躲着,伸着头瞧。四喜的腿和手还在动,一抽一抽的。

他爸的眼泪和鼻涕断了线一样流在地上,流在四喜的血里;发了疯似地叫着:拉辆板车来呀,求求你们啦,他还有气呀!

那时咱们市里只有一辆救护车,文革了,去乡下拉蔬菜了,改善职工生活,叫不来。

......

记得那天的天气特别的好,天空蓝的出奇,已是七九八九河冻开了;杨柳吐苞,那家雀在茶馆的屋檐上老树枝儿上蹦来跳去。和煦的太阳光洒在这条街上,透过那窗户和门,舒舒服服地落在茶馆里的椅子桌子,那大炊壶上。

四喜的尸体就从茶馆的门前拉了过去。他躺在板车上,他爸怕他冻着,给他包了两床被子;没人送他。他爸花了两块钱叫个农村人拉着,我至今难以忘记他们三人的背影,顺着细石铺就的大道,向着清晨的太阳,消失在阳光里。

他走了,留下了他爸,老头子一个人常常坐在茶馆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咕嘟咕嘟的灶台发呆;没人理他,你要是搭他一句,他会说:那些人死了,我不去埋,野狗就把他们吃了,我不是反革命。

老薛有时倒杯茶给他。水子的妈老远看着,眼眶里转着泪。

后来事情搞清楚了,黄痨的爸爸有公报私仇之嫌,只因他也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好出身,也就不了了之。

四喜的爸爸应是有功之臣,后来享受老革命待遇;他也死了,算是善终。临死前说,他这辈子还是享了共产党的福。

卅年过去,茶馆不在了,早拆了,那儿立起了一栋大楼。一二层是个大饭店;水子是老板,他喊乖乖小舅子。老薛和老伴身体还是结结实实的,老薛说,我就是喝茶。

我在外地工作,离家很多年啦。可那茶馆和过去都真真切切墩墩实实沉留在我的心头。我想茶馆边的那棵老树,炉灶上汩汩的热气,那紫砂壶里流出的绿茶,茶馆里浑厚的乡音。

我也想四喜,想他早上上学从茶馆门前走过,托着大瓷缸子边走边喝稀饭。想他在厕所门口和我辩论,想他半夜敲开我家的门,一露脸,嘻嘻。想他最后从茶馆门前走了,那厚厚的被子;那么孤独。

我真应该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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