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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摘闲(完整篇)

(2016-08-01 07:22:03) 下一个
诗论摘闲

 

作者: 迈五

整理者: 欧巴

文章出处:中华诗词网(律诗专栏、竹枝歌谣专栏)

 

 

 

一、闲摘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引语)纪晓岚乃清代鸿儒,素以善对著称,才思敏捷,学养海深,其诗名反为后人所忽略。閒来读到他的诗论,却十分珍惜,别有洞天。 故有意择些来与大家分享。余虽孤陋寡闻,或可抛砖引玉,得同好馈赏,不亦乐乎。

其一、诗禅
诗以禅为喻(把作诗与参禅来作个比喻)

《赋得镜花水月》(清•纪昀)
诗以禅为喻,沧浪自一家。水中明指月,镜里试拈花。
圆魄千江印,攲枝两面斜。蟾疑浮浪谷,蝶讶隔窗纱。
对影虽知幻,摹形反虑差。其间原有相,此会本无遮。
六义轻东鲁,三乘转法华。别传归教外,珍重辨瑜瑕。
(按语)这了了几句,其实非常丰富,把他写诗的感觉都包括其中。但能从中欣赏一二,亦属缘份不浅。好则好,也不贬有唱反调的。

袁枚就这么说:诗始于虞舜,编于孔子。吾儒不奉两圣人之教,而远引佛老,何耶?阮亭好以禅悟比诗,人奉为致论。余驳之曰:毛诗三百篇,岂非绝调?不知尔时,禅在何处?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可以兴。两句相应。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发而兴起,倘直率庸腐之言,能兴者其谁?
(按语)说得亦在理,此即所谓性灵之说也。其实亦不矛盾。殊途同归。大家读近体诗往往会觉得唐人诗比较有亲和力,参考上面这两段话,其中答案,不言自明。

其二、诗道
为诗之道,非惟语不可偷,即偷势,偷意,亦归巢臼。夫悟生于相引,有触则通;力迫于相持,势穷则奋。
善为诗者,当先取古人佳处涵咏之,使意境活泼在目前。拟议之中,自生变化。
如“萧萧马鸣,悠悠旗旌。”王籍化为:蝉噪林俞静。
“光风转蕙,泛崇兰欤。”荆公化为:扶舆度阳焰, 窈窕一枝花。皆得其句外意也。
水部咏梅,有惫枝却月观,和靖化为:水边篱落忽横枝,疏影横斜水清浅。东坡化为:竹外一枝斜更好。皆的句中味也。
春水满四泽,变为野水多于地, 夏云多奇峰,变为山杂夏云多,就一句点化也。
千峰共夕阳,变为夕阳山外山。
日华川上动,变为夕阳明灭乱流中。 就一字引申也。
到吴江地尽,隔岸越山多。 变为吴越到江分。 缩之而妙也。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变为微雨晴复滴,小窗幽且妍。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 衍之而妙也。
如是有得,乃立古人于前,竭吾之力而与之角。如双鹄并翔,各极所至;如两鼠斗穴,不胜不止。思路断绝之处,必有精神奔涌,忽然遇之者,正不必寻奢玉溪,随人作计也。
(按语):这里他主张诗可学,但不可钞撮。并列举了一些例子。但凡能化古已而出新奇者,都是不落巢臼的。是一种类比,而内化的学习方式。与平生感悟自然而由内而发,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其三、工拙
人必五官四体具足而后论妍媸,诗必规矩准绳不失而后论工拙。佳句层出而语脉横隔,反不如文从字顺,平易无奇。
李嘉祐有野树花争发,春塘水乱流句,宋人以为至佳,然上联曰: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下联曰: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十字横梗其中,竟作何解?孟公有晚泊浔阳望庐山诗,无句可摘,神妙乃不可思议,可悟诗法矣。
(按语)这段说的十分明瞭,意脉乃诗之生命所在,意脉通而再论其文采,趣味才有意义。不然一切皆是枉然。

其四、点化
盖用事之妙,全在点化有神。抄撮类书,搜寻韵府,虽极工切,皆成死句。
如陈祜的风光草际浮诗, 起二句曰:秀发王孙草,春生君子风。 庸恶陋劣,岂可向迩乎。
(按语)此即用事用典都须化开,赋有新意,切忌生搬硬套而落巢臼。

其五、辞工
论欢愉之辞难工
夫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音易好,论诗家成习语矣。然以龌龊之胸,贮穷愁之气,上者不过寒瘦之词,下而至于琐屑寒乞。无所不至,其为好也亦仅。甚至激忿牢骚,怼及君父,裂名教之防者有矣。兴观群怨之旨,彼可乌识哉!
(按语)这段会引起相当一部份人的反对。至晚清民国,诗风犀利,戾气也重,无尊无畏。其代表人很多,恕不一一。时有惊人之句。亦是今人所追捧的风格。而纪夫子上面这段论述不无灼识。若总以坏心情写诗,其言亦自然不会超逸自然。

其六、穷工
诗必穷而后工,殆不然乎。上下二千年间,宏篇巨制,岂皆出山泽之癯耶?然谓穷而后工者,亦自有说。夫通声气者骛标榜,居富贵者多酬应。其间为文造情,殆亦不少;自不及闲居恬适,能翛然自抒其胸臆,亦势使然矣。惟是文章如面,各肖其人。同一坎坷不遇,其心狭隘而刺促,则其词亦幽郁而愤激。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遗山所论,未尝不中其失也。
其心淡泊而宁静,则其词脱洒轶俗,自成山水之清音。元次山<箧中>一集,品在令狐楚御览诗上,前人故有定论矣。
(声明:本帖中原文均摘自何香久,阿古拉泰编撰的《百变鸿儒纪晓岚》一书。)

其七、流派
扬雄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为赋言也,其义则该乎诗矣。风人骚人,遐哉邈矣,非后人所能拟议也。而流别所自,正变递乘,分支于三百篇者,为两汉遗音;沿波于屈,宋者,为六朝绮语。上下二千年,刻骨镂心,千汇万状,大约皆此两派之变相耳。末流所至,一则标新领异,尽态于江西,一则抽秘娉妍,弊极于玉台,香奁诸集。左右龂龂,更相笑也。
馀谓西河卜子传诗于尼山者也,大序,一篇,确有授受,不比诸篇小序,为经师递有加增。其中发乎情,止乎礼义二语,实探风,雅之大原。后人各明一义,渐失其宗。
一则知:止乎礼义而不必发乎情,流而为金仁山濂洛风雅一派,使严沧浪辈激而为不落礼数,不落言诠之论。 一则知发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礼义,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已甚与。
夫陶渊明诗时有庄论,然不至如明人道学诗之迂拙也。李,杜,韩,苏诸集岂无艳体?然不至如晚唐人诗之纤且亵也。酌乎其中,知必有道焉。
(按语)其实这段是俺非常喜欢的一段,把诗的沿革了了一段字,说得明白透彻。不愧是鸿儒巨匠,比后来许多学舌者,强又何此百倍。

其八、长篇
凡长篇忌收处潦草,如水无归墟,山无根麓。铺排不难,难于气格。层次不难,难于机轴。《长庆集》诗,仅有滔滔如话者,终不免轻俗之讥。
(按语)见坛子里有人在论长篇,谨摘此段以应之。虽仅一行,却字字珍贵,切中其要。若有心人能从中领悟一,二,幸甚,幸甚。

其九、襞积杂错非诗也
襞积杂错非诗也。章有章法,句有句法,而俳偶钝滞示非诗也。善作者炼气归神,浑然无迹。次亦词气相辅,机法相生。初为诗者不能翕辟自如,出落转折处,必以虚字钩接之,渐久渐熟,自能刊落虚字,精神转运于空中,血脉周流于内际。
(按语)纪氏在这段里把作诗的层次以及欣赏的角度,鲜活地勾勒出来。认为诗不能堆砌,杂错。须有章法,句法。对偶要流畅不滞。这是基本概貌。善作诗的,能做到出神入化,不着相,不露痕迹。较差些的也能词气相辅,机枢章法相生。而初学者则会有雕琢痕迹,不自然,出入转折之处多用虚字,须渐渐成熟后,才能达到少用虚字,神形兼备。

其十、文章之患,莫大乎门户
余天性孤峭,雅不喜文社诗坛互相标榜。第念文章之患,莫大乎门户。元遗山诗曰: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此以疆域争门户也。刘后村诗曰:书如逐客犹遭黜,词取横汾亦恐非。筝笛安能谐雅乐,绮罗原未识深衣。此以学术争门户也。朋党之见,君子病焉。
(按语)纪夫子也不待见门户之见,诗中门派虽于诗风形成是有一定作用,但于诗的发展蔽大于利。从上面的这段文中的诗看,古人也会有相互攻讦,相互瞧不上的时候。再看看而今诗坛,何其相似也。

(小结一)
1、有了这十段,大家可以读到什么呢,首先,是诗与禅合,形貌之间,虚实相与。这并非要每个诗人参禅,却很确实地指出了诗的概貌。正如杜门诗兄指出,镜花水月,须自在其中,造化因人而异。
2、为诗者不能以抄撮为门径,古人的好句,须比对其意境,反复出入,使活然于心,再化生于自己的文字,方能成诗。
3、古人的好诗并非都出于愁苦,囧迫之境。宽松愉悦的心境往往是好诗的源泉。尖酸,刻薄,狭隘,戾气太重,皆非最佳为诗心态。
4、诗的来龙去脉,于发呼情,止呼礼之间浙见流派。汉扬雄以赋言类诗,一则/礼,一淫/情,枝敧两面。大致屈,宋,中致沧浪,以下纷纭,莫衷一是。
5、如今人学诗,应知道这么些最基本的东西。此非章法门径,却亦诗外功夫。不可不察也。

(小结二)
1、此类诗论历代都有,庞杂纷纭,甚至分门论派,读来费时费工,且时有误人之嫌。惟觉纪昀之述相对简约,切乎要旨,读来容易,时有画龙点睛之笔,与他人抄撮卖弄有天壤之别。
2、近体诗走到今天,几近难继。奈何?是好事者众多,相互攻讦抵触,拆东墙扑西墙,把个诗词理论弄得玄乎其玄,其意多在于糊弄人也。动辙说人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其实自己啥也说不清。这么多吃这门饭的学者,前呼后拥,竟然连近体诗中那几件讲究的道理都没一个能说得清道得明。逢人除了引述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古人文章,便没了别的咒念。俺为他们羞愧。
3、个人觉得纪氏这段是移花接木之法,是苦吟之门径,俺个人还是更喜欢咏鹅咏絮那种天籁之笔,来源于自己生活的鲜活感悟,那样来得更自然容易。

(题外论一)
(问)话既说开。不妨提个初学者的问题,看看大家如何说。为啥律,绝句要忌孤平,三平尾,三仄尾?拗救到底有无声气或音律上的意义呢?
(解)孤平,在初学者来看,只见说是大忌,没人说为啥,网上能搜到的,往往是把人绕晕的一些有关声韵的把戏。所能说明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古人不用。如今有人把这概念扩大到了三种,甚至四种。有那必要吗?仄平仄仄平平的句式,在古词牌中常见,这包括唐,宋时的牌子。仄平仄的结构就更加常见。所以说古诗词并不忌讳夹平。但仄平仄仄平(孤平),的确少见,这包括古风。因此说"大忌"也是情有可原的。至于三平,三仄尾,则是非常常见,而近体不用,盖时髦而已,以区别之前古风,之后长短句。并非人们所说的声韵上的和谐与否。


二、闲摘袁枚《随园诗话》

(引语)纪氏诗论立足点高,视野开阔,点睛之笔在处皆是。虽然有时一鳞半爪,于而今仓促度日人而言,比看长篇大论来的方便。清代袁枚也有些诗论,洋洋之见,亦别有洞天。

再从《随园诗话》中摘几段
(一)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诸葛躬耕草庐,忽然统师六出,靳王中兴首将,竟能跨驴西湖: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始得真师。其虚心如此。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红妆。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待诗于诗外。
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溅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蛸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犹之论交,谓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正难交。 孔子
论诗,但云兴,观,群,怨。又云温柔敦厚,足矣。孟子论诗,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远,足矣。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其何以谓之律,?何以谓之细?少陵不言。元微之云: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盖诗境甚宽,诗情甚活,总在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论诗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慎乎。唐齐已有风骚旨格,宋吴潜溪有诗眼,皆非大家真知诗者。
(按语)看来袁枚还真是明白人。对诗的沿革了然于胸。依孔孟之论,进而到少陵等人之说,说明诗的规矩是逐步发展形成的,且立规矩的宗旨并非束缚性灵,拘仅诗性。这是根本。

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云,凡诗带桀骜之气,其人必非良士。张元咏雪云: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咏鹰云: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云高处飞。韩,范为经略,嫌其投诗自媒,弃而不用。张乃投元昊,为中国患。后岳武穆驻兵之所,江禁甚严。有毛国英者投诗云:铁锁沉沉截碧江,风旗猎猎驻危樯。禹门纵使高千只,放过蛟龙也不妨。岳公笑曰:此张元辈也。速召见,以礼接之。 又曰: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
(按语)看来袁公亦不失偏颇,然这些文字还是颇见性情的。古人诗议诗论不乏其审美观,而今读来不无启发。九门兄原想让俺写篇诗话,把大家的诗拿来议论。如今审美观念差异太大,只恐涉者难以超脱,流于口水仗。

(题外论二)
(问)虚词入诗的考究
(解)虚词入近体在近代被视为禁忌,纪昀视之为诗法不熟的表现,袁枚却说李商隐善用。唐诗三百时有虚词入诗的。诗中流派或则或淫,或庄或谐。不用虚词者庄重严谨,善用虚词者活泼生动,故不可一概而论。虚词可用,不可凑也。同样,实词亦不可凑。律诗之严谨并非只在馆阁体中体现。而今学诗切不可执着于古人规矩之皮毛,须深入其所以之中,才能拿揑恰到好处。古汉语并未象现代汉语一样将词性分得那么细,所有词只要合乎性灵,皆在可用之例。

(题外论三)
(问)关于诗的最高境界
(解一)迈五诗兄语:
俺个人觉得所谓诗的最高,最终境界是不存在的。试想一个门坎这么低的体裁,各色人物都认为自己的东西最好,标准唯一,那得有多少最高,最终呀?咏鹅的,咏絮的,打油的,开漱的,馆阁体,及各种变体都祘上,各有各的长处,讲究,也各有不足与局限性。这帖开在此压根就没想挑谁对与错,只是开扇窗,留个门,给大家一讨论路子,知道古人有哪些见地,议论。至于誉毁,不在考虑之内,实乃见仁见智。
(解二)月色千顷诗兄语:
诗有最后最高的境地,这点上我认为与您不同?或是一切人类行为艺术,都有最后最高的境地;至少“无法”可浅意理解为各类行为艺术的最后最高境地?以在下浅意以为,诗的最后最高境地实为一个“空”字;实也就是“禅”意,是无法的具体表现?在此之下,或可理解为:不论谁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最后境地一定是孤独?因为没有孤独之境,绝对树不出一个真正的诗人?
(解三)迈五诗兄语:
所有所谓高标,都不会是无条件的游戏,古今中外,无一例外。诗本性情,性情好坏本身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从来没有统一标准。也许这诗人的真与假不那么好介定。在俺看但凡以诗寄托性情者便是诗人,不在于写诗谋生与否。诗人中有孤独的,也有开朗的。故此人们不会把写诗看成是一种心理疾病,也就不祘是某种优势或缺陷。这与西方音乐似乎是相通的,人们不会因贝多芬的悲剧人生而认为音乐是一多难职业,也不会以孟徳尔松的富有多才而认为音乐是致达之路。

(二)
袁枚说,全唐诗凡和尚,道士,仙人,都无好诗,不如才鬼,山魈,却有佳句。
诗人笔太豪健,往往短于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诗,必缠绵婉转,方称合作。东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蜡:笔能刚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近时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诗,远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数首为比例。

厉鹦《哭月上》云:
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
半屏凉影颓低髻,三径春风曳薄罗。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去后月如烟。
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
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蚶祝梦妖。几度气丝先诀别,泪痕兼雨洒芭蕉。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
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薰篝。春来憔悴看如此,一臥枫根尚忆否?
廖古檀《悼亡》云:
合欢花瓣委轻尘,风雨边城不见春。若忆小窗扶病起,脂残粉褪写遗真。
商宝意《哭环娘》云:
待年略住娉婷市,却聘曾嫌富贵家。还余清净三生体,欠汝滂沱泪数行。
宝山黄燮鼎《悼亡》云:
无多奠酒谙卿量,未就埋香谆我贫。
皆言情绝调。
随园诗话摘得:谚云:死棋腹中有仙着。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从人而不徇人,方妙。乐取于人以为善,圣人也。无稽之言勿听,亦圣人也。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为最先,非识,则才学俱误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其识之谓欤?

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咏言。言歌之不离乎本旨也。曰声依永。言声韵之贵悠长也。曰律和声。言音之贵均调也。知是四者,于诗道尽之矣。
(按语)由此可见,诗光有才学还不成,最关键是须有见地,而今那些动辄就消费古人,蔑视今人者,首先便失在了这个识字上。其诗亦多失于偏颇,其志亦沉溺于戾气。虽貌似不可一世,终难济身兰芷。

纪昀曾说过,诗不可作理语,说理必腐。袁枚则说: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则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文选: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文文山咏怀云: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又宋人:独有玉堂人不寂,六箴将晓献宸旒。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
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如唐人咏棋云: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咏帆云:恰认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禅心终不动,仍捧旧花归。雪诗: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云诗:无限早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许鲁斋即景云: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风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无名氏云:一点缁尘浣素衣,瘢瘢驳駁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洗时。
(按语)所以说诗无可否,但见性情,格调,肌理,神韵便可。

(题外论四)
关于用韵
韵:王氏续通考言:唐五夷山人吴械深恶沈约,周颐之韵,以为穿凿无理,乃稽考毛诗,周易,尚书,而别为韵书,分麻,遮,归,飞为二,合东,冬,江,阳为一。予以为洪武正韵之先声也。然积习已久,虽帝王之力,尚不能挽,况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叛者三人。商鞅废井田而天下怨,王莽复井田而天下怨。一改旧习,人以为怪。从前解经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郑。今之解经,专宗程,朱。亦诗韵类也。
这段文字给如今尝试各种韵式的潮流一个古例。袁枚认为吴械的韵法虽似乎较之沈约,周颐更合理,然积重难返。奈何?

阎百诗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韵。毛诗凡韵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声,非强为押也。焦氏笔乘载:古人下皆音虎。卫风云:于林之下,上韵爰居爰处。凯风云:在浚之下,下韵为母氏劳苦。大雅云:至于岐下,下云:率西水浒。服皆音迫,关睢云:窹寐思服,下韵为辗转反侧,候人云:不濡其翼,下句为不称其服,离骚云:非时俗之所服,下句为依彭咸之遗则。降皆音攻,草虫云:我心则降,下句为忧心忡忡。旱麓云:福禄攸降,上韵为黄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云:二矛重英,下句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车云:颜如舜英,下句为佩玉将将。楚词云:华采衣兮若英,下句为烂昭昭兮未央。风皆读分。绿衣云:凄其以风,下句为实获我心。晨风云:鸵彼晨风,下句为郁彼北林。熏民云:穆如清风,下句为以慰其心。忧皆读喓,黍离云:谓我心忧,上句为中心摇摇。载驰云:我心则忧,上句为言至于漕。楚词云:思公子兮徒离忧,上韵为风飒飒兮本萧萧。其他则好之为吼,雄之为形,南之为能,仪之为何,宅之为托,泽之为铎,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见。风字,毛诗中凡六见,皆在侵韵,他可类推。朱子不解此义,乃以后代诗韵,强押三百篇,误矣!至于委蛇二字有十二变,离字有十五义,敦字十二音。徐应秋《谈荟》言之甚详。
这段文字把古韵变迁例举了一些,其方法可以借鉴。可见古语音与古韵的演变也走了一段长路。

声音不同,不但隔州郡,并隔古今。谷梁云:吴谓善伊为稻缓。淮南人呼母为社,世说:王丞相作吴语曰:何乃淘?唐韵:江淮以韩为何。今皆无此音。
偶见坊间俗韵,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颇非之,及读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原作真,据民国本改)通九青。有鸟高飞,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辞:肇锡余 以佳名,字余曰灵均。八庚通十蒸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无怪老杜与某曹长诗,末字韵旁通者六。东坡与季长诗,汁字韵旁通者七。
余祝彭尚书寿诗,七虞内误用余字,意欲改之。后考唐人律诗,通韵极多,因而中止。刘长卿登思禅寺五律,东韵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东山草堂七律,真韵也,而用芹字。苏濒出塞五律,微韵也,而用麾字。明皇饯王腹巡边长律,鱼韵也,而用符字。李义山属对最工,而押韵颇宽,如东冬,萧肴之类,律诗中竟时时通用。唐人不以为嫌也。
(按语)摘以上这几段,不是想提倡律诗韵要宽押。而是大家平时可能也没这闲功夫去通读那么些古籍,这些文字足以说明大家如今学平水韵遇到的困惑并非只是语言变迁形成的,古已有之。如今大家学诗,既要学习严格意思上的平水韵,也要认识自古便有的通压习惯。这对于继承与发展诗学应该有些裨益。

袁枚云: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有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在唐则青莲一人,而温飞卿継之。宋有杨诚斋,元有萨天锡,明有高青丘。本朝继者,其惟黄莘田乎。
(按语)和音乐一样,诗的音乐性在一些人的天性中表露无遗,却是刻意难为也。这种事在音乐史上屡历不鲜。

(题外论五)
关于和诗
袁枚有云: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悟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
(按语一)这段文字从一个方面说明了作诗时自在的重要。要得性情充分释放,便要心性少受约束。然而诗作为体裁,对于表达的规范与形式是有约束的,所要表达的故事,意境,以及背景也都对表达通路有限制,文章从下笔始其实就对之后的发展作了限制。有时没有限制,或留有太多的选择,反而会使写作难以进行,抉择困难往往不如胸有成竹来得顺利。限字,限韵往往可以磨练文字技巧和功力,久之便会发生从一般修剪到嫁接重生的飞跃。个见。

(按语二)与反对和诗类似,袁枚同样反对应制诗:文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有文者。韵因诗押,未有无诗而先有韵者。余雅不喜人以一题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凑拍,满纸浮词。古名家断无此种。至于上用"秋"字,下用"花"字,如秋月秋云,桃花桂花之类,连绵数十首,是作类书《群芳谱》,非咏诗也。

(按语三)文字游戏可以偶尔为之,是为练笔,切不可当成写诗?径。俺所见在游戏中浸淫多年而不得其法者不在少数。学诗如今有很多误区,如有认为留连越长便越有经验,其实不然,在同一瓶颈下挣扎多年而出不来的,大有人在,这种信念,把人胃口吊高了,反而会沉不下心,放不下面子,坦对现实。如今有一些诗,句子单挑出来都可,合平仄,句法也通,整篇也合律,押韵,合辙。但通篇一读却揉不到一块。或是游戏之害也。

袁枚曰: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亿。又曰: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闌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言也。
(按语)可见诗不在典深事奥,却妙在天籁自然。

近有声调谱之传,以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为秘本。余览之。不觉失笑。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恰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试观国风,雅,颂,离骚,乐府,各有声调,无谱可填。杜甫,王维七古中,平仄均调,竟有如七律者:韩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缚之也。倘必照曲谱排填,则四始。六义之风扫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国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按语)摘此两段可见诗有法,亦无定法。给而今写诗填词章法之始开了一扇窗,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也。

学诗之要:袁枚曰: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从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视其人之天分耳。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
诗少作则思涩,多作则手滑。医涩须多看古人之诗,医滑须用剥进几层之法。
(按语)摘此两段与各位学诗同好分享。虽然学诗有些讲究,也有些路子可循,但没有成法可依,须因地制宜,人的资质不同,对诗的敏感度不同,得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慢者不可操之过急,速者不能流于肤浅。

诗有相,袁枚曰:诗有干无华,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
后学诗的,可比照看看,心中自有乾坤。学诗自有方圆。
从古讲六書者,多不工书。欧,虞,禇,薛,不硁硁于说文,凡将。讲韵学者,多不工诗。李,杜,韩,苏,不斤斤于分音列谱。何也?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
(按语)袁枚这话好像也是指着如今诗人们说的。

余尝铸香炉,合金,银,铜三品而火化焉。炉成后,金与银化,银与铜化,两物可合为一。惟金与铜,则各自凝结。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诗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诗,金,银也。不搀和铜,锡,所以品贵。宋元以后之诗文,则金,银,铜,锡,无所不搀,字面欠雅驯,遂为耳食者所摈,并其本质之金,银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归天庙。程梦湘争云:祫字入礼不入诗。余虽一时不能易,而心颇折服。夫六经之字,尚且不能搀入诗中,况他书乎!刘禹锡不敢题糕字,此刘之所以为唐诗也。东坡笑刘不题糕字为不豪,此苏之所以为宋诗也。人不能在此处分唐,宋,而徒在浑含,刻露处分唐,宋。则不知三百篇中,浑含固多,刻露者亦复不少。此所伪唐诗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题外论六)
关于用典
袁枚曰: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崭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余过马嵬吊杨妃诗曰:金舄锦袍何处去?只留罗袜与人看。用新唐書李石传中语,非僻书也,而读者人人问出处。余厌而删之,故此诗不存集中。
(按语)以上可见用典之好,无异双刃剑也。如今有些诗乐于用典,且不避生典,以为标榜学养。尚不如袁公如此有自知之明。

(题外论七)
关于诗法

袁枚曰:诗有认假为真而妙者。唐人宿华山云:危栏倚遍都无寐,犹恐星河坠入楼。宋人咏梅花账云:呼童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旁。有认真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观妓云:恰似春风三月半,杨花飞处牡丹开。元人美人梳头云:红雪忽生池上影,乌云半卷镜中天。
(按语)这种似是而非,摹形虑差的手段恰是古人诗法奇巧处。

(题外论八)
关于情志

常宁欧永孝序江宾谷之诗曰: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籟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按语)由此可见,宋诗不如唐诗也是这么个理。

(题外论九)
关于时语

诗有见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远树来”,庾肩吾之只认己身往,翻疑彼岸移:两意相同,俱是悟境。王梵志云:昔我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八句是禅家上乘。陈后山云:美人梳洗时,满头间珠翠。岂知两片云,戴着几村税?四语是小雅正风。
(按语)袁枚这段看来今语入诗古人就已试过了,且不乏成功之吟。

(题外论十)
关于改诗

陏园诗話曰: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謂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詩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命,一铸而定。
(按语)读了这一段,可见袁公还真是詩中一达人。见多识广。以前总以为这是鲁迅先生的文章修改方法,由此可知,更有早行人也。


三、闲摘王国维《人间词话》

(引语)首先,摘古人詩話不是为拾人牙慧,而是方便各个层次的同好学习和探討詩詞。虽不敢說金针度人,却实在雅俗共賞。格律詩的格式,作法有很多資料,法门窍要五花八门,但落于枝节。容以后再叙。在此再摘几段,王国唯,近代詩人,著有人間词话传世。其中不乏真知灼見。

一、词话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难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問花花不语,乱紅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籬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時得之。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則谓之无境界。
紅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境界全出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分优劣。細雨魚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銀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知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之三百首,拾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者,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作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才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按语)此三段摘自王国维人间词话。从另一角度观察到诗作为一种体裁的演变,以及之间的关系。诗词的言志本质以及立题对之的限制。诗词作为体裁,其表现性与信息承载的特点等。给如今学诗的同好以大致的概括性描述。

二、人间词话: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梁空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一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书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按语)在此摘了两段人间词话。对文章所谓隔与不隔给了一大概印象。其中列举的古人名,并没有其作品,只大致说其风格,大家可以搜来读读,看看是否也认同词话的概括。诗词本身作为体裁,短小精致,或谐或庄,都以一定的疏密度来处理素材,其跳跃的大小,其脉络的粗细,都关系到生涩与明朗。或有意,或无意,给读者留下一些猜测与想像空间。

(题外论十一)
关于类书

袁枚曰: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真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之亦须十年,五年。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之者,亦无有也。今人作诗赋,而好用杂事僻典,以多为贵者,误矣。
(按语)古人没有字典,没有参考书,写东西也附带考据,研究。有些名文如今读来可能不觉得多了不起,但在当初的条件下却是很不一般的。如今写东西检索,查据样样都方便,人们却常以用生僻事典为荣。看来清代的时髦与今天的差不多。

(题外论十二)
关于通变

随园诗话:乐府二字,是官监之名,见霍光,张放两传。其君马黄,临高台等乐章,久已失传。盖以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词合写,易至舛误。是以曹魏改将进酒为平关中,上之回为克官渡,共十二曲,并不袭汉。晋人改思悲翁为宜受命,朱鹭为灵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袭魏。唐太白,长吉知之,故仍本其名,而自作己诗。少陵,张,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诗,而创为新乐府。元稹序杜诗,言之甚祥。郑樵亦言:今之乐府,崔豹以意说名,吴兢以事解目,与诗之失传一也。将进酒而李余乃序烈女,出门行而刘猛不言别离,秋胡行而武帝云,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皆与题无涉。今人犹贸贸然抱乐府解题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画鬼魅,凿空无据。且必置之卷首,以撑门面,犹之自标门阀,称乃祖乃宗绝大官衔,而不知其与其与己无干也。
(按语)由此可见古之文体演变,抑或以讹传讹。今人学之如不究其根本,难免流于肤浅,不着其衷。

(题外论十三)
关于多音字

陆放翁"烧灰除菜蝗",蝗字作仄声。徐骑省莫折红芳树,但知尽意看,但字作平声。李山甫赴举别所知诗:黄祖不怜鹦鹉客,志公偏赏麒麟儿,麒字作仄声。王建赠李仆射诗:每日城南空挑战挑字作仄声。赠田侍中:绿窗红灯酒,灯字作仄声。皆本白香山之以司为"四",琵为别,凝脂为佞,红桥三百九十桥,十读谌也。韩愈岳阳楼诗:宇宙隘而妨,妨作访音。东都诗:新辈只朝评,评作病音。元稹东南行百韵诗:征俸封鱼租,封音俸。痞卧诗:一生长苦节,三省讵行怪,怪音乖。岭南诗:联游亏片玉,洞照失明鉴,鉴音间。夜池诗:高屋无人风张幞,张音丈。苦思正旦酬白云,闲观风色动青脐,正旦读作真丹。又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诗:仁风扇道路,阴雨膏闾阎,扇平声。膏去声。李商隐石城诗:簟冰将飘枕,帘烘不隐钩。自注:冰去声。陆龟蒙包山诗:海客施明珠,湘蕤料净食。自注:料平声。朱竹坨山塘记事诗:殷勤短主簿,端笏立阼阶,阼音徂。杜少陵用中兴,中酒,王气,贞观等字,忽平忽仄,随其所便。大抵相如之相,灯檠之檠,亲迎之迎,亲家之亲,宁馨之馨,葡萄之葡,赞候之赞,马援之援,别离之离,急难之难,上应之应,判舍之判,量移之量,处分之分,范蠡之蠡,祢衡之祢,伍员之员,皆平仄两用。
(按语)摘了袁枚这段,并不想把大家绕糊涂了,而是要让大家知道古人在用多音字上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今人学诗者,这亦不能不说是一道坎。古人约定俗成的东西,在今天的语境下或不成立。故读古人作品,不能不怀一份敬畏去读,否则容易先入为主,犯错。

(题外论十四)
关于批判

三余篇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百余里,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严冬友曰:西汉时,长安原有八川,谓泾,渭,灞,沪,沣,漓,潦,涌也,至宋时则无矣。
(按语)艺术创作与考据,有时是矛盾的,如今诗话多执着一辞,攻讦另一辞。

(题外论十五)
关于诗才

随园诗话: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诗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庞杂,名家必选字酌句。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尝规蒋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颓唐,才人胆大也。心余以为然。
(按语)读此段文字,不禁感叹袁公不再世,如今学诗人中不乏粗才,却缺少大才也,是故泥沙俱下,莫辨粗精,令人扼腕矣。

(题外论十六)
关于治学

随园诗话:昔人言白香山诗无一句不自在,故其为人和平乐易,王荊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人拗强乖张。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生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阙象纬逼为天阅象纬逼。改王摩诘山中一夜雨为一半雨,改把君诗过日为过目。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皆是点金成铁手段。大抵宋人好矜愽雅,又好穿凿,故此种剜肉补疮之说,不一而足。杜诗,天生呼来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龙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杂记以为:船,衣领也。蜀人以衣领为船。谓李白不整衣领而见天子也。青莲虽狂,不应若是之妄。东坡赤壁赋: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闲适也。罗氏拾遗以为:当是食字。引佛书以睡为食,则与上文文义平险不伦。东坡虽佞佛,必不自乱其例。杜诗:王母昼下云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杂志以王母为鸟名,则与云旗杳无干涉。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此落霞,云霞也。与孤鹜不类而类,故见妍妙。吴獬事始:以落霞为飞蛾,则虫鸟并飞,味同嚼蜡。杜牧阿房宫赋:未云何龙,用易经云从龙也。是斋日记以为用左氏:龙见而雩。宫中,非雩祭地也。
(按语)由此可见,读古书亦有被误导的可能。并非多读就好,还须有常识,有见地。古人做学问,也有象一些今人一样,不求甚解,想当然而牵强穿凿的。是故见今人如识古人,须抱尽信书不如无书信念也。


四、闲话

(闲话一)
欧北诗话有云:七律不用虚字,全用实字,唐时贾至等早朝大明宫诸作,已开其端。少陵(五更鼓角),三峡星河,锦江春色,玉垒浮云数联,杜樊川: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赵渭南: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陆放翁: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皆是也。然不过写景。梅村则并以叙事,而字句外自有余味,此则独擅长处。

(闲话二)
九门兄所言极是。诗可改,须慎。性情,志也,与时境有涉,写时在境中,改时已在境外,在其中者,自有由衷见识,在其外者,廓见庐山真面目。相权之下,去粗留精,才能见其功夫。
古人留下的诗论中不乏真知灼见。如今读来常有惊喜,今天的学诗人所遇到的问题,其实在那时候就已经存在,只不过现在尚在重复。偶尔翻到古人妙议,不禁莞尔。

(闲话三)
笑石吟长,先生所议是真知灼见。诗本性情,见智见仁。发乎情,止乎礼。诗亦歌,循于韵,和于声。诗宗六义,上达天堂,下至民庶,言志抒情,亦淫亦则,放即风,收即律,伸则词,变则曲。上下千年,无穷无尽。今天学诗,不法古人,是不知古人有其法,不尊礼,是不知其有礼也。
所有体裁皆一代时髦而已,后人赶之,难达其佳境,盖急于标新立异,追求诗外之物,人道功夫在诗外不假,那是说要出得了,进得来。绝非出不去又进不来,西服草鞋,自说其妙,非关体统。

(闲话四)
(亓鱽摘略)《围炉诗话》:诗必随题成体,而后台阁、山林、闺房、边塞、旅邸、道路、方外、青楼,处处有诗。子美备矣。
按:诗必随题成体,说的却是如何。不同题材有不同套路、程式、意象,这会影响诗的写法的,比如起结,尤其明显。现收集古人的总结,如下。顾龙振:起句之叙法共有十五:实叙、状景、问答、颂扬、吊古、伤今、怀愁、感叹、时序、直入、引端、虚发、联句、反题故事、顺题故事等。结句用法有十七:劝戒、祝颂、自感、自爱、含情不尽、相思、寓意、欣欢、景慕、余意无穷、故事、激烈、期约、怀感联对、回顾、缴收。
另外,随题成体。题是多种多样的,不同理论家划分不一样,随着时代发展肯定也有变化的。所谓子美备矣,那么杜甫的诗按照题材怎么分类呢?我想可以借用瀛奎律髓的划分,借来一用。可以有点启发。按照人的情感分:怀古类、忠愤类、感旧类、伤悼类、送别类、闲适类、消遣类、寄赠类。按照人事分:朝省类、宴集类、旅况类、迁谪类、疾病类、宦情类、兄弟类、子息类、升平类。按照写作技法分:拗字类、变体类、着题类。按照时间顺序分:春日类、夏日类、秋日类、冬日类、晨朝类、暮夜类、节序类。按照题材分:登览类、风土类、风怀类、晴雨类、茶类、酒类、梅花类、雪类、月类、陵庙类、边塞类、宫闱类、山岩类、川泉类、庭宇类、技艺类、远外类、释梵类、仙逸类。(小条目乃笔者所加,不严谨。)

(闲话五)
诗与沧桑

诗作为人们抒发性情,交流情感的体裁,自古就没有远离生活,没离开过时髦,从桑间蒲上,君子好逑,到民间魏阙,风达信雅,无不如是。或工或拙,或俗或雅,皆是性情。自汉以后,依风依赋,衍生讲究,引之入诗,便有骈文,歌行类似的变化,及至于唐,近体善矣。从诗经,到后来的唐诗三百首,其风格的演变与沿习,在处可见。横不能重近体而轻古风,倚馆阁而轻唐诗。每个时期的风格与讲究,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亦都有其在诗中的地位。
袁枚说过年老气衰而诗境亦随之颓,这是合符一般自然规律的。精力不济,精神头不好时,诗兴自然会受影响。但这并不能一概而论。人们时常看不起老干体,殊不知那也是时代的产物。过去革命干部,在实践中学习文化,革命热情不减,及至老年乃可用诗抒情言志。这比起土改那会,已是很有文彩的了!
八个样板戏在文革后广为垢病,旧科班的看不起,西洋的亦嫌土气。但若从实际水平看,却不可置疑有着许多过人之处,无论唱腔,舞美,音乐,戏剧效果都有相当的突破。
老三界后的中学生,系统读过古典文学的凤毛麟角,写近体与过去读过私塾人有差别,但阴晴圆缺,性情上的东西差别不大,交流还是相通的。彼此虽然感觉不同,却不致于格格不入。
馆阁体由于科举而高标一格,后人多学,其讲究挑剔,不善之人则与真性情渐行渐远。以至生涩费解常见,反不如唐诗亲民,因此,而把诗引入了死胡同,诗须见性情,后学不可不察也。


五、结束语

摘闲至此,大至涉及三四家诗话,有高度概括的纪昀,无所不及的随园诗话,引伸相得的人间词话。及至各论,那便必须是赵冀的欧北诗话了。人们也许会问,为啥不摘严沧浪,及更早些的诗家。是其只知其前,不知其后故也。自古诗话多如牛毛,引征庞杂且常有挟带穿凿,初涉者易信以为真,失之谬误也,是故俺选择这几位清代,民国诗哲诗话,虽不敢保證其观点绝对正确,但大致中规中矩,可互相参照,不失为学诗良师益友也。
文字虽不那么久远,与如今白话已有距离,读来或许费些劲,而内容十分丰富,徜若茶余饭后,三余三上,偶尔弄通一二条,比上微信,煲短信粥,又是别有一番风味。希望大家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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