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女成凤》第四章 上网风波

吴平凡开始了不知不觉中的身份转换。既然已经承诺要帮助女儿，那么自己绝不能马马虎虎地就拿出一个答案。首先要做的恐怕是要了解女儿所加入的俱乐部的性质：将要参加什么类型的活动，要求怎样的数学程度，比赛的难度如何等等。因此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上网搜集各类相关资料。

停滞不前的时钟又开始“滴滴答答”地高速运转起来，百无聊赖的感觉也随之烟消云散。吴平凡凭借对自己“搜索达人”的自信，开始开拓一个一无所知的全新领域。

他清楚地记得，在刚刚成为轰轰烈烈雇员的那段日子里，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当时公司的唯一产品就是几页产品计划书。那计划书写得大而空泛，很多技术细节根本就没有涉及。为了开发产品，自己不得不借助网络来获得各类有用的信息。由于当时对网络搜索这门手艺还掌握得不够精湛，自己经常被一些貌似全面其实毫无用途的信息所误导。经过数年的磨练，当公司的第一版产品正式开始运转时，自己的搜索技艺已有了很大的提高，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去伪存真的本领已经相当高超了。

如今，这项本领再度发挥出了它的超高能效，吴平凡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把事情的大致框架弄清楚了。现在，他的脑子里充斥着一些非常新鲜并略带神秘感的关键字：MathLeague、MathCount、AMC、AIME、USAJMO……

不过，他并不打算立即就把女儿往这条道上引。虽然他知道参加这些活动会对将来的升学有非常直接的帮助，虽然他知道现在越来越多的公司在聘用雇员时都喜欢有数学背景的毕业生，但他还是希望先检验一下女儿到底适合不适合朝这个方向发展。

这天吃晚饭时，女儿突然说自己学校的作业需要一张大的海报纸，一叠彩色厚纸，以及胶水、切纸刀等工具。夏雪问海报纸要什么颜色的，女儿回答说不一定。夏雪听完后便摇头说，这么多东西我怎么可能记得住。而且，即使我买了，是不是你要的那种也不一定。这样吧，等吃完饭，妈妈带你去Michaels 商店，你自己把需要的东西想清楚，咱们一次性解决，好不好？

女儿听完，立即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夏雪非常麻利地从电脑上查出几张Michaels的优惠券， 等待女儿准备完毕，母女俩便一起出门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了吴平凡一个人。他忽然想起白天网上那篇有关子女教育的文章还没读完，就打开电脑，打算继续阅读。然而不知为什么，电脑突然间变得奇慢无比，屏幕上的窗口如同陷入了泥泞与沼泽般寸步难行。他焦躁地用指关节不停地扣打着键盘，然而电脑却毫无反应。他不能肯定是自己的电脑出了问题还是网络的问题，就想另外找一台电脑对比一下上网速度。

想起女儿的电脑现在正好没人用，于是抬腿步入了空荡荡的闺房。看到桌上摊着自己留给女儿的数学作业，便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了一阵。有的题已经作了，有的仍是空白。

放下作业，打开女儿的电脑。屏幕由黑到亮地闪过，一个个窗口呈现出来，一闪一闪的。吴平凡邪眼瞄一瞄，什么东西正在窗口欢快地跳跃。他将头稍微凑近，仔细一看，只见一串串: ) :) :D :o) =) :} :^) : D :-)) :' ( :'( >:P : P :P : b :b >: >:/ : /正在那里上下飞舞，热闹非凡……

吴平凡以为看错了，他揉揉眼睛，让屏幕更加清晰。没错，串串表情符号夹杂在简短而又生机勃勃的英文缩写单词当中如同快乐的浪花一般涌出屏幕，他耳边再次响起那日女儿在屋内发出的无拘无束的欢快笑声。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现在的时间段应该是分配给女儿写书面作业的，照理这台电脑的网络应该已被上锁才对。然而现实是自己那边的电脑被阻塞得步履维艰，而女儿的电脑却畅通无阻。

打开家里的无线网管理页，仔细地一项项核对，没错，所有的设置全都精准无误。那就怪了，难道这台路由器存在着某种质量隐患，我明明设的是这台电脑，可它却非要限制另一台电脑的自由？

吴平凡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拍拍脑门，干脆一用力把路由器的电源线连根拔了出来。这下好了，家里所有的电脑都应该上不成网才对。

令他恐惧的是，女儿电脑上的表情符号依然在不断更新，并且还时不时地朝自己眨巴着俏皮的眼睛。他甚至听见了符号们嘲讽的讥笑声：嘿，你困不住我们，你困不住我们！

吴平凡只能目瞪口呆了。女儿有什么样的广大神通，上网居然不需要网络？如果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这么干，那网络运营商不得一家接一家地倒闭吗？

他想不通，于是把女儿的电脑打开，仔细地查每一项设置。查来查去，查出了点儿名堂：女儿的电脑根本没有连在自家的网络上，而是连在不知是哪家邻居的一个名叫Noname的无线网上。

再仔细盘查一下，的确，邻居家的这个网络门户大开，根本没有上锁。

吴平凡的火一下子撞到了脑门上，他盘算着等女儿回家后应该怎样好好教训她一顿。同时他心里的恐惧感也一阵强似一阵：如今的孩子们真是见多识广，随便使个小手腕就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女儿今年才刚上初中，手段已经如此高强；再过几年修炼成道了，会不会把老爹牵到自由市场找个最优惠的价格给卖掉呢？

不行，得让她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得让她做出深刻的反省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吴平凡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给同班同学乱起外号，结果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办公室狠狠苛了半个小时那件事。之后，自己为此写出了长达三页纸的检查加保证书，还得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宣读。当时自己真是羞愧悔恨缠身，没念两行，泪珠子早已噼里啪啦雨点般地落下，到了第三页快要结尾的时候，终因控制不住情绪而失声痛哭。

对，就要拿出那位班主任般的威严，要让女儿从灵魂深处体会到事件的严重性，并对这种欺上瞒下的行为感到可耻。

正胡思乱想之际，车库门早已嘎啦啦作响，没多大功夫，夏雪和蹦蹦跳跳的女儿已经推门入内。吴平凡屏了屏气，故意将脸沉下脸，叫住了从身边经过的女儿。

“珊珊，你等一下，爸爸有话要问你。”

“什么？”女儿不解其意地用一双既无辜又动人的大眼睛望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吴平凡将女儿的电脑打开，丰富多彩的表情符号依然在上下闪动。

“怎么？”女儿耸耸肩，做出一副极其困惑的神情。

“我问你，现在是几点，咱们约定的上网时间是几点到几点，现在是不是上网的时间？”

“可我根本连电脑都没碰呀！”

“珊珊，”吴平凡用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口气说，“做了就是做了，不能抵赖。看你的电脑，现在不是上网时间，可你的电脑上却开着好几个聊天窗口，而且每一个都畅通无阻，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吴平凡的只觉得面颊上的肌肉在突突跳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了：“珊珊，你知道，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私自使用人家的网络，在法律上这是不允许的。几年前在密歇根州有一个人，每天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前使用那里的无线网络，后来被警察注意到了，被判有罪。你知道他被罚了多少钱吗？四百美金！”

女儿只是撅着嘴，什么都不回答。

吴平凡火往上撞，声调的频率开始升高：“珊珊，在写作业的时间段内不上网，这是你的承诺对不对。自己说出的话，说到就得做到。在学校里老师是怎么教你的，是说出的话都可以不算数吗？怎么不回答我，说话呀！”

夏雪见这边动静越来越大，就赶紧过来为女儿解围：“珊珊珊珊，来，让妈妈跟你说。”还没等吴平凡来得及阻拦，早把女儿拉到书房里去了。

吴平凡有气没地方出，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过了半晌，夏雪领着女儿回来了。女儿极不情愿地低着头，对吴平凡说了声“I’m Sorry”。

“以后呢，还这么做吗？”吴平凡穷追不舍。

女儿无力地摇摇头，然后就绷着脸，伫立不动。

见吴平凡还欲发作，夏雪便朝他使了个眼色，拍拍女儿的肩膀说：“我家的好女儿，肯定不会让爸爸失望的。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吧，赶快去吧！”说着就示意女儿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吴平凡瞪着眼睛说：“你老这么护着她，以后会越发管不住的！”

“人家已经认错了，你还要怎么着哇？”

“我要让她写份检查贴在门上，让她每天都能看到这个警示！”

夏雪前仰后合地笑得眼泪花子都快蹦出来了：“你这个人啊，别再拿自己小时候受过的那套教育来整孩子了。我敢和你打赌，那类法子对这些小美国娃娃根本不管用！”

这件事在吴平凡的心里翻腾了很久。他想，到底是哪个邻居的网络居然连锁都不上，给女儿留下了可乘之机。要想彻底杜绝这类事件继续发生，最好能找到网络的主人，提醒他们给网络上个锁。这样一来，他们家的网络更安全了，女儿搞鬼花样的机会也就没有了，这对大家都有利，双赢。

第二天上午，在夏雪和女儿离家不久之后，吴平凡就开始行动了。他打开电脑，找到那个Noname无线网络，在屋里四下走动着，想要探测出哪个方向的信号更强。

没多久他就确认了信号的方向。接着他抱着电脑走出家门，在门口的街上来回溜达，反复测量着信号强弱的变化。经过多次评估，他认为这信号是从自家左边邻居家中发出来的。他清楚记得那里面住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下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上年纪的人，当然玩不转高科技的玩意儿了！

他非常小心地上前，伸手按动门铃。

门开了，里面站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好奇地上下打量自己。吴平凡急忙堆出笑脸，非常有礼貌地问了早安，解释说自己是他们的邻居，然后又问这Noname无线网络是不是你们家的。

两位老人眯缝着眼睛在电脑上看了半天，相互对视，深思良久。最后他们终于肯定地点头说应该就是。

吴平凡喜出望外，做出一副非常关切的表情说，我今天偶然看到你们的网络，怎么，你们的网络没上锁吗？

“没有，我们从来不给网络上锁。”老人的回答竟出人意料地干脆。

吴平凡心想，应该让他们知道这样做的危害性。他卖力地解释道，其实你们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不给网络上锁，那就意味着你们在网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被别有用心的人轻易地看得一清二楚。那人并不需要趁你们不在家时破门而入，也不需要乔装打扮来骗走你们家的财富。他只需拿着一部电脑，就像我这样，隐藏在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你们在网上发的一切信息，包括登录银行帐号时的密码、上网报税时用的社会安全号、上网购物时用的信用卡号码、以及很多其他个人隐私信息……得到了这些之后，他便会登入你们的银行帐号把钱取走，用你们的信用卡去为自己购物……

“绝不可能！”两位老人呵呵笑着说，“因为我们从来不在网上做那些事！”

两位老人解释说，他们根本不相信高科技的安全性，因而拒绝使用各种先进的购物、金融等服务。他们从不上网转钱，事实上，他们也没有网上帐号，所有账单都是以最为传统的、把支票装在信封里寄出去的方式来支付；他们需要在网上购物时，总是先上网看好，然后再打电话去订购；他们更不会上网报税，为此，他们家里还留着一大叠用来寄税表的大信封……

吴平凡好生郁闷，他说，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给网络加密？其实这件事很容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在五分钟之内帮你们办完这件事，然后你们就可以好好享受高科技给你们带来的方便了……

不、不、不，两位老人打断他说，我们是根本信不过高科技。现在网上的欺诈事件一年比一年多，很多受害者都是像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们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了。不过这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必要为了图方便而冒险。

吴平凡抢辨说其实您只要上了足够安全的密码，一切都会很安全的。现代科技应该给人们的生活带来方便而不是危险，只要使用得当，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如果您觉得设置安全措施很麻烦，瞧，我就住在旁边，随时随地可以过来帮你们搞定与电脑和网络有关的事情，我可以义务做你们的私人IT！

两位老人依旧慈祥地微笑摇头：请尊重上年纪人的慎重选择。我们决定不给网络上锁，是有充分原因的。实话告诉你，不但我们的网络没有上锁，我们家里的电脑、手机、iPad也都不上锁。我们在网上没有创建过一个帐号，也从不把个人信息向网上传。假如你去网上Google我们的姓名，我保证你得到的信息一定是零！就连我们所用的电话，也是最古老的需要通过线路连到交换中心的那种，我们从来没想过赶潮流用什么IP电话。看见了吗，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我们的安全工作做得一点儿也不比任何人差！

吴平凡目瞪口呆、几乎是结结巴巴地问：你们对新技术这么不感冒，有什么很特别的原因吗？

两位老人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起先我们的确试过给电子设备上密码。然而你知道，我们这把年纪人的记忆力是无法和你们年轻人相提并论的。因而总是上了就忘，上了就忘。随便多么简单的密码，即使是用1234这四个数字，我们最多也只能记住俩小时。所以，那一阵几乎天天都会发生把自己锁在网络外面的事。后来我们学乖了，不用密码了，生活才变得有条有理了，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吴平凡终于张口结舌了。思考良久，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把底牌亮出来，两位老人是绝对不愿意配合的。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讲出了实情：啊，其实是这样的，我的女儿，啊，她今年上六年级，总喜欢上网聊天。您知道上网聊天这事，会耽误她很多时间啊！所以，所以我给她的电脑上了锁，规定她在写作业的时候不能上网。可是万没想到，万没想到她居然偷偷地把电脑连到你们家、对就是你们家这个不用密码的网上，小孩子一上中学就管不住，根本管不住了，所以能不能请您们……

吴平凡说这些话的时候感到很汗颜，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自己这套逻辑是如此荒唐，好像在告诉人家说为了使自家的孩子不出去偷东西，麻烦您把自家的大门上锁一样。

两位老人真诚地笑了起来：你的女儿，就是那个长头发喜欢穿红裙子的女孩？她多大？叫什么名字……凯瑟琳……多可爱的名字啊！吴先生，有这么好一个女儿，你真的太幸运了！你的女儿没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她将来会很优秀，非常优秀，我们看得出来，肯定不会错的。放心地回家享受生活、享受家庭之乐吧，不要为没必要的事情担心，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

吴平凡极为郁闷地告别了两位老人，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