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踪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正文

拾遗二

(2017-02-24 17:54:53) 下一个

远足

 

1969年武斗正酣,百行歇业,营业所关门,他们奉令把现金寄存到矿区办事处,人员全部撤到县城。支行同样停止营业,让他们每天上午去开会,主要是学习毛著,背语录。当然点名也是过场,随便找个理由不去亦没人根究。同事梁二哥家在米易,新婚不久,便借故请假,邀我同行。恰好庆麟两月前出差,回程中到达米易,听说会理打得很凶,连大炮都用上了,他们单位又是属于101派,不敢贸然回来。我知道城内两派的势力范围,便向程伯母自告奋勇,去米易接他。

在这战乱的年头,不时能听到炸药包与机关枪的协奏曲,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踏上那未可知的路。按理,我不该用未可知这个字眼,因为这条路曾经走过两趟。第一次大约在四岁不到,我家的佃户,表侄张正华把我抱进一个大箩里挑着。可能我一路上都处于睡眠状态,或者如生理学家所说,人在六岁以前经过的事不会留在记忆里。只记得自己蜷缩在一个绝对舒适的摇篮里,晃晃悠悠地做着舒适的梦。就像小说描写的那样,有年輕的母亲哼着小曲儿注视。其实我们这一带地方,根本就没见过哪家有摇篮。那次怎样到达丙海坝,在老家待了多久,何时回的会理都没有印象。

第二次是二十岁,成人的记忆不会坏吧?可是能记起的,依然是晃晃悠悠地,不过已没有这么大的斗箩乘坐,自己拄了一根得得得的拐杖,随着走在前面的,亦拄得有得得得拐杖的父亲,就这么从城里得得得地来到母亲的遗体旁边。父子二人好不容易剪下母亲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那洁白的胴体便耀然于灰蒙蒙的天庭之下。旁边躺着看上去一动不动,同样洁白的安宁河,仿佛是具更大的死屍。而阴沉沉的天空在洒下些灰色的毛毛细雨后也开始泛白。可怜的父子就笼在这屍体般的白宙里......

这次同伴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小河,他早年来会理念高中,每年都要走好几趟,迷路是绝不会的。然而由于公路封闭,这条路也是会理往北的唯一通道,被传得活灵活现的凶残的武斗人员和某些无法无天的知哥,又会不会碰上呢?按照规劝者的说法,即使我俩有中央文件的庇护,金融系统不介入地方派系斗争,即使我们身上没有半点可揩的油水,而上帝偏要安排我们与那些人相遇的话,两条悲贱的生命算得了什么。我们半信半疑,因为在交通阻断,信息混乱的环境中,瞬息万变的空气已经孚出若干谣言世家,再清醒的头脑也无法判断真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俩走过田塍,跨过水渠,目送房屋,绕过浑浊的堰塘,开始爬山。蛇形的小路伸向愈来愈密的树林里。太阳渐渐升高,刚刚吸收到它的热能,却被放慢下来的速度扩散掉。转过有几间瓦房和上十桶蜂巢的山湾,便一直行在林荫里。周围的空气散发着花香、松脂香,以及大约长着蘑菇的泥土香。山雀唱着33-22-11督五!督五!。树蝉伴奏出它那只有一个音节单弦乐。浸入这久违的宁静里还会有什么烦恼呢?脚步随着惬意愈放愈慢。

山路向上,来到叫做石关门的夹崖中间。跨上一深溪的独木桥时,我联想起峨嵋山的一线天清音阁板壁上的一首诗浮现:

       游兴正酣,忽闻匪乱。收拾行装回去,心不甘。

       伐木作杖,坚壁钱粮,背负青天踏歌上,不到金顶不还乡。

在那虎不伤人鸟念经的佛闱圣地,都有匪乱惊扰虔敬的游山者,眼下的穷乡僻壤又有谁来保障安全?我打了个寒噤,仿佛山石背后或矮树丛中随时可能跳出一个手执开山板斧的李逵爷爷,而我们仅有的两块钱、三斤粮票,以及梁二哥为老母买的补药都得乖乖地奉上。再不然,猛地一只冰凉的铁管抵在我们的腰间,不准动!举起手来!”“哪个观点的?。而我们颤抖着升起双手,还没咧嚅出半句话时,沉重的枪托已经赏在臂上,顶着的枪管也一伸一缩,在脊梁旁边戳出殷红的园印——像有人给我们讲述的惨状那样。

天啊!我不敢继续暇想,可是也止不住胸里咚咚地跳。还好,阴森森的一段路走完,开始看到长着玉米苗的坡地,围着刺笼的菜园,低矮的房屋和正在插秧的梯田。前面就是尖山坡了,下去就是小河,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梁二哥说。哼!还不能这样说。等我们一脚跨进你家的门坎都没事的话,你再这样说吧!我受惯了命运的捉弄,不愿过早下结论。他没有反驳,只是笑笑,潜台词是你太胆小了吧!

太阳正当火辣辣之际,开始下尖山坡。本来过了凉风岗就一直朝下。出得树林,愈走愈热。这里的坡很陡,有的路段恐怕超过60度。加上树木较少,风化后的羊肝石把路面薄薄地铺了一层。这种情形宛如毛老人诗中吟诵的乌蒙磅礴走泥丸吧?而对于我,却像脚下装了弹子盘。要想跑吧,走了大半天,膝关节如铁铸一般;一步一步梭吧,脚底板一滑溜,准得吃坐墩肉。无法想,只好一只手由梁二哥在前面撑着,一只手扶住拐杖慢慢蹭。心想,要是我一个人走这路,只得像小孩梭滑梯一样,从山顶到山脚,来个人生最大的沦落。为什么会脱颍而出沦落一词?非但谐音,更主要的是思路之神把我从肉体的疲乏引开,回到社会学来。我的前半生,就像因为脚?少有走过山路那样,一直是平路走来。虽然有过憧憬,有过奢望,但是缺少争取的行动,尤其是执着。往往激情之后便流于可笑的幻想。细细品味,在不知不觉中岂不是走着下坡路,仅仅因坡度不大,并未深觉。鬍子尖尖一天天冲起,头脑一天天锢闭,生存斗争一天天激烈,很可能使自己的命运急转直下,若再遇到类似尖山这样的坡,谁来搀扶呢?

你看,白房子那里就是我家。梁见我默然无语,以为我累了,便用目的地的即将到达以鼓劲,他那刚被我放开的右手指着远处的村落说。

是不是红瓦房旁边那座?我顺他所指的方向猜道,从直线距离来量,这里到你家应该不足两公里,可是要走好久哟?

是呀!人在追求某一样事物的时候也是如此。乍看之下他离成功很近,而实际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好些人在这种场合灰心丧气。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否指我对于此行有些后悔,但确实是给我的有力鼓励。

下到山脚又走了两个小时才进村。他的母亲、妻子、弟弟、妹妹们正心焦他逃不过武斗的劫数,见到他兴奋得不得了,也同样热情地给我端茶送水。我便沉浸在朋友家的欢聚里。我俩谁也没有提过安全了这句话。

在梁二哥全家带强制性的一再挽留下,又耍了一天,无论如何得起程了,庆麟在米易县府所在地的潘联等我。天公不作美,夜来一阵大风雨,我睡的屋子都有些滴答滴答地漏。而这间卧室是他家最好的房间,梁二哥一年前结婚时专门搪糊过的喜房。我很早就想起床,可是听着钟摆般的屋檐水,主人家又会以下雨天留客为藉口,思考如何对付可能的强留。殊不知头天约定的同路人在门外喊我。这人不畏风雨的精神鼓起我拒绝一切好意的勇气。我一骨碌翻起来,脸也不洗,谢绝梁妈已经为我热在锅里的冷饭,拾起拐杖,冲出门与那人会合。走出街子,梁二哥追上来,他家养的一只伶俐的小狗跑在他前面,三窜两跳截住我们,对着我摇头摆尾,时而伏下前脚,不住跳跃。梁向我声明,前面的小河涨水,可能过不了,要我再住一天,或者吃过饭等水退一些再走。我指着同伴说,他不怕我也不怕,他过得去我也过得去。梁无奈,只好同意一块去河边看看再说。大约走了七八里,两丈多宽的河道横亘面前。他俩找了个浅滩,汹涌的山洪从这里滑下去,不远即汇入安宁河。我们站在河边,狗一看我们脱鞋、挽裤,即对激流狂吠。我不知道它是因为胆怯,还是把咆啸的黄水当成如它一样的动物。梁二哥与我手挽手跨进河中,狗也跟随着下水。它很快洑到河心,被水精上的急流往下冲,又赶紧挣扎着洑回河岸,一面焦急地狂叫。梁二哥搀我缓缓地匀速淌到对岸,本打算送我过河就返家的。但见狗狂懆地冲过几次都无功而返,为了使其锻炼锻炼,三个人在岸边对狗呼唤。狗像是找到感觉,稍往上游方向洑去,激流将其带下便一鼓作气冲过水精洑过来。上得沙岸,它把浑身一抖,水点撒得我们一身。我们都笑起来,一面骂狗,一面说,这就是鲁迅先生写过的不打落水狗,反被狗溅水吧!

与梁二哥道别,我们看着狗跟在主人身后过河。不过这一次它有了经验,并不畏惧,一趟就洑过去。我想,狗的学习伎俩倒是比人机灵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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