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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7

(2016-02-15 09:20:27) 下一个

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七  章

      走不多久,我的脚就冷起来,我在户外活动的时间,早超过半小时以上了。刚才因为卷在一场很令人兴奋的喜剧里,一紧张,我就忘却了脚上的寒冷了。现在,紧张热烈的一幕已经过去,街上的冷风向我不断劈刺过来,打了几个寒噤之后,脚上的寒冷感觉立刻强烈起来。这时附近一带人蒸早已沉到梦乡里,无法敲门,如果一直回家,至少还得用三十几分钟,脚非冻坏不可。我唯一的办法,只有上咖啡馆。这一带最近的一家咖啡馆,是在欧拉凡斯特大街的拐角上的那一家,如用跑步,三分钟就可到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必须倒转回去走回头路,实在是很不经济的。不过情形实在太迫切,我也顾不到许多了,况且那少女的脚步声已渐渐消失,她不会再听见我的脚步,以为我是在追她的。
      考虑好后,我立刻回转身子,向那小咖啡馆走去。
     这小咖啡馆果然还没有关门,灯火辉煌,不断散出热气,老远的就对我发出一种诱惑,我一气冲了过去,好像在野外演习冲锋白刃战。
     一推开门,向里面望了一眼,我怔住了。
     你说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少女正坐在东边靠角上喝咖啡,只有她一个人。她似乎也进来不久。
     我愣了一楞,盘算了一下,终于若无其事的向座位里面走去。
      刚走了几步,我忽然起起一件事,便连忙走回来,走到柜台边。
      我交了三百卢布给老板,告诉他:那个少女的帐由我一起付,千万不要再收她的钱。
      吩咐完了,我重新往里面走去,择了一个靠东的座位,并不向那少女打招呼。这时我用皮领子把脸裹得紧紧的,她只顾着喝咖啡,似乎一时也没有看出我是谁。
    仆欧把咖啡拿来,我喝了一口,偷偷注意她:她这时似乎已开始注意我了。这时已是半夜,咖啡店里的人并不多,只有靠南的几个座位上有几个人,此外都是空的。因为人很少,每一个新进来的客人全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的脸仍埋藏在大衣领子里,偷偷觑看她,等她定神看着我时,我突然站起来脱大衣。脱下大衣,我的脸故意装作全然无心的向她那边望了望,一等我的视线与她的视线接触时,我故意装作极吃惊的样子向她轻轻喊道:
    “啊,你也在这儿喝咖啡?”
     她微笑着向我点点头,只哼了一声,并没有答什么话,看神情,她似乎很不愿意在这儿碰见我,更不愿意我走过去和她多罗嗦。
    我装做无视了她的脸上表情,很自然的走过去,一面走,一面很自然的笑着对她道:
    “您受冻了吧!今天晚上天气多冷呀!……”
    “是的,很冷!”她很淡漠地回答。她大约以为我又来和她纠缠,所以故意装出淡漠的神气。其实她是完全误会了。
     我之和她在这里碰见,原是偶然。碰见她后,我毫无和她纠缠的意思。我只有一个欲望,就是:细细端详她一下。
固然不错,我们在街上不仅碰见了,并且也抱过了,甚至也吻过了。按理,对于她的脸孔,我该相当熟悉了。其实不然。
     和她在街上时,因为天冷,帽子直压到眉毛下面,眼睛就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一条厚厚围巾连耳朵也包起来,两颊也一半遮住了。街上的雪都冻成冰,践踏得很脏,因此反光也就不很亮,在暗淡光亮中,我只模糊看出她的姿态很婀娜,她的脸孔轮廓大致还好,却不知道庐山真面目。
    现在,到了咖啡馆,又遇见她,我决心好好端相她一下,我所坐的座子离她太远,灯光又摇摇晃晃的,看不大清楚,我只有和她在一起坐一会,才能饱览一番。
    怀着这样的目的,我才走过来和她闲扯,打算聊几句就走开,实在并没有和她纠缠的意思。她是完全误会我了。
    可是我不过来仔细端相她,倒也罢了。一端相,天哪!我几乎倒在地上了。
    这是一个美艳得惊人的少女!
    她的大衣帽子与围巾都除去了,她的整个形态全展现在我眼里!
    她有着金黄色的长长卷发,仿佛春天太阳下的一田麦浪,光闪闪的,她的眼睛是两颗蓝宝石,比印度的蓝天还要蓝,带着梦幻的色彩。她的脸孔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没有一样不富于雕刻的均匀,和谐,几乎就是一尊古代女神的面部浮雕。她的身材苗条而修长,好像是最有训练的舞蹈家,每一个姿态全表现出一种温柔,一种甜蜜,一种协调,充满了音乐的旋律与节奏。
    现在,她静静坐在淡蓝色灯光里,又天真又庄严的向我望着,就好像希腊古磁瓶上的一幅画像,一个神话上的人物。
    我被她的艳丽迷住了,这美丽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在街上拥抱她时,我最多不过以为她只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少女而已。
     是这样一个绝世佳人,我先前竟已亲过芳泽,和她很温存了一阵子,这该是我怎样大的幸福!
     是这样一个绝世佳人,我虽然已亲遇芳泽,但转瞬间又失去了,并且是永远失去了,这又是我怎样大的不幸!
     这样一想,我对那看不见碰不着的瓦夏,不由而然的嫉妒起来。我心里暗道:他是怎样一个鬼!居然会得到这样一个绝世美人!既然得到了她,就应该随时随地寸步寸时不离开她呀,为什么又偶然迷失了她,叫她把我张冠李戴,误认作是他,演了刚才那样销魂的一幕,把我害得这样苦。
      不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绝对不能轻易罢休。
      很快的,我打定了主意。
      我一眼就看出来:她脸上的冷淡与庄严是故意装出来的,这绝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的本来面目,我刚才已经领教过了。
      我于是故装若无其事,很轻声的向她道:“我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太巧了。我本来打算回家的,走了一截路, 脚冻得要命,附近又没有地方取暖。我只好暂时到这里来暖一暖,没有想到会遇见您。”说了上面一段话,我看她脸上的“霜气”仍很重,便又轻松地加了几句道:“我虽然说这些话来解释我们在这里巧遇,但您一定不相信这些话,您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来和您麻烦的,是不是?要是这样,我实在太抱歉了刚才在街上,您固然认错了我,但我实在也有点认错了您,所以才发生了那样一件很鲁莽很不礼貌的事。实在太对不住您了。希望别生我的气,多多原谅我。好,再见。”我很自然的向她鞠了一躬,打算告退。
     她听见我这样一说,倒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微微红脸道:
    “先生,您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请您坐下吧!……”
     我装出谦让的样子,很客套了几句,但不待她二次催促,就在她对面坐定了,不断偷偷端相她:她实在长得太美了,太好了。
     当我看她时,她也不断偷偷看我,我的外形本来就不算坏,我有极魁梧的结实的身子,很端正的脸轮廓,很明亮的眼睛,很整净雅致的衣服。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什么”的,或许是我的风度和机智了。这风度与机智,在街上显然已给了她一个很深的印象,她从分手以后频频回顾我这一件小事,就看出她至少是不大讨厌我,现在 她请我坐下,便证明了这一点。
     一坐下,相互一客气,一板起面孔,双方倒似乎有点枯窘,无话可谈了。
     好容易我才打破僵局,我轻轻笑道:
    “人与人的相遇,多么偶然!我们中国人形容新朋友相识有一句俗话,叫做‘萍水相逢’。意思是:人与人的相遇。像水面上的浮萍相遇一样。我觉得这形容还不够。我觉得人与人的相遇,简直像两颗流星在天空相遇一样,您认为如何?”
    她听到我的话,笑了,还没笑完,她似乎想起了一件事,突然问我道:
     “先生,您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
      她怔了怔,想了一下,豁然大悟道:
     “哦!我想起来了,您住在拉吉勒收容所,和马占山将军一道来的,是不是?”
     我又点点头。
    她立刻对我发生了兴趣,态度完全改变了,先前的矜持与矫饰已一扫而空,变得异常诚恳了。本来,我们这一群人从东北来时,本地人全把我们当做抗日民族英雄看待,对我们极其崇拜。西洋人对于勇敢的好男儿总是崇拜的,少女对我发生兴趣,并不是偶然的。
     我索性跑回去,把一杯咖啡端过来,正式和她坐在一起。
     重新坐下,我忽然笑起来。
     她问我为什么笑?
     我说:“我们认识了几乎有一点钟了,甚至做了最亲热的表示了,但我们相互的姓名还不知道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听到我的话,不仅笑了,也脸红了。她似乎还有点怕提起刚才街上的事。
    我们于是交换了姓名,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奥蕾利亚,在一个女子中学教文学,家里只有一个母亲。我告诉她,我姓林,是马占山的上校高级参谋。
     在一个外国人眼中,一个上校是一个很高的阶级,也是很高贵神圣的人物,她听见我是上校,显然在态度上又有了点改变,先前她本不过对我发生兴趣,现在却对我有点肃然起敬了。
     “您这样年青,就当了上校,真是——天才!我们这里的上校,胸前差不多都有一蓬白胡须或黑胡须!”她笑着说,带点赞美。
     “我们那里,像我这样的天才,满街到处都是。”
      她抿着嘴笑了。
     “您大约很讨厌军人吧,军人常常与您所欢喜的文学是正相反的!不过,我也是很欢喜文学的人!”
    “您爱文学,”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我。
     “是的,我爱文学,特别是旧俄文学。”
     “您的俄文说得真好,简直和俄国人没有分别。”她又带着点赞美的神气。
     “我因为在哈尔滨住了许久,又喜欢看俄文小说,因此才能勉强说两句俄文,我一定说得很坏,您别笑话我!”我用谦虚口吻说。
    “您太客气了!如果说您的俄文说得很坏,那么,连俄国人自己说的俄文也不能算好了。”
     “您是在和我说笑话,”我停了一停,“您在旧俄文学里是不是最爱屠格涅夫?”
     “何以见得?”
    “年轻的女孩子们总爱把屠格涅夫的小说藏在口袋里!他的小说大多是写年轻人的故事。”
    “正相反,我恰恰不喜欢屠格涅夫。”
    “喜欢谁?”
    “杜思退益夫斯基!”
    “为什么?”
    “因为他的作品里创造了一些很伟大的人物。”
    “您以为伟大人物对于人类是必要的吗?”
     “当然!”
     “我的意见正相反。”
      她好奇的望望我。
     我向她解释:“如果世界上全是伟大人物,那么人类非毁灭不可!”
    “您又在说笑话了。”
     “一点也不是笑话。” 。
    “为什么?”
    “我现在问您,耶稣算不算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
    “当然是。”
    “如果世界上个个人都是耶稣,人类就非灭亡不可。”
    “什么理由呢?”
    “您不知道,耶稣不是一辈子独身,没有结婚吗?如果每个人都学耶稣,人类岂不要绝种?”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看看表,站起来,说道:
    “我该走了,不早了。”
    我告诉她,她的帐我已付过了。
    她先是不答应,继而不相信:
    “您是什么时候付的帐?您一直没有离开桌子呀!”
    我低声向她说了个笑话道:“我一个人可以变成两个人:一个人在这里陪您谈话,另一个人却可以偷偷去付帐。”
    她又笑了,但还是不相信。
    到了柜台边,见我果然早付过了帐,她弄得有点莫明其妙。西洋人上馆子,大多是各付各的帐,就是由一个人会帐,也是当友人面前算清,像中国人一进门,就偷偷摸摸付款,唯恐友人看见,这种巧妙的手法,外国人连做梦也想不到。
    走到门口,她轻轻向我道:“您这个人真有点神秘!
    她一面说,一面怔怔的望了我一眼:这一“望”含有太多太多的意思。如果把这许多意思紧缩成一个意思,那就是:她实在并不讨厌我。
    接着她又道:“今天真得谢谢您,您太破费了。”
    她告诉我,她们学校职员发有蓝色咖啡券,用这种券来喝咖啡,只合六七毛钱一杯。我们外国人用现款来喝咖啡,则合五六十个卢布一杯,相差八十倍之多,未免太不合算了。她一面说,一面表示抱歉似地。
    本来,俄国的一些商店对外来旅客,一直是有点竹扛性质,好吸收美金现款。今天奥蕾利亚的帐,我本没有代付的必要,但为了表示慷慨,我终于这样做了。
    我安慰她,教她别为这点小事介意。
    出了咖啡店,我告诉她,我一定要送她回去。这样深的夜,让她独自回去,我实在不放心。她无论如何不肯,说我如果送她,必定耽误了我自己的路程。
     我说:我的路程没有什么,我是个男人,走路是很方便的,她是女孩子,情形不同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送您是送定了。这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如果我不能完成这个责任,这个义务,那么,我认为这是我的耻辱”
     她见我词严义正,无话可辩,终于答应了。
     我们一道在街上走着,街上静得不能再静了,一切仿佛都沉到深渊里。
     我们默默走了段路,我轻轻问她:
    “您冷不冷?”
     她答道:微微有一点冷,因为夜太深了。
    “您呢?”
    “我不但不冷,并且还热得怪不舒服。”
     她怀疑的望了望我。
    我用最温柔的语调向她解释道:“和您在一起,我觉得这个北极严冬似乎变成了印度夏季,一切热得可怕。连北风与冰雪也是热火火的。”
     她似乎有点感动,也用很温柔的语调对我道:“您真会说话呀,我从来没有遇见像您这样会说话的人!……”
    “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会说话?”
     她摇摇头。
    “我告诉您一件怪事。您或许不相信。平常,朋友们没有不讥笑我口才笨拙的,都说我是猫头鹰,每一个声音都令人可憎。今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舌头好像被上帝改造了一遍,叫猫头鹰变成了夜莺,这个,我应该感谢您。不遇见您,猫头鹰不会变成夜莺的。”
    我说完了,叹了口气。
    她也陷入沉思中,很是感动似地。
    我们转过几条街,终于在班白吉尔考斯街的一条巷子口停住了。
    “我们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吗?”我有点伤感的问她。
    “也许有吧。”她沉思着说。
    “在街上再见面的时候,如果我向您打招呼,您会不会理我呢?”
    “我想我还不至于这样不近人情吧。”她轻轻笑着。
    “那么明天下午四点钟,我到您的学校来参观,好不好?”我紧紧追问她。
     她踌躇着。
    “那么,您大约是不愿意再看见我,是不是?”
    她又再踌躇,肯定的道:“明天下午四点钟,您在校门口等我吧。再会,您快点回去吧!”
    “再会,祝您夜安!”
    我说了“再会”走上几步,又停下来。
    这时黑暗中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女孩子在喊着“妈妈!妈妈!”
    不久门开了,灯光中现出一个白发老妇人。
    少女鱼一样的溜进门,快进门时,她伸出一只右手,向门外摆动了一下:意思是要让我走开些,别让她的母亲看见了。
    这暗示我立刻明白了。我轻轻在黑暗中走开了。当我回头时,少女与老妇人都没有了。黑暗中只有关门的声音,很洪亮。
    归途上,我又回到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回到收容所时,已是两点多钟了。我一夜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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