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暑期的奇遇 (1)

到現在為止，紐約的多彩多姿千奇百怪，仍然是人們津津樂道的事實。別的不說，到了紐約的華人很少有待不下去的，他們絕大多數一住就是幾十年。有人以為紐約很亂，但是亂中有序，獨特的規律中有其魅力。個中的奇妙，甚至是非夷所思?，不是置身其中很難體會。

美國大學那個時候研究生的奨助學金一般大約從二百多到三百多美元一個月，暑假裡有沒有 錢拿則看主修科係與指導教授爭取到的補助基金多少而定。尚宇的第一個暑假選擇了去大城打工而放棄那份悠閒輕鬆的係裡頭的零碎差事。

外國學生做暑期工作，首先要向就讀學校的外國學生顧問申請工作許可。尚宇選擇了紐約市，是因為許多台灣來的老同學都在那裡。從學校所在的大學城乘灰狗巴士要十多小時的車程，下了車就近轉搭地鐵直奔工作介紹所。這種介紹所主要是為製造、餐飲、運輸、建築等行業所需的勞工物色適合的人手，當年美國經濟正處於上行興旺的狀態，各行各業都急於用人，所以求得一職並不難，問題是毫無相關背景和經驗的外國學生，再說在眾多膀劄腰粗大個子的美國求職者之中，文弱書生的尚宇在外型上自然相形見絀，應試了五個麵談都不受青睞。一整天下來接連碰壁，滿懷憧景與現實的挫折讓這個在單純學校環境順風順水的東方青年首次領略了美國社會的冷酷一麵。

眼見再有一小時就都下班了，隻好今天收兵明日再來。走出這個求職大樓，蹣跚地走到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東張西望地確定去向。任何人冷眼看這東方人都瞧得出，這又是一個初來乍到的找工者。偌大的紐約市茫茫人海中像尚宇這種情形的一定不少，不同的是，這是他自己的決擇，要出去闖一闖。

突然間一股子誘人的食物香氣飄了過來，本已飢腸轆轆的尚宇本能地尋找香氣的出處，原來就在他背後不遠處有個活動攤位，招牌上歪歪斜斜地寫著美國熱狗的英文字。香氣撲鼻叫人迫不及待想吃個夠。等前麵的兩個顧客買好之後，輪到尚宇時，攤主抬頭看了他一眼並開口隻問；"全套的？" 說實在的，他並不瞭解"全套"是什麽意思，但是他後麵還有三四個人排隊的等著，他隻能機霊的點著頭說："是的，全套！"

十八分美元的代價，手裏接過來的是個放在硬紙托盤上熱呼呼的美國熱狗，上麵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配料，除了蕃茄醬與芥茉醬，還有酸洋白菜絲、醃黃瓜條、和小黃辣椒。對尚宇而言，這是他的首次嚐到熱狗，第一個貨真價實的美國熱狗！

餓了半天的這個外國青年正埋頭亨受著美食，旁邊幾個工人打扮的壯漢也都狼吞虎嚥吃著同樣的東西，其中一個皮膚較黑的人，笑著走過來說："你要喝可樂嗎？我請客！" 突如其來的異國友善，弄得尚宇不知所措。素昧平生，當然不能讓陌生人化錢，但他接受了這個建議。吃鹹口味的食物怎能同時喝甜汽水呢，這個傳統觀念從此打破了。吃熱狗配搭著涼爽的可口可樂倒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又是一個首次的嚐試。

在這個新大陸第一大城市的街頭上的這個場景，尚宇的感受十分深刻，也聯想到了舊大陸上的家鄉，記得在學校附近小店吃兩個剛出鍋的牛肉饀餅加上一小碗拆骨湯的中飯，不禁神往了。突然，一聲哈囉驚醒了他。身側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白人，一身打扮與這些工人的周遭似乎格格不入。尚宇本能地反應是要出示暑期工作許可文件，那段歲月裡台灣海員水手常以"跳船"方式非法偷渡入境較多。美國移民局人員看到東方麵孔就敏感地懷疑，在街頭上隨時隨地進行抽查。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說：

" 請勿緊張，我是某食品公司的人事主任，名叫費格！" 沒等尚宇回應，他接著進一步說明著：

" 我們零售部門，需要櫃台銷售員，伱有興趣嗎？" 他開門見山，美國人直白很可愛，尚宇很欣賞，也有些許意外。我找工作，他找人，不正是一個巧字！尚宇也學著人家的坦率無所保留地回應：

" 是，有興趣。我沒有經驗，但願意學習。" 費格笑了，似乎也欣賞這個東方人的坦誠，接著問一連串的有關問題，但也對其分司作了初步的介紹。這是一家自製自售的食品公司，雖是中小企業，但在美國東北各州還頗負盛名。在紐約市康尼愛蘭德濱海區域，是個海邊遊樂的集中點，有沙灘、娛樂公園、各有特色的食物、以及寬敞的木板人行道沿著海岸十餘裏長，是當年紐約人引以為豪的去處。

"康尼愛蘭德熱狗"是當地人家喻戶曉的食品，生產這個著名熱狗的奈森公司正是尚宇連著三個暑假去打工的地方。公司的創始人是奈森先生，尚宇有幸和這位猶太裔長者有過短暫的接觸。從上世紀二十年代擺小攤子賣熱狗擴展到成為業界知名企業，奈森先生的奮鬥歷程，不隻是其個人美國夢的實例，也是美國發展高峰時代的受益者。這公司的七十餘類主打產品以及百多種輔助產品，基本上含蓋了一般美國人每日三餐不可或缺的必備食物。

奈森公司生產的半成品食物中的熱狗、漢堡、炸薯條和披薩，在用料、規格、量化、加工製造諸領域中，在當時都有開先河的創舉，在隨後半個多世紀裡，對美國大眾生活的食文化和隨後數十年快餐行業的發展曾有啟迪的作用和深刻的影響。

尚宇手中快吃完的熱狗成了費格的另一話題，但兩人隨後的話題越發投機，幾乎忘了求職與找人的主題。費格拿出公司的身體檢查表，說明指定醫生診所的地址，希望尚宇當天下午盡快辦好，次日可以開始接受為期三天的培訓，如一切順利跟著就開始工作，就這樣尚宇找到了暑期工作。事後與其老同學們談起這事，無不嘖嘖稱奇！都認為這是"事找人"最突出的實例。一小時的工資是一元二角美元，是食品工業對新手的最低工資。尚宇認為這是運氣也是機會。因為它給了一個中國學子親身去體驗這個異國社會的切入點，特別是能夠直接觸及到普世大眾生活中的種種，他們的言行俚語，這些都不是溫室般學術環境????的研究生所能接觸到的。回過頭看，許多華裔留學生念了學位後，找到相應工作，甚至結婚成家多年後，在這個新大陸上生活得有板有眼，然而，他們的應對能力不時出現不接地氣的生澀。

三天的培訓很快順利完成，公司大樓麵對馬路的整條街,零售門麵的範圍很大, 全部是敞開式的，櫃枱與人行道直接相連。按食品不同分段間隔；譬如熱狗的櫃台約有二十來米長、熱三明治櫃台較短隻有五米長、漢堡櫃台約十五米長、海鮮食物與冷三明治合起來約大於三十米、三個冷飲台坐落在不同的拐角顯眼處、炸薯條與薯塊有單獨的房間但有臨街的六米多的櫃台、披薩佔著一個拐彎的臨街櫃台約為十八米長、以及熱湯食物櫃台約有八米長，其他各類成品食物約佔整街長度的另外的三分之一。從各個櫃台的大小長短可以說明與服務效率直接相關。這公司也首創了"買了就走"的服務方式，沒有座位設備。隨後麥當勞初創時期各地的分店也都采用這種買了就走的設計觀念。

尚宇被送到賣冷飲的櫃台，與炸薯條櫃台為鄰另外一端是凹進部分冷三明治與海鮮食物的無門也沒有桌椅桌的偌大室內空間，是三個冷飲櫃最便於客人買飲品所在，當然也是最忙的一個，這裡隻有果汁；菠蘿汁、橘子汁、和萍果汁三種，沒有可樂之類的汽水。紙杯分中號三分美元與大號五分美元。這個櫃台的工作要求之一是不斷地吆喝："冰涼飲料！橘子汁、菠蘿汁、還有蘋果汁呀!"說實在的，一開始尚宇真拉不下臉來去喊。一個文質彬彬書生型的人，更甭提他曾是經過台灣當年經過某類高特種文官考試選拔而進入國民政府的年青官員。跟在校園裡的環境不同，對麵眼前的一切現實，尚宇心理上第一次有了落差。無論他如何提醒自己，那股子不自在的勁兒仍被人看了出來。

" 孩子，別不好意思，它隻是個工作！" 突然間背後一個沙啞的聲音，並伸出一個大手與尚宇握手並自我介紹地説：

" 我是傑克，你的鄰居櫃台主廚，同事愛叫我漢堡傑克！" 這個高大漢子約摸五十歲左右，左眼朦著黑布罩，撐著手杖幫助左腿的不便，他麵無笑容但口氣親切，其型像簡直就是電影中的海盜船長。據說傑克是二戰未期作戰受的傷，美國海軍陸戰隊與日本在太平洋島嶼爭奪戰役中，他多次參與了慘烈的戰鬥行動，是極少數的幸存者。榮譽退伍後他有足夠的撫恤金支持生活，但他選擇繼續正常工作，是他不希望自己與社會脫節，也有助於身心健康的維持。更有意思的是他是一個反對戰爭的積極參與者，那個年代美國仍是英雄主義盛行的社會，宗教熱衷、意識型態、加上種族歧視的混合發酵，一般百姓對戰爭的認識程度非常薄弱。而傑克的個人戰場經歷可能有助於他的整體認知和人生體驗有跨躍式的成熟，但當年他卻成了曲高合寡的孤鳥！

傑克似乎對這個中國學生有了好感，隨後三天裡他還教了幾套應對客人和推銷的竅門。尚宇心中感受絲絲溫暖但更多是感激，正像一線戰場上陣的新兵得到久經撕殺的老兵的照顧。傑克從此成了尚宇心中的第一位師傅。

他賣勁地叫著："冷飲，冰涼的！橘子汁、菠蘿汁、萍果汁！" 反復地喊著，而且越喊聲音越響亮，心裡有種釋放感，甚至是舒暢。不知不覺地他忙個不停，問客人要中杯大杯，加碎冰入杯，壓閥嘴加滿果汁，開收銀機收錢找錢，手接客人的錢時一定要叫出金額，找錢遞給客人手上時也必須叫出金額，無論金額大小都必須照做。轉眼十餘天尚宇樂此不疲，如此單純的重複動作，他開始掌握一點規律，漸漸地他隨著背景音樂的旋律，使工作似乎更多了些輕鬆感。這些小事首先被單眼傑克看了出來，同時另一同事何先生也知道了，大概是傑克告知的。

說起何先生，全公司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尊重三分。之前他是全公司唯一的中國人，二十五年前從上海來的船員。英語並不好，但生產製造部門任何問題，連經理人員也要向他討教答案，他是普通工作人員沒有特定的正式職稱，但"何先生"三字比其他職稱更受人歡迎。據說，創始人奈森先生曾對各級經理表示，除了銷售，其他問題都可以向何先生學習，特別要虛心的請教。也許這是為什庅人事主任費格主動僱用了尚宇原因之一吧？(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