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衡潭
姜文的电影总是给人以惊喜与惊异。无论是赞他、批他与骂他,他似乎都在你的射程之外,还眨巴着眼向你露出诡秘的一笑。这就是姜文,天马行空的想象,电光雷闪的语言,都别具一格。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果然,姜文一出手就不同凡响。这是千古一问,不过哈姆雷特把它明确地表达出来了。所谓人人心中有,个个口头无。
哈姆雷特集国家命运与个人爱恨于一身,取舍艰难。马走日同样有双重的担当,一个是他的梦境;一个是他的现实。一入梦误百年身,再醒来做尘世人。当然,姜文故意把这个问题的严峻程度减去了许多,变成了:这么着还是那么着?好像这是一个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问题。这是姜文的有意误导还是中国人的生存实际呢?
影片一开始有一段马走日的梦境或胡说。老佛爷曾经请马走日献计以拯救大清,马走日一言以蔽之:“只需一步把脑袋后的辫子给剪了,”然后他一路小跑出来,觉得冷,于是喝酒至醉,醉后醒来:民国了,辫子都被剪了。人问:“结果不一样吗?”马走日:“区别大了,清朝是被逼着剪了辫子的,不是自己剪的。”这是马走日的家国情怀,也是许多满清遗老遗少梦魂牵绕的问题。世界大潮,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主动还是被动,实在是关键之关键。马走日发后人之哀,其实是警示更后人。马走日也算是当事人,那更是提醒当事人了。
既然民国了,那就民国吧!民国与大清有什么不一样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不一样。大清满目疮痍,民国疮痍满目;大清国弱民穷,民国民穷国弱。稍微不同的是大清一统天下,民国各霸一方;大清刁民四起,民国世界大战。
黑钱怎么花出去,洗白了再收回来?这是得势者所考虑的问题,也还是一个这么着还是那么着的问题?马走日发明了一个“花域总统大选”,真是神来之笔。现实政治生活中的大选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宋教仁的被刺不就是明证吗?而“花域总统大选”纵然免不了事先认定,暗箱操作,误导观众,诡计多端,但毕竟还没有在过程中制造血案,而且以义卖义捐结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以完颜英的卫冕而止息了干戈,缔结了和平。这就善莫大焉了。
在此,马走日提出了一个政治理想或空想:地球人若以美为鹄的,世界将安享太平。这就像是蔡元培先生“美育代宗教”的翻版。中国人打打杀杀的确太多太久了,也不妨以这种方式幽自己一默。难怪马走日要喊出:“today is history!”
花域总统大选和枪毙马走日事件则说明世间没有真相,只有阴谋与操纵,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才有最后发言权。最经典的子为父死的日夏步故事也可以成为暗算的一部分。只有赛二爷头发是白的,心却是红的。
完颜英如愿夺冠了,这样,国家的问题变成了个人问题:“娶我还是不娶我?”这是马走日面临的问题,也是许多当代人的困境。除去完颜英的花域总统历史身份不说,当代不少人就患有恐婚症,女的怕嫁,男的厌娶。结婚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为了糊弄父母。
当完颜英向马走日求婚时,他竟然问这是要骗谁的妈?当完颜英举着手枪说:“要么你掐死我,要么你娶我。”马走日竟然还是不回答“I do.”这说明恐婚症已经病入膏肓深入人心了。
“我们两上辈子就是两颗眼珠子,一对儿,长在一个人的脸上,但是谁也没见过谁。”这话说的也不只是完颜英与马走日,而是我们许多人的实情:近在咫尺而又形同陌路。直等到完颜英香消玉殒,马走日身陷重围时,他才有真正的忏悔:“是我杀死了完颜英。因为我不愿意娶她。诸位!有人让你娶她的时候,可千万别犹豫啊!要不然就搭上一条人命。”这真是:事成无补方知悔,情到忏时恨最真啊。
恐婚症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的问题。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为原点时,就不会愿意付代价,哪怕是面对爱情。裴多菲早已经把这一点说透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当然,裴多菲心目中的自由是民族的自由,而当代人的自由仅仅是自己的。
打破马走日自我中心主义迷梦的是武六的功劳。在武六身上,我们同样看到了完颜英那种在爱情上的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这是女性的伟大,亦为女性的悲哀。马走日把完颜英捧上了花域总统的宝座,武六则救“杀人犯”马走日于水火之中。武六将他引渡出法租界,趁父亲娶小大典救他出监牢,陪他驱车亡命天涯,有情有义,有勇有谋。
这使马走日良心发现,幡然悔悟,重新做人。他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他不能再害一个女人了。在他们逃到风车屋中时,他有意挥手打晕了武六,自己一人去承受追兵的子弹。当他身中数弹从高高吊桥坠落之际,也是他完成精神净化与超越之时。
大帅武大昌的自评也可以说是不少人生活的概括:“这一辈子可以用两句话总结,一是阅尽人间春色,二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权力与美色,是许多人追求的中心,而得到这一切之后的真实感受,则是万事皆空,不过如此。
大帅夫人的人生哲学也是半斤八两,她的名言是:“真心喜欢,那不就是荷尔蒙一分钟的荡漾么?”“没有四十个男人,你怎么有资格说喜欢。”“女人嘛,无非找两种人,要不然官大有钱,要不然就是欲罢不能。”“我不是在挑男人,我是在给你挑个爹。”他们俩真可以说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所以,在劝说无效之后,她最后对自己心爱的女儿武六也痛下毒手。项飞田则是见风使舵、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唯利是图的典型。马走日对此看得十分清楚:“我看见他差点被马办,所以他要把我法办了。”
武七则是富二代纨绔子弟莽夫一个,有胆捅破天,无能追个妞,一辈子都学不会叫个“您”,始终只是个New money。这都是没有希望与盼望的功利人生。至于“王婆刀鱼面”与“锅气”则是对暴发户没文化讲排场的一种讽刺,也是对有形式没灵魂的假古董假文物的一种揶揄。
影片对大众的冷漠与盲从也做了深刻的揭露与嘲讽。大众永远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他们也不想明白;他们是被利用与被操纵的对象,他们也甘心这样并自得其乐。这还无所谓,可致命的是:这种傻乐之中还包含着冷漠与残酷。
大众津津有味地看王天王演出的《枪毙马走日》,他们并不在乎马走日是不是真的杀了完颜英。当舞台剧中的马走日对着完颜英举起刀来时,他们众口一声高声呼喊:“杀了她!杀了她!”而当马走日面临同样的绝境时,他们仍然是高呼:“杀了他!杀了他!”最后,真实的马走日走在吊桥上时,他们倒是没有高呼,而是都身着盛装在注目观看一场杀人表演。他们关心的不是死者是谁?该不该死?而是好不好看?开不开心?
一百年了,我们只是一群看客,没有长进,何曾真正明白与关心过自己和他人的生命?
姜文思考与关心过这个问题了。马走日死前死时死后的那段话颇具深意,这不仅是告诉大家完颜英之死的实情,也是告诉世人生命的真相。“哎!我被人家给枪毙了。倒觉着与活着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不知道五爷怎么样了?拜托诸位给打听打听啊!”
就是说,身体的死亡并非最后的结局,人的灵魂还继续存在。影片的英文名Gone With The Bullets也暗示随子弹而去的,只是身体而不是灵魂。就像《马太福音》10:28所说:“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这一场景也很像耶稣讲的那个财主和穷人在阴间相遇的故事。“有一个财主,穿着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天天奢华宴乐。又有一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浑身生疮,被人放在财主门口,要得财主桌子上掉下来的零碎充饥,并且狗来舔他的疮。
后来那讨饭的死了,被天使带去放在亚伯拉罕的怀里。财主也死了,并且埋葬了。他在阴间受痛苦,举目远远地望见亚伯拉罕,又望见拉撒路在他怀里,就喊着说:‘我祖亚伯拉罕哪,可怜我吧!打发拉撒路来,用指头尖蘸点水,凉凉我的舌头,因为我在这火焰里极其痛苦。’
亚伯拉罕说:‘儿啊,你该回想你生前享过福,拉撒路也受过苦;如今他在这里得安慰,你倒受痛苦。不但这样,并且在你我之间有深渊限定,以致人要从这边过到你们那边是不能的,要从那边过到我们这边也是不能的。’
财主说:‘我祖啊,既是这样,求你打发拉撒路到我父家去,因为我还有五个弟兄,他可以对他们作见证,免得他们也来到这痛苦的地方。’亚伯拉罕说:‘他们有摩西和先知的话可以听从。’他说:‘我祖亚伯拉罕哪,不是的,若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到他们那里去的,他们必要悔改。’亚伯拉罕说:‘若不听从摩西和先知的话,就是有一个从死里复活的,他们也是不听劝。’”(《路加福音》16:19-31)
影片以易卜生诗剧《培尔·金特》中的主题歌《索尔维格之歌》贯穿始终。这是由易卜生作词、格里格作曲的一首名歌,表达了索尔维格对培尔·金特忠诚的等待、为他不住的祷告和对彼此在天堂相见的盼望。
“冬天早过去,春天不再回来,春天不再回来,夏天也将消逝,一年年的等待,一年年的等待。但我始终深信,你一定能回来,你一定能回来,我曾经答应你,我要忠诚等待你,等待着你回来。无论你在哪里,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保佑你,当你在祈祷,愿上帝祝福你,愿上帝祝福你。我要永远忠诚地等你回来,等着你回来,你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见,在天上相见!”
影片开始,马走日就提出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而作为背景音乐的《索尔维格之歌》是一种深情款款的回答;中间,马走日因完颜英之死而众叛亲离走投无路时,《索尔维格之歌》再次响起,这是对他的持续提醒;最后,马走日从高空中枪坠落,《索尔维格之歌》给他温柔的抚慰,也呼唤所有的人关注灵魂,接受永恒。
可以说,姜文借《一步之遥》完成了中国电影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不过,他离真正的救赎,也还是有一步之遥。